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眺望着庭院,想着这或许就是永恒吧。
这不是自己的庭院,而是私人的药草园。此处的花木并非是因为它们的观赏价值而种在这里的。
即使如此,这里也很美。刚刚灌溉过的花与叶都沾满了水滴,每一颗都闪耀着彩虹般的光彩。
看着这幅光景,他不自觉地想着,永恒这种东西,大概就像这些水滴中的彩虹一样吧。
虽然他知道这种想法毫无逻辑,理由也很牵强,但是他却毫无理由地有着这样的直觉。
成长和静谧在微妙的平衡中静止了。像风一吹就会破坏的完美景色。这明明不过是刹那的美丽,但他却在其中发现了永恒。
永恒肯定是一瞬间的。那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错觉、希望一直如此的愿望才正是永恒的本质,是现实中不存在的……
——哥哥,你可真是见多识广呀。
他的脑海里响起了少女充满笑容的声音。
不对呀,他回答。一点也不。这个世界上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物还有很多呀。
这辈子还可以增长多少见闻呢。以及,自己真的想知晓那些知识吗?
其实自己并不想知道那些事情吧。
就像现在觉得水滴里的彩虹是永恒的那样,想获取知识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吧。
——但是你不知道花冠该怎么编吧?之前想让你给我编一个的,结果你说自己不会就拒绝了。哥哥你还记得不?
记得呀。
现在的他,还是不会花环的编织方法。恐怕到死都是不会的吧。
感觉到长廊中传来人的气息,他马上站了起来。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虽然他的腰和后背很疼,但是他还有不得不做的事。
庭院到长廊的阶梯不足十阶。即使如此,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他还是得爬上去。
从长廊那头过来的,是他一直等候的人。那位哪怕堵住前路,也要引起其关注的人物。
“哎呀,这可真是”
他放开了声音。跟随在贵人身后的骑士迅速地挡在他的面前,一边把手放在了剑把上,一边露出见到可疑人士的眼神。
他没有走开,并缓慢地施了一礼。他后背的骨头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能在这里见到被人称赞为‘帝国之星’的美女,下官真是三生有幸。”
当他抬起头后,发现之前引路的侍者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他正对上了贵人——长公主·拉琪尔的视线。
长公主用扇子掩住嘴角,半眯着眼睛看着他。
美女这个称呼并不是说说而已。光滑剔透的肌肤像是随时都会绽放光芒,近乎银色的发丝宛如柔光般的雾霭,装饰着她的脸庞。那双据说能表明她拥有多么浓厚的龙种之血的紫色眼眸,十分符合她那当世第一的美貌。像是能把人吸进去般的浓烈、耀眼。
长公主眯起那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为长公主身材高挑,而他十分矮小。他习惯了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而对方也习惯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别人。
“报上名来,小子。”
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毫不客气的命令。
“哎呀,恕下官失礼。下官是侍奉此地的尚书官,名为达拉瑾。”
“达拉瑾。”
只要从长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哪怕是伴随他多年的古老名字,都无可避免地开始闪闪发光。
长公主的崇拜者们用“朝露之君”或“月影姬”等这种让人难为情的名字来称呼她。达拉瑾之前还觉得这种称呼真的很傻,有时还毫不隐瞒地将这种想法直接说出来。现在达拉瑾终于明白,他们这么称呼长公主,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美是如此炫目,但却没有丝毫温度。就像溢出的朝露,就像滴落的月光,是不可触碰之物。
明显呈现“开始搜寻形容长公主美貌的词语”这一崇拜者的初期症状的达拉瑾,被长公主的话语拉回了现实。
“我之前好像在哪见过你……你是,《白羊公》家的人吧?”
这句话给他泼了一头冷水。
达拉瑾摆正心神。接下来很重要。要慎重地、且不失快活地、避免让人觉得有内幕地回答。
“从血缘上来说确实如此。但是下官已被家族抛弃,被赶进尚书局,已经和断绝关系没有什么两样了。承蒙先代大人不弃,下官被他收留,现在侍奉于此。”
“先代?这样……即是说,尚书卿知道这件事吧。”
“当然。”
“是的。先代大人知道这件事。”
在身后给予回答的,是长着一张好人脸的代官。
这个男人,及其擅长给人安排工作并让其承担相应责任、在这一点,他可是天下第一的。老实说,这和先代《黑狼公》的性格太合了,不对,应该是太不合了。
——那个男人就喜欢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这下他应该揽不动了,好像就从现世逃走了吧。
先代大人倒下了……这种话并不少见,但是这次似乎是来真的。他们把他移到隐居地,目前也没有回来的迹象。听说他恢复了意识,但是其余的传闻可是一点都没有。
获得家主之位的少爷现在在王都的学舍里,没有时间关注领地的情况。目前是由代官全权代理……那可是喜欢把工作推给别人的代官啊。即是说,先代《黑狼公》亚尔德目前的状况应该是和废人没有两样。
长公主的频繁拜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是上上代《黑狼公》的未亡人。虽然她因为丈夫过世而回归皇室,但如今她来这座府邸,肯定是代替缺席的主事者处理事务。代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就是不让能够负起相应责任的人逃走。
代官和长公主之间的斗智斗勇会是怎样的呢。达拉瑾并不想知道。一边是长相忠厚老实但却善于强迫他人的专家,另一边则是拥有倾国的美貌擅长操纵人心的高手。这对阵双方的阵容,想想都觉得可怕。
“那么,你在这里有何贵干?”
“虽难以启齿,下官在此陈情的,是下官俸禄之事。”
长公主挑起眉毛。
“难道他们没有给你俸禄?”
“怎么可能,绝无此事!”
代官抢先表示否定。其速之快,反而让人觉得很可疑。
但是,他的确是领到了俸禄。
“不,下官收到了俸禄。但是下官的俸禄有些不够用。”
“你又来这一出了。”
这也是代官插嘴的。他多余的反应倒很快。
明明就是因为之前向他反映,但是他的态度暧昧,达拉瑾才出此下策的。也许这是在长公主的面前,让他感到紧张了。
“又?”
“是的。先前此人也向先代大人提过这个要求……”
“这样。”
长公主点点头。在和代官说话期间,她一直盯着达拉瑾。似乎对他抱有无尽的兴趣,但是达拉瑾知道。
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手段。
只要对上视线,不管是谁,都会有同样的错觉吧。她会让人觉得——自己引起她的注意了,自己获得她的尊敬了,自己被她注视了。
这样谁都会向长公主敞开心扉吧。真廉价啊,仅仅只要看着对方就可以了。对长公主的目光反应最大的,应该是那些不习惯引起他人兴趣的人吧。即是说,连引起他人注意的价值都没有的人,恐怕才是容易愚蠢地被她牵着鼻子走吧。
达拉瑾从自己的思绪中捡起“愚蠢”这个词,瞬间打定主意。
“您可能会笑下官愚蠢,但是在下的确不太擅长理财。在王都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因为当时有相应的俸禄,所以可以勉强支撑。但是现在到了此地……下官也有身为没落贵族不能破例的自觉,也有缩衣节食过活的地方,但是现在,过不下去的事实就是事实——”
“哎呀哎呀,这真头疼呢。”
不让众人接口,长公主打断了他。
这虽不合礼仪,但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真上皇帝的妹妹。无礼的应该是突然跳出来的达拉瑾。即使如此,她不仅没有责怪达拉瑾,反而倾听了他的陈情,为他的诉求皱起了光滑的眉头,竭尽所能地思考不是吗?
这真是破格的亲切啊。
“……对了,虽然我对于你的遭遇深表理解。但是我并没有代官那样的权力呀。”
“不不,绝无此事。”
代官就像范例一般地迅速做出反应,但是长公主没有理他。
“我并没有决定你的俸禄升降的权力呀。那么就这样吧。之后我会派女官去处理你的个人事务。代官知道你家在哪吧。”
代官给了长公主一个肯定的答复。
“此人的住处吗?是的,下官知道。此人之前一直对着先代大人哭诉。然后先代大人亲自吩咐了,给了他一些便宜的照顾。”
长公主笑了。
“从王都逃出来,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啊……我懂。但是呀,没有某些东西不得不放弃的时候,还是存在的呀。所以你不要光看着收入,在支出这一方面也要多加注意,收敛一些,不是吗?”
“这真是刺耳的话语。顺便,先代大人的身体如何?虽然下官明白身份境遇今非昔比,但是在尚书局的时候,下官和先代大人可是同甘共苦的伙伴啊。下官实在是非常在意。”
长公主微微一笑,顿时让周围变得光辉灿烂。
“他恢复的很好。下次我去看他的时候,一定会向他转达你的事情。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尚书卿在尚书局留下了哪些逸话故事……但是很抱歉,我还另有要事,就此告辞。”
“下官衷心祈祷先代大人能够痊愈归来。”
“多谢。”
长公主移开视线,提起裙子离开了。护卫的骑士、女官、还有代官都跟从她的脚步消失了。
——谁向先代大人哭诉了?
如果代官好好处理的话,根本就不用去烦亚尔德。刚才也是。就是因为代官总是打马虎眼,拖着不给处理,他才不得不去向长公主亲自禀告。
本来他就不应该引人注目的。
长公主也清楚这点。否则她也不会提起,从王都逃出来的花费这些话题。
就是因为他是《白羊公》家的人,所以才来到这个边境地方。为了避免莫须有的怀疑,被罗织奇怪的罪名,他是不能引人注目的。
正因为他的家族曾经威名显赫,招致了过多怨恨。明明自己没有因为显赫的家族而沾光,但却因为这个家族而不得不缩起尾巴。
——这不是想扔就扔得掉的东西……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在有生之年,血缘家世都会一直笼罩在人的头上。哪怕死了都无法消失。在他或者家族其中一方被彻底的遗忘之前。
这真是一个应该被废弃的习惯。
——这么说来,尚书卿也曾被剥夺家名姓氏过。
负起不祥之事的责任,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但是这并不是能效仿的行为。本来亚尔德和达拉瑾他们两人拥有家名姓氏的意义就是不一样的。和在沙漠这端毫无亲属的亚尔德不一样,达拉瑾的亲戚可是多的不尽其数。
——应该是曾经多的不尽其数。
如今《白羊公》的家族,早已树倒猢狲散。
虽然说起来难以置信,但是名为大河之怒的巨大浪潮,毁灭了第七皇子的军队。招揽海盗,直到以水军为主力攻入王都为止都还是一封风顺的。但是据说他们的舰船一艘不剩地被潮水给吞没了。听说是使用了超越人类的力量,但是谣言毕竟是谣言,真相仍然被封锁在黑暗之中。消息传到达拉瑾这里时,已经完全变成没有逻辑的胡说八道了。
但是第七皇子的军队全军覆没这个应该是事实。因为主事者基本都在船上,留在陆地上的残党一经发现就会被关进监牢,恐怕留给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至今王都都还在搜捕余党。
哪怕是家族中的怪人,和家族的主流格格不入的达拉瑾,留在王都也会被搜捕入狱吧。早早逃进《黑狼公》领地真是明智啊。
——但是之后该怎么做?
虽然之前去找了有很大可能会收留他的亚尔德,但是亚尔德现在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他留在《黑狼公》领地的保障也变弱了不少。
不管是代官还是长公主,都不会继续收留他的吧。虽然他没有从长公主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但是他很怀疑她是否允许自己继续留在此地。
——即使如此,也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了。
达拉瑾看向天空,想着自己这尴尬的处境。
仅仅活着倒是没问题,但也绝不会让人安生这个道理。他很早就知道了。
即使如此,只能暂且忍耐一时了。人生就是在不断的忍耐和轮回循环着。
总之,他先祈祷亚尔德平安恢复吧。
这不仅是因为他刚才和长公主做出的约定,还因为祈祷是不花钱的,更是因为只要亚尔德恢复健康就能更好地保障他的人身安全。
虽然他对神明的回应不抱什么期待,但是他还是经常祈祷。
因为他毫无办法,唯有祈祷而已。
2
“我可爱的孩子。”
长公主这么称呼史莉娅。在伤脑筋的时候,她就会用这个来称呼各种各样的人。包括皇女也被她这么称呼过。
所以史莉娅不得不注意,以确认长公主是否在对自己说话。
但是现在史莉娅十分确信长公主在对她说话——因为这个房间就只有她们两个人——随即,史莉娅回话了。
“在。夫人。”
长公主和史莉娅站在在某间套房里。在朴素色调的房间内,一身白衣的长公主就如梦幻一样的美丽。
长公主来这座府邸的时候,都是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在上上代《黑狼公》还活着的时候,她作为《黑狼公》夫人就住在这里。
——上上代大公殿下,是怎样的人呢。
身为皇帝的心腹,不仅仅针对各地的少数民族制定了相应的怀柔政策,还能让那么难搞的代官和杰沙鲁特心服口服,应该是个厉害的大人物吧。
而且,他居然还娶了长公主为妻。这是多么可怕的人物啊。
“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就简单地回复一下吧。尚书卿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是精神恍惚毫无心智的样子。”
“还是毫无起色呢。”
“是的。”
刚才还对着墙思考的长公主,转过头来对史莉娅说。
“你这样畏畏缩缩是不行的呀。”
她走上前,两手搭在史莉娅的肩膀上,开始板正她的身姿。
“你这样缩着肩膀的话,就把内心也缩起来了;内心缩起来了,你的世界也会随之萎缩呀。你要打开一些。当然,如果你想让人觉得你是一个狭隘的人,这种身体姿势也是手段之一啦。”
“是,夫人。”
——自己被责备了。
尚书卿已经变成了废人——这是世人的看法。
当然作为尚书卿忠诚的骑士的杰沙鲁特是不会接受这件事的,史莉娅也不会。跟随尚书卿的人们都相信他能够恢复神智的。
但是不管今后如何,至少现在对尚书卿说话是得不到任何反应的。
他没有恢复不是因为史莉娅的错,但是她还是觉得很自责。是不是自己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是不是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呢。
尚书卿没有恢复神智的原因是不是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呢。
不明原因的情况下做最好的对应的这个矛盾。
史莉娅无法确认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无法摆脱永无止境的自我怀疑。同时她也觉得周围的人们也在责备她的无能。
她内心理智的部分对她说,这一定是你想多啦。但是这些许的想法却无法支撑她的内心。
——我并不是被他人责备。而是我的内心在责备自己。
明明知道的,哪怕史莉娅做了再多的努力,都无法传达进尚书卿的内心。
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没有区别。只能尽本分,做自己能做到的部分。还是早早放弃那个为尚书卿恢复意识立下大功的想法吧。
——自己明明知道的……
明明知道,却不想接受。
为什么尚书卿会变成那个样子呀。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恢复正常呢。
如果掏出自己的心脏就可以换回尚书卿的健康,那么史莉娅会很乐意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没有人需要史莉娅做出这样的牺牲。
反而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这么的平稳、温柔。
这反而增加了史莉娅的不安。自己这么无能,应该过得更辛苦一些才对。这些想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像是看穿史莉娅的想法一般——或许是已经被长公主得知了——长公主苦笑着说。
“真让人头疼的孩子呀。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不,夫人,怎么会呢。”
“任何人都会觉得只有自己是特殊的。在各种事情上。对了,你知道那个尚书官吗?”
那个尚书官,大概是那个刚才无礼地拦住长公主并和她搭话的男人吧。
“达拉瑾大人?听代官大人说过,他以前曾经强行要求面见主人,惹出了不少乱子。”
“然后要求加薪吧。……然后呢?”
“似乎他还要求增加侍女。”
长公主转了转眼珠。这么滑稽的行为,在她身上就如画一般美丽,真是可怕。
“找尚书卿要?”
“没有。那是在主人外出时,找代官大人要的。”
“那肯定被驳回了。”
难道没有一口拒绝吗?长公主歪着头自言自语道。虽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年长的高贵女性的如此举动,但是还是觉得很可爱。
“是的。代官大人还劝说他干脆找人结婚算了……”
“这个也可以写进戏剧剧本里吗?”
代官的妻子在编写以尚书卿为主角的戏剧剧本。史莉娅也去看过几次,非常有趣。不过因为里面有出戏是以她的经历为蓝本改编的,这让她觉得有些羞耻的同时,也暗暗产生了一些优越感。
——因为真正的主人,可是比戏里演的还要好的人呀。
——真正的主人是……
史莉娅无视胸口中蔓延的疼痛,认真地回答说。
“小女不知……我还能结婚吗,达拉瑾大人似乎是这么回答的。”
这样啊。长公主微微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说。
长公主想了好一会儿,看向史莉娅。
“我可爱的孩子,你很重视主人吧。”
“是的,夫人。”
“我本来也想以我的方式关心他。去求陛下,不让尚书卿在这种状况下失去领地……担任少主的监护人到处打点……诸如此类,不想让《黑狼公》家族因为这些事情而走向败落。”
长公主停住了话头,盯着史莉娅的眼睛。
随即,她久违地呼唤了她的名字。
“史莉娅。”
“在。”
“你去达拉瑾那边服侍他。”
这是刚才对达拉瑾的协调处理内容吧,史莉娅行礼回答道。
“是,夫人。”
“可能不仅仅只是服侍呢。”
“……嗯?”
“是呢……提到侍女不够,也有可能是说那方面需要人手的意思呢。”
史莉娅眨了眨眼。
必须要马上回话。但也不能一头雾水。
她想了想,确认地说。
“夫人,我在这阵子是要去侍奉那位大人吧。”
“或许是这样。你也可以代替我去打探打探,或许——”
长公主突然闭了口。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空气变得十分沉重,史莉娅想起了自己的幼年生活。
昏暗的房间里,音乐和那些要取悦客人的女人们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直到深夜都不停息。虽然看上去很明朗,实际上空气里的气氛十分沉重,一切都在平缓的斜面上慢慢滑向绝望的深渊——虽然不是感觉不到,但是毫无疑问地那是众人终将沉入的命运。
——没有前途的未来。
长公主想的肯定是这方面的事吧。灰暗的想法只凭室内的气氛就传递给了史莉娅。
“——不,还不知道事情会是什么样。你就以一无所知的状况过去吧。根据情况,我也会用你的身体来行动的。”
“那个……夫人”
“怎么了?”
“我必须照顾主人。”
“这段时间没有办法呢。优先这边的任务吧。”
好想提出异议啊。
——我想一直在主人的身边……
一直。但是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呢。
不想离开那位大人。现在也是因为被长公主召唤了,才离开的。好想马上就回去。
但是,要说回去能做到什么,能起到什么作用,她完全不知道。
那些不过是她的自我满足。对此现实,她只能咬牙接受。
“……是,夫人。”
“这个事情只有你才能做到。我是不行的。那个男人知道我的长相、名字。他会提防我,不会让我看到那些他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
——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
那个厚颜无耻的男人,究竟隐瞒了什么。
长公主看着史莉娅微笑。
“你知道那个男人的事情。也知道那个男人摆出一副尚书卿的好友的样子住在这里。也知道代官在慢待他的事情。”
“是的,夫人。但是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
“这就够了呀。这是反不过来的。那个男人不认识你。他只知道你是众多女官中的一员。虽然我之前也告诉过你,但是纯粹的贵族呀,是把侍从当成空气的。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事情究竟被人知道了多少。当然,他们倒是会盯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但是……我觉得那个男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个,夫人……”
“怎么啦?”
“我应该要打探什么呢?”
长公主的笑意加深了。
“我可爱的孩子。你不用担心这个。因为去打探的人,是我呀。”
3
在北岭已成为直辖领地的现在,皇女的骑士团仍可以驾鸟来回——不如说是奉旨继续积极地驾鸟行动。
皇帝似乎没打算把鸟给其他的皇子或贵族的打算。从根本上来说,也有不想让第一皇子为所欲为的寓意在。鸟当然是属于皇女的。
这虽然只是陆伊本人的推测,但是这也是收回皇女的北岭的管辖权,变成直属中央的天领的真意。对纵容叛乱的皇女进行了惩罚的同时,也是一种对皇女的保护策略。
以鸟的飞行训练为名,皇女的骑士团进行了飞行分组。随时替换人或鸟的搭配,从北岭到《黑狼公》领地进行了来回、暂住。
陆伊身为骑士团长,也对这个任务感到高兴。骑鸟翱翔天际固然令人愉悦,但如果目的地是长公主·拉琪尔的所在之处,那就更是十分美妙的事了。
以抛却尘世一切烦恼的心情到达《黑狼公》领地的陆伊,与长公主见礼之后听说了达拉瑾之事,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觉的这个人真是碍事。
“你也很在意吧。”
“败了公主的兴致真是岂有此理。让属下砍了他!”
