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间搭乘东海道新干线前往新大阪车站,从车站走五分钟去转乘御堂筋线——这条南北向贯穿大阪市中心的地铁,经过约二十分钟,抵达了难波车站。这里的地下街,就连喜欢逛街的女性都得花上两天才能好好转完。本间穿越宽广的地下街,来到像大杂烩般混乱拥挤的闹市区。崭新亮丽的地下街与这地上闹市区的关系,就像是嫁人豪门的小家碧玉那富贵的婆家和穷酸的娘家。
这就是难波的街道。旧大阪球场离地铁出口不远,周遭大楼林立,棒球场就在这条延长线上。
球场外墙贴满装饰用、缺乏统一性的杂乱广告和招贴,与球场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差距,看起来就像到处可见的破旧大楼墙面,令人难以相信职业棒球选手真的曾经在这里面击出过全垒打。现在,像西武球场、东京巨蛋、神户巨蛋等设备新颖的球队专用球场不断增加,难怪南海鹰队无法在这种球场中继续生存下去。对棒球没什么兴趣的本间不禁这么想。
高度限制为两米的车辆出入口旁边,有一个与附近大楼风格很相近的铝制拉门,上面挂着黄色旗子,旗子下垂的部分印有“大阪球场住宅博览会服务台”的文字。
的确,这里是全日本唯一在棒球场内盖房子的地方。
走进大门,里面是走道兼办公室。白色的墙上挂有各种类型住宅的广告牌,下面贴有该住宅的型号。一早起来就是放晴的好天气,或许是眼睛适应了阳光,本间感觉里面有些阴暗。
走道兼办公室的尽头又是一道铝制拉门,从那里便能进入球场。
拉门前面有长桌子排成L形的服务台,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身着式样简单的套装,面对着本间坐在里面。
服务台前,紧贴着铝门栏杆,并列着两张退色的红色和蓝色椅子。隔着椅背可以看见里面盖了好几栋样品屋,到处都走动着参观者。因为是星期天的下午,来参观的人还真不少。
还好服务台附近没有其他参观者,而且那名接待小姐也习惯了各式各样的客户。本间拿出那张拍立得照片询问:“请问你知道这种形式的房子在这里展示,是多久以前的事吗?”她也没有显露怀疑的神色。这对本间来说再好不过了。
她首先惊呼道“哎呀”,然后说:“这个嘛……不是现在展示的房子吧。你是要找这一类型的房子吗?”
女子的口音虽然不像真知子老苏一样,但语调听得出来是关西人,声音很好听。
“是的,没错。这照片上的——就是这个,这个照明灯。因为它是对着房子,也就是球场的方向照的,所以地点可以确定是这个住宅展示场。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女性抬起头看着本间,说:“这种类型的洋房建筑,现在已经推出新款式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要找这个样品屋。”
“那就没办法了。”她用小指的指甲抠了一下嘴边。她只有小指的指甲留了约一厘米长。
“真的是我们这里展示的样品屋吗?”
“地点是这里没错吧?”本间再次确认。
对方想了一下,看看照片又看看艳阳下的球场。
“地点嘛……没错,就是这里,可以看见照明灯。可是现在没有展出这种类型的样品屋。”
“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住宅展示场呢?”
“这个住宅博览会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九月的时候。”
“这期间一直都展示同样的样品屋?”
“是的,没错。”
“里面没有这种类型的洋房吗?有没有可能展到一半被换了?”
“没有。我们的简介上面也没有放,你亲自去看看,马上就能知道了。”
说得也是。本间斜眼看了一下放在服务台旁边的、成堆的“大阪球场住宅博览会”简介,然后问:“以前有没有办过这种生活展?”
“有呀。”
“什么时候?”
“这个嘛……”
她说声“等一下”,开始翻阅手上的大型记事簿。本间双手靠在服务台上等着。
“生活展的举办是在一九八九年七月到十月,四个月之间。”对方抬起头回答,她朗诵着细小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当时参加的建筑公司没有这次住宅博览会多,大概只有一半吧。”
“当时参加的公司,这次全部参加了吗?”
