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清闲啊。
从刚才开始,清闲、寒冷、无聊这三个词就在亚尔德脑子里转个不停。
这里是一个石造的大厅。虽然亚尔德偷偷在官服下多穿了件羊毛衣裳,却也只能算是权宜之策。
同僚中没见有谁冷的嘴唇发紫、直打颤。真是不可思议。
感觉北岭人有点不正常。
不,用『有点』这种表达就太温和了,该说是『很』不正常。
「你说什么!」
圆窗的玻璃被这一声大吼震得一阵哆嗦。
首先,这么大的声音就不正常。
虽然房间很宽敞,但没有必要扯开嗓子大吼吧。但他们就是要吼、要吵、要骂。
「刚才,你说什么!」
原本议事就毫无进展,这种反复疑问句也未免太多了。
如果没听清楚,再问一遍倒也没什么。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对方也是大声在吼。
还是说,他们耳朵都不好吗。
「不管多少遍我都敢说!」
——别吼了好吗。亚尔德在心中祈求。
那样没意义,而且很吵。
「你这家伙就会嘴硬!」
「你说谁嘴硬!」
「除了你还有谁」
「看来你除了说别人坏话,就没有其他才能了呢」
「什么!」
「没听清楚吗?」
怎么可能没听清楚——亚尔德心中默默地想。
「没听清楚的人是你吧。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早就烦透了你的笨驴脑袋」
这句话有说过吗?
议事录上怎么也找不到这句话,所以很头疼。因为议事录上不会把个人的言语攻击也记进去。而自己也真是没出息,脑子里居然闪过要把所有东西都记下来的想法。
这不是尚书官的工作。
拿帝国的俸禄,就得完成相应的工作。只不过,分外的事不能插手。没人希望自己去多管闲事,而且本人也觉得那样做很傻。
这是亚尔德的一贯主张。
多管闲事的人会被排挤。亚尔德已经是三十过半的人了,这点好歹领悟到了,虽然是稍微晚了点。
得知自己被贬谪到边境的时候,亚尔德觉得正中下怀。然而,来了之后才发现,清闲倒也没什么,但寒冷和无聊让他非常苦恼。那简直就是在挑战忍耐度的极限。
「笨驴是什么啊,笨驴」
「那就换个说法,叫蠢猪」
这些人真厉害,吵到现在,居然完全没谈到过原本的议题。这也算是一种才能了。他们其实都可以卸任了,因为他们绝对不适合当尚书官。
「蠢猪是你自己吧?」
「你说谁蠢猪!」
「除你之外还有谁。放下你的自大,好好看清你自己吧!」
词库贫乏之人的吵架,好无趣啊。如果有点新鲜的句子,至少看他们吵架的人还可以忍耐一下。
「我才没自大」
「那你为什么对弓箭比赛这么执着」
终于回到了本来的议题。
今天的议题是讨论『夏至祭』中各村之间的比赛项目。然而只有吵闹一直在持续,议题却不见进展。
而且并不只是今天,昨天也是,前天也是……这个议题连续拖了五天之多,一点也不见解决的迹象,真是让人佩服。
如果让自己来决定的话,亚尔德有把握在瞬间解决掉问题。但是,自己终究不过是十天之前才上任的外人,对于村民人祭祀神灵的活动,不能说三道四。
「你才是,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弓箭比赛」
「弓箭比赛本身是没有问题。但每年都是你们村赢,荣誉全是你们的。这样别人能好受吗?」
「但是,伊斯亚姆,那也是没办法的吧,毕竟塞鲁克的短弓技术是最好的。神看到射弓的勇者就会高兴起来,所以弓会为我们带来夏天」
插嘴的男人瞪着伊斯亚姆。
「格兰达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塞鲁克身上下注,每年都大赚一笔」
「胡说,不过是一点零钱而已,哪有大赚啊」
「……我说过多少次啦,别用我来赌博!」
塞鲁克狂挠头。
稍微考虑了下,亚尔德在议事录上写下了『有期望各村之间平等的呼声』。另外还添上一行小字,『利用祭典赌博的是非』。
议事厅里的人总是分成两派。
其中一方的代表是伊斯亚姆。四十岁上下,中等体型的男人,嗓门相当洪亮。他们是『反帝国派』,厌恶帝国风气,言行肆无忌惮。不过,他们也就是口头上发泄不满而已,并不造成实际危害。
另一方,是以那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塞鲁克为代表的『亲帝国派』。不过,在话语和态度上明显露出对帝国的憧憬者,也就塞鲁克一人罢了。至于他的同伴,亚尔德觉得他们只是因为好玩而跟随塞鲁克。
塞鲁克的喜怒哀乐都非常激烈。但是,性格却极度的耿直、一本正经。现在也是,得知自己在弓箭比赛中的成绩变成了赌博对象之后,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话也说不出来了。
拜他所赐,议事厅里安静了点。
正是因为生性耿直,他得到了众人的敬仰,声望貌似不小。尽管也有被捉弄的时候。
「……好,那今年的弓箭比赛就取消吧」
听到这话,格兰达克慌神了。他是塞鲁克的朋友,对玩乐之事相当在行。
「塞鲁克,别这么急着作决定啊。今年已经开始下注了,再把钱退回去的话很麻烦的,大家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看」
「庄家原来是你啊」
有如地底传来的低吼,使得格兰达克退后了半步。
「不,不是这样的」
一同伴拍了拍格兰达克的肩膀,说道,
「别那么介意嘛,塞鲁克。反正每年获胜的人都是你,大家也都不是笨蛋,押你赢是赚不了多少的」
「不是这个问题!」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了吗?塞鲁克」
「闭嘴!」
「情况对你不利,你就想封别人的嘴啊」
「吵什么啊,伊斯亚姆。谁不让你说话了?怎么不让你说话了?」
「格兰达克,我赌的是『塞鲁克能赢,但伊斯亚姆会使祭典告吹』。怎么样,这算是我赢了吧?」
「不算不算,塞鲁克还没赢呢」
塞鲁克发怒般的低声宣言,
「今年我可不干了!我不会参加比赛的」
「啊,太绝情了吧」
「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样」
「从今年开始,就没法借着祭典的名义来敛财了」
「退还押金时肯定一片混乱」
对此,亚尔德都耐不住在心里唠叨一句。
——已经一片混乱了。
终于,他站了起来。
虽然还不确定这能不能划入自己的工作范围,但放着不管将会发生什么,在这五天里已经反复得到了验证。有限的人生若是浪费在听这些无意义对骂中渡过的话,未免太不值了。
「祭典的同时开展竞技比赛,这是确定事项。本身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必要大声说。因为亚尔德太显眼了,即使那不是他所期望的。
北岭人的眼眸如同某个轻浮诗人形容的那样,‘如奇迹般蔚蓝’。他们的发色是各种浓度的金色。黑发黑眼的亚尔德在北岭人之中,别说是不同民族,根本就是不同人种,一举一动都会吸引周围的目光,即使那只是清下嗓子。
翻着内容寥寥的议事录,他继续说道,
「但是,因为每年的胜负有失平衡,村与村之间的关系有恶化的危险,另外也有人提出了变更的意见。如果要改变这个状况,就不得不改变用于竞技的项目吧,然而真正会有多大的效果,尚不明确。且,没有可行的代替案」
不出所料,一番话说完后,议事厅里一片寂静。
抬起视线,指名问,
「伊斯亚姆阁下,请发表一下意见吧」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阁下反对弓箭比赛,那就请阁下说下心目中理想的提案吧」
「……没有」
听到这个,周围开始喧哗起来。
「伊斯亚姆,祭典少了比赛怎么行呢」
「是啊是啊,没法押宝怎么行呢」
「你别张口就是赌博行吗?」
好不容易复活过来的塞鲁克转而面向亚尔德,扯开天生的大嗓门。
「帝国在祭典之际,会有怎样的比赛呢?」
「北岭也是帝国的领地。这里举行的祭典,也是帝国的祭典之一」
因为自身的立场,亚尔德必须提醒他们。不管他们是否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或者从一开始就没理解过,这里也是帝国的一部分。
依靠屡次征服与融合而建立的帝国,是众多民族集合体,对被征服民族文化的态度宽容。帝国的方针是融合,而非打压。正因如此,北岭才拥有举办祭典的自由,但他们甚至连这点也没意识到。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帝国传统的祭典上,会有哪些活动呢」
果然是,没明白亚尔德的意思。亚尔德忍着心中的一丝烦躁,回答道,
「在下只能说,有很多类型的祭典。这方面归礼部管辖」
「什么都行,如果是带有帝国风情的竞技就更好了。既然要变更,那就大胆点」
发言者仍是塞鲁克。
主动和亚尔德面对面交谈的只有塞鲁克,然而塞鲁克的一番话却激起了众人的责难。
「为什么要效仿帝国啊!」
「别被帝国冲昏头好不好,塞鲁克」
「随便啦,不过最好还是能明确分出胜负的那种。啊,要能短时间内赛完,最好是能多次投注……」
「都跟你说了,别扯到赌博上去!」
「问题是……」
亚尔德一开口,所有人又是瞬间安静了下来。
环视一圈,发现避开他的视线人并不少。帝国人在他们眼中宛如不可正视的怪物异端。
——不要忘了,十几年前你们就已经被帝国征服了。
「距离祭奠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这件事不可再拖,得要尽快定下来。个人认为,今年也像以往那样举行弓箭比赛就可以了。因为祭祀必须尊重传统且注重寓意,所以不能草率。有其他意见的话,请说出来吧」
回应亚尔德的只有沉默。
在心中默默数到十,亚尔德转向议长席上坐着的老人。
「那么,比赛项目就定为弓箭了,怎么样」
老人顿了下头。那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打瞌睡,但亚尔德并不在意。时间拖得太久的话,他们又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了。
「那朝议就结束吧」
说完,亚尔德行一礼,退出议事厅。
虽然没那权限,但亚尔德断定谁也不会抗议。果然,别说是反对声了,议事厅里连干咳的声音都没有。鸦雀无声。
亚尔德往前走着,心情并没有开朗起来。
虽说是为了解决当前乱七八糟的局面,却感觉像自讨麻烦。
明明是打算要韬光养晦,静静地度过余生。
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中外来人总是会聚集周围的目光,但只要保持一段时间的低调,还是有可能被当作人畜无害的风景。
居然会去平息口角,太失策了。
——自己真是笨啊。
紧闭上嘴,默默在心中发誓,再也不多管闲事。
好不容易左迁到这个传闻中绝无返回帝都机会的北岭,不好好享受这下半辈子的平稳散漫人生,岂不是亏了。
城内冷冷清清的。都快到夏季了,走廊的空气依旧冰凉。这个由暗淡无光的黑石砌成的城堡,离变暖似乎还有一段时间。
寒风彻骨,经常性的气温骤降让人受不了。现在还是入夏,到了严冬会怎样的情形呢。或许,半年之后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亚尔德体弱多病,动不动就会发高烧卧床。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徘徊。
来北岭赴任时,他也是接任仪式刚结束,就倒下了。然后昏睡了整整两天。拜此所赐,上一任的长相和名字都记不太清。
医师曾预言亚尔德活不过三十,但亚尔德却已活到三十六。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不应当做的事。
——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但是很想快乐地度过余生。
穿过昏暗的走廊,登上通往上一层的阶梯。这座城堡在建造时利用了天然的山体斜坡,所以阶梯的高低差相当大。喘着气攀登阶梯的途中,亚尔德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风景别有特色。城堡原本乌黑的屋顶,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银光。更远处是清澈的蔚蓝天际,而灵峰『天枪』就耸立在那。
不由得停下脚步,吟出古诗的一节。
我是谁 是谁
我是风 自高山上吹来
我是词 依附于人的话语中
我是歌 歌声充满天地
我是 挣脱肉身之物
那是一座美丽得近乎残酷的山,简直是神灵之力的体现,难怪会被冠以『天枪』这个名字。
传说中,那座高山是神灵赐予的武器变化而成。在遥远的太古,曾有过一条撕裂天地,危害人间的邪龙。『天枪』贯穿了邪龙的心脏,然后变成了这座险峻的山峰。
不仅仅是在北岭,这个传说在沙漠的东边也广为流传。
但在沙漠西边,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西边的神话中,是没有邪龙的。龙是神圣的灵兽,是皇族的象征。标志皇族所在的旗帜是黄金龙,皇家的血脉是龙种,皇帝的尊颜是龙颜,声音是龙声,连乘坐的马车也称为龙车。
不同地域对龙的诠释差异如此巨大,真有意思。然而帝国却没有抹消这种差异,气量之宽大让亚尔德甚是钦佩。
远处,『天枪』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炫目的白光。
那个所谓的『夏至祭』,很可能就是赞颂这座高山的。到头来,不了解『夏至祭』的详情,就把同意祭典的举办。
——这么做,对吗?
