第十四卷 卷之三 宇佐八幡神的预言

  宗麟的住处低调地搭建在设计成圆形的牟志贺城镇深处,造型也反映了宗麟的兴趣,完全是南蛮风格建筑。

  宗麟解开良晴手上的枷锁,让他和自己同坐在南蛮床上。

  大友宗麟的寝室里装饰著人脸南瓜灯、十字架──以及几幅应该是南蛮画家绘制的少年肖像画。

  「那是我的弟弟们喔。最小的这位是在『二阶崩之变』被家臣团杀死的盐市丸。另外这位看起来有点没精神,但还是很有活力的孩子,他是继承了大内家,却因为在战争中败给毛利元就而切腹的盐乙丸。而那边的开朗男孩是大友亲贞──本名『八郎』。八郎不是我的亲弟弟,而是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大友宗家的小孩名字里面都有个『盐』字,八郎不是宗家的人,所以名字里面没有盐字。不过……他在『今山之战』败给龙造寺隆信后被砍下的头是腌在『盐』里面送到我手上的就是了……如果当初没有收他当弟弟,他的头就不会被砍下来腌在盐巴里了。」

  良晴知道,宗麟每天晚上都在这个秘密房间里凭吊死于乱世的弟弟们。

  「他们不到二十岁就死了。宗麟我最后成为了丰后,还有九州六国的女王;但却付出了惨痛代价,失去弟弟、眼睁睁看著弟弟们死去。只要我还活著,就无法保护弟弟──『杀弟凶手』,这就是我宗麟的命运喔。」

  「……命运?」

  「宗麟从小就能够听到宇佐八幡神使者的『预言』。从那天起,我就得过著一边担忧无法避免的未来一边过日子。那些预言一个接著一个成真。尽管我曾经为了克服恐惧,企图埋首禅学以求开悟,但却没有效果。从南蛮带来救赎故事的沙勿略大人离开了丰后,之后便与世长辞,再也回不来了。能够将宗麟从这段漫长恶梦、这种被预言束缚的恐惧中解救出来的人,就只有继承沙勿略大人遗志、造访丰后的南蛮传教士‧加斯帕尔大人……或是来自未来的你──相良良晴了。」

  这间寝室除了宗麟、良晴之外没有其他人。宗麟卸下了在家臣团面前装出来的夸张表情,伫立在满是百合花的阳台仰望明月

  「加斯帕尔大人教我要爱人、爱邻人,还说对『家人』的执著是我自身痛苦的根源,要我放弃这样的执著;但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认同,因为我看到『开启天岩户』了,相良良晴。我看到你在天王寺被敌军团团包围下做出了誓死觉悟,与织田信奈的那一吻……在那个瞬间,你和织田信奈的的确确获得了救赎。就算那个时候织田信奈就此死去,她的灵魂也得到了救赎。耶稣基督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不过十字架上的耶稣是孤独的。织田信奈却能够拥有共度最后时刻的另一半。比起人类之爱,宗麟我还是比较喜欢男女之爱吧……」

  加斯帕尔大人要我与织田信奈同盟,和信奈成为好友。他说这样一来宗麟就能够获得救赎了。不过,若是想得到相良良晴,织田信奈就是道阻碍。人类之爱与恋爱果然无法并存啊。要是不愿舍弃其中一方,就什么都拿不到了──宗麟如此低语著。

  「现在的我只是加斯帕尔大人的傀儡。被他利用,好在日向打造天主教王国,将日本改造成天主教国家。宗麟我其实不相信上帝,但若是不沉浸于名为『圣战』的幻想里面,我就无法再撑下去了。宇佐八幡神的力量影响不到日向,只要在这里打造南蛮异教之国,我或许就能够避免预言里的命运了。相良良晴?如果想阻止高城的『圣战』……就立刻把我从这种痛苦当中解放吧。来吧。」

  良晴终于知道,宇佐八幡神使者的不幸预言就是大友宗麟之所以投身天主教与南蛮文化,向南蛮异教之神寻求救赎的契机。

  「你的命运是什么?宇佐八幡神的预言又是什么呢?」

  良晴问了宗麟。

  「这件事没有任何家臣团知道。因为预言一旦让越多人知道,命运就会越难改变。我害怕事情变成那样,一直一直守著这个秘密呢。得知预言内容的只有极少数人。现在除了一位以外,其他人都死了,只剩下加斯帕尔大人还活著。尽管加斯帕尔大人安慰我说:『宇佐八幡神的预言不是真的,那只是用来伤害你的诅咒罢了。如今在日本拥有正确预言未来能力的人只有我而已』否定了预言的效力……不过来自未来的你却在这个时候现身了。而能够预知未来的人又多了一位。我发现到不只有加斯帕尔大人能够预知未来。你的出现扰乱了我的心。如果没有你的话,宗麟我就能够全心全意相信来自南蛮的天主教故事,将自己永远封锁在幻想出来的梦境世界了。」

  身为未来人,我不认为闭紧双眼尽做白日梦就可以称为救赎啊──良晴这么心想,而且……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残酷,大友宗麟。你不是一个能够衷心相信那些宗教教义的人。你太自我,也太聪明了。即便装出那些有如疯狂信徒的言行举止,不过你根本和信奈是同一种人啊。」

  「……但是我无法逃离对预言的恐惧啊!如果是织田信奈的话,她一定会烧毁宇佐八幡宫解决这一切的!那对我没有用!被预言骚扰的生活太痛苦了,即便烧掉宇佐八幡宫,我还是无法从耳边不断发出的预言里面获得解脱啊……!」

  宗麟转身面对良晴──纤细的手里握著一把手枪。

  南蛮的小型火枪。

  就算是没什么力气的宗麟,只要用枪也能够轻松杀死对手──

  「为什么你没有来到宗麟身边,而是降临在织田信奈那里呢?为什么不来拯救宗麟的弟弟呢?为什么要拯救织田信奈的弟弟……?就是因为你救了织田信奈的弟弟,她的『命运』才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是你改变了她,相良良晴。你为什么没有来丰后,却到了尾张。我一直那么努力祈求救赎,为什么你没有降临在高千穗呢?」

  「……的确,我和信奈在天王寺开启了『天岩户』,连通了前往未来的『归途』。然而,我不记得一开始是怎么来到战国时代的,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召唤到尾张与三河间的国境……是出于谁的意志。或许这完全是偶然。倘若那个时候有个意外,我侍奉的就不会是织田家,而是今川家了。今川义元在桶狭间战败的命运可能就会因此而改变了。」

  「或许是偶然?为什么?你不是为了拯救织田信奈杀死弟弟的命运……帮助她不会走入痛苦、绝望与毁灭的未来而来到这个时代吗?」

  「那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宗麟。人的命运、未来并非是老早注定好的。无论未来的预言有多么可靠……也不可能百分之百成真的,更别说只要事先得知命运走向,就很有机会靠不同的行动、选择避免预言这件事了。」

  「是啊。天主教也认同人类拥有自由意志,不过这个词从不相信神有绝对性的你说出来更让人信服呢。那么,你现在能够凭藉自由意志决定往后会为了拯救宗麟而活吗?如果拒绝的话……就像莎乐美公主让施洗约翰人头落地一样……我或许会立即开枪打死你,并将你的头与南瓜灯摆在一起喔。」

  等我听到「预言」内容再回答吧──良晴点了头如此说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相良良晴?这件事没有流传到未来吗?」

  「是的,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或许是因为从我这边听到预言的人都像是受到诅咒般迅速死去的关系吧……不过加斯帕尔大人应该有时间留下记载,或是告知弗洛伊斯才对啊。弗洛伊斯明明有写下许多日本见闻的习惯啊。」

  「尽管没有直接见过本人,不过我觉得那位加斯帕尔与我透过『史实』认识、在战国时代登场的同名传教士‧加斯帕尔有点不同。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只是他的行动有点突兀,感觉上就像是他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似的……」

  「你不也一样吗,来自未来的相良良晴?」

  良晴早已得知大友宗麟缺乏冷静,这不是因为他看到这座名为牟志贺的南瓜城市才这样想的。即便在「史实」当中,在开始打造牟志贺的一刻起,那位大友宗麟就不太愿意面对自己身为战国大名的现实了。他心无旁骛地打造出牟志贺这座「梦之国」后便将自己关了进去。然而,在得知派往高城的大友军被岛津军溃败后,宗麟也逃离了「梦之国」的牟志贺。「史实」中的大友宗麟不仅在这场决战中赌上了大友家命运却不敢亲上战场,也无法为了保护信仰而守在牟志贺而死。原因并非是大友宗麟过于胆小──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真正的信徒,而是一位拥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人物吧。

  大友宗麟这个人身上集合了知性与热情、理性与感性等等各种矛盾要素,时常在现实与梦境间徘徊。她之所以畏惧预言描述的命运,也是因为宗麟既不能像个「理性主义者」一样彻底,驳斥预言这种不合理事物,也没办法成为认定未来无法靠人类意志改变的「宿命论者」。

  「加斯帕尔大人曾经说过,如果他亲手杀掉你的话会导致观测术【prevision】失效。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亟欲除掉你的加斯帕尔大人会先行离开牟志贺、率领特遣队前往高千穗了。因为只要让你和我在没有人干扰的隐密场所独处──你就得在我与织田信奈之间做出抉择。我不愿与他人平分幸福。只要你选择织田信奈──我或许就会一时冲动开枪杀了你。不过,就算发生这种事,顶多是我因为任性而乱发脾气造成的。给我机会与你独处的加斯帕尔大人本身并没有杀意或恶意的。」

  (原来如此,我又掉进加斯帕尔的陷阱了)终于发现自己落入圈套的良晴狠狠地咬住嘴唇。

  「加斯帕尔大人真的是个聪明人呢。但是他没有心呢……他冷淡到不像是个活人。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选择当一个普通女孩子,而不是舍弃人性的处女王啊。」

  发著抖的宗麟一手握住手枪,枪口则是抵住了坐在南蛮椅上的良晴胸膛,另一手则是轻抚著良晴的脸颊。

  「我要开始说的故事……特别是预言的内容……绝对不可以说出去,相良良晴。不管是西默盎还是相良义阳都不行。」

  「好,我向你保证。」

  「听完之后……请帮帮宗麟……拋弃织田信奈吧。转而侍奉我宗麟、发誓当我的男友,并宣誓你是为了拯救我才从未来来到这里的。如果拒绝的话,到时候──」

  「很遗憾,恋爱与信仰是两回事。我的想法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的,宗麟。」

  「是吗?如果你那么坚持对织田信奈的爱而不投向我的怀抱,这不就是一种信仰吗?既然你开启了『天岩户』向我展示了一条比天主教更有魅力的救赎之路,我是绝对不允许你用那种藉口拒绝我的。」

  ※

  府内的海岸站著一位眼神活泼、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小女孩。正注视著远方大海的她名叫「盐法师丸」。

  盐法师丸是传承了二十代的丰后之王‧大友家的嫡子。

  她生性内向、钟情艺术与自然,不喜欢化为修罗的武士以命相搏的战争。不过,既然身为嫡子,盐法师丸就注定得继承大友家,成为丰后的女王。

  一旦成为丰后女王,她就得在这个修罗九州过著与战争、谋略为伍的日子。面对这样的命运,盐法师丸一点也不开心。

  不过,就在那个时候──

  对盐法师丸疼爱有加的母亲病死了,父亲‧大友义鉴娶了后母──就像和后母地位互换一般,盐法师丸被带离了父亲身边,被放逐到曾经与母亲一起生活的大友馆。

  没过多久,那位后母生下一个男孩,名叫盐市丸。

  对盐法师丸来说,他是第一位弟弟。

  很快的,大友家里面开始流传著「大友义鉴打算废除盐法师丸的嫡子地位,并改由盐市丸担任继承人」这样的谣言。

  战国武家经常得面临同室操戈、争夺家督的命运。对拥有国土的大名家而言,家督的争夺更是直接关系到一族的存亡,因此纵使「传位嫡子」「公主武将」的习俗已经半制度化,失去生母作为后盾的盐法师丸的确有可能被废嫡。

  因为──

  眺望著丰后大海──盐法师丸低语:

  「……我的母亲是从大海彼端……山口大内家嫁来的……」

  相隔一海的中国地区霸主‧大内家是大友家的宿敌。这是一场再露骨也不过的政治联姻。盐法师丸的生母过世后,两家的同盟关系几乎形同瓦解,战火也即将再次点燃。大友家的当家很可能是出于继室要求,打算让继室之子继承大友家,同时对身上带有敌国血统的盐法师丸做出「不需要她」这样的判断。于是,大友家的家臣团分裂成两个派系,一边仍然支持嫡子‧盐法师丸;另一边则是要求废除有大内家血统之盐法师丸的嫡子地位。

  (我会被父亲大人杀死吗?)

  以一位准备君临修罗之国‧九州的公主大名来说,盐法师丸太聪明了。她的思考速度还有感性程度都比常人强上一倍,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她很清楚后母是因为疏远自己才将她赶出大友馆的。

  无论是继承家督之位、在乱世中生存下去;抑或是遭到废嫡而死于父亲之手,两边都是艰苦万分的荆棘之路。

  (不管哪个未来我都不要。好可怕……为什么我会生于丰后之王的家族呢。乾脆就这样跳海吧。这样就可以进入黄泉之国、回到母亲身边了。)

  然而,她最后没有葬身海里。盐法师丸没有了结自己性命的鲁莽勇气。我还想活著,我还想生存下去。即便未来没有希望,就算置身这样的修罗世界,我也不想死。我害怕死去,我想要活下去,亲手掌握自己的幸福啊。

  就在这个时候,盐法师丸遇见了海市蜃楼般从海浪中浮出的三位老妇人。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呢?

  那三位老妇人是幻觉?还是现实呢?