“是的。”
本间抽取了一本简介,翻开内页递给对方说:“不好意思,可否麻烦你将上次生活展参展的公司在这次展出的样品屋上做个标记,我会全部去绕一遍。样品屋里面是不是有陔公司的业务员在呢?”
“有的。”
女工作人员比对着手边的记录和简介,迅速地打上标记,共有五家。
一踏进球场,举目四望,本间不禁惊讶于这地方居然曾是正式棒球比赛的场地——太小了,面积实在是太小了。
阳春的温暖天气,令人怀疑上个星期下的大雪是否是错误的记忆。为了盖新家,有些人全家大小出动,有些是为不久的将来作准备、来收集信息的小两口,有的人纯粹只是来参观……本间混在一群嘴里不忘恶言批评“不好住吧”、 “打扫起来很累”的中年妇女中,不禁有种祥和的错觉。尤其是当他抓到各公司的业务员提问后,对方解释说“这种类型的房子,敝公司推出了设计更简洁的样品,所有木质地板都设有暖气……”时,那种感觉更加深刻。
本间对各公司业务员询问“这个样品屋是贵公司推出的吗”、
“对照片上的制服有没有印象”,还拿出假彰子的照片问“有没有见过这名女子”。
被问到理由时,如实解释可能会很麻烦,于是本间编了一个借口,说“在找寻离家出走的女儿”。没想到效果反而很好,大家都很诚恳地回应。本间的心情不禁变得很复杂,想,看来与其作为一个十岁男孩的养父,我的年龄更让人相信己拥有一个成年的女儿了。
“您一定很担心吧。”被人这么一安慰,本间内心感觉有些愧疚。
然而成效却不彰,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在依序走访的过程中,他突然有种倒退的想法,就算知道这房子来自何处,它也不见得和假彰子的身份有直接的关系。因为意外的情况解开了照明灯之谜,顺势来到大阪调查,但是不可否认,无法对一张照片抱有太大的期望。
就算知道了参加生活展的建筑公司是哪一家,如果假彰子只是刚好路过的访客,因为喜欢这房子而拍了一张照片,那么要靠这张照片追踪她的身份便不太可能。
“这房子是敝公司推出的样式。”这样的答案是最后一家——第五家的业务员——不对,是业务小姐回答的。本间是在“New City住宅”展出的纯日式建筑的样品屋,一个和他在水元的厨房一样大小的玄关前,遇到了这名灰色的背心制服胸前挂着名牌“山口”的业务小姐,她身材娇小,长得很漂亮,脚上五厘米高的高跟鞋让她挺直了腰杆。
“真的?”
“是的,没错。那是生活展时推出的‘山庄一九九O’第二款。”
遣词用字很正式,但语调却是大阪腔,听起来很轻快。
“山庄是什么意思?”
“指的是瑞土的山中小屋,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帮忙安装真的或装饰用的壁炉。但是这种款式的房子不知道还有没有简介资料……”
她侧着头,“我跟总公司确认一下,可以请您稍等一下吗?”
她要走进右边的临时办公室,本间赶紧制止她:“不,不用了。我只要确认这房子是这里的样品屋就好。”
“什么?”
“另外还要请教两三件事,不好意思。”
本间和进进出出的参观者保持一点距离,来到放有展示用家具的客厅窗边,提出剩下的两个问题,并出示“彰子”的照片。
她说她不认识“彰子”。
“很抱歉,没帮上忙。”
“哪里,占用你时间,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才对。”
光靠一张照片果然还是不行,本间正打算离开,山口小姐叫住了他。
“如果……不急的话,可以请您等一下吗?”
“嗯?”
她用一根手指轻轻按着脸颊,好像牙疼般皱了一下眉头,说:
“那照片上的制服,我好像有点印象。”
“没有错吗?”
“嗯……应该是吧,只是不很确定,对了,我还有一位同事当时也在生活展中服务过。我去叫她,您这张照片能借我一下吗?”