“不可以呀。”
就算知道这是个不可能获准的提议,但是否定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而且长公主开始责备他。
“这不是开玩笑的。我也想确认一下,他身上那股违和感。”
“原来如此。但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第一时间处理他不是最为妥当的吗。没有亲人,熟人也只有尚书卿一个。而尚书卿现在又是那个样子。不如说,趁现在干掉他不是最好的时机吗?对尚书卿来说,他也是个定时炸弹啊。”
“不行呀。”
“就算他有什么阴谋也不行吗?这样让他交代清楚之后再处理掉才是。”
“我不喜欢脏话呢。总之,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呀。”
“恕属下愚钝,请公主明示。”
“遵从命令,难道不是骑士应有的本分吗。”
比起质问,长公主更像是嫣然地撒娇一般斜眼看着他。他也缓和了些表情,回答道。
“诚如您所说。但是,属下是皇女的骑士。公主,您忘了吗?”
“啊,陆伊。我可是要你做我的骑士的,可是你拒绝了。你可别忘了这点!”
长公主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些尖锐的一来一回的对话他们并不惧怕被人听见。
他对这种互相拌嘴的对话乐在其中。
“这样就正如我所愿了。”
长公主挑起眉毛,略微有些愤怒的样子也是有着一种凛然的美。
“什么意思?”
“只要拒绝了你。你就会永远记住我了。”
“……愚蠢的男人啊。”
“男人本身就不是什么聪明的生物呀,公主。”
“哎呀,没有这回事呀。人聪明与否,和性别无关。仅仅就是有聪明的人和愚蠢的人。但是,对呢。人犯蠢的原因或许是和性别有关的呢。”
长公主一边一本正经地论述着她的观点,一边露出让人心荡神驰的笑。
随即,她突然压低了声音。
“从这方面来说,你或许是个聪明的男人呢。”
“此话怎讲。”
“能够拒绝我的男人,就是聪明的男人。不觉得很悲哀吗?我所认可的男人,基本上都拒绝了我。”
陆伊也不是不能理解。不,不仅如此。这实在是太简单明了了。
长公主今天也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正值夕阳没入地平线的时候,室内的一切都徐徐陷入昏暗之中,唯有长公主的身姿依旧明亮。
并不刺眼,也并不炫目。仅仅是些许透出的明亮,毫无阻隔地渗入灵魂深处。
不经意间叩问着自己,你究竟是何人。
“这就能被称为聪明吗。”
“大概呢。”
“为了冷静判断,还是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呢。以及,冷静也是聪明与否的一个重要指标呢。”
“但是,偶尔也有想要变蠢的时候呢。”
陆伊微微一笑。
“嗯。选择抛弃明智判断的人也不少呢。”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但却宛如天涯。近的可以看见长公主眼眸的色彩,远的却无法碰触她的肌肤。
“即使这样——”
长公主低垂眼帘,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那长长的睫毛之下。她总是这样,将一些都隐藏起来。
陆伊捡起了她的话茬。
“——即使这样你也不会抛却明智的判断吧。”
“是的呀。”
“绝对不会。”
“没错。”
他们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的。不管是多久以前。不管是多久以后。
所以,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在北岭的那次提议,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辞去皇女的骑士身份,代替杰沙鲁特成为长公主的第一骑士——这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提议啊。
陆伊对皇女并没有多少忠诚。至少在那个时候是这样的。
侍奉皇女出自他的父亲《金狮子公》的命令,可以看出似乎打着想要追求皇女的主意。现在这个想法似乎被暂时收了回去,让他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没有选择长公主。不知为何地没有选她。
如果当初选择了接受——他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人生的道路上有无数的岔路口。不变的永远都是无法回头的过去。和人关系最大的仅仅是现在。和现在相连并可以去改变的则是未来。
——但是,那个时候……
抛下皇女选择长公主的话,真的能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吗。最后恐怕会被她当成愚蠢的男人轻视,成为被侮辱的对象吧。
陆伊微笑地看着长公主,一边想着。
“那么,既然您认可属下为聪明的男人,那可否听属下一言呢。”
“不行。”
“公主。”
“就算你摆出那副表情,不行就是不行。你之前不也对那个男人视而不见吗。哪聪明了?”
这一点真是触人痛处啊。
达拉瑾这名和《白羊公》家有关系的贵族,滞留在《黑狼公》领地这一事实早已向王都提出报告。不仅代官这么说了,而且他还看到了书面文件。但是因为那时时机不巧,王都陷入了一片混乱,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小小尚书官的行踪。
当然在《黑狼公》领地也是这样,哪怕一个自称尚书卿朋友的奇怪贵族出现,也不会成为话题。但是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所以现在达拉瑾可以逍遥自在地生活,之后可能就并非如此了。
因此在窝藏《白羊公》家族成员这一点成为问题之前,早早将其处理掉才是最好的选择。
向王都报告达拉瑾的存在的正是亚尔德的要求,哪怕对方是前《黑狼公》·自己的朋友,他也不会无条件的包庇。
——那个人就是对这种事情十分严格。
但是,太过温和了。
当时王都还在骚乱当中,为了获得更多情报而让这个人活着倒是一个很好的对策。但是比起扣留,还是应该将他押上王都。
即使向王都报告了他的存在,但是长期在《黑狼公》领地内收留《白羊公》的家族成员会很糟糕的吧。这种定时炸弹还是早早处理掉为是。
亚尔德陷入意识不清的现在,正是行事的好机会。要是他恢复了意识,就没法下重手了。
但是这一计划被长公主驳回了。
“我呀,想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在这里呢。”
“……这不是因为他到处宣扬自己是老师的朋友吗。”
“似乎是这样呢。但是这也不全是假的呀。”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
“开动脑筋想想看。和尚书卿意气相投的古怪的尚书官啊。虽然是贵族出身,但是因为早年的坠马事件摔坏了身体而走上尚书官之路的人啊。”
“您了解的很详细呀。”
“这不过是看他的外表就能知道的呀。是呢,我事先肯定对他有一定了解的……他虽然对排斥自己的家族不抱什么好感,但是他是那种只顾自己逃跑的人吗?”
陆伊想了一会。
“……说和老师意气相投,我对此深表怀疑。”
“哇,你嫉妒了吗?”
“谁嫉妒谁呀。”
长公主吃吃地笑着。
“尚书卿那个人哪,只要说自己是逃难过来了,他就会收留你的吧。但是,那个尚书官说的是事实吗?那个男人呀,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只顾自己活命就逃跑的人呀。”
“果然您很清楚呀。不,您这已经是对他了若指掌了。”
“哎呀。”
陆伊笑着跪在了她的脚边。握住那只雪白的手,献上一吻。
仅仅是嘴唇轻触的程度。
“这样真的好吗,这种程度的嫉妒。”
“陆伊,你这人真的——”
“很愚蠢呀。”
“好了。我愚蠢单纯的骑士,帮我照看一下我的身体吧。”
长公主看着他。但那视线的尽头,应该是清晰地映照出那位被派往达拉瑾住处的女官·史莉娅的身姿。
不止为何,长公主对达拉瑾如此在意。那个尚书官到底隐瞒了什么。
如果是陆伊的话,肯定是径直闯进去痛殴那个男人,从他嘴里挖出情报吧。
但是长公主反对了这个方法。并且打算暗中观察一段时间。
——很危险。
虽然不觉得她会对帝国或《黑狼公》不利,但是她也不会选择对其有利的一方。所以她的想法、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陆伊看不透长公主的目的。
“属下尽当效命。但是,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您只需命令属下搜查那间房子即可。”
“我可没让你砍了他……”
“属下当然能不动手就处理好此事。”
“因为你太引人注目了呀。所以我让那个孩子过去了。”
“那么您只需让人提出调查报告便是。或者,您可以用其他人担任密探来调查,不是我也没有关系。”
“我想自己去看看呀,陆伊。感受那里的气氛,把握整体的地形。我想看看,那个男人在我没盯着他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您又说出让我妒火燃烧的话了。”
“我已经想好了。”
——自己总是不明白。
自己不明白的是,长公主的行事之道。和她走的越近,就越看不透她。只凭外表是完全看不透她的——虽然他明白这点,但是他却感觉长公主内心隐藏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以及,他也明白自己做什么都说服不了长公主。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垂下的长发别向耳后。
“……好吧。但是公主,你简单地下个命令就好了呀。隐藏这些情况不说,让我无法有反对的机会。”
长公主笑出了声。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要是这样做就好了呢。但是一个人心怀秘密是很难受的。我也想找人说说呢。这个人选到底该找谁呢,我觉得你就很不错呀。”
长公主看向他的眼睛,说出这番能让陆伊心花怒放三次的台词。
——不行了,这已经完全地。
被她捉弄了。
“属下光荣地要死了。”
抛弃拙劣的赞美,他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的仰慕、他的热忱,这一切全被那个人看透该有多好。
长公主半眯着眼,压低了声音。
“……谈论这些也不是什么快乐的事。不是吗。”
“和公主一起度过的时光,都是快乐的。”
“如果这样,我简单地给你下个命令,那不是很浪费吗。还不如说一些更复杂奇怪的东西吧?因为,我也很喜欢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就算这是决定一个人生死的事情呢。啊……不对,不是这样。或许就是这样。因为我也不想和其他人讨论这些事情呢。”
对吧。长公主就像是寻求他的同意一般看着他。
陆伊想,这是怎样的压倒性存在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属下遵命,公主。”
“你能同意那就太好了。”
4
“奉夫人之命,暂时由小女过来服侍您。”
“你说什么?”
“因为之前大人曾提出侍女的人手不够,很不方便。”
达拉瑾爆发出一阵假咳。因为女官的话让他大为意外。
——这么说的话,自己之前的确和代官提出过这个要求。
现在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提过这个要求了。
代官觉得和达拉瑾扯上关系的任何事情都很麻烦,所以把这些全部推给了长公主吧。趁势顺坡下驴的长公主也不愧是长公主。
想展示自己的游刃有余吗。
女官谨慎地低垂眼帘。地板满是灰尘。硬要说的话,不仅仅是地板。基本所有的地方都被灰尘占领了……女官肯定也注意到这点了。
感受着手中布包的重量,达拉瑾看着女官。
自己可以对满是灰尘的地板啥的视而不见,但是想让其他人也无视的话,那是不可能的。自己也因此重新觉得这里十分脏乱。
真的很麻烦。
在他内心不快的这段时间里,女官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
——回绝吧。
长公主派来女官表明善意。将其退回的话,就变成自己无礼了。
当然不管是无礼或是没规矩,达拉瑾只做他想做的事。
但是这一次,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长公主不必要的关心。万一受到训斥的话——交易的对方就会知道他是《白羊公》家的人。不仅会破坏彼此之间的交情,而且对方也会慢慢和他划清界限。
虽然没有想到具体的对策,但是把女官打发回去这明显是一招坏棋。除了领命谢恩之外毫无选择。
“这真是帮了大忙了。”
“小女该做什么呢,大人。”
“实际上,我还没吃晚饭呢。”
“是。小女马上去做。”
——来这出吗。
虽然这是为了赶客而用的托词,但是这么说来,对方并不是客人。饭没有吃,从她的立场来看,是自己做事不周到的失礼行为,所以必须马上去做饭。
虽然很想让她什么都别做马上回去,但是这又未免太简单粗暴了。无法彻底回绝,但是又无法安心接受。自己真是优柔寡断、不中用呢。但是他的嘴却在他无法下定决心之时擅自开口。
“……但是,你看,你突然过来,我这边没有地方给你住。啊,不对,你到底打算来几天呀。”
“回大人的话。小女不知,具体都是夫人安排的。无法对此做出任何保证。”
发现自己比预想的更为动摇,达拉瑾赶紧又清了清嗓子。
如果是长公主姑且不论,但是眼前的不过是个女官。虽然她是长公主派过来的人,但是终究不过一介女官。究竟有何值得惊慌失措的呢。
“好吧。今天你就请回吧。没有给你住的地方。”
达拉瑾住的房子其实很大。对于独自居住的他来说是十分不协调的。这一点哪怕不进屋都可以看得出来。
所以女官给出了一个建议。
“只要收拾收拾就可以了。小女会自行打扫的,大人。”
当然,这样也是可以——达拉瑾咽下了苦涩的思绪。收拾屋子不是一个贵族应该做的事。这是下人的工作。
这样也好,他迅速转变思维。
对方不能违抗他的命令。这是最重要的。
“我丑话说在前头。不许随便乱碰屋里的任何东西。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小女明白。大人。今天先让小女为您做饭吧。”
“你真烦。你今天回去就好。”
“……是。小女明日再来。”
“下午迟点过来。”
“小女明白。”
“劳烦了。”
达拉瑾当着女官的面甩上了门。
——这样就好。
在他打算打开手上的布包的时候,楼上传来了人声。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
这个声音,像小孩子一般因为害怕而显得颤抖。
“我在楼下。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上来。”
“哥哥,我好怕……这里好黑呀。”
“因为已经晚上了啊。”
虽然他嘴上说着马上上楼这么好听,但是达拉瑾的身体并不能尽快爬上阶梯。自从那次坠马事件之后,他的身体状况虽然可以普通的行走,但是不仅不能奔跑,上下楼对他来说也是一不注意就会全身剧痛的苦差事。
虽然对这间宅子是平房感到庆幸,但是很遗憾的是,这条街上并不全都是平房。因为频繁的洪水泛滥而诞生的当地建筑风格,对达拉瑾来说就是噩梦。
不管去哪都要遇上这种建筑风格,都会产生上下楼的必要。一旦要查找东西的时候,被轻飘飘一句“您要的东西在楼上呢”回过来的这种遭遇,是这条街最大的缺点。
“哥哥……”
“我马上就来。安拉,没事的。”
他千辛万苦地爬上了楼梯。幸运地这次他没有被剧痛袭击。但是不久之后他还得下去——因为晚饭还没有吃。以及,比起上去,下楼梯对他的身体负担更重。
但是想再多也没办法。他推开了小房间的门。
“我进来了,安拉。”
在小小的房间里小小的床上,安拉一直都蹲坐在上面。
他知道,她的内心一直潜藏着巨大的恐惧和悔恨。而这些恐惧和悔恨则日复一日地侵蚀着她的内心。
曾经明亮的眼眸,如今早已变为灰暗。
“啊啊,哥哥……我又做梦了。”
——药物已经失效了吗。
为了安拉,他四处寻访安眠无梦的药物。亦或是能让人安神的药物。
她的心早已中毒。这些药不是没有效果。不过并不是他想要的效果。没有药物,她甚至根本无法入眠。
“梦就是梦。没有必要在意的。”
她抓住他伸出的手。死死地,像溺水的人见到救援一般。他从她的手指上发觉到,她在发抖。
曾经纤长柔软的手指如今早已形销骨立。
“……如果那不是梦该有多好……那个孩子……那些孩子,都在我的身边……”
他想对她说,别去想了。
但是他明白,这么做只会影响她的情绪。因此,他回握住那只消瘦的手。
“我在这里呢,安拉。”
“哥哥……”
“我在这里。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低声说。
“谢谢你,哥哥。”
“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的,你安心地睡吧。”
他正如他所说的,直到她熟睡为止,都一直留在那里。虽然因为握着手还保持一个奇怪的身体姿势,让他的腰一直很痛,但是一直在意这些是没法活下去的。
从脱力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之后,他看着安拉。
瘦削的脸庞边的头发早已失去了亮泽,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老一些。但是同时,安拉的内心仍然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女。
在他坠马之后,安拉的态度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虽然也有受到周围对不成器之人的区别对待,自尊心不受伤的时候,但是唯有和安拉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快乐的。
老实说,他在糊弄安拉。
不够聪明,也没什么教养。他们不仅没有深入谈过,连一般的对话都很少。因为作为前提所需要的知识的深度和广度,他们有着极大的鸿沟。
但是她唯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在心中,有时也会当面这么称呼她——圣洁的愚者。
当然她本人不明所以,唯有报以微笑。
世上不少人会对毫无恶意的话语表示出厌恶,但是她却没有这个毛病。她希望看到他人幸福。她可以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真心感到高兴。她不擅长批评别人,对赞扬倒是很拿手。
只要她在身边,就会觉得自己能被救赎。
不管是作为一个不合格的贵族而存在,还是选择成为一名尚书官的道路。不管做了什么。只要她在。
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达拉瑾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救赎。纯洁无暇的安拉——只要她不知道达拉瑾一直被周围鄙视排挤,那么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和一个没有未来的贵族青年待在一起是浪费时间。
她是圣洁的愚者。
所以现在,如果能够安抚安拉的话,那就是他至高无上的使命。
达拉瑾自己没有安拉那么善良。他也没有在自己身上找到那种纯真的善意。
——我是,差劲的男人。
他因为身为安拉的保护者而愉悦。因为她如此不幸,被周围一切所抛弃,能依靠的只有达拉瑾的这个现状而愉悦。
差劲的快乐。但是如果去除这个快乐的话,就得抛弃安拉——窝藏是差劲,抛弃也是差劲。不管他做出什么举动,达拉瑾都逃不过差劲这一评价。
拨开安拉脸颊旁的长发,他想起了从前。
——我长大后要成为哥哥的新娘子。
可爱的安拉,愚蠢的安拉。她本人大概都不记得自己曾经用那么憧憬的口气说着这句话吧。她应该就没怎么多想过。
因为你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异性。有人这么对他说。要成为新娘子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就是这么无趣的理由吧。
达拉瑾根本就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过。他们彼此的父母,都没有打算让他们结婚。就算没有那次坠马事故。
即使如此,安拉出嫁的时候,自己还是感觉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
就算安拉入宫为妃,她也没有和达拉瑾断绝来往。本来她就身处一个与外男不能过于亲密的立场上,可是她连这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达拉瑾也是一经召唤就马上前往,不惜余力地帮助她。
准备很费劲的资料啥的,不明白宫里的规矩啥的,用到他的知识和手段的地方还真不少。在此期间,他帮助安拉度过一个个难关。只要是安拉的愿望,他就为她实现。
——这一点,也是不对的。
因为他并不善良,所以他无法为安拉顺利诞下皇子而感到高兴,也无法成为皇子们的助力。从来没有想过,为了让安拉成为出色的皇妃而去劝谏她,也没有主动和她保持距离。
如果爱安拉的话,那也应该爱着她的孩子们。应该为了帝国的均衡和和平着想,引导教育孩子们拥有相应的广阔视野。
因为自己连这种包容心都没有,所以自己果然并不爱着安拉,这一切不过是自己愚蠢的执着罢了。
将曾经是皇帝之妻,曾经是帝国之母的女人。将因谋反而死的皇子的生母置于自己羽翼之下保护的,优越感。
——真的很无趣。
但是,他早已下定决心,为了这个无趣的事赌上自己的性命。
——将无趣的事情认真地完成,会很有趣吧。
不管怎样,先填饱肚子。达拉瑾接受了下楼梯这一试炼,离开了房间。
5
在身体被长公主控制的时候,史莉娅是没有自我想法的。即是说,她完全失去了意识。
之前有人告诉她,这个感觉就类似睡着了一样。实际上确实如此。就算知道即将会陷入睡眠,但是她无法自己控制陷入睡眠的时机,毕竟掌握这个时机的人并不是她。
回复意识的时候就跟睡醒差不多,但是身体却十分疲劳,也觉得心情十分沉重,所以还是和睡醒有很大不同的。
说到醒来时感到的心情,回复意识的史莉娅感觉到的,实际上应该是长公主附身时的心情,或者说是气息。这就是龙种的气息,就是曾经被附身的证据。
龙种不会留给传达官具体的信息——所以在极度机密的情况都是使用“临”的形式。龙种通过传达官的身体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做了什么,传达官本人都是不知情的。
他们留下来的,就是心情。没有实体,连怎么产生的都不知道。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某种事情。龙种对于某种事情的反应,以心情的形式留了下来。
史莉娅总是被这种残留感情所击倒。被这种激烈感情的漩涡所吞噬。
——夫人她很厉害。
只有身为传达官才知道,长公主的情绪居然可以起伏的这么厉害。
当然长公主总是表现出明艳的神态,并可以带动周围的气氛。但是这其实是伪装的东西,从头至尾你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你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在她身上根本感觉不到和情绪起伏有关的任何表现。
直到现在史莉娅才明白,长公主实际上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当然长公主她本人也明白,史莉娅已经察觉此事。
龙种和传达官之间的联系,真是不可思议啊。自己居然能和完全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长公主,有能够完全重合的瞬间。这唤醒了史莉娅内心沉睡已久的东西。
这天长公主留给史莉娅的,是悲伤的情绪。一股不知朝向何处,也不知是给何人的寂寥,以及怀念。
长公主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史莉娅当然不知道。但是残留下来的这股突兀的悲伤,开始在史莉娅的内心寻求着存在根源。这一点和之前有人告诉她的一致。
被不是自己的情绪带着走,传达官容易走向混乱。从临的状态恢复意识的传达官,通常会让自己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就是为了处理这种矛盾。
这种残留情绪容易让传达官想起那些不愿回忆起的过去,甚至会虚构出一段记忆。
而这次史莉娅则想起了幼年生活。如果长公主告诉她的事情是真的,那么这很有可能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东西。
但是不管是哪种都无所谓了——不管这段记忆是真是假,只要自己的内心能够安宁下来就好了。
在史莉娅的眼中浮现了她曾经跟随过的姐姐的身影。
姐姐靠在窗边,身抱乐器,手握琴弓。虽然她拿着乐器,但是记忆里姐姐总是和寂静为伴。她周身似乎笼罩着遥远星空的静谧,空洞的眼光总是看向娼馆之外。
周边的声响把史莉娅拉回了现实。
四肢仿佛被钉住一般无法动弹,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回府吧。”
长公主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在回答“因为之前大人曾提出侍女的人手不够,很不方便”之后,她就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长公主进入了“临”之后应该就一直潜伏着。她为了伪装,也扮演了侍女的言行举止吗……
——夫人模仿侍女的言行举止这种事。
有些难以想象呢。
长公主命令她回府,说明不能留在达拉瑾那里。之前也曾预想过可能会住在达拉瑾那里,所以提前收拾了行李。老实说,能够回府,她真心感到开心。
——好多灰尘啊。
明天就要打扫那里了吧。还是说,侍奉达拉瑾就到此为止了吗。
“认得路吗?没事吧?”
