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卷之一 墨俣

  从关原往东行进的雨云降下了猛烈的暴雨。

  身处墨俣,在长良川的激流之中,织田信奈的宿命星眼看著即将坠落。

  「不要去啊,信奈!该死!水流太急了!凭我的马追不上她!信奈快要上岸了!我的梦想!就要溜走了!跑去我碰不到的远方!」

  从未来被召唤到这个时代的相良良晴一直为了改变织田信奈的命运而奔走至今。他闯过了多次鬼门关。良晴在信奈生涯里一次又一次的分歧点上,舍命阻止了会造成心怀天下布武之梦而战的信奈转变成「第六天魔王」的决定性事件。在不知不觉之间,两人超越主仆的忠诚关系,产生了友情,再变成爱情,最后──

  制止为了统一尾张,下定决心暗杀弟弟津田信澄的信奈。

  在长良川之战里,救援原本注定被儿子义龙所杀的信奈义父斋藤道三。

  阻止火烧比睿山,杀光僧侣这件原本会成为震撼天下的大事件。

  阻止火攻伊势长岛一揆众,以及与大阪本猫寺之间的十年战争。

  还改变背叛织田家的信奈义弟浅井长政在小谷城被杀的命运。

  然而,在不知不觉间从少年成长为战国沙场老将的良晴,虽然专情地以男人的身分独爱织田信奈一人,却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困境之下,都不愿舍弃想要「拾起所有果实」的想法。良晴尊敬、敬爱那些在抵抗自己的命运的同时仍能正气凛然地活在这个战国时代的公主武将。对良晴而言,她们是敌是友都没有关系。这场战乱并不是她们之中哪个人所引起的。在良晴心中,他们全都是共同生活在日本的日本人。无论是武田信玄、上杉谦信、小早川隆景、岛津家久、相良义阳、大友宗麟都是如此。当然,还包含了竹中半兵卫与黑田官兵卫。还有──惟任日向守明智十兵卫光秀。

  那个「不舍弃任何人」的选择应该没有错才对。

  那个「不让信奈化为魔王」的决定应该没有错才对。

  就算一切将以失败告终。

  即便两人的梦想在这条长良川里化为泡影,他也不会后悔。

  泷川一益。

  岛津家久。

  相良义阳。

  三名公主武将各自率兵冒死前进,试图将良晴与信奈从长良川里救回来。但是德川军却形成一堵「墙壁」,挡住了她们。全体德川军团结一致,采取不动如山的固守态势,不让任何一名信奈与良晴以外的西军士兵踏入长良川。就算找遍日本,也找不到像德川家自豪的三河兵这种在防守能力上特别顽强的士兵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任何德川兵打算取信奈与良晴的性命。

  此刻,信奈与良晴完全遭到孤立,无法受到西军将士保护。无论是德川军自傲的最强将领本多忠胜,或是尚未现踪的服部半藏,他们只要有那个意思,随时都能取走两人的性命。不过对于他们而言,如此直接地杀害前阵子才刚同甘共苦过的两人,想必也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又或许是指挥德川军的军师本多正信认为「那种行为将会在德川家康恪守道义的名声上留下无法抹灭的污点」,下令禁止杀害信奈与良晴。那种工作应该交给织田家长年的宿敌武田家来处理。

  不过若是让信奈一路抵达长良川的东岸,就再也阻止不了她,一切都完蛋了。

  莫非这下子万事休矣──良晴如此想著。

  不对,还没结束。

  事情还没有走到尽头。

  信奈仍然活著。虽然她冲向岐阜城,打算追随信澄的脚步而去。但是她还活著,而且我也还活著。

  「该死!以我的骑术会来不及!既然如此,我就靠自己的身体!跳入这条长良川的激流之中游过去追上信奈,然后把她带回来!」

  良晴拋下了马匹,脱掉铠甲,纵身跃入乌黑的水涡之中。

  「信奈啊啊啊啊啊!我绝对不会放弃!」

  他死命地挣扎。

  一边叫喊,一边逆著宛如黑龙般扭动狂舞的长良川浊流而上,朝著信奈前进。

  嘴里灌入了许多河水,嗓子也哑了。手臂与身体都变得很沉重。无论良晴鼓起多少力气抵抗,仍然无法对抗这股浊流。即使如此,他仍然不断喊著、游著。

  (在下的川并众乃是河盗是也。渡过长良川、木曾川的激流是小事一桩。)

  这是良晴做出在这条长良川放木筏救援斋藤道三这种无谋之举,却愿意奉陪他到底的五右卫门所说过的话。

  (干得好,你通过试炼了,小鬼。欢迎来到村上水军。不过在濑户内海这个地方,船底的下面就是地狱喔。你要是能在我手下活过一个月,就是了不起的海盗啦,哇哈哈。)

  这是良晴被毛利家捡到,雇用他在村上水军当「海盗见习生」时,村上武吉的粗野欢迎。

  良晴一向与「水」特别有缘。水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敌人。可怕的洪流或海啸会伤人,但水也能养活人。不过此时的长良川已成为将会无情地溺死人类的可怕灾厄。良晴心中想著:唉,要是我能像海豚那样自由自在地游泳有多好。他笔直地游过这股激流,企图抓住信奈的手──

  「……良晴……?」

  听到信奈的声音了,可是身体已经变得却不听使唤。岂止变成海豚,我甚至可能就要溺死了。大概只有我这种人以为有办法在这种水流中游泳吧。

  「良晴……良晴!别这样!不要连你都死掉!」

  她听到我的声音了。信奈停下了前往岐阜城的死亡行军。准备回到我的身边了,信奈。但是──

  「信奈调转马头了!将士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冲入长良川,救出两人!」

  「嗯喵!全军出动。说什么也要冲垮德川军的那道墙壁!」

  「绝对不能让良晴死掉!」

  一益等人率领的织田军拚命发动突击,德川军则是继续阻挡她们。双方战力不相上下。而且一旦陷入敌我两军混杂的乱战,德川军就具有压倒性的强大优势。怎么样也冲不垮对方。织田军的士兵在短兵相接上很弱,他们赶不上了。

  「……良晴,对不起……我、我──」

  信奈听到我的声音了。信奈回头了。我的努力获得回报了。但是,想必德川军的「墙壁」会阻止我们两人回到墨俣吧。我将会被这股浊流冲走。信奈最后无法回到西岸。而一旦她登上东岸,武田军就会展开攻击。到头来,信奈的命运将是──

  「对不起……!我……没有成为你所期待的英雄……!你为我如此尽心尽力,我却在只差一步的时候,没能完成天下布武的梦想……!我失去竹千代,害勘十郎被杀,迷失自我,又丧失了一切……但是,唯有你──」

  我的手被她抓住。

  信奈。

  笨蛋!

  怎么可以连你都弃马跳进这股浊流!

  如此一来,我溺死在水中的牺牲不就没有意义了……!

  再说了,你不是不会游泳吗……!

  「虽然这一生没办法结为连理。但是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良晴。」

  信奈将她的嘴压上耗尽肺中空气的良晴的唇,将空气送了进去。在这股浊流之中,紧紧相抱的两人眼看著就要被大水不由分说地冲走。

  你怎么可以为了我丢掉性命啊,信奈。

  这样一来,我们的立场不就颠倒了吗。

  你应该拋弃我这种人,勇往直前完成天下布武。那才是──

  不对,不是那样。我喜欢、爱上的信奈本来就不是这种女孩子,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迷上她。

  那么,我四处奔走的辛劳──我在这个战国时代的战斗,渡过的那些时光,做出的选择。一切不就是徒劳无功吗?