不不,亚尔德换了个念头。
祭祀仪式之类的并不属于自己的工作范围。帝国若是想要管理那些的话,就该派礼部的官吏过来。
这么做就可以了。
——作为工作,这么处理就行了。
在尚书局里,亚尔德是隶属史部的史官。虽然原本是负责编撰历史的,但实际上,做的却常常是书记的工作。
积累起来的记录是编撰历史的材料,所以,下级史官做书记也没什么不妥的,可现实是,这些史官只不过是些便利的杂活处理者。
前任留下的话语中,亚尔德唯一还记得的就是『这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没有未来』指的是被派到北岭是贬谪,至于『没有过去』嘛,一开始亚尔德没理解。
现在他明白了。北岭没有一切记录,最早的也是十六年前被帝国纳入版图后,由帝国史官记载下来的东西。再往前就没有了。
对此,亚尔德很不自在。但是,没有就是没有。
——莫名其妙。
文化普及率明明很高,却没有记录流传下来,太不可思议了。因为没法去调查,反而让人更加在意。
「尚书官大人!」
听到声音后回头一看,亚尔德姑且指正一下。
「阁下也是尚书官。要提醒多少次,阁下才能记得住呢」
塞鲁克惶恐般缩着肩膀。他的个子比亚尔德略低,但肩宽和身体的厚实度却有着绝对的优势,所以虽然他畏缩着,但看上去还是个大块头。
「因为感觉自己做的事太少,担当不起这职位」
那你就多做事吧——虽然很想这么说上一句,亚尔德还是忍了下来。
「有什么事吗?」
塞鲁克挠了挠头,开始思考要怎么说。这家伙肚子里的墨水,少得可怜。
「那个,什么来着。关于祭奠,那样真的可以吗?」
「阁下指的是什么?」
「跟往年一样,进行弓箭比赛」
亚尔德眯起眼睛。
「有什么想法的话,应该在议事厅里说出来啊」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很在意」
现在已经晚啦,闭嘴吧——本想这样一口回绝的,却又心软了。自己还真是单纯。
「正如刚才所说,祭典的事项有着理由和由来,应当尊重先例」
「是吗」
塞鲁克的表情还是无法释怀,可能是担心赌钱的问题吧。他就是这种人啊。
「你去调查一下弓箭比赛的由来,怎么样?」
「由来?」
「弓是为狩猎而造的工具,但也是寄宿魔力的道具,乐器的原型,虽然在下不知道北岭是哪种情况。或许是古时为请神灵下凡而弹奏的弓弦演变成弓箭比赛……又或者是凯旋后的庆功宴上战士之间的比试作为一项活动而流传下来。任何东西都是有由来的,只要调查那些和祭典的关系深浅程度,就能明白由来」
塞鲁克一脸茫然。
「但是……要怎样才……」
「去问主持祭典的人吧」
「长老啊」
亚尔德露出微笑。
「知道人就好办了,阁下赶紧去问吧」
「不,等一下」
亚尔德以为这样便能把塞鲁克打发走,刚想抽身离开的时候袖口却被拉住了。官服的袖口很长,长到亚尔德难以挣脱。
「什么事」
「为什么,您知道那么多呢?我是说,古代传说那方面」
塞鲁克的表情认真,亚尔德也不得不认真地回答。
「尚书官这个官名的由来,你知道吗」
「……恩?不知道啊」
「『尚书』本是古王国的语言。正确的发音是巴鲁·卡路路。古王国语中的巴鲁是『古老的真实』,也就是历史的意思。卡路路是『文字』的复数形,也就是文章,这里指的是文字记载之意。尚书官就是为写史书而存在的官职」
「历史……史书?」
就好像不知道那两个词般。不过这也很正常。
「简单来说,就是把某一天、某一年发生的事记载下来,加以整理的工作」
塞鲁克眨了眨眼睛,然后面带歉意地说道,
「不是很明白。那个古王国的,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亚尔德不由得笑出声。
「古王国有三千年的历史,一时半会是说不完的」
「哦……啊?三千年?」
塞鲁克惊愕的同时,有人开始呼喊他的名字。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似乎又有什么骚动了。
「至少,等阁下学过真帝国的十六年历史之后再来问吧。不过,在下觉得,阁下更适合做尚武官」
「这个……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里不招募尚武官啊」
原来如此——亚尔德明白了。帝国没打算在北岭驻军,所以就不需要尚武官。
「那边有人在喊阁下呢」
「是。不,……但是我看到大人就觉得,尚书官是个很了不起的官职啊」
如果亚尔德是坐在椅子上的,此刻应该就摔了下来了吧。即使站着,都感到轻微的目眩。
「多谢夸奖。不过,阁下还是赶紧过去吧,那边似乎很急的样子」
见亚尔德两手抱起行礼,塞鲁克也慌忙做出相同的动作,然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跟个十岁小孩没区别啊。
言行都很幼稚。
因为是正式的尚书官,所以塞鲁克的年龄至少应该过二十了。不过,这里毕竟是没有‘过去’的土地,年龄只不过是一己说辞而已,值得怀疑。
——尚书官的工作吗。
亚尔德抬头望着『天枪』,再次沉吟:
我是谁 是谁
我是风 抚遍都市的城墙
我是词 寄宿于人之子的声音中
我是歌 传达众神灵的圣音
我是 挣脱肉身之物
三千年前,人尚能与神沟通时的诗节。
如今,神意已无法传达到人间了。不过,人依靠与神契约所获得的力量并没有完全消失。那些力量现在还能横扫千军,改写国境线。
沙漠的西边只有一位神。
真实之神、睿智之神、伟大唯一的神——有着多得让人无法全部看清的相貌,每个相貌都有一个名称,象征某个力量。从众多神名中选择一个,交换契约的话,契约者一族就能得到恩宠的力量。
皇族也是得到神之恩宠的一族。而那个力量,如今正在沙漠的东边受到考验。
——即便如此,帝国也将在不久后灭亡吧。
不论哪个王国都无法摆脱的命运,终有降临到帝国头上的一天。即使恩宠的力量尚未消失,只要用错了地方,帝国就会迎来终结。
脖间感到风吹过,亚尔德回过神来。既然是沉浸在思索之中,何必要选这个暴露在寒风中的地方呢。一边嘟哝着好冷好冷一边搓手,往深处自己的房间走去。
然而,喊叫声却让他停了下来。
在这个城堡中听到喊叫声并不稀奇,但问题在于那个声音。
似乎有帝都的口音。
几乎在帝国的各个地方,都有着被称为『商用语』这个源于沙漠商队都市的语言。北岭也不例外,然而,虽然是同一语言,各地却有着口音的差异。
刚刚那口音并非北岭,应该属南方低洼地区,大致也就是帝都一带的抑扬顿挫。
感觉声音是从城门方向传来,亚尔德凝神去听。除了人的吵闹,似乎还有其他声音。究竟是什么呢——像是脚步声,又像是马的嘶鸣。而且,还不是发自厩舍的方向。
问题是,这个城堡的厩舍中的并不是马。
「绝对不行!」
这回答的声音怎么听都是塞鲁克,而且是临近爆发的声音。
完了,要是没听到就好了,但已经迟了。冷得瑟瑟发抖,亚尔德埋怨着自己,往城门走去。
2
北岭自治区别名放置区。
这里是帝国领土的北端高地。因土地贫瘠榨取不到油水,也没有到受到镇压,直至今日。
最富裕的南方低地、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的西边沙漠,独立风气浓厚的东部沿海众都市,还有江流两岸广阔的高地草原,无论失去其中哪一个,帝国就无法保持稳定。但北岭不一样。
有也好,没有也好,无关紧要。
因为可有可无而被帝国忽视,继而沦落到被放置的状态。
更北方是帝国的威严尚未启及的蛮族领地。但帝国既没有派尚武官来北岭,也没有在北岭驻扎军队。可能是将北岭暂时当成了缓冲带。
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帝国的领土,所以尚书局有派遣尚书官,但仅有一名。现在也就是亚尔德了。至于其他尚书官,尚书局的意思就是从当地挑选。
拜此所赐,北岭的官员们就是一群对尚书官游戏感兴趣的天真成年人。
帝都派使者来这样的北岭,实在让人费解。
到达城门的亚尔德看到那场面,差点叫出声来。
眼前是同僚们一触即发的背影。也就是,刚刚在大厅里同席的北岭人们。
他们的前方,是被十余柄长枪的枪尖瞄准的塞鲁克。塞鲁克被制住了。更前方,是日光下铠甲熠熠生辉的骑士和马,隐约可瞥见城门外的马车。
亚尔德找到伊斯亚姆,扯了扯他的袖口。
「怎么回事?」
「不清楚,好像来客人了」
真不顶用。
再见了,安稳的余生——在心中道别后,亚尔德走上前去。同僚们见了,便让出一条路来,最终把他推出人墙,让他登上了危险的舞台。
无奈之下,亚尔德先躹一躬。
「欢迎各位来到北岭。帝国的诸位骑士们似乎不太高兴,敢问在下的同僚们是否做了什么失礼的举动」
「你是何人」
「在下是尚书局于五月派遣此地的尚书官」
亚尔德抬起头,与马上的骑士对视。
这名骑士是南方人,年龄似乎在亚尔德之上。因为是正式的帝国骑士,此人必定出自名门,但比起纯血的帝国贵族还是差了点。
「吾辈疏于教养、不知礼仪,还请宽大处置」
「有些事,是不可原谅的」
听到骑士的回答,亚尔德站正姿势。
「那请容许在下问两个问题。大人的所属,还有,不可原谅指何事」
「大人两个字不敢当,我是皇女殿下骑士团的一员」
哈?亚尔德发出惊讶的声音。
——皇女的骑士团来北岭?
骑士以不属于北岭人的嗓门,继续说道,
「那边的男人违抗命令,拒绝将我们的马安置在厩舍中。偏偏还要找个借口,说厩舍被鸟占满了」
「原来如此……关于厩舍的说明似乎还不够充分……」
此时,斜后方有个响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他们把守门人打倒后硬闯进来的!」
亚尔德转向塞鲁克,只见塞鲁克两手被驾着,膝盖着地。之前这家伙肯定大闹了一场。
——笨啊。
所以才不适合当尚书官。
「抱歉」
亚尔德挤进枪与枪之间的缝隙,撩起官服的下襟,冲塞鲁克的胸口踹了一脚。
塞鲁克晃了晃,而踢他的亚尔德更是一个踉跄。被怔住的士兵门往后散去,于是亚尔德抓住这个机会,钻到枪与塞鲁克之间。
「帝国骑士是帝国的枪与盾。尚书官应当敬重骑士,不得无礼」
不给塞鲁克插嘴的机会,亚尔德转身面向骑士,说道,
「边鄙之民有失教导,给阁下招致不快,万分抱歉。这是在下的过失,若要责罚,请责罚在下」
最前面的骑士刚想说什么,骑士的队列动了起来。
「我说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这不是我的老师吗」
还没看清长相,那人便飘然下马。
淡淡的金发滑到背上,腰间佩戴的长剑发出悦耳的铃音。要说耳熟的话,这个铃音亚尔德的确记忆犹新。
「退下」
南方人骑士立马往后退去,单膝着地。
虽然多年未见了,但他的美貌是不可能认错的。
「部下的无礼,完全是为了主君着想,还请老师见谅。拉达杨,只不过是入城,为何要起争执。公主殿下还在外面等候,办事应以效率为重」
前半句是蜜一般甜美的声音,训斥部下时却是分外严厉。
骑士再次转向亚尔德。
据说,仅仅是看到这个男人的笑容,就有少女曾经昏倒过。所以,见到那传说中的笑脸,亚尔德感到头很痛。
「陆伊阁下……」
「老师还记得我的名字,真是令我喜出望外啊……也请老师别把我部下的无礼行为放在心上」
周围人注视着陆伊的举手投足,甚至是他的呼吸和他看着的人。
花之骑士的魅力可见一斑。
亚尔德两手抱在身前,低下头来。
「不胜惶恐,在下岂敢责怪骑士」
一边作答,亚尔德的脑子一边飞速思考着。皇女的骑士团怎么会来北岭呢。而且就连大贵族长子的陆伊都来了。
「那边的无罪的青年怎么被踢了呀,好像很痛的样子……快放开他」
接到命令,押着塞鲁克的士兵们退开了。
「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经纬,好像是我的部下太粗鲁了呢,还请谅解」
回过神来的塞鲁克猛地抬起头来。亚尔德见状赶紧插了进来。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不想再起事端。
「您刚才说要尽快进城吧。一直等外面的公主殿下,可能快要不耐烦了」
「啊……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呢。哦,公主殿下等不及,已经下马了呀」
陆伊夸张地挥了挥手。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城门方向。
亚尔德也同样,往城门站着的人影望去。
——还是个孩子啊。
纤细的身姿,黄金色的卷发,还有合身的美丽铠甲。背后,是捧着黄金旗的侍者。
能举龙旗的就只有龙种。而且,那个图案,唯有皇帝的直系血亲才能使用。
也就说,来者正是皇帝的女儿。
——皇女怎么可能来北岭啊。
然而,一切现状都证明了她就是皇女。
即使是在混乱中,亚尔德也不忘训斥呆呆看着的同僚们。
「这位真上皇帝的公主,你们头抬得太高了,快低下」
一干人等一时没反应过来,令人意外的是,最先服从的居然是伊斯亚姆。
亚尔德也跪倒在石阶上,低下头。
「还要多久,才让我进城啊」
这就是皇女的第一句话。作出回答的,是刚刚引起纠纷的骑士拉达杨。
「禀告殿下,此人说厩舍无法空出来……」
「还说被鸟占满了」
陆伊插嘴。
「鸟?」
「回殿下,是鸟」
「荒唐」
一刀两断的判决。然而,有个人还是不死心。
「我刚说过,会立即准备临时窝棚的」
听到这响亮的声音,亚尔德差点就抬起头。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众人的情绪,被塞鲁克这一搅和,亚尔德都想骂人了。
拉达杨不耐烦地反问,
「不就是鸟吗,没必要准备临时的窝棚。赶紧……」
「不,窝棚是为马准备的。暂时先将马拴在庭院吧」
「太麻烦了。先让马进厩舍,临时窝棚就给鸟吧」
「那可不行!」
塞鲁克一口回绝。这次皇女开口了,
「厩舍就是为马准备的。把鸟赶出来,把我和部下的马匹安置进去」
「不行!」
亚尔德急忙抬头,想要劝说却没赶上。塞鲁克像以往那样,被怒气冲昏了脑袋,站起身来开始骂道,
「事先不打个招呼就来,什么事都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就是帝国的作风吗!」
亚尔德朝陆伊望去,只见他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这也理所当然。就算是亚尔德,也不想插手去管这种事。
「帝国曾保证过,一切都尊重北岭的做法。现在你们却违背这个约定」
「不得无礼!」
拉达杨扬起鞭子。
塞鲁克没有闪避。他就是个任何事都从正面面对的笨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亚尔德一边烦恼一边走上前,然后再次伏下身。
「请等一下。正如在下刚才所言,此人解释的不够充分」
「闭嘴。如果帮那个造反者说话,即便是帝国的尚书官也逃不脱惩罚」
「阁下有所不知,这位也是正式的帝国尚书官」
「帝国的尚书官怎么可以违抗皇女殿下」
「有时候,为了主君,身为臣子的即使赌上性命也要进谏」
亚尔德抬起脸。
皇女的表情几乎没什么改变,然而那珊瑚色的嘴唇两端却稍微扬起了。
——成功引起了公主的兴趣。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很无礼,亚尔德还是直接向皇女说道,
「先看一下厩舍里的鸟,如何?在下让人带一只过来」
皇女优雅地点点头。
「去吧」
不用亚尔德指名,已有二、三人往厩舍方向跑去了。
「他们马上就能回来。不过,为了不浪费这段时间,就由在下来说个故事吧。公主殿下可曾听过『怪鸟骑士团』的传说?」
地方的传说是很难传到贵人的耳中的。果然,不出亚尔德所料,皇女回答道,
「不知道。说来听听」
皇女在女官搬来的折叠凳上坐下。
「此地北岭曾有个号称最强的佣兵王国,当时有各种各样的称呼,如『硝烟传递者』、『黑风』等等。他们使用弓箭精准无比,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军将军,一举颠覆战局。他们或敌或友,一切都只看报酬」
「真有这么强吗」
皇女似乎很感兴趣。
——性格好战吗。
怪不得,不穿长裙而是穿甲胄。亚尔德继续说下去。
「不过,他们只做七天友军。七天之后,便留不住他们了。要想缔结新的契约,就得去王所在的山谷。而那个王的城堡,据说就位于如今谷底的坍塌遗址之上」
距离此处并不远——虽然亚尔德添了句,但从表情就能看出,皇女的兴趣似乎不在废城上。忍住苦笑,亚尔德将话题引回皇女感兴趣的方向。毕竟,这样对自己也有利。
「他们强大的秘密是鸟。据说,那鸟能载着战士,日行千里。不过如此强大的骑士团也难逃灭亡的命运,空中飞翔的怪鸟消失。但证明这个荒唐无稽的传说并非完全是捏造的证据,现在还存在着」
仿佛是看准了这个时机般,格兰达克牵着缰绳出现了。
他牵来的是一匹黑鸟。
难以置信的巨大体型。身高与马相当。青黑色的鸟喙如同反复打磨过的铁尖一样,锐利程度不输于猛禽。人的脑袋在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舌头很粗,比得上小孩的手臂。
那鸟扫视一圈,而后张开翅膀扑腾,大声嘶叫。
马匹见到这种奇怪生物,立即受到了惊吓,慌张地踩踏地面。
皇女露出释然的表情。没有被吓到,这位公主甚是刚毅呢。
「会飞吗?」
「不会,至多也就是滑翔。所以,这种鸟在当地被称为『地驰』」
腿很长,相当有力,支撑着巨大的躯体。平地上奔跑的速度自然不用说了,荒地上更是马匹所望尘莫及的。遇到小型障碍物时可以拍翅膀飞越过去,下坡还能滑翔。
皇女站起来,向鸟靠去。不知是胆量惊人还是脑袋有问题。不过皇女还不至于鲁莽到突然就接近那只鸟,只是兴致勃勃地观察而已。
「我想骑上去」
「诀窍跟骑马有所不同,在下并不推荐马上试骑」
「我知道。因为鸟是用两只脚跑的,骑乘时平衡的把握跟骑马不同吧」
皇女点点头,视线回到亚尔德身上。她的眼睛是龙种特有的灿烂紫色。
「你能骑吗?」
「对于这种奇特的鸟,只有它们自己同意,才会让我骑上去。并不是任何人都能骑的」
「鸟比人的架子还大啊」
皇女笑了。笑容是出乎意料的明快。
皇家的人随便一句话,就能驱使凡人,使他们陷入莫名的狂热。
——所以才不喜欢龙种。
想着这样的事,亚尔德低头答道,
「至少,比起在下这种人,鸟的作用更大」
「你是想说,比马的作用还大是吧」
「这个城的厩舍常年被鸟占据,已经染上了鸟的气味。马在这样的厩舍中,必然会陷入惊恐,无法好好休息。马是纤细的生物,安置在那种地方会伤害他们」
刚好,马嘶鸣着往后退去的样子被皇女看在了眼里。
亚尔德赶紧趁热打铁。
「在下刚才所指的说明不充分之事,便是此意。无法立刻提供厩舍,也是为马着想。对吧?」
亚尔德向默默坐在一边的塞鲁克寻求支持,却只见他一声不吭。紧闭的嘴没有丝毫张开的意思。
——笨。
如果这时大喊一声『就是这样』,皇女也就是把这事当作是一场误会,骑士们的名誉也就能够保全了。
不祥的沉默占据着城门一带。
寂静之中,衣服的摩擦声听起来分外鲜明。
空气流动了起来。
首先进入亚尔德视线的,是鲜艳的紫色。朴素的黑色衣裳拖着下摆,一名女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右肩上披着的肩衣是紫色。金线的刺绣是图案化的钩爪和睿智之玉。
不可思议的是,女子看上去就像是全身在闪耀着光芒。黄金的光辉透过黑衣的纹理,恰似日月被乌云遮住,却又漏出光线的情景。
女子白皙的手掀起了头上披着的薄布的前端,露出淡淡的嘴唇、纤细的下颚。
「有几分道理」
周围的空气震颤着。
亚尔德感到一阵晕眩,心想着必须低头,但身体就像是冻结般,动不了。
并不只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记了。
唯有皇女,没受到女子那声音的感染。皇女不耐烦地转过身,叹息着答道,
「确实有道理」
「什么道理?」
「这里的厩舍会让马陷入恐惧,无法休息」
「那也是,道理呢」
女子走到皇女身旁,没有停下,接着往前走。
光芒越来越强,使得女子轮廓都变得模糊。已经看不到黑衣的样子了,那就像是化为人形的光芒,在那摇摆。
「借这位传达官的声音,传达朕的话。朕是你们的皇帝」
北岭人中起了骚动。
这也难怪,因为他们对传达官的认知,仅有官职名称而已。
亚尔德低下头,并祈祷大家也跟自己一样低下头来。被皇帝的声音凭依时,传达官与皇帝是同等的尊贵地位。
紫色的肩衣是传达官的标志,而这个刺绣图案,则表示她是皇帝直属的传达官。
龙族以侍奉神灵的神官为自身的耳目,观察和听闻远方之事。借助传达官的声音,龙种甚至能够传达自己的话语。这就是构建起帝国基盘的力量之源,乃是皇家所拥有的恩宠之力。
当然了,皇帝直属的传达官与皇帝本人的话有着同等的分量。
传达官的声音清晰洪亮,带有神性,蕴含难以抗拒的力量——那个声音如是说道,
「从今日的此刻开始,北岭自治区改为北岭郡,由朕的女儿担任太守。诸位当尽心辅佐」
——皇女担当郡太守?