自己挺直了腰板,但是长公主那边似乎看不到。
“是的,夫人。”
自己默声回答。长公主好像露出了苦笑的气息。
“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叫我呀。你明白了吗?”
“是,夫人。”
接到史莉娅的回复,长公主的气息就消失了。即使不是临的状态,持续心灵对话也会增加史莉娅的负担。
史莉娅明白,这一切是建立在不发生意外的前提之上。即使如此,她还是免不了害怕。
——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在路上一直站着不动,别人会觉得很可疑吧。史莉娅挺直胸膛,压下身心的疲劳,迈出了第一步。
她现在走在小胡同之间,记得再往前就是主干道了。
——我知道那里。没事的。
曾经有过恢复意识后,发现身处未知的地点的经历。比起那一次,现在虽然有些呼吸困难,但是没有问题。
——但是这次的感觉过于强烈了……
仍然留存在史莉娅内心的悲伤,仅仅些许就令史莉娅的身体变得沉重,沉入更深的的漩涡之中。
——为什么?
好难受。像是寻求着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像是想要抓住星辰般明亮又哀伤的绝望。
呼吸过于困难,史莉娅压了压胸口。
——因为,夫人是如此地……为什么?
那么美丽,那么强大。明明拥有与生俱来的高贵地位,得到了世间一切。长公主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吗。或者是曾经拥有过但却失去之物吗。
——应该有吧。
只要生而为人,都将拥有之物。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
在迄今为止感受的长公主的感情中,这次是压倒性的强烈。让人不由得被拉进去……不对,是被其支配了。
虽然难受,但是不希望它消失。想将这份感情一直留在自己心里——若不这样,自己似乎会永远失去它。
连长公主都没法出手的,某样东西。
史莉娅因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着而疑惑,同时朝前迈出了脚步。好像自己又在无意中停下来了。明明才刚刚开始走的。
——再也无法出手的,怀念之物?
她脑海里浮现了“回忆”这个词。
长公主想起了过去吧。这样就说得通了。谁都有过去,而过去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的。无论它们是多么美好。
加上心中满溢而出的惜别之情,才有了如今的长公主。这么一想,就算她拥有这么强烈的情绪也是不奇怪的。
——我也有吗。
让内心如此痛苦的美好过去……我有这样的回忆吗?
——之前都不想回忆过去的事情。
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到幼年时代。
史莉娅是在花街柳巷长大的。
最早的记忆,就是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们的身影。那估计是新年的问安吧。远远望去那真是一片莺歌燕舞。为了彼此较劲而打扮——不对,那就是彼此竞争。
——能被良人选上,那就是一辈子的幸福了。
这是老鸨说的话吧。在那里的女人,都是一副这样的口吻。
但是,只有史莉娅服侍的姐姐不一样。
虽说称呼她为姐姐,但是她们毫无血缘关系。自从被卖到这里,女孩们便被分配给各个女子们做侍女学徒。自从老鸨对她说“这是你的姐姐”之后,她们之间便有了一道难以覆灭的纽带。
史莉娅服侍的姐姐露出一副控制的很好的暧昧笑容。她并不是很美。而且沉默寡言,也不妩媚可爱。她是那种每当呼唤她的时候,只用眼神回应你的人。
她想起来了。姐姐拿着的那个乐器,名字叫做鸣弓。它只有单弦,厉害的演奏者可以让其发出不逊人声的舒缓歌声,而门外汉只能弹出粗劣的杂音。
姐姐不是什么有经验的演奏者,她弹不出绚丽多彩的琴声。她也从不练习。
——其实她是被迫弹出声音的吧。
这也是为了留住男人的目光,想要被人挑中的必要吧。
如今已不再是孩童的史莉娅才得以明白。闷声不响,不想引人注目的那位女性,其实是不想被人选中吧。
阴郁地怀抱乐器的外表是她的依靠。明明知道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她就逆反地只抱着乐器不动了。
现在回想起姐姐的事情,发现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大年纪。或许现在史莉娅的年龄已经追上她也说不定。或者,已经超越了她。
不知不觉,史莉娅又停了下来。
——为什么自己忘记了呢。
姐姐从不故意给史莉娅吃苦头,连说话也是最低限度的。
当年自己从未想过这些事情。仅仅是看到分配到喜怒无常的女性那里的女孩因为各种事情疲于奔命,被故意为难而哭泣的女孩的身姿,她也只是因为自己不用遭受那些对待而暗自庆幸。
但是现在她终于明白。
姐姐她那并不是温柔。那是漠不关心。姐姐早已封闭了内心,对任何人都不敞开心扉。
在被无尽的孤寂、难熬的不安情绪折磨的想要大叫的史莉娅,也只能抱着自己的肩膀独自忍耐。从未想过向他人倾诉内心的思绪。
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关注她的。
如果以那种状态一直待在娼馆的话,迟早她也会重蹈姐姐的覆辙吧。从未想过反抗命运,只能慢慢地走向堕落的人生。
史莉娅眨了眨眼。悲伤如血,从明明应该已经结痂的旧伤痕开始溢出。胸口好痛。
——直到今日。
基本什么都记不得了。根本不愿意想起来。
因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和过去没有关系的世界。
——但是可能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改变。
自己不也是一直等待能被选中的那一天吗。
这个想象令史莉娅更加头晕目眩。连呼吸都透露出苦涩的味道。
——不可以。不能被这种事情夺去心智。不行。
她用力地按着胸口,打算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她产生了一些疑惑。
——好奇怪。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呢?
虽然自己毫无疑问受到了长公主遗留下来的乡愁的刺激,但是史莉娅要回去的,并不是那个娼馆。而是尚书卿的身边,或者也应该是王都被宓夏夫人收留时候的那个……
那里肯定有着勾起史莉娅过去回忆的某样事情。
长公主也是被那个事情勾起了那种情绪,在那个尚书官的家里。
——到底是什么呢。
虽说是和史莉娅过去有所联结的某物,可是她看不出那个男人有任何模仿花街柳巷的行径。
——比如给妓女赎身,然后关起来?
那么需要住处和金钱这一点就说得通了。
老实说,达拉瑾的长相不是那种会受女性欢迎的类型。虽然他口才不错,但是在追求女性方面并没多大效果。看不出他是个能受女性欢迎的人。
如果他家世显赫或家财万贯另当别论,倘若他有钱的话,就没有必要来找长公主亲自要求财物,家世的话……
——他确实是《白羊公》家的人。
在《黑狼公》府,长公主就当面指出他的来历。达拉瑾在自己的来历被看穿之后,感觉他还有些畏惧。
史莉娅也听说过《白羊公》家的赫赫威名。向帝国竖起叛旗的第七皇子的生母就是来自《白羊公》家族。一时间风光无限的家族如今变成了乱臣贼子。娶妻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在这种关头,就是不同的意思了。
婚姻是维系家族并将其延续下去的宣言。事实上,他已经没法公开结婚了。他的家族姓氏早已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物。
这么一来,他把女人关在家里是很有可能的。
史莉娅在思考的时候,终于想起来刺激她过去记忆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那个气味。
现在她才注意到,那个家里笼罩着一股独特的气味。那种蔓延在娼馆中的气味,连接她在花街柳巷的记忆的那个味道。
——所以我才想起来那时候的事啊。
是在焚香吧,史莉娅之明白这一点。因为那种香气混着烟雾飘荡在空气里。
妓女们的侍女学徒类似打杂人员,也有不得不焚香的时候。但是史莉娅从未点过那种味道的香料。因此这肯定不是平时会用的,能给小丫头用的价格相当昂贵的东西。
——但是,我从未在夫人那里闻到这种味道……
是因为这个是上等货但并不是最高级的香料呢,还是单纯是长公主不喜欢呢。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长公主很忠实于自己的喜好。即使她知道当下流行趋势,但是她还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行事。
——夫人她是选择的那一方。
和“被选上就是幸福”这种想法无法相容的,另一种存在。
对史莉娅来说,长公主虽然有点可怕,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她憧憬的对象。
胆大细心,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容情,当你觉得她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又很认真,捉摸不透——但是是一个拥有坚定内心的女性。
长公主的行事很忠实于她的价值观。她不会随波逐流地做事,她的行为都是忠实于她内心的基准。
史莉娅产生了疑问。
——我又是如何呢……
自己不是长公主那样的人。也学不会她的作风。
成为选择的那一方,就必须拥有相应的实力。长公主的底气在于,不论何时都能被选上的自信。正因为自己肯定被选上,所以就可以成为选择的那方了吗?
史莉娅对自己没有自信。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只是等待自己被选中。
史莉娅感到漠然的不安。
头越来越晕,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身体越来越冷,眼前的世界失去了所有色彩。因为天色变晚而逐渐变暗的小巷子像是连续涂着薄墨一般地变黑。世界开始倒转,一切都开始坠落……史莉娅无力地歪倒了。缓慢地,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开始倒下。
——不要想这些蠢事了,赶紧回府吧。
不能让长公主担心。
四周如此黑暗不仅仅是因为史莉娅错觉。现在早已过了日落时分。
不愧是《黑狼公》脚下的土地,治安环境这么好。但是一个年轻独行女性在这么黑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危险。再怎么样,世上还是有着行为不端的人的。
一边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一边往前走,她感觉身体状况有好转一些。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与其说是那份悲伤的影响,还不如说是刚才想起的那份不安的心情而导致的结果。
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史莉娅想。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为了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为了不给主人和夫人添麻烦,自己也该做点什么了。
现在的史莉娅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无力的花街女孩了。而是担任非正式的长公主传达官的一个成年女性。
走到主干道,看到比预想更大的人流,史莉娅松了一口气。到处都是踏上回家之路的人群,而自己也打算回去。
——我应该回去的地方,就是主人的身旁。
如果没有长公主的召唤,她是不会理会的。而且本来负责照顾尚书卿的起居的人就是史莉娅。当然把一切都交给杰沙鲁特是万事大吉,但是让尚书卿一直吃杰沙鲁特那可怕的药膳会降低他的求生欲望,所以都是由史莉娅来负责准备他的膳食。
换言之,交给史莉娅的工作就是,为了唤回尚书卿的求生意志而替他准备食物。但是至今都没有看到效果。
连杰沙鲁特准备的食物,尚书卿都是一脸平静地吃下去。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现在的尚书卿跟姐姐那时候好像……
虽然不愿意去想,从记忆里复苏的年轻妓女的身姿,和意识不清地从床上起身的尚书卿的身影重合了。
这也是她想起那段日子的原因之一吧。
不能去想,不能被旧日回忆迷惑,史莉娅甩了甩脑袋。这时她的视线内突然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她不由自主地重新看向他,屏住了呼吸。
——不会吧。
对方没有发现史莉娅,通过十字路口远去了。
——但是,没有错。
那个人是之前把史莉娅卖到第三皇子府邸的男人。
露出下流的笑容袭击史莉娅的男人。
瞬间史莉娅回到了过去。第三皇子府邸的,独特的氛围——那种压抑的空气膨胀地像要爆炸一般的感觉。爆炸后,里面潜藏的混沌就会化为欲望来袭击他人吧。
——这种胸口平平的小家伙……
在黑暗中等着她的男人,汗的臭味。
——要不要我来给你揉揉?
她怀抱双肩的手被用力分开。男人单手将她抵抗的双手钳住,另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襟。那种在皮肤上游弋的手的恶心触感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了。
那个炎热的夜晚就像噩梦一般缠上了她。那真实的可以和当下场景替换的,强烈的过往。
和朦朦胧胧中想起的娼馆记忆完全不同。
——不要……
恶心的笑容和恶心的声音。估计连他本人都不知道到底是亲切还是威胁吧。那带着情欲的气息、衣服被扯开的感觉。摸索她身体的手。
这一切都向她袭来,让她更站不稳了。
——救命!
史莉娅跌进不愿回想的记忆之中。手脚逐渐冰凉。身体就像不属于自己一般——这样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话,被做了什么都没有感觉了,也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没有任何关系。
握住自己已经毫无感觉的双手,史莉娅紧紧地缩成一团,拒绝着一切。
好想消失。不想存在于世上。
什么都不想感受。
她觉得自己坠入了无尽黑暗之中。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感觉不到。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
……究竟这样过了多久呢。
把史莉娅拉回现实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向她报上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亚尔德老师不肖的弟子。”
这句话开始落进她的心扉。
她回溯记忆,记起一些之前的片段。“是我呀……记得吗?亚尔德老师不肖的弟子呀。”
史莉娅想要眨眼,但是她发现自己已经全身僵硬。
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是一只伸出的手。这把史莉娅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想要后退,但是她的理性阻止了她。
——不对。
这是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不是那个男人的手。
“史莉娅?”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骑士。他半跪的姿势就像一副画卷。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好像会发光。这样的人看着自己,和自己说话,简直就像是哪里搞错了一般的没有真实感。
“奉公主之命,前来迎接。”
虽然听到了他的话语,但是却摸不着头脑。
自己不明白眼前的骑士是谁。因为如此,所以无法伸手。
“是夫人呀,知道吗?”
——夫人……
她想起了长公主的笑脸,然后,终于一切都连上了。
跪在自己面前的骑士是统帅皇女骑士团的大贵族。和长公主的关系也十分亲近。
——夫人为了我,找来了骑士大人。
史莉娅的惨叫传到了长公主的心里。然后长公主找来骑士大人,让他去找史莉娅。
史莉娅松了一口气。明明应该已经放松下来了,但是身体却无法移动。还是十分僵硬。
骑士一直在等拼命想要回复的史莉娅。
——真像在做梦。
现在她终于对“花之骑士”这个外号感到了切实的实感。这个骑士就像植物一样。虽然会随风飘动,但是却绝不让出自己的所在之处。朝着光明,一直生长下去。
骑士笑了,就像怒放的花朵。
“……好。”
她总算发出了声音,并且放松了下来。
已经没事了。这地方不能久留。幸好自己躲在小巷子里,幸好自己停在这里时间不长。
为了不再遇见那个男人。
“对不起。”
她挣扎地想站起来,但是却没有力气。
骑士站了起来,弯下腰。
“把手给我。”
看着再次伸出的手,史莉娅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碰上了墙壁,实际上她也是靠在墙上而已。
“太……”
“太?”
“太浪费了。”
看着结结巴巴的史莉娅,骑士笑着回答。
“你的价值就是贵族的价值啊。你是和身为龙种的公主心灵相通之人。你没意识到,你的地位其实比我还要高吗?”
“那个……”
“当然,这是保密的。来,伸出手来。浪费太多时间的话,我会被公主责罚的。”
骑士拉起史莉娅怯生生伸出的手,顺势把她拉了起来。
“失礼了。”
史莉娅来不及发出尖叫。一个不注意,她被抱了起来。
“你脚上使不上力,你的手还行吗?”
“是,是的。”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的脑袋还是不能不跟上。自己被花之骑士抱起来了?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理由很简单,史莉娅已经站不起来了。
要振作起来,史莉娅鼓励自己。想快点被放下来。因为自己太过动摇了,以至于脑袋一片空白。
刚才支配史莉娅的恐惧和嫌恶,至今还残留在她心中。虽然知道和刚刚那个男人是不一样的,但是她还是惧怕骑士的碰触。如果不是刚才她意识昏昏沉沉,在被抱起来的那一刻她会发狂地挣扎吧。
像是不知道史莉娅内心的混乱一般,骑士平稳地走着。在他不远处有一匹马。马的周围围着一些对马匹有兴趣的人。
不是这样的,史莉娅很想辩解。但是不知道该对谁辩解什么。从场面来看,应该是向马解释。解释的对象不管是谁都可以。她只想辩解。
自己并不想被人抱着走路,这个骑士并不特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马竖立的耳朵动了动,大幅度地甩起了尾巴。感觉像是被安慰了一样。
“你有骑过马吗?”
“诶?啊,没有。”
骑士把马鞍的头部比给史莉娅看。
“抓住这里。另一只手也抓着。可以吧。”
“那个——”
打算抗议的声音顿时化为了悲鸣。史莉娅被推上了马鞍。
“没,没……没办法的!”
骑士瞬间翻身上马。一瞬间史莉娅就意识到自己侧坐在马上,被骑士双臂护在中间。
“并不是没有办法呢。”
“那个……是的,但是,那个……殿下。”
“殿下吗?被这么称呼也不坏呢。”
“……不可以称呼您为殿下吗?”
“没关系的。只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坏,并不是不可以呢。……那么,我们回去吧。虽然有点挤,但是距离不太远,还请忍耐一下。”
“啊,是的,那……那个,我还是自己下来走——”
“要是被公主知道我让你走路回来,我会被骂的很惨的吧?虽然被公主责骂也很有意思,但是可以的话,我还是更喜欢被她夸奖呢。”
“那个,但是。”
忽然她觉得身后那个声音靠近了。
“好了,你就好好坐在马上吧。不配合的话也会引起更多的视线。我们不能太引人注目的。”
史莉娅反射性地去看向他。骑士的脸孔出现在她很近的地方。史莉娅慌张地低下头,满脸通红。
——不是这样。
在男性的怀里。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害羞的场合。
——好可怕。
已经意识到这点的她,是无法抛弃这种想法的。恐惧的力量已经控制住史莉娅的身躯。
因为太过于害怕,让她无法挣扎。仅仅只能僵硬地坐在马上,什么都不想。
——明明骑士是来救自己的,可是自己却有这种想法。
自己是多么不知感恩的人啊。但是没办法,实在太害怕了。
“在马上看到的风景如何?”
不意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好像不仅仅是通过耳边传来的,他们彼此接触的地方似乎也在共鸣着。她因为恐惧而缩起了身体,但是她无处可逃。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继续着。
“和走路看到的风景很不一样吧。不仅是高度、还是速度。”
——风景什么的。
她根本没有注意这个的余裕。但是又不能不回答。对方是高等级的贵族,又是骑士,对其问话置之不理是不被允许的。
史莉娅抬起头,看向周围。
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缓缓流淌的街景的确和步行的时候给人的印象不一样。马蹄的声音和这有节奏的晃动也是她从未感受的。
“是的……感觉自己可以看得更远了。”
——像旁观者一样。
虽然自己的表达能力不好,但是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好远。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从世界这个水泊中浮起并探出了头。
骑士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
“啊啊,对吧。骑上马,就会觉得和周围保持一定距离。感觉自己虽然身处这个世界,但是却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的……就是旁观一切,这样的感觉吧。”
他就像在读取史莉娅内心一般。但是她并没有任何不舒服,反而……觉得放松了。
这大概类似于,他理解了她的内心的安心感吧。
“这样就可以不受阻碍,自由自在地去往任何地方。不管怎样的敌人都无法威胁到你。但是很遗憾,本次的骑马前行的终点已经被决定好了。”
“不管怎样的敌人……”
骑士没有听漏这句自言自语,用温柔又认真的口气回答了她。
“请放心。不管有怎样的敌人我都会将其打退的。毕竟让你平安回府,是我和公主的约定。”
“……是。”
骑士继续说。
“有人在追踪你吗?”
——并不是有人追踪……
那个人根本没注意到史莉娅。
虽说如此,直接回答没有也觉得不对劲。
史莉娅的确被追踪着。但是追踪她的,是她的过去,是她无法被埋葬的记忆。这些大概是不能被骑士的剑所斩断的东西吧。
她并不想将这种想法告诉对方,但是也不能对骑士的问话视而不见。而且对方也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人。
“只是看到了……讨厌的人。仅仅如此。因为这点小事就让夫人和殿下挂心真是抱歉。”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人吗?”
“好的。那个……我曾经是三皇子府邸买来的奴隶。”
骑士轻快地笑了。
“戏剧里有这段呢。”
史莉娅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是呢,戏剧里是有这段。
戏剧里对亚尔德在幽禁期间的行为的表述十分暧昧。但是,这个骑士应该知道真实情况。
“啊啊……那个,真是非常抱歉。那是代官大人的夫人,为了让剧情变得更加跌宕起伏……”
“那个人就是戏剧里,袭击你的那个男人吧?”