  然而。

  就在这时。

  良晴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之中,听到了。

  听到那有点令人怀念,萨摩隼人们发出的那种疯狂「猿叫」。

  是为了战争,为了杀戮,或是为了庆祝呢。

  在修罗之国经历无尽殊死战斗的那群萨摩隼人们发出的怒号。

  接著。

  「让你久等了,良晴~!在『命运』的引导之下,我来协助良晴与织田信奈了~!九州六国的女王大友宗麟,华丽登场!斩断『害死弟弟』轮回的角色,就交给我宗麟吧!诸位萨摩壮士~!从中切开德川军的阻碍,将织田信奈与良晴救出长良川吧!」

  「岛津惟新义弘,为报答相良良晴大人的恩义,前来支援西军!无须任何计策!直接冲破德川阵地中央,将我和大友宗麟送到那两人的身边!上吧!诸位摆出锥形阵凿穿德川的铜墙铁壁!」(kid:台版漏这一句故我自行翻译补上。)

  大友宗麟与岛津义弘。

  不会吧。

  我难道是在做梦吗。

  大友宗麟如今应该正在与集结龙造寺家残存兵力,进行激烈抵抗的锅岛直茂作战才对。

  义弘也应该正在九州与甲斐宗运打仗。

  她们不可能出现在距离九州如此遥远的墨俣。

  这难道是奇迹吗。

  「哎呀?义弘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家久,还不是因为你擅自跟著良晴大人走,我只好挑一批萨摩隼人精兵追上来!我在响野原时,差一步没有救到相良义阳!但这次一定会偿还那个人情!壮士们,务必救回相良良晴大人的性命!现在正是让三河武士们见识岛津修罗强悍之处的时刻!冲上去!突穿敌阵!」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良晴的记忆十分混乱。

  良晴和信奈只能拚命紧紧抱著彼此的身体,抵抗猛烈的浊流。一旦放开信奈的手,她的身体恐怕就会立刻被大水冲走。所以良晴努力地撑著。

  就在听似悲壮,却又带点快活气氛──宛如举行庆典般震撼天地的「猿叫」回荡于墨俣的战场上时。

  以无比坚固的防守为傲的德川军,阵形崩溃了。

  身处与直到昨天还是友军的织田军交战的悲壮情境之下,德川军宛如侍奉君主的看门狗一直保持沉默,任由写著「厌离秽土欣求净土」这种阴沉口号的军旗飘扬飞舞,固守阵地坚持不动。然而目睹以仅一千五百名的兵力,用本州人从未听过的巨大音量发出「chesto」的战嚎,一边发射火绳枪一边冲向德川阵地的岛津军异常模样。他们内心受到相当大的冲击,队伍一分为二弃下本阵纷纷败逃。

  岛津义弘冲破了敌人阵地。

  虽然德川军彻底克尽了阻止织田军渡河的职责,但那是因为对方是自从桶狭间之战以来的盟友,织田信奈的织田军。在「应该前进攻击,与对方交战」的战斗意志层面上,他们无论如何都有所忌惮。相对之下,岛津义弘,义弘率领的萨摩隼人,以及立即加入「突穿敌阵」之队伍前锋的岛津家久,想的却是「洗刷响野原那时的耻辱」,心中燃烧著熊熊的战斗意志。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战斗方式……仅仅一千五百名的少数兵力……为了让总大将得以前进,竟然全体都不怕死地冲向上万名的敌军!」

  德川方的军师本多正信从未看过、也没听过这种疯狂的战术。她没办法对付这种战术。当她还在吃惊时,岛津义弘与岛津家久姊妹已经一同骑马上出现在德川的本阵──被命名为「墨俣城」的堡垒正前方。义弘不断斩杀企图阻挡自己前进的三河兵。而家久则在她的背后连续射击火绳枪保护义弘。萨摩壮士们则是一边徒步奔跑一边开枪,打完子弹后丢下枪枝,拔刀杀向敌人。他们的战斗方式与本州武士使用的流丽剑术不同。那是完全舍弃了所有防御,带著与对方同归于尽的觉悟以浑身的力道将对方的头颅连同头盔一起劈开的怪异剑术。不对,那根本不是什么剑术。而是一千五百名男子汉为了让义弘与家久抵达长良川,为了拿自己的性命换取敌兵性命,一个接著一个放出「气势」冲入死地的修罗之剑。本多正信有如哀号般大喊著:

  「岛津士兵简直就像一心求死似的冲向我们。长枪的优势一下子就被击溃了!光靠拿长柄武器的步兵根本抵挡不了他们!」

  虽然身在水中紧抱信奈的身体,眼看著就要溺毙的良晴无法目睹岛津士兵们的英姿,不过堪称修罗之国最强的萨摩隼人们那种只能用「疯了」两字形容的战斗方式,对他却是历历在目。

  而堪称三河最强、德川军团最强的本多忠胜之所以没有朝岛津军发动突击,是因为她身负保护德川家康与本多正信不受突然出现在正前方的岛津军所伤,同时向后撤退的任务。若是本多忠胜与岛津义弘的单挑战得以实现,或许能使「突穿敌阵」的战术失败,让义弘救出良晴与信奈的希望受挫,但毫无疑问会换来德川家康与本多正信人头落地的代价。即使忠胜拖住义弘,家久也能确实地拿下家康与正信的首级。虽然这个时代谁也不知道这点,但唯有良晴非常明白。在战场里夺取敌方主将首级的能力上,没有任何武将可胜过岛津家久──

  「诸位三河士兵!这个日本根本不是什么秽土!我们萨摩隼人也不期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什么净土!只希望在这唯一一次的生命里好好活在日本的大地上,为了这唯一一条的性命战斗到死!各位士兵!帮助相良良晴大人与织田信奈大人活下去吧!!」

  前所未闻的「突穿敌阵」战术成功了。

  如果义弘玩弄策略,智将本多正信应该就有办法对付。然而义弘什么计策也没有。她以少数兵力正前方冲向敌阵,企图突破敌军的正中央,做出本州的武将只会认为「她真的疯了」的鲁莽行动。也可说那是一种野蛮的行径。萨摩隼人们谁也不怕死。他们知道,「突穿敌阵」的战术不是为了死亡,而是为了生存──为了拯救生命的冒死冲锋。不过没经历过响野原那场殊死战的三河士兵们理所当然地无法理解这点。他们对迥异于织田军或武田军的岛津军所具有的异常样貌感到非常恐惧。

  就在德川军陷入混乱,被迫败逃的时候──

  跨在「膝折栗毛」上冲入长良川的岛津义弘一把抱起了良晴的身体。

  「这次总算赶上了,相良良晴大人。一切多亏了家久。若不是家久擅自离开九州,我也不会追著她来到这里。」

  虽然良晴想问义弘放著九州战场会不会有问题,但却发不出声音。他喝进大量的水,气管被堵住无法呼吸。

  「虽然对家久不好意思,我现在就灌空气给你,帮助你呼吸。失、失礼了!」

  在一旁被大友宗麟拉上马的信奈也看到岛津义弘正打算对良晴做人工呼吸的样子,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她似乎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信奈的意识已是模糊不清,彷佛置身于梦境之中。

  「很遗憾,岛津义弘!这个工作就由宗麟接手了!在南蛮的童话里,公主的吻可以唤醒王子喔。所以应该交给宗麟──」

  「……唔呜!」

  「啊啊!宗麟,你、你这个家伙!连士兵也不带就厚著脸皮跟来,竟然还敢抢走好处啊?」

  「宗宗宗宗麟,你在干什么!这么一说,宗麟也是追著相良而来的……!我不会把相良让给你!」

  做出成为战国日本传说的「突穿敌阵」战术而激动不已的岛津姊妹不约而同地在盛怒之下拔出刀。

  成功救出相良良晴和织田信奈的岛津军与大友宗麟回到了长良川西岸,和泷川一益率领的织田主力部队会合。

  突然遭到照理来说注定全灭的夸张突击战术的攻击,陷入大混乱的德川军退到长良川东岸,勉强稳住阵脚。只要能回到守势,德川军所属的三河士兵仍然具有顽强的缠斗能力。

  「很高兴见到您,织田信奈大人。我是萨摩岛津家的二姊,岛津惟新义弘。相良良晴大人在九州对我们岛津家有莫大的恩情。为了偿还这份恩情,我带著一千五百精兵前来参加西军。由于家久没带兵就擅自跟著良晴大人离开,只好由我代表剩下三姊妹紧急前往本州。当我在前往大垣城的途中,听到贵军突然改变作战计画,因此来到墨俣这里。幸好在紧急关头赶上了。」

  信奈抱著大友宗麟的背,点头说著「……这样啊」。逃出生天恢复冷静的信奈如今却不得不再次面对「信澄战死」的现实,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对义弘感谢的话已经到了口中,却没办法说出来。

  「……岛津姊妹与萨摩隼人个个都是怪物啊,看不出和我们一样同为人类。本公主绝对不会想要与西国扯上关系。」

  虽然泷川一益开了个小玩笑,信奈却仍然泪流不止。

  相良义阳咬著牙心想:毕竟她唯一的弟弟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如果无法立刻让信奈大人振作起来指挥军队,我们将会被孤立于墨俣。德川军目前仍守在东岸,虎视眈眈地瞪著这里。攻陷岐阜城的武田军很快也将有所行动。就在她如此思考的时候──

  「……我呢,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受到你召唤的感觉,所以才会请义弘带著自己来到这里。加斯帕尔大人从以前就一直说,能够辅佐织田信奈大人进行天下布武之战的人只有我。当时我还不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但到这个时候,我想或许就是……」