亚尔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皇家的公主担任官职,乃是前所未闻之事。亚尔德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传达官伸过来的扇子。
传达官的扇子被称作为龙之翼,具备皇帝的权威,是触碰远方事物的道具,也是象征。
那柄扇子抵在亚尔德的额头上。
「太守副官就由这位尚书官担任」
亚尔德愣住了。
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超出了惊讶的范畴,亚尔德只能愣住。
传达官转向皇女,嘴角带着笑容说道,
「好好治理吧。约定就是约定,知道了吗」
「父王也请遵守约定。治理北岭的人是我」
「北岭是朕暂时托付给你的,不要忘了」
女子垂下手,重新将脸遮起来。
充斥着周围的不可思议气息瞬间消失。皇帝已经离开了。
皇女站起来。
在被皇帝威光洗礼之后,皇女看起来非常的娇小。然而,下达命令时的口吻没有丝毫犹豫,似乎继承了其父的作风。
「建一个新的厩舍,要快。我去看那些鸟,来个人带路」
就好像,刚才皇帝的那番话不曾有过一般。如果刚才一切都是幻觉,那该多好啊——亚尔德心想。
不,就连皇女驾临此地一事,亚尔德也希望只是个梦。
然而现在,皇女正不耐烦地等着领路的人。明显是要亚尔德下指示。
「格兰达克,拜托你了」
反正他也要将鸟牵回厩舍。
见皇女和骑士们都消失在厩舍的方向,亚尔德转向依旧一动不动的塞鲁克。
「别给大家添麻烦,可以吗」
塞鲁克低垂的头晃了下,仅此而已。
亚尔德加强语气说道,
「塞鲁克阁下,你在听吗。幸好陛下通过传达官平息了刚才的纠纷,不然大家都要遭殃了」
还是低着头,塞鲁克回答道,
「多亏了皇帝?自己人被打了,还要我忍气吞声吗」
声音在颤抖。
不仅是声音,肩膀、握紧的拳头,都在颤抖。
「人生活在群体中,便是这么回事」
自己都感到厌恶的句子。
不过,尚书官游戏已经结束了。
除了自己,还有多少人察觉到这点呢……亚尔德不愿去想。
「群体是什么意思?」
「是帝国。帝国的最高权力者就是皇帝」
「比起远方的皇帝……我更珍惜自己的同伴」
亚尔德仔细看塞鲁克的脸。果然,他在哭。
「通过传达官,皇帝能够当场传达龙音。距离并不构成障碍」
「那种东西……是骗人的」
从塞鲁克的个性来看,这个反驳的声音甚是无力。
若非如此,亚尔德就要头痛了。刚才那一幕想必是皇帝向这边鄙之民们展示力量吧。
「仅仅是从正面反抗,并不是守护自己所珍惜之物的方法吧。现在请你去准备马匹们休息用的临时窝棚。马是无罪的,给它们做一个舒适的休息场所吧」
塞鲁克默默地站起来。同伴中有数人跟着他一起离开了。
大概,塞鲁克还不明白刚刚他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从某种意义上说,亚尔德比较羡慕他。
「尚书官」
听到伊斯亚姆喊,亚尔德转过身来。一不小心将心中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塞鲁克阁下不会出事吧」
「那家伙从来都是笨蛋,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是啊,亚尔德也这么认为。对于塞鲁克,必须给他一个无暇思考的体力工作去做。剩下的,就只能祈祷他不要犯事了。
「您似乎很容易接受呢」
「你觉得我会冲动到跟全副武装的骑士队大干一场吗?别傻了」
亚尔德叹了口气。这个看帝国不顺眼的男人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能有个具备常识的同僚,真是谢天谢地」
「同僚?现在你已经是我们名副其实的上司吧」
这个不好回答,亚尔德便将视线转到马车的方向,却见皇帝的传达官神情恍惚地坐在那里。
「请跟我来」
对伊斯亚姆说了一声后,亚尔德往那边走去。
即使是隔着一层薄布,亚尔德也能察觉到传达官的异常。本来就苍白的皮肤失去了血色,变得发青。眼神也游移不定。仿佛是人工创造出来的美貌,使得传达官看起来像个人偶。
——操作自身的绳索断掉后,就会这样吗。
据说,传达官将身心全部都托付给主人,是种负担很大的法术。不过,亚尔德也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一旁小个子的女官屈膝,在为传达官无力的手做按摩。
「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请尽管说」
女官头上也罩着宫廷风格的薄布。听到亚尔德的声音,她轻轻取下薄布,露出脸来。
出现在亚尔德眼前的并非帝国贵族的白皙面孔,而是沙漠之民的相貌。编起的头发虽然是黑色,但应该是染出来的。年龄嘛,她可以做皇女的奶奶了。
女官忧心忡忡地看了看亚尔德,又看了看传达官。
「体温下降了不少……」
亚尔德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传达官肩上。传达官一动也不动,存在感稀薄得令人怀疑起刚刚压倒四周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人物。
亚尔德打起寒战。外面的确很冷,不过这寒战主要是因为亚尔德想起了皇帝。
「刚刚没来得及禀报,在下是尚书局的亚尔德。这位是伊斯亚姆」
女官露出柔和的笑容。
「我是娜奥。这里有侍女吗?」
亚尔德和伊斯亚姆互看着对方。
「怎么了?」
「身体不适的女官们都留在山脚了……所以缺少照顾传达官大人的侍女」
难怪就只有一辆马车啊,亚尔德想到。不过,就算是这样,行李也太少了。虽然亚尔德对龙种的公主了解并不多,但身穿甲胄,第一眼看到怪鸟就想骑上去,撇下女官现行前往——不论哪个,都脱离常轨。
「能不能从附近的村子召集侍女?」
虽然是在提意见,伊斯亚姆却愁眉苦脸的。亚尔德也同样。
这个城里住着的,是各个村子里选拔出来的尚书官,都是男性。另外,厩舍和厨房里的几个人也是男性。今天新增的人员中,女性也只有皇女和这名女官,以及传达官。
——这样的地方能召到侍女?
而且,在一切纠纷中负责调停且承担责任的人,感觉将会是自己。明明是左迁到一个闲职上,怎么会这样呢。
——这是欺诈啊。
以清嗓子来将叹息掩盖过去后,亚尔德点头道,
「总之,先把传达官大人带到城里去吧」
3
亚尔德累坏了。
既然升迁了,工作就丢给部下们去做,自己则可以享受生活了。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但问题是,这里根本就没有胜任那些工作的人才。之前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所有麻烦事都集中到亚尔德的身上。
在大光其火的帝国人和北岭人之间做和事佬不知道有多少回……都懒得数了。一天还没结束,亚尔德已经累趴下了。
一心想要休息的亚尔德刚想回自己房间,马上又被叫住。其他人倒还可以拒绝,可不巧的是那是皇女的召唤。亚尔德跟着来接他的士兵一起,摇摇晃晃地朝城堡的第五层爬去。途中亚尔德头有点晕,以至于停下来休息了会。
第五层的入口处,看到了在那等着的陆伊。陆伊让士兵们退下,然后把亚尔德带到皇女房中。
亚尔德向幼小的主人行礼。
「尚书官亚尔德,参见殿下」
这个房间曾是仓库,短时间就被整理到这番模样,真了不起。亚尔德跪在地上,低头等待皇女发话。
听到让自己抬起头的命令,亚尔德照办了,可是接下来却不知该做什么。应该是等皇女开口,但皇女却什么也不说。
皇女的打扮依旧没有皇女气质。甲胄是脱掉了,里面的衣裳却像是男子穿的那种。皇女的手轻轻放在腰间的短剑上,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无奈之下,亚尔德开口道。
「在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尽管刚见面的时候亚尔德说了不少,但以自己的身份,原则上是不能与皇女同处一室的。
皇女大方地开口道,
「说吧」
「殿下叫在下来……不知所谓何事」
「我想确认一下」
皇女的视线移向亚尔德的后方。那里应该是陆伊的位置。
空气流动起来,应该是陆伊离开了坐席。同时,皇女身旁的女官也起身走出房间。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皇女和亚尔德了。一想到这是要让旁人回避的密谈,亚尔德紧张了起来。这时,皇女发问了。
「你是父王的部下吗?」
‘这是什么意思?’亚尔德差点就脱口而出,好歹还是忍住了。
皇帝是帝国的象征。帝国的官吏都是皇帝的部下。但皇女所问的,绝不是这层意思。于是亚尔德慎重地回答道,
「在下只是帝国的一名尚书官」
「是不是父王给过你什么密令,让你来监视我的?」
「并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有句话在下可以说吗?」
「什么」
「如果真的接到了陛下的密令,当然就要保守秘密。所以在下的回答还是一样」
皇女皱了皱眉头,但马上又点头道,
「原来如此。你说的没错」
仿佛在想什么事情般,皇女坐在窗子的边沿上。窗子虽然关着,却不能完全阻挡从缝隙钻出的风。烛光下闪耀着琥珀色的几缕发丝无助地摇晃着。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就直说吧。你也不要遮掩或者说谎,可以吧?」
「遵命」
「为了得到太守这个官位,我必须接受父王提出的条件。也就是,副官由父王挑选,而且要尽量接纳那名副官的进言……」
皇女看着亚尔德,亚尔德也笔直地对上视线。虽然知道这是非常不敬的举动,但亚尔德知道,现在不能撇开视线。
缓缓眨一下眼,皇女继续道,
「听说,你到此地赴任也就比我早十几天,之前一直在帝都」
亚尔德明白了。从皇女的角度来看,自己确实可疑。
不过,纵然皇女是想听诚实的回答,‘皇女的领地其实是尚书局的贬谪地,绝无翻身的机会,形同流放’,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在下的人事调动并非皇帝陛下的意思」
「真的吗」
「殿下若还是不放心,大可免去在下的副官职位」
「父王任命的副官,我无法罢免。好好尽你的本职就是了。我想问的是,你侍奉的是我,还是父王?」
这次轮到亚尔德皱眉了,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亚尔德只不过是想要更轻松、更散漫的生活而已。
「在下只是一介小官。身为负责帝国运作的组织中的一员,该做的事做好,不该做的事决不去犯」
皇女低头看亚尔德。或许是因为寒冷,皇女的鼻尖稍微有些红,看上去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亚尔德心情有些复杂,想起在家乡的妹妹。
分开的时候,妹妹才十二、三岁,确切的年龄记不清了。当时妹妹的鼻子是哭红的。
然而,妹妹既不是郡太守也不是龙种。由皇女联想到妹妹,自己还真是糊涂。
「该做的事是什么」
「作为副官,全力辅佐殿下」
「不该做的事呢」
「纵容殿下的错误」
「错误是什么」
「视情况而定……譬如说,最好不要与年轻男子独处一室」
皇女意外地睁大眼睛,然后笑了。
「你年轻吗?」
在皇女那个年龄的女孩子看来,自己似乎不年轻了。于是,亚尔德订正前言。
「在下失言。该说是,最好不要和男子独处一室」
「行了,我会考虑的。不过,你要是起了什么歹念,我还有这个」
皇女拔出短剑,以熟练的手法转了一圈后返回刀鞘内。
「这样的东西,殿下亲自使用的机会越少越好」
「我曾经用这个斩过图谋不轨的人」
轻描淡写地说着,皇女看向亚尔德。仿佛是揣摩亚尔德这个人物般,紧紧地盯着亚尔德的眼睛。
亚尔德平静地看向地面。
「即使如此,这种事还是越少越好」
「知道我不好对付的话,想要刺杀我的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那又能如何。既然是谋取殿下的性命,敌人就会准备实力高强的刺客,反复斟酌机会和手段。殿下的反击只会让敌人更加的仇视殿下,更加想要报复。殿下该考虑的,是怎样避免袭击」
皇女露出不服气的表情,然而停顿一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
「你真不是父王派来的?」
「请殿下相信在下」
「你见过父王吗?」
「见过一次。不过,那是殿下出生之前的事了」
可能是感到意外吧,皇女没有继续追问。
酷热的白天,冰冷的黑夜。朝水源奔跑的人和兽,烧焦夜空的火。被映红的皇帝的侧颜。
——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亚尔德一边继续说道,
「从西方穿过沙漠的时候,在下也在队伍中。那时比较混杂,身份不同的人经常能遇到一起,所以有幸见到了陛下。既然殿下让在下有话直说……」
见亚尔德犹豫,皇女立刻追问。
「什么?」
「不相信在下的话,殿下随时都可以用那把短剑」
皇女没有回答。
唯有自己心脏的跳动,亚尔德听得异常清晰。
感觉皇女身形一晃,然后看到她手上拿着的那把出鞘的短剑。剑刃闪着寒光。
看来刚才皇女的话并非虚言,她武器用的很熟练。
「你想死吗?」
冰冷的质问。
「可以的话,不要给在下感觉到痛苦的时间,请在一瞬间解决」
「我问的是,你想死吗」
「这个世上,没人能够避开死亡。与其在猜疑中侍奉主君,还不如死了算了,痛苦能少一些。对在下来说,这当然是幸福的结局。对殿下来说也是如此」
如同掂量亚尔德的话般,皇女暂时闭上了眼睛,随后点头道,
「有道理。疑心一旦产生了,就没完没了的。不过,并不是说现在就相信你。暂且允许你侍奉我吧,知道了么?」
「遵命」
将短剑放回剑鞘内,皇女微微舒了口气。看到这个,亚尔德明白了,原来这个少女刚才也很紧张。
似乎并不是一个会当面把臣下杀死的残酷主君。
「你的名字叫什么?」
「亚尔德」
「年龄」
「三十六」
「有么?看起来要更年轻些呢」
「刚刚殿下不是说在下不年轻吗?」
皇女笑了。
「但也不至于那个年龄啊。还以为二十岁上下呢」
亚尔德在心中牢牢记下,『二十岁在皇女眼中已经不年轻』这一条。二十岁已经不年轻,那三十六呢。
已经是人外魔境了吧。
「你这人……外表看不出年龄来,其他方面也让人捉摸不定啊」
「……」
「用女官她们的话说,就像是江流两岸积聚的泥土吧」
——什么意思?