  她们是往返山地、河川间的山童,还是现身于水畔扰乱人心的川姬呢──

  「「「小姑娘。老身等人乃宇佐八幡神使者。要来预言小姑娘你的未来喔。」」」

  不可以听。一旦听了,我的灵魂恐怕这一生都会被这群老妇人的「预言」束缚的──这是咒术、诅咒。她们是怨恨大友家的人,应该是主公家被大友摧毁的咒术师。是鬼女,还是「言灵使」,不对,搞不好是大内家派出来的间谍。她们演这场戏是想要操控承继了大内家血脉的我,迫使我夺取大友家的家督之位,使大友家成为大内家的傀儡啊。宇佐八幡神的本山‧丰前的宇佐八幡宫与大友家敌对,目前已经投奔大内家了。

  聪明的盐法师丸得出了如此推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闭上眼睛、掩住耳朵,也没有即刻逃走。

  (即使这群老妇人背后有著政治算计,宇佐八幡神的「预言」也一定是真的。我隐约有这样的预感。啊啊,千万不能听。要是听到的话,「预言」就会瞬间在我心中「萌芽」的。)

  自从失去母亲后,我就一直活在不安当中。

  明天的我会怎么样?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对出生在乱世的公主而言,未来简直就是黯淡无光的黑暗。

  无论未来多么凄惨,与其一直害怕「看不见的自身命运」,事先得知命运还可以做好心理准备,或许还能因为这样让我坚持下去,所以……

  我想知道自己的未来──

  三位老妇人的预言就这么钻入了我内心的缝隙。

  「听好了。馆的二楼崩塌时──不爱小姑娘、想除之后快的亲生父亲、后母与弟弟将反遭杀害,你将会成为丰后的女王啊。」

  「威胁到小姑娘家督地位的弟弟都会死去。这片府内的大海、馆、城市与人民都会成为小姑娘的囊中之物啊。」

  「未来会照著小姑娘的期望走下去啊。」

  发不出半点声音。这样的震撼就彷佛心脏被捏住一般。杀害?我?杀死父亲大人?杀死后母大人?杀死弟弟们?那是……我……真正的愿望吗?

  从这一刻起,盐法师丸幼小的心灵就被比无光黑暗更加恐怖的「命运」笼罩了──

  「不只丰后。丰前、丰后、筑前、筑后、肥前、肥后。小姑娘将会支配九州这六国,成为九州的霸主,成为这个世界的女王,享尽荣华富贵啊。」

  「你的名声甚至能传到遥远的南蛮国度。那是小姑娘无法避免的命运啊。」

  「小姑娘你小小胸中深藏的欲望可说是无穷无尽啊。」

  言灵缠上全身、牢牢锁住了她。

  不过,只是你们嘴上说说罢了──即使想用这种回应来摆脱言灵,也无法逃离遭受「命运」预言囚禁带来的无穷绝望。全新的恐惧冻结了盐法师丸的表情、冰封了她的心。

  「然而,光辉的日子终有结束的一天。只要日向的森林开始进军,你在这个世上拥有的荣耀将会走入历史啊。」

  「到时候,除非燃烧的战场降下白雪、弟弟成为祭品没入水中,否则小姑娘将无法逃离『毁灭的命运』啊。」

  「就如同古老神话时代为了拯救远征东国时遭受海神侵扰的日本武尊,身为妻子的弟橘媛投海安抚海神那样──」

  盐法师丸哭著驳斥老妇人们的预言。她才不要那种黑暗的未来。

  「我……绝对不会杀死家人的!如果犯下这种滔天大罪的话……我的心会一天不得安宁的!无论是被谁如此预言,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让自己活生生堕入地狱的愚蠢行径的!被父亲大人杀死还比较好……!因为,被杀只是一瞬间的事,杀人者却得承受漫长的苦楚啊!更别说杀死弟弟、将他们当成祭品了。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老妇人们的身影犹如摇曳的海市蜃楼般缓缓消失,只留下几声嗤笑──

  「纵使你企图抵抗『命运』,不愿杀害家人、企图保护弟弟们。」

  「最后的结果还是跟你亲手杀死他们无异啊。」

  「那就是『命运』,那就是『未来』啊。『未来』必定由过去的因果决定──凭你一介凡人之力是无法动摇的。」

  在那之后没多久。

  发生了「二阶崩之变」。

  因盐法师丸废嫡争议而引发的派系斗争发展到最后──盐法师丸的父亲、后母、后母所生的弟弟‧盐市丸,所有人都被入侵府内大友馆的谋反者所杀。

  这项犯行发生在大友馆的二楼,故称为「二阶崩之变」。

  这场政变发生时,年幼的盐法师丸刚好被父亲命令离开大友馆、躲在别府的温泉地区一边畏惧即将到来的命运一边发著抖。预言成真了。自己明明知道未来,却没能阻止。不愿为了改变未来而战,就等同是自己杀死了父亲他们。盐法师丸对自己的胆怯感到自责不已。

  活下来的嫡子‧盐法师丸于是继承大友家的家督之位,成为了丰后的小小女王。

  当上大友家第二十一代当家的盐法师丸改名为「大友义镇」。

  「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公主大人受到骚扰的!」大友家的好战派老将,同时也是无比忠臣的户次鉴连拚命保护这位背负著残酷命运的公主。他靠著武力逐一镇压了指责义镇靠不住、没力量,甚至还污蔑她「弒父」而企图谋反的不忠家臣。

  不过,就算户次鉴连为她做了这么多,义镇也没有打从心底信任他。

  我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心中存有丝毫善念。为了存活眼睁睁看著父亲、后母、弟弟被杀,这是我的本性啊。没有家臣会仰慕这种君主的。即便是户次鉴连,总有一天也会对我感到厌倦而背叛的。

  而且……我还有一位弟弟‧盐乙丸。那个孩子拥有足以突破预言的运气,也有著彪炳的战功。户次鉴连等家臣未来一定会逼迫我退位,转而拥戴盐乙丸为新任当家的。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的话,我或许就会被杀的。那是最适合我的下场了。我不可能成为九州六国的女王的。

  (没关系。若是为了盐乙丸好,要我放弃丰后女王宝座也无妨。我只求能够抵消自己的罪啊……)

  遗憾的是,连盐乙丸也成了命运的牺牲品。

  义镇与盐乙丸的母亲出身中国地区的霸主‧大内家。

  大友家之所以会发生义镇嫡子地位存废的争议,就是因为义镇身上流著宿敌‧大内家的血。

  而「二阶崩之变」之后陷入不利局势的反义镇派,全在户次鉴连一派的武力镇压下失势了。

  大友家与大内家长年因为互相争夺九州最大的贸易港‧博多而关系紧张。原本义镇执掌大友家一事理应能稳固两家关系,双方应该不会再开战了才对。至少义镇是这么相信的。

  然而,战国是个经常发生以下犯上乱事的时代。

  即使贵为人君……即便身为中国地区霸主……或许只隔一晚就有可能命丧九泉。

  大内家的当家‧大内义隆突然遭到家臣‧陶晴贤所杀。

  犯下弒君之罪的陶晴贤要求继承大内家血脉的义镇之弟‧盐乙丸接下新任大内家当家的位子,想藉此篡夺大内家的权位。

  「如果拒绝陶晴贤的要求就会与陶家开战。现在的大友家还没有余力打仗啊。」

  「陶晴贤杀了他的主子。那种人会拥戴盐乙丸大人,也只是为了将盐乙丸大人当成傀儡罢了。想必中国地区将会陆续出现企图讨伐陶家、称霸中国的武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盐乙丸大人性命堪忧啊。」

  「可是陶晴贤开出条件,只要让盐乙丸大人前往大内家,他就会割让大内家在筑前的博多港喔?」

  「只要取得博多,大友家就可以透过贸易获得庞大财富了!」

  「失去西国第一名将‧大内义隆的大内家已是日薄西山,没有余力出兵九州了。博多那种地方我们随时都能够抢下来啊。」

  「但我们主公……很讨厌……战争……」

  大友家家臣团再次陷入各执己见的状态。

  当大友家被卷入这种充满战乱阴谋与犯上举动的漩涡而一团混乱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是异邦人。

  那是来自遥远欧洲、横渡七海到日本传教的上帝会传教士。

  方济各‧沙勿略。

  义镇对自称宇佐八幡神使者的三名老妇人「预言」感到害怕,因此倾心于日本自古以来的佛教……主要是鎌仓时代后许多武家归依的禅宗。她不断地挣扎,想要透过坐禅的修行达到「开悟」境界。就某种意义来说,禅宗是一种自力救济的宗教。贵族倾心以「诅咒、伏魔的技术」为主体的密教,民众信仰著只要坚信阿弥陀佛就能够获得救赎的净土宗佛教(本猫寺也是由净土宗延伸出来的),两者都与重视理性的义镇不合。义镇认为,只有透过自我探求「开悟」境界的禅宗才适合她。然而,禅宗还是拯救不了义镇。

  义镇拥有高超的智力与敏锐的感性。比起当个武人,她更像是一位知识分子。不过,因为自幼被父亲疏远与遭到废嫡的经验,再加上无力反抗宇佐八幡神预言,眼睁睁看著父亲、弟弟死去的罪恶感所造成的创伤,义镇心中一直存在著某股无法压抑、不断在体内扰动的强烈「感情」。那种感情可说是「想要他人认可,期望被人所爱」的渴望──即认同感。而这样的渴望是无法靠自己满足的。

  不过,义镇对天主教与沙勿略一无所知。她之所以接见沙勿略,表面上的理由是对南蛮贸易带来的火枪与硝石感兴趣。

  造访府内大友馆的沙勿略是名削瘦的年轻男子。他五官端正,散发的气质会让人认为是南蛮国家的贵族。不过,他的容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

  沙勿略也不像是一位身强体健的人。长途航行与对日本气候水土不服,这些因素都对他的身体造成了难以抹灭的伤害。

  另外,沙勿略尽管俊俏,但长相却和日本人大大不同。眼睛、肌肤的颜色都和日本人迥异,而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义镇下意识察觉到,眼前这位也是个浪迹天涯的旅人啊。

  「大友大人。在下是方济各‧沙勿略。我奉葡萄牙国王之命,从西边尽头的欧洲搭船,行经非洲、印度、麻六甲,最后来到了东边尽头的这座日本岛传播天主教。」

  「你是葡萄牙人吗?」

  「不,家父是巴斯克贵族。他在现今已经灭国的纳瓦拉王国担任宰相……长我育我的王国已不复存在、彻底消失了。如今的我是一位亡国之民。我之所以成为天主教传教士,在这个地球上面浪荡,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了世上的王国皆有如海市蜃楼般虚幻吧。因此,在下才会被精神上的王国,即天上的王国吸引──同时也被位于我尚未见识的世界尽头、位于大海东边的黄金国度‧日本所吸引吧。传说东方有个天主教之王‧祭司王约翰的王国。祭司王约翰有一天将会率领大军解放受到异教徒奥斯曼帝国威胁的欧洲。我想确认一下这个东方救世主传说的真伪啊。」

  (原来博多大海的彼端不只有明国、琉球,还有更宽广的世界)义镇得知了这个令她惊讶不已的事实。

  「沙勿略大人。相当遗憾,日本并非什么『黄金之国』。诚如你所知,幕府的声望已经坠地。从奥州到九州的武士都在自相残杀,家臣们也企图篡夺主公权位。这个九州更是亲子不认、兵戎相向的修罗之国……你所带来的南蛮神力量能够终结这个乱世吗?」

  沙勿略微笑著说:「神不多言,祂并非直接在人间建造王国;或者应该说,日本这里或许会有人受到我带来的欧洲文化启发,进而觉醒成英雄而现身吧」。

  「一开始,我率先登陆萨摩,在岛津家领地传教;可惜佛教的影响力在岛津家太深远了,没办法在该处传教。接著我去拜见被称为西日本霸王,即山口的大内大人,又从山口经由濑户内海到了堺町,最后总算透过堺町抵达京都──」

  「结果你在京都找不到半个英雄吧?不论是在大和御所,还是足利幕府里面……」

  「……很遗憾,黄金之都已经成了不忍卒睹的焦土。不过,我在堺町发现了一位拥有英雄资质的小小公主武将。她是尾张织田家的嫡子。大友大人,那个人与你有几分相似。极度渴望爱的她有著刚强的灵魂,心中满是对这个乱世的愤怒与哀伤。或许那位大人正是足以终结日本战乱的英雄也说不一定啊。」

  义镇拉下脸说:尾张织田家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大名。你的意思是我没办法统一天下吗?

  「战争是一种敌我双方互相剥夺对方生命的行径。家臣、家人、领民都会因此而死。内心细腻且温柔的大友大人应该无法忍受将生命奉献给战争的苦行吧。」

  「我的身分是公主大名,没有什么忍不忍受的。不愿战斗就无法存活。况且……那位织田家的嫡子真的有办法忍受永无止境的征战生涯吗?她在武将的资质上有赢过我吗?」

  「尽管她相当坚强,但本性却与大友大人一样温柔。或许她的心有一天会因为战争而崩溃吧。不过,只要有能够撑起她心灵、成为她盾牌的人物出现的话──」

  「沙勿略大人,你是圣者吧。你会预言未来吗?我一眼就看出你拥有高洁的品格,不过你拥有预言家的能力吗?」

  「预言……吗?在宗教里面,预言总是会伴随著神的概念出现。因为宗教就是向对未来感到仿徨的人们指引如何前进的『道路』,替他们心灵带来平静的存在。宇佐八幡神降下足以左右日本历史的伟大神谕,犹太预言家也留下了许多预言记述。在厌恶束缚、向往自由的同时,人心也期待被命运支配啊。」

  「我不想听这种大道理。我在小时候曾经有三位自称宇佐八幡神使者的老妇人预言我的命运。那些预言有一半已经实现了。我一直对预言内容……对注定的命运感到恐惧,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害怕一旦预言传了出去,并在大友家的家臣间流传,或许就有可能成真……不过我觉得应该可以透漏给沙勿略大人知道。」

  「……请说给在下听吧。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于是义镇将所有「预言」的内容告诉了沙勿略。

  像是父亲、后母、弟弟在「二阶崩之变」被家臣所杀,原本应该遭到废嫡的义镇继承大友家、当上了丰后女王的事情。

  像是义镇即便无心,却还是成为支配九州半数以上领土的六国女王、极尽荣华富贵的事情。

  像是日向森林开始进攻之时,义镇享有之荣耀将随之消失的事情。

  义镇并没有期望自己能够统治六国,或是得到辉煌荣耀。

  她只求心灵的平静。

  「沙勿略大人,你已经知道预言内容了。我对父亲他们见死不救,这是罪吗?」

  「不是的,大友大人您承受了太多苦痛。主耶稣已经背负全人类的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我对天主教感兴趣的原因,就是耶稣被囚禁时曾经对门徒‧彼得预言:『今天晚上鸡叫前,你会三次不认我』说他会背叛自己,而彼得也真的背叛了耶稣。他在被人询问时,三次都回答说自己不认得耶稣……而鸡就在那个时候叫了。彼得回想起耶稣的预言后嚎啕大哭……我觉得胆小的叛徒‧彼得就好像我,明明知道宇佐八幡神的预言,却还是躲在别府对父亲大人与弟弟见死不救。请告诉我,沙勿略大人。天主教的预言能够强过宇佐八幡神的预言吗?」

  「大友大人。预言是从您自身心中发掘出来的,那些话只是给人一个契机。不论是彼得还是您……都是因为在自己身上找到了『良心』,却因为自身行为对不起良心,对自己的弱小感到悲哀而落泪的。如果没有良心的话,彼得还有您就不会受伤,也不会自责了。」

