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ACT4 RELEGATE

  所谓神曲即是人类唯一能供给精灵做为报偿的『价值』。

  否则,对精灵来说,人类社会的地位、名誉、财富都不具有任何意义。

  因此,对他们来说就算这个世上没有人类存在也全然没有影响——至少在人类灭亡之后,精灵仍可以长久生存在这个世上。

  事实上,在遥远的过去就是如此。

  在但丁·伊布凡布拉这位天才音乐家成功与精灵沟通之前,精灵的生态与人类之间几乎没有交集。人类不知道精灵的存在,也几乎没有人相信这种谜样生物的真实性。

  然而,在但丁之后又出现了许多神曲乐士,也诞生了许多神曲,从此改变了人类与精灵间的历史。

  对精灵们来说,人类所演奏的神曲就好比极致的甘露,带给他们欢愉,还有高出平时数倍之多的强大力量。

  因此,精灵们开始积极参与人类社会。

  特别是拥有人类外型,学术上称为弗马奴比克类型的精灵,他们创造出与人类极为近似的外表,穿着人类所穿着的衣装,从事与人类一样的职业,取得与人类同等的社会地位和权力。这中间不需经过太长久的时间。

  而随着弗马奴比克精灵受到人类社会广泛承认,其他型态的精灵们参与人类社会的情况亦变得频繁;当中甚至有非人形精灵与人类交换雇佣契约,以金钱做为报偿而提供劳力。

  但即便如此,精灵们最终渴望得到的还是神曲。

  ——比方说,当那些精灵谋得与人类同样的职务,得到薪饷,其使用方式多半就是支付神曲乐士演奏神曲的报酬。

  那么,所谓神曲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老实说,其中形式并未有明确的定义。

  若真要定义什么叫做神曲,就是一种『能吸引精灵』、『能给予精灵力量』的音乐。

  换言之,只要满足这两种条件,无论什么样的音乐都可以成为神曲。

  ——摇滚乐也好、爵士乐也罢,抑或者是民谣等等;不问形式,甚至与演奏技巧的优劣无关。就算是万人称颂的演奏家,只要他的音乐无法吸引精灵,就不能成为神曲。

  反之,就算音准偏了,旋律变了调——虽然几乎没有精灵被这样的音乐吸引——饱受乐评家的批判,只要精灵认可其价值,愿意提供劳力做为报偿,这就是神曲。

  而神曲乐士则是以演奏神曲为职的专业人士。

  既然必须以演奏神曲为职,那么就必须有稳定的表现。

  ——因为如果一名神曲乐士时而可以演奏出神曲,时而不行,就无法做为稳定的工作经营。同时,在需要召唤精灵协助的场面,若是一名神曲乐土无法提供神曲满足精灵,无法藉助精灵的力量成事,这位神曲乐士也就没有做为神曲乐士的意义。就这个层面而雷,能演奏出神曲,却无法做出广泛的应用,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换句话说,做为一名神曲乐士,最重要的是能否稳定、投其所好地提供精灵们喜欢的神曲。

  为此,了解要讨好的对象是最简单,也最确实的做法。

  ——精灵们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什么样的音乐可以成为神曲?

  这个问题,做为一名神曲乐士必须以感性掌握其中要点,而非理论。

  而要做到这点,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多跟精灵接触了。

  因此——

  ●

  「——特别是这所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常态性地聚集了非常多的精灵,经常有机会可以直接接触。因此,这对学习神曲来说,是一个得天独厚的环境。

  我想大家每天为了复习、预习,还有课堂上出的作业等等都非常忙碌,不过你们有好好留意周围的精灵吗?

  他们可都是最好的老师喔。虽说出社会之后,以神曲乐士接工作执业时,从课本和学校讲师身上学到的知识当然非常有用,不过最有帮助的还是实际跟精灵接触,沟通的经验。有这层经验,从课本和讲师身上学到的经验也可以更深刻地烙印在心底。学习效果也会比原本高出数倍……」

  尤芬丽一双鞋跟——喀哒、喀哒地来回踩在讲台上。

  讲台下挤满了学生。

  这间开阔的大讲堂总是坐不满,留下许多显眼的空位,但今天无论一阶段、二阶段学程的学生们都积极参与,使得整座讲堂拥挤不堪。

  当然,讲堂里面可是没有一张空下来的椅子——这点不说,站着听课的学生还不在少数,让整间讲堂显得相当闷热。

  不过这里没有人因此脸上显露出不快的表情。

  事实上,现在已经是学校放学的时间了。校方没有要求学生非得参与这类放学后的特别课程。

  这类课程多数情况都是知名的业界人士,因为过度繁忙而无法接受校方邀约,但忽然空出了时间,校方却无法在学校正常授课时段腾出空堂给这些人士,只好在放学后加开课程,请他们为学生上课。因此,很多学生也因为事前安排的其他活动而无法参加这类课程。

  然而,这次的特别课程几乎是所有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在籍学生全都出席了——大概很多学生原本也有安排其他活动,但还是特地取消而留下来听讲的。

  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专注在课堂上。

  有位子坐的人认真地抄着笔记;许多站着的人也一手持着手记,另一只手拿笔,能记的就多记一些。

  台下没有人窃窃私语,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还有笔记用具在纸上滑动声回荡在大讲堂中。