“可以,请用。”
“那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她快步走进了临时办公室。进出客厅的参观者们对着落单的本间投以好奇的视线,或许看他跟服务人员谈得这么投入,以为他要买房子或是谈论相关的话题。
山口回来时,还带着一位比她高、比她年轻的女子,一样的制服,胸口别着“小町”的名牌。一看见本间,小町微微点头致意,手上拿着那张照片。
“我想这是三友代理店的女员工制服吧。”她一开口便说。
“代理店是——”
“就是旅行社。”她将照片拿给本间看,“因为我也跟她们一起接受过新人培训,所以记得。我想应该没有错。”
“所谓的培训,”山口开始说明,“其实我们New City住宅是三友建设旗下的子公司之一。同一集团里面还有个叫三友代理店的旅行社。”
“所以说你们是关系企业?”
“是的,没错。所有关系企业的员工,每年有一次或两次集合到三友建设的大阪总公司,进行行业交流或共同培训等活动。我所参加的研修,足以进公司一年或两年的女员工为对象的。”小町接着说,“那儿聚集了同一集团不同公司的女员工。参加研修也算是公事,因此大家都穿着各自的制服。”
“所谓的研修,具体都做些什么呢?”
“我们先拿到如何应对客户的讲义和守则,然后根据这些上课内容写报告,也有实地练习的研修。当时大家一起到正在举办生活展的会场,学习如何应对前来看展览的客户。”
“你是说旅行代理店的女员工也一起来住宅展示场吗?”
“是的,没错。几乎部是从事内勤事务或前台业务的女员工。”
小町说,“总公司偶尔会聚集这些不同业种的女员工,让她们体验各业种的客户服务流程,甚至举办竞赛。上面的人觉得这样做很有意义。比方说我们有礼貌应对电话的竞赛,优胜者还会获颁很夸张的奖杯呢。”
说到一半,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戏谑,还与山口对视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山口说:“照片上被拍到的三友代理店的女子,不是对着拿相机的人挥手吗?我在想拍照的人肯定也是来参力口研修的女员工。”
“我也这么认为。”小町用力点头。
“有没有办法调查呢?比方说有没有参加者名册?”
“没有,但是我想您可以到研修中心问问看。”
“研修中心?”
“是的,就在三友建设总公司的附近有一个研修中心。那里有所有参加研修的人的记录,只要说明理由,应该会提供协助。离梅田车站很近的。”
三友综合研修中心是栋地上七层、地下两层、拥有专用停车场的大楼。端坐在一楼服务台的女子,不像山口小姐和小町小姐那般亲切。
一听本间说完,她便回复:“我无法回答关于本公司员工的个人资料与雇用情况的问题。”一副敬谢不敏的态度。
大厅墙面用的是纯大理石的建材,看起来就像罗马式浴室。她的声音响亮地回荡着。本间已经习惯轻快的大阪腔调,她标准的东京口音给人严厉无情的印象。
本间对遇到这样的对待早有心理准备。因为不是公事,无法强制对方,对方也没有回答的义务。对于外界的询问,如果毫无防备地提供信息,这样的企业便是失职的。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但能不能行个方便,帮忙调查一下?我只想请你看看照片,告诉我照片上的女子在一九八九年七月到十月之间是否在这里接受过研修就好了。”
“我没办法……
“这跟找寻失踪人口有关,不能帮帮忙吗?”
“您有证据证明那名女子确实在我们这里工作过吗?”
“所以我才请你看这照片——”本间再一次递出照片。
对方皱着眉头聆听。她长得固然很漂亮,嘴角却浮现难以沟通的皱纹。
“不行!”她摇摇头。
“这件事你一个人就能决定吗?”
“可以。”
“真的?”
“当然。”
“真的不能帮帮忙?”
“这种询问,我不能回答。请用正式方法,提出书面请求。”
“原来如此,提出书面请求就可以了吗?就一定会回答?”