  大友宗麟轻轻抱住信奈的身体,低声说著。

  「……在战争中失去了弟弟,一定很伤心吧。让你痛苦地一度甩掉相良良晴的手,拋弃理智。但是你已经很努力了。没有像宗麟那样,逃离战场害死弟弟。反而为了拯救弟弟挺身战斗。你真的很努力了。津田信澄大人一定会希望你能活下去。因为,你是如此地爱护他──」

  「……可是……我……我曾经打算亲手杀死勘十郎……就在非得统一尾张不可的那个时候……我受不了与勘十郎争夺家督之位,受不了与母亲大人的纠葛。所以,才会想要逃离勘十郎……」

  「可是,你没有逃走吧。你没有杀死他。你很爱护弟弟。所以你是一个比宗麟更强大的人。沙勿略大人在你身上看到了日本,以及这个世界的未来。加斯帕尔大人经常说你是适合当日本女王的人。而且,无论是相良良晴……或是来自南蛮的人们,来自未来的男人。他们总是称赞你,而不是宗麟。当加斯帕尔大人要求我辅佐你时,我有点受伤呢。得知良晴的心属于你,不可能成为宗麟之物时也有一样的感觉。但是,像这样实际与你见面过之后,我总算明白了。宗麟一直逃离弟弟们的身边,你却绝对不会逃走。即使过著不断打仗的生活,也没有躲入信仰的世界。不放弃爱情,也不会拋下天下布武的志向。直到最后仍然打算守护弟弟……」

  「……不对。那是因为……良晴……拦住了我……我才会……!」

  「那是因为你拥有足以紧紧捉住良晴的心不放的光辉与勇气。距离完成天下布武,还有和良晴的婚礼,只剩一场战斗了。你还能继续努力吧?」

  「……可是……勘十郎他……」

  「宗麟会代替他,陪在你的身边。所以,起身战斗吧。我也是为了被自己的胆小害死的弟弟们而来到这里战斗──与你并肩作战。」

  宗麟拿起一个挖出眼睛鼻子,里头点著蜡烛的「人面南瓜」。

  「这是南蛮在盂兰盆节时,用来为死者灵魂送行的南瓜灯笼。将它送入长良川吧。」

  信奈抱紧了宗麟,嚎啕大哭。

  已经没事了。本公主已经看到信奈的心得到拯救了──一益一边吸著鼻子,一边仰头望向天空如此说道。

  终于在马背上恢复体力的良晴知道如今已过世的圣方济•沙勿略与信奈、大友宗麟两位公主武将相遇,并且找到两位公主武将的某些共通点,也知道继承沙勿略衣钵渡海来到日本的那个加斯帕尔坚持拱信奈与宗麟成为「新生日本」政权的两大台柱,为此做过什么样的行动。加斯帕尔之所以四处奔走让宗麟与信奈见面,原因果然在于「信澄的命运」。

  (如果我没有介入历史,信澄就会被信奈所杀。信澄的死是「命运」。先不论加斯帕尔是未来的我,或是另有其人,那家伙应该能用正多面体在某种程度上预知信澄的命运。能够在信奈失去信澄之后,抚慰她内心的少女──接连失去弟弟的大友宗麟正是足以成为信奈「挚友」的存在。加斯帕尔正是看准了这点。)

  至于岛津义弘出乎预料的救援,是源自于良晴和岛津家的信赖关系。可以说良晴四处奔波的努力,以超乎想像的方式得到了回报。

  不过,大以宗麟用这种方式出现在信奈的面前,拯救了险些被「信澄战死」的悲剧压垮的信奈内心。可以说是预知信澄死亡的未来,在过去不断为宗麟与信奈牵起关系的加斯帕尔所撒下的「种子」生根发芽的结果。

  (那家伙果然和我一样,纯粹是为了拯救信奈,改变信奈的命运而来到日本呢。那家伙的真实身分是「第二轮人生」的我的可能性越来越高了……)

  义阳轻轻拍了良晴的背,露出微笑。

  「你怎么了,良晴?有什么心事吗?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如今获得了回报。不就是因为你在木崎原、响野原、高城,以及冲田畷为了九州的公主武将们拚命地四处奔走,岛津义弘与大友宗麟才会像这样赶来本州吗。你一定能战胜命运。就算有不足之处,也有我的帮助。虽然我没有上场战斗的能力,却足以担任相良军的副将。挺起胸膛吧。」

  良晴认为迟早得对义阳表明加斯帕尔的事。不过他们目前正在打仗。而且周围的人太多了。

  「良晴。我和你之所以能超越时代遇到彼此的原因,迟早会真相大白。这是我身为姊姊的预感。我将会对你做出比任何人都还多的贡献,能够成为助你打败命运的决定性王牌。我有这样的感觉。」

  「……义阳姊……那是什么意思?」

  「谁晓得呢。如果有人能猜出来,就可以去当占卜师了。虽然我也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一旦那个时刻到来,我应该就会知道。你的努力应该获得回报。为了达成这点,我什么都肯做。所以尽量放心吧。不必畏惧命运,良晴。」

  义阳伸出白晰手指遮住星空,又笑著说「当姊姊的会在最后拿走所有好处,那就是最正确的姊姊之道喔」──不过就在这时,良晴终于察觉到一个问题。

  「不对,先等一下。岛津义弘和大友宗麟。这两个人放著九州战场不管没问题吗?虽然很感谢她们加入本州战场,但是这下子九州战场的状况不就会变得很糟糕吗?德千代会不会有问题啊?」

  没错。

  岛津家理应正在八代持续与侍奉阿苏家的甲斐宗运战斗,而大友宗麟则是将大部分主力部队交给黑田官兵卫之后,自己带著一小股部队正在与率领龙造寺家余党的锅岛直茂交战。

  司掌岛津家「武力」的岛津义弘与家久。

  大友家的家主大友宗麟。

  一旦这两人脱离九州战场,岛津、大友的战力都将大幅衰减。

  对岛津家而言,若要挡住那位最凶恶的修罗甲斐宗运,义弘就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而大友家则是因为几乎将所有兵力都交给官兵卫,如果家主宗麟没有亲自以总大将的身分阻挡锅岛军,战况应该会变得很严峻。

  「没问题啦~虽然时日不多了,不过道雪和绍运一定能撑过去!况且一旦演变成野战,信奈和良晴就不得不各自率领军队战斗吧。到时候宗麟就代替良晴当信奈的副官辅佐她,我一定能帮上两位的忙喔!」

  「良晴大人。我和宗麟大人并不是没有计画就离开九州。只不过我也无法否认九州战场的状况的确变得很严峻。」

  岛津义弘以一副严肃的表情,向良晴等人述说离开九州战场展开远征的经过。

  ※

  在龙造寺隆信于冲田畷战败投降之后没多久,九州战场的状况就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当相良良晴与拉拢松浦党的小西弥九郎率领的船队会合,火速赶往本州时,九州仍残留著顽强抵抗岛津、大友联军的两大势力。

  继承龙造寺隆信的家督之位,肥前佐嘉的锅岛直茂。

  命令甲斐宗运攻打八代的北肥后阿苏家。

  就是这两家。

  岛津义弘向本州的出击,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岛津家久独自再次上洛。而新纳武藏冲进八代的本阵,向岛津三姊妹报告这则紧急消息,他拔出短刀吵著「真的很抱歉~!公主大人一撒娇,在下武藏就不小心答应她了!如此一来在下只好切腹谢罪!」,吓得三姊妹大惊失色连忙阻止武藏,接著三人随即召开军事会议。

  「家久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啊……怎么会有人一个士兵也不带就往战场冲!既然事已至此,那就调动全体岛津军挥军本州吧!只要带上德千代就没有问题了!」

  「唉呀~该怎么做才好呢。这种时候应该先问问稻荷神的意思吧,义弘。」

  「姊姊,没有必要靠抽签决定!更不必多做讨论,立刻派出全体岛津军吧!」

  「冷静一下,义弘姊!我们的船只数量不够将全军运往本州喔!最多就只能运一千五百人!再说了,眼前的甲斐宗运军已经以敢死队的气势摆开阵式,我们怎么可以放弃八代和萨摩的防守呢?」

  甲斐宗运摆好阵地企图攻下八代。他唯一存活的嫡子如今遭挟持为人质,不得不服从阿苏家的命令。

  对于阿苏家而言,目睹龙造寺家在冲田畷与岛津家久交战,却吃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历史性大败仗,以总大将为首的四天王之中就有四人身受重伤,遭大友宗麟擒获。如此严重的事态让他们急急忙忙地想向岛津、大友联军投降。然而宣称从哥哥手中「继承」龙造寺家的锅岛直茂不允许他们这么做。锅岛直茂以利用忍者与毒药进行暗杀的手段广为人知。此时若是背叛锅岛,无论逃到哪边都一定会被叶隐忍群杀死──阿苏惟将打从心底抱持著这种恐惧。