史莉娅低下头。
“是的……”
戏剧的主线——史莉娅被娼馆的男人袭击,亚尔德不顾自己发着高烧身体不适也要来救她这一点,是符合事实的。代官的夫人对其进行了一些加工润色。所以有“那个男人拿出了刀子,但是被亚尔德用手杖打落了”这样的场面。这个凡是看了戏剧的人都很难忘记的吧。
可实际上,男人一看到亚尔德出现就逃走了。
大概是把他当成高贵的人物了吧。那个时候亚尔德还不是贵族,但是史莉娅并不知道这一点。能住在龙种的府上,那肯定是上流社会的人——侍从除外。
只要想想就觉得心慌。
如果这只是一出戏的话,史莉娅还可以觉得很有意思。虽然是编造的故事但还是很喜欢,尤其是亚尔德来救她的那段。
但是,现在不一样。她回想起,亚尔德来救她之前,她遭到了袭击这一恐怖事实。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时也没太在意这事。明明之前她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仅仅就因为她看到了很像是那个男人的人影。
仅仅因为这样,为什么自己吓得无法动弹了呢。自己真是没用啊。
“这样啊,那真是不容易。”
骑士的声音,意外地温柔。史莉娅很想回答,真是劳您费心。但是她发现自己一开口就可能会哭出来,所以她紧紧地闭着嘴巴。
“可能要去确认有没有看错人。对方有看到你吗?”
“没有……”
她说不下去了。
“请放心。哪怕那个男人像戏里演的那样擅长使刀,我这方面还是比较强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听到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史莉娅抬头看向骑士。虽然对方一副认真的样子,视线和史莉娅对上的时候,还是笑了一下。
——啊啊,这个人是……
和长公主特别亲近的存在。也是很厉害的人。他能被那个长公主选上,肯定有厉害的地方。
现在她大概明白他被选上的原因在哪了。
虽然无法用语言形容,但是她明白。这肯定不是因为他有着俊美的笑容。当然这肯定也是原因之一,但是这并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总觉得,很厉害。
虽然明白,但是无法用语言表达。
“……非常感谢。”
听到她这句感谢,骑士用认真的表情提出了建议。“可以也把我写进剧本里吗?你帮我去拜托代官的夫人吧。让我在故事里露个脸吧。”
虽然她觉得骑士自己去拜托的话,会比她去更有效果的。但是在此之前,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这样的话……那个,演员。”
“演员?”
“演员会很辛苦的吧。”
“啊啊,但是演员也有培训过怎么在舞台上表现战场的画面吧。”
“不是,殿下,是那个……找到比殿下还要亮眼的演员的意思……对不起。”
在一阵沉默之后,骑士大笑了起来。
——这位大人的笑声,并不让人讨厌。让人……心情舒畅。
毫无阴霾,明亮而又显眼。只要注意的话,就能接受他是本就应该站在长公主身边的人物。
“为什么要道歉呢。被你夸奖是我的光荣啊。刚刚那番话,也请告诉公主吧。”
“是夫人吗?”
“是呀。你可以说一些比如,‘被这么英俊的骑士倾慕着,真羡慕夫人呀’这种类型的话。”
“殿下真的很喜欢夫人呀。”
她发现自己径直说出了自心中所想后就呆住了。这个骑士再怎么平易近人,也不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能够直接评论的对象。
史莉娅闭上了嘴。
“是我多嘴了……真是抱歉,请忘了刚才的话吧。”
“不,没事。刚刚那句感想,也请告诉公主吧。”
虽然是很轻快的口气,但是话语里似乎隐含着沉重的感情。
史莉娅点头答应。自己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害怕那种不知道多久才会遇到的男人,真是没有意义。
自己已经获救。已经安全了,有人在保护自己。
——为了保护自己的那些人们,努力吧。
“好的,殿下。”
虽然声音不大,史莉娅还是清晰地做出回答。这也是待人接物的一种礼仪呢。
这时,骑士改变了话题。
“亚尔德老师的情况怎么样?之前都是你在照顾他的吧。”
“是的,殿下。在夫人召唤之前,都是我在照顾的。”
“毫无起色吗?”
“是的,殿下。”
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话题,但是基本上遇到她的人都会问一句这个问题,她已经习惯了。
“这样。但是,你现在在这里的意思是,老师得吃杰沙鲁特的药膳了……”
“是的。虽然他本人好像并不在意。”
“这样吗。那真的是已经病得很重了。”
“是的……不对,那个。”
“没事的。杰沙鲁特做的食物味道比较可怕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实际上,我在老师身边的时候也吃过的。”
“啊……那个,没事吧。”
虽然觉得没有礼貌,但是不能不去确认此事。骑士苦笑着回答说。
“觉得吃了那些东西还觉得‘没事’的,也只有杰沙鲁特本人了吧。”
“真是辛苦啊。”
骑士似乎从史莉娅的口气中感受到了什么,略有惊讶地问。
“你也吃过那种东西吗?”
“是的,殿下。因为我是负责试吃的。为了让饭菜能合主人的胃口,想帮忙调调味什么的。”
“杰沙鲁特做的东西,已经超越了难吃与否这一阶段。那个味道真的太强烈了。根本没有方法可以压住那个强烈的味道吧。”
“是的,殿下……如您所说。”
那个味道人一尝就知道,就是骑士所形容的那种情况。自己想调味的这个希望当场就化作了粉末,根本无法复活。
史莉娅想早点回到亚尔德的隐居之地的原因就是,不能再让他吃那种东西了。
“之前也有听说有人想尝尝那个味道,当时觉得真的是吓了一跳呢。我真心建议对方放弃这个想法……但是反而更加刺激了对方的好奇心呢。”
“啊啊……”
确实听说过这种事情。虽然厨房的人经过杰沙鲁特的许可之后试吃过药膳,都纷纷表示绝对不会碰它第二次了。但是这反而引起了其他侍从们的兴趣,真是头疼啊。
“这就是不接受他人忠告的下场。他们想尝,那就让他们去尝尝吧。你不这么觉得吗?”
或许吧,史莉娅抬起头说。骑士笑出了声。
“你不这么想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不是搞得只有我一个人像是坏人一样呢。”
6
把史莉娅送回长公主那边之后,陆伊就马上离开了。
他确实看到史莉娅被追踪的样子,而且他也有必须思考的事情。
——在《黑狼公》领地里,有出入三皇子府邸的人。
从王都过来避难的人,其实不算少见。因为当下时局动荡。
其中,《黑狼公》是最多人过来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因为尚书卿的知名度很高。领地治安很好,也不放松对流民的保护措施,只要盘缠足够,很多人都想过来。
流民保护措施本来是为了沙漠遗民而制定的,也让不少人得以安居乐业,这个措施也同时可以适用于王都而来的难民。这个意想不到的应用,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人啊,总是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啊。
突然,他好像听到亚尔德的声音。
大概是学舍时代的记忆吧,真像他会说的话呢。
检讨过去的经验和教训,也可以作为未来对应的借鉴。陆伊立马打消了‘亚尔德只要知晓就满足’的想象。
——大概不会满足的吧。
想改革成更好的制度,他每天都在为那些详细的对策而烦恼吧。世人都说亚尔德无欲无求,在某种意义上可是完全没猜对。尚书卿这个人,还不如说是十分贪心的呢。
各种问题都爆发出来了。其中最重要的,是食物问题。《黑狼公》领地里,荒芜的土地很多。不仅自给很难,哪怕对外进口,也因为时局动荡而变得交易不稳。不仅收不到订单的配送,也联系不上卖家,而且领民扔下土地抛荒逃走……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
目前只能陆续投放储备粮,之后的问题就交给代官去头痛吧,毕竟这就是他的工作。
陆伊是皇女的骑士,并不是《黑狼公》领的骑士。而且,他也不懂政治。
如果是镇压暴动的话,自己还可以帮一把手。但是如果让自己去告诉恢复意识的隐居大人,发生了暴动这种事就敬谢不敏了。那个人肯定会一边喃喃自语地说着,我的脑袋会飞出去的,这次肯定会飞出去的,被这当头一棒打飞出去了……然后不知道飘到哪个地方了。
代官也一副疲于奔命的样子。
——王都那边必须快点做出一个了断不可。
打着剿灭第七皇子的余党的名头,第一皇子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态势。哪怕招致了真上皇帝的不快,也毫不动摇,真是厉害啊。但是以眼下形势来看,比起大人物,他更像一个大蠢货。
第一皇子似乎是想趁此机会,削弱真上皇帝的影响力,让自己继任皇位成为既成事实,同时也想同时打压贵族势力。
当然,贵族势力肯定不会乖乖任其宰割。
第一皇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跟随真上皇帝跨越沙漠的大贵族们,虽然大部分年事已高,但是都是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军人。对大贵族们进行各个击破打击拉拢暂且不论,把他们全部推到敌人那边,那肯定是没有赢面的。
如今的第一皇子就摆出一副以所有贵族为敌的态势。
——虽然因为天时地利逆转战争形势的例子有很多。
即使如此,陆伊还是觉得只要一开战,第一皇子肯定会输。
他敌不过那些贵族压在跨越沙漠这一巨大赌注的胆魄和决断,抑或是对当今皇帝的忠诚心和自制心。只有野蛮武力的蠢货们才会经不住挑拨而开启战端吧。
贵族们的想法不是一边趁机扩大自己影响力而最后获胜,就是忠实地贯彻皇帝的命令——肯定是这两种中的一种。
——《金狮子公》肯定是第一种吧。
陆伊的父亲《金狮子公》是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虽然是不想有所牵扯的对象,但是还是得必须确认一下他的具体目的与动向。
直接询问应该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吧,所以还是需要做些什么来打探一下他的真实想法。一想到要和那个男人玩什么你猜我猜的游戏他就觉得心累。
来到马厩,马夫正在照顾刚刚他骑过来的马。
“我来吧。”
“哪里的话,这是小人的工作。”
年轻的马夫顽固地拒绝了。
刚刚替他挑选马匹的马夫长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出来了。可能是觉得手下和骑士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这个马夫长,之前也没见过呢。
——率先雇用吗?
这也是流民政策的一环吗。从代官的角度来看,虽然他是不会做出录用身边可疑人物的行为的,但是还是应该给他提个醒,对这些人提高警惕。
“这家伙有哪里冲撞了阁下吗?”
马夫长一副典型的帝国人相貌——就是身上贵族血统很浓的容貌。是因为原本是骑士而落魄至此呢,还是因为太喜欢马了而走上了这条道路呢。恐怕这两个原因都有吧。
只要是男性贵族,作为尚武官成为骑士是很常见的道路。如果有那些无法成为骑士的,成为一个马夫,比起尚书官更能让人接受。因为在贵族社会里,马匹比书籍更有价值。
“没有没有。你给我选的马,是一匹好马呢。是能够洞察人心的温柔的马。”
他看到史莉娅之后和她搭话的那个情况,估计可能无法立刻行动就让马儿原地待命了,之后那匹马就耐心老实地等在原地。那时还能感受到马儿对史莉娅抱有一份抚慰的心情。确定女孩已经对马有些习惯之后,就把她带到马的面前,此时他内心还是担忧会不会吓到她,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无事发生,他就想好好表扬下这匹马了。
“听到骑士大人这么夸奖马的话,马也会很高兴的吧。”
“它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能听懂的。那些可以随心所欲驾驶的马,都是可以明白骑手内心的马呢。哪怕没有直接说出来,它也能感受到的吧。真是可喜可贺啊。”
马夫长是个有一定年纪的人。陆伊觉得之前似乎有见过他,这时突然想起来。
“你不会之前就在王都的《黑狼公》宅邸里当马夫吧?”
“是的。”
“原来我没有认错人啊。”
男人一副怀念的表情。
“您记性真好啊,少爷。”
“请别这么说,我已经不年轻了。”
“请别这么说。您和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根本没有变。”
这真是不能不让人苦笑的事。
在王都的《黑狼公》宅邸里见到这个男人,正是长公主代替缠绵病榻的丈夫掌管家政大权的时候。那时他访问《黑狼公》宅邸的次数不多,当初记得这个男人的面孔,就是因为他那副贵族形象在厩舍里过于鹤立鸡群了。而且当时也没有进行什么正规的对话。
“没有这回事,但是你的赞赏我这里心领了。谢谢……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马夫长看上去想了一阵,似乎在计算日子。
“大概是在二十天之前吧。真是值得感谢的缘分啊。”
“从王都来的吗?”
上上代过世之后,王都的《黑狼公》宅邸就封闭了,也遣散了仆从。这个男人后面应该又去侍奉其他的贵族了吧。
“是的。我这边求见之后,就收到了夫人的许可。”
虽然表面在微笑,可是陆伊的内心并不平静。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之前侍奉于哪个贵族,但是既然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是一个有相当实力的家伙。
——连这样的男人,都从王都跑过来了……
王都出了什么事吗。
他侍奉的皇女,如今不过是一个失去政治实权的摆设。长公主在明面上也没有任何实权。虽然平日里说了不少大话,实际上毫无任何力量。
这种时候就很有痛感了。作为守护她们的骑士,自己是多么的无力。主人的力量就是骑士的力量。即使自己可以保护她们不受眼前的敌人伤害,但是却无法和那些剑尖够不着的东西战斗。
这就是骑士正确的存在方式,但是。
——这样真的好吗。
陆伊将内心产生的这份焦虑抛在一边,将思绪拉回现实。
是因为见到认识自己的人的安心感吗,马夫长的表情十分明亮。
“我曾经以为这里的宅邸,是不是鸟比马更占据主导地位呢。现在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马也被认真地照顾了呢。”
“啊啊,鸟是鸟,马是马,这样分开来想会比较好呢。”
本来鸟就是北岭的东西。既然《黑狼公》家本身没有在北岭获得多少利益,那么把鸟看的比马还重要,不能算作是明智的做法。
但是,群众看了那个平步青云位极人臣的故事改编的戏剧之后,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塑造了一个骑鸟遨游天际,运筹帷幄侍奉皇女的忠义贵族形象。
“虽然还没完全习惯。但是我会像少爷希望的那样用心认真工作的。”
“我不过只是一个来客而已,不用这么认真。”
“像少爷这样……有眼光的人,能让您这么说,真的给了我前进的动力。”
“真会说话。被这么一夸,我不是也得是了。”
直到长公主遣人召唤时,陆伊一直都很享受与马夫长的对话。他们聊了很多意味深长的比如关于马匹脚步的训练之类的话题。今后,《黑狼公》家族马匹质量会上升吧。
“蒙您召唤,属下前来报道。”
他走进的这间屋子已经没有史莉娅的身影了。复数的灯火让整个室内远离了黑夜,但是长公主的眼睛却看向了外面的幽暗。
“我让那个孩子去休息了。”
“她似乎被过去的记忆困住了。公主贤明。”
“虽然我没有听到其余的事情……但是没办法呀。我已经亲眼目睹了很多,再贪得无厌的话,那就太过分了。”
长公主在窗下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脊背挺得笔直,发丝和衣物整齐不乱,但是她的口气却有股疲惫感。
“公主也累了吧。”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呀。”
“因为把那个原因带回来的,就是属下本人。”
哎呀哎呀,长公主无力地笑着。趁着她愣神的时候,他借此机会问道。
“那个女孩尚且不论,公主您又如何呢。有什么新发现吗?从那个尚书官的住处那里打探的。”
“这个嘛……我明白他没什么生存欲望。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在意的是,他的那种一旦稍微对他施加压力,便强硬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我暂且对他进行观察吧。啊啊,请放心,我之后就交给史莉娅了。如果是那个孩子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
有很在意的地方吗。
他刚想这么问,却被抢先了一步。
“啊,对了。你不觉得,我们这么没精神,是因为都饿着肚子吗?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让人把饭菜都端过来了。”
“原来如此。”
“也有你的份呢。”
“很高兴能与您一同用餐。”
“很遗憾,离厨房有些远,所以环境不是很好……啊,遗憾指的是这里和厨房的距离呢。热乎乎的东西,当然想趁热吃下去呢。”
“属下明白,公主。”
正好此时门外传来请求入内的声音。十多名男女交替端上来的,是从餐前酒到饭后的香茶一系列的菜肴。
长公主往桌上扫了一眼,微笑着说。
“替我向厨师长问好。让他费心了。”
所有的菜肴都端上来之后,她们鱼贯地离开了。
一眼就能看出,这桌菜完美地吻合了长公主的口味。从最早开始的食物到最后的菜肴,无一不处体现了厨房的精心安排。
餐前酒是当地清淡的果酒,前菜是配上蔬菜的容易下口的烤熟的薄鱼片。
“这道鱼,体现了厨师的手艺呢。”
这附近可食用的鱼,只有名为“利奇”的小鱼。其他的鱼不管怎么处理都有股腥味。很多人都说这是水质的原因,但是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因为只有“利奇”才能吃,所以这道菜的处理就可以体现厨师的手艺了。虽然能否处理掉那股腥味是最大的关键,恩,这个真是好吃。
“烤鱼所用的炭也很重要的。”
“原来如此……我刚刚还在想说,香料肯定没法把味道去到这个份上,原来是用了这一手吗。”
“这么好的厨师,用来侍奉尚书卿太浪费了。”
“公主所言差矣。这么好的厨师反而才正适合尚书卿呢。因为有杰沙鲁特那可怕的药膳,中和一下不正好吗。”
长公主笑了。
“尚书卿是个不挑嘴的人啊……对他来说,东西能吃就行。就算给他这么美味的东西,他也给不出什么评价。真是浪费啊。”
“他也是知道杰沙鲁特的料理很难吃的呀。”
“杰沙鲁特的料理早已到达了不能吃的境界了吧。虽然我没有尝过,无法做出正当的评价罢了。”
“您还是别吃比较好。”
陆伊真心期望着。那个是到死都不该吃的东西。
“这样呢。今天我特别想吃这个呢。”
将肉从烧热的石板上切开,是陆伊的任务。
承载在这块石板上的贴心用意,也很美味。哪怕从厨房端出来的时间久了,也能让人吃上热乎乎的东西。加热的控制在用餐的那方手上,也是很有意思的。
“这里,还刻着文字呢。”
“很遗憾,我也认不出来。”
“是啊,毕竟是尚书卿专用的……啊,不对,我懂了!是镜像文字呢。应该是烤肉的时候印上去的,翻一面看一下。”
如长公主所说般将肉翻了一面,石板上印着的字就很明显地展示出来。
“是,幸运吧。”
“……所有人都需要的东西呢。”
不说话会让人觉得可疑,陆伊觉得还是不再触碰这个话题为是,他默默地把肉又翻了回去。
“这应该说的就是我吧。能和公主一起用餐,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幸运啊。”
“哎呀,是这样吗。那你就好好地细细品尝吧。”
她笑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常了。他们接下来品尝了炒蔬菜和蒸笼点心,最后在享受冰碗内的水果时,陆伊又恢复了明快的心情。
原来如此,当肚子被填饱之后,身心的疲劳也会消退。
大概香茶是那种不在乎做法,只在意简易的心境的东西,所以早已在保温容器中泡好了。给同桌的人倒茶是长公主的工作。
兵器是男人的东西,而水有关的东西则是女子的专利。他们从小听着这个长大,也被教以这些,实际也这么做的。
——从未细想。
刚刚还尝过冰凉的水果的嘴,现在感觉香茶还是热乎乎的。这也是厨房的精心设计吧。正因为有了冰的衬托,已经有点凉了的香茶也能感觉出温度来。
“真好吃呢。”
“真的。让他们把盘子撤下去吧。”
“嗯嗯。”
陆伊轻快地站起来,向门外候着的佣人做出了吩咐。马上好几名女官就进来收走了所有的盘子,并将桌面整理一新。她们又带来了散发清爽香气的热饮,驱散了食物留在空气里的余味。
大概是又开始屏退旁人了吧,女官们离开了屋子。
“我呀……很讨厌战争呢。能像这样品尝美味的食物,只有在太平年间才能做到吧。”
“确实。战场上的食物,真的很过分。”
“我讨厌那种,只要有吃的就满足了的状况……”
所以呢,长公主略微低下头,斜着眼朝上看着他。
紫色的瞳孔映照着灯光,显现出和白昼不一样的色彩。幽深、明亮。冰冷,而又温暖。
“我呀,不希望那些孩子们打起来。”
“是因为食物会变得很难吃吗?”
“对啊。食物会变得很难吃啊。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吗?”
——这种理由或许也可以。
比起没有下定决心、袖手旁观。
“是啊。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呢。”
“我头疼的是,不管怎么做都变成了‘那么开战吧’这样的情况啊。”
看着叹气的长公主,他苦笑着说。
“感觉就是说……所以说男人就是这样啊。”
“你太懂了。不愧是你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我也是男人啊。”
“……当然,女人也是有问题的。大皇子的母亲又是那种人……对了,我们一起想吧?”
“我的荣幸。具体是什么方面?”
看到他满口答应后的询问,长公主感觉有趣地笑了。
“你啊,真的是很棒的人呢。”
“会这么说我的,只有公主你呢。”
“我们来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吧。我允许一些不正确的发言。”
“真是感激不尽。那么……是什么话呢?”