  「……鸡叫前会背叛耶稣三次的预言让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会犯下相同的错误。我有一位逃过预言的弟弟,他叫盐乙丸。盐乙丸如今被人要求成为山口大内家的当家……杀害山口之王‧大内义隆的陶晴贤想要那个孩子当他的傀儡。我应该让他去吗?还是该让他躲在我的身后呢?」

  「大友大人。很遗憾,我没有预言能力,无法得知盐乙丸大人的命运……命运是上帝一开始就决定好,还是会根据人的自由意志而变,这是在基督教世界里面尚无定论的难题。自古以来的天主教相信人类自由意志的存在与价值。然而,否定天主教教会的改革派,也就是新教有些人则是提倡『宿命论【Predestination】』。这个学说认为,这世界上所有人类里面谁能够获得救赎,这点老早就注定好了。」

  「……哪边的论点才是正确的呢!?」

  「很遗憾,凡人是无法得知这点的。人并非全知全能,只能自行判断。不过,我认为……每个人的命运几乎已经注定,但并不是无法改变的。我相信人类应该有选择善恶、选择命运的自由意志。不只是因为所属的上帝会是天主教徒──我个人是如此坚信的。」

  「天定命运与人类自身意志永远是彼此对立的两端,此乃当世的法则。沙勿略大人的意思是这样对吧?那我要从何处求得心灵平静呢?」

  「大友大人。从这个宇宙的宏观角度来看,人的生命不过是转瞬之间的梦境,就像东洋某地的梦蝶故事一样。因此……正因为是一场幻梦,你我才会在有生之年不断地反抗命运的。今后不论您打算信仰什么,或是崇拜什么神明或人物,也千万别舍弃您自身的意志。人类并不是傀儡喔。」

  「……变成傀儡……或许还比较幸福呢。」

  沙勿略向畏惧预言与罪恶感的义镇温柔地说:

  「盐乙丸大人的命运终究还是得靠他的自由意志来选择。哪怕结果是悲剧也是一样。您只要选择、尊重自己想保护盐乙丸大人的自由意志来采取行动即可。就算最后无法扭转预言,也用不著责怪自己喔。」

  「倘若盐乙丸死去的话,我的心一定会崩溃的。我想相信那些预言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捏造的谎言,都是敌国企图造成大友家混乱的计谋……」

  「大友大人,尽管我不会预言……但至少能够预测。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位来自我们未知世界的人物,他会疗愈你的内心创伤。只要你不放弃、坚持希望,这件事就会成真的。就像我从地球另一端的里斯本来到丰后一样。」

  「等等。沙勿略大人可以疗愈我的创伤啊。你能够向我证明那些老妇人的预言只是编造的。沙勿略大人,难道你不能留在丰后吗?」

  沙勿略愧疚地微笑。

  「大友大人,我来日不多了。」

  「……怎么会……!?」

  「上帝会目前正在进行对东洋第一大国‧明国的传教计画。日本的传教活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步入轨道,明国那边比较需要我。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有命令召我过去了。要是我拒绝前往明国,名为传教、实为图谋异国的征服者派尖兵就会趁机在该地展开殖民行动的,因此我非去不可。我会先回印度一趟,然后再前往明国传教。不过,相信我的寿命应该会在半路上消耗殆尽吧。」

  「这段话也算是预言吧?还不能确定这个预言会不会成真吧?」

  「很遗憾,这是我用医学角度,透过自己身体的状况做出来的判断。为了实现来到日本传教的梦想,我不断地勉强自己,还用炼金术的秘药延长寿命。现在药效差不多快结束了。」

  你真的很过分,说了那么多温柔的话,却这样子把我丢在丰后。你一定要回来啊──义镇如此说道。

  「大友大人,你拥有的热情与那位尾张公主相同,或许更胜于她。你真正需要的,不是我这样舍弃世俗、将一生奉献给博爱而舍弃男女情爱的宗教人士──」

  「你的意思是,要我找到一位爱我的男性吗?不可能的!生于这个战国时代的公主大名没有权力谈一场凌驾政治、跨越身分的纯粹爱情的。我们绝对不能与家臣成亲。公主大名被允许的婚姻,实际上只有国与国的政治联姻。恋爱这种事只存于古代『源氏物语』的世界啊。沙勿略大人!」

  沙勿略──接到了上帝会的指示前往印度。

  离开日本约一年后,他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过世了。

  而义镇相信自己能够从被诅咒的预言命运中获得解脱,要送去大内家的盐乙丸也是如此。

  与沙勿略谈过后,义镇暂时决定不把盐乙丸送去大内家。

  她改变心意,认为只要让盐乙丸待在自己身边、不离开大友家,就可以保护盐乙丸免于预言的命运。毕竟盐乙丸有足够的运气从「二阶崩之变」幸存下来。

  然而,生性乐观的盐乙丸却央求义镇让他前往大内家。

  「姊姊!我原本就预定成为大内家的养子啊!尽管当时有诸多原因让约定作废了,不过现在有机会能够再到大内家成为当家,这是天命!弟弟‧盐乙丸还是想继承大内家,待在山口辅助姊姊啊!」

  义镇一直以来没办法坦率地面对这个弟弟,经常对他很刻薄;不过其实是不想让心地善良的盐乙丸离开。

  义镇在「二阶崩之变」时失去许多家人,有办法支撑她心灵的沙勿略又离开了日本。如今义镇能够当成家人信赖的对象就只剩下盐乙丸了。

  「盐乙丸,你也知道九州是个不停争战的地方。如果你有个万一,我有可能没办法派兵支援啊。」

  「没问题的!或许真的会有那种事发生,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怨恨姊姊的!」

  「再说陶晴贤想要的是傀儡,不可能将大内家的实权交给你的。就算只能当名义上的王,你也愿意吗?」

  「是的!我这种无能者既不会处理政事也不懂打仗,所以没问题的!家臣能够帮我处理所有王的工作,这反而帮了大忙啊!」

  「陶晴贤是名企图篡夺大内家的武将。要是政权稳定下来,他不需要你之后,就可能会被杀掉喔。」

  「我听说陶是因为与主公兼情侣的大内义隆感情起纠纷才会意外犯上的!他和我不会有那种关系的,所以不用担心!因为我喜欢的是姊姊这样的女人喔!」

  盐乙丸开心地畅谈梦想说:「大友家与大内家将由我们姊弟统治。只要能实现这个梦想,就算我手无实权也无妨!我会努力请陶保护姊姊的!这样的话姊姊就安全了!」义镇到现在才知道盐乙丸这么喜欢自己,不禁点头答应了。同时她也有点懊悔。如果能早点对这位弟弟敞开心房、一起生活的话,或许就能够阻止盐乙丸了。

  「……如果觉得危险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到丰后喔。就算继承了大内家,你真正的家还是大友家啊。」

  「谢谢!」

  盐乙丸那副爽朗的笑容是义镇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彷佛命中注定似的,盐乙丸到了大内家没多久就丧命了。

  拥戴盐乙丸为大内家当家的陶晴贤与区区一介安艺国小领主‧毛利元就展开「严岛之战」,结果陶晴贤轻易地被击败了。

  尽管大友义镇想出兵中国地区援助弟弟,但毛利元就不断挑拨大友家的家臣谋反以阻止义镇。对于被称为「谋神」、智谋受人畏惧的毛利元就而言,在义镇的身边引发叛乱简直轻而易举。义镇有「弒父」「杀弟」的嫌疑,而且在沙勿略离开后,义镇仍然护著天主教持续在府内建造南蛮教会与南蛮医院,天主教徒可说是备受优待。只要稍微煽动一下拥有许多佛教徒与宇佐八幡宫虔诚信徒的大友家臣团,火势自然会一发不可收拾。年幼的义镇还没有掌控家臣团的「力量」,也没有以女王身分君临丰后、统治家臣、毫不留情肃清反叛者的意志。说句老实话,义镇这位畏惧、厌恶战争的善良少女早就被九州修罗们看不起了。

  就在叛军袭击府内、义镇害怕地四处窜逃时──

  失去实质掌握大内家的「监护人」陶晴贤后,盐乙丸在毛利军的逼迫下切腹自尽。既然陶死了,大内家里几乎就没有家臣支持来自大友家的盐乙丸。他们一个个倒戈毛利。老奸巨滑的毛利元就原本打算生擒盐乙丸,再把他当成与大友家交换博多所有权的谈判筹码。不过,盐乙丸说:「绝对不能把博多给你们。与其活著扯姊姊后腿,我宁可一死」拒绝了毛利的劝降并切腹自尽──

  「糟糕。毛利一家造了原本没必要的孽啊」毛利元就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深深懊悔,而义镇也失去了「二阶崩之变」时唯一存活下来的亲弟弟。

  毛利元就为了避免毛利家与大友家因而结下深仇大恨,向大友家奉上写有「此事原本不该至此,实在抱歉」的道歉信与大内家珍藏的茶器「大内瓢箪」。

  不过,在知道内情的丰后人眼中,却解读成大友义镇以茶器为代价对弟弟见死不救。

  预言又再一次应验了。

  沙勿略一如他自己的预测,在大海的彼端过世。于「二阶崩之变」幸存的最后一位弟弟‧盐乙丸也死了。国内还因为毛利元就的策划而叛乱不断。对无法忍受杀戮战场紧张感的义镇而言,这些都是足以摧毁她意志力的悲剧。

  毛利元就夺走大内家各处领地,一跃成为中国地区霸主。尽管他知道大友义镇这个没胆子的小姑娘憎恨害死她弟弟的自己,但却不敢动武对抗,再加上大友家还没来得及做好防卫,于是毛利元就便趁机准备夺取博多港,好进行毛利家盼望已久的南蛮贸易。

  然而……

  「天定命运与人类自身意志永远是彼此对立的两端,此乃当世的法则。」

  心怀沙勿略信念的义镇咬紧牙关,召集了猛将‧户次鉴连等人向毛利元就发起了为盐乙丸报仇的全面抗战。

  义镇将丧弟之痛转变成指向毛利元就的怒火。

  这是西国第一谋士毛利元就「算错」局势的瞬间。

  不能让毛利夺去连系南蛮的海港──博多。

  一旦博多落入毛利之手,我跟沙勿略的连结就会被截断了。

  沙勿略不在人世。他已经死了。

  不过他告诉义镇的「那番话」依旧存在。

  (总有一天会有人来疗愈你心中的创伤。)

  沙勿略的这番话是义镇的心灵支柱。

  义镇决心反抗自己的命运活下去,直到那个人到来。

  于是以丰前的前线基地‧门司城为舞台,毛利、大友两家之间惨烈的攻防战就此展开──

  为了前进博多,渴求与南蛮贸易的毛利方不能失去他们在九州的据点‧门司城。

  义镇则是必须夺回门司城以守住博多,这才能将毛利军逐出九州。

  毛利元就派出年幼的女儿‧小早川隆景前往援助被大友军包围的门司城。隆景武力逊于双胞胎姊姊‧吉川元春,不过仍是位知名的智将。由于刚勇之将‧吉川元春已经打进山阴与尼子家交战,所以小早川隆景才会被选来对付大友军吧。而且隆景手上还握有濑户内最强的「村上水军」。水军在中国、九州间海域的战争有其重要地位。日本没有其他水军比村上水军还要强大。

  然而,义镇也准备了击退村上水军的秘策。

  在门司城攻防战现身的小早川隆景已经和过去不同。经过赌上毛利一家命运的「严岛之战」后,她很快就成为了一位优秀的公主武将。

  经常发牢骚、经常为子女操心的父亲‧毛利元就,刚勇无敌的姊姊‧吉川元春,以及战国罕见的有德之士,身为长兄的毛利隆元。这些人都无时无刻在背后支持著隆景。

  (父亲大人的梦想是我们毛利家团结一心,将哥哥送上天下霸主之位──有能力终结日本战乱的人,就只有能够对所有人给予无偿之德的哥哥而已。打倒弒君的陶晴贤是不得不为,逼死没有任何罪过、仅仅是大内家名义上当家的盐乙丸让我过意不去……但只要为了哥哥、为了征服天下,不论面对多么残酷恐怖的战场,我也愿意赌上性命奋勇一战。)

  可以说就是这样的意志──对家人的信赖、让隆元成为天下霸主的期待,将胆小的隆景培育成一位出色的武人。然而,盐乙丸拒绝被俘而切腹自尽后,这点让隆景内心浮现不安。虽说弱肉强食乃战国时代的常理,也不该让毛利一家……还有身为毛利「第二代家主」隆元背负这种「业障」。

  「那是什么,武吉?」搭乘村上水军旗舰的小早川隆景在甲板上远眺包围门司城的大友家大军。她不自觉地向村上水军主将‧村上武吉发问。

  隆景看到一艘奇特的漆黑船舰用有如怪物的巨大「火炮」在海上轰炸门司城。

  「大小姐,那是南蛮大炮。那艘船可不是明国的戎克船【注】,而是货真价实从南蛮远渡重洋到日本的葡萄牙船舰啊。」【注:戎克船,又称「综」,中国古帆船的一种。】

  海盗王‧村上武吉豪爽地连壳带肉吃著生牡蛎,一边拍著娇小的隆景大笑说:「大友家的千金小姐还挺厉害的嘛。元就那个家伙小看了大友,这会是一场超乎想像的苦战喔」。

  「咳咳。很痛耶,力道轻一点行不行啊,武吉。」

  「抱歉抱歉。小早川大小姐的身形跟吉川大小姐不同,太纤细啦。你应该多吃一点牡蛎啊!没吃饱可是会长不大喔!」

  「……拒绝,生吃会弄坏肚子。不过话说回来,武吉,为什么葡萄牙船会轰炸我大毛利的城池?来到日本的葡萄牙人应该只有天主教传教士和商人才对。我从来没听过南蛮船上有军人耶。」

  「那些葡萄牙人大老远从南蛮行经印度、吕宋,拚上性命才航行至此,途中经历过许多生死交关的海战,所以他们不可能不携带任何武装的。换句话说,纵使他们没有自称军人,那艘船上仍然载满了士兵啊。」

  「……原来是这样。不过大友军竟然在日本武士的战争中用上南蛮军人,这实在是罪无可赦。一旦让南蛮人介入日本的战争,日本的土地总有一天就会被他们蚕食殆尽的。大友家公主为了报弟弟的仇出此奇招,却没有想到后续问题。她做事太极端了……看来这位公主大名的情绪波动比想像中激烈。」

  大内义隆当权时对天主教提供庇护,取代大内家成为新一代中国霸主的毛利元就则是没有积极采取与天主教友好的政策。当然,元就也并非是执迷不悟的锁国主义者,他怀有夺取博多港与南蛮贸易,并藉此获取莫大财富和南蛮新式兵器的野心。这些都是为了靠这些财富、兵器进一步强化毛利家以问鼎天下,因此毛利元就并没有积极地打压天主教徒;不过南蛮人插手毛利家战争,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该怎么办,大小姐?」