  阿苏惟将只能把自家的存亡赌在独自一人撑起阿苏家的沙场猛将,「修罗中的修罗」甲斐宗运的身上。

  当锅岛家与大友宗麟交战的时间,甲斐家必须在八代挡住岛津军,在一个月之内拿下八代与人吉,并且攻入萨摩。那是锅岛直茂对阿苏家下达的「严令」。

  「可是岁久,不能让家久独自加入与武田上杉毛利那些家伙的重大决战!家久是军事家。要让家久在战场上发挥她的力量,必须有岛津自豪的壮士们!我听说织田的士兵在本州军队之中是极度虚弱!这样下去家久她会──」

  「一遇到和家久有关的事,义弘姊的智力就会降到几乎等于零了。你听好喔?只要锅岛和甲斐宗运还挡在面前,我们就不可能让全军走陆路前往本州。不过,还是可以率领船队带著一千五百名援军前去救援。我们三姊妹之中其中一人可以当援军的总大将前往本州,剩下的两人留在八代与甲斐宗运战斗。但是,将在本州爆发的决战是一场由多个大名家参与的混乱大战。最少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吧。」

  「在这种时候能这么冷静的岁久妹妹好帅喔~那么,谁要带援军支援家久妹妹呢?看来,还是身为岛津家主的我去比较好吗?若是家主直接前往本州参战,织田信奈应该会给予很高的评价吧。不过本州啊~好远喔~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呢~」

  「毕竟义久姊不喜欢出门,太危险了。如果没有从海路猛冲,就会赶不上那场最重要的决战,还得面对因为迟到迷了路,被织田家的敌人东军吸收的危险呢。」

  「不小心走错阵营加进东军?怎么可能有那么蠢的事,岁久。」

  「就是有喔,义弘姊。那就是身为乡下大名的悲哀啊。不过家久以前四处游玩的时候有上洛的经验,我不担心就是了。这次应该由我来率领援军吧。」

  「不对不对。岁久妹妹在高城之战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吧,不可以去~」

  「姊姊。既然如此还是由我去吧!在下义弘能确实与家久会合,我发誓一定会让家久活著回到萨摩!」

  「可是万一义弘姊离开八代,我和义久姊两人就必须与甲斐宗运展开对峙。甲斐宗运也被他的君主,不对,是被锅岛直茂以严苛的条件胁迫他早日攻下八代。就算进入持久战,最多也只能撑一个月。如果拖延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少了义弘姊的的岛津军有可能会战败喔。」

  「嗯,我知道了。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由最担心家久的人前往本州!那样就行了!很公平!所以呢,人选就是我。」

  「啊──那应该是身为岛津家大姊的我吧,义弘妹妹?嘿嘿。」

  「你们两个在胡说什么。当然是我才对呀!……咳,没事。忘掉我刚才说的话。」

  姊妹们你一言,我一语,无法决定到底该由谁离开八代去找家久。三人都很清楚若要达到「保护家久」的目的,选择身为「岛津家最强武力」的义弘才是最正确的决定。然而原本岛津家的行动方针是以包含家久在内的「四姊妹会议」来决定。此时少了一人,这场军事会议就缺乏正当的效力。

  目前的问题不在于让三姊妹的想法是否一致,而是家臣团提出「请恕臣斗胆一言,若是继家久大人之后,义弘大人也离开了八代。岛津家有败给甲斐宗运,连萨摩也遭到他入侵的危险」「我们萨摩隼人谁也不怕,但唯有那个人是例外」的意见,无法轻易接受义弘前往本州。

  若是四姊妹能达成共识,家臣团就不会有意见,甘愿舍命执行命令。但是现在只有三姊妹在场,还缺了一人。

  就在新纳武藏气急败坏地冲进三姊妹会议里,嚷嚷著「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我还是负起责任切腹谢罪吧~!」,再次拔出短刀的时候,义久慌张地大喊:

  「慢著、慢著!还是用抽签来决定吧!」

  这种做决定的方式可以说是很有自认优柔寡断又足不出户的公主大名岛津义久的风格。义弘和岁久也各自表示「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同意这个作法。当军事会议陷入僵局,整个家人心浮动时,将一切交给名为「抽签」的天意,让所有人服气。这就是义久的一流政治手腕。

  在新纳武藏点头赞同抽签能让所有家臣认可,再次离开房间后,三姊妹就进行了「抽签」。

  结果是「由义弘前往本州」。

  岁久苦笑著想(义久姊也真是的。竟然演了这么一场好戏,作假让义弘姊抽中签。这样一来就能统一家臣团的意向了)。

  为人老实,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大姊在抽签时动手脚的义弘感动地说:「喔喔,我被选上了吗!姊姊,岁久。请你们一定要在这一个月里和德千代大人守住八代!我绝对会将家久平平安安地带回萨摩!我去招募愿意和我共同奋战的壮士!」,激动地红著脸站起身。

  「姊姊,岁久,虽然接下来会是一场严酷的防御战,但万事都拜托你们了。九州战场与本州决战。我们四人虽然分隔两地,但仍然团结一心。就让我们发挥四姊妹的优势,将两颗果实都拾起来吧。」

  「嗯嗯,千万记得别犯下为了争夺相良良晴而刺杀姊妹的错误喔~」

  「……义弘姊。相良良晴说过,岛津四姊妹之中最先用尽命数的人──似乎是家久。虽然我认为她已经在高城,还有在冲田畷躲过了那个『命运』,家久却像是著了魔似地独自前往本州。或许,家久的命运会在本州实现。但如果有岛津家最强的姊姊在场,只要有『武神』在场,一定能扭转那孩子的『命运』。拜托你了。」

  「你说什么,岁久?……家久会死……?那孩子会死?」

  其实岁久已经偷偷对身为家主的义久坦承了这个「未来」。得知家久「命运」的义久虽然大受震惊,但是她靠著身居岛津家家主的矜持与责任感,勉强稳住了心情。然而义弘第一次听到「四姊妹之中背负最先死亡命运的人,是家久」这种说法。义弘这时才理解义久姊姊在签上动了手脚,刻意将救出家久的重责大任交给自己。还有为什么理应与岛津家没有半点关系的相良良晴会对家久如此和善,为什么明明织田家的时日已经不多,他却仍然愿意四处奔走帮助岛津四姊妹。

  良晴大人,您真是──义弘的眼中泛出了泪水。

  「就算将在后世留下『鬼岛津』之名,我也一定会完成这趟任务。」

  即使要拿我的性命,我的命运做交换,也一定会救回家久──

  岛津义弘在心中牢牢记住家久的命运,带著高呼「我们愿成为垫脚石,一定会让你们姊妹回到萨摩」「就算全军覆没也在所不辞」志愿参加本州战争的一千五百名精兵坐船从八代出发。

  另一方面,锅岛直茂则是在九州北部持续作乱。

  或许是有在冲田畷败北的预感,「肥前之熊」龙造寺隆信在展开决战之前就表示「若是我战败,你就继承龙造寺家的家督之位」,将一切托付给义妹锅岛直茂。之后「龙造寺四天王」其中的四个人在冲田畷被俘虏,不过四天王的最后一人,木下昌直成功护送锅岛直茂回到了佐嘉城。

  集结龙造寺残兵撤退至佐嘉的锅岛直茂誓言对打倒哥哥龙造寺隆信,摧毁其野心的岛津、大友联军展开复仇。智将锅岛直茂过去总是保持沉著冷静,不将感情表现在外。但如今可说因为哥哥被人夺走,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

  「哥哥将龙造寺家的家督之位传给了我,也从黑田官兵卫手中得到『可随意占领中津』的认可文件。我绝对、绝对不会让相良良晴称心如意,将九州的霸权拱手送给大友宗麟与岛津四姊妹。即使他们砍下哥哥的头,我也不会交出佐嘉城。我身为龙造寺家的正统继承人,锅岛家第一位家主,会持续在九州战场上战斗。为了夺下中津,就算死也在所不惜。」