“你希望下一任皇帝是谁,这样的话题。”长公主轻飘飘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不过这次她可没有笑出声来。
当然,这并不是能笑嘻嘻谈论的话题。身为龙种的长公主笑一笑还可以勉强接受,但是这可不是一介骑士的陆伊能嬉皮笑脸地大放厥词的话题。
“是指‘公主您心属哪位当上下任皇帝’的话题吗。”
因为必须应和长公主的心愿,至今想要避开这个话题也是不可能的。他开始认真地——不仅仅是表情上,他也真正地开始思考——哪位皇子继任会比较好。
“嗯嗯,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嗯——我们来听听公主对每一个皇子的想法吧。这样在谈论的过程中,也方便我们对这个情况进行一个整理。”
“好呀。那我们从大皇子开始吧。”
“好的。”
长公主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不喜欢那孩子的脸。”
“……脸吗。”
大皇子的外貌和皇帝及其相像。长公主讨厌大皇子的长相,这意味着她讨厌皇帝的长相。但是追问下去,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有两张同样的脸啊……如果是哥哥,因为世上只有一个所以还可以忍。但是你想想,如果那样的人同时有好多个。那绝对是不行的。”
确实,自己不愿意去想,有好几个真上皇帝同时存在的世界。
“但是,大皇子和皇帝相像的,也只有脸啊。”
“这才是问题的所在啊,你不这么认为吗?既然如此相像,当然也同样期待他能再现陛下当年的风采。他本人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他们本质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和陛下一样,无意识地对他抱有和对当年陛下一样的期望,但这也被无情地打脸了。虽然大家没有这个自觉,但是很多人还是不愿意承认,他们对背离期待而感到不快。反而越来越对其感到厌恶……这是最糟糕的。”
“是这样吗。只是因为那副长相而背叛了,这也太过了吧。”
第一皇子和真上皇帝相像的只有那张脸,没有注意到这点的贵族也大有人在。
“只要在王都,经常出入皇宫就可以发现这个事实。只有新年拜祭时才得以露面的那些贵族,不明白这点也不奇怪。”
“是这样啊。”
“是呢。我是因为经常在各地巡游所以才知道的啊。对于边关的领主来说,天高皇帝远。当然,皇子们对他们来说也是这样。他们也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观察了一阵,但是说他们不懂还是不懂啊。所以他们只能支持最年长,最像皇帝的第一皇子了。真的很伤脑筋。”
陆伊微笑地看向长公主那睁开的眼。
“那么,答案就出来了。”
“什么意思?”
“大皇子获得支持,真伤脑筋。清楚明了的说,公主觉得那一位并不适合登上皇位。”
“……或许吧,这么说也没有错。”
“恕属下僭越,属下也没有为那一位大人效命的打算。”
长公主眨了眨眼睛,轻声笑道。
“不必顾虑。”
“这都是效仿公主殿下的。”
“哎呀哎呀,这都是因为我才这么做的吗。”
“属下的一切都属于公主殿下。”
这种一来一往的对话,究竟过了多少年了呢。一开始可是很认真的……
——现在他也是认真的。
长公主会不会接受这些话,他心里也完全没有底。虽然长公主现在也是微笑着的,但是这个笑容中有何深意,他完全不明白。
只要在她面前,自己就永远是那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所以就特别开恩原谅你了。”
“那其他的方面,你就不喜欢吗。”
“没关系的。我中意你的理由可不仅仅是这一点。”
“这真是多么令人高兴的话啊。”
“比如说你的脸什么的,我就很喜欢。说到脸,下一个是二皇子呀——那个孩子,如果没有那张脸的话……”
长公主好像没打算停止她的以貌取人的态势。
“我倒是觉得二皇子是个美男子啊。”
“是啊。明明拥有那么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却讨厌女人,性格又冷淡不讨喜,还对我敬而远之。真是的,他如果长得丑一些就好了。”
“……公主,你的重点有点错了。从刚才就一股劲地说着外表的话题呢。”
他提出异议后,长公主歪了歪头。
“错了?没有错啊。这可是一个大问题啊。一个人的外表是那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吧。你也遇见过那种阿谀奉承地说我或你的长的很美的人吧。但是,如果我们上了年纪又会怎样呢?如果没人奉承了,我们又该以何等面目出现呢?我们与生俱来就拥有赞美和爱,如果失去了这些,我们会变得怎么样啊?还不知道还能和如今一样生存呢……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啊啊,这种事情。”
“你指的是什么事情呢?”
“还能否和现在一样?这肯定是不能的。不随着时光流逝而改变,那样根本就不能称为活着吧。既然还活着,我们就会随着时光流逝而不断改变。这就是生命的本质啊。自己对自己负起真正责任的,不就是当下这一瞬吗。”
长公主慢慢加深了笑意。从她那颤动睫毛下的紫色眼眸传来的是那略微哀伤的视线。摇晃的水晶耳环在她的脸颊上洒下光的粒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对今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责任吗?”
“现在这个瞬间,我会一直仰慕公主殿下,直到我粉身碎骨为止。如果这是可行的话,那么公主直到那个时候都得一直维持住我对您的好感吗?哪怕我已无法举起剑、变成了尸骸为止吗?这种事情,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就不会明白的吧。倘若有一天发现我放弃了,那该如何自处呢。现在这个瞬间,我是属于公主殿下的。如果有人对公主欲行不轨,我将奋不顾身地战斗直到打败敌人为止。”
“你真的很诚实呢,陆伊。”
“如您所见,我是个骑士啊。”
“没关系的。我可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的骑士。迄今为止。”
陆伊将手比在胸口,行了一礼。
“为您的夸奖,属下不胜感激。”
“……之后会怎么样,因为我不是神,所以我也无法知道。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当然。”
“二皇子的问题呀,就是他太完美了。比如说,当今陛下……是那个样子对吧?有理性的一面,也有真情流露的一面吧?就因为有这种明显的欠缺之处,所以臣下才愿意跟随他。二皇子呢,他就是太过于完美了。他那样的人是不能站在统治的顶点的。因为这样会让一些人疲于奔命,然后随之产生的劣等感而导致了厌恶,从而催生出真心实意的叛乱。”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这的的确确是公正的评价。确实,第二皇子过于完美了。那个皇子成为皇帝的话,帝国会变成一个相当忙碌的国家吧。如果变成这样还是算了。
“三皇子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
“不在讨论范围内吗?”
“虽然那家伙不行的理由太多了,我们放在后面。但是不行的家伙就是不行。”
“我很同意。”
陆伊对三皇子只有不快和厌恶,所以他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听你的口气,你很讨厌他呢。”
“嗯,很讨厌。”
“有多讨厌呢?”
“如果有机会,真想把他脑袋给砍下来的那种程度。”
“哇,好可怕。我祈祷你和他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下一个是六皇子呢——那孩子,并不妥当呢。从他那张脸也是能看出他混了沙漠这边的血统呢,而且还具备了恩宠之力。他能蛰伏至今还真是明智啊。如果大皇子适当地打压贵族,而二皇子又在征讨大皇子的过程中也适当地削弱了贵族的势力的话,那六皇子也不是没有问鼎帝位的机会。”
——这还真是过于巧合了呢。
恩宠之力就是帝国之力。以及,血缘之力。哪怕六皇子毫无问题地发挥了力量,但他还是有不小的问题。那些贵族可不会直接认可他。
“他本人似乎是觉得不管在贵族当中,还是原住民那边,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可是他必须抛却这个想法。”
“是啊。”
“能在某个地方拥有容身之所,这不过是他自己的错觉呢。君主就是孤家寡人呢。”
——这好像也不仅限于君主吧。
从长公主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也拥有相同孤独的境遇。
“您的意思是,六皇子是最好的人选吗?”
“嗯……明明有七个人,但是能让我觉得合适的人并不存在,真是遗憾啊。”
陆伊心想,不是只说了四个人吗。他继续问。
“公主,您是不是忘了?”
“是什么呢。”
“我侍奉的主人,也是陛下的血脉呢。”
“……哎呀,我就这么一个可爱的侄女,不会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呢。”
看着说着‘真是骇人听闻呢’的长公主,陆伊想到。
——长公主是不是想自己登上皇位呢。
长公主头脑聪明,又拥有极强的恩宠之力。她肯定比任何一位皇子都要优秀。
形象也没有问题。也不像当今陛下,她能用捉摸不透的言行把人控制在股掌之中,也不会像第二皇子那样用高效率的正确把人逼上绝路。
“然后,你怎么看?”
“不论下一任皇帝是谁,我对公主殿下宣誓效忠的这颗心永恒不变。”
长公主笑出了声。
“你真是令人头疼呢。”
“我经常让公主头疼呢。”
“就是啊。你这样的人,真是绝无仅有啊。”
“那个……我很好奇,您对三皇子的脸,有什么想法呢?”
第三皇子是陆伊侍奉的皇女一母同胞的兄长。两兄妹长的都很像他们的母亲。
陆伊他没有机会和诞下兄妹俩的那位皇妃有所接触,连长相都很难记起了。但是长公主不一样。
这个嘛,长公主目光的焦距逐渐变远,轻声说。
“有些想起那位,生下他的女性了。”
“果然很像吗。”
“哥哥比妹妹更像母亲呢……如果只看脸的话。一些不经意的举动真的是像得令人大吃一惊呢。但是内心却完全不像呢。那么善良的女性,怎么会生出这种差劲的儿子呢。真是搞不懂啊,小孩这种生物。”
“差劲的儿子吗。”
长公主叹了口气。
“果然长相还是很重要的吧。陛下总是对那个孩子狠不下心来,绝对就是因为那张脸吧。”
“这个,额……或许是这样。”
确实,皇帝的处分十分暧昧。
“陛下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呢……也不让部下知道,那个人自己也没意识到吧,她表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对陛下的崇拜吧……因为是那个人的孩子,而且还长的令人无法忘记其母一般的相似,所以陛下总是很宠那个孩子。三皇子真的只有那张脸很像他的母亲呢。那个孩子的母亲是很开朗的一个人……只要在她身边,就想相信未来的人呢。”
从长公主的口气中,他感觉到了思慕。从这少有的表现出好感的话语里,他感受到那位女性是怎样的人的同时,也开始有些嫉妒。
自己死了,长公主也会这么怀念自己吗。他心中产生了疑问。
“她啊,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留给三皇子一个匣子。那个匣子很漂亮,但是需要一定的机关操作才能打开。那个孩子打不开那个匣子,就拿锤子把匣子砸坏了。”
“为了拿到里面的东西吗?”
“不是呀。就是为了砸坏匣子呢。里面的东西,根本无所谓啊。打不开匣子的那个时候,那个孩子很不爽呢。哪怕是母亲的遗物。哪怕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因为不知道,所以更不爽呢。”
“那就是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了吧?”
“是啊,大概他根本就没考虑到他母亲留给他匣子的心情吧。仅仅是因为不想让其他人拿到匣子,就把匣子给砸了,而不是扔掉它。你可以想象得到吧,那个孩子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自觉地“嗯”出了声。确实,别人得到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但是,把它毁了那又是为什么呢。而且,那还是母亲的遗物。
“三皇子究竟是怎样的人,之前我还没有怎么想过,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不用想也没关系,你没必要去理解那种人。那个孩子根本不懂爱。仅仅就是喜欢肆意妄为罢了。那不过是单方面的支配,如果无法支配的东西就觉得是不应该存在的。无法让自己如愿以偿,还不如毁灭比较好。那个孩子做出那么多让自己妹妹讨厌的事情,也是因为如此呢……乖乖当着哥哥可爱的人偶不好吗。一旦想要脱离掌控,那就是不可原谅的事了。”
“……原来如此。”
心里的石头不知不觉地落了地。
迄今为止,第三皇子想把皇女变成废人,和皇女领地敌对的外部势力联手等这些不符合利益逻辑的事,都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得不到的就毁掉吗……
陆伊突然意识到。
“那么,皇位也——”
长公主看着他,满面笑容。
“如果自己得不到,那索性就让帝国毁灭吧。”
——哪怕这个时候,这个人她还是如此的美丽。
所有的问题都会让她更为闪耀。这么想的自己,作为崇拜者来说真是不对,但是自己还是克制不住这么想。
没有比决心面对的她更美的事物了。
“所以这让人头疼啊……所以呢,他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
“是啊。”
陆伊想了想说。
“为了不让他毁灭帝国,也不能就把皇位给他啊。”
“当然呢。我才不要什么绝对的支配呢。”
“史莉娅看到的男人,果然和三皇子有联系呢。”
“为了找到证据,还是有必要去探查一番的。但是,这也的确很像那个孩子干得出来的事情……他以破坏这里为目标,也不奇怪。哪怕和那个男人无关,他也会派某人暗中潜伏吧。”
“真是令人不愉快的想象呢。”
“即使是不愉快也有限度的啊。”
长公主风情万种地笑了。伴随着凝聚着她所有魅力的笑容,她说出了尖锐的内容。
“这样吧……我们去解决这个范围之外的选项吧。如果因为那张脸,陛下下不了手的话,那就由我来替他动手吧。”
7
达拉瑾作为尚书官在《黑狼公》府邸工作,如果不是需要频繁的交办的工作,他都是待在自家处理公务的。今天他打算将处理完的公务拿去府邸,然后带回新的工作。但是,被女官抢先下了手。
她递过来的分量很重的袋子中,是一些放的整整齐齐的文件。
“代官大人让小女把这些文件带给您。请重新修改。”
“……他有说这些要怎么改吗?”
“他的意见已经以书面形式写出来了。”
在这里,女官递上了用不大的纸叠成的简易的封筒封住的指示书。反正都是和之前一样,只写着日常问候吧。他从女官那里接过指示书,拆开了封筒。
果然如此。
“如果有处理好的文件,就由小女拿回府吧。”
“那真是太好了。那你就帮我带过去吧。”
“小女明白。今天工作结束之后就带过去。”
“……工作?”
“是的。”
女官道了一声失礼之后,便从达拉瑾的身边走过。
虽然这很无礼,但是挡在客人面前的达拉瑾也是半斤八两——不对,对方不是客人而是佣人,但她是长公主派来的,真难应付啊。
“不对,等下,等下。”
“您要上楼办公吗?”
“是的。”
“那么在您上楼办公期间,此处交由小女打扫吧。”
“不对不对,不对,等一下。”
听了他的话,女官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只要等的话,灰尘就会自动消失吗。
达拉瑾内心感叹着,真是太厉害了,能够做出这么让人一目明了的表情。不过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
“我不擅长整理东西。但是如果让你来整理也让我很头疼。如果你擅自整理的话,我就不知道一些书放哪了。”
“是,大人。”
“只要拍去灰尘就行了。但是,你绝不可以乱移位置。”
“是,大人。请问井在哪里呢?”
这个回答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看来,这个女官是下了决心要和这些灰尘做个了断。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块布,刷的一下摊开,系在头上来包住头发。
她是认真的。达拉瑾这么想着,然后不由得有些退缩。
“井一般都在内庭。内庭的大门没有上锁,你可以随便进。就是那扇门。”
“好的,大人。柴火也在那里吗?”
“也在内庭。啊,因为那里的柴火是每一家每一家分别堆放的。从右边开始第二堆那个才是我们的。”
“小女明白。马上去准备。请大人不必挂心。”
就算她说不必挂心,但是该在意的还是得在意。
——在合适的时候把她撵出去吧。
给长公主一点面子让她做一些事情。为了表现对她的隆恩大为感激。把这间屋子的灰尘清理掉,的确也是值得感激的事。
唯一的不安定因素是安拉。
“女官阁下。”
虽然他觉得在女官后面加上阁下很奇怪,但是他仍然说出了声。对方也觉得很意外,犹豫着要不要回复而导致反应有些迟钝。
“……在?”
“我讨厌和人接触。”
女官眨了眨眼。
“是,大人。”
“我把话说开吧。如果女官阁下在我家里的话,我内心就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也无法好好地处理文件。不管你是听到奇怪的声音,还是有听到哐啷哐啷乱跑乱跳的声音,都不要过来看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会有这些声音本来就是因为女官阁下在这里的缘故。你越是靠近情况就会越恶化,明白吗?”
“好的,大人。”
他开始同情不得不对这样的命令表示顺从的女官。
虽然同情,但他并不手软。
“虽然我很想让你直接走人,但是女官阁下是长公主直接派过来的。这是我们各让一步的折中选择。一楼只要你不乱动东西,就随你处置。”
“是,大人。小女谨记在心。”
“不许上二楼。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下楼叫你。你也不要站在楼梯上。我不想把你推下去。”
“好的,大人。”
扔下可怜的女官,达拉瑾走向楼梯。
虽然女官值得同情,但是达拉瑾他自己也是应该值得同情的对象。不管如何,这段楼梯否定了他所有的存在意义。每次上下楼梯都会让他有这种感觉。如果这都不值得同情,还有什么是值得了呢。
工作之前他特地去看了安拉的情况,她就像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今天的药效很好。本来今天打算去《黑狼公》府邸办事的,所以给她下了足够的药量,不到傍晚是不会醒来的吧。
——今天这样就已经安全度过了,明天该怎么办呢……
这几天不能一直给安拉下药。长公主赏赐的宝石金戒指虽然换到了意想不到的高价,但是这终究是临时收入。下次可没有这么好运了。
今天、明天及日复一日的用药,需要倾国的财富。
——即是说,那些家伙需要可以经营整个国家的财富。
他们需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经营一个国家吗?
那么就去雇佣一个财务啊。达拉瑾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工作间。
在王都的尚书局,达拉瑾自认为比其他人都要优秀。这大概是指记忆数字或文字比他人更为在行吧。和同僚相比,如果他们都是相当平凡普通的话,那自己就毫无疑问是个天才。
原来如此,是因为自己等级太高了啊。自己是天才,怎么可能去听从那些凡夫俗子和蠢货的道理。但是很遗憾,这个世间并没有按照他所想的那样运转。
他自己也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是个怪人。出类拔萃的优秀和荒谬绝伦的怪人是没有区别的。
大家都觉得达拉瑾变成怪人是从坠马事件开始的。这其实是周围歪曲事实的结果。
就算指出这一点也没有人会承认吧。他们根本就没有自己做过那种事的意识。虽然这很失礼,但是那是他们无自觉的行为。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这是为了让事态变得清晰起来。
为了让他们自己容易接受。
那家伙是个怪人,没有办法了,因为坠马所以不能走上骑士之路了——只要有这些理由,对方就能把达拉瑾当成能够简单理解的存在。他明白这件事,但是就是这个“明白”让事情开始变质。
这群蠢货,达拉瑾一边想着一边把文件在桌上摊开。谷物的流通路线和供应商、价格的比较、过去支付金额的推移、确认,以及今后需求的预测和必要经费的测算。
——人数涨得太多了。
可疑的人也增加了。比如给安拉提供药物的那些人。
达拉瑾也知道那些人不值得信任。用长公主的戒指典当来的钱去支付药费的时候,被那些人笑说,你居然还有私藏钱啊。达拉瑾回答说,已经没有了。这是真话。所有的钱都被他们榨得一干二净了。
如果能够取缔那些人,介入他们地下金钱流向的话——即是说,能够把他们连根拔起的话,如果可以以某种形式联系上税收的话。
——调度食物首先也是需要用钱的。恐怕难民的流入也会对地下社会产生混乱吧。找到能够相互妥协的人,彼此提出条件应该就可以结成相互协力的关系。
如果在王都的话,这就必须要写报告书了。同时也会让尚书局高层感到不爽吧。
但是这里是《黑狼公》领地,现在的达拉瑾身处不能过分引人注目的尴尬立场。做分配的工作,赚取生活费,然后——
然后要做什么。
达拉瑾的手突然停下了。
——刚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说到可疑人士,他自己肯定也是被划进这个范畴里的吧。
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这个结局,是不可能会发生的。只有这个是他十分肯定的事实。
不管他怎么做,他都将毁灭。带着安拉一起。不对,或许是安拉带着他一起,这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分清了吧。
现在他和安拉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可他们不是夫妇,连恋人都不算。但是他们的命运早已相连,等着他们的,也是同样的未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要从哪个时间段开始介入,才能改变目前这命运长河呢。
如果阻止安拉向皇帝求情的话。或者,在更早的时间点劝安拉回到娘家的话。不是冷笑着对皇子们袖手旁观,而是劝安拉管教他们的话。原本最初,如果反对安拉进宫的话……?