  因为这是尤芬丽开的课。

  拓植·尤芬丽——在为数众多的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校友中,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

  在托尔巴斯神曲学院之中,由于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的升级考试非常严格,因此留下的学生都是相当优秀的。但在这些优秀的学生之中,尤芬丽的表现又更出类拔萃。

  她从在学时期开始,做为神曲乐士的实力就不逊于当时学校里的讲师阵容,亦在毕业前考取了国家考试,做为一名神曲乐士独当一面地接受委托。

  事实上,即便是通过学校二阶段专精实习课程而毕业的学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取神曲乐士国家资格;甚至早在毕业前就梦碎而另谋出路的人才是压倒性多数,从这点来看,就知道尤芬丽是多么特殊的案例了。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除此之外,上天赐与她的天赋还不只一样——

  一双细长而清秀的黑色眼眸,眼神散发着强韧意志,却不会给人冷酷的压迫感——或者说,她其实更像只喜欢恶作剧的小猫,反倒让人觉得亲切。

  一副小巧却英挺的鼻梁轮廓非常漂亮;颤骨到下颚滑顺的线条也呈现理想的鹅蛋脸。加上少女般浅粉红色的薄嘴唇、滑嫩而白皙亮眼的肌肤、与肤色呈现对比般乌黑且与肩膀切齐的秀发……

  她是个得天独厚的美女,长得非常漂亮。

  「…………」

  佛隆坐在大讲堂角落,忍不住压抑着苦笑。

  当尤芬丽开门走进大讲堂准备上课的当下,佛隆又重新体认到一件事——

  那一刻,一、二年级的学生们齐声发出赞叹……

  其实这届的二年级生应该有一年的时间跟尤芬丽一同待在这间托尔巴斯神曲学院上课。不过由于尤芬丽升上四年级之后就开始以神曲乐士身分活跃于业界,不太常来学校。也因此,当时的一年级学生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她。

  所以现在就读于一阶段一般学科教育学程的学生们,几乎都不知道尤芬丽长什么样子——也许尤芬丽丰富的天才事迹早在他们脑海中建构出一个心目中该有的形象了吧。

  而想像与现实之间的差异,在尤芬丽走进大讲堂的那一刻仍让他们惊讶不已。

  佛隆还在念一年级的时候也受过尤芬丽的照顾,因此不会像其他学生们产生如此惊讶的反应。

  ——然而,这仍是佛隆头一次看到尤芬丽穿套装,表现出成熟女性的姿态,而非之前在学校穿着学生制服时的模样。这样的情况也让他一时之间看得愣住了。

  ……这个瞬间,坐在身旁的克缇卡儿蒂以几乎足以踹破地板的力道狠狠踩了佛隆一脚,让他脑海中随即迎来一片因疼痛而几乎往生的空白。

  话说——

  「…………」

  刚刚提到克缇卡儿蒂,此时她则是稀奇地没有在教室里睡觉,而将意识放在尤芬丽的课堂上——当然,她不像其他学生们一样,丝毫没打算抄写笔记,而只是双手手肘撑在桌子上,看来一副疲倦的模样。

  「…………」

  佛隆偷瞄了她一眼,看到她身上一块闪耀着低调光辉的物体——是佛隆昨天在跳蚤市场买给她的黑曜石手链。

  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识地这么做,佛隆不时看到她用右手触摸着左手手腕,彷佛不断确认手链的存在似的。

  她大概很喜欢这条手链。

  (要是她不说话,这个样子真的很可爱呢……)

  佛隆面带苦笑地在心里做出这样的感想。

  然而……

  (她……是精灵呀。)

  虽然克缇卡儿蒂看来就像个普通女孩,但其实她并非人类。而是佛隆提供神曲做为报偿而同雇用』的精灵。

  就像尤芬丽说的,佛隆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完全了解她在想什么……

  ——不对,他不了解。

  这是当然的,因为她跟佛隆不一样。

  精灵与人类原本就是不同的两种生物。而就算不提这点,她跟佛隆彼此也拥有不同的人格与意识。因此,他们不可能完全了解彼此,佛隆只能揣测克缇卡儿蒂的想法,然后相信他对克缇卡儿蒂的认识。

  (相信……信赖……我是不是真的不相信她呢……)

  佛隆忍不住思索着。

  此时尤芬丽仍继续为台下的学生们上课。

  「——所以,我们无法相信我们不知道的一切。因为『未知』是导致『恐惧』产生的其中一项要素。而内心隐隐怀抱着『恐惧』的人,不可能演奏出撼动人心的曲子。」

  尤芬丽一边在黑板上书写着复杂的神曲解释,但口中提到的却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个话题。看来她脑中思绪是将手指动作和口中欲吐出的字句完全分开的。

  这是她的坏习惯。

  因为她脑袋很好,所以可以用常人办不到的速度同时处理多项思考。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一个人独处时是不成问题,但若有其他人在,她常常会因此忽略对方能否跟上她的思考速度,迳自朝着自己所预想的方向前进。

  佛隆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尤芬丽,但其他一、二年级学生应该就受不了了吧。

  事实上,现在课堂上已经有许多学生露出疑惑的表情彼此相互张望。

  「……因此,大家应该更积极跟精灵接触。而且不只是上课时间,只要有机会就要多把握,就算要利用我们这些讲师来达到这个目也没关系。请大家以更高的目标勉励自己,只要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人就会不自觉开始努力——反之,若是我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会不知道该如何努力。」