  「送信给那艘南蛮船的船长,对他晓以大义,使其自行撤退吧。我要告诉他:若是介入毛利家的战争,天主教就无法在日本传教、贸易,因此请别再插手这个国家的战事。」

  「你还真冷静。不过,光靠一封信有办法做到吗?毕竟对方是外国人喔。」

  「……虽然很害怕,不过这件事关系到日本的未来。我、我要亲自过去递交书信。」

  「哈哈。嘴上说得漂亮,不过你两腿在发抖喔,隆景。」

  预料到此役会是一场恶战的元就很担心隆景的安危。

  因此他派出一支增援船队,而带领援军的男子也来到了隆景身边。

  是隆景的哥哥‧毛利隆元。

  「哥、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是老爹的命令。他担心隆景担心到夜不成眠,成天抱怨个不停,所以才会派闲闲没事的我当援军啊。」

  「我、我已经是出色的公主武将了。在严、严岛之战也率领水军好好打了一仗。你、你们保护过头了。根本没必要这样的,哥哥。」

  「别这么说啦。我负责担任前往南蛮船的使者。别担心,既然我和他们都是人,只要拿出诚意沟通,区区的语言隔阂就不是问题了。你的真心话是南蛮人介入日本人的战争就会造成他们无法贸易和传教,我会把这些内容传达给他们知道的。」

  「哥哥,别去。太危险了!」

  「你偶尔也该坦率地依赖我这个哥哥嘛。尽管我在打仗时派不上用场,不过等到南蛮船离开这片海域后,我就会回归你的指挥了。大友军兵力虽多,但却不易指挥。大友家的公主已经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了……而这也代表了缺乏能够整合军队的人手。尽管这话从夺去她唯一弟弟的毛利一家口中说出来不太好就是了。」

  「……哥哥。若是大友公主亲上战场的话,恐怕就连被称为冷血之将的我也会对要不要出战这点感到犹豫的。不过,我认为她一定不会来到前线。据说她感情细腻,忍受不了战场的紧绷感。这次她之所以坚持开战,是出于弟弟被毛利杀害的愤怒。否则她应该很厌恶战争的。再说,她也没有能够托付后方守护重责的哥哥或姊姊……」

  「是啊,隆景。大友家的家庭运很差。不过呢,像毛利家这样有两个特别喜欢哥哥的妹妹,这样的情况也有点特殊啦。」

  「我、我、我才没有喜、喜欢哥哥呢!是因为哥、哥哥太弱了,我、我必须上前线作战才行。也、也就是说、少、少啰嗦,闭嘴啦!」

  「好好好,我闭嘴就是了。」

  「哥哥。你一定要活著回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好好好,要是我死了,你就杀掉我吧。」

  「呜──!哥哥看我的眼神好温柔。这、这样下去我的冷血之将形象会……别、别摸我的头啦!」

  「我说隆景啊,尽管我很欣赏你为了敌将著想的善良之心,不过那种天真的想法可是会在战场上面丧命的喔。哥哥我真的很担心你啊。」

  「我、我既不善良也不天真。我可是冷血之将耶!」

  哇哈哈。虽然从敌方布阵可以看出陆上的九州修罗比毛利军士兵勇猛,不过丰后水军就没什么了。只要没有葡萄牙船的大炮,那些家伙根本就不是村上水军的对手啊──武吉笑道。

  「与南蛮人交涉一事就拜托你了,隆元。毛利家征服天下的故事才在序幕而已。我们必须进军北九州、取得博多港,还得消灭山阴的尼子家才行。事成之后就要开始举兵上洛了。堂堂毛利家第二代家主可别死在这种小地方喔,不然小早川大小姐可是会哭的喔。」

  「交给我吧,武吉。别担心,隆景。我虽然还没有摸透状况,但南蛮人并不是我们的敌人喔。」

  在局势如此紧张的时刻,和大友军合作的葡萄牙船经过毛利方交涉后突然掉头离开。小早川隆景便趁著这个好机会发动突袭──大友水军被彻底摧毁。

  小早川在这场战役中充分发挥优异智谋,同时也展现出犹如其双胞胎姊姊‧吉川元春的勇气。她在海战分出胜负后随即前往门司城,亲自在前线指挥作战,并利用大友军里的内应,将陷入慌乱的大友军引到死路,一举在陆上决战中粉碎大友军。幼小的公主武将‧隆景亲自站上前线,在枪林弹雨中与大友大军交战,此举鼓舞了毛利军的士气;相反地,大友军的主将‧义镇这个时候却待在大后方,没有在战场现身。

  坐拥大军却无法整合部队的大友军在海、陆两方吃了大败仗,只得放弃攻打门司城,溃败而逃。然而,小早川隆景在大友军退路上也埋下伏兵。她早就预测到敌人的第二步、第三步,甚至还到了第四步棋。倘若义镇本人亲临战场,或许还有机会与小早川隆景抗衡,无奈义镇说什么也不愿意出面,光是待在后方就已经让她吓得浑身发抖,而且还吐了好几次。

  大友军崩溃了。

  义镇没能为弟弟‧盐乙丸报仇。不仅如此,与毛利家全面开战却大败而归的大友家牺牲太多,目前正面临灭亡危机。将大友家逼到绝境后,毛利元就随即把主力军调往山阴对付尼子家。尼子家此时已经因为毛利元就的各种计谋逐步被削弱,实力大幅衰退。纵使毛利家发生「第二代家主」隆元骤逝的悲剧也没有影响大局,尼子家终究还是毁于毛利之手。失去嫡子的老将‧毛利元就悲叹:「老夫的人生就此结束了」不过他依旧鼓起所剩的斗志说:「老夫得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摧毁尼子与大友家,守护隆元的年幼遗孤不受这把老骨头倒下后的乱世所害,这也是为了元春、隆景她们啊──」将夺下博多当成人生的最后一个目标。

  「哇哈哈哈!我可不能错过这个消灭大友家的机会的!」胸怀野心的肥前豪族‧龙造寺隆信哈哈大笑与毛利结盟,从西边开始侵吞大友的领地。

  而在筑前。把守距离博多不远处立花山城的立花家、统治太宰府周边区域的高桥家,这两家突然从大友方倒向毛利方。

  不仅如此,过去曾经因为谋反而被大友军消灭的豪族‧秋月家的旧臣接受毛利元就的援助,踏上了九州的土地。

  在门司城攻防战吃了大败仗的大友军此时尚未恢复元气。更糟糕的是,大友家的当家‧大友义镇还没有从先前的败仗打击中恢复过来。可以说这位九州六国的女王还在沉睡当中。

  在毛利元就的谋略运作下,大友家落入了四面楚歌的窘境。

  吞并尼子家领地后,变得更加强大的毛利主力再次登陆九州,并以惊涛骇浪的气势进攻而来──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是因为隆元骤逝打击太大而暂时退出战局、如今总算大病痊愈的小早川隆景;以及她的双胞胎姐姐,别名「刚勇之将」的吉川元春。

  毛利家伟大的父亲‧元就已是风中残烛。嫡子‧隆元过世后,元就的心也等同死去。如今的元就之所以还有一口气在,靠的就是他对建设毛利家的执著。元就希望自己死后的毛利家依旧可以稳若磐石。隆景想在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将博多纳入毛利家的掌控中──

  这对双胞胎姊妹克服了失去挚爱兄长的悲伤回到了战场。跟随她们的毛利家士兵受到姊妹俩感动,纷纷发誓宁愿死在修罗之国‧九州的战场,也不要苟活回到中国。

  另一方面,大友义镇失去了必须守护的弟弟,既没有父母,甚至连战胜毛利军的自信都没有。想为盐乙丸报仇雪恨的愤怒、复仇之心招来了许许多多家臣为此战死的悲剧。如果沙勿略看到自己现今的模样不知道会说什么呢?小早川隆景亲自登船、入城,而且还亲上火线作战;而自己却瑟缩在战场的大后方。谁比较有带兵资格,这点已经不言而喻。尽管小早川隆景失去了挚爱的哥哥‧隆元,她还有父亲‧元就与姊姊‧元春,而义镇却是孤独一人。就算打赢战争,也没有人会为她高兴,顶多只能拖延自己的死期罢了。义镇已经找不到继续打这场仗的意义了。

  照理来说,大友家应该在这个时候步入灭亡。

  但结果并非如此──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公主大人您太蠢了!光哭是无法打倒毛利元就的!延续二十一代的大友家若是在公主大人这代结束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大友家武力的象徵──沙场老将‧户次鉴连强行将畏惧毛利元就压倒性攻势而躲在馆内足不出户的主公‧大友义镇拉出来推上轿子,并和与他岁数差距有如父子的拔刀术高手‧吉弘镇理一同将义镇抬到赤八幡神社所在的山丘。

  户次鉴连这番举动,讲白了就是他为了让这场对抗毛利的战争能够打下去,无奈之下才会不顾被怀疑有谋反之心也要搞出这出家臣绑架主君的失控戏码。

  户次鉴连早已做好背负谋反嫌疑的心理准备了。「二阶崩之变」时对政争毫无兴趣的这位猛将说过「身为九州修罗,若是涉入主子的继承人之争而疏于练武就太可悲了」,所以他没有参与那场政争。然而,也因此无法阻止「二阶崩之变」、没能保护好上一代主公,这点让鉴连感到自责不已。自此之后,他向宇佐的八幡大菩萨发誓,这生都要好好保护年幼的嫡子‧盐法师丸──大友义镇,于是他经常亲自在战场上身先士卒,高举著刚剑「千鸟」斩杀敌军修罗。

  赤八幡的山丘上狂风暴雨,随处可见闪电劈下,而且就算只是分社,此地仍是与那些预言关连极深的八幡神社──是诅咒义镇之神明所在的可憎空间。雷声隆隆的远方天空浮现出众多面孔。「二阶崩之变」时因为义镇坐视而死的父亲其怒不可抑的表情;形同被义镇夺走家督之位,年纪还小就遭杀害的么弟‧盐市丸的幻影;以及被毛利元就逼死的盐乙丸临死惨状。义镇这位理性主义者不相信这个世界外还存有一个「死后世界」。人死不能复生,天主教徒讲述的复活奇迹并不存在,死者的魂魄也不会成佛,死后的极乐世界都是谎言,而天上更没有天堂。

  现实世界唯有一片乱世,沙勿略已经不会回来了。

  「快住手,求求你们……!户次、吉弘。我已经不想再带领大友家与毛利打仗了……!既然命运已经注定我要步入毁灭,我也不忍心见到双方继续流血了……!」

  被雨水打湿的户次鉴连气得尖锐的胡须抖个不停。他再次如恶鬼般大吼:「公主大人您真是个大笨蛋~~!」。

  「大友本家已经在『二阶崩之变』失去太多族人了!拥有君临大友家、统治九州六国资格的人只剩下公主大人了!的确,乱世当中处处充满了背叛者!然而,也有乐意为公主大人捐躯、发誓效忠到最后一刻的人啊!振作起来吧!请您对我们家臣团的忠诚放心吧!请相信我们!您什么都不用怕啊!」

  「……宇佐八幡神……诅咒了我……」

  「那是什么?现在又不是平安时代,神谕都不准的!请醒一醒啊!该怕的应该是毛利元就的智谋吧!」

  另一位年纪尚轻的武将‧吉弘镇理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老成,他经常负责替急躁冲动的户次鉴连收拾善后。对膝下无子的户次鉴连而言,他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裹著黑色僧人头巾保护自傲的胡须不受风雨吹袭的吉弘向户次鉴连缓颊。

  「大叔啊,一开始就劈头痛骂的方式会吓到公主的。公主生性细腻,只要细心向她分析,让公主安心的话,凭公主的智慧,她一定能想出策略突破毛利元就包围的。大叔很不懂要怎么对待年轻女孩耶,真是糟糕啊。」

  「蠢蛋~~!吉弘!你太温和了!大友家如今正被毛利四面八方包围啊!哪有时间慢慢分析啊~~!决定战争输赢就得靠气势啊!只要公主大人鼓起勇气的话,才不需要什么分析或策略啦~~!」

  「我以前说过,你这种在大雷雨中把公主带到她害怕的八幡神社教训的习惯会造成反效果啊!」

  此时,大友义镇突然冒出一句话──

  「户次,在宇佐八幡的神明……八幡大菩萨和我,你会选哪一边?」

  户次鉴连听了这句话,激动地若有所思(老夫以为自己瞭解公主大人内心的痛苦,原来老夫其实不懂她的心啊)。

  自「二阶崩之变」后,公主大人就一直畏惧家人与家臣。由于父母和半数家臣都打算废除公主大人的嫡子地位,她会变得不信任他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在下户次鉴连对那场家督纷争袖手旁观,发生悲剧后才匆匆忙忙对公主大人宣示效忠,也难怪老夫无法获得公主大人全面信任啊──!