  锅岛直茂吸收了筑前的国人秋月种实,将他纳入旗下。虽然秋月家从属于大友家,但他们曾经跟随毛利,长期与大友家争战。秋月种实的父亲与哥哥在与大友的战争中阵亡,与秋月家交战的立花道雪也失去许多族人。对于大友宗麟和立花道雪而言,秋月种实乃是命中注定一战的对手。当龙造寺家即将与大友展开决战,著手吸收以阿苏家为首的筑后、肥后之国人时,秋月家也向他们承诺将会提供内应。早在「冲田畷之战」的前夕,秋月家私底下就成为了龙造寺家内应,如今已经无法与锅岛直茂做切割。更何况身为修罗的自尊也不允许他们向家族仇人大友家俯首称臣。于是公然倒戈,投向对秋月家私下保证「你们可以随意占领大友领地的空白地带」的锅岛方怀抱。正如同毛利元就那样,秋月家也怀抱夺取海外贸易的大据点博多的野心──从被大友军杀死的父亲那代就是如此。

  锅岛直茂的这则「继续战斗」宣言,对于结束在冲田畷的战争后留在岛原准备进行战后处理的大友宗麟而言,是一个天大的失策。

  宗麟已经将绝大部分主力部队托付给黑田官兵卫和立花宗茂,送往本州。所以大友家在冲田畷之战中无法派出任何军队,只有宗麟本人参与这场仗。应该由大友家把守的筑前、丰前、丰后三国几乎处于兵力真空的状态。

  宗麟曾经与在战争中受到重伤,被送去岛原南蛮医院的龙造寺隆信与百武贤兼讨论过,两人也想不出阻止锅岛直茂的办法。

  「我的妹妹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主意的人。那是不惜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要为我雪恨,与我一同共赴毁灭的作法。如果把我的头装进桶子里送给她就能停战,我当然很乐意。然而杀了我只会招来更多麻烦吧。更别说对妹妹而言,我遭到生擒是她难以忍受的屈辱。」

  「……公主是一位用情极深的女人。只差一步就能将自身感情传达给主公的遗憾化为执著,让她选择走上成为永世诅咒大友家之『怨灵』的道路。就算派我去说服她,也不可能成功。」

  大友宗麟原本相信只要生擒龙造寺隆信,就能与锅岛直茂达成停战协议。

  虽然隆信在战场上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他在冲田畷的激战之中受了重伤。宗麟将隆信移送到南蛮医院,对他施予最新的南蛮医学治疗,勉强救回隆信的性命。宗麟本人也在一旁照顾他。而连同主公一同被捕的四位龙造寺四天王全都受了比隆信更严重的伤,一度处于危险状态,最后也都捡回一条命。

  然而锅岛直茂的执著与对哥哥的爱慕之情似乎远远超出了常轨,连宗麟和相良良晴都没有算到这点。

  「……妹妹过去一直当我的傀儡,过著有如影子的生活。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决定人生方向。我这个做哥哥的已经无法再指挥她。真希望我的身体状况至少可以拿枪上战场阻止妹妹的进军……」

  身负重伤的龙造寺隆信已经无法再站上战场了。

  在收容于冲田畷受伤的诸位修罗的南蛮医院里,当起护士的宗麟一边照料龙造寺隆信与龙造寺四天王等人,一边想著:

  (我以为自己已经在冲田畷斩断「害死弟弟」的轮回。以为救了龙造寺隆信一命之后,就能避开将另一波仇恨强压在锅岛直茂身上的道路。然而──因果轮回却没有就此结束。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她泪流不止。

  大友宗麟心中还有另一桩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心事。

  似乎有人正在呼唤她,要她立刻前往织田信奈的身边。

  那个声音的主人,究竟是第一个在位处遥远九州的自己和织田信奈之间发现双方「关连性」的沙勿略呢。

  还是不断教育宗麟,要求她成为织田信奈的挚友,两人共同奔向世界的加斯帕尔呢。

  还是──相良良晴呢。

  (宗麟其实很想和良晴一起前往本州。很想参加为战国时代画下休止符的最后决战,参加那场争夺天下的大战。我不得不这么想:无论是沙勿略大人,加斯帕尔大人,还是良晴。他们都是为了那个时候的到来而保护宗麟。织田信奈「命运」之中的某种空缺,或许可以靠宗麟填补……)

  圣经的故事提到──就在遭到逮捕,即将面临被钉上十字架的「命运」的前一刻,耶稣曾对弟子彼得做过「预言」。告诉他鸡鸣之前彼得将三次不认自己。

  而我已经被呼唤前去见织田信奈三次了──

  之前她都是透过传教士与织田家交流。然而宗麟太胆小了。从来没有离开过九州。所以没办法直接与织田信奈见面。如果就这么一直留在九州,恐怕永远都无法见到她。西军可能就此一败涂地。将大部分的大友军托付给西军时,她不知为何有这样的预感。

  就在宗麟心中犹豫不定地想著(现在还来得及追上良晴。但只要得靠所剩无几的守军持续与锅岛军打著没完没了的殊死战,身为家主的宗麟就不能离开九州)的时候。

  外头传来一则急报,锅岛军呼应高举反大友家旗号,举兵起事的秋月家,离开佐嘉城突袭形同空城的筑前。他们打算协同秋月军捣毁筑前,并且顺势攻进丰前与中津。锅岛军没有准备任何退路,一旦兵尽粮绝士气耗尽,就是锅岛直茂的死期。锅岛直茂此生唯一的恋情破碎。让她将悲伤化为怒火,化为执著,驱使直茂做出如此行径。

  而宗麟更在此时接到「岛津义弘率领一千五百精兵坐船离开八代,经由岛原急速登陆本州」的报告。

  岛津军不是应该在八代与甲斐宗运交战吗──宗麟大吃一惊。

  义弘送来的信这么写著:

  『如你所知,舍妹家久已经私自去找相良良晴大人。由于她在这件事上瞒著宗麟大人,所以我也不打算责怪你。但就算家久被称为战术天才,对于她不带任何岛津兵就只身参与本州决战的事,我们岛津三姊妹都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于是根据姊姊抽签的结果,由我率领一千五百名壮士紧急上洛前往帮助家久。八代战场少了我之后情势会变得很危险,但是我们岛津四姊妹相信自己能够兵分两路,同时拾起两颗果实。如果宗麟大人有那个意思,就请你在岛原与我会合,一同上洛。不知意下如何?』

  另外信中还补充道:

  『家久的行动让我与你意外获得上洛的机会。让我感觉到某种命运般的存在。或许那是一种要我「抵抗命运」的暗示。无论是家久,我,还是宗麟大人,都爱上了理应不会遇见的男子──从未来被召唤到这个时代,为了织田信奈而四处奔走的相良良晴大人。我们所有人都被呼唤到织田信奈的身边──现在正是让原本没机会站在一起的织田信奈与位于九州的我们携手共进的时刻。这一切都是为了改变战国公主武将们的「命运」,奋战到底的相良良晴大人的意志。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

  「你去吧。有道是男人的愿望乃是为了心爱的女人死在战场上。然而九州之人不分男女,人人都是修罗,一律平等。女人也是一样的。你虽然不像岛津义弘那样拥有武力,然而人不是只靠武力才能生存。如果是以女王之姿君临修罗之国九州还能活下去的你,如果是放弃复仇帮助我们的主公,斩断『害死弟弟』轮回的你,为了所爱的男人,也为了织田信奈,一定能提供帮助。」

  百武贤兼努力地劝说感到犹豫的宗麟。由于他具有被喻为龙造寺四天王第一的奇迹似体能,勉强捡回一命。不过他仍然浑身是伤。手脚和肋骨都断了,没办法从南蛮医院的床铺上起身,连说话都很辛苦。但就算如此,他仍然不断以话语激励宗麟。

  「虽然你有著在下决心之前迟疑不决的习惯,不过一旦做出决定,就会展现身为九州女王的风范。你是打垮那个无敌的大毛利家,击败强得有如鬼的龙造寺军的英雄。去吧,鸡鸣了。」

  把守筑前、太宰府的岩屋城也紧急派来了密使。

  立花道雪。

  高桥绍运。

  立花誾千代。

  原本应该在之前「高城之战」时冲向岛津军而受到重大打击的立花家全体出动,固守筑前的岩屋城与立花山城。他们表示将会抵抗锅岛军对博多和太宰府的侵略。而且根据密使表示,双方都已经展开守城行动。那是立花家最擅长……不对,是「雷神」道雪的拿手绝活「独断专行」。

  怎么会这样。道雪和绍运已经在与岛津军的战斗中受到重伤,手上也几乎没有兵力才对。立花军里还能行动的人,几乎都移交给宗茂和黑田官兵卫,送去本州了。他们应该只剩下老弱残兵,无法战斗啊──宗麟震惊地想著。

  『公主~!您在岛原磨蹭什么啊!请立刻前往相良大人的身边吧~!要对付已经自暴自弃的锅岛直茂和企图趁火打劫的秋月家,凭老夫这把老骨头和绍运就足够了!一个月!老夫会撑住一个月给您看!老夫向八幡大菩萨与上帝发誓!』