「那些是富有养分的肥沃泥土吧,与我们这里的土不同。……有件事,在下可以问吗?」
「什么」
「殿下想要太守一职,想必有原因吧」
既然不喜欢拐弯抹角,这种程度的探求应该没有问题。亚尔德对这个一直很好奇。
就亚尔德所知,皇家的公主没有得到官职的先例。虽然龙种的血脉高高在上,但公主一般是不会接触到政治军事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作为皇家的一员,我只是履行为国效力的义务。有什么不好?」
见皇女微怒,亚尔德转换话题的方向。
「是希望得到北岭吗」
「不」
「预定是在此地逗留到何时?」
「只要我还是太守,就会留在这里」
皇女从窗沿滑下来,拍了拍手。听到声音,马上就有女官回到房里。
应该是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亚尔德站了起来。
这时,皇女突然想起般问道,
「说起来,你是陆伊的老师吧,是教他什么的?似乎不是剑术」
回答的是回到屋里的陆伊。
「是历史,公主殿下」
听到这个,皇女立刻皱起眉毛。
「我讨厌历史」
「那可不好」
亚尔德条件反射般说出这句话,心想这下糟了,却为时已晚。皇女非常不高兴地反驳。
「有什么不好的。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
「身为执政者,有必要知道历史、学习历史。即使殿下讨厌历史,也是要学的」
似乎皇女也觉得,刚才说漏嘴了。皇女走投无路般看了看陆伊,又看了看亚尔德。
「你该不会是想说,要来教我历史吧」
亚尔德犹豫了一下,毕竟这个工作自己不做也可以。但是现在不能退让。
「请让在下来教殿下的历史吧。从今天起,朝议之后到午餐之前的那段时间就作为殿下的学习时间」
皇女的表情僵住了。就那么讨厌历史吗——亚尔德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够了,退下。陆伊,你也可以走了。跟恩师有很多话要说吧」
听到皇女那无力的逐客令,亚尔德赶紧退出屋子。陆伊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跟在亚尔德身后。
皇女房间到亚尔德房间有着相当的距离。上楼不容易,下楼也同样不轻松。亚尔德的膝盖有点吃不消了。
一边走,一边回想起穿越沙漠的事。
作为一名军人,皇弟有着相当的追随者。但皇弟举兵,却是为了避免内战。当时人们都以为国家要陷入战乱了,甚至有传言说,皇弟表明上在往沙漠进发,实际是要回头进攻帝都。
但也有人说,皇弟为了避免内战,选择自己赴死。历史上帝国与沙漠的都市国家群有过数次交锋,但每次都是惨败而归。
妹妹红着鼻子来为亚尔德送行。大概是不想在哥哥面前哭吧,听到亚尔德的声音便扭头跑了。亚尔德现在还记得,当时母亲苦笑着说,『老实地哭出来不就行了吗』。
所以,亚尔德对于妹妹的最后记忆,是她跑下楼时的背影。风吹起了她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家里所有人都以为亚尔德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中了。亚尔德身体状况,即使运气好没死在战场上,也受不了恶劣环境下的行军。但谁也不曾料到,虽然亚尔德的确没能再回到家中,但却活着来到了沙漠的东边。
预测总是那么不可靠。
再比如说陆伊,打量暖炉的背影似乎比以前稍微宽了些。
亚尔德原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个贵族公子。然而,现实却是这副模样。亚尔德把自己那动不动就往过去徘徊的心拉回现实。所谓的再会,就当作是偶然吧。然而,陆伊那亲切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呢。
「不是木头啊」
「木材是贵重品。这里的燃料是鸟粪」
一点点烘干的鸟粪就能燃烧很长时间。无臭味且质量轻,用起来很方便。
——没有鸟的话,这片土地就没有明天。
赴任以来,亚尔德对此深有体会。但新来的这些人却没有这种认识,所以必须要让他们意识到这点。厩舍之争只是个开端而已。
为了填补他们认知上的差距而辛苦奔波人正是亚尔德本人。
「想起了我刚进学舍的时候,还不会生火呢」
陆伊的头发在火光下映着红色。依旧是长发。自肩膀垂落的样子,就像光之瀑布。
亚尔德指了指炉边铺着的毛皮,示意他请坐。北岭并没有在私人房间放置椅子的风俗。
心想陆伊应该是习惯了有椅子的生活,不料他却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看着他招牌式的优雅动作,亚尔德感到有些烦。
「刚来北岭,肯定觉得很冷吧」
「老师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啊,脸色这么差,也是因为寒冷吗?」
「不要叫在下老师,这会招来不必要的误解的。再说那时候在下只是舍监」
第一次见到陆伊,是在贵族子弟的学舍。
拥有教师之名的都是学者或剑士,几乎清一色的贵族阶级。相比之下,舍监只是尚书局派来的尚书官,对学问和地位没有要求。这是一项苦差事,因为学生都是贵族,得罪不起。弄不好小命难保。但也有胆大的人,觉得这学舍是个可以靠溜须拍马来升官发财的地方。当时的亚尔德只是完成最低限度的工作,不求飞黄腾达,只要每天轻松自在。
——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啊。
亚尔德苦笑,心想自己还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看到这幅情形,陆伊看了亚尔德一眼,问道,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
「不……学舍没给在下留下过愉快回忆」
陆伊暧昧地点点头,把手伸到火炉上烤火。手掌瘦削的轮廓被染成了夕阳色。
「回忆么……那时候的我真是年轻啊」
「你现在也很年轻吧」
「尽管是独身,但过了三十就不算年轻了哟」
虽然陆伊说得轻描淡写,亚尔德却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说起来,陆伊也只比自己小五岁啊。
自己的年龄在增长的同时,别人也在老去。亚尔德总是会忘记这点。
亚尔德在学舍就职,是刚建国没多久的时候。帝国以沙漠西侧的旧帝国为蓝本,尽全力调整自己作为国家的体制。虽然一切都是照办旧帝国的样式,却没人道破帝国在模仿旧帝国这点,非常诡异。
亚尔德表现可算是中规中矩,既没有被学生厌恶也不受欢迎。不过他被历史教师所厌恶,因为他在帮学生完成作业的时候,指出了教师的错误之处。后来学舍追加了『舍监不得辅导学生功课』这一条,但这并不是亚尔德被免职的原因。
辞去舍监职务,是在陆伊十八岁那年。亚尔德对此记忆犹新。
白胡子非常有学者风范的学舍长是这么说的。
——他已经十八岁了,如果能再晚一年出事,就和我们无关了。
到了十九岁,年轻人们就会离开学舍。然而,陆伊却在十八岁的时候犯事了。而学舍必须要为教育上的失职负责。
——所以,你懂了吧。
没有强力的靠山,地位低微的亚尔德被当成了牺牲品。虽然亚尔德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到被赶出学舍的时候,感觉自己还是挺可悲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年轻不年轻,要不要请公主殿下来裁决?」
「您说什么呢」
「失礼了。不过,不管年轻还是不年轻,让公主殿下和来路不明的男人独处是不妥的」
「老师怎么会是来路不明的人呢,我可以作担保」
的确,这位大贵族公子的担保,比什么都要有力。正因为他把自己当作恩师,之前城门的骚动才勉强得以平息。
说起来,还没感谢他呢。亚尔德低下头来。
「幸亏有陆伊阁下帮了我们一把」
「彼此彼此。要是没有老师在场,恐怕没等我出面他们就已经打起来了。不过,我还真被吓到了」
「哈?」
「在我的认识中,老师是学舍的人……您会成为官吏,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亚尔德心想着『是么』,从架子深处取出一只瓶和一只杯子来,边倒酒边问道,
「来一杯吗」
「只有一只杯子,老师先请」
「在下不会饮酒,你不必为我担心」
「真的?」
见陆伊眼神中带着质问,亚尔德微微苦笑着答道,
「冷得睡不着的时候,才会来一杯」
「原来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起来,老师一点也没变啊。年轻得就像个学生」
「说学生太夸张了吧」
「有么?也许吧。但是,谁也看不出来老师年纪比我大。恩,看不出来」
陆伊这么断言。
「据说,继承古王国血脉的人,看起来都很年轻」
「尚书官中像老师这样看不出年岁的人有很多呢……。我料到老师是不会发达的,却也没想到会被贬谪到这种边境。哦不对,这个预测算是落空的。我应该祝贺老师升迁才对。不过,您似乎一点也不高兴呢」
尽管他的损话一句接一句,但却一点恶意也没有。这个家伙也很难飞黄腾达啊,亚尔德心想。不,现状对他来说或许已经足够了。既然是大贵族的年轻公子,还会再奢求什么呢?
——大概什么都有可能想要吧。
毕竟人的欲望是无边的。
「所谓的预测,十之九八会落空。在下也开始体会到这点了」
「原来如此。也许是吧」
亚尔德坐到陆伊身旁,开口道,
「叙旧到此为止。太守想要北岭的理由,能告诉在下吗」
刚才问过皇女本人,从她的态度来看,亚尔德猜想她来北岭应该遇到了很多阻力。陆伊的话,也许能透露些什么。
陆伊微微抿了口酒,细细品过后答道,
「公主的脾气,老师也看到了。老实说我是应付不了。这就是全部」
「跟女性打交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那不是女人,是小孩」
「公主殿下几岁?」
「好像是十四」
十四已经是要定下婚约的年纪了。皇女婚姻对象的选择想必是个重要的政治交易,于是,亚尔德想到一个问题。
「妙龄公主的随身侍从居然是陆伊公子,真是令人吃惊啊」
「老师真过分啊」
如果亚尔德是做父亲的,那他绝不会把女儿交给一个花花公子。当然了,如果打算正式缔结姻缘,就另当别论了。
据说陆伊的父亲在穿越沙漠时建下功绩,深受皇帝信赖。陆伊年纪过了三十还是独身,或许就是因为皇女。
「你和殿下定下婚约了?」
陆伊撇了亚尔德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回到晃动的火焰上。
「臣子的结婚对象由陛下决定,公主也同样如此」
即使对于陆伊这样的大贵族来说,娶到皇女的意义也非常重大。因为可以获得皇位继承权。
「那公子希望定下婚约吗?」
「这不是一介骑士能够随便说的话,即使我是当事者」
那是当然。亚尔德暗暗骂自己,怎么就把想到的问题脱口说出来了呢。
「在下失言了」
「不,完全没这回事。不过,公主她……是个孩子啊。还算不上是女人」
「哈?」
「如果是女人,我倒还能应付。但是……公主希望自己是男儿。回答老师的第一个问题吧。据说,公主看到她的哥哥们一个个都得到了领地,就向陛下提出了领地的要求」
「即便如此,这可没有先例啊」
「陛下很宠公主呢。皇子有不少,可公主就只有这么一位。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只要是公主提出的要求,陛下大抵都答应」
亚尔德还不知道,那个皇帝居然有这样溺爱女儿的一面。看来有必要修正一下皇帝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这么宠女儿,怎么舍得让公主离开帝都?」
「就算是呆在帝都,也被暗杀的危险」
亚尔德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陆伊仅仅是露出灿烂的笑容,并不作答。
——刺客会来这里吗?
亚尔德打了个寒战。
不知陆伊是怎么解读亚尔德表情的,陆伊笑着说道,
「陛下还没决定让谁当太子呢」
「这我知道」
「公主有个同腹的哥哥,即三皇子。公主和那位哥哥关系亲密,甚至把一名传达官留在了他那里」
皇帝以外的皇族各自配有两名传达官。按照惯例,一名传达官留在皇帝身边。于是,剩下的那名传达官放在哪就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了。
皇女把那名传达官放在了同父同母的哥哥那里。
即使是皇帝宠爱的皇女,太子人选也不是皇女几句话就能决定的。
然而,凡是没有绝对。被感情冲晕脑袋而丧失判断力的例子在这个世上屡见不鲜。
「还有就是,单纯的嫉妒」
「嫉妒?」
「公主的容貌和已故的王妃一模一样。其他妃子可能会觉得……皇帝看着公主会想起王妃,想得到皇帝的宠爱就难了。大概吧」
「大概吗?」
「老师希望我用肯定句吗?」
「不,不必」
亚尔德知道,除了皇后还有多位妃嫔。皇帝宠爱谁,原本跟亚尔德无关。
然而,情况完全变了。亚尔德竭力转动着脑子,试图理清状况。
陆伊看着亚尔德,郑重地说道,
「陛下是不希望公主遇害」
「希望孩子遇害的父亲是不存在的」
也许是亚尔德轻易就把问题一般化的原因,陆伊愣愣地眨了眨眼,尔后笑了。
「老师的话还是那么有理啊」
「还是以前那样冒失吧」
「哪里哪里。据说陛下的人事调动从没失误过,看来是真的呢。不管怎样,总之,先祝贺贺老师的升迁」
可以的话,自己想忘掉这件事。
亚尔德把一张之前分配房间时用的城堡简图摊开在桌子上,给陆伊看。
「安排站岗的时候,这个可以供你参考」
陆伊看了看简图,说道,
「不错的城堡呢,建了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建造者和建造目的,也完全不清楚」
「为了战争吧,也许」
只要见到城堡的构造和布局,就能明白。
如果仅仅是炫耀权势的话,没有必要用石墙来加强防御,也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把入城的路造得如此曲折狭窄。
城堡建在山的斜坡上,若是站在城堡上层,下面的一切,包括通往上层的通道,都能尽收眼底。即使第一层被突破,第二层、第三层还能再构建防御。射箭御敌自然不必说,考虑到当地的特性,可以从上层仍冰或雪块来打击敌人。
若想要突破这四层防御,进攻那方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
「这里本来是战乱之地。这样建城,对北岭的先人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能支配天空的话就非常恐怖了。那鸟真的不能飞吗?」
「要是能飞,北岭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纳入帝国的版图」
这个城可以承受住长时间的围城战。
若是北岭下决心抵抗到底,帝国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费多少时间才能攻下这个城堡。所有兵粮都要从山脚运上来,所消耗的军费也将是个骇人的数字。而且,这片贫瘠的土地即使去开垦,一时间也不会有理想的收获。另外,冬季的风雪也会成为敌人。
「鸟呢……那鸟吃什么的?」
「冬季好像是干燥的地衣植物和雪。夏天就把地上的草连根吃掉,另外还有虫子和小动物之类的。剩饭也吃。什么都吃,跟马不一样。老实说,这里养不起那么多的马」
「粮草不够吗?」
「毫不夸张地说,骑士团的马会把北岭吃垮。所以,保留最低限数量的马,其他的都应该送回山脚。马厩就建在山脚吧……那里正好是跟邻郡交界的地方,有郡尚武局的驻地。我会向太守进言的」
在地图上看到位置后,陆伊皱起眉,严肃地问道,
「老师是认真的吗?」
「到时还请公子帮我一起劝公主殿下」
「马可是骑士的骄傲啊」
「北岭的地形并不适合马。毫无疑问,马在机动力、耐久力上都比不上鸟。而且为了马,必须修整道路,购买饲草,不管哪个都要投入巨额经费,但却收不到相应的效果。所以,我们应该选择鸟,而且马也必须安置在山脚……你能明白吗」
「那些鸟无法离开北岭?」
「似乎是因为适应不了其他地方的气候,活不长」
「原来如此」
嘟哝的时候,陆伊已经恢复到原先那个温和的笑脸了。
「难怪在其他地方没见过这种鸟」
「那么,骑士团的说服工作就拜托殿下了。公子毕竟是团长嘛」
「虽说是团长,不过是个漂亮的花瓶而已」
陆伊的语气很淡然,不是在开玩笑。然而亚尔德并不惊慌,要不然是应付不了这个男人了。
「哦?是嘛。我怎么听说阁下是眉清目秀家世显赫,又是帝都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不少人称殿下是帝国贵族之花,骑士中的骑士啊」
「……老师的揶揄,还是那么厉害啊」
「在下不过是个一成不变的无趣男人罢了,那么,在下差不多该睡觉了」
亚尔德的体力接近极限,头脑的深处传来钝痛。于是就催陆伊走人。
陆伊站起来,将杯子还给亚尔德。
「我一直在想着怎么道歉……还有寻找道歉的机会」
「不知道阁下所谓何事?」
一瞬间,两人的视线重合了。陆伊的眼睛里映着炉火,像夕阳般闪着红色,洋溢着等待夜幕降临的静谧。
「老师会不会接受我的道歉呢」
「公子觉得自己有错吗,在下也并不想要阁下的道歉」
陆伊没有回答。嘴唇微微动了下,然而想说出的话却只成了叹息,接着就转身离去了。
望着手中的杯子,亚尔德回味刚才那番话。那是被尘封在遥远记忆中的往事。
陆伊一直记得此事,说明他是个坦诚的男人。至少以贵族的标准来说。
4
太守第一次出席的朝议,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也就是,开始对骂。
亚尔德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老样子。
——对于帝国的权威,他们难道一点畏惧都没有吗?