  遭到双亲背叛、失去弟弟们的公主大人渴望的是──绝对不会舍弃自己的人,所以她才会投身修禅、沉迷天主教,想从信仰当中找到救赎啊。这一切──都是因为公主大人受尽创伤的枯竭心灵想要寻求「人」的慰藉啊。她追求的并非是只顾著忠义这种幻象的顽固老将,而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啊。

  户次鉴连抽出名刀「千鸟」,在一脸惊讶的大友义镇与伙伴‧吉弘的面前冲下山丘。目标是赤八幡神社的一株神木。

  「身为人者对神明抱持的信仰,还有身为武士对主君怀有的忠义。如果公主大人期望老夫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的话──那老夫会毫不犹豫选择公主大人啊!八幡大菩萨啊!愤怒的雷神啊!老夫将化为厉鬼斩除你们!为什么要诅咒年幼无辜的公主!如果要降下天谴的话,就降临在老夫身上吧!只要是折磨公主大人的怨敌──哪怕是天神──老夫也要把你们彻底斩除!一个不留!」

  吉弘从背后追了上来。

  「快住手,大叔!别在这种大雷雨天气把刀子举那么高!会被雷打中的!这样很不妙啊!」

  大友义镇也不禁冲出轿子,但却跌坐在山丘上。

  「……等、等一下!户次……是我错了。对不起。我不会再怀疑你了,所以求求你不要自杀啦……!」

  「你真笨啊,公主大人!老夫才没有要自杀!请您看好,老夫要劈开从天上袭击公主大人的雷神!只要是为了保护大友家、保护公主大人,老夫甚至连神佛都能斩杀啊!」

  「不行啊!公主,别靠近大叔!雷电要打在『千鸟』上了!大叔!慢著、慢著,别那么冲动!不妙……!」

  震耳欲聋的雷鸣轰然巨响,大友义镇眼中只剩白光一片。

  雷电直接打在高举朝天的「千鸟」上。

  户次鉴连的眼球喷出鲜血、半边身体遭到电流灼烧。他举起「千鸟」一挥展现出无畏英姿,并放声高喊:「老夫杀死雷神啦!!!!」。

  下个瞬间,户次鉴连瘫倒在地。一只膝盖已经无法动弹,电流穿过的半边身躯也失去知觉。挥动「千鸟」使刀尖刺进地面的动作奇迹似救了老将一命,因为贯穿户次半边身躯的电流经过「千鸟」传达至地面。然而,他却永远失去半边身躯的行动力了。

  「……户次……!?」

  「大叔!你才是真正的大笨蛋啊!」

  吉弘啊,扶老夫一把,站不起来了──户次鉴连还保有意识,接著他大喊:

  「公主大人。看来宇佐八幡神对老夫相当愤怒,废掉了老夫的脚了。不过即便如此,老夫还是可以乘轿出战的!还没完,老夫还活著,还有半边身躯能动。老夫将化身为雷神。在这条老命走到尽头、心脏停止的一刻前,老夫都会保护公主大人的!这是老夫对无法阻止「二阶崩之变」这件事的补偿啊──」

  和吉弘一起扶著户次鉴连的大友义镇点了头。

  「决定战争输赢要靠气势!就算与毛利元就交战,死去的盐乙丸大人也不会死而复生。然而,公主大人您还是得和毛利战斗啊!不能因为畏惧预言、神谕就屈服在毛利元就脚下!要和自己的命运拚搏到底啊!请您将这副老骨头的性命当成剑、当成盾,尽情运用吧!」

  随著赤八幡神社的黎明到来──

  大友义镇回到了因为她失踪而陷入混乱的大友馆,并改名为「大友宗麟」。

  为了宣示在这场与毛利元就的决战中绝不后退的决心,同时也为了避免反天主教的家臣心生动摇而叛离,所以她才会改了这个具有出家人风格的名字。

  身为九州探题的九州六国女王──改名为大友宗麟的大友义镇接连使出各种起死回生之策以突破毛利元就的大包围网。

  为了守住最重要的据点‧博多,她指派「雷神」攻打筑前的立花山城;并在同时命令高桥家的吉弘镇理讨伐镇守太宰府岩屋城的高桥家。藉由这些行动,她向全九州豪族宣示,自己要与佐嘉龙造寺对抗。遭逢瓦解危机的大友家已经在主君‧大友宗麟的名下再次团结起来了。

  大友军与毛利军争夺位于激战区‧立花山城的攻防战,无论进攻还是撤退战况都相当惨烈。

  户次鉴连坐在家臣们扛著的轿子上大吼:「去死吧,去死吧」以有如猛鬼的气势冲进敌阵。当他一攻陷立花山城,小早川隆景就随即亲自率兵夺回了立花山城。而吉川元春则是抱持著必死决心,企图冲破大友军的包围网支援人在城内的妹妹。

  大友家的主公‧大友宗麟展现出「一定要将毛利军逐出九州」的强韧意志。而大友军以成为传奇的雷神‧户次鉴连为首,全军有如脱胎换骨一般,变得异常强悍。

  在毛利军这边,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赌上了「毛利两川」的智略与武名,誓言直到实现老父亲‧元就夺取博多的梦想为止绝不撤退。

  两军僵持不下。

  先前在门司城的攻防战中,小早川隆景接连用计暗算大友军而夺得精采的胜利;但这次却没有那么简单。尽管大友宗麟将军队交给户次鉴连,自己则是待在后方;但她还是一边强忍对战争的紧张,一边绞尽脑汁预测、反制,并一步步摧毁小早川隆景的计谋。

  继承父亲谋略将才的小早川隆景之前没碰过自身计谋被逐一破解的状况。她此时终于知道拿出真本事的大友宗麟究竟有多强,同时也对这场战争可能永远无法分出胜负而感到害怕。

  「哥哥过世后,我无法看出这个国家在战争结束后会呈现出什么样崭新风貌啊。」

  原本就对战争造成的死亡感到痛心的小早川隆景之所以会对这场仗感到迷惘,陷入苦战这件事或许就是原因之一。

  「隆景,你想太多了。只要专心上战场打胜仗就行了!」吉川元春为了帮内心动摇的妹妹加油打气,亲自向大友军挑起多次面对面战斗,只可惜「雷神」户次鉴连率领的敢死队过分顽强。面对乘坐轿子、手持别名「雷切」之名刀「千鸟」的户次鉴连,就连吉川元春也倍感棘手。

  「将老夫抬到战场中央!害怕的人丢下老夫和轿子逃跑也没关系!」

  那位老将即便遭受雷击,身体状况可以说一支脚已经踏进了棺材;但是他依旧双目圆睁,以凶恶表情吆喝指挥以吉弘镇理为首的年轻九州修罗。

  大友宗麟的南蛮贸易政策带来的火枪与火药,其庞大数量也令毛利两川大吃一惊。西国的贸易集中在博多、长崎、平户。要是毛利无法控制博多的话,就无法准备规模如此庞大的军火。

  两军在立花山城前的多多良川岸边战斗前后多达十八次,却没有一次分出决定性胜负。毛利方越来越难维持补给,而大友方也必须分出力量来防范以龙造寺为首的九州反大友势力,无法对毛利发动全面性攻势。

  两军陷入所谓的「胶著状态」。无论是斗智斗力,双方都不分上下。

  决定这次胜负的要素──就如同户次鉴连所说,是取决于「气势」的强弱。

  「让两军在多多良川耗损更多人命是对的吗?但是我必须夺下父亲念兹在兹的博多。就算我无法想像未来的样貌也要这么做……我该如何是好?」正当小早川如此烦恼时。

  为了战胜毛利元就,大友宗麟在几经考量与犹豫后──想出了一个残酷策略。

  「尽管大内家在我弟弟‧盐乙丸这代被摧毁了,不过身为大内家一族的大内辉弘流亡到了丰后。我将大内家的家督之位授予大内辉弘,借给他大友水军,从周防登陆并攻占山口同时协助出云的尼子余党‧山中鹿之助起义,让她将山阴地区化为火海。只要位于毛利本土的中国地区东西两侧大乱,就可以孤立进军筑前的毛利两川并解决她们了。」

  这原本是毛利元就用来打击大友家所采用的「扰乱之计」。宗麟只是发现可以用这招反过来对付毛利罢了。

  然而,这却是一场派人送死的作战。

  认清局势的大内辉弘已经放弃复兴大内家的想法,待在丰后受洗为天主教徒,一边凭吊灭亡的大内家族人,一边过著虔诚的隐居生活。他没有打仗的才能。说到底,宗麟的目的仅仅是打败筑前的毛利两川军与佐嘉的龙造寺军。大内辉弘与山中鹿之助两人不过是用来切断中国地区毛利本国与筑前毛利两川军联系的「弃子」。就像继承大内家的盐乙丸一样,大内辉弘与山中鹿之助最后应该会被毛利元就击败,甚至被斩首吧。况且宗麟这次必须把全部兵力投入九州的决战,她一开始就不打算,也没有那个余力派出援军。

  藏身山阴的流浪武士‧山中鹿之助爽快地答应宗麟的提议。她说:「七难八苦。为了复兴尼子家,就算大友大人不说,我也打算与毛利家战斗到底。请尽管把我当成弃子吧!」鹿之助召集了尼子家余党,意气风发地准备武装起义。即便宗麟没有与鹿之助接触,民间也盛传她必定会为了复兴尼子家而起事,而事实上也是如此。鹿之助的武力可与吉川元春匹敌。宗麟心想,假设鹿之助起义失败,输给了毛利,她或许也能够存活下来。

  不过,另一边的大内辉弘就没有鹿之助的武力。而且从他流亡到丰后投靠宗麟后,对宗麟而言,大内辉弘可说是代替亡弟‧盐乙丸的人物。他成为天主教徒,过著虔诚的信徒生活,也是为了代替受到家臣反对而无法受洗的宗麟,以南蛮的方式凭吊大内家的人、盐乙丸,以及死于「二阶崩之变」的盐市丸等人。

  宗麟实在没有办法对大内辉弘说出「我想要你恢复武家身分攻打周防,然后死在那里」这番话。

  不过,要是继续犹豫的话就会错失良机了。

  一开始就知道宗麟援助山中鹿之助,并察觉到宗麟「计谋」内容的大内辉弘反倒急了。

  他心想:再这样下去的话,宗麟大人永远都不会来找我的。

  于是在某天夜晚,大内辉弘来到了宗麟面前。

  「宗麟大人,我已经收下您十二分恩情。如今大友家正面临危急存亡之秋。请派我前往周防吧。为了解救大友家的危机,请您务必命令我出征吧。」

  「如果这么做的话……你八成会面临盐乙丸的命运……就算如此你也无所谓吗?」

  「我也听过斥责宗麟大人为『杀弟凶手』的传闻,但那只是一场误会。代替您接受天主教洗礼、舍弃俗世,在教会凭吊盐乙丸大人等人的我最清楚了。」

  「不管怎么想,除了让尼子家与大友家余党在毛利本国制造混乱外,没有其他战胜毛利元就的方法了。现在是关乎大友家存亡的关键,不能再顾虑太多了。毕竟对手可是那个毛利元就……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你不是我宗麟的『弟弟』,或许你还有机会活下去。如果毛利元就在击垮你之前先过世,就可能弄假成真……复兴大内家。然而,我背负著『杀弟凶手』的命运。你能够生还的机率一定非常低啊……」

  「宗麟大人说的命运是什么?您好像一直在畏惧某事啊。」

  「无情让『弟弟』们去送死,并坐上九州女王的宝座。那就是我的命运啊。」

  宗麟将「宇佐八幡神预言」说给了大内辉弘听。

  大内辉弘在听著预言内容时看见了大友宗麟眼神游移不定的模样,于是下了一个决定。他沉痛地心想:原来发生了这种事。她一直受到这个预言折磨啊。辉弘察觉到,如果继续在多多良川与毛利打下去的话,宗麟的心肯定会崩溃的。经常在天主教教会与宗麟一起凭吊盐乙丸等人的辉弘很清楚宗麟的内心有多么纤细。

  「感谢您告诉我这些事,宗麟大人。现在正是我回报您同意我流亡到丰后还能轻松隐居至今的恩情了。我这就前往周防带领大内家余党起义,并攻打山口。不用派援军给我了。」

  「我原本是为了代替死去的盐乙丸而将你留在身边的,结果却……还是把你送去当弃子了。」

  「别这么说,宗麟大人。我将继承盐乙丸大人的遗志前往山口。不过──您不需要把我当成『弟弟』。否则要是再有弟弟死去的话,想必会让您更悲伤的。况且我不过是流亡到大友家的一介武将。既然没有成为『弟弟』,预言就不会生效的。如果我能从这个绝境活下来,就可以让宗麟大人从『杀弟凶手』的预言中获得解放了。」

  「你会死啊!不管是不是弟弟,你能活下来的机率太低了。」

  「没关系的,宗麟大人。要是我没能回到周防,就忘了我吧。千万别把我算进您的『弟弟』里。我只是因为胆小才能够苟且偷生的。照理来说,在大内家灭亡时,我就该与盐乙丸大人一同赴死了……我只是回到该去的地方而已。」

  山中鹿之助率领尼子十勇士在出云举兵,并攻打月山富田城。同一时间,大内辉弘则是指挥水军登陆周防,接著一路攻向山口。

  趁著毛利元就在本国分身乏术、被孤立于筑前战线的毛利两川退路也遭到封锁的瞬间空档,以户次鉴连为首,大友家自傲的猛将们发动了总攻击,一口气击溃毛利家。

  ──这就是宗麟的起死回生之策。

  然而,毛利元就的智谋,或者该说他对家人的亲情远远超过宗麟想像。元就的家族之爱甚至胜过了宗麟宁愿不择手段也要打赢战争的信念。

  大友宗麟应该在她送去大内家的弟弟‧盐乙丸被毛利逼死后一蹶不振才对,没想到这次竟然愿意将大内家少爷送去当弃子──元就察觉到毛利两川很快就会被孤立在九州,并遭到大友军击败。他狼狈地说:「大友宗麟这个家伙。老夫还以为她永远只是个小孩子,没想到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到这种地步。那种成长动力也许是来自于坚决打倒老夫这个杀害盐乙丸的老头子的执著吧」自此元就只能放弃最后梦想,即夺取博多的念头。

  隆元过世后,老夫是靠著气势还有执著才能够活到现在的。现在看来,老夫差不多要命尽于此了。败给大友宗麟后,老夫的人生就结束了。元就似乎体悟到了这点。他决定至少要让毛利两川活下去,就算因此使世人讥笑毛利元就这位「谋神」竟然在斗智时斗不过年纪轻轻的大友宗麟,他也在所不惜。

  于是元就派出了使者前往筑前战线,严格命令准备抗战到底、企图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毛利两川姊妹即刻撤退。

  『我们输了,放弃博多与立花山城吧。快点撤出筑前战场、回到周防,这场战争我们会一败涂地的。老夫的智谋输给大友宗麟了。那个过去只是一味畏惧恐怖乱世的小女孩如今已超越了老夫啊。吉川、小早川,你们别死了。千万要小心大友军自豪的火枪弹幕。无论是多有名的勇将、智将,只要遭逢火枪子弹,也与普通士兵无异。像那样不断投入南蛮兵器的大友宗麟……或许已经不是老夫这个老头子能够打赢的对象了。要是隆元还活著的话,毛利家至少还有机会夺取天下啊。』

  这是老迈的毛利元就梦想破碎的瞬间。

  毛利军──小早川隆景与吉川元春终于体认到父亲‧元就打算放弃一切,只能流下悔恨的泪水撤离九州。大友军的追击紧迫盯人,这是一场必须赌上性命的大撤退。

  北九州的争战告一段落,博多牢牢掌握在大友宗麟的手中。

  大友宗麟彻底战胜消灭大内家与尼子家,堪称是无敌的毛利元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九州六国女王。

  然而,宗麟也再一次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大内辉弘并没有攻陷山口,结果败给了从九州撤回来的毛利军主力部队,战死了。

  山中鹿之助也没能打下月山富田城,运气不好的她败给了毛利军。

  毛利元就付出了代价,放弃九州,勉强在最后关头阻止了毛利家瓦解。不过,毛利家几乎等同永远封闭了进军博多之路。尽管在失去第二代家主‧隆元的时间点乾脆地放弃博多,这个决定让元就相当不甘心;不过毛利两川能够从修罗之国活著回来,这个事实也可以让这位老将安心了。