  『哎呀哎呀,真是强人所难。我在高城被义弘伤得很重耶。这次就别算进我了……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这也是孽缘一场。看来只能陪老爹一路下地狱啦。我镇守的岩屋城战力恰巧为七百六十三人。正好跟代表「完蛋」的「南无三」同音。如果不快点到本州击败东军,事情就麻烦啰,公主。』

  『把立花山城还回来~!宗茂不在的时候,只要我誾千代和父亲大人一起守住城,城主就是我誾千代啦~!当公主和宗茂会合后,在陌生本州作战的大友军也会勇气倍增!请您务必保护好宗茂!地头鸡也正在咕咕叫喔!』

  道雪与誾千代驻扎于立花山城防守博多,绍运则驻扎岩屋城防卫太宰府。两边的城内守军都不满千人。相对之下,锅岛直茂军虽然在冲田畷吃了一场大败仗,却又补充了毫发无伤的秋月军。成为一支人数可能破万的大军。道雪与绍运如今都受了伤,状况不佳,怎么想也没办法支撑一个月。

  宗麟很想亲自与锅岛军作战。她不想要失去一直支撑她的道雪等人。

  然而,岛津义弘搭乘的船队已经接近岛原了。

  虽然她想拜托义弘「带著一千五百精兵,转战筑前」,但对方不能这么做。义弘无论如何都必须救出家久。就如同宗麟非得拯救道雪等人不可。与相良德千代一同留在八代的岛津义久与岁久光是阻挡那名「修罗中的修罗」甲斐宗运的猛攻就已经自顾不暇。将义弘与精锐部队送去本州之后,八代可能也撑不到一个月。

  岛津姊妹与德千代已经决定好,要同时拾起八代与本州两颗果实。

  「雷神大人与风神大人已经展开守城行动。你千万不可在此时犹豫不决喔,九州的女王──要把两颗果实都捡起来啊。你虽然是个爱哭鬼,却也是九州第一的谋士。你觉得自己最能做出贡献的战场,是哪一边?」

  宗麟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要在岛原与岛津义弘会合。

  「九州战场就交给道雪他们吧。道雪他们保证过,一定能撑过一个月,并且活下来。宗麟这就动身前往相良良晴与织田信奈的身边。他们在呼唤我。宗麟一定能帮上那两个人的忙。他们需要我。我隐约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带我到本州的决战之地吧,岛津义弘。」

  岛津义弘牵起取回符合九州霸主之名的威风「睿智」,变得更加强大,整个人犹如焕然一新的「九州女王」的手,请她搭上了旗舰。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一定能改变相良良晴大人与织田信奈大人的命运。你的身上隐藏著那种『力量』──我会在这一路上保护你。好了,我们走吧。」

  ※

  于是岛津义弘与大友宗麟火速赶往了墨俣。

  当然,无论是对良晴或信奈,更别说在家久的面前,岛津义弘都没有提到「家久的命运」。不过唯有良晴察觉到这件事,心想(义弘、义久,还有岁久终于得知家久的命运了。她们已经做好在八代战场与甲斐宗运苦战的心理准备,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让四姊妹各自在不同的战场上全军覆没,却仍然派出「武神」义弘与一千五百名精锐的萨摩隼人来到信奈的身边)。而立花道雪与高桥绍运则是做好在守城战之中全体将士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觉悟,将宗麟送到了本州。

  (如果高桥绍运带著七百六十三人进驻岩屋城,镇守城池的故事为真,状况可能就很不妙了……若是按照「史实」,绍运与其家臣团共计七百六十三人,将在岩屋城全体战死,一个人也没活下来。绍运先生或许已经隐约察觉自已的「命运」。就算如此,他还是让宗麟来到本州……)

  良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答谢他的这份心意。

  「真的很谢谢你们,宗麟、义弘,还有各位九州壮士……正如同义弘与宗麟所知,救援岐阜城的作战令人遗憾地没有及时赶上。德川军此刻仍然守著长良川的东岸。攻陷岐阜城的武田军接下来将会展开行动,准备与织田军决战吧。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墨俣。至于究竟该前往岐阜城,还是关原──请各位暂时让我和信奈独处一下,只要四半刻(三十分钟)就好了。」

  良晴和信奈在军事会议之前得到了片刻的独处时光,两人凝望著雨停后仍然汹涌不止的长良川。在长良川的东岸,德川军坚守阵地一动也不动,他们还举著「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旗帜。

  东军与西军之间已经不再会有圣诞节休战那种事了。

  以让良晴怀疑自己耳朵的速度攻陷岐阜城的武田军,应该很快就会与织田军展开决战吧。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原本行事万分谨慎的武田信玄此时却急著上洛。与长年的盟友诀别,加入东军的德川军也只能服从信玄的命令。一旦武田援军抵达,德川军势必将会再次渡过长良川,与织田信奈交战。而且这场仗,将会是为战国时代画下句点的最后决战。

  「……良晴,战国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斥无限的战争与计谋的苦界。受到战乱之世的残酷折磨的人民只能归依本猫寺或天主教。竹千代生于被夹在织田家与今川家之间摇摆不定的松平家,祖父与父亲都被家臣暗杀,自己则是在被当成人质送往骏府的途中遭到绑架,被卖给织田家……她从小就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令人难以想像的艰辛苦楚。对她而言,这个世界或许就是『秽土』吧。就算竹千代已经被替身取代,『与织田家断交,再次取得独立』仍然是德川家全体家臣的意志。」

  「可是,织田家与德川家并没有彻底断绝关系。两家自桶狭间之战以来,一直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目前仍然有著重新携手合作的可能性。你看吧,信奈。」

  良晴手中所指的──是长良川的河面。

  就在大友宗麟凭吊津田信澄而放流的南瓜灯船周边。

  漂流著无数从东岸德川阵营放出的「灯笼」。

  「……是放流灯笼……德川的将士们也在追悼勘十郎呢。」

  「这让我想起了盂兰盆节呢,信奈。」

  「好像津岛天王祭的卷蒿船啊。对不起,良晴。我刚才不顾你的制止──」

  「没关系。我看到五右卫门的兜帽时也失去了理智。但是,原本以为不可能来到这里的义弘与宗麟救了你我两人,给了我们再活一次的机会。就让我们珍惜这条生命吧。」

  「……宗麟是个坚强的公主呢。乍看之下很软弱,其实内心深处比任何人都还强韧。是因为她克服了失去多位弟弟的悲伤吧。无论是沙勿略大人,还是最近上洛的传教士加斯帕尔,似乎都相信将大友宗麟介绍给我当『朋友』是他们的使命。如果她没有来到这里,或许我就无法从勘十郎之死的冲击之中振作起来。良晴明明一直守护著我,良晴应该也因为失去五右卫门而感到悲伤,我却没有体谅你的心情。对不起……」

  「这也没办法,毕竟你没有经历过信澄的死去。我不希望让你变成第六天魔王。所以才会拚命守护你。却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或许是我不愿去想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这不是良晴的错。都是因为我禁止你透漏未来的事。明明良晴没有将我当成傀儡操纵的意思。我明明早就明白不会你不会那么做。我应该早点取消那道命令才对。」

  「不是那样的。我不只是担心若是透漏太多未来的事,会对你造成过度的影响。我自己也在害怕。我缺乏直视等在你面前的『命运』,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勇气──我应该与你共同分享『命运』,一起跨越难关才对。」

  「这样啊──良晴,告诉我吧。说出我的,织田信奈的『命运』吧。让我们共同分享这个命运。然后一起跨越它吧。」

  两人做出了决定。

  良晴抱紧信奈的身体,坦白了一切。他说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话,说出信奈的「命运」。

  「信奈。死亡已经逼近到你的眼前。你无法实现天下布武的志向,在那之前就会先被杀死。为了解救从未来漂流至战国时代的我而死藤吉郎大叔原本应该会侍奉你,并且继承壮志未酬的你遗留下来的理念,统一天下。那就是我所知道关于你,以及这个国家的真正『未来』。也许该说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才对……」

  「果然是这样呢,良晴。所以你才会一直守护著我。」

  「原本我以为得知未来的自己可以事先避开那个命运,然而在途中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靠我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达成。所以已经向竹中半兵卫、黑田官兵卫,以及五右卫门三人透露了未来的事。然而,还有另一名知道未来的男子──细川藤孝,企图利用『场』的力量让你葬身于关原。目前的事态正朝著藤孝的计画发展。」