丝毫没从昨天的冲突中吸取教训。甚至,还一副挑衅的样子。尤其是塞鲁克,精力充沛的声音震得耳朵发痛。
趁皇女还没作声,亚尔德赶紧站起来。
「关于欢迎仪式……」
亚尔德坐在皇女的左侧,然后右侧是陆伊。尚武官一般是不会在尚书官的议事中插嘴的,不过现在的他,身份只是护卫。
——把这里其他的尚书官都调到尚武局会怎么样呢?
「大多数人的意见是,跟『夏至祭』一同举办。持反对意见的请发言」
塞鲁克马上站了起来。
「祭奠是为神准备的,与太守无关」
「是吗」
「那当然了!」
塞鲁克的声音之大让人禁不住想要捂住耳朵,似乎是觉得能用声音来战胜亚尔德。
「阁下似乎是对太守这个职位不太了解呢。太守是作为皇帝陛下的代理者来到此地的。祭奠是为了人和神的交流,正是将太守到任的消息传达给神灵的大好机会。告诉神灵,今后此地的人民就交给太守了」
塞鲁克想要说什么,但被身边坐着的人压了下去。但即使如此,还是漏出一些话来。
「……她的治理,就是突然就打人吗」
亚尔德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家伙太笨了。
眼角撇到皇女微微动了下身子,亚尔德答道,
「正是为了避免误会再次发生,所以才要将太守到任的消息传达给所有民众。在祭奠之际举办庆宴,就能把这消息更迅速更广泛地传播开来,对民众也不会造成什么负担,合情合理」
这次塞鲁克没有反驳。没能反驳吧。在道理面前他很无力。
亚尔德暗自庆幸,遇到了个轻易就能驳倒对手。仅仅是堆砌大道理的话,亚尔德还未曾输过。
「那么,欢迎仪式就和祭奠同时举行,您觉得如何?」
皇女点点头。可能她本人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庄重吧,但亚尔德怎么看都感觉她是个小孩。而且一旦开口说话,就愈加可爱。
「好的」
「那么……」
「不过」
亚尔德一时呆住了。见皇女站了起来,亚尔德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女没有看着亚尔德方向。夸张地张开手臂,笑了出来。
「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如果你们认为朝议就是互相挑刺和谩骂,那就错了。帝国没有养笨蛋的金子。身为官吏就要尽到那份职责。等你们能提出有价值意见的朝议,再来找我吧」
说完,皇女优美地甩了下衣服的下摆,退出了议事厅。陆伊默默跟在皇女身后。
亚尔德有种想要跟着他们离开议事厅的冲动。作为副官,那样做并没什么不妥,大概吧。……自己不确定。
「什么意思啊,那个小丫头」
有人嘟哝了一句。这个自言自语未免也太大声了,在安静的议事厅里分外清晰。
一时间没人回答。
——那个小丫头是皇帝的女儿,整个北岭的太守。
在她小个子的身体中藏有非凡的矜持。并且她还具备支撑这份矜持的权利,以及将这份权利视为天生之物的思维。
北岭人还不知道这些吧,因为他们的世界很小,只在北岭中。帝国力量的象征并不只有表面上的武力,还有经济以及其他压倒性的文化和知识。这一切,都超出了北岭人的理解范围。
「她是觉得我们没有为她效力的意思……对吧?」
有人不安地低声说。
「帝国让每个村派一个代表来,我就来了,仅此而已」
「那个小丫头凭什么侮辱我们啊」
如果此刻亚尔德保持沉默的话,会怎样呢。北岭人集体卸任然后消失?这简直就是公然叛逆,可能无意中引发北岭的独立战争。
当然了,镇压北岭并非皇帝的本意。只是,如果北岭背叛帝国……除了制裁北岭,皇帝别无选择。
前景越想越黑暗。然而北岭人完全不知亚尔德的心情,大声抱怨着。
「小丫头这么嚣张,以为我们会忍气吞声吗」
「为什么我们要给她办欢迎仪式啊」
「我们用不着辞去官职,只要把她赶回去就行了」
亚尔德诅咒想要领地的皇女,诅咒同意她的皇帝,诅咒传达皇帝龙音的传达官。末了,也不忘诅咒一下那些把他贬谪到这里来的笨蛋。
边诅咒边吸吸口气,下定决心。
「最好别这么做」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看向亚尔德。
啊啊,真是麻烦——亚尔德心想。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啊,太不可思议了。
穿越沙漠的时候苟活下来,似乎是个错误,从多种意义上看。
令人苦闷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道,
「把帝国正式任命的太守赶出去,等于是公然宣布北岭背叛帝国。帝国自然会派遣讨伐军。毫无疑问,这将引发战争。北岭是赢不了帝国的」
「阁下是帝国人,当然觉得帝国强了……但我们也不弱」
真是少见,反驳的人居然不是塞鲁克。
——这也就意味着,事情闹大了。
「北岭早已是帝国的领土。你们也都是帝国人」
男人们面面相觑。
简直一点身为帝国子民的自觉都没有。要怎样才能让他们明白啊。
「如果不愿服从帝国,你们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抗争。但你们没有,你们选择了和平解决,也就是归顺」
「不是说好了,帝国会尊重我们风俗的吗?」
有人不安地小声说着,立刻就引来了一篇附和声。
「难道没尊重吗?历法是北岭独有的,祭典也没有限制。帝国实在是很宽容了」
「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低沉的回答来自赛克鲁。
亚尔德的视线扫过议事厅里所有的人。
各村的代表,总共二十一名。包括昨天坐在议长席的那位老人在内。
今天依旧静静坐着的,只有那位老人。似乎吵闹声和议事厅里紧张的空气都无法影响他的冥想。
真羡慕啊,亚尔德心想。那就是自己的理想。
「并非理所当然」
「我们的事,你这个帝国人怎么可能会懂」
「纯粹的『帝国人』在帝国总人口中仅占一小部分。我也是被帝国征服王国的后裔」
所有人哑口无言。
自己的相貌和皇女还有皇女身边的贵族们差异如此明显,为什么他们就没注意到呢?太不可思议了。而且,比起自己,北岭人的相貌更接近于帝国人。
环视那些一脸呆样的北岭人,亚尔德继续说道,
「皇帝制裁北岭的坚决和士兵们贯彻命令的实力,我可以作保。对于背叛者,帝国绝不姑息。你们有这份觉悟吗?」
这话似乎反而是刺激了他们。
「这用不着你管」
「没错,战死也光荣」
——尽是笨蛋。
无奈之下,亚尔德提高了音量,
「你们为什么而战?」
议事厅又静了下来。
只有亚尔德的声音在回荡。
「我的祖先选择了和平,就像十六年前的你们那样。不与帝国开战,而是选择接受帝国的宽大支配。如果是一般的侵略国,沦陷国的降服者就会被斩首,妻女会被侵犯,财物会被夺走,城市会被烧成灰烬。而这片土地,有过这样的屈辱吗?」
没有人回答。
亚尔德走下席位。老是俯视众人,感觉有些不自然。
「被小女孩愚弄了?为了这个就和帝国开战,你们真是笨。被当作笨蛋也只能怪你们自己。说到底,在议事的时候浪费时间也是事实」
「让我们不要提出异议,是吗?」
这次发言的是伊斯亚姆。
「不。有建议就该全部说出来,但互相谩骂却没必要」
亚尔德将手中的纸拿给伊斯亚姆看。
「什么东西」
「我赴任以来的议事录,上面只记载朝议上与议题有关的内容。虽然偏离议题有些远的内容我也记下了,但总之……阁下自己看吧」
「就只有这么点吗」
伊斯亚姆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因为每日的日程表都是决定好的,而且最近一直在为竞技的事争吵。已经得到解决的事项,就只有这么一件」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连塞鲁克也抽过来看议事录。
「太守的话稍稍有些极端,不过看了这份记录,的确不容反驳」
「但是,那小丫头随心所欲地侮辱我们,我们怎么能忍气吞声啊」
与刚才那稍微有些大声的自言自语是同一个声音。亚尔德往那人望去,只见那人挑衅般闭上了嘴。那代表的不是沉默,而是『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看啊』。
「这就是『与议题无关的内容』。太守是我们的上官,太守的命令我们必须服从。年龄和性别不值得考虑,请抓住问题的本质。太守的命令是什么?」
「……不愿给官饷」
亚尔德头痛无比。此人和塞鲁克是不同种类的笨蛋。
「为什么会说不给官饷呢」
「因为是笨蛋」
「为什么是笨蛋?」
「不知道。小丫头肚子里想的东西,谁能知道啊」
「别用『小丫头』这种称呼,再说一遍」
「……太守肚子里想的东西,谁能知道啊」
「部下不能揣测太守的想法?本该知道的事情却不知道,所以叫笨蛋」
「你敢再说——」
「慢着,达尼」
塞鲁克把想扯住亚尔德的男人挡了下去。幸亏有塞鲁克,亚尔德才把后面的话说完。
「也就是说,太守的判断是正确的。站在这里的都是笨蛋」
连亚尔德自己都很惊讶,自己居然说了出来。这句话一直忍到现在,如今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能好不犹豫地指出笨蛋是笨蛋,竟然是如此的爽快。
被说的那些人也很惊讶。许多张脸看着亚尔德。
谁也不出声。
亚尔德从伊斯亚姆手中取回议事录。议事厅里静得连衣服的摩擦声都能听到,大概是亚尔德上任以来的头一回。
「让我们卸任吗」
伊斯亚姆嘟哝着问。
亚尔德苦笑着回答,
「笨蛋是不想做就不做的吗?你们是承认自己笨蛋吗?让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想想怎样才能为北岭着想吧。不过,那不是我的工作」
「什么意思?」
「我是帝国的尚书官,跟你们的立场有很大的不同。你们总是觉得北岭并非帝国的一部分,所以我这个帝国的尚书官参与你们的讨论是没意义的」
说完亚尔德便想退出议事厅,但却被叫住了。
「但是,尚书官大人,您有什么打算?」
亚尔德眨了眨眼。
感到有点沉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官服的袖子被抓住了——以太守副官的权限,亚尔德是无法将袖口裁短的。
「抛弃我们吗?」
抬起头,与塞鲁克对上视线。塞鲁克一副走投无路的神情。
无奈之下,亚尔德决定随便应付一番。
「在下会尽力履行太守副官的职责,仅此而已」
「要离开我们,回帝国那边去了吗」
此刻亚尔德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又是忠诚拷问。
昨晚也是同样的问题。自己所效忠的,是皇帝还是皇女。
——已经烦透了这种问题。
「不管在哪一边,不都是帝国人吗。至少在下是这样认为的。这件事情,应该提醒过你们很多次了」
「……话是这么说,但说起来总是很简单。要我们怎么相信,这里是帝国,而我们是帝国人呢?」
不管信不信,这都是事实。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懂呢。
亚尔德深深叹口气,看向塞鲁克。
「如果阁下主张自己是北岭人,那在下该说是古王国人吗?死抱着数百年前就消失的政权不放,在你们看来是有意义的。但在我看来,仅是滑稽」
卸开塞鲁克的手指,亚尔德这次走出了会场。
——什么叫「抛弃我们」?
真是荒唐。原本就不是同一阵营,哪来的抛弃。
接到转任的命令而来到这里,将自己认为的应尽的职责做好。这就是亚尔德至今以来,恐怕也是以后的作风。
不希望别人对他有过多的要求。
——想一个人清静一下。
亚尔德打心底这么想。
但是,朝议之后是皇女的历史课。
无可奈何地走向皇女的房间,却在门口遇到了一脸不高兴的娜奥。
「公主殿下去观看尚武官的训练了」
「训练?是在中庭吗?」
「不……好像是骑马巡视」
被她给逃走了啊,亚尔德想到。回忆起昨天的那番对话,这个结局不难猜到。果然还是不该在议事厅那帮笨蛋身上浪费时间。
「是嘛……那个,请问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比如缺少什么,或是招呼不周的地方,请尽管说」
「不,没有」
「临时募集来的侍女,想必是远不及帝都的女官吧」
伊斯亚姆带来的人,怎么看都是跟娜奥同世代,甚至比娜奥年纪还大的老婆婆,自然是做不了皇女的随从。至于伊斯亚姆找这些人的理由,亚尔德察觉到了。可这些人也太寒碜了。
据说,娜奥一个人揽下了照顾皇女的工作,拒绝北岭人的帮助。
「帝都的女官也一样」
「……哈?」
「公主殿下不会将自己的生活起居交给她看不惯的人,所以其他人的帮忙是没必要的」
语气温和,却但透露出断然的拒绝意味。娜奥将亚尔德关在了门外。
原来如此。自己也是皇女看不惯的人物之一。
——让人火大。
就连亚尔德也恼了,扬长而去。目的地是厩舍。
厩舍长似乎和议事厅中瞌睡的老人是同辈,从皱纹的深度来看,好像年龄还更高些。不过,他动起来很是精神。
厩舍长在连珠炮般地训斥貌似新助手的少年,察觉到亚尔德便露出了笑脸。
「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鸟儿们也很精神。把希洛巴牵出来是吧?稍微等一下」
老人忽的进了厩舍,把少年和亚尔德丢在了外面。可能是不习惯跟异种人呆在一起吧,少年显得非常僵硬,看着都心疼。
不多时,老人牵着鸟出来了。巨鸟弯下粗壮的脚,蹲了下来。
鞍是厚厚的毛皮织物。翅膀根部前后是置鞍的地方,鞍不仅不影响翅膀的挥动,留出的空间还绰绰有余。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不小心将鞍移了位置,就会造成落鸟事故。
北岭人将鸟放在第一位考虑,其次才是人。可见他们对鸟的珍惜程度。这种彻底的做法令亚尔德很佩服。
既然陆伊认为马是骑士的骄傲,那他就不该把马带到北岭来。对马来说,北岭并非乐园。就像北岭以外对于鸟来说是地狱一样。
「路上小心」
厩舍长是在对鸟说话,不是对亚尔德。希洛巴就像是能听懂老人说话似的,鸣叫一声,然后平静地打开脚步。
地驰几乎都是纯黑色的。在阳光下甚至能反色绿紫光泽。然而希洛巴全身却灰不溜秋,一点也不漂亮。也正因为这种颜色,连亚尔德都能把希洛巴从鸟群中辨认出来。它太另类了。
在往城门去的路上,似乎听到了塞鲁克的声音,不过亚尔德认为那大概是错觉。塞鲁克不能会有事找亚尔德。确切地说,是亚尔德不希望他找自己。
「走吧,希洛巴」
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亚尔德这么想到。不管再发生什么都决定无视。
希洛巴提高了速度,肯定是从塞鲁克的声音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吧。不,没有听到声音,那是错觉。
亚尔德穿过城门,没有见到门卫。如果昨天门卫也不在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件了。不过,帝国骑士们难免会在其他地方与人冲突,结果都一样。
希洛巴还未放缓速度。忍住回头的心情,亚尔德看着前方。
这条下坡道还算平缓……刚这么想,希洛巴便毫不犹豫地偏离道路,在岩石之间跳跃前进。亚尔德连开口都不敢了。
走完坡道后,亚尔德便下鸟步行了。因为坐在鸟背上似乎更累。
城堡周边的斜坡相当陡峭。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人为造成的。马要上去就只能走大道,人若想沿着斜坡爬上去是不太现实的。
仰头看着城堡,亚尔德思索。
——如果是鸟,会是怎样呢。
在高处建造出如此规模的城堡,必定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以这个城堡为势力中心的人物,究竟是有怎样的敌人呢。亚尔德对此相当有兴趣。
亚尔德摇了摇头。在这里磨磨蹭蹭的话,会被麻烦追上的。
「希洛巴,往那边。我们去旧城遗址」
亚尔德则是忠实地执行着厩舍长的教导,即『尽可能地用话语与鸟交流』。手拉着缰绳,亚尔德和鸟一起步行。
尽管夏日将至,风依旧很冷。风吹来的方向就是被遗弃的旧城遗址。
崩塌的岩石间,可以看到昔日里支撑城堡的圆柱。如今早已折断的圆柱上布满了深深裂痕,相当危险。据说这里可以听到化成幽鬼的王的哀嚎,人们对此地都敬而远之。
这里离亚尔德他们的城堡并不远,但即使站在城堡主塔上也看不到旧城遗址。虽然是山谷,地形却相当险恶。这一带深深下陷,仿佛是遭到过巨人铁锤的轰击。
刚上任时也曾来过这里。当时多处有积雪,非常危险,就回去了。心想着下次有空再来,结果拖到了今天。现在算是有空吗?亚尔德问自己。
——叹,再不让自己歇会儿,身体会垮的。
来到能够俯视旧城的山崖,亚尔德将鸟的缰绳绑在岩石上。希洛巴心领神会,乖乖地弯脚坐在地上。
旧城据说是为传说中的龙王所建。相传基石上刻有王的名字,但基石却在城堡崩塌时碎裂了。
也就是,未留下任何记录。既然没有记录,一切都只能靠猜测了。
不过,『怪鸟骑士团』却不像是毫无事实依据的故事。这里大概便是『怪鸟骑士团』的大本营。
——以前没有史官吗?