  毛利家不可妄图天下。

  在毛利两川、嫡子‧隆元的遗孤,即「第三代家主」毛利辉元的看顾下,毛利元就留下了这段遗言寿终正寝。

  另一方面,如同宇佐八幡神的「预言」,稳稳坐上九州霸主宝座的大友宗麟心想──(尽管山中鹿之助念著「七难八苦」奇迹似脱离险境……但是大内辉弘还是撑不了多久就死了。我没有收他当弟弟,辉弘却还是面临和盐乙丸一样的命运。我明明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却还是派他到那种绝境,害死了他……我已经不能找藉口了。他等同是我宗麟亲手杀掉的啊)。

  大友宗麟体会到弟弟被牺牲,唯有自己能够获得荣华富贵所造成的巨大失落感。同时著手打下统治筑前的新体制基础。

  协助毛利发动谋反的筑前立花家与高桥家在这个时间点已经被大友军歼灭,必须指派忠心耿耿、绝对不会背叛的家臣前来防守筑前。

  另外,尽管毛利已经撤离九州,割据肥前佐嘉的野心家,自称「九州霸王」的龙造寺隆信却毫发无伤。他正默默地增强势力,等候大友、毛利混战时露出可趁之机。

  于是宗麟便将筑前的防卫工作交给在赤八幡神社斥责过自己的两位忠臣。

  「雷神」户次鉴连获得立花山城、受命防守博多,并继承了立花家的名号。

  至于鉴连的年轻伙伴‧吉弘镇理则是得到宝满山城与岩屋城、受命防守太宰府,继承了高桥家。

  深感责任重大的户次鉴连表示:「将立花山城交给老夫?遵命!公主大人,请安心!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奋战到底,甚至死后也会继续保护大友家的!」从此改名为「立花道雪」。不过,宗麟不是很清楚道雪这个名字的含义──

  在战场上负责扛起雷神之轿的吉弘镇理也仿照道雪,将名字改成了「高桥绍运」。

  顺带一提,立花道雪也是在这个时候强硬地将高桥绍运「女儿」,也就是以拥有大将之才于大友家闻名的高桥统虎招纳为自身女儿‧誾千代的「女婿」,并由她继承立花家的家督之位,而且还让统虎改穿男装,改名为「宗茂」。之所以改了这个名字,应该是为了从主公名字「宗麟」里面取一个字给她吧。至于「茂」字,则是有道雪赐予,还有宗茂自己挑选这两种说法。

  宗麟也搞不懂立花道雪的这项「诡异行径」究竟有何意义。如果想让男子继承家督,一开始收养男孩子就好了……不过,她没有干涉立花道雪的做法。宗麟心想:立花道雪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尽管高桥绍运曾经多次拒绝这门婚事说:「你在想什么啊,竟然要两个女孩子结婚」但最后还是回说:「实在拗不过大叔,没办法了」勉强点头同意了。

  再来就是位于佐嘉与筑前之间的筑后柳川城。该地是对抗龙造寺时最重要的据点。不过,这座柳川城是由对大友家忠心耿耿的义将‧蒲池宗雪镇守,不必担心会有谋反的情况。然而,蒲池宗雪的侠义之心太强,还曾经在龙造寺隆信被逐出肥前而颠沛流离时两度热情保护、照顾毫无关系的他。宗雪既是侍奉大友家的武士,也是一位乐于助人的侠士。如果蒲池宗雪没有为龙造寺隆信提供庇护,坐拥有马、大村等众多天主教大名的肥前早就完全臣服在宗麟名下了。

  正因为蒲池宗雪是一位义将,所以他不可能背叛宗麟的。因此,宗麟没有做出将蒲池宗雪调离柳川城的蠢事。

  (「预言」已然应验,我踏过弟弟们的尸首站上修罗之国的顶点了。害死盐乙丸、大内辉弘的仇人‧毛利元就也不在人世,已经没有理由战斗下去了……)

  稳定筑前的统治体系后,宗麟如此鼓舞自己即将崩溃的心,同时决定将讨伐肥前的龙造寺隆信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场战役。

  「消灭龙造寺隆信、稳固北九州的统治后,应该就能够结束成天打仗的生活了。这次一定要让战争画下句点……」

  不过,宗麟心中始终留著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就是那句「害死弟弟,成为九州女王」的宇佐八幡神预言。

  盐市丸、盐乙丸,还有为了避免预言而没有收为弟弟、放在她身边代替盐乙丸的大内辉弘。直至目前为止,预言都应验了。

  宗麟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跨越预言中「害死弟弟以获取荣耀」这段有如诅咒的命运。当靠著自身智谋战胜毛利元就后,她更相信自己能够克服这一切。拥有「龙造寺四天王」的龙造寺军固然勇猛,不过大友军也有著以立花道雪为首的善战修罗。厌恶战争的宗麟会对无冤无仇的龙造寺隆信宣战,是因为她抱持著「这次一定要战胜诅咒她克死弟弟的可恨预言」这样的想法,仅止如此。

  因此宗麟指派立花道雪等身经百战的勇将率领大军包围佐嘉城里的龙造寺军,为了克服自身命运,也为了替这场「最后之战」做个完美收尾,鼓起了最后的勇气──将外甥‧八郎收为大友本家「弟弟」,改名为「大友亲贞」,命令他为指挥攻城战的新任统帅──

  继承大友分家血脉的八郎和盐乙丸很相似,是位开朗活泼的少年。

  在八郎突然不请自来的时候,宗麟原本想用「你的年纪还不能上战场」这番话在没有见面的情况下赶走他;不过在八郎表示:「我从大内辉弘大人手上接过了他的遗书」后,她才决定召见他。

  大内辉弘在出发前往周防前曾经将写有关于「宇佐八幡神预言」内容的遗书交给八郎这位宗麟的外甥。辉弘在遗书里面表示,希望自己死后能由血缘与宗麟接近,又与过世之盐乙丸儿时容貌相仿的八郎继承他的遗志。

  「自『二阶崩之变』以来,宗麟大人一直背负著『杀弟凶手』这样的污名!在下八郎一定会为您洗刷这项污名的!万一龙造寺被歼灭的话,就没有机会挽回名誉了!大内辉弘大人曾经说过,九州六国女王的权位无法拯救宗麟大人的心,得有人打破这个预言才行,因此还请容在下八郎斗胆从辉弘大人手中接下这个重责大任!」

  宗麟不想糟蹋大内辉弘的「遗志」与八郎的意志,于是她下定决心,将此役当成是「最后之战」。

  「请您将八郎收为弟弟吧!尽管至今成为宗麟大人弟弟的人都死了,不过在下绝对不会的!请让我称您为姊姊吧!」

  年幼的八郎从懂事开始就一直憧憬著既美丽又纤细,同时内心也比任何人都寂寞的大友家当家。他露出了灿烂笑容向宗麟请求说:「在下可以保证的!」

  真的跟小时候的盐乙丸好像啊──宗麟这么心想。

  「盐乙丸与大内辉弘都曾经做过同样的保证,但结果却都像是被预言缠身般死去。八郎,你这次真的能向我保证不会那样吗?保证你绝对不会死?你能遵守和我宗麟的约定吗」

  「是的。这次战役大友家完全占了上风,即便当上主帅也不用刻意出头,只要全权交给立花道雪大人指挥就可以了。请安心吧!」

  「在战争里面没有绝对。万一被抓,你不会像盐乙丸一样切腹自尽吧?」

  「是的!到时候我会哭著求饶!抛下武士的所有尊严,恳求对方饶我一命的!」

  双方兵力差距悬殊。靠著残忍手段强行扩张领土的龙造寺隆信如今已经被孤立,大友军没有任何导致战败的要素。即便八郎当上主帅,那也只是名义上的职位。立花道雪等沙场老将已经完全包围佐嘉城,攻陷佐嘉城是迟早的事情。

  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姊姊!这次您大可放心。就让在下八郎为姊姊称霸九州的伟业锦上添花吧!我这就出发!」

  但就在宗麟指派八郎为主帅、派他出征的那天晚上,她赫然想起一件事。

  耶稣对彼得说的预言是──「鸡叫以前,你会三次不认我」。为了避开宇佐八幡神预言,她没有收大内辉弘为弟弟。这么一来,八郎才是宗麟我的「第三位弟弟」啊。

  唉,我又躲在后方避不出战,却让弟弟独自前往战场了──

  (这样一来……状况简直和前几次没有两样……)

  胸中涌出不安。

  尽管宗麟派出使者想召回八郎,但却为时已晚。

  抵达战场的八郎受到龙造寺隆信义妹‧锅岛直茂率领的敢死队突袭,很快就被擒住了。八郎甚至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在龙造寺隆信一声令下无情地被砍下脑袋。

  回到宗麟身边的,就只有放在桶子里面盖满盐巴的八郎首级──

  看见眼前放著「弟弟」首级的桶子,受到无比打击的宗麟崩溃到泣不成声,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要当大友家的家督了!我想出家!我不要在这个战国九州打仗了!」。

  身为战国大名的大友宗麟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她的内心彻底粉碎。

  要是自称沙勿略弟子的传教士‧加斯帕尔没有造访丰后、没有向宗麟提议:「与织田信奈结盟,在日本打造神的王国吧。这正是沙勿略大人的梦想啊」宗麟恐怕会就此沦为废人了。

  一旦日向的森林开始进攻,宗麟的荣耀就会走入历史──听到这段预言的加斯帕尔微笑著说:「前来毁灭你的军队是来自日向吧,那只要我们派出信仰天主教的士兵抢先一步征服日向就没问题了」他靠著话语控制心灵落入深邃黑暗的宗麟,让宗麟决定受洗为天主教大名,并在天孙降临之地‧日向打造异教城镇「牟志贺」。

  当立花道雪等等支撑起大友家的老臣一阵哗然并抗议说:「日向乃日本起源的圣地啊!公主大人您打算将日本撕裂成两边吗?」「这样下去九州总有一天会落入南蛮人手里的,这样太糟糕了!」无奈此时宗麟已经成加斯帕尔的傀儡了。即使宇佐八幡神预言应验八成,宗麟成为了统治九州的女王,不过她却不觉得幸福──如果未来确定不变,那宗麟也会灭亡的。当日向的森林开始进攻,她这个鸡鸣之前三度不认弟弟的无情之人就会被毁灭的。既然如此──比起瑟缩等待最后时刻到来,还不如放弃自己内心、化为傀儡还比较好。

  不过,宗麟的心仍然没有被填满──哪怕她接受天主教洗礼、举行弥撒、紧握玫瑰念珠、听著合唱团少年少女美妙的歌声、打造了梦幻之城,做了这么多事也是如此。也罢,拥有心灵只会使人承受无尽痛楚罢了。宗麟想要成为傀儡,想要当个疯狂信徒啊。她相信,只要饰演受人操控的傀儡,总有一天就可以真的成为无心之人了。

  ──直到她见到了「开启天岩户」。

  ※

  大友宗麟真正追求的不是「宗教」或「神明」,而是人与人的联系及信赖。她在小时候遭到父亲背弃,受支持后母、义弟的半数家臣背叛,因此不愿意再相信他人。就在这个时候,一则宇佐八幡神预言害得宗麟内心半永久在「合理」与「不合理」、「现实」与「梦境」之间徘徊。会有这种状况,恐怕是预言中混入了敌对势力企图用来在大友家制造混乱的「诅咒」导致的。不管怎么做,宗麟都会因而受伤,也没有方法逃脱。她会如此倾心禅学、天主教,正是为了向宇佐八幡神以外的「神明」求助。然而,过分理智的她无法相信那些「神明」是真实存在的。

  宗麟接连失去「弟弟」仅是偶然。预言并没有限制她的未来。这可以说是倒果为因。是宗麟自己被囚禁在名为预言的诅咒当中。为了打破预言的未来,她不断地向其挑战──而碰巧那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在战国时代,战败主帅被杀或切腹自尽都不足为奇,更别说在这个连不杀公主武将规矩都没有的九州,甚至连男武将落败都极有可能丧命。

  无论宗麟如何挑战预言,最后都只得到「失败」的结果。尽管是结果论,但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相良良晴,我不会求你成为我的弟弟。我已经放弃避免失去弟弟的命运……放弃避免杀死弟弟命运的束缚了。万一收了你当弟弟,你也会死的。时候快到了,我已经来到日向、打造出了牟志贺,明天早上就会进军高城。当日向的森林开始进攻──我就会因为预言实现而走入末日的。既然无法逃出这个命运,只有短短一晚也无妨,我好想……谈一场『恋爱』。」

  宗麟跪在南蛮床上──手里的手枪抵著良晴的下颚柔声说:「拯救了织田信奈的你不会说出救不了我宗麟这种话吧?」。

  「虽然有许多公主武将看见『开启天岩户』后发现,在这个乱世里面还有名为爱情的崭新生活方式……尽管有许许多多女孩子开始怀抱著终结乱世的梦想……不过天主教与爱情大不相同。上帝可以无限制地拯救所有人类。良晴,在这个世界你却只有一人啊。」

  「要谈恋爱的话,没必要找我当对象吧?」

  「有必要。我宗麟可是九州六国女王喔,许多人高攀不起的,所以我也无法与家臣相恋;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的天下霸主是女孩子。沙勿略大人也过世了,而且加斯帕尔大人还要我继续以九州处女王的身分统治下去,否则就无法获得南蛮诸国认同……相良良晴,还是说你知道有其他未来人来到了这个战国时代吗?」

  「……我还没有碰过。」

  良晴没有看过其他未来人。就他所知,拥有正确预知能力的人只有加斯帕尔,而且他也不是未来人,不过是个靠法术预测未来的术士罢了。

  「『源氏物语』的光源氏与许多女人都有过一段情。你没有必要专情织田信奈一人吧。而且你还不是和小早川隆景互有情愫。就是那个与我宗麟为了争夺博多而展开多场殊死战的可恨女人。」

  「我的确爱上过小早川小姐,不过那个时候我丧失了记忆。就是因为忘掉信奈的一切,我才能够走上不同于服侍织田家的人生啊。」

  「那上杉谦信呢?就算只有一晚,你们也有独处过吧?我听说谦信还跟你接吻了呢。」

  「那是为了救她脱离死亡深渊的关系啦。如果要解除一直扮演毗沙门天化身之谦信身上的毗沙门天诅咒……想让她恢复成『人』,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哼,这样啊。你真的对女孩子很温柔呢,相良良晴。如果当初放著谦信不管,让她死去的话,织田信奈现在就不会遭逢险境了。」

  「……是啊。但我的个性就是这样。」

  「你不会说『在鸡鸣前一次也不会认那种女孩子』之类的话呢,好坚强啊。所以你才能够掳获至今坚决婉拒各方男性求爱的上杉谦信呢……那么,今晚在这里拯救我宗麟也无妨吧?还是你打算说:只有我是例外呢?」