但是这一切都不过是马后炮。
实际上他不仅没有阻止安拉进宫,甚至都没有反对过。也没有立场去插手皇子们的教育。虽说他也没有预想到皇帝会放弃安拉。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想。
那天——被皇帝下令离开皇宫时,他安慰着哭泣的安拉,心想被逼到穷途末日的人或许是自己吧。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安慰安拉。连自己到底是不是想安慰她也不知道。
——抛弃她不是更好吗。
成为和皇子生母这一身份相配的出色的人。这是安拉的愿望。
她的容貌并不秀丽。也缺乏相应的教养。虽说很直率,但是并不是什么善于随机应变的人。她拥有的唯有那颗善良的心。
但是皇宫并不是这样的她能够安稳度日的地方。
站在当今皇宫女性最高顶点的是生下第一皇子的拉哈玛皇妃。安拉在皇宫里被她彻底当成空气。
虽然拉哈玛皇妃毫不掩饰对安拉的厌恶之情,但是也没有人敢当面忤逆安拉。硬要说的话,诞下三位皇子的安拉本身就是可以对抗拉哈玛皇妃的一大势力……当然,安拉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结果则是正式非正式地,安拉成为了被除掉的对象。
——不用顾忌我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安拉总是微笑着。她心里想的,就是不让自己给儿子们脸上抹黑——唯有如此。
所以那一天达拉瑾就这么想。这样说不定就可以拯救安拉了。
没有必要成为出色的皇妃,也不必烦恼着皇子之间那紧张的关系——因为只剩一个儿子了,也没有争执的对象了。如果这个皇子和皇帝关系不好,那也够了。也不必为支持哪一方而烦恼了。
如果是想要站在胜利的那一方而烦恼就算了,可安拉是不会考虑这一点的。只是,她已经不会说,希望大家别吵架了。
就算是她也注意到这是不可能的吧。
可怜的,善良的安拉。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除了自己的其他人都是互相羡慕、嫉妒着,只要对方一有空隙就落井下石。连皇帝并不爱他的皇子们这件事也没注意到。
善良是皇帝妃嫔最不需要的品质。善良救不了安拉,也救不了她的儿子们……
即使这样,安拉也曾身为皇妃,是皇子们的母亲。
那个安拉仅仅在哭。说对儿子的遭遇感到不悯。说那个孩子真是可怜。
所以达拉瑾下定决心。
——好吧,我们参加最后的决战吧。
她缺乏作为皇帝妃嫔本应拥有的资质。作为皇子的生母,她做的也并不好。但是,身为那个唯一活下来孩子的母亲,就把人生全部交给那个孩子吧。
他打算把安拉送到第七皇子的身边。其实他也做到了。
一开始,皇子把他的母亲迎了进去。并且在众多支持者的面前拥抱了他的母亲,流着眼泪说,您总算来了。
随即事态马上急转直下。就是介绍带来锡安拉皇妃的男人·达拉瑾的那一刻。
——你打算让我们一族家丑外扬吗。居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明其意,达拉瑾愣在当场。他想是不是自己没能走上骑士之路而让家族蒙羞。因为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我可不能给自己身上泼上污水,所以你赶快给我滚出去。
这个时候安拉突然插了进来。她抓住皇子的手叫道。
——你打算干什么?!你怎么能对帮了我的人这么说话?
——真是不打自招啊。简直脏了我的耳朵,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皇子离开了。被他的部下拉出门的这段时间,达拉瑾总算意识到。皇子怀疑他们之间,不对,他是已经确信他们之间有私通关系了。
他频繁地被召入皇宫,被问起来就说他在接受安拉的咨询。因为安拉会无所顾忌地说出一些大不敬或不稳定的话,所以他们一般会长时间屏退旁人……招致这样的误解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当然虽说是屏退旁人,而且在声音能传到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人,会传出这种香艳的谣言也是没有办法。本身谣言就是会单独放大某些人觉得有意思的地方。而且在这种非常时刻帮她逃出生天,也让那些生出误解的人们更加坐实了他们的关系。
当局者迷。
他已明白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也清楚对方是不会接受他的辩解的。因为没有第三方证人。不论他和安拉怎么辩解,都会被当成丢人现眼的推脱之辞。
第七皇子的状态并不好。他正到处怀疑着自己周围的人到底是敌是友。达拉瑾并没有能让处于这种状态的他敞开心扉的口才。
那个时候,他深深痛感到。
达拉瑾拥有的是,走自己的路,让他人说去的意志力,但是却没有驱使他人行动的能力。
不管在族人当中,还是在贵族社会之中,在尚书局、或者任何地方,他都是孤独的。而他从未在意这些而生存至今。自己从未想过要做出任何改变。
懈怠研究怎样驱使他人的后果,便是如今这个样子——这还是可以接受的,他想。
这如果是命运的归宿,他唯有接受。只有接受,才能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已经是,如果可以的话,想逃得远远的了。
他之前并没有想过之后该怎么办。他之前漠然地想着,把安拉带到第七皇子的身边,然后自己的使命就完成了,随便死在哪里都可以了。
但是,在和安拉一起被赶出来的那个时间点,他有了新的目标。不管怎么样,都要让安拉活的比那些赶她出来的家伙还要久。然后,将那些家伙的悲惨结局告诉安拉。
当然安拉是不会高兴的。这不过是达拉瑾为了自我满足而做的事情。
——这就是我。
和在大举欢迎母亲之后不久,第七皇子没有对‘放逐母亲和她的奸夫’这件事进行宣扬一样。这也是为了不让寻找锡安拉皇妃的人出现。
本来安拉的政治利用价值就不高。本人没有任何手段,不论是对皇帝还是第七皇子,都没有任何影响力。如果大张旗鼓地暴露她的所在的确会成为问题,但是也没有人会专门来找寻她的下落。
他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了王都,处理了私人财物筹集了一些资金。虽然并没有多少钱,但是总比没有好。
用这些钱,他们混进了从王都逃出来的不法集团。那些妓女和破落户的集团。因为政局动荡做不了生意,所以要移动到相对安定一些的地方。他们一开始不知道该去博沙还是《黑狼公》领地,但是达拉瑾说他在《黑狼公》领有熟人,所以目的地就这么定下了。
在长长的迁徙路途中,王都的流言也传到了他们耳边——第七皇子的军队全军覆没。
达拉瑾在心中大喊快哉。那些混账家伙迎来了他们应有的末路,真是神清气爽。
在他报告后不久,安拉也得知了这个消息。然后她的内心就完全地病了。
达拉瑾不知道失去儿子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虽然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也怀疑为那些人感到悲伤到底值不值得。
——那些人,他们谁都没有考虑过安拉的感受不是吗。
虽然第七皇子欢迎了安拉,但是他一开始就没带着她一起逃走。母亲爱着儿子,可儿子并不同样地仰慕母亲。
当然也有怀疑母亲和他人私通并对其感到厌恶的这一点,但是他本来一开始就不信任他母亲吧。如果了解安拉的话,就应该知道,她绝不是那种人。
——真是什么蠢话。
实际上,迄今为止他和安拉根本没有任何男女关系。
他还不知道,安拉对自己有什么意义。他不讨厌她,但对她也没有任何爱欲的成分。
——大概是,家人吧。
但是,安拉的儿子们和他们的父亲互相敌对,相互厮杀。他们没有一个人给过她这个母亲任何的庇护。
虽说是家人,实际上却是厮杀的关系。
自己和安拉,某种意义上也是相互厮杀的关系吧——果然是家人啊。至少,在照顾生活方面,他们肯定是家人。
达拉瑾将视线转回到文件上。
虽然麻烦,但是也不会超出他能力范围的工作。为了这个世界,这都是有必要的。把这些工作放着不管,事态也不会有任何起色。
——只能关注现实了。
耕地的面积比去年有所增加。谷物的产量,只要没有百年不遇的大雨,也是可以预计会有所增长。
但是人口流入数量太多了。
如果要平稳地解决的话,那只有祈祷王都的局势早日安定——这种虽然没有实效但也没有负担的对策是最完美的。代官他们肯定会第一个这么做的吧。
——第一皇子是个问题啊……
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那个人脑袋有问题。
只要有些脑袋的人都会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还派出那么多人去搜捕《白羊公》家的余孽是没有必要的。《白羊公》家早已树倒猢狲散。根本没有任何人才,那些人最多发出一些不甘心的感叹。所以搜捕余党并不是当下最值得优先重视的事情。
但是,那个皇子还在固执地搜捕《白羊公》家族的余党。当他听说第一皇子以一些与其有旧的理由,把那些泡沫贵族一个个连坐的消息时,还觉得这是什么玩笑。不得不和《白羊公》家有关联的时候,也是存在的。如果就以这个定罪的话,那么就是给贵族定了一个身为贵族的罪名。
当然,本来为了填补因《白羊公》家失势而留下的权力真空的人才也被关进了监狱。这就造成了大量的人手不足。这样,朝廷国政也无法运转下去了。
直到目前都没有出事是因为尚书局的中枢没有受到波及。基本由古王国出身的人占据的尚书局,是和贵族社会保持一定距离的另一个世界。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达拉瑾明白这一点。那里没有人来找他要求要和《白羊公》家族搭上线。
想起自己被排挤到的那间房间,达拉瑾陷入深深地感慨之中。
尚书局把他从视线排挤出去,只送来需要处理的工作。这种意味着公平,也意味着无情。那些从贵族手上送来的,写着麻烦话语的案件全被扔到他这里来了——这当然也是《白羊公》家名的影响力的结果。多亏了对贵族特事特办这一独特的专门性,他作为尚书官的工作范围相当的广阔,而他对此乐在其中。有时是伪造文书之类的涉及犯罪的事——如果有能揭发他的优秀人物出现的话,他会很高兴地进去吃牢饭的,但是很遗憾,没有人发现此事。
总之,他相当地无聊。对自己,抑或是,对自己不得不存活的,这个死板的世界。
让自己不喜欢的上司吞下他无理的要求还更为有趣一些。做过头的时候虽然让亚尔德被左迁了,但是从结果来看,这不也是一件好事嘛。
因为亚尔德的左迁,让他成为了皇女的副官,成为了《黑狼公》。这件事当初在尚书局内也是只是有些议论,其余并没什么变化。
尚书局现在肯定还是一成不变地继续运转着吧。哪怕看门的骑士换了人,但是门背后的世界却毫无改变。
一边浏览文件,达拉瑾一边想着。
原来如此,这个国家的实际事务都是由那些尚书官们完成的。第一皇子如果也持有同样的观点的话?扩大尚书局的权限,再将尚武局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上吗。让那些以家世血统为重的家伙退场。只要有对他忠诚的部下就足够了……
——这个想法并不坏,但是有没有执行这个想法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想消灭贵族这一存在,但是只要那些贵族反应过来,那就是全面战争了。第一皇子有和他们开战的构想和实力吗?
——肯定没有。
他根本没有去考虑这些,只是脑子一热,想到哪做到哪吧。一旦被人阻止之后就会彻底完蛋吧。这也意味着他人生的终结。身为皇帝长子所拥有的特权,将在那个瞬间变成死亡的诅咒。
真愚蠢啊,达拉瑾想着。
——我也一样,十分愚蠢。
没有考虑未来这一点,他和第一皇子不相上下。只不过,他比那个皇子拥有更好的想象力,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是毁灭。
8
“女官阁下是长公主直接派过来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达拉瑾以‘如果不是这样就马上给我滚蛋’的势头对她这么说。
“是的,大人。是夫人命令我来这里的。”
史莉娅一点也不吃惊。毕竟昨天也被说了同样的话。
“那就没办法了。虽然一楼随便你整理,但是除了做饭所需的东西都不能乱动。”
“是,大人。”
“那个花是怎么回事?”
尚书官说了禁止事项之外的话。这是三天来的第一次。
“真的非常抱歉,大人。让您不高兴了吗?”
这并不是之前不能乱碰的摆设用品,而是她昨天带来的花瓶插花。她原本觉得这花很小,不会怎么引人注意,但是还是被发现了。
看着害怕地低下头的史莉娅,达拉瑾赶紧摆摆手说,没有没有。
“没有这回事。只是觉得这花之前有见过,但是想不起它的名字了。”
“花的……名字吗?”
他稍稍弯了一点腰,眯起眼睛看着花朵。
“以前,这种花开得到处都是呢……啊,女官阁下可能没有去过,在沙漠的西边。”
“是的,大人。”
“仔细一看,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花的样子也有点不记得了。不过味道倒是挺好闻的。”
史莉娅想了一下,握住了双手。
“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拿到二楼去吗?”
尚书官抬起头,从花朵中移开了视线。
“不,放在这里就可以了。这样很对。”
——很对?
虽然不知道哪里很对,史莉娅还是低下了头。
“小女明白。”
“今天我要外出。虽然我会在外面吃饭,但是如果到家的时候有什么可以吃的就太好了。一些零食之类的就可以。”
“好的,大人。”
“我会比较迟到家,你到点了就自己先回去吧。”
“好的,那个——锁门的话……”
“不用担心。周围盯着这里的人很多。本来内庭的门就没有锁,现在突然锁外面的正门也没有什么意义。”
确实,对面那户人家有一位经常整天往小巷子看的老人,还叫住史莉娅一次。你在那家做什么。是佣人吗。被问了这些话。
出了大路的十字路口有一间提供酒和茶水的小店铺。店门口围着棋盘对坐的男人们,以及观棋聊天的老人们的身影是络绎不绝。达拉瑾用着盯着这个词也没有错。
“如果有需要带到《黑狼公》府邸的东西,就交由我转交吧。”
达拉瑾无视了史莉娅的话。
“我走了。”
“好的,大人。”
史莉娅长呼一口气转身看向屋内。昨天就已经在不移动屋内物品的前提下,把目光所及的尘埃全都清扫一空。
今天也是不移动物品的前提下对屋子进行打扫,然后是可以放的很久的零食……史莉娅一边想着,一边往内庭的井边走去。
这栋建筑是围绕着井的长方体造型。每一面都有正门出入口。这是将独立的住家集合起来的造型。当然,内庭是公共场地。
最近她才注意到,大宅子里像这种四周都被建筑围起来的地方叫中庭,不叫内庭。但是在平民中习惯把这里称为内庭。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去问了代官的夫人。得到的回复是,对于每一户的人来说,那里就是内侧了。
这条街因为洪水泛滥而建了不少房子。建起了的不仅仅全是塔,也有很多这种平民之间共用一个场地的住宅。不能横向扩建,只能堆积高度的结果,就是如今这样。
把房子越建越高的原因就是,当洪水来了,就可以把家具等物品都往楼上搬。
史莉娅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遇上过洪水,但是也从代官的夫人那边听来了这种建筑风格的起源。代官夫人说,这也是自从《黑狼公》来了这里,如果不是不得不忍受这里的代官来统治的话,那么洪水也不会断绝吧。
听了这番话,为什么觉得她正在借此夸耀呢。
代官夫人说,虽然她也觉得自己丈夫的权限不能太大,然后她又说,但是人的气量是不一样的就放弃了原有的想法。果然代官夫人很有看人的眼光。
——她会怎么评价达拉瑾大人呢?
代官夫人基本上都待在厨房。她都在那里主持家务。不觉得她会有直接见到达拉瑾的机会。如果她认得他,倒是很想听听她的看法。
真是个奇怪的人,史莉娅想道。这当然说的是达拉瑾。昨天的确从二楼传来奇怪的声音。楼上的脚步声走来走去,是因为工作很烦人吧。
自己也并不喜欢现在这份差事。尤其是不喜欢内庭。
四周高高的建筑围着一块窄窄的空地,阳光直射的时间很短。昏暗潮湿,看了就觉得这是一个压抑的地方。
但是,工作就是工作。史莉娅一边打水,一边调整呼吸,在心里呼唤长公主。
在心中呼唤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在周围人看来就是站在那里发呆,所以你要一边做着哪怕脑袋放空也可以继续的机械运动一边呼唤。她想起之前别人告诉她的注意事项。
——他出门了?这样吗……
长公主似乎正在思考。
在等待回复的期间,史莉娅把放入井里的水桶打上来。打水是很方便掩人耳目的工作。就算中途累了休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说到奇怪的地方,她就想起刚才那段和花朵有关的对话。
——他问了我,花的名字。
——花?
——是的。我插在花瓶里,然后他说很像在沙漠对面的一种花。
长公主似乎很感兴趣。
——什么样的花呀?
——就是大约两天前,别在夫人头发上的那种花。我从药草园里拿的。
长公主说,今天没有用香料的心情,然后自己选的那种花。
——啊啊,是阿赛娜莉丝(アセナリス)啊,没什么特征的小花呢。(译注: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网上也搜不到,只能暂且音译,如果有知道的童鞋的求告知。)
长公主又似乎在思考了。是在回想花的样子吧。和史莉娅不一样,她是知道沙漠对面的花的样子的。
——对了,你为什么要带阿赛娜莉丝过去呢?
——啊,药草园的人说,这种花长的很快,你随便摘。然后那间屋子有……一股味道……所以……
——真恶心啊,到处都是那个味道吗?
好像长公主想象到了很不得了的画面。为了达拉瑾的名誉,史莉娅慌忙否定道。
——不是的,是焚香的味道。
——香?那个男人,在焚香?
——我没看到他焚香的地方。大概在二楼……
——哎呀哎呀,到底是怎样的香味呢?
伤脑筋。不想让长公主听到任何和娼馆有关的话语。因为她对之前的记忆还记忆犹新。但是还是得对此做出回答。
——以前娼馆就有这种香味。
——啊呀,这个……
——所以我怀疑达拉瑾大人是不是给妓女赎身之后,然后把她关起来。
她顺势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长公主有一阵子没有给出回音。
果然告诉她那么污秽的词语是不对的,擅自将自己的揣测说了出去这也是僭越……史莉娅很不安,然后看了手中的水瓶然后停下了动作。再继续盛下去的话,就要洒出来了。注意到真是太好了。
——原来如此啊……亏你能注意到,真厉害。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长公主说的是水瓶。但是这当然指的是她之前的话。
——感谢您的夸奖,夫人。
——然后,你想上二楼看看吧。为了确认有谁在上面。
——是的,夫人。
现在的话,就可以去看看楼上的情况了。当然她也认为长公主会命令她上楼。
但是长公主的命令和她想的不一样。
——这很重要喔,你仔细想想吧。这可能是个陷阱呢。也许他故意出门,特地给你制造了一个机会。想试试你呢。
她一听就吓了一跳。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些。她之前都只想着能不能趁机偷看一下二楼的情况。
她开始朝提着水桶的手上使力。不论有谁躲在哪里看她。都会觉得她是打水太累了而稍微休息了一下。
大概是察觉了这一下的沉默吧。长公主接下来的话就像是在安慰史莉娅似的,也像在责备她一般。
——无论如何,你都要根据你当时的情况去处理。你不要去想着我给你的任务。不合适的东西就不要去看。虽然有时不这么做就什么也做不到……但是你要小心。
——是的,夫人。
——如果二楼有不合适的东西,如果被看到的话,他就完了。他肯定要把你处理掉的。但是,对我的女官下手还能平安无事,他有这么蠢吗?但是,如果这是一个陷阱的话,这会不会是一个确认你是不是在他外出的时候违背他的命令的陷阱呢。对他来说,不让你看到他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倒不重要了。
——好的,夫人。
——或者,他会弄一个给你什么都没有的房间给你看。把不应该给人看到的东西暂时藏起来。特地给你看,然后让你相信他毫无可疑之处。
长公主一个个说着各种可能,然后放缓了语速。
——你的心地过于善良了。我可爱的孩子。所以很多事情都被你所引到身旁。如果你能推开它们的话,应该可以以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了吧。但是这到底是不是幸福,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是的,夫人。
感觉长公主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但是她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她又将话题转回去了。
——关于二楼,我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这个时间和手段去做陷阱。因为,时间真的太赶了。所以以防万一,你就和他在家的时候一样行动吧。
——好的,夫人。
——等一下我还有其他事,传话可能会比较困难。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我可爱的孩子。根据自己的思考,自己去行动吧。
——非常感谢,夫人。
——祝你顺利。
史莉娅想——倘若二楼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自己看到了会被杀掉吗?真的很难想象,那个尚书官拿着刀刃冲过来的情形。如果事情变成那样,史莉娅感觉自己可以逃得掉。史莉娅跑的比他更快。
说到底,把一个女人关在二楼会变成那么大的事吗?
史莉娅叹了口气,抱起水瓶回到了屋内。
虽然长公主说她很温柔,但是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在这个房子的主人外出期间想偷窥二楼的情况,这可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会有的想法。
恐怕这是另一个词语的委婉说法吧。
——比如说,愚蠢。
因为愚蠢,所以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引。
但是,这就是把事情往身上引吗。说到底,把事情往自己身上引是什么意思啊。
比如说,她觉得把女人关在房间里不是什么问题的话,这个问题就不会被她往自己身上引吧。
哪怕史莉娅和谁偷偷密会也不会引起什么问题吧。当然,如果和这个人说出长公主的秘密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是一介女官的话虽然也是一个问题,但是史莉娅是长公主的传达官。虽然她并没有公开的身份和职责,但是知道的秘密可不是一介女官能比的。
——达拉瑾大人也是特殊的尚书官吗?