  尤芬丽放下手中的粉笔,活动着细长的手指粗鲁地搓动,藉此搓下指尖沾上的石膏粉。接着……

  「——大概就是这样啦!」

  忽然转变的语气让台下学生忽然一阵议论。

  「唉……与其叫你们去学,其实你们更应该要习惯跟精灵接触。像那些复杂的道理……嗯,这时候应该要全部忘掉——总之就是实践再实践!大家了解了吗?」

  说完,尤芬丽环顾讲堂,观察着学生们的反应。

  ——此时台下的人(主要是一阶段学程的学生)全都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了解了吗?还是不了解?到底是哪一种?了解了就说『了解』,不了解就说『不了解』!如果连这种程度的意思都没办法表达,那可没办法跟精灵沟通相处喔!」

  尤芬丽带着训斥小孩般的语气喊了一声。

  然而,一阶段学程的学生还是维持一脸困扰的模样没有回话,不过二阶段学程的学长姊则体察当下气氛,纷纷开始出声应答:「了解了!」「是!」接着,这些应答声转而变成热烈的掌声。

  「好!那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辛苦罗!」

  尤芬丽彷佛要以此为这堂课做结似的用手拍了一下桌面,此时——

  学校的钟声——提示学生们七点钟离校的声音——彷佛就在等她这句话而响起。

  ●

  「佛隆学长~~」

  一声开朗的呼唤传来。

  这声音回荡在大讲堂挑高的天花板下,穿过众人的交谈声,清楚地传入佛隆耳中——此时尤芬丽已结束这堂课走出了讲堂,而参与这堂特别课程的学生们也从站着听讲的人开始移动,缓缓离开教室。

  佛隆光是从声音判断,就可以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扬起嘴角,转头望向这个人的方向。

  ——是贝尔莎妮朵。

  这声宏亮的呼唤吸引了周围的人的目光,让站在贝尔莎妮朵身边的普利妮希卡觉得害臊而缩起身子,但仍跟着姊姊一同朝佛隆走来——这其实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光景。因为她们两人总是走在一起,而一旦姊姊的行为受到瞩目,做为妹妹的普利妮希卡也会变成众人目光的投射焦点,使得个性与姊姊呈现对比,表现比姊姊来得恬静的普利妮希卡也变得引人注目。

  因此,普利妮希卡现在满脸通红,连耳根都染成了红色。

  她几度拉扯着姊姊的袖子,彷佛在说:「你小声一点啦,很丢脸耶!」但贝尔莎妮朵完全没有意会到,反而拖着内向的妹妹快步跑向佛隆面前。

  「辛苦了!尤菲学姊——不对,拓植学姊的课怎么样?」佛隆问。

  「很棒呢!我好感动喔!拓植学姊明明跟我们年龄差不了多少,却给人一种气宇轩昂的感觉,超帅的!要是我有一天也可以变成那样就好了!」

  贝尔莎妮朵带着尚未消退的兴奋,不由自主地挥着手说。

  ——事实上,她与尤芬丽曾经碰过面,只是尤芬丽没有告诉她自己身为神曲乐士的事。而今天亲眼见到认识的人过去从未显露出来的一面,让贝尔莎妮朵显得非常开心。

  这般坦率的情绪反应,以如此率直的方式呈现在言行举止上,是贝尔莎妮朵独有的人格特质。她的性格就彷佛稚子一般纯真,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

  「……这样啊,我也是呢。」

  佛隆说。

  成为像尤芬丽这般气宇轩昂的神曲乐士,也是佛隆的理想。

  其实尤芬丽在毕业前就已经是很受学弟妹欢迎的学姊。但在毕业后她开设了个人事务所,做出更多实绩之后,愈发给人一种专业的印象,在同性的后辈之间又更受欢迎了。

  令人崇拜的学姊,这应该不只是贝尔莎妮朵一个人独有的感想。

  「普利妮希卡,你也辛苦了。」

  「……哪里。」

  普利妮希卡微微缩起肩膀应了一声——她大概还不习惯佛隆直呼她的名字。

  「呼~~下课了下课了——唉呀,是两位双胞胎小妞呀?」

  蓝伯特忍住呵欠朝着佛隆的方向走来。

  平时他都会坐在佛隆和克缇卡儿蒂身边,但这堂课因为来得比较晚,所以只好和佛隆分别坐在不同区域。

  「……蓝伯特,你该不会上课上到睡着了吧?」

  佛隆看着几度想打呵欠而忍下来的蓝伯特,面带苦笑地开口询问。

  然而,蓝伯特以少有的明确肢体动作摇头,耸了耸肩说:

  「谁敢做这种不要命的事呀?在尤菲学姊的课堂上睡觉,什么东西会砸过来都不奇怪呢。」

  「这……也是啦。」

  佛隆再一次露出了苦笑。

  尤芬丽是个非常没有耐性的人。而佛隆跟蓝伯特又都是与她关系亲密的学弟,所以有什么想法或反应都不会客气。

  因此,要是这两个人在她看得到的范围内打瞌睡,粉笔或板擦毫不留情地直接砸过来的可能性并不低。

  「唉,虽然课程本身很有趣,不过类似的内容我们也都听过了……」

  「是啦。」

  佛隆跟蓝伯特在就读一阶段学程时,都是直属于尤芬丽的学弟。当时的尤芬丽已经拥有自己独立而稳固的『神曲乐士观』,并且经常在佛隆等人面前阐游。而今天这堂课其实也算是当时那些内容的延伸,并没有加入太多新的东西。