结果对方反而没信心了,视线有些飘移,然后眨了一下眼睛,说:“请等一下。”
她起身离开前台,穿越宽阔的大厅,打开后面的门进去了。
本间靠在柜台前,叹了一口气,感觉很累。如今他才算明白那奉黑色警察证件的威力。恢复成一介平民,居然是如此无力。
他的叹息大声地回荡在空旷的、一片静寂的大厅中。
环绕在四周的大理石建材说不定只是仿造品,但看在本间眼里都像是真的。三友建设应该很赚钱吧?如果小智在这里,他一定会仔细观察墙壁、地板,开始寻找化石的痕迹。或许在灰色和肉色混合的大理石纹理之中隐藏着鹦鹉螺。
本间双手撑在柜台上倚靠着,尽可能不让腿承受压力。就像老师不在的学生一样,他松了一口气趁机休息——等到那名女子回来,他又得挺直腰杆故作正经了。
就在这个时候,本间看见柜台里面各式各样的简介资料。
根据挂在门口处的金色文字广告牌,这个研修中心里面有叮容纳百人的小型会议厅、三友建设出资开办的文化教室等设备,也有可供出租的会议室。简介应该是介绍这些设备的吧。
其中,最大也最厚的一份资料的封面正好对着本间。印有“跃进的三友集团”大字底下,并列着旗下所有关系企业的名字,文字较小,下半部分则被其他简介挡住了。
为什么会留意到这份资料,一时本间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只是茫然地看着上面的文字。
细小的文字组合成各公司名称,分四列排在三友建设的名字下面。企业的种类显得多样,跟建筑业毫无关系的企业也很多,有三友国贸、,三友物流、三友运动俱乐部、泰拉生化科技、三友工程,三友系统、南方绿色园艺……
看了两遍绵延不断的公司名,本间还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留意到这份资料呢?是不是有什么见过的公司名?
这时他才发现了。
心脏有种被踢到的感觉,他想起来了。这家公司的名称,他曾经见过一次,所以才会被吸引住。
不知不觉之间,本间将身体半趴在柜台上。听见脚步声,他赶紧将身体移正,看见那位前台小姐一脸狐疑地快步跑了过来。
“我跟上司确认过了。”一走进服务台,她快速地说,“还是无法满足您的要求。”
“是吗?”
“是的。我们这里是研修中心,所以有参加过研修的学员名单,但没有照片,至少没有存盘资料。所以如果您不知道名字,只凭照片提出要查询是否有该位员工,我们是无法告诉您的。”
“原来如此。”
“所以很对不起,就算是书面的询问,也不见得能回答……”
本间简短地回应道:“没关系,可以了。”
“嗯?”
“我知道了,你说得没错,真是不好意思。”
对方有点错愕,反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盯着本间的脸。本间伸出手,指着那大本的简介资料问:“最后还有一个请求,可不可以给我这本简介?”
女子嘴角不再僵硬,但仍很机械地抽出一本简介放在服务台上。
“谢谢。”本间指着并列在内页的一家公司问:“这家公司也是三友建设旗下的?”
“是的。”
“那么,他们的员工也是在这里接受研修?”
“是的。”
“这家公司也在大阪?”
前台小姐露出惊讶的表情,翻阅手边的简介加以确认。
“是的,在三友建设公司大楼里有订购中心。”
“其他地方还有分公司吗?”
“没有。仓库和配货中心则是在神户。”她翻开了简介中介绍该公司的内容,“上面有业务内容的详细介绍……”
内页最上头是该公司的名称,文字很大,下面印有模仿玫瑰花的粉红色商标。
华丽的进口内睡衣,便宜的价格不用看这句广告文案,本间也能想起拜访川口公寓时,绀野信子拿给他看印有这个商标和公司名的纸箱时的情景。
“这箱子也是她房间里的东西吗?”
“没错。”
信子说是家内衣邮购公司。那放在关根彰子房间里的纸箱。错不了,这是她曾经买过东西的公司。
是邮购吗?
公司叫玫瑰专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