在王都的尚书局工作过这一经历,哪怕在《黑狼公》领地也是特别的——除了先代《黑狼公》本人之外。不论怎样,如果他真的是先代大人的朋友的话,那就是更特别了。
但是史莉娅也知道,人一旦出名,就有很多自称是朋友的人找上门来。他们之间关系究竟怎么样,这一点也是相当可疑的。
——说到温柔,那应该是主人那样的吧。
比起把问题引到自己身上,主动去承担。这就是亚尔德的温柔。哪怕发着高烧,也不对史莉娅被人袭击而视而不见……
——自己想要报恩。
不意间,胸口绞成了一团。明明这时应该是不会想起那件事的,为什么史莉娅会回到那个时候呢。
从娼馆突然被带到贵族的——那时候的史莉娅根本不知道龙种和贵族之间的区别。反正不管哪边都是无情的大人物——宅邸来,无依无靠的那个时候。
周围的佣人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完全没能和他们亲近起来。史莉娅所知道的,就只有姐姐所用过的照顾人的方法,或者是不被来逛娼馆的男人盯上的行为举止。具体要怎样侍奉贵人,她完全不知道。
她一开始就知道,那些人是为了让自己诱惑某个人才把自己买进来的。虽然不是什么露骨的对话,因为那些男人当着她的面,在说着这些事情。
最终,不管到了哪里,自己都是任人挑选的份啊。
——我跟姐姐是一样的。
一边放弃了任人挑选的人生,只能消极地反抗一切。不想被选上的这种想法,明显地表现在态度和衣着之上。和人一旦有所碰触,就觉得恐惧。不管怎样,仅仅期望对方能够越过自己不管。
可是这个愿望并没有被实现就被那个男人袭击了。
那个时候,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就是她人生的转机。明明这个世界根本毫无变化,但是史莉娅的人生却大幅地改变了。
被男人袭击这件事还在她常识的范围内。如果有别的男人过来赶走他,那自己不过是被这个新来的男人袭击罢了。但是,亚尔德当然没有做出这种事,他来自她的常识之外,并且把这一切都给刮跑了的最后——晕倒了。
居然还有人能为别人做到这个地步。史莉娅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不必再任人挑选了。
成为能被男人看上的女人。这是史莉娅所知道的世界常识。但是这次她知道不那么做也是可以的。
告诉她,遵从自己的内心活下去的人是长公主。
长公主比亚尔德更有自觉地、清楚明了地告诉她这个道理。是的,亚尔德是不自觉地,但是他却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救了史莉娅。但是长公主不一样。她关注着微不足道的奴隶少女,理解她身上发生的遭遇,然后清楚明了地对她解释。
——你可以选择不用被男人殴打、违背自身意愿地张开双腿的未来。
那个时候,这也是史莉娅选择的,那个未来。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多少年了,现在这个古老的常识仍然在束缚着史莉娅。对那个男人的恐惧,正是史莉娅其实并没有获得救赎的证明。
——我并没有拯救我自己。
亚尔德救了她。长公主为她指了一条明路。而她自己仍然被娼馆的气息所困。走向毁灭的世界,抱着弹不响的乐器、静静坐着的女性身影刻在她灵魂的中央。
现在,史莉娅不得不面对这份记忆。
找到那个自我,赢过那个自我。如果能做到的话,就可以继续前行了。
就在史莉娅满怀自信地把水瓶放下的时候。
“……?”
她听到了某个声音。
——人的声音,吧?
像是“啊啊”这样的,不成调的,人的声音。
就在她以为这可能是围着中庭的其他人家传来的声音时,那个声音又传到了她的耳边。
“啊啊……啊……”
史莉娅抬起头,看向楼梯的方向。
声音明显是从二楼传来的。
“啊……啊啊啊……”
这可能是个陷阱,她脑海回想着长公主的话语。
回过神来,史莉娅握紧了双手。
——夫人刚刚说了什么。
应该和尚书官在家的时候一样行动。可能是陷阱。可能想试试你。把见不得人的东西藏起来,让你看到打消你的怀疑——各种话语在她脑海里回响。
在这一片混沌当中,那个声音又穿透了一切。
“在哪里呀!?”
这是很清楚的话语。已经不能自我催眠自己把别的声音当成人的声音了。
——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我可爱的孩子。
史莉娅反复想着长公主给自己的这句话。
——根据自己的思考,自己去行动吧。
这并不是没问题啊,夫人。我已经无法思考,也动不了了——刚想和长公主联络,但是她又命令自己不要妨碍她,根据自己的判断行动。如果不是及其危急的情况,是不能和她联系的。
然后,现在是否为那个危急情况,史莉娅并不能判断。
之前她还充满好奇的那段楼梯,此时已经是个将史莉娅陷入凶险状况的陷阱。那并不是上楼的通道,而是为了让人掉下去的深渊。
——我好害怕。
只是害怕。她的内心和身体就像被冻住了一样。毫无理由地。恐惧又束缚住了史莉娅。
那个声音开始重复。
“在哪里……救命……”
呆呆站在那里的史莉娅大吃一惊。
救命,这句话不经意间让她那冰冻住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她的身体开始被热浪席卷了。
——如果是主人的话,肯定会去救她的。
在听到求救的那一刻,肯定就会去救她的。如果是亚尔德,肯定会那么做。
——我被主人救了。所以,在主人不在的地方,我就要代替主人去救她。
这种想法一瞬间占领了史莉娅的内心。
这可能是不被允许的。但如果想想自己,就不得不行动吧。自己明白……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知道,给予现在的自己勇气的,并不是自己。
不管怎样,自己都是没有办法的。
——但是,我。
向前迈出一步。那迈出下一步就更简单了。就这样穿过房间,踏上楼梯。
回过神的时候,史莉娅已经走上了楼梯。在狭窄走廊的右侧有两间房间,左边则是通往更上一层楼的楼梯。
面前的房间门开了一道缝。
史莉娅靠近了那道缝隙。
第一眼瞥见的,是昏暗的室内。虽然百叶窗开着,但是窗子被布遮着,阳光根本照不进来。那个味道——让她想起娼馆的那个味道更重了,以至于都让她无法呼吸。
在呛人的绝望中央,有一张床。有个裹着被子的人躺在那里。毫无光彩的白金长发。强烈的味道甚至要扭曲整个空气。模糊的轮廓,毫无焦点的眼睛,干瘪的嘴唇。
“哥哥……在哪里?”
颤抖的声音,不知为何让她的后背发凉。比起可怜,更让人觉得害怕。
在她痛骂自己为何那么胆小之前,房门突然大开。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拖进了房间。
她被按在了墙上,嘴里被塞了东西。有血的味道——她什么都看不到。
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哟。那些人说,如果来了,就随我处置了。”
这个房间还有其他人。这种事情,她从未注意到。也从未想过。
——不合适的东西,就不要去看。
长公主刚刚不是告诉她了吗。
——要小心。
自己什么都不懂。多么胆小、多么愚蠢啊。
“哥哥……”
男人无视了这令人不安的声音。
“你能上来真的太感谢了。这真让人高兴啊。”
史莉娅鼓励着自己发出求救悲鸣的内心。如果自己能鼓励自己的话,那么拯救自己的也是自己。那个时候她意识到,这就是生存的本质。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自己选择了来到这里!
因此史莉娅用力地朝男人的双腿之间踢了一脚。
男人呻吟着弯下了腰。
“你这混账……我饶不了你。”
史莉娅爬滚着想要离开这里。但是男人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史莉娅发出了惨叫。
男人拽着她的脚脖子往后拖——她急中生智抓住了堆满书籍而无法坐人的椅子腿。
“不可以!”
这个声音,是她自己发出的呢,还是其他人叫出的呢,她不知道。或许,那是她记忆中,姐姐喊出的声音。
恐惧中,她想大喊,放手。但是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她被接连不断的冲击袭击了。
大量摔下来的书淹没了她,史莉娅失去了意识。
9
陆伊很惊讶。
太久没遇到这种出乎意料的事情,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金狮子公》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阁下。”
虽说身为名门的《金狮子公》也不过是个贵族,没有传达官——表面上是这样的。但世上万物总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站在陆伊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的部下。他出身不高,是个没有后台的骑士。当初也是看中这点让他进了皇女的骑士团。但是他却被《金狮子公》变成紧急的时候可以取得联络的手段之一。
他并没有传达官那么强的力量。不仅不能进入临的状态进行对话,也无法直接和陆伊的内心说话。
但是他可以从他真正的主人·《金狮子公》那里给陆伊传话。
当然反过来也是可以的,但是陆伊一次都没有用过。
陆伊也知道这个人现在是因为《金狮子公》的关系才站在他面前的。如果是《金狮子公》本人大概会说,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这个家族吧。这也并不是假话。总之肯定不是为了陆伊才出现的。
这个男人其貌不扬。能力不怎么强,当然也不弱。既不能言善辩,也不会愚钝不明。迄今为止他一直不引人注目是因为他有这方面的才能呢,还是因为他受过相关的训练呢。不管是哪样,这都是很可怕的问题。
虽然可怕,但是却不在意。没有把他赶出骑士团是因为,陆伊知道这么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知道下次他们会秘密地把人安插进来,与其那样,还不如公开地接受比较好。
既不疏远也不亲近,他一视同仁地对待那个骑士。结果变成当他离开任地,这个骑士也有进入他随从人员名单的时候。这次这个男人在《黑狼公》领地,也是因为根据顺序轮换的结果。
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发挥了他的本事,成功地让陆伊忽略了他的存在。偶然对上视线的时候,也只会想起——这家伙是《金狮子公》的手下的程度。
陆伊吃完早饭散步的时候,这个骑士就过来说,有事情要向他汇报。在《黑狼公》领地滞留的陆伊是很有空闲时间的。他每天能做的就是给长公主请安。他并不想那么早去打扰长公主,想打发一下时间就遇上了这个男人。
现在这个男人在完成他的本来使命。
“大皇子被打败了,是确凿的事实。”
“确凿的事实?有谁亲眼看到了吗。”
“是的。”
不会吧,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即是说,这不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了吗。
这是肯定的,陆伊想。《金狮子公》如果这么草率的话,那他肯定被这个男人叫住很多次了。可是实际上,因《金狮子公》而开始的对话,这是第一次。
这就意味着,这是一件大事。
“原来如此。”
“大公阁下说,二皇子的谋反让王都陷入了大乱。虽然你可能也会从其他渠道得到这个消息,这里和博沙相隔不远,不管是皇女殿下还是《黑狼公》本人都和二皇子有着不浅的深交。小心驶得万年船。”
陆伊皱起了眉头。
——谋反?
他应该知道第二皇子是怎样的人。那位皇子并不是一个有谋反图谋的野心家。硬要说的话,他和第一皇子相当合不来吧。但是,那一位也应该不会做‘就这么和他拼了’这么简单粗暴的反应。
“我明白了。”
男人没有动。陆伊反应过来,他是在等待自己的回复。他张了张嘴,随即又闭上了。他没有问好的心思,祈祷平安无事这种话又太假了。
但是他知道这个人会一直等下去,所以他点头说道。
“请告诉他,我会一直祈祷我们家族的平安。”
年轻的继室、还有继室所生下的子女——虽然不爱她们,但至少希望父亲能够保护她们,这样程度的情分。
“我明白了。”
男人行了一礼就离去了。
——他可能会觉得我在嘲讽吧。
《金狮子公》并没有保护沙漠对面的家人。所以这次也不会保护这样的嘲讽的言行,也真是难看啊。
本来,说是讽刺也没有问题,他们父子关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比起这个事情,王都的状况才是真正的问题。
陆伊马上往长公主的房间那边赶。虽说现在还太早了,但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看着他无论如何都得在这么无礼的时刻拜见长公主,女官一副看着可疑人士的表情替他进去通了报。
“夫人,陆伊大人求见。”
长公主透过套房的窗子看向外面。
“……哎呀?”
长公主慢慢地把头转向他。直到他们正对着,稍微花了一点时间。
——她在心灵沟通。
长公主也得到消息了吧,而且还是相当详细的情报。
“请恕属下无礼,公主殿下。属下听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传闻,可以屏退旁人吗?”
长公主向周围使了个眼色,女官无言地退出了房间。
“……如果是我刚刚得到的那个消息的话,这个事情是王都刚刚不久才发生的,你是如何得知的?”
“很遗憾,是《金狮子公》告诉我的。”
长公主笑了,哪怕是这个时候,她也依然光彩动人。
“很遗憾?你真可爱呀,陆伊。”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对《金狮子公》的反感很孩子气。所以陆伊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句话。
“只要是公主您说的话,我都甘愿接受。”
“你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啊。不过得稍等一下。”
长公主的视线焦点变远了。陆伊一边揣测她到底是在和谁心灵沟通,一边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好了,首先,让我听听你知道了哪些信息。”
“好的。是二皇子的谋反。”
听到陆伊的回答,长公主眨了眨眼。
“啊啊,也有这样的传闻呢。这样……总之,我也才刚刚确认了你所关心的情况呢。我可爱的侄女平安无事。她似乎没有卷进去,你可以放心。”
“……在属下询问之前就给予回答,真是不胜感激。”
长公主微笑着。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这本来对我来说,是好消息之一呀。”
“那其他的好消息是?”
“这个嘛……大皇子已经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了。啊啊,二皇子也是呢。”
这可不是能用这么轻飘飘的口气说出口的事情啊,陆伊一边想,一边沉默地低下了头。
因为长公主并不想让这两位皇子成为下一任皇帝,现在他们都失去继位的资格,对她而言的确是好消息。但是这也不是能这么轻飘飘说出来的事。尤其是,对不过身为一介骑士的陆伊而言。
他把话题又往回带了一点。
“虽然我不认为二皇子在策划谋反……但是大皇子的确被讨伐了。”
“是呀。但是这并不是谋反这个词能形容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的,只有刚才说的那些。”
长公主左右摇晃着脑袋。
“——不对呀。我指的是更前提的事情呢。”
除了皇子们为了夺嫡而互相争斗,还有其他因素吗?
看到陆伊陷入了沉默,长公主微微地下移了视线,像是在说着什么烦心事那样地开了口。
“皇位的承继并不是陛下能决定的事情呢。”
“……哈?”
“正确来说,这样呢……选出的并不是皇位,应该说是龙种之首吧。而在此做出选择的,并不是人类的意志。它并不取决于人的好恶,也不因政治势力的强弱而改变。而是因为血缘来决定的。因为它是期望龙种能够繁荣昌盛的力量所以——”
长公主淡淡地说下去。
“如果龙种之间相互残杀的话,这些相互残杀的人就会马上失去被选中的资格。皇帝把孩子们都召集起来,说了这番话。”
“原来如此……他对皇女殿下也是有选择性的说了吧。”
“选择性?”
“陛下会说,他提出了一个可以阻止兄弟吵架的妙计。”
长公主笑出声来。
“啊啊,是呢!你这么理解也没有错……虽说那些孩子们都是半信半疑的呢。毕竟突然被告知,选出龙种之首的并不是人类呢。”
陆伊想了想说。
“要我说,三皇子肯定是这么想的——好好诱导,让自己之外的所有人互相残杀吧。”
长公主笑着点点头。
“真巧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二皇子讨伐大皇子,即是说他放弃了皇位了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先动手的是大皇子呢。”
“……那个大皇子吗?”
那个十分慎重行事的大皇子,居然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个。
“你很惊讶呢。”
“所以我很怀疑三皇子是不是在背后有搞什么小动作。”
“这种可能性一直都有呢。不过他们之间火药味如果不是那么浓,就算是三皇子再怎么点火也烧不起来吧。”
这到底会怎样呢,陆伊想着。不过长公主还有很多论述。
“这次正好就有导火线了。大皇子呢……他是个脑袋僵化的人。身为皇帝的长子却没有最先继承权,因此感到不满,然后就开始一不做二不休地动手了。”
看着一言不发的陆伊,长公主又笑了。
“对不起呀,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可是我却在这里笑了。”
“虽然我现在并不想笑,但是如果公主开心的话,那也是非常好的。”
“如果因为这种事情就要表现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那么我就得一直皱着眉头了。但是我不喜欢这样。”
他心想确实如此,但是这并不是他应该说出口的事。陆伊挑起眉毛,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大皇子他相信自己肯定可以继承皇位吗?那一位的确是会这么想的人呢。如果他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话,那他会对陛下兵刃相向吗。”
“就是这样。”
想要皇位,但是又不愿意等待非人之物的选择,第一皇子的行为就说得通了。那第二皇子呢。他不想要皇位吗。
——或许他真不想要皇位呢。
如果长公主的话是真的,那么发动叛乱的就不是第二皇子,而是第一皇子。
“大皇子被打败了,这个是真实消息吧?”
“就是这样……你一副‘明明不用讨伐’的表情呢”
陆伊苦笑着说。
“什么都瞒不过公主殿下啊。”
“你根本就没打算隐瞒吧。这样我也没有什么成就感呢。对了……虽然我觉得他不至于丢掉性命。但是我想,二皇子大概是为了获得监督权而特意这么做的吧。”
“监督权吗。”
“是啊。自己不想要皇位。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掀起内乱的话,就全力击溃他。他是不是想要确立自己这种新的定位呢。”
“原来如此。”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安全又稳固的位置呢。很适合第二皇子呢。
“这样来说……那个尚书官的利用价值就有些下降了呢……”
对于话题转换如此之快而不掩其惑的陆伊,长公主像是在哄小孩那样,温柔地往下说。
“——是达拉瑾的事呢。想对《白羊公》家赶尽杀绝的那个大皇子,已经不在了呢。”
啊啊,陆伊发出了声。自己被王都发生的大事吸引住了所有注意力,根本没有想到《白羊公》家的尚书官的事。
“您真执着啊。那个尚书官何德何能让您做到这个地步呢?”
“他呀,藏了个大秘密呢。”
顿时屋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长公主的声音有点沉重。陆伊确信这一点之后就明白了——长公主大概已经知道达拉瑾的秘密了吧。
“果然应该砍了他。”
“啊啊,陆伊,你没办法对女性挥起刀刃吧。”
“公主这话我就不懂了,就算您说那位尚书官是女性,我也不会相信的呢。”
“问题不在他。是他藏起来的那位女性呀。”
陆伊皱起眉头,随即想通了。那个尚书官究竟是何人,以及藏起了什么。
“不会吧。”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生下的三个皇子了。”
不会吧,他无声地又重复了一遍。
锡安拉皇妃因为抱着皇帝的脚乞求开恩,结果被皇帝看轻而从皇宫消失了。这件事很出名。后面他也听说她被接到了第七皇子的身边。
“我还以为她死在那条大河上了。”
“那是因为她早就被七皇子赶出去了。”
传闻中只有七皇子迎接母亲的那一段。虽然他知道现实和传闻并不经常一致,但是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
“当时在场的人士已经全部沉入河底了。而且她基本没有什么政治价值吧。七皇子虽然为她办了欢迎仪式,可那不过是做给支持者的一场戏罢了。因为,他不是把母亲扔在了危险重重的皇宫自己逃跑了吗?所以她连做人质的资格都没有呢……谁都不在意她的死活,除了达拉瑾。”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那个尚书官把她藏在这里。”
“我是刚刚才确定了呢。实际上,应该是收到大皇子造反的昨天晚上——”
长公主耸了耸肩膀,露出有些疲惫的神情。她应该没怎么睡吧。
这时他才明白,《金狮子公》的联络已经相当延迟了不少。身在王都,不可能没注意到第一皇子的异动。对此视而不见,在第一皇子战败了才派人联络。是一开始就没把第一皇子放在眼里呢,还是根本就没想到陆伊的存在呢。
还有另一件事——
“属下有话想斗胆向公主禀告。”
“是什么呢?”
“那些事情,也请第一时间告诉属下吧。”
长公主有些困惑地笑了。
“啊啊,我可爱的人呀。为此事夜不能寐的人,只要我一个就够了呀。”
“绝无此事。如果能和公主两个人一起度过这不眠之夜,那会是多么无上的喜悦啊。”
他像往常那样回话,但是他知道自己遭受了和往常不能比的冲击。非常遗憾,他在这方面非常敏感。
——自己根本靠不住。
确实他的政治嗅觉并不高。明明他不仅身为大贵族的长子,又是皇女骑士团的团长,还是先代《黑狼公》的亲友,但也仅此而已。虽然他拥有这些地位和立场,但是他并没有借此更进一步的打算。
自己当然不是合适的讨论对象。
“陆伊,我接下来的话很重要哦。”
“是。”
“达拉瑾呢,他好像出门了。他虽然不知道王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把他叫出去的那个人就不一定了。”
“是谁?”