  就算如此,佛隆还是觉得尤芬丽的课非常有趣。

  尤芬丽在课堂上提及的是一种理想。而当这种理想并非出自一个没有实绩的学生,而是从一名拥有丰富精力的职业神曲乐士口中说出来,所蕴含的重量截然不同。

  「好了,我们也该撤退了吧。」

  蓝伯特耸耸肩说。

  讲堂里面的人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

  其实,这间大讲堂很少拿来当作教室使用,所以一旦安排在这里的课程结束就会马上关闭。而今天这堂特别课程延迟下课,现在已经到了所有学生必须离校的时间,换做平时,他们早就该离开了。

  虽说在校方安排特别授课的日子,规定的离校时间会酌情延后。但现在……

  佛隆等人察觉一名看似校务人员的中年男子,已经站在讲台上以缓慢的动作擦着黑板,同时露出埋怨眼神,瞪视着还留在讲堂内的学生。

  「那我们走吧——克缇……」

  佛隆唤了一声之后才猛然发现一件事。

  平常尤吉莉姊妹——或者说贝尔莎妮朵一来,克缇卡儿蒂总会开始跟她拌嘴,但今天却显得非常安分。

  (……她还在不高兴吗?)

  佛隆回头,看到这柱红发精灵带着一脸疲倦的表情伸了伸懒腰,脸上仍透露出些许不快的心绪。

  「克缇?」

  「…………」

  她默默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望向佛隆——虽然她是瞪着佛隆,不过似乎在问:「好啦,那你接下来要怎么样?」

  尤芬丽的课上完,今天学校的活动也结束了。平常大概就是回宿舍去了吧,然而——

  「……那个,克缇卡儿蒂怎么了吗?」

  普利妮希卡歪着头对蓝伯特问了一句。

  「从上午那堂课结束之后就都是那样啦。」

  「还在生气呀……」

  「你们在说什么?」

  克缇卡儿蒂将那副瞪人的眼神从佛隆移到蓝伯特和普利妮希卡身上。

  虽然蓝伯特和普利妮希卡只是小小声地对答,但克缇卡儿蒂不愧是精灵,就算不刻意将注意力放在两人身上,还是可以清楚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

  「没有~~我们什么也没说。」

  蓝伯特耸耸肩。

  他现在似乎也不会想去招惹克缇卡儿蒂。

  而这时候……

  「——嗨,诸位未来的神曲乐士们!你们好吗?」

  忽然一声轻佻的招呼声传来。

  在朝着讲堂出口疏散移动的学生群中,神曲乐士拓植·尤芬丽逆向朝着佛隆等人走来。

  「尤菲学姊——」

  佛隆惊讶地唤了一声。

  除了他,蓝伯特、普利妮希卡还有贝尔莎妮朵也都吓了一跳,因而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受聘于校方主持特别课程的讲师。

  「好久不见——是说,好像也没那么久?不过这边这对双胞胎姊妹倒是真的有一阵子没看到了。」

  「啊——是!学姊您记得我们呀!」

  「当然记得罗。」尤芬丽说。

  其实尤芬丽跟尤吉莉姊妹不熟。而见面的次数大概就是这对双胞胎姊妹在入学前来学校参观的时候见过一次,入学后在尤芬丽回来学校时又一次,就这么两次而已。

  由于这对姊妹是在尤芬丽毕业的那年才入学,因此本来应该是没有机会碰面的。所以贝尔莎妮朵原以为这位学姊不会记得她们。

  毕竟眼前是一位外界公认的年轻天才神曲乐士,也是全校学生心目中共同的理想和目标——换句话说,她的地位大概就像艺人一样吧。因此尤芬丽能否记住她的每一位『粉丝』,也真的是令人怀疑的事。

  「这么有趣的学妹我才不会忘记呢。」

  「是、是吗?」

  「而且我回来学校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寻找资优的潜力股呀……」

  尤芬丽小小声嘟哝了一句。

  「……潜力……什么?」贝尔莎妮朵问。

  「没有没有,那是我在自言自语——话说,佛隆,你怎么了吗?」

  「——咦?」

  「你的契约精灵好像不太高兴呀?」

  此时尤芬丽的目光当然就落在克缇卡儿蒂身上。

  「啊……没有啦,那个……其实是……」

  佛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其实他没想要刻意隐瞒,不过若是直接在克缇卡儿蒂面前向尤芬丽解释,那这柱红发精灵听了肯定会更生气。

  「嗯~~~~……?」

  尤芬丽看了一下佛隆,也看了一下克缇卡儿蒂,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主意似的扬起了嘴角。

  这是她脑中忽然浮现什么『好主意』时特有的表情——不过话说回来,佛隆跟蓝伯特都很清楚,这种时候尤芬丽心里盘算的不见得真的是什么『好主意』。

  「那个……你是叫克缇吗?」

  尤芬丽对着克缇卡儿蒂开口询问,而这柱红发精灵则反射性地开了口:

  「——只有佛隆可以……这么叫我。」

  她以气愤的语气开口,气势却在语尾忽然沉下来,变得近乎呢喃。

  「叫我克缇卡儿蒂!」

  「嗯嗯,也对——我说,克缇卡儿蒂,我可以跟你商借一下佛隆的时间吗?」

  「——呣?」

  听到这般意外的要求,克缇卡儿蒂也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接着,尤芬丽以亲密的态度拍了拍佛隆的肩膀说:

  「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就好。」

  「拓植学姊,那个……佛隆学长不是克缇卡儿蒂的私有物啦。」

  尽管贝尔莎妮朵这时候忽然不表认同地插了嘴,但尤芬丽却只以一句:「没关系啦,别在意这种小事。」轻轻带过,然后再次把目光放到克缇卡儿蒂身上。

  「可以吗?」

  「为、为什么问我?」

  「你是属于佛隆的,而佛隆也是属于你的——所谓精灵契约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所以我当然要先问你罗。」

  尤芬丽说。

  克缇卡儿蒂脸上短暂地冒出红晕,原本要说什么却又马上噤口,把头别过去。

  「……随便你。」

  「谢谢罗。」

  尤芬丽说完拉着佛隆的手走了出去。

  「等、等一下啦,学姊,怎么了吗?」

  一如前述,现在已经是学校规定的离校时间,只是因为安排了一堂特别课程而延后,但顶多也只是——『学校多给你们一点时间,不过还是请大家收拾收拾,赶快回家』——这样的意思。

  「没关系啦,就一下下嘛?没问题吧?」

  「学、学姊你这么说的时候,一定都有什么企图……」

  「没关系啦,你不要管那么多~~~~♪这么拘谨干么?跟来就对了啦~~~~」

  尤芬丽一派轻松地边说边将抓着佛隆的手移到衣领上,蛮横地拉着身后这个比起自己稍微高大的学弟,将他拖着走。

  一会儿之后——

  「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

  几个人看着佛隆和尤芬丽离开——

  「那我们就找个地方等一下吧——大概三十分钟嘛。」

  虽然现在已经是规定要离校的时间,但多留个三十分钟应该没有关系。而听到蓝伯特一脸无奈地这么说,尤吉莉姊妹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

  「等、等一下啦,学姊,我跟你去就是了!请你把手放开好吗?」

  佛隆开口央求的同时,衣领也被揪着,整个人被拖着走在走廊上。

  从出了大讲堂,穿过走廊走上阶梯,再进入下一条走廊,这中间佛隆一直是被尤芬丽揪着衣领在走——其实尤芬丽蛮横的个性不是今天才开始,所以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佛隆这样一直被人揪着衣领拉着走,不但难过也有些丢脸。

  「好。」

  尤芬丽应了一声而将手放开。

  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让佛隆整个人后仰而差点摔跤,还好用手扶着墙壁撑住了。

  「我们要去哪里呀?如果要说话的话,餐厅之类的不是比较——」

  「我们去院长那里。」

  尤芬丽泰然自若地开了口。

  「蛤?等一下,院长……你刚刚是说院长吗?」

  「是啊。」

  尤芬丽扬起嘴角,露出浅浅的、同时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嘛。」

  随后补上的这句话似乎别有寓意,然而佛隆并未察觉,因而歪着头问:

  「咦?啊、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

  「院长,兴趣是煎香茶。去找他玩的话可以分得一杯免费的香茶。」

  「可、可是这个——」

  这种把院长室当吃茶店的想法,佛隆实在不敢苟同。

  然而,尤芬丽却丝毫没有犹豫地朝着走廊那头走去。对佛隆来说,现在掉头也不是,只好慌张地跟上脚步。

  「学姊,等一下啦~~~~」

  走廊上弥漫着一股闲适的气息。

  窗外洒入夕阳慵懒的光芒,烘托出一股褪了色的旧照片一般陈旧的往日情怀——现在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离校,几乎看不见其他人影,于是使得这样的印象又更显强烈。

  然而,这个时刻的天色变化很快。大概不要再半小时就会入夜了吧。

  「没有先跟院长预约就擅自跑去,这样好吗……」

  其实院长也不见得会待在院长室。

  「唉呀,嗯,上课前我去过一次,而院长也说要我下了课再过去一趟呀。」

  「那个……就算是这样,把院长室当吃茶店也不好吧?」

  「我想看看那只狸猫的反应嘛——」

  尤芬丽忽然驻足说:

  「尤其是有你在的时候。」

  「啊?什么事呀?」

  「好了啦,你别管,这是我在自言自语……对了——」

  尤芬丽再一次跨步出去的同时扬起嘴角,缓步走在佛隆身边说:

  「你干了什么好事?」

  「……咦?」

  「我看克缇卡儿蒂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啊……嗯,那是因为——」

  佛隆边走边将上午那堂课发生的事说给尤芬丽听。

  尤芬丽一边听,一边也偶尔针对细部询问:「等一下,这里的详细情况是怎样?」「这边你做了什么?」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还是默默地仔细听佛隆叙迤。