对于这个一再燃起的疑问,亚尔德曾期望过找出不一样的答案。现在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放弃了。
沙漠的东边不曾有过史官。
没有留下正式文书的地方,并非只有北岭。不管走到哪,亚尔德面对的总是失望。
——以前的地形要是能保留下就好了,至少能看出城堡的规模。
既然没有文书记载,就只能看地理人文了。然而这片土地……自古就饱受摧残。
据传,这是神罚。
王利用被封印的邪龙力量,渴望变得更强大却被深渊吸引,让龙夺去了身体,最终亲手毁了自己的王国。
这个传说流传于周边地域,而不是北岭。佣兵国家的鼎盛时期,周边国家都对北岭畏惧万分。而如今的北岭,就只剩下在遗址听到王的哀嚎这种骇人传闻而已。
当然,『怪鸟骑士团』是邪恶势力。因为唤醒了邪恶的力量而自灭,太理所当然了。
亚尔德所在意的是,为什么没有留下讨伐那头邪龙的英雄传说。
传说中能够撕裂世界的邪龙。那么,没有颂扬英雄打倒邪龙的故事流传下来就太奇怪了。但的确是没有这种故事。
勉强来说有一个天神将邪龙封印的故事。但是,忌惮邪龙力量不敢直接交锋而派遣巨人战斗的天神,最后却以自身的力量封印了邪龙,逻辑上未免有些不对。
——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亚尔德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就没人去记录呢。曾经发生过某件足以导致城堡崩溃的事件。却连口头流传给子孙后代也不曾想过吗?那些曾经飞翔于天空的骑士们的故事。
——是因为他们希望遗忘吗?
希望传说消失在虚空中吗。
希洛巴为保温而膨起羽毛。亚尔德倚靠在希洛巴身上,抬头仰视天空。
天空仿佛要将自己吸进去般。或者说,自己像是要被染成天空的颜色。
北岭的天空就是这样。
这样望着天空时,感觉一切都变得渺小了。
现在生活中的各个难题自不必说,就连沙漠对面的故乡和亲人能暂时放下。一切都像是天空中的风一样。在短暂的时间里中留下自己地面的痕迹后消失。
——难道是因为这片天空,北岭才没有历史的吗。
在接近天空的地方生活,人或许就失去了人的常性。
与高耸的群山相比,人的过去算得了什么。几乎皆被风所掩盖的短暂模糊的生命轨迹,有意义吗。
——但是,迎风创建自己的立足之地,不正是人的道路吗……
明知人世无常,却不想失去,但是,终究还会失去……
埋没在羽毛中,自己或许睡了一觉。
眼睑内侧所映出的景象,哪些是清醒时的想像,哪些是梦中的情景,亚尔德无从分辨。
遮蔽天空的黑鸟群,反射阳光的箭镞,飘浮于彩虹中的城堡。鸟声压耳,轰鸣罩人。
城堡的阳台上射出光芒。溢出的光形成线,形成面。闪耀中现出了人的形状。缠绕其周身的光芒聚集到他的手中——牢牢握住的长杖的前端。然后,光炸裂开来。
场景变成了静谧的夜晚。鸟的啼叫渐渐远去,也几乎没有人的气息。月光下的城堡静静伫立着。然而城堡的下面,可以感觉到有股可怕的力量在聚集。
地面摇晃,大气激烈地震动。天翻地覆,光堕落为暗。
鸟儿们鸣叫。
尖锐的声音令亚尔德忽地坐起身来。
希洛巴转过头,用它巨大的喙轻轻啄了下亚尔德的头。
「……是你叫醒我的吗?」
琥珀色的眼中映着亚尔德的脸。希洛巴的表情就像个孩子,很滑稽。
亚尔德轻抚希洛巴的喙。对于这种鸟来说,用喙子咬断人的手臂轻而易举。不过,希洛巴不会伤害他。
——这家伙很聪明。在我看,不是人照顾鸟,而是鸟照顾人。
在介绍希洛巴的时候,厩舍长似乎是这么说的。
厩舍长坚决不让亚尔德骑乘其他的鸟。虽然都是好孩子——当然是指鸟——如果北岭之外的人接近,鸟会啄烂他们脑袋。
亚尔德觉得老人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不过万一真被啄了,就后悔莫及了。所以,没有老人的带路,亚尔德决不进入厩舍。
希洛巴不一样。老人说过。
——希洛巴就像是你的守护人。
亚尔德想起第一次去借鸟时,厩舍长的话。
老人给亚尔德看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将『地驰』的羽毛和小雕刻用绳子系在一起的工艺品。
从那时候起,亚尔德开始相信,传说是真的。
——这是护身符。帝国人,你知道吗?拿着这个的话,就一定能回来。不管发生了什么,羽翼都会载着灵魂回到家人身边。
亚尔德留心观察了下,发现北岭人个个都佩戴这种护符。北岭历史上似乎有过需要远行,甚至让羽翼载着灵魂归来的时代,那时的风俗保留至今。
羽翼把他们带到外面。然后,又将他们带回来。也有带回不来的人……。
「有点,像梦呢」
希洛巴如躲避他的手般晃晃头,以高傲的眼神俯视亚尔德,然后再次啄了下。虽然希洛巴应该是用了很小的力道,亚尔德依然感到痛了。
见亚尔德皱起脸,希洛巴歪头表示不解。就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已经到回去的时间了,对吧」
日历即将翻到夏季,但日落后的寒冷依旧致命。笨蛋似的继续睡下去的话,鸟都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然而,鸟不知道的是,亚尔德回到城堡之后将会是何种立场。不被皇女信任,也许会被讨厌;再加上遭到北岭民众的敌视;如果将马送到山脚的建议被采纳,还会引来骑士团的憎恨。
真想就此一走了之,然而希洛巴却是一个将他带回去的诚实守护者。以前,亚尔德回去时走错了路,就是被希洛巴用嘴咬着衣领拉回正确方向的。
现实总是如此滑稽,可悲。
「好麻烦」
亚尔德边抱怨边站起来。麻烦才是人生,他只能这么理解。
5
翌日,议室空无一人。
在城堡中,且是自己所在的地方,能享受独处的宁静。太棒了……这么想或许是在破罐破摔。
事实上,头痛和胃痛同时发作。
皇女就算了,没想到那些尚书官一个也没来。
——嘛,顺其自然吧。
除此以外,想不到其他办法。
能说的都说了,再怎么解释也没用。接下来只有等待。
亚尔德心不在焉地望着手中的议事录。把这些议事录按年份整理花了不少时间,以至于昨晚几乎没睡。本来应该是赴任之后立即整理的,但因为朝议是那副惨样,亚尔德实在提不出干劲来,一直拖到昨天。
如亚尔德所料,议事录甚是单薄。整理之后很快就能读完。不知前任在这里呆了多少年,对于在对骂中找出要点记录下来的工作似乎很擅长。
「早啊」
听到声音后亚尔德回过神来。
议事厅的入口处,站着一位老人。拄着拐杖的手在颤抖。
「早上好」
亚尔德想去搀扶而走近老人。老人抬头望着亚尔德。
「今天他们不会来了。老朽也只是来看看你这张脸的」
亚尔德不由摸了摸下巴。
「在下的脸没什么参观的有趣价值」
「不,你的脸很罕见。眼睛和混蛋南方人一样是黑色,肤色却更淡些」
「因为在下出身于是沙漠的另一头」
搬来了椅子,老人却没坐下。倚着杖,老人慢腾腾说道,
「你昨天说的没错」
听到这,亚尔德愣愣地看着老人。
金色的头发已经褪色,几近花白,看不出高龄。眼睛埋没在深深的皱纹间,闪过一丝光芒。
「他们需要时间,才能承认别人说的话是正确的。你能听懂吧,老朽的意思吗」
「……大概」
「你说得对。如果要反抗,十年前就该杀掉帝国的使者。那个时候,老朽是主战派」
亚尔德哑口无言。
老人望着他的脸,继续说,
「这不,多么有趣的脸啊」
「呃……不是有没有趣的问题吧」
老人当时没有决定权吗?说起来,现在的他似乎也是受到周围轻视的样子。至少,亚尔德感觉他的存在就像是空气般。
好像有不少误解之处。
「当时还有赢的可能,但现在没有了。要是真的把皇帝女儿赶出去或者杀掉,不过是让皇帝动真格来灭了北岭。把皇女当人质也一样……到现在才想脱离帝国的支配,已经太迟了。那帮蠢蛋们」
老人语气很悠闲,但眼神却非常严肃,牢牢瞪着亚尔德。
「你也是。怎么能当着那群笨蛋的面指出他们是笨蛋呢」
「在下大意了……」
「这种做法错了,只会挑起事端」
「您说的是」
「很坦率嘛」
「如果别人是对的,在下会立刻认错。而对于做不到这一点的人,在下是不能理解的」
老人眨了眨眼,然后开始咳嗽。也可能是在笑吧。看到老人那流出眼泪的眼睛,亚尔德才确认到自己的确是被嘲笑了。
「总之,老朽只打算默默旁观。因为这种角色,也必须有人来扮演」
『是吗』这句回答难以出口。就在亚尔德考虑该怎么说的时候,老人重新握着拐杖,拎着不合身的官服下摆,转过身去。
「你就等着吧」
说完就走了出去。这也就意味着,谈话结束。
总结一下,也就是『亚尔德是对的,但老人没有帮忙的意思』。这又能如何呢,有什么意义吗?
总之,走出议事厅的决心是有了。
亚尔德离开空荡荡的议事厅,来到冷冰冰的走廊。尽管衣服穿得很厚实,依旧抵挡不了寒冷。
接下来必须去皇女的房间。虽然今天皇女也会逃走吧,但既然是自己作出的承诺,就不得不去。
议事厅位于总共五层的城堡最底层。穿过城门之后是一块平坦石板铺就的广场。周围是平房。对面左手边是议事厅,中间里面那个是办公事用的大厅,右手边是众多房间,现在是尚书官宿舍。
厩舍在那后面的斜坡上,两层楼高。不管怎么想,都不适合马的栖息。塞鲁克搭的临时小屋位于广场的一隅,里面挤满了马儿们。
通往二层的正面楼梯很宽,但却是露天的,到了冬季会被雪堵住,所以要用旁边的窄梯。
二层的右侧是仓库,左侧连接到厨房。右侧的后面用墙边隔开,作为厩舍二层。
三层是众多小屋,现在用作尚书官的私人房间。亚尔德的房间也在这层。
四层几乎是一个摆设。一个被墙壁围起来的煞风景的庭院就占据了这一层的绝大部分。
能够俯视一切的就是五层了。五层在陡峭斜面的保护之下,通路就只有一条。途中有小房间,由尚武官轮流把守。
当然了,被盘问的时候,亚尔德只说有事找太守。如果不给放行,就搬出皇帝来。说自己是皇帝钦命的副官,必须恪尽职守云云。如此以来,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
帝国的尚武官到底还是学会了屈服于权威之下。真上皇帝陛下万岁。帝国荣光永存。
再往前有条短走廊,爬上最后的五阶楼梯后终于来到主塔的入口处。
皇女今天似乎也出去了。娜奥依旧不让亚尔德进房。
虽然是接受现实而离开,但这种情况持续三天,亚尔德就不能再放任下去。
当然了,朝议依旧是停滞不前,只有祭典的日子一天天在逼近。虽然很想撒手不管,却又做不到。
总之,将马送到山下这事要先解决掉。把动物卷进人的争斗毫无意义。
第三天,亚尔德对正要关门的娜奥宣布道,
「那么我就在此等候吧」
「请到房间里……」
「不必了。在下就在门前等候。请不必为在下费心」
虽然也有话想对娜奥说,但关门前的时间只不过是延长了一些,到头来还是沉默。
短短的走廊很窄,也不高。没一个像样的窗户,阳光从射箭的狭缝中射进来,所以走廊里不是很明亮。
坐在阶梯上,亚尔德把带来的方形玻璃提灯点上火。里面的燃料是鸟粪,但灯却是从沙漠对面带过来的私人物品。
手中拿着的还有议事录以外的资料。刚赴任时因为身体的原因,接任手续在昏厥中完成。虽然想着若是有时间就把这些重新翻一遍,但前任似乎认为没有什么必须留给继任者。
——这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在前任眼里,北岭是不毛之地,是看不到梦想的最偏僻的异乡。
对于自己来说又怎样呢?亚尔德一边翻着薄薄的册子一边想。北岭,是什么?
——是异域。
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场所。
并不仅仅因为气候恶劣。
映入眼帘的灵峰威容,黎明时分弥漫的雾就像白色的海洋,云隙间落下的光线显得很神圣,晴空的颜色很特别,吹过山谷的风声宛如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音乐。
这片土地还未染上人的色彩。亚尔德不由得被它吸引,同时又被抛弃。这片土地在告诫他:『你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然而,对于北岭人来说,这片荒野是故乡。
——自己的故乡,在哪呢?