  「『场』的力量?」

  「根据我所知道的历史,藤吉郎大叔死后,天下会再次大乱。所有战国大名将分成东军与西军,展开一场名为『关原之战』的日本史上最大决战。在那场战争里,在某个『地点』布阵的武将会『背叛』西军。此人将在关键时刻倒戈背叛,为东军带来胜利。藤孝巧妙地诱导各势力,试图将你的死亡命运与那场『关原之战』的『背叛命运』合并在一起。虽然有一半可说是『历史的强制力』这种偶然因素造成,但至少策动本多正信的『预言』毫无疑问是藤孝所为。正信应该也知道这点,才会听从藤孝的计谋,打算再次改变受到我干涉历史而出现大幅变化的德川家未来。」

  「带来背叛命运的『地点』?『土地』具有那种力量吗?」

  「是啊。所以藤孝才会在暗地里促成织田家与反织田联合于关原进行决战。原本当你决定建造安土城时,就计画将关原当成夺取天下之战的最后决战场。小早川小姐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藤孝与毛利家合作,在背后推了你与小早川小姐心中的关原决战战略一把。他亲自与剑豪将军驻守丹后,策动本多正信,诱使德川家投向东军,还让东军夺走清州城与岐阜城。」

  「可是他待在丹后,照理来说应该无法如此自由自在地策动他人吧?」

  「他可是解读了『古今传授』那本谁也读不透的预言书,比我更精通未来的男人啊。况且,藤孝还反过来利用了企图让被我强行改变的历史洪流回到原样的『历史强制力』。虽然官兵卫否定那种力量的存在,但如今也不得不承认那种力量确实存在。加斯帕尔告诉了我。其中一股那种力量就是『场』之力──于关原『松尾山』布阵的武将,将会严重受到『场』之力的影响。被拉著走上『背叛』的『命运』。」

  「慢著,良晴。你说『松尾山』?我记得十兵卫现在应该最先抵达关原,占领了『松尾山』呀!」

  「……信奈……那是……」

  「难道,良晴……杀了我的人……实现我的『命运』之人是……」

  就算良晴不说出口。

  光凭他那悲怆的表情。

  信奈总算发现了真相。

  她终于知道了。

  知道相良良晴过去都是与什么东西战斗。知道他企图扭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十兵卫会杀了我。良晴,那就是你所知道的『未来』。不对,对你而言,那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没错吧……」

  良晴搂著信奈纤细的腰。

  他呜咽著表示:我实在说不出口。

  「在我所知道的历史里,你会因为遭到十兵卫妹妹的背叛而被杀,杀害你的十兵卫妹妹也变得形同废人,很快就过世了。不过过了两周左右的时间宛如追随你而死去。你们两人是怀抱『天下布武』这个共同梦想,犹如镜里镜外互相对照的同一存在。只要一方死去,另一方就再也活不下去。可是,就算在未来,就算在我的时代,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我没有出手阻止。遇见十兵卫妹妹本人后,我就越来越不明白了。如此善良的女孩,将你视为心目中的君主,投注景仰之情的她,同为斋藤道三钟爱的弟子,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十兵卫妹妹,不可能做出那种行径。我只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认为她的背叛是所谓的遭到冤枉,在历史的台面下一定还藏著真正的犯人。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在这个我生活的世界里,我隐约明白她对什么感到绝望,为什么会被迫走上背叛之路了……我……没有把对我如此尽心尽力的十兵卫妹妹当成一位异性,给予她爱情……不对,应该说我不能爱她。我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让心被她夺走。因为我已经先遇到了你!」

  良晴难过地想著(难道我介入历史的努力全都没有意义吗。一切发展都在记载于「古今传授」时,就无法改变了吗。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对十兵卫妹妹与信奈造成无谓的「痛苦」吗)。信澄,以及五右卫门的死亡所带来的冲击化为难以言喻的悲哀之情,突如其来地袭上良晴的心头。

  在他脑中只想著拯救信奈时,尚且能承受失去信澄与五右卫门的悲伤,如今却几乎压垮了他──

  (或许我已经失败了。可能明知这么做很愚蠢,仍然打算重来一次。毕竟我一度改变历史,却失去这一生的好伙伴五右卫门。当我在关原失败之后,有可能会舍弃「拾起所有果实」的信念,化为加斯帕尔。可能会从信奈身上夺走「爱情」的梦想,将信奈变成统治日本的机器。如果加斯帕尔没有找到大友宗麟,让她成为陪伴支持信奈的「挚友」,信奈如今已经渡过长良川,被德川军杀死了。加斯帕尔是拯救信奈必要的存在。但是……就算我拋弃自己的身分,转生为加斯帕尔,仍然无法战胜藤孝。加斯帕尔的「观测术」对藤孝没有用。既然如此,我或许会一次……又一次……喊著「我会帮你实现天下布武的梦想」,让信奈复活。并且,一再地害她死去……!)

  难道无论如何都无法拾起信奈与十兵卫妹妹这两颗果实吗。

  信澄。

  你和长政结婚,生下了三个女儿。却就这么死了。你的心中一定留下许多遗憾吧。

  还有五右卫门。

  连你也被害死了。

  如果你没有怀抱「一定要拾起两颗果实」的信念,或许至少还有你能活下去吧。

  这些想法没有化为言语,只让良晴泪流满面。

  被莫名丢到战国时代时,他也没感受到这种无力挽回一切的悲伤与后悔。良晴更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恐惧,他会不断反覆回想起这场「失败」,这件事将永远纠缠著他不放。走过漫长的道路,良晴站上了非比昔日的地位。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丧命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的小卒。身为建立耀眼战功,身经百战的战国武将,他累积的地位所带来的沉重负荷,几乎压垮历经成长,被全日本的人视为英雄的良晴的心。

  良晴,现在就是轮到我守护你心灵的时刻──信奈用力抱紧良晴的身体,以自己的唇轻轻吻上良晴。

  「……信奈……对不起,在这种重大时刻……我却慌乱成这样……」

  「没关系……良晴。谢谢你,你这么久以来一直为了我们努力……不但跨越了时间的阻碍,甚至拒绝回到故乡,为的就是改变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守护所有公主武将。你是上天赐予这片宛如秽土的修罗世界──战国日本的英雄。你比我想像的更加爱著我。你将我救出亲手杀死勘十郎的命运,救出对道三见死不救的命运,救出火烧睿山的命运,救出等在我面前的一切苦难与悲伤。一直守护著我……或许因为你老是在我面前耍宝,我直到这么晚才察觉你的用心。真的很对不起。」

  为了挽救、抚慰即将崩溃的良晴,信奈不断在他的耳边轻语。

  「过去的我总是片面接受良晴给予的爱。但是,从今以后将不同了。就如同你守护著我,我也会守护你,直到死亡拆散我们两人为止。就让我们一起前往『关原』吧。」

  「我不相信过去的那些努力只能以失败收场。不相信『场』的力量,也不相信『古今传授』的预言。十兵卫不会背叛我。她绝对不会做出让良晴伤心的行为。那孩子非常坚强。如果说到战国日本之中有谁能贯彻『天下布武』之志,达成这个目标,不是我,就是十兵卫。我对她的信赖至今没有丝毫动摇。我和十兵卫将会共同战胜命运。因为你已经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所以,让我们一起去关原吧,良晴。你流血又流泪,却仍然带著笑容坚持走下去,这样的你一定能获得善果。你的心意一定能获得回报。」

  「……可是。现在的我却成了造成问题的原因。」

  「你错了。若不是你出现,我和十兵卫一定会在什么地方误解彼此,最后演变成兵戎相向。我们的『命运』或许就是如此。但是现在有你在。良晴,你可曾憎恨过十兵卫?可曾鄙视她,斥她为即将杀害我的凶手?」

  「……不,没有……在清水寺之乱时,我曾经一度心生动摇,考虑是否该让她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但是那种鄙陋的念头……那种令人引以为耻的想法,只有稍微掠过我的脑海。我……希望……守护那个女孩的笑容。我发誓要守护她,改变她的命运。」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我们走吧,前往关原!」

  良晴心想,他永远不会忘记信奈在此时露出的表情。

  无论是愤怒、悲伤、希望、梦想、绝望、憎恨。她的眼中绽放足以将一切情绪净化升华的强烈光辉,宛如耀眼的太阳。就像是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自己见到的那副眼神。我就是受到那副眼神的吸引。不过此时信奈身上散发的「火焰」,并没有无情地将碰触之人烧成灰烬的残忍怒意。

  「良晴。你用那种方式,让情感笨拙又充满猜忌心,拚命封闭内心的我学会了如何爱人。虽然你也是个笨拙、不够体贴,在各方面都粗枝大叶的人,但是你从不轻言放弃。你改变了我的为人。所以,你一定也能改变我的『命运』。扶持我走下去的不是其他人,一定就是你。」