  然后……

  「她被大辉老师指出我不相信她,这点好像让她非常生气……」

  「喔喔~~~~」

  尤芬丽露出一脸有所领悟的表情点点头。

  「那当然是你不好啦。」

  「啊……果然如此……」

  佛隆答话的同时脸上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如果连尤芬丽都这么说,那一定就没错了。

  问题肯定是出在佛隆身上。然而,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不过,我觉得我的神曲演奏得很好呀。而我也配合克缇卡儿蒂的能力做了很多细部调整……」

  「我说你呀——」

  尤芬丽显露出有些不耐的表情说:

  「就是这点不对啦!」

  「咦?这……这是什么意思?」

  佛隆一脸混乱地开口询问,但尤芬丽却没有回答,取而代之地——

  「……这么说来——」

  她彷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而举起一手食指抵着自己的额头。

  「佛隆,你是孤儿院出身的吗?」

  「啊,是。」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呢……」

  「呜、那个……什么意思?这件事跟我是孤儿院出身的有什么关系吗?」

  佛隆显得一脸困惑。

  他非常清楚尤芬丽的个性,这位学姊绝不会因为他是孤儿院出身而鄙视他——至少在过去两年,受教于尤芬丽的过程中,他从未有过被侮辱的感觉。甚至尤芬丽还会责备那些因为佛隆的出身而吐出轻蔑言词的学生。

  换句话说,现在尤芬丽特地提到佛隆身世这件事,并非基于歧视或自身优越感,而是有其他明确的理由。

  然而——

  「嗯~~~~该怎么说呢……」

  尤芬丽此时显露出疑惑的表情歪着头。

  「这个问题用说的很简单,但如果没办法用实际体认的方式让你了解就没有意义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听到学姊你这么说,会让我很在意的。」

  对佛隆来说,若是尤芬丽不在这里说明她所看到的问题,而就此把佛隆丢在一边,他会觉得无所适从。

  ——但其实佛隆也知道,一如尤芬丽所言,若是没有实际体认到问题所在,就算她说了也没有意义。

  「佛隆,你呀……」

  尤芬丽稀奇地哇出了慎重的语气:

  「你从来不曾觉得『父母亲很罗嗦』吧?」

  「咦?啊……嗯,是没错。」

  佛隆连自己双亲的长相都不记得。

  打从他懂事起,孤儿院就是他的『家』。

  虽然他不会觉得孤儿院里的职员们特别冷漠,但其实也算不上温柔——说起来,毕竟他们必须照顾几十个孩子,而且每个人的年龄、性别都不尽相同,没办法花太多时间在每个人身上,所以佛隆也不会怪他们。

  所以,佛隆当然不会觉得那些孤儿院里的职员们『罗嗦』——甚至因为他们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佛隆,还让佛隆因而觉得寂寞呢。

  然而……

  「说到父母亲……」尤芬丽说:「我哥也是这样——不管小孩子做什么,他们都会想要干涉,从不认可小孩子也有独立自主的一面;不管是睡觉时间、吃饭吃什么,或是该拥有什么样的兴趣,甚至连交往的对象、将来的职业都要插嘴管一下。虽然程度不一,但多半的父母亲都是这样。」

  尤芬丽叹了一口气说。

  「喔……不过他们会有这样的表现,其实也是出于担心吧?」

  佛隆觉得,这其实是很窝心的事。

  「是啊,这么说没错。不过不管是谁,都会希望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事啦。该说是想从父母亲身边毕业,独立自主的期望吗——唉,总之,在小孩子进入青春期之后,很自然地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很自然地……是吗?」

  佛隆忍不住要想,换成自己是否也是如此?

  在他懂事以后,父母亲就已经不在身边。换句话说,他是不得不离开父母亲而独立的。所以现在听到尤芬丽说『做孩子的一定会开始产生独立心』、『会想离开父母亲身边』,佛隆实在很难想像。

  「因为,所谓青春期——欸,就生物学的角度来讲,大概就是发情期吧。」

  「发、发情期……?那个……学姊……」

  忽然从一位女性,而且又是像尤芬丽这样的美女口中听到『发情期』这个辞汇,佛隆冷不防地感到一阵紧张焦虑。然而,尤芬丽其实也很清楚佛隆的个性,所以出于捉弄人的性格,习惯性地会脱口说出这类下流的辞汇。

  「大概就是生物们开始做色色的事情、进而繁衍,孕育下一个世代的时期。所以这个时期的生物在肉体方面已经具有进行生育、成为新一代幼生个体父母的条件了,当然会产生从父母亲身边独立的想法罗。」

  「……原来如此。」

  这么说起来也许真是这样。

  「不过在人类社会,做父母的却不会这么想——对他们来说,小孩子永远是小孩子;不但需要他们费心照顾、脑袋不好,也还不懂事,所以会过分干预小孩子的行为。这其实是一种扭曲的独占欲啦。」

  「独占……欲?」

  「对,因为小孩子都是父母亲生的嘛。」

  ——这点说是这么说没错,但身为孩子的父母并非意味着可以决定孩子们的一切。

  「不过,一般父母会基于常识,或是回想起自己从双亲身上得到的干扰,对孩子的行为干预多半情况下会在一定程度上适可而止。」

  「因为……自己也不喜欢被干预是吗?」

  「对,他们会察觉到自己正在做跟父母亲一样的事,因而感到震惊。」

  尤芬丽边说边露出苦笑:

  「毕竟做为一个孩子,若是各方面行为都遭到父母亲过度干涉,一定会觉得不快。而做父母的大家也都经历过,了解这种事,所以不会在超过一定程度的情况下还硬要拉着孩子的手教他怎么去做。于是产生——默默地站在背后观看就好——这样的想法。」

  「……原来如此。」

  佛隆暧昧地点点头。

  就道理上而言,他可以理解。但要说有什么具体的体认则没有。

  「因为若非如此——」

  尤芬丽忽然改变了说话的语气。

  「从孩子的角度来看,会觉得父母亲『不信任』他,所以觉得不满,你说是不是?」

  「……会觉得……不被信任吗?」

  「对,做孩子的会希望父母亲多给他一点信赖。然而,若是父母亲连枝微末节的小事都予以干预,做孩子的一定会觉得——你们其实不信任我吧?做为一个父母亲,却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你们要把我当小孩看待到什么时候?……大概就是这样。」

  「……这样啊……嗯,也许——也许真的是这么回事吧。」

  佛隆像是在咀嚼这段话似的重复了一次。

  「那你觉得这种情况会只限于亲子之间吗?」

  「……如果不限于亲子之间……那像是兄妹、祖孙之类的关系也会有吗?」

  「还有朋友、情侣、长官与下属等等,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有。」

  「…………」

  佛隆彷佛觉得这个问题一下子变得相当庞大。

  然而,他的心里却也忽然领略了什么。

  「除此之外,人类跟精灵之间的关系……也是吗?」

  「如果你可以了解的话,那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尤芬丽答话的同时露出了笑容。

  佛隆忽然停下脚步,当尤芽丽回过头来的同时,对着尤芬丽大大地鞠了躬。

  「谢谢学姊的指教。」

  「唉,谁教我是你学姊嘛。」

  尤芬丽挥挥手,再次转身迈步出去。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佛隆跟在尤芬丽的身后迳自思索着。

  ——果然早上那堂课不是技术问题,其实是刚刚提到的这个问题吗……

  其实,也许就是因为技术过于精确,且一丝不苟反而产生了这样的问题。

  佛隆总是被任性而恣意妄为的克缇卡儿蒂耍得团团转。而也许出于这方面的现实问题,在佛隆心里对克缇卡儿蒂产生了不信任感。

  因为克缇卡儿蒂不拘小节的个性,让佛隆觉得应该要好好领导她,私自认为不管是精灵雷的力量控制、方向,或者是收束率等等,自己都要做出精确的指示。而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佛隆演奏支援用的神曲对克缇卡儿蒂产生了不必要的干预……

  ——对,佛隆一旦察觉便发现,问题其实显而易见,就是如此没错。不做他想。

  明明没有必要,但佛隆的神曲却在下意识中对克缇卡儿蒂的行为——从瞄准到力量控制方面——都做出了过度的干预。

  其实他只需要将『加油』这样的意念灌注在神曲之中传递给克缇卡儿蒂即可,但却连过于细微的部分——诸如『威力大概多少,动作要更快,要瞄准靶心稍微偏向下缘的部分』等等罗嗦至极的意念都放了进去(至少他是抱这样的心情为克缇卡儿蒂演奏神曲的)。

  神曲会忠实反应演奏者的心绪。而克缇卡儿蒂接收到了这样的神曲,当然也无法发挥自己应有的能力。

  因此,就这个层面而言也一如大辉老师说的,佛隆其实『不信任』克缇卡儿蒂。

  但克缇卡儿蒂不是没有生命的工具。所以对于她自己一个人就办得到的事,佛隆只要相信她,交给她去做就好——只要演奏神曲为她加油就好。或者在她失败的时候再演奏能够帮忙她的神曲即可。

  ——所谓『信赖』其实是这么回事。

  「好了啦,你在干么?快点跟过来啦!」

  尤芬丽站在院长室门前,回过头来对着佛隆唤了一声。

  「咦?那个……」

  佛隆原以为尤芬丽之所以说要去院长室泡茶,为的其实就是要跟他讲这件事。因此,他原本觉得,既然再前往院长室的路上就已经达到目的,他就没必要跟尤芬丽去院长室了。

  然而……

  「学姊,你真的是要去院长室找院长泡茶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在有你在的情况下跟院长谈事情……好了,快点啦。」

  尤芬丽对着佛隆招手。

  然而,佛隆在了解了上午那堂课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之后,其实很想马上回到克缇卡儿蒂身边对她道歉。但现在也无法这么做,只好叹了一口气而快步跑向尤芬丽身边。

  ●

  托尔巴斯神曲学院院长,这人身上充满了谜团——或者说,他身上非秘密而让人可以掌握的部分很少。

  虽然大家直呼他『院长』,但事实上这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无论学生、学校的行政人员、讲师等等,都是如此——也许偶尔来访的政府官员、公社官员有人知道吧。

  此人年龄不详,外表无论怎么看都像个二十岁的青年,但如此年轻的人不可能无故坐上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院长之职。

  细想之下,他身上有太多矛盾和异样的事实存在。

  然而,现在却没有人对于这些问题提出质疑。

  关于这点,也许他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是其中一个原因。他总是给人一种悠哉的印象,彷佛随时都可以看到他抱着一只猫坐在和煦的阳光底下,完全不会给人威胁感,或不信任感。