脑海中不意间浮起这样的疑问,亚尔德望着摇晃的灯火。
——帝国嘛。
亚尔德无意将沙漠对面称作为故乡。即使是沙漠对面,帝国也非故国。那么,数百年前灭亡的古王国就是故乡吗?亚尔德并不这么想。
视线回到摊在膝盖上那粗糙的户籍,感觉自己的本质就是这种东西。
这些无比敷衍的资料与亚尔德自身很相似。乍一看是有种条理分明的感觉,但在本应被记录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他就是这样。
「尚书官大人」
听到这不安的呼声,亚尔德抬起投来。虽然因为光线昏暗而看不清楚,但这个声音是不会听错的。是塞鲁克。
塞鲁克在很远的地方停下,不动了。
「怎么了」
「那个……听说大人在这里,所以就……」
「阁下居然能突破哨卡」
「我说找尚书官大人有事,他们就放行了」
唉,权威主义万岁。
塞鲁克这样的大块头往这一站,窄小的走廊就显得愈发紧巴。不知为何,塞鲁克和亚尔德保持着不自然的距离,使得亚尔德感觉很不舒服。
「哦。那阁下有什么事」
「……大人在看什么呢」
亚尔德耸耸肩。
「资料。户籍之类的……。这些太古老了,不足以反应当前的情况」
「户籍?」
「哪个村子里住着谁、家庭成员有几人、资产有多少等等……这类资料」
「哦,这样啊」
尽管塞鲁克点了点头,可亚尔德并不认为他是理解了。塞鲁克就像是漫不经心地随便应付一下而已。
亚尔德有些恼火。这几天自己的忍耐力持续遭到挑战。一点点小事都可能让他失去自制力。
努力让语调温和,亚尔德问道,
「想看的话,可以过来看」
「不……不必了」
塞鲁克忽然意识到了亚尔德的视线,变得畏缩起来。
——笨蛋啊。
不用再问了,这家伙就是笨蛋。
没办法,亚尔德只好把视线再次转移到户籍上。自从并入帝国的领土以来,户籍一直就没细查,有的仅仅是十几年前的信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样怎么来收取正确的税款呢。
「……我有个请求」
即便是在犹豫,塞鲁克的声音依旧响亮。哨卡的士兵、甚至是房间里的娜奥说不定也听到了。
但愿他不要说出什么离奇的话来。亚尔德问道,
「什么?」
「请教我历史吧」
「……哈?」
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让亚尔德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您知道故国的事……几百年前的故事都像昨天发生的那样熟悉。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北岭的过去谁也说不清楚,这样怎么行呢。对吧?」
是说这些的场合吗,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都火烧眉毛了,还不快醒醒!……亚尔德真想把户籍摔在地上骂他一顿。
然而,实际做出的动作却是将户籍递给塞鲁克。
「看看这个吧」
无奈之下,塞鲁克只好走上前来接过户籍。一瞥之后发出惊讶的声音。
「是我的村子」
「十四年前的」
「有我的名字。上面写着十四……指的是十四年前吧」
「那是当时阁下的年龄」
这么说,塞鲁克现在就是二十八岁了。这个家伙有二十八岁?不会吧。这份户籍上难道是随便乱写的吗。
「原来如此,十四年前确实是十四岁啊」
塞鲁克点点头。似乎是真的。亚尔德一边在心里喊着『不会吧』一边观察塞鲁克。热心地翻着户籍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小孩。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这就是历史」
「啊?」
塞鲁克抬起来,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哪里是历史啊」
「看这个就能明白,十四年前哪个地方住着哪些人。即使这些不过是简单记录了人的迁徙和生死,还是能找到不少东西。而历史就是这种资料的累积。但是……前任似乎是疏于职守,以至于户籍仅有一册」
「这种东西就是……」
「依靠这上面的信息,就能确定每个村子该缴纳多少租税。十四年前的人口与现在有出入,但却没人提出重修户籍。祭典的准备也是,没有户籍怎么来确定每个村子的分担呢」
「这个……按照惯例」
「有变富的村子,也有变穷的村子。一味地按照惯例来办,会出现问题的。」
塞鲁克没有回答。可能他想都没想到这点。
与以前被当作放任区的北岭不用,现在的北岭物流加速,贫富差距也就跟着拉大。按照惯例来就太不公平了。
「查户籍的事,应当尽早去办」
虽然骑士们的马是更优先解决事项,但亚尔德并不想对塞鲁克提起这件事。因为不知道那样会发生什么。
「这样啊……对啊,必须要着手去办」
「你识字吗」
亚尔德的小声叽咕似乎被塞鲁克听到了。
「当然了。不会读写怎么能当尚书官呢」
「但是,那不是北岭的文字。你们使用的文字是为了把沙漠语言以书面表达而创造出来的」
北岭很可能拥有过独自的语言。随着『怪鸟骑士团』的毁灭,语言就像是国力衰退的写照般,消失了。这种事并不少见。为了迎合胜者,就必须学会他们的语言。对于后代来说,征服者的语言比父辈的语言更重要。
没有文字,语言就会轻易被抹消,几乎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塞鲁克一脸佩服地看着户籍。
「历史和文字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北岭没有文字记录……也就是没有历史。最古老的记录大概就是这本户籍了。想学北岭历史的,是在下啊」
『怪鸟骑士团』因何毁灭。毁灭之后,这里应该也保留着不小的指挥力,不然也就建不起这座新城。这些事越想越不明白。
亚尔德无意识中看向走廊深处。
视线穿过了眼前的塞鲁克,看到了对面。一开始亚尔德并未惊讶,因为那时还没反应过来。
周围很暗。从箭孔射入的光很淡,很难想像这就是白昼。简直比满月的夜晚还暗。
太安静了,不像是皇女归来。亚尔德凝神去看,看到深深的黑暗对面有个人影。正好抵到走廊顶的身高,那人不自在地弯腰走来。
一切看起来都异样地清晰——精巧的耳饰、一缕缕闪着淡淡光泽的金发、针口微微紧缩袖子根部、织成布匹的每一根丝线。
全都能看到。
喉咙深处藏着千言万语。眉头紧锁。
——这人似乎在什么事而苦恼。
男人的身影在瞬间回到了大约五步前的位置。走廊的尽头,与楼梯交接的地方。从一开始见到他的地方,再次走来。分毫不乱的动作,同样的步幅。
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男人的苦恼。
——为将来不知如何是好的苦恼。
还有三步就能碰到他。
刹那间,男人停下来,望着箭孔的对面。看着夜空下白闪闪的『天枪』,听着银河围绕北风吹拂的山岭呼啸。
——想要祈求神灵的帮助。
男人的视线回到正面,看着亚尔德——不,他的视线穿过亚尔德,看着后面。笔直的视线……蓝色眼眸。
亚尔德没有动。眼睛都不眨。
还有两步。一步。
人影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僵直中的亚尔德。
背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亚尔德大口喘气,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直没有呼吸。手指和脚趾麻痹了,失去了感觉。
回头一看,门已经紧紧关上了。
金属制的,沉重的门——对面,有着许多不该看到的幻影气息。亚尔德再次急喘,但即使吸气,也没有一丁点空气进入。亚尔德苦闷地弯下腰。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必须逃走……不,逃不了。
「尚书官大人」
呼喊他的声音,如此遥远。是谁呢——像是塞鲁克,但他的声音应该更响亮。
尽管他就在自己的耳边喊,感觉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布。
「尚书官大人!」
全身冰冷,冷汗直冒。意识迅速被黑暗吞没。
眼睑的背面被涂上了漆黑的颜色。亚尔德在记忆中,时间的回廊里逆流而行。
自己无法 抵挡。淹没在奔流中,找不到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被吸入无底的虚无。
忽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握着温暖的东西。是手。谁的手啊。
亚尔德看向自己握着的东西。白皙的手。手腕上套着漆黑的枷锁。
——这不是真的。
奋力睁开眼睛,这次是看清了现实。自己握着的是皇女的手。戒指都没戴的小手。
「……请原谅在下无礼」
喉咙堵住了,接下来的话说不出来。亚尔德终于明白,自己原来是发烧了。灯火非常刺眼,没法长时间地把眼睛睁着。脑子里到脖子深处就像是塞进了铁板。不仅如此,还像是被铁锤敲过般疼痛。
「别说话」
皇女的声音尖锐。像是要刺穿鼓膜。所以亚尔德不喜欢龙种。
——安静些。让我睡会吧。
动一下脑袋,吸入空气。痛觉很激烈,亚尔德不住地咳嗽。
皇女重新握住他的手。
逃避痛苦般,放开一切感觉般,亚尔德闭上眼睛。试图抛开现实。
意识悠然远去的瞬间,耳边传来了声音。
——你渴望死亡。
——想要用死亡来结束一切。
没错。如果干涸的嘴唇还能说话,可能就在请求皇女杀死自己了吧。皇女的短剑肯定磨得很锋利。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活下去。
忘掉吧,亚尔德命令自己。那些跟自己没关系,几百年前就已经结束了。所要考虑的,是现在还活在此地的自己。
恶寒使得胃的底部冰凉。冷汗大出,手变得湿漉而冰冷。只有被皇女握住的那只手,让亚尔德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如果没有这痛楚的提醒,就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会忘记。
不知这是不是梦的延续。不安情绪压挤着胸口。自制力起不了作用。无法调整呼吸,尽是在喘气。
「手冷得像冰一样」
皇女的低语刺痛耳朵。声音不响,但为何有如此的穿透力呢。现在亚尔德脑子里,满是在打着名为痛苦的楔子的工人们。熟练的工人们以一定的时间和强度敲着楔子,让亚尔德无法忍受。
「太守……请您收回手吧。在下没事」
「是你握着我的手」
是吗?亚尔德试图压制住想吐的感觉。能松开吗?不,做不到。
「……在下想吐」
「娜奥,拿盆来」
亚尔德模糊视野中能看到的只有皇女的身影。远处的东西太朦胧,看不清楚。
「吐吧」
在皇女面前吐,是大不敬之罪吧。至少不合礼仪。就算被就地正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先是投狱。
边想边吐,呼吸多少顺畅了些。
「在下失礼了」
「别道歉」
装着秽物的盆被拿走,然后水杯被送到嘴边。
漱口的时候,装呕吐物的盆又被送到跟前。尽管马车很小,看不出皇女的行李还挺多的。即便是目前焦点游移的视力,也能看出盆子的质地不凡。
——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吧。
亚尔德试图站起来,但腿上使不上力。膝盖一个劲地颤抖。
「你这个样子,很不寻常。出什么事了?」
「不……」
「那个野蛮人对你做了什么?」
一时还没明白皇女说的是谁。大脑迟钝的可以了。
「我什么也没做!」
啊啊。亚尔德明白了。原来是塞鲁克。
「没有说服力」
「害尚书官大人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你。不遵守和尚书官大人的约定,每天都逃出去……我担心尚书官大人,想着为他分一点点忧也好而来这里的。你没有资格责怪我!」
——所以才有了代替皇女学历史这回事吗。
这个男人,又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事呢。不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教皇女历史的?
「一派胡言」
「你以为这样把我当笨瓜就行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说你是笨蛋哪里不对?」
「说别人是笨蛋的人才是笨蛋,你妈妈没有教你这点吗!」
「不巧,母亲大人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
皇女的声音冷冰冰的。然而塞鲁克还是不退让。
「那就是代替母亲养你的那个人不对了。骂别人是笨蛋是无法成长的。尊重别人,自己才能长大!」
谁来阻止他们啊——亚尔德心里呐喊。陆伊不在吗?即使是凝神去看,也只能看到远处的人影。努力去看昏暗的走廊时,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
——那人在为什么事而苦恼。
刚才的人影又要出现,皇女和塞鲁克逐渐远去。那个人影从时间的彼岸朝亚尔德走来。
——他在苦恼。
背负着烦恼的男人的身影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好不容易压制住想吐的感觉又再次涌上喉咙。
「请别…」
亚尔德伸出手,抓住了什么。应该是衣服。布匹的触感将他带回了现实。
听到了皇女的声音。
「在颤抖,又发烧了!」
塞鲁克叫了起来。亚尔德试图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却还是那个男人。
——消失吧。
祈祷也没用。不受自己控制。
——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然而却看到了。幻视的光景排挤现实,亚尔德无从抵抗,就这样被吞没。
亚尔德紧紧抓住手中握着的东西。
「请让我……回我的房间」
「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走动啊」
「我来背好了」
传来了塞鲁克的声音。还是看不见他的人。亚尔德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能看到的只有昏暗的走廊和尽头伫立着的男人。
男人看着窗外,然后又转向这边。
「快点……不然的话,恩宠的力量,又要……」
「恩宠?」
男人开始走动。一步。两步。
还有一步就到亚尔德跟前。
男人的苦恼感染了亚尔德。黑色的翅膀完全遮蔽了视野。
——这样下去,世界会灭亡。
亚尔德的意识坠入无尽深渊。
6
伴随着激烈的后悔与绝望,亚尔德睁开眼。
最先看见的是皇女的手。
放在额头的手凉凉的。
亚尔德不由吃了一惊。视线对上后,皇女表情柔和地把手收回。
「你醒了?」
还没弄清楚状况的亚尔德感到疑惑。想要说话,却只是感到裂开的嘴唇传来烈痛。
皇女回头吩咐了什么。灯光不足以覆盖这个宽敞的房间,室内很暗。
想起身的时候,亚尔德被额头上的手压了回去。
「别起来,笨蛋」
「但是……怎敢劳烦公主殿下」
「别想那么多,好好睡吧。你要是不快点好起来,我会被烦死的。那些野蛮人到处在宣扬,是我害你倒下的。让你头痛的应该是他们吧」
你们双方都让我头痛啊——当然不能这么回答。
「在下的虚弱身体,是与生俱来的」
「你看上去好像很痛苦」
「在下已经习惯了。请您不必费心」
「跟恩宠有关?」
亚尔德努力想隐瞒,表情却败露了。
皇女显得很感兴趣。
「原来是这样啊」
「……在下可能是病的说胡话了」
不知昏厥中到底乱说过什么,亚尔德咽了咽口水。
——糟了。
开始出汗。手脚的感觉变得稀薄。
「想要蒙混过去么?快点坦白交代」
「在这里吗?」
见亚尔德一脸苍白,努力坐起身来,皇女明白了他的意图。
「慢着,我不是让你现在就说」
「在下起身是想吐」
「等一下,等一下。娜奥,快拿盆子!」
与这个盆面对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亚尔德低头看着盆心想。能忍住胃部的翻腾吗?在皇女面前呕吐,怎么想都很糟糕吧。但是,已经吐过一次了,还管那么多干吗。
终于,亚尔德吐了起来。因为胃里面本就空空如也吧,吐出来的尽是酸苦的胃液。幸好没有血混在里面。
用水漱口之后,亚尔德又躺回原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动都不想动。皇女背后的门开,然后又传来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女官处理那个盆子了吧。
「没事吧」
皇女的声音第一次带着不安。
「还好」
实际上,亚尔德的情况很严重。这么糟糕的后遗症很久没遇到过了。
「那么,来说说恩宠的事吧」
皇女没有放过他。不过,注意力能集中到头痛意外的事上,让亚尔德也有些欣慰。
「这个古老的故事……要追溯到神话时代」
「似乎很长呢」
「在下的寿命大概会先用光吧」
「我不准你死在我的房间里」
皇女严肃地下达命令。
亚尔德一言不发地躺了一会儿。皇女没有动。但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不愧是龙种啊。
皇家之人都能发出或大或小的霸气。隔了好久再次接触到龙气,亚尔德被冲昏,以至于幻视的力量发作……这是极有可能的。
叹息间,勉强答话。
「请把在下抬出去」
「不是场所的问题。总之,我不准你死」
「殿下想要效仿初劫之王吗」
「初劫之王?」
「……这个世上第一个由全智之神授予王权的人。初劫之王……创造出语言的人,传授世间摄理之人」
不论是哪一个名号,皇女似乎都没什么印象。
「我没听过」
「传说中,他说句话就能治愈病人,或者让死者重生」
「啊……『死亡军团』的话,我知道的。不过是编造出来吓小孩子的故事」
「那是事实。这位国王的末路,公主殿下知道吗。他是被重生的死者们杀掉的」
「他遭到了死者的背叛吧」
很清楚故事嘛,亚尔德想到。只要是有关战斗的故事,这位公主几乎都有兴趣吧。
「与死者们一起生活,身为活人的国王和臣民们的健康就受到了危害……结果疾病流行,死者不断增多」