  是啊。

  没错。

  我就是为了遇到她,与她携手生存下去,才来到这个世界。

  我到底在迷惘什么呢。

  我根本不会有什么「第二轮的人生」。

  这是相良良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人生。

  深夜的墨俣响起法螺贝号角的声音。全军都收到「立即转进至关原」的命令。织田军不回大垣城,而是赶往东山道进入关原,与明智光秀军会合。准备与东军展开一场野外决战。

  「不成不成!为什么相良和总大将织田信奈当前锋,把岛津军放在最后面?这种配置和兵法的常识完全相反啊。万一在前往关原的夜间行军时遭到奇袭,主将就有危险了!」

  织田信奈与相良良晴位处前锋。泷川一益、相良义阳率领的织田主力部队与相良军当中锋。而大友宗麟与岛津军在最后面。

  当岛津家久听到这种「配置」时,或许心中就产生了某种预感。

  她任由双马尾飞舞于夜风中,骑马冲到良晴身边。

  当良晴匆匆忙忙地做著出阵的准备时,他突然歪头疑惑地说:「奇怪?鹿之助上哪去了?她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耶」。就在此时,家久从马上轻巧地跳进良晴的怀中。

  「喂喂!很危险耶!你身上还穿著铠甲,不要叫我用公主抱抱你啦!我的腰啊!」

  「还不是因为相良你开始搞怪。谁也说不准我们能在这片黑暗中平安无事地抵达关原。有可能在路途中遇到奇袭,或是遭遇敌人爆发战斗。前锋交给岛津军吧!织田信奈和相良应该待在最后面以防万一。」

  「不,家久。我已经和信奈商量过了,义弘也点头同意。这样安排就行了。」

  「喵啊?可是相良,你这是有什么用意?」

  「这个嘛。应该说我不想被义弘、义久、岁久──其他的岛津三姊妹憎恨一生吧。如果在前往关原的行军路途中出现意外,你就和义弘率领的萨摩隼人沿著大道往回走,撤离现场。就算用上『舍奸』战术之类,你也无论如何都要脱离战场,活著回到萨摩。我们这批军队的规模很大。如果你身处前锋或中锋,就不容易脱离战场了。」

  家久鼓起腮帮子表示抗议。

  「你、你、你为了保护我,才安排了这么奇怪的阵形?这让人很不爽耶~!」

  良晴已经注意到了。根据他所知道的历史,岛津家久原本注定在九州与丰臣军进行「高城之战」后英年早逝。那个命运应该已经被扭转了。可是家久之子岛津丰久却还有著在「关原之战」之中为了帮助岛津义弘逃跑,冒险使用冲进敌军中协助主将撤退的舍身战术「舍奸」,最后战死的「未来」等著他──

  既然「关原之战」在细川藤孝的计谋之下提前发生,那么就如同明智光秀受到「命运」的引导被引诱至「松尾山」,原本应该成为岛津丰久之母的家久不就会为了保护义弘而冒险使用「舍奸」战术去送死吗。

  原本良晴以为义弘会为了与甲斐宗运作战而留在九州,不会来到本州。然而,不该来的义弘还是出现了。

  这不就代表──整件事与无暇干涉岛津四姊妹的「命运」,也没必要出手干涉的细川藤孝的计谋无关──然而岛津四姊妹之中,小妹家久会第一个阵亡的「命运」,与家久应该生下的丰久所拥有的「命运」变得十分相似,这两个命运将会在「关原之战」时合为一体。

  良晴就是注意到这点。

  所以他先发制人。

  信奈和良晴都相信光秀不会背叛。他们都做好了觉悟,如果无法扭转「命运」,两人的这一生就会在关原画下句点。但是,不能让家久受到牵连。万一出现在松尾山布阵的「土岐桔梗」倒戈投向东军,导致西军溃败,岛津军使用「舍奸」战术掩护逃走的公主,应该是背负死亡命运的家久。义弘也对良晴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岁久告诉了我那孩子……家久的『命运』。为了改变家久的『命运』,为了拯救那家久,我和仰慕家久的一千五百名壮士都已经做好觉悟,在本州这里豁出自己的性命。」

  良晴仔细地思考著。

  西军……织田军战败的可能性有两个。

  在关原布阵之后展开交战,最后不敌败北的可能性。

  当进入关原的当下,遭到「倒戈背叛」而被击败的可能性。

  为了遏止第一种可能性,抵达关原之后,在布置阵地时,他会将岛津军当成「预备队」配置于织田主力部队的后方。即使战败,身处后卫的家久应该也能顺利逃走。

  而为了应对第二种可能性,当他们从主要干道行军至关原时,不得不将家久摆到最后面。当他们进入关原时,成为「敌人」目标的武将──也就是站在织田军最前头的武将,将是信奈与良晴两人。

  良晴相信光秀,很信任她。但是良晴与信奈不能让与织田家的「因果」无关,对这些事毫不知情的家久卷进他们的「赌局」。那是不可以做出的行为。此地是战国日本的战场。信任与乐观是两回事。战场上不允许带著丝毫的乐观。万一家久战死,义弘她们三位姊姊将会多么痛苦与悲伤……现在的信奈已经亲身体验到了。所以信奈拜托良晴「我希望你能确实做好让家久逃离的计画」。

  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印象中曾经和家久约定过,希望有一天能再一起在京都开茶会,游览「源氏物语」的圣地名胜呢……良晴望著家久如人偶般端正的小巧脸蛋,心中想著(千万不能让家久没有达成想要恋爱的梦想就死去),然后吸了一口气。

  「相、相良?你干什么一直盯著人家的脸看。就算你想瞒混过去也没有用喔!」

  织田军很快地即将前往关原。当抵达的那一刻,「答案」就会揭晓。我和信奈,以及十兵卫妹妹的「命运」将就此决定。或许,今晚是我人生中最后的一个「夜晚」也说不定。或许我将会与家久她们永别。当良晴这么想著的时候,时间就彷佛为之静止。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夜空中的每一颗星星。无论是月亮,星辰,就连星光无法照亮的黑暗,一切都是如此美丽。世界竟然是如此美丽吗──良晴这么想著。家久窝在怀中。对了,上杉谦信即将赴死的那个时候,良晴与谦信接吻,两度留住了她的性命。当时的良晴既没有私欲,也不是为了利益得失,专情于信奈的良晴脑中甚至没有他对自己立下的誓言。他只是不希望谦信壮志未酬半途而死,只是认为谦信很美。仅此而已。为了这个念头,他什么都做得到。

  (我可是继承藤吉郎大叔遗志的男人。所以虽然口中说著「以成为后宫之王为目标」,实际上以我的个性,只能独爱一位女孩子。所以,才会专情于信奈。我感觉自己会在无意识之中避免爱上与信奈在命运方面是完全相反存在的十兵卫妹妹。但是……一想到我的性命有可能即将走入终点,就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可爱。我终于知道不只有男女之情才算是爱。就算是这个战国日本的世界,就算是背负著悲伤,仍能保持高洁之美坚持战斗的公主武将们,就算是为了心爱的女人或托付自身壮志的子嗣而战,最后英勇阵亡的男人们,一切都是如此可爱。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我对十兵卫妹妹,有那么一点对家久抱持的那种爱情,并且将那份爱情分给她,或许──)

  我只是单方面接受她给予的爱情,却没有回馈给她的想法。我隐约害怕那会成为对信奈的背叛。也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深处将她当成「未来的谋反之人」,又或许是我害怕自己背叛信奈。我在牟志贺对大友宗麟大言不惭地阐述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但其实最不懂情爱的人是我自己。我怎么会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的无知呢。

  「……相良?你怎么了,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

  「家久,你要活下去,你一定得活下去。这是我事先支付的奖赏,可别退货喔。你能答应我,乖乖待在队伍最后面吗?」

  良晴轻轻吻上了家久的唇。

  不妙,要是被织田信奈发现,人头会不保啊──家久打趣地笑著,随后收起认真的表情,说道:

  「嗯,我答应你。我的『双马尾』将会由相良解开。」

  那么专情的相良良晴不可能变心背叛织田信奈。而且,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出轨外遇。既然如此,这个吻就不是玩玩而已──我的初恋终于实现,终于获得了回报。

  聪明的家久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性命与良晴的性命其中一者,甚至是两方都将在关原逝去,这是「别离」之吻。良晴很快将会与这个世界告别。所以,他打算大方地将爱情分送给爱著他,苦苦追求他的公主武将后再赴死。

  家久轻吻著良晴的唇,心中下定了某种决心。

  织田信奈,

  以及相良良晴。

  两人终于抵达了「命运之地」关原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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