“和三皇子有所关联的人吧。我让人跟踪达拉瑾了呢。发现他去了典当钱庄之后就和某个人见了面,然后我就调查了他的这个接头人。”
“典当钱庄?”(原文:両替屋)
“我赐给他一枚戒指了呀。看来他正被某人榨取盘剥呢。你看,他都向尚书卿要钱了不是?但是就算如此,他也没把手伸向《黑狼公》领地的公款呢。”
“这是当然的吧。”
“那个接头人居然是从王都过来的,从事妓院人口买卖的人贩子呢。因为史莉娅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我不能不去确认——”
“是可疑的男人吗。”
出入第三皇子宅邸的花街男人,和榨取达拉瑾财物的,是同一个人吗。
“我觉得毫无疑问就是同一个人呢。然后呢,这个男人最近频繁见的,也是经常出入三皇子府邸的人呀。他把达拉瑾和锡安拉这张牌藏起来了——是想之后用出来吧。现在王都大乱的胜负已定,他们可以利用的价值已经大幅下降。你想想看?大皇子不在了之后,就算公开锡安拉还活着的消息,也不会引起混乱吧。好好操作的话,还是有可能得到陛下的赦免吧。陛下虽然因为她的愚蠢而冷落了她,但是却对她却没有厌恶或憎恨这么强烈的感情呢。”
——对她来说这反而是薄情吧。
不厌恶也不憎恨。这和不喜欢也不爱是同一个道理。
“陆伊,你去帮帮他。”
“哈?”
“或者你这么想也可以。帮帮她。”
“锡安拉大人吗?”
“三皇子肯定会这么出牌的啊。首先,他会这么和达拉瑾说……比如可以减轻罪名之类的,比如等风头过去了就让他当上军官之类的。让他出来作证说,自己潜伏在《黑狼公》领地,是受到了领主的——先代《黑狼公》的指使。如果不快一点的话,那么王都那边就会忘记三位皇子或《白羊公》家族的事情了。而且,只要达拉瑾得知王都的情况就会注意到的吧?只要第一皇子这座大山不在了,锡安拉也是可以得到皇帝的法外开恩的。就没有必要躲躲藏藏的了。所以,那个孩子急了。要让他们还身为负罪之身的时候,把罪名全推给《黑狼公》家。因为她在政治上的利用价值已经变低了。所以他急了。”
“这么做,三皇子有什么好处呢?”
“构陷《黑狼公》家族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一点你不是很清楚吗——对无法操控的妹妹,以及教唆妹妹的讨厌男人的惩罚啊。”
室内陷入了沉默。
长公主的脸上已经毫无笑意。她表现出一丝悲哀。
“我想三皇子会让达拉瑾伪造文件吧。那个男人很擅长模仿他人笔迹呢。虽然他很高傲,但是如果是为了她的话,还是很有可能去做的。拜托了,别让他那么做。”
“我应该砍谁呢?”
“和达拉瑾见面的那个人啊。地点在,达拉瑾住处附近的茶馆。”
“我明白了。作为公主的剑,我会好好地行使使命的。”
等一下,长公主叫住了准备离去的陆伊。
“我觉得那个孩子也在现场呢。”
“三皇子吗。”
“那个交涉人拥有和传达官同样的能力。”
“您的意思是,他处于临的状态吗?”
“是的。所以你到了之后就得马上杀了他,一定要赶在那个孩子切断联系之前。”
陆伊稍稍挑起了眉毛,随即明白了。
——是打算给他一个惨痛的教训吗。
传达官的死亡,哪怕当时并没有进行心灵链接,也会给龙种极大的冲击。如果是临的状态的话,那伤害只会更大。
一着不慎,他本人也会因此丧命。
“交给我吧。”
“你应该不会认错的。那个人看起来就像个贵族男性……我真不想拜托你做这种事啊。”
“不论是谁,只要是公主的请求,我就永不迷茫。”
杀死贵族,陆伊也会被问罪吧。但是她不能使唤《黑狼公》家的人去做这种事,如果要让长公主的骑士去做的话,还不如派陆伊出去还比较快。
在砍死对方之前,没人能阻止他吧。因为他是《金狮子公》家的少爷、是皇女骑士团的团长、是先代《黑狼公》的亲友。在当地也吃得开。这不仅不会变成什么难以行动的局面,也将这是某人的阴谋明明白白地公诸于世。
但是至少是没有什么人来阻碍他。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他如刚才所说,并不迷茫。虽说是间接的,但是他可以砍第三皇子一刀了。他怎么可能让这机会白白流掉呢。
他飞奔进厩舍。那个马夫长不见踪影,是年轻的马夫给他挑了马。跟上次温顺的母马不同,这次是脾气暴烈的马。
“请小心。它喜欢咬人。”
居然给他喜欢咬人的马,真是好胆量。
他一和马对上视线,马就露出了牙齿。真是干劲满满。
“这是这个厩舍里最快的马。”
鼻子真灵啊,陆伊想。明明自己都没说自己要脚程快的马,他就明白了。恐怕他是从陆伊的样子看出来的吧。
“那就没问题了。”
一换好马具,陆伊就飞身上马并猛踢马腹。
街道弯弯曲曲、不适合全速奔跑的地方很多,但是和王都比起来整齐不少。他越过那些不知道发生何事而目送他的人群,冲向长公主告诉他的那个地点。
达拉瑾家附近是有个茶馆。那个在街道上摆了满满的桌子、半睡半醒的老年人对坐在棋盘前,有些人在观棋,有些人真的在酣睡的……店铺。
因为有吃早饭的人吧,所以店门很早就开了。坐在放着棋盘的桌子跟前的,不是当地的老年人,而是达拉瑾和——。
大概是听到马蹄声了吧,抬起头往这里看的人,是那个马夫长。
——二十天以前吧。
原来如此,长公主自己诱导过来的——把那个明知可疑的人。
——我这边求见之后,就收到了夫人的许可。
这好比就是陆伊接受了《金狮子公》的人手安插。只要知道安插的人是谁,就能对其制定相关的对策。虽然陆伊就把他扔在那里放着不管了,可是长公主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并且用了更卑鄙、狡猾的手段。
“达拉瑾,是圈套!”
为什么会大叫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这个尚书官根本就不了解。
陆伊跳下还没完全停下的马。那个男人没有动。应该是动弹不得吧。他不知道这个人的瞳孔深处是否寄宿着第三皇子——所以他就按照长公主的请求。
在他们对上眼的那一刻,陆伊挥出了剑。
那是一副明白了自身状况,但却不敢置信的表情。焦躁、愤怒、恐惧、后悔。他把这个表情套上身处王都的第三皇子的脸,挥下了剑。
这切实的手感和横飞的血沫。以及,不属于死去的男人的,某人的惨叫。
他突然想起亚尔德曾经说过的话。
——看到杀人的场面也没办法啊。
杀人是为了保护他人。身为一介骑士的他是保护不了所有人的。那么,就去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陆伊永不迷茫。他已经杀了不知多少人了。他在很早以前,就做好觉悟了。
他看向傻住的达拉瑾。
“你有答应这家伙的要求吗?”
如果他做出任何不利《黑狼公》的证言、伪造出相关证据的话,那么就得处理掉这个男人了。
达拉瑾的嘴唇在发抖。像是说不出话来。
——毕竟有人当面被杀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刚在想着对方可以利用尚书官做什么的时候,达拉瑾突然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了。虽然达拉瑾用了他最快的速度,但是陆伊跨了三个大步就够到他了。
但是达拉瑾甩掉了他的手。
“放手!你管什么闲事……这家伙……这家伙还有同伙!”
他肯定不能就这么放手,但是周围目击杀人现场的人全往这里挤了。不知道哪里聚集了这么多人。其中有几个胆大的围住了陆伊。
“喂!看你做了什么!”
“我有正当的理由。这个人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企图给这里带来灾祸。我办完事之后会向公众说明的。”
他平稳地、同时将向周围的人说明自己会尽力处理面前这个惨状,围住他的人就散开了。但是后来的人看到血腥的场面又大叫起来,这个叫声又引来了其他起哄的人,真是没完没了。
而且就在这一瞬间,达拉瑾的身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10
回到家,他没发现女官的身影。
啊啊,他发出了像是叹息一样的声音。
——做个交易吧,尚书官阁下。
如果你想要赚安拉的药费,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吧,他想让你做个文书工作呢。
来到碰头地点的茶馆的那个碰头人,看上去就是习惯王都生活的贵族。一副看不起他这个尚书官的眼神、文雅的用语、而且毫不掩饰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让你伪造的是很简单的文件呢。这也是为了你自己着想。主要内容就是先代《黑狼公》同意你和你随行那位女性躲藏在这里。
他很擅长模仿人的笔迹。原来如此,如果这个落实到纸面上,一有合适的时候就可以完全把亚尔德拉下水。
但是他并不想把亚尔德卷进来。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行。
因此,他马上就发觉了。这个人就是想把亚尔德拉下水。如果他照他所说地伪造了文件,他们的行踪肯定会被第一时间暴露出来的。作为让亚尔德下台的工具。
只能在这个时候拖延时间了,达拉瑾想。
在拖延的这段时间里,他必须想出个对策……能否想到虽说是另一回事,但是他还是必须得绞尽脑汁地想着。
只能使劲地想个法子。
——我的同伙可以从窗子看到这边的情况。你必须现在就在这里弄出来。来,写吧。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上摊开了纸。手边也摆着他事先准备的笔墨。
他没有问是哪个窗户。因为他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现在肯定做不到。如果要模仿笔迹,必须得有一个范本才行。这是理所应当的吧!
——啊啊,的确如此。这我也替你准备好了。
这个人准备好了一切。而自己无计可施。
他一直都努力地活在当下。他知道,自己不管走向何方,等待的都是毁灭。所以他只能关注当下,竭尽全力地不让自己踏进坑里。
他的一切都被看穿了。根本赢不了。
绝望中,他拼命地想着。不论怎么做,等着自己和安拉的都是毁灭。这种事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但是有必要把亚尔德也拖下水吗?
自己欠了那个男人一个人情。也只有人情。
明明之前让他被贬谪到北岭而欠下的人情债还没有还清,现在他收留了自己,而自己还要利用这点……真的受不了。达拉瑾的自尊心被打得粉碎。也许在这些家伙毁灭他之前,他就已经发疯了吧。
在他想着,要不要干脆发疯然后让这个男人杀掉自己的时候,骑士来了。
他知道这个骑士。也见过他。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名人。被称为“花之骑士”,人气高的都有被他看一眼就可以让女性昏倒的传说。不仅出身名门,而且剑术还很高超,这真是不公平。
这么特别的骑士如今正驱马而来,一刀就让坐在他面前的这个自命不凡胡说八道的男人再也无法说话。
毫无现实感的事发生了。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而看到了幻觉。
但是,在那个骑士转过身对他开口的那个瞬间,他就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答应这家伙的要求了吗?
别开玩笑了,他想。怎么可能答应啊。
但是同时,他又注意到这是不得不答应的事实。虽说他自己不想承认,但是他也不觉得承认就是丢脸。所以达拉瑾承认了。
如果继续的话,自己大概就会答应吧。从窗子看到这边即是说——
这时他突然想到。
安拉危险了。不对,不仅仅是安拉,说不定那个女官也会被卷进来。
——果然自己那时就应该去死吗。
不被任何人找到、不被任何人囚禁、不被任何人所杀,一路兜兜转转地走到了现在,还紧抱着一切活下来的机会。被人说是丢脸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他不能死。不能让安拉被人杀掉。
对他的身体而言,奔跑十分困难。上楼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苦行。即使如此,他还是拼命地赶往安拉的身边。
如果现在能让自己爬上楼梯,就算让他去死都可以——不,再给他多一点的时间吧。他在死前一定要把站在窗边的那个人推下去。
但是他爬上楼后看到的情形,和他之前预想的不太一样。
安拉正和那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明明她是那么的瘦弱,完全无法动弹的。
女官倒在房间的角落里。被书本埋没了。
男人头上流下了一片血海。头上的伤口真严重啊,达拉瑾奇怪地冷静地想着。但是,这个出血量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也未免太多了。所以,这是安拉的血。
男人扯下安拉的手,把她扔了出去。安拉的身体摔在墙上,随即弹开倒在了床上。
血。好多的血……
“你这混账!”
是的,奔跑对于他来说曾经是十分困难的事。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力跺着被血弄得打滑的地面,撞上了那个男人。
仔细一看,这就是一直卖药给安拉的那个男人。原来如此。这些家伙从一开始就把他和安拉当作构陷尚书卿而饲养的道具啊。说到饲养,那饲料费不是应该由饲主来付吗?
男人毫不费力地扯开达拉瑾扔在地上。
达拉瑾感到全身疼痛不已。这具身体并不是能受得了如此冲撞的袭击,他连做出一些平常的动作都觉得痛苦。但是他咬紧牙关。
他知道自己赢不了。他也知道只要那个骑士过来,就能瞬间决出胜负。即使如此,他还是有自己战斗的必要。
“混账东西,看你做了什么!”
他并不害怕这个男人的威吓。也没有时间去害怕。
仅仅是爬上楼梯就已经是很困难了,更何况不出声、安静地把油壶搬上二楼。只要他敢这么做,那么结果也就马上出来了。
他打翻了香炉。火焰瞬间沿着油蔓延开来。
“什……”
男人被火烧到,发出了惨叫。
——哎呀,我好像没怎么被烧到啊。
自己上楼的时候,好像没怎么把油洒出来。在他冷静地觉得自己应该会因为烟雾而窒息的时候,他听到了人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是骑士的声音。赶上了,达拉瑾想。
“我们就死在这里吧。为了以防万一,你去给那个男人补一刀。”
达拉瑾开始咳嗽。太痛苦了,以至于呼吸都觉得难受。
“说什么傻话……”
骑士也在咳嗽。应该是受到这边飘的很高的烟雾的直接冲击吧。
“啊,就因为你悠悠哉哉的。这不是让他给跑了吗。”
男人跳窗了。他身上火势很大,顺利的话就会这么死掉吧。就算侥幸没死,那严重的烧伤也会让他活在痛苦之中吧。真开心。
“一直悠悠哉哉的人是你吧。赶紧逃出去吧。”
他听到了呻吟声,书堆那里传来了一些动静。女官好像动了。
“你把那边被书埋住的长公主的女官阁下搬出去吧。这样下去她会被卷进大火烧死吧。她好像自己无法动弹。”
“好。但是我也会来救你们。”
“不用了。我和她就死在这里吧。”
从骑士微微动容的表情中,他确认了对方已经知道锡安拉的存在。这样啊,倒在那里的是给皇帝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我并不想给尚书卿添麻烦。本来我就不该来这里的。如果尚书卿的病好了,就替我和他说一声……没能报答你的恩情,真是对不起——”
骑士大步走向女官,然后回答道。
“你自己去和他说!我是个骑士,不是传达官!”
“这样啊。那就麻烦了,除了你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谁知道,骑士呸了一口。把女官从书堆里挖出来,并试了下她的鼻息。
“我先把这个女孩搬出去。”
“所以我刚刚就说了。”
“然后是你。你还有意识,就尽力给我爬到你能到的最大范围里。”
“因为我还有意识,所以你得尊重我本人的意愿。不管几次我都会这么说,我们两个要死在这里。”
骑士抱起女官,低下头看着达拉瑾。
“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固然很好。但是,你觉得你有选择她的命运的权力吗?”
这种事情他早就想过了。在这长长的流亡躲藏期间。
“我啊,想让她过得幸福。但是,这已经做不到了。这个现实世界是不会给她幸福的。”
“但是——”
“反正以她现在的体力、那个出血量也很难活下来的吧。当她的生命划上了终止符的时候,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如果你想和我辩论的话,我十分愿意接受。但是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我在辩论上可从未输过,但是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不正是在左右她的命运吗。当然,那边的女官也是。”
“……啊啊,可恶”
虽然华丽的骑士嘴里蹦出了不像他会说的脏话,但达拉瑾决定当成没有听到。他催促骑士赶紧离去。
“你快点把她搬出去吧。”
“长公主命令我来救你们。”
“什么?”
看着疑惑的达拉瑾,骑士说道。
“你知道王都发生的事情吗?”
“什么?”
“执着搜捕《白羊公》家余孽的大皇子死了。长公主殿下想要救你们。大皇子已经死了,你们的处境就没有之前那么危险了。只要向陛下说情,你们应该就会得到赦免吧。”
——真像那个人会说的话。
不知为何,他第一反应的就是这个。
明明对方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能够下此判断的人。
“这样啊。那么请替我告诉殿下,虽然小人对她的恩情厚意不胜感激涕零,但是还是恕小人不能接受。”
“所以我才不会帮你传话呢。你有什么想说的,自己直接去说。”
“阁下还真是个嘴上不服输的骑士啊。那我就不让你传话了。那么能听听我的心愿吧。请快点把那个女孩带出去。因为她是长公主派到我这里的女官,我想回报她的亲切。这不是传话,也不会辱没骑士的使命。能拜托你吗?”
骑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懂了。我完全懂了。”
“谢谢。”
“不对,当初你说你是尚书卿的朋友,我还不相信,真是对不住。虽然你们很不一样,但是你们却很相似。你们就是那种好像合得来又好像合不来的关系吧。”
“观察水平真不错啊。这真不坏。”
女官又发出了声音。崩塌的书堆被火焰侵蚀。再这样下去,不仅是女官还是这个骑士都会变成焦炭吧。
骑士抱起女官,看着达拉瑾。
“我马上就回来。”
“就这么让我死掉,反而能挽回我的自尊。比起性命,这个对我来说更为重要。”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又是怎样呢。达拉瑾想着。
——我还有可以称之为自尊的东西吗?
他已经不是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有的那个时候的年轻单纯了。但是他却明白了一件事。
自尊不能吃,但是却是可以为之去死的。
“但是——”
刚刚那番话应该传到骑士的心里了。自尊什么的,比性命更重要什么的——达拉瑾可不信这一套。但是他现在却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着,也真心实意地将其告诉对方。
热浪与烟尘以迅猛的态势占领了整个房间。
虽然是石造建筑,但是内部却非常容易燃烧。这个家太多纸了。一不小心就会点着。
“快点走吧”
他摆摆手,那一瞬间骑士用他那淡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
“好吧。”
从这句话里感受到的强烈觉悟,让达拉瑾不由得眨了眨眼。比起让我去死这样苍白的话语,对方的声音反而更为沉重。
被认可的强烈思绪让他内心十分动摇。
——我是想被人认可的吗。
自己不会是一直寻求别人对自己行为的认可吧?明明自己坚持的是,走自己的路,让他人说去吧的信条啊。
被帝国、帝国文化称之为精髓的骑士认可就这么感动吗?
一瞬间达拉瑾感觉自己被救赎了,也被打击了。以及想要嘲笑这样的自己。
骑士之后没有说话,也没有花多少时间背起女官离开了。没有离别的寒暄,也就没有再会的约定。原来如此,真是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啊。
——真不愧是被誉为“华”的男人啊。(陆伊的称号是华の骑士,之前都把华翻译成花,但是达拉瑾这里应该是双关)
自己已经没有认可对方之外可以做的事了。
退却紧张,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变得沉重了。他已经无法动弹,也动弹不得。
房间里到处传来不祥的声音。曾经是书本的那些纸片,随着火焰上下飞舞。仿佛插上了翅膀要从这间房间飞走一般。
真不可思议,达拉瑾想。
明明书在燃烧,但是自己却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愤慨。反而他的心情就像晴空万里那样灿烂。简直就像为了这一刻才收集了这么多书。
他感受到了一股漠然的开阔感。
就这么放手的话,达拉瑾的意识也会脱离肉体这一囚笼而飞向远方吧。和书籍一同踏上旅程,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但是,他还想见安拉最后一面。
这是他一路至今的理由,想要守护的存在。他想死前最后见一见那个,他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那个人。
安拉倒在床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的她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奇异美丽——像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她微微地张开眼睛。
“哥哥……”
也许是幻觉。
这个房间焚的香就有这个作用。这样可以麻痹身上的疼痛,但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被骗了。
但是这么热是不行的。好热啊……好热啊。
“哥哥,我……努力了。”
“我也努力了,安拉。”
“我知道的。哥哥呀,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实际上比谁都努力呢。我……知道的。哥哥不仅见多识广,而且头脑也很好,比谁都厉害的口才——”
“不对,还是有可以和我一决高下的人呀。”
“——但是你不知道花冠该怎么编吧?”
达拉瑾微笑着说。
“这个嘛,我不知道呀。”
“你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安拉的声音像是在向他撒娇,也像是在和他闹别扭。好怀念,就和小时候一样。
“这样啊,是我不好。”
“我呀,一直都很想要一个花冠呢。想要哥哥给我做一个呢。”
“那我下次去查一下该怎么编吧。”
“算啦。”
安拉的眼睛闭上了。还是说达拉瑾的眼睛闭上了呢?
像是热风轻抚脸颊般,有个声音轻声低语。
“算啦,哥哥……这都是我太任性了。”
明明安拉都有了那么多金银宝石的冠冕了,比起这些她更想要花冠吗。
——当然是这样啊。
这就是安拉。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满足她的心愿。连达拉瑾也没有。
没有得到花冠,却得到了妃嫔的冠冕。这个和她并不相配的冠冕给她带来了诸多不幸,而她一直想要的花冠却成为了永恒的至宝……对了,他想。
——为了不让她再次失望,去查一下花冠的编织方法吧。
为了能给安拉戴上那天在药草园见到的那种——寄宿着永恒露水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