「死者多了,士兵不也多了吗」
「是啊,大家都这么想。于是有个传闻就传开了——为了让士兵变多,国王就任由疾病蔓延,间接地屠杀人民。」
皇女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刚刚听到的这番话。
亚尔德闭上眼睛,稍微休息。对于自己醒来时会出现在皇女房内,他觉得很奇怪。
自己在门前倒下被搬进皇女房间这件事,女官们肯定很不情愿吧。护卫的骑士们应该也劝阻过。塞鲁克……很可能激烈抗议。一想到这个,亚尔德就想笑。那个男人固然奇怪。这位皇女倒也不逊色。
——她是在百般呵护中长大的吧。
虽然被娇惯着,却也不是对她的一切要求都纵容。比如说,皇女得到北岭的代价就是副官的任命权捏在皇帝手中。
不装腔作势,决断迅速,关心下属——从臣下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主君还不错。美中不足的是,皇女还小。
「传闻这种东西,最喜欢擅自游走。古今都无区别」
皇女如同催亚尔德继续说下去般盯着亚尔德。
「人民离去,国王在腐烂的死者间孤独死去……」
「我可没有命令死者的力量」
「命令生者的力量您不是有的吗。身处太守地位者,应当反复斟酌考虑过之后再下令。因为说出去的话就收不回来了」
皇女沉默一小会,然后把话题回到自己所感兴趣的方向。
「说教就到此为止吧,我想知道的是关于恩宠」
「恩宠是神所赐予的力量。太守应该也知道。皇家的每一位成员都拥有那种力量」
通过传达官来看或听远方之事,还有传递语言,都是神所赐予的。
沙漠西边的初代皇帝从全智之神那里获得统治权,那是皇家的起源。就亚尔德所知,那也是神与人之间的最后的一份契约。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与神契约者。
「我不知道帝国之中除了我们皇家以外,还有另一个家族也拥有神的恩宠」
「大概谁也不知道吧。既没用过……也无法控制。恩宠力量的暴走会造成什么后果,太守想必也清楚。在下的恩宠不过是不中用的古老力量」
「我使用力量可不会晕倒」
「那是因为皇家知道制御力量的方法。把力量分给神官,和神官互相支撑。这种一体化运作是可以想得到的最完美设计与运用」
皇女皱起眉。
「设计和运用?是指规则和规律吗」
「人惹使用神的力量,这些是必需的」
将龙种以外的人,也就是神官带入的机制,是初代皇帝创造的。他应该是位决定聪慧的人物。他知道,恩宠的力量越强,所隐藏的危险性也越强。所以才把力量分给皇族以外的人,利用他们。
——古王国崇拜恩宠。
就像崇拜神一样。所以古王国自我灭亡了。
「你们一族都有恩宠的力量吗?」
「在下一族的契约太久远了,所以到现在已经不具备恩宠的力量。控制力量的知识也在很久以前就失传了。至于这些事的全貌,在下也不清楚……太守,恕在下失礼,又想吐了」
这次皇女似乎早有准备,立刻就端出了盆。
「脸色发青,你还是睡下比较好」
是谁一直让我说个不停的?——虽然想反问,但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却是,
「在下,想回自己的房间」
丝毫不在意那糟糕的气味,皇女把盆接过去后,看着摇摇晃晃的亚尔德问道,
「已经吐干净了吧?」
「大概是的」
「那就睡吧。不用担心,又不是传染病,谁也不会赶你出去的」
「……可能会传染」
「胡说」
「男人怎么能睡在公主殿下的房间里呢」
「那么把你阉掉就满意了?」
「以现在的身体状况,在下会死的」
皇女叹息般俯视着他。
「这不就说明,你连做出非分举动的力气也没有吗」
「人言可畏啊」
「没有事实依据的流言早就传开了,事到如今还在乎这种小事干吗」
是么——亚尔德在喉咙里嘟哝。传开的到底是怎样的流言?当然了,流言也会传到溺爱皇女的皇帝耳中。
「在下可以就这样死吗?」
「我不是命令过吗,不准你死」
无奈之下,亚尔德把头搁回枕头上。
皇女把被子拉到他的肩膀,还问他冷不冷,这让亚尔德惶恐起来。忽地想到,皇女似乎挺习惯照顾病人。
「等退烧了就让你回去。现在嘛,趁娜奥还没回来,你就说吧。你得到的恩宠的力量是什么?我发誓会替你保密」
这是拷问啊。好吧,只要能让我睡觉,什么都说。他已经放弃了。没辙了,这下秘密是藏不住了。
「……看见过去的力量」
皇女歪头问。
「有用吗?」
「有用的话,古王国也不会灭亡了」
深深吐气时,喉咙就会作痛。
亚尔德不想考虑恩宠的事。他害怕的是,把思考转向那个方向的话,说不定力量又会失控。
——是的,害怕。
童年时烙印在心中的恐怖挥之不去。
「古王国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在几百年前被沙漠以西的帝国所吞并的国家。至于古王国的恩宠……学习历史就知道了」
「好像不是秘密呢」
但是,如今这个时代,拥有那种力量的就只有亚尔德一人。除了故乡的家人外,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真没意思」
皇女悻悻道。
亚尔德关照道,
「太守的承诺,在下听见了哟。请不要告诉别人」
「我知道了」
皇女似乎挺不高兴,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又如改变主意般停了下来。看了看周围后,扶起亚尔德,然后小声问道,
「有一件事我问下」
亚尔德迷迷糊糊地看着皇女,而皇女又把脸靠近了些。
「陛下知道吗,你的力量」
「应该不知道」
没有考虑这个问题意义的余地,亚尔德不得不回答。皇女的眼眸中蕴含着龙种的力量——连接心与心,超越空间的力量。
在这力量的直视之下,亚尔德别无选择。
感觉皇女的眼睛睁得更大,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却笑了,点头说道,
「我知道了。那你就安心休息直到康复吧」
连目送皇女离开的背影的间隙都没有,亚尔德叹了口气后就陷入沉睡。
漫长混乱的梦境中,那个男人又出现了。无法辨别这是梦境还是幻视,但如果是幻视,亚尔德估计自己已经没命了。
男人的两只眼睛是鲜艳的蓝色,深处隐藏着黄金光辉。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有着非比寻常的力量。他手中握着剑,没有剑鞘的长剑。剑看上去也是黄金色。
——是魔剑。
非比寻常的剑,非比寻常的男人。
男人的轮廓被白色火炎包围着,散发出耀眼光芒,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火炎转变成七彩的碎片飞散。闪耀着光芒,回旋烧灼大气。
饱受高烧之苦,亚尔德浑身发痛。
——啊,是梦啊。
幻视的话,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安心的同时,亚尔德坠落下去。从火烧般的热一下子落到极寒的黑暗中。
下一次醒来时,看到的又是近处皇女的脸。
「在下醒了……」
无意识中回答着,亚尔德回想起唤醒自己的声音。
给我醒醒——皇女如此命令。
也许是梦的残留,视野白茫茫的,很明亮。皇女脸的轮廓、垂落肩头的黄金色发丝都闪着淡淡光芒。
「野蛮人来了。说是有个东西务必让你看下」
亚尔德想要回答什么,但却没能发出声音来。疼痛的喉咙里,痰液在强调自身的存在。
对面传来了塞鲁克的声音。与往常一样响亮。亚尔德虽然能听清楚他的声音,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大脑还没完全清醒。
回答塞鲁克的是一名女性。应该是娜奥。仿佛是受到塞鲁克的感染,声音也越来越大。
「娜奥!」
皇女喊着女官的名字,站了起来。
亚尔德眨了眨蒙眬的眼睛。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猜测现在还是清晨。喘口气,心想自己睡了一天了啊。揉着微微发痛的太阳穴,亚尔德努力整理暧昧不清的记忆。喝下据说能缓解疼痛的药汤后就一直睡到现在。
「……睡了多久?」
亚尔德自己都吓了一跳,心里的疑问就这样脱口而出。而且,看到意外的地方慢慢站起的那个人影后,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是传达官。她看起来依旧像个等身大的人偶。但是,现在并不是手脚无力垂落地坐着,而是在移动。她看也不看亚尔德,信步走向皇女那里。
——她有自我意识吗。
就在亚尔德思考传达官这个存在的时候,对话又回到刚才那嘈杂的状态。
一会后,塞鲁克来到亚尔德跟前。
「尚书官大人」
他一副安下心来的表情。在见到亚尔德之前,他似乎是在为亚尔德的生死担心呢。
「怎么能闯进太守的房间呢」
「有个东西想给大人看看」
塞鲁克迅速翻开手中的东西。
眯起眼睛去看,原来是户籍。与倒下之前的那本不同,这本的纸张更新。
「大家都回到朝议的议事厅了。只要尚书官大人的身体恢复,就能根据这本新户籍来重新分配各村在祭典中的负担」
稍稍花了一点时间后,亚尔德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想起倒下之前,自己给他看过户籍,也对他说过心中的不满。这下前因后果就联系上了。
——他把这件事当真了啊。
诚然,旧户籍是不能用的。但没想到塞鲁克会立刻去调查。另外,也没想到被称作笨蛋的同僚们会回来。
——你就等着吧。
老人的话在耳边回响。
见亚尔德呆住了,塞鲁克脸上又浮现出不安。
「没事吧」
「睡了多久?」
「四天」
亚尔德说不出话来。还以为只睡了一天。
「现在还是上午吧」
「是这样没错」
「大家都在议事厅?」
「对,在等着我回去呢」
「好,我们一起去吧」
塞鲁克发出惊讶的声音。声音之大,使得屏风另一连的皇女都跑来看发生了什么状况。
「您能走动了吗?」
「可以」
亚尔德站起来。虽然虚弱的腿上使不出力来,勉强还能站住。看不下去的塞鲁克上前扶住亚尔德。
「你在干什么?」
对皇女,亚尔德说了同样的话。
「在下现在去议事厅。太守也请出席」
皇女和塞鲁克看了看对方。
「暂时还不行吧?」
问的人是塞鲁克,而皇女也是一副完全赞同的表情。但是,亚尔德坦然看着皇女说道,
「现在就是您尽太守之职的时候」
皇女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有听的价值吗?」
「有,在下保证」
「好,那走吧」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议事厅的。体重几乎全部交给塞鲁克,但塞鲁克没有任何怨言。
议事厅里鸦雀无声。皇女坐到台上席位,而亚尔德则在她旁边。
「太守出席本次议事。各村的户籍似乎整理好了……关于如何公平地分配各村所分担的祭典准备中必要的资金和物品,请大家重新审视惯例,提出自己的意见。还有,以此为契机,各村的代表就各村的人口和地方特点向太守做一番说明。另外……在下大病初愈,无法担当书记一职,所以想要拜托哪位」
「这个我可以」
亚尔德看向塞鲁克,点点头。
「还有就是负责议事正常进行的仲裁……」
如果吵起来的话,就加以制止——差点就这么说了,好歹忍了下来,然后慎重选择辞藻。
「……万一陷入纠纷,就请加以制止」
「我来吧」
理所当然般,伊斯亚姆开口道。等对上亚尔德的视线,他便扬起眉毛,一副『你有意见吗?』的表情。
「那就开始吧」
其实,亚尔德光是坐在这就已经是极限了。稍微不留神,意识就会远去。
尚书官们一个个地介绍自己的村子,表情都很严肃。亚尔德能感受到这点。
纳入帝国版图后,放置区的北岭被没有多大改变。不过,仔细调查就会发现,山脚的村子无一不在改变。
山脚地带由于不平衡的交易而变得贫穷。本该是富裕起来的地区为何会这样,令人非常不解。但这就是现实。
为了偿还利滚利的荒谬借款,人们离开故乡外出打工,其中一部分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需要想个对策出来,亚尔德迷迷糊糊中想到。但是,思考也就到此为止了,只能祈祷身体完全康复时能想个好方法出来。
然后就说到了祭典。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按照惯例来分配是不公平的。议事进行到这里,难免会有吵起来的苗头。但以前总是带头吵起来的塞鲁克,现在正拼命做记录而没空说话,而且还有伊斯亚姆在平息意见,所以没吵起来。
中途不知是因为什么事,塞鲁克一怒之下站了起来。亚尔德就假装从椅子上摔下去。
效果绝大——或许失败了也说不定。爬起来相当不容易,而站直身体的过程简直就是拷问。大家都闹做一团,所以听不清别人说话。
「都安静些」
忽然意识到皇女也在自己责怪对象之内,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为什么这么麻烦啊。
好不容易回到椅子上,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要是自己听从皇女和塞鲁克的劝告,老老实实睡着该多好。
但是,自己若是睡着了,谁来阻止怒火暴发的塞鲁克呢?如果皇女再次冷笑着退场,以后会辛苦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亚尔德自己了。
真不该活着回到这个地狱。死掉多轻松。
「请继续」
之后就没什么骚动发生,直到议事结束。大概如此。亚尔德尝试着理解所听到的话,然后放弃了。
「尚书官大人」
听到伊斯亚姆的声音,亚尔德眨了眨眼睛。自己睡着了?不,应该不会。
「什么事?」
「今天就到此为止……没问题吧」
不小心晃了下脑袋,头痛的令亚尔德紧皱起脸。
「请太守赐话」
皇女点点头。
朦胧的视野中,皇女的身影格外鲜明,就像是笼罩着光芒般明亮。但却不刺眼。
「大家辛苦了。今天的朝议就到此为止」
俯视紧张的众人,皇女露出笑容。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们做得很好。今后也再接再厉」
然后慢慢转过身,带着护卫骑士们离开了议事厅。
——结束了。
记不清议事内容这点是有些可惜,总之是前进了一步。
舒口气,亚尔德站起身来。议事厅里一片嘈杂,但他并不想管。再不回房间睡下的话,身体就吃不消了。
「我送大人回房间」
塞鲁克不由分说地抓住亚尔德的手臂。而另一只手臂则被格兰达克抓住了。
亚尔德忽然想到一件事,就问道,
「赢钱了吗?」
「啊?」
「组织了赌博吧,以在下为对象」
「什么……格兰达克,你这家伙……!」
一边劝解突然突破沸点的塞鲁克,亚尔德一边向格兰达克问道,
「没关系,在下并不在意。赢钱了?」
「……赢了」
「那就好」
「大人就不问,我是以什么为赌博对象的吗?」
「等把尚书官大人送回房间,我会让你坦白的!」
「不行,那可不行。我会在那之前就逃跑的」
「从骑士那里骗钱,还是别太过分的好」
格兰达克一副毛骨悚然的神情看着亚尔德。
「为什么连这个也知道?」
「猜的。北岭不是有种说法,病人的猜测十有八九中的吗」
「我可没听说过这种话……」
回房间的途中,同行者又多了几个,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上楼梯的时候亚尔德几乎是被架了起来,自己的脚都未能着地。
晕倒之前成功来到床边,然后说着自己没事,把众人赶出房间后,亚尔德终于实现了躺倒床上的愿望。然而就在钻进被子的时候,陆伊来了。
「这是公主殿下的心意」
看到盛着药汤的碗和眼熟的盆,亚尔德不由得苦笑。再猛吐一番的话,自己无疑会走到死亡的边沿。不过目前还没有吐的打算。仅仅是躺下,呼吸就顺畅多了。
「不胜感谢」
坐起身来,两手捧着碗。药汤清爽的香气钻入鼻孔。仅仅是闻到着香味,就感觉舒服许多。
「有镇痛和催眠的效果。……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劳累过头了啊?」
亚尔德喝完药汤,呼一口气。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就算死了,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之后的事就不管了?」
听到陆伊严厉的质问,亚尔德抬起头来看着他。陆伊的眼神中有怒气。
「唉……是啊。死掉就轻松了,这是在下的人生哲学」
「也不稍微考虑一下周围的人吗」
「当然有考虑。所以在死之前,在下会努力工作」
至少,当地民众和支配者之间的间隙是被迅速填补了。裂痕当然会再次出现,到时只要再填补起来就行。这大概是自己的职责。
陆伊从亚尔德手中拿过空碗,平静地说道,
「不要摆出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把一切都抛给我,我可受不了」
「事情全部交给你的话,在下的身体就能好起来了……对了,一直没有问的机会,厩舍那件事怎么样了?」
「老师不记得吗?」
「什么?」
亚尔德不安起来,因为他不记得了。
「老师抱住公主殿下不放,不停地说什么‘粮草不足,马会死的,世界会灭亡的’」
张口结舌。
「然后……怎么样了?」
「看老师这么啰嗦,公主殿下就下令把半数的马放到山脚的村子里了——也就是北岭之外。在山脚多少是买到了些粮草,但维持不了多久。以至于有人提议说派遣征集粮草的队伍」
「根本就没用吧,毕竟粮草储备就那么点……」
北岭没有养马的习惯,有的只有鸟饲料。但鸟饲料养不了马。
听亚尔德这么嘀咕,陆伊笑了。
「明天再想吧。要不就明天的明天」
「这就是你的哲学吗?」
「别老惦记着麻烦事,早点休息吧。祝君一夜好梦,醒来时神清气爽」
留下这古老的场面话,陆伊离开了房间。
亚尔德钻进被子,闭上眼睛。
充斥整个房间的寂静中,那个时候的苦恼和感同身受般明确的绝望再次袭来。
——这样下去,世界会灭亡。
幻视时看到的男人身上背负的毁灭预感。亚尔德无意识中说了出来。
为了打消背脊上袭来的寒气,亚尔德翻了个身。
——那是遥远过去的事。
男人所预测的黑暗未来并未降临。世界没有毁灭。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时代,一切都是以前的事,应该个有着美好结局的故事。
吟唱咒语般重复着,亚尔德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