  如果做得到的话,还真希望你这么做啊。宗麟我太痛苦了,没办法再过著孤独的生活了。不过,良晴摇了摇头说:「我做不到」。

  「宗麟,你只是因为在天主教信仰里面找不到救赎,才会转头想透过『爱情』寻求不同的救赎的。但是呢,所谓的爱……并不是那种东西……我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也没有和女孩子交往或谈恋爱的经验,所以没办法讲得很清楚。不过,要是你一直维持这种心态的话,无论向什么样的对象求取救赎,都绝对不可能满意的。只要你还活著,无论投身何种信仰、怀抱什么梦想,也不可能逃离自己啊。得到徒具形式的『爱情』,你也只会认为:『什么嘛,这种东西就是爱啊』而感到失望的。况且,你不是有立花道雪那群忠诚无比的家臣吗?」

  「……很遗憾,我和家人、家臣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墙。如果道雪是我父亲、绍运是我哥哥的话,那该有多好啊。若能生在立花一家,而不是大友家那种地方……」

  「管他家臣、家人,没有差别啦!为什么你就不能信任自愿被雷击以向你宣示忠诚的道雪呢!?」

  「我很感谢道雪的。但是!宗麟我没有让道雪献上忠诚的价值啊!道雪之所以会半身不遂,也是宗麟我的诅咒害的!要是我没有怀疑道雪……没有逼他在宇佐八幡神和我之间做出选择的话……」

  「你错了,宗麟。道雪没有后悔啊。他是一位愿意将半边完好身驱献给你的忠臣。就是因为你一直这么厌恶自己、憎恨自己、诅咒自己,所以任何宗教、人物都救不了你的。」

  「织田信奈是个只爱自己、只原谅自身作为的人吧!但即便是她,一旦亲手杀死了自己弟弟,就一定会变成你所讨厌的软弱女子的!」

  「宗麟!你现在必须和自己搏斗啊!你应该像与毛利元就对抗时那样再次拿出勇气来!我的意思不是要你手执武器上场杀敌。我无法拯救人,神也是如此。谁也帮不了没有勇气与自己搏斗的人啊!无论是人还是神,我们只能在有心自救者的背后推一把啊!」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爱上无法让你尊敬的女人对吧!我就那么没有价值吗!」

  宗麟不断地做出听不进他人忠告的言行,期待良晴对自己展现愤怒──反正他不会爱我的,倒不如让他恨到想揍我吧。

  不过,良晴心底对宗麟的愤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

  (宗麟生活得比信奈、小早川小姐、谦信还要痛苦,她也曾经被道雪责骂后决定勇于面对害死弟弟的命运。宗麟并非一开始就在逃避,而是奋勇挑战后落败,最后压力超越了极限……摧毁了她的心啊。)

  想起宗麟至今的遭遇后,良晴突然查觉到(我第一次遇到信奈时,她也是像这样对周围所有人恶言相向,彷佛期望别人讨厌她似的)。这让良晴回忆起当时让人不忍卒睹的信奈身影。

  然而,宗麟却有如了绝望的解读(对相良良晴而言,我连被他憎恨的价值都没有啊)。

  「就算说谎也好,求求你今晚忘掉织田信奈,说你爱我吧!否则就只能开战了!你不是不希望岛津军与大友军打仗吗?那就快点这么做吧!」

  「……宗麟,别再用那种话伤害自己了。再怎么装坏人,也不会让我对你失望的。」

  不管如何恳求,良晴就是不愿拯救自己。实在是太悲惨、太难堪了。

  宗麟──点燃了手枪的火绳。

  「上帝爱所有人,却不对我说话。不过,凡人也只能爱一个人。为什么不选择我宗麟,而是织田信奈呢?相良良晴,如果想阻止高城圣战,那就只爱我一个人吧!如果做不到的话,就去死吧!」

  良晴知道宗麟不会对自己开枪。听完宗麟的前半生后,他深知宗麟无法亲手杀人。尽管大友宗麟参与过很多战争,但却没有站上前线的经验。

  该怎么做才能将宗麟迷失于黑暗中的心从名为预言的诅咒束缚当中解放呢。虽然大友宗麟希望求助于任何可以拯救她的人,但实际上却拒绝了所有人。她心怀恐惧,期待自己的末日来临、期待预言成真。不断害死弟弟造成的罪恶感难以抹灭,也将宗麟推上了自我毁灭一途。

  如果是来到战国时代前的良晴,应该无法理解宗麟这位少女的想法。大概只会觉得她心里有病,并害怕被她所杀吧。

  不过,当良晴融入这个时代、在战争中活了下来,并与信奈相遇、改变了信奈的命运后,良晴便可以听见宗麟的心声了。

  置身残酷的乱世、失去所有的家人、无法再相信人或神的宗麟,她所追求的是能够拯救自己之人所拥有的「一切」,不过良晴已经有信奈这个恋人了,没办法用暂时的恋情拯救宗麟。这点与心中充满苦恼却足够「坚强」的上杉谦信、小早川隆景有著决定性的差异──

  然而,今天才与宗麟相识的良晴无法成为宗麟最想要的「弟弟」。就算说服了义阳,向宗麟宣誓往后加入大友家、成为她的弟弟,相信宗麟也不会同意吧。因为对困在宇佐八幡神预言当中的宗麟而言,那就等同于确定「良晴之死」的「死亡宣誓」。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即使给宗麟一个徒具形式的吻,宗麟也不会获救的。

  因为宗麟本人并不期望从命运当中获得解脱。

  甚至应该说──宗麟似乎从一开始就期望被良晴拒绝,丧失她最后的希望。

  「加斯帕尔期待你开枪射杀我,所以才会让我在牟志贺与你独处吧。若是我拒绝你,就可以使你发狂而开枪。如果我对只限一晚的要求妥协而抱了你,你将会因为状况没有改善而对现实失望,最后还是会开枪杀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死──这就是加斯帕尔的算计吧。不过,加斯帕尔到最后还是不懂你,你不会杀我的。那把枪里面没有子弹吧?」

  良晴的猜测一半命中,一半落空。

  「……你错了,枪里面有子弹。我承认自己没办法杀你。我一开始就决定,万一遭到拒绝就会开枪。我早知道只要这么做就能从痛苦中获得解放,内心就可以放松了;但是我没有下手的勇气。不过,你让我总算知道自己跟织田信奈有什么决定性差异了。这样的话──」

  良晴暗叫不妙。脸色苍白的宗麟将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天主教徒不能自杀,所以枪里面没有子弹──良晴如此相信著。

  (对了,宗麟没有衷心归依天主教啊!?)

  良晴伸手想要夺下宗麟的手枪,然而为时已晚。她已经扣下扳机。枪声一响──

  「……宗麟!?」

  不过,就在宗麟开枪前的一瞬间,从微开的窗外射进一支箭,击中了枪身。

  箭矢造成的冲击使宗麟手上的枪稍微晃了一下。

  于是子弹擦过宗麟的太阳穴,打在天花板上。

  「良晴大人都这么温柔了,别在那边一个人绝望,不要擅自了结生命啊──我不会让您那么做的!」

  从馆外射箭的弓手──立花宗茂撞破玻璃窗滚进了宗麟的寝室。宗茂朝宗麟扑了上去,骑在了倒在地上、太阳穴还流著血的宗麟身上。接著──

  「走开!相良良晴也爱不了我!连恨我的意思都没有!我已经不想再活了!别妨碍我……!」

  「恕我拒绝!我的岳父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半身不遂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怒了!我没办法原谅您这种打算用自杀方式逃离现实的做法!我要尽全力阻止您!失礼了!」

  气到浑身发抖的立花宗茂朝宗麟脸上揍了一拳,顺势夺下了手枪。

  这不是对主公应有的态度,也不可能受到饶恕。

  良晴无法想像那位无比忠诚又堪称是完人的大少爷‧立花宗茂狠揍自己主公的模样。

  「……呜……呜呜呜……宗茂……竟然打我……!?连你也放弃我了吗?」

  不对,主公大人。我是在生气,但不是放弃您。我绝对不可能弃您不顾的──宗茂轻声在押著脸颊泪眼汪汪的宗麟耳边这么说道。

  「本来擅自躲在外头是逾矩行径,不过因为黑田官兵卫大人命令我:『去警戒岛津刺客入侵,稍微打开窗子仔细听清楚那两人的对谈』所以在下才斗胆在馆外戒护的。」

  「这样啊,原来是官兵卫的指示。就结果来看,此举刚好阻止宗麟自裁。真是太幸运了。」

  良晴不禁这么说道,而宗茂点头回应:「看来如此」。

  「不过,也因此让我听到主公大人的过去。真是太好了,我终于理解岳父大人的用意,也知道自该做什么了。主公大人,我们走吧。在下立花宗茂一定会打破宇佐八幡神的预言的。」

  「……宗茂,你要……!?」

  「是的。看来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若非相良良晴大人来到牟志贺,我一定不会在今晚获得这样的契机吧……这一定……就是命运啊。」

  宗茂轻柔地抱起掩面痛哭的宗麟对良晴说:

  「相良良晴大人。对您实在是很抱歉──主公大人即将启程进攻高城。她本人也会在黑田官兵卫大人的指挥下亲自站上前线。诅咒主公的预言恶梦必须得在因缘之地‧日向才能消除。我的岳父和老爹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才将我养育成这样的人啊。」

  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一个被培养成大友家栋梁的少爷武士,而像是一位刚刚失恋的少女。

  「你是……立花……宗茂吧?」

  「虽然您为了拯救织田信奈大人一直反对开战;但是,为了将我的……我们主公从命运当中解放出来,您可以同意在下出征吗?」

  良晴很担心自己一旦支持宗茂的选择,就会坏了官兵卫的计画,进而使信奈的处境恶化;不过看来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撼动宗茂的决心。

  「就算我反对,你还是会为了宗麟而出战吧」良晴如此回答,而宗茂点了头说:「相当抱歉」。

  令人在意的是,原本拥有「武士」般精悍神情的宗茂为何会露出这种充满悲伤,但却又温柔无比的少女笑容呢──

  ※

  整座牟志贺都忙著为隔天一早的出征做准备。

  不过天生虚弱的宗麟没有熬夜的体力。

  让宗麟睡去后──立花宗茂伫立在宗麟宅邸的庭园里面仰望夜空。

  「宗茂,刚才谢谢你了。来点汤泡饭当宵夜吧。很好吃的喔。」

  跑去厨房的良晴拿来一道奇特料理给宗茂。看在宗茂这个大户子弟眼中,这道料理就像是誾千代喂鸡用的饲料。这东西能称为料理吗……宗茂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这是什么啊?不要随便把汤汁浇在米饭上啊!我自己来!」

  「唉呀,这道料理既简单又美味。士兵们打仗前都会用这个补充营养喔。」

  真的吗?宗茂半信半疑地尝了生平第一口的汤泡饭。

  「……唔……哇!?这、这是!?太、太好吃了……!汤汁的鲜味渗进了每粒米,感觉就像是在舌头上面化掉耶!?」

  良晴随意站在宗茂身边,看向牟志贺的星空。在这个战国时代的日本,空气相当乾净,没有建筑阻碍星光。天空的繁星不计其数,甚至还能看见银河。

  「你听到宗麟的预言后一直很烦恼的样子呢。我也不知道立花道雪会半身不遂是因为向宗麟宣示忠诚的缘故,宗茂会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不过,也多亏有你,才能够阻止宗麟想不开,谢谢了。」

  「真、真不好意思。攻击主公本该切腹谢罪的。多亏主公大人宽宏大量,原谅了在下。」

  「唉呀,那个时候宗茂的表情真的……很像人喔。看到真正的宗茂拥有感情还有自我意志,而且还会烦恼,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呢。因为你突然露女孩子的表情,那个,我觉得和你之间的距离比之前更近了。」

  我的烦恼是今天才出现的──宗茂脱口说出了这番话。良晴愣了一下,赶忙追问:「咦?那是什么意思?」但宗茂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良晴大人只要答应主公大人的请求,给她仅限一夜的爱……应该就可以让主公大人暂时得到救赎了。我认为只要将主公大人变成您的傀儡,就可以阻止她出兵了。就像加斯帕尔用名为信仰的梦操控她一样,您也可以用爱情这样的梦来控制主公大人的。害怕在日向开战的主公大人甚至很期待如此。为什么您没有那么做呢?是因为不想背叛织田信奈大人吗?」

  「当然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我觉得这只会把宗麟更往死角里面逼就是了。尽管立花道雪为了宗麟斩断雷神,她也没有因此从预言中获得自由。先不论双方如果动了仅此一夜的真感情,若只是演场戏,这样反而会让宗麟更绝望的。宗麟如今仍然困在无法保护弟弟、害得道雪半身不遂的罪恶感当中。她无法原谅自己。只要宗麟还憎恨自己的话,她就无法握住他人之手的。」

  「……盐市丸大人的死造成的创伤果然还留在主公大人心中……对岳父的罪恶感也是……主公大人还能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吗?」

  「这个嘛。对现在的宗麟来说,爱情与信仰都只是用来逃避眼前现实的迷幻药罢了。不论恋爱、家人、主仆,人际关系是建立在相互理解、彼此扶持之上。可以保护对方,却无法拯救他人。我们人类能做的,就只有在背后撑住即将倒下的伙伴啊。」

  「所以您绝对不会对主公大人说:『我来救你』因为这句话虽然能拯救在本州被逼入绝境的织田信奈大人,但就等于对主公大人撒谎,将主公大人当成用完即丢的对象。您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呢。」

  「宗麟如果不愿挺身应战,她静止的时间就不会再次动起来,而她也会无法得救的。天主教也好、『源氏物语』也好、修禅也罢,无论沉浸在什么梦境里,那都是别人提供的仿效品罢了。」

  「……良晴大人,主公大人本来就很聪明,是预言孤立了她。而现在只有打破宇佐八幡神预言这条路了。」

  良晴自言自语:就算要打破预言,宗麟也没有弟弟了。再说那个预言哪有什么深刻含意,不过是用些看似深奥的词句组成可以自由解释的预言来蛊惑人心罢了。预言就是这种程度的玩意儿。如果能让宗麟理解预言没有意义、也没有实际力量的话……但我还找不到方法啊。

  「对未来人‧良晴大人而言或许真是如此。然而,对主公大人以及这个时代的我们来说,信仰、神明、预言,言灵真的很强大的。走,前往命运之地‧日向吧──如果能将主公大人从命运中解放出来的话,我……」

  「宗茂?」

  「……良晴大人。官兵卫大人打算怎么和岛津军交战呢?她说准备了上、中、下三种策略。」

  「这个嘛。上策应该是抢先占领根白坂以切断岛津后援,藉此孤立高城吧。家久正在镇守高城。若是岛津三姊妹无法救援位居高城的家久,我想她们应该会乖乖认输吧。毕竟近卫大叔、我还有义阳都成为官兵卫的人质了。」

  上策会成功吗?──宗茂一边吃著汤泡饭一边问道。

  「应该不可能吧。即便明天一早就出发,用强行军的速度最多也只能抵达高城北岸,而岛津的后援部队会早一步到达位于南岸的根白坂,官兵卫也深知这点。尽管只要在重新编组部队这个方面没花到时间或许就赶得上;但真要那么做的话,诸将就有可能不顾官兵卫命令径自与岛津交战,进而导致战术失败,所以官兵卫才会特别耗费时间重新编组军队,好让自己的战术得以充分发挥啊。」

  「那官兵卫大人真正想实现的策略……是中策还是下策呢?」

  「中策是主要目标,下策应该是中策失败时的备案吧。既然称为下策,就是不得已的时候才会采用的策略啊。」

  我的脑筋不好,猜不出那些策略的内容。不过,就算去问现在的官兵卫,她也不会透露吧──叹著气的良晴如此说道。

  「不论她采用中策还是下策,两军一开战就会造成双方士兵伤亡,相信龙造寺军也会顺势起兵吧。」

  「是的。宗麟在对上毛利时陷入苦战,原因之一就是毛利经常与龙造寺联手,各自从东、西两侧发动夹攻。一旦大友与岛津开战,应该就会给予龙造寺趁隙作乱的机会吧。」

  「不过,龙造寺家统治的佐嘉城与主公大人的本国丰后隔著筑后还有筑前。筑前有岳父大人和老爹在,筑后的柳川城则是有蒲池宗雪的嫡子坐镇。如果只论防守的话,我认为还可以撑上一段时日的。」

  「短时间还行。他们应该没办法撑太久对吧。」

  「虽然我也没办法预测,不过官兵卫大人的目标应该是中策吧。下策八成是连我都能想到的策略,我心里也约略有个底了。军师大人她或许……一定是那样。如此一来良晴大人就会──」

  宗茂望著夜空一会儿,低声说了句「星星好美啊」,随后便抿上了嘴。

  「……是啊,的确很美。不过宗茂,下策的内容是什么?你有什么想法?我还没猜到耶。」

  「良晴大人。汤泡饭固然好吃,不过打仗前还是该吃肉才行。我去抓点配菜来!」

  「配菜?那只日向土鸡吗?要吃掉飘飘的话未免太可怜了。虽然好像很好吃,不过它很喜欢誾千代耶。」

  「嗯,因为会惹誾千代大人生气,所以我没有打算吃鸡。要吃的是飞在空中的鸟。」

  坐在良晴身边的宗茂朝夜空射出一箭。她用的是良晴怎么样也拉不开的强弓。啪的一声,被射中的鸟掉到了宗茂腿上。

  「实在很对不起,鸟先生。请让我们享用你吧。南无八幡大菩萨……好了,开始烤吧?」

  「好强!?因、因为你射出的箭我一支也躲不过,所以我已经知道宗茂的射箭技术很厉害了……没想到你的臂力、视力、技术都强得跟神一样耶!」

  请不要那么惊讶。就算扮成男武士,姑且还是个女孩子,我会不好意思的……宗茂不满地说道。

  「对喔。抱歉抱歉。」

  当两人饱餐一顿烤鸟肉后──

  「……良晴大人……我可以说些丧气话吗?」

  像是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似地露出紧绷表情,宗茂注视著良晴的双眼。她的肩膀则是不断地微微颤抖。

  「我很害怕初次上阵。明明是为了战死才努力修行至今的,但是真的要打仗的时候却变得很怕死呢。良晴大人,您第一次出阵的时候会胆怯吗?您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上战场的?不会觉得突然从未来被召唤到这个战国时代很没有道理吗?」

  「……当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被丢在战场上了,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喔。不过,在我面前,有位救了我的贵人被流弹打死……是了位名叫木下藤吉郎的大叔。刚开始我是打算代替他活下去的。然而,从途中开始,我就凭自己的意志决定要为了实现信奈的梦想而战了。」

  「您真是坚强。尽管不会使剑,但仍是一名勇士。我……很憧憬您。」

  「我一点也不强啦。会让你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遇到信奈这些志同道合的伙伴,不过现今人在本州的信奈……她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明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只要能够阻止高城一役爆发,我──」

  「我也支持您。我想在战场上保护您的安危。不,我一定会保护您的。」

  「唉呀,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躲球阿良喔。至今已经闪过无数次箭矢,没有受过一次致命伤。除了宗茂的箭外,大部分的箭我都躲得掉喔。没问题的。不过一被宗茂盯上的话就完了。你真的是『西国无双』啊。竟然能够锻炼到这种地步,真是了不起耶。」

  「呵呵,多谢夸奖。但是……我贯彻自身目标的结果,不仅有可能保护您,也有可能阻碍您援助织田信奈大人……在战场上,凡事都只有一线之隔。我也只能祈祷,希望事情不会这么演变了。」

  「是啊,也可能会变成那样。没关系。人不是傀儡,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目标而战嘛。」

  「……您……」

  「不过呢,宗茂。即便大家走的路都不同,只要能达到相同的目的地就够了,你要记住这点喔。一定会成功的。我可是贪心到非得捡起所有果实才愿意善罢干休呢。」

  「是的!让我们彼此贯彻自身信念吧!」

  良晴大人。人一旦有了感情,有了自己的梦想,拥了自己的意志……就会产生苦恼呢──宗茂凝视著星空笑著说道。

  「天快亮了。不好意思,请让我再帮您戴上木枷。抵达战场前还请您忍耐一下……」

  「喔、好的。怎么了,宗茂?」

  「……真不可思议。我的力气明明比您大,大到可以拉满强弓,可是良晴大人的手……是一双男人的手呢。」

  「宗茂?」

  她露出眼看著就要崩溃的哀伤神情,感觉上就像是宗麟的双胞胎妹妹──

  「真不可思议。过去我没有特别注意男人的手。您看过誾千代大人对我做的『抓胸修行』吧?」

  「啊,有的。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岳父大人向老爹提议招我当女婿,将我当成『立花家的男子』养育成人,并由他们两人严格锻炼我,以便成为主公的义弟时,老爹曾经和岳父大人讨论过女儿身的我究竟能否彻底当个男性武士。」

  于是岳父大人就对我做了测试──宗茂红著脸说。

  「现、现在回想起来,那、那件事还是让我感觉很丢脸。岳父大人某天突然抓住我的胸部。当时的我还是个连感情都没有开窍的小孩,不懂得什么叫害羞,只是笑著说:『您在做什么啊』。」

  当时的我……?宗茂现在不是还不瞭解恋爱吗?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说法不太一样耶?──良晴歪著头疑惑地发问。不过,有点羞怯的宗茂继续说下去,彷佛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与良晴单独聊天了。

  「看著即使胸部被抓住也没有排斥的我,岳父大人说:『喔喔,心跳没加快,脸也没红!你有身为男儿的胆识和良好素质啊!现在就来我家当女婿吧!』我还记得那个时候誾千代大人用修行的名义抓我胸部的景象。尽管岳父大人现在不会那么做了……不过他后来提过……如果当时我意识到『被男人抓住胸部』而脸红……或是心跳加快……他就会放弃把我当成男性养大的念头了。」

  如果当时的我有著少女心。

  我或许就不会成为立花家的女婿,也不会成为誾千代的丈夫了。

  如此一来,今晚我就可以──

  良晴发现宗茂的眼里泛著泪光。

  「……命运……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样的分歧呢?良晴大人。」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对抗命运直到最后一刻吧──良晴回答。

  良晴认为宗茂不是真的想成为男人。

  也许她当时的确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而现在却有某件事改变了她。应该是当宗茂听著宗麟的过去时,她的内心产生变化吧,还是宗麟与良晴的对话改变了宗茂?那又是因为哪些话造成的呢?此时的良晴依旧无从得知。

  「……天差不多要亮了。良晴大人。现在的我就算被男人碰到胸部是否还能保持冷静呢?我、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这件事。」

  「咦?这、这里没有其他男人……就、就只有我耶?」

  「冒、冒犯了!虽然您还戴著枷锁,还请您稍微将手借在下一用。」

  头垂得低低的宗茂红著脸将良晴的手压向自己的胸口。

  接著她低声说:

  「良晴大人……我的心脏……好像快爆炸了……胸口的悸动一直停不下来耶。」

  硕大的泪珠不断满溢而出。

  宗茂一边笑,一边流下了泪水。

  「哈哈。真是抱歉,突然做了这么奇怪的事情。我初次上阵太紧张了。真的非常抱歉!」

  「宗茂!?你怎么了?如果有事情瞒著我的话就说出来吧,是下策的内容吗?还是其他事情啊?」

  就在两人身边──公鸡开始鸣啼。

  朝阳缓缓升起。

  「……很遗憾,时间到了。要是说出来的话,您一定会阻止我的。」

  「宗茂!?」

  宗茂身上一定有异状。正当良晴担心地将脸朝宗茂凑过去时──突然冒出一只鸡对准他的眼睛啄了过来。

  同时腹部还被追加一记幼女头锤攻击。

  「喂喂喂!别随便揉我誾千代丈夫的奶子啦──!你还把脸凑过去,是想要亲她对吧!飘飘,把这个奸夫收拾掉!」

  「咕咕!」

  「呀啊!?这两个家伙的攻击一点也不留情耶!痛痛痛痛痛!」

  「啊啊,誾千代大人!?不、不是这样,你误会了!刚刚是『抓胸修行』啦!因为我害怕初次上阵,所以才会请良晴大人帮我加油打气……!」

  「宗茂是大笨蛋~~!花心大萝卜~~!丈夫被男人抢走是何等奇耻大辱啊!相良良晴,你好歹应该抢我这个妻子吧!」

  「谁要抢你这种小鬼头啊!虽然世人都说我是什么露璃魂还有什么幼稚园园长,但我才不是露璃魂!我是胸部星人啦!」

  胸胸胸胸部星人是什么?噫!不要再摸了,好丢人──宗茂下意识挡住胸部。良晴则是惨叫:「啊!好久没有这样子说溜嘴了!」而誾千代则是大喊:「在各种意义上都要骂一声混蛋啦~~!」并发起狠来用头猛顶良晴下巴。

  宗茂与良晴这段短暂的独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就在良晴察觉到宗茂的决心、宗茂的命运之前──

  然而,置身牟志贺的他就算有察觉,结果也不会改变吧。没有人可以让宗茂改变心意的。

  ※

  「相良军的副将和军师初次见面关系就差到不行呢。黑田官兵卫,你为什么要让良晴与宗麟独处呢?如果良晴让宗麟改变主意、停止与岛津对决的话,你的野心就会失败喔。那个女人在加斯帕尔离开后精神变得更不稳定了。只要良晴推倒她,再说些甜言蜜语,一个晚上就可以让现在的宗麟任他摆布喔。」

  被关在牢里的相良义阳对著在牢房外隔著栏杆监视著自己的黑田官兵卫提出质问。

  「哼哼哼。相良良晴才没有那种胆量啦。他不会背叛织田信奈的。反倒是相良义阳你才是危险人物。要是给你机会和宗麟多聊一点,她才会改变想法啦──保住唯一妹妹的姊姊与守护不了好几位弟弟的姊姊,谁的话有说服力一目瞭然,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监视,不让你跟宗麟会面。只要宗麟的注意力放在良晴身上,她就不会传唤你了。」

  坐在南蛮椅子上的官兵卫仔细描绘著高城地图,同时整个晚上都在监视相良义阳。

  双方都是智者。就在她们互相用话试探对方时,时间正无情地流逝──

  「黑田官兵卫。刚才外面传来枪声耶,没问题吗?该不会良晴被打中了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绝对不会饶了你的。」

  「哼,没问题的。你和良晴都是拿来和岛津家交涉用的贵重人质。特别是相良良晴。我西默盎可是将军师生命全都赌在这次的计画上面了。」

  「如果你没有打算放了我,就说一说你准备的上、中、下策吧。上策我知道是什么。中策与下策呢?反正间谍还有忍者都无法进入这座大牢,只告诉我也无妨吧。」

  我不会说,也不会泄漏的──官兵卫坚定拒绝。

  「啰嗦,官兵卫!快点给我说!听好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妨碍良晴的!不管你是不是曾经和良晴生死与共的伙伴,也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只要有危害到良晴,我就不会原谅你的!」

  「……相良义阳。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会说溜嘴而失败的;不过这次不同了。为了黑官一流的野心,我西默盎要背叛所有的同伴,绝对不参杂任何私情。」

  「你打算让我和良晴远离战场、留在你身边吗!?这样也行。上了枷锁、脚镣也没关系,我会放声大叫的!我最擅长挑衅了。就算拔掉舌头,我也会继续喊下去的!你应该多少有受到一点良心苛责吧?就让我一点一点刺激你的良心吧!」

  「……哼。你打算干扰我西默盎的集中力,进而影响指挥吗?不可能的。抵达高城战场后,我就会把你交给立花宗茂、转移到后方宗麟所在的大友军本阵。良晴也会被送到那边。若是一个不小心把相良姊弟带到前线的话,不是让你们逃走,就是会被岛津军抢回去的。战斗开始后,你和良晴这两个人质爱怎么聊就怎么聊吧。不过,要是胆敢逃跑的话,我就会杀了你们喔。」

  「你这个家伙为什么要背叛良晴啊!我怎么想也想不透,告诉我原因啦!」

  「真意外,当上相良军团副将还意气风发地离开人吉城,原来这样的你还挺情绪化的嘛,相良义阳。我本来还以为你拥有足以匹敌我西默盎的智谋而提高戒备呢。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不愧是那个相良良晴的祖先呢。哼。」

  (天色已亮,时候到了。良晴……我离开人吉城、学会独立……但还是没办法为你这个弟弟做到什么啊……)义阳只能恨得牙痒痒地看著官兵卫离去,但那个背影却隐约有些凄凉。

  (黑田官兵卫、加斯帕尔、锅岛直茂派出的叶隐忍群,这场大友与岛津的战争背后有某种事物在运作中,堪称是情报战的另一场战争。然而,身陷狱中的我没办法解开藏在后面的谜团。人在孤独时什么都办不到呢……无论拥有多么优秀的智谋,在这种没人理会的情况下根本没用啊。)

  据说黑田官兵卫以前曾经在播磨被关入地牢,那份经验或许使得官兵卫在军师层面的自己快速成长吧。

  刚从人吉城独立出来的我也能以这些孤独、恐惧为粮食,进而成长为扶持良晴的副将吗?我能够成为守护进退维谷之良晴的助力吗?

  天亮了。

  大友军──开始朝高城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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