  「唉呀呀,塔塔拉同学也一起来啦?」

  此时,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对于佛隆也一同现身的情况不感惊讶,看来颇为愉悦地准备起了三人份的香茶。

  这副模样别说威严,甚至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诸如『权力』、『阴谋』、『蛮横』、『官商勾结』、『职权滥用』等等负面辞汇。

  「那、那个……您不用麻烦啦……」

  佛隆畏缩地表示客气,但院长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继续他的动作,从里头端出一套茶具准备泡茶。

  以他的地位,身边若是跟着一、两位秘书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奇怪的事,但也许就像尤芬丽说的,泡茶不知道是不是院长的兴趣,只见他一脸愉悦地准备着。

  「拓植老师,这堂课辛苦啦。」

  当他准备好了泡茶器具之后,也示意着要尤芬丽和佛隆坐到客用沙发上,自己则坐到对面。

  「你觉得这几届的学生怎么样?」

  「参与这堂课的学生太多了,我实在没办法针对个人进行了解。不过就算是一阶段学程的学生也有一、两个看来颇有潜力的就是了。」

  「唉呀呀,没想到竟然有人可以让你看得上眼呀——是谁呢?」

  「尤吉莉·贝尔莎妮朵。」

  「……!」

  忽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佛隆顿时吓了一跳。

  不过仔细想想,贝尔莎妮朵虽还是一阶段学程的一年级学生,但也确实召唤出精灵了呢——只是召唤出来的是比较容易被吸引过来的下级精灵·勃来,而且只有一柱,所以没有留下正式纪录。即便如此也足以显示出贝尔莎妮朵过人的天分。

  至少,比在升上二阶段学程之前从来没有召唤出精灵的佛隆,贝尔莎妮朵实在优秀太多了。

  「喔;你是说帕尔提修的女儿呀。」

  院长面带微笑地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祖父听到孙女被人称赞了一样。

  「她的父亲也是一名优秀的神曲乐士呢。只可惜英年早逝。」

  这句嘟哝声中透露出了院长内心深刻的感触。

  「说是这么说……不过我的眼力大概不是那么可靠吧?」

  尤芬丽耸耸肩说。

  「是吗?」

  「以我之前的观察,塔塔拉·佛隆实在算不上有潜力的学生。」

  即便在本人面前,尤芬丽也显得一脸满不在乎地吐露出了这样的感想。

  然而,佛隆不会觉得生气。甚至认为这是很中肯的评价。

  事实上,他虽然跟克缇卡儿蒂交换了精灵契约,但其实也就只是这样而已。要是没能跟克缇卡儿蒂相遇,他应该没办法通过升级考试吧。

  当然,之前由于佛隆跟克缇卡儿蒂这般极端强悍的上级精灵拥有尚未完成的精灵契约,让其他精灵对于克缇卡儿蒂的存在有所顾忌——或者说害怕——而不敢靠近佛隆,这是事实。

  然而,佛隆就连面对克缇卡儿蒂,也常常无法稳定演奏出神曲。他就是欠缺这样的稳定性。而这点大概是肇因于他懦弱的性格所致——因为神曲会如实反应演奏者的心理状态。而能否稳定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也是一种才能。佛隆欠缺这种才能……这也是事实。

  「不过他已经是有拥有契约精灵的神曲乐士了呢。」尤芬丽说:「而且还是上级精灵。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令人畅快的事。而塔塔拉·佛隆也确实有很多地方让我觉得有趣,但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有这般蜕变般的表现。」

  「……你学姊是这么说的喔。」

  院长带着戏谑式的表情把话题丢到佛隆身上。

  「喔……」

  佛隆只能暧昧地面露苦笑。

  然而……

  「不过院长您跟我不一样,似乎很早就注意到他了。我可以询问您关注他的理由吗?」

  尤芬丽面露微笑——但眼睛却没有跟着透露出和善的笑意,反而带着挑衅般的眼神望着院长——地说。

  对此——

  「咦……?」

  佛隆听了整个人呆愣住了。

  ——院长有注意他?

  这对佛隆来说是完全无法想像的事。

  虽然他和院长碰过好几次面,但其中也不过就一、两次曾经提到私人的话题。而院长所收到的成绩单,佛隆的成绩就算奉承也说不上好。所以,佛陆身上应该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让院长判断他『其实是个有潜力的学生』。

  然而……

  「他直属的学弟妹们对他的评价很好喔。」

  院长神态自若地说:

  「包含你刚刚提到的贝尔莎妮朵在内,他负责指导的低年级学生们全都异口同声地称赞塔塔拉同学,说他的授课方式非常容易理解;甚至还有其他低年级学生听到关于他的评价而想加入他直属的家族呢。」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佛隆说。

  「唉,我只是没有特别告诉你而已呀——当然,也有学生说你的程度很差,指导学生的方式很糟糕就是了。」

  ……这人大概是丹奎斯吧。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家族教学中能够很清楚地指导学弟妹们,代表你的基础很扎实;你会的东西不只是会,而且在脑中整理出了清楚的逻辑跟条理,能以精确的理论传达出去。」

  「原来如此,不过能办得到这种事的,应该不只佛隆一个吧?如果单指上课方式浅显易懂这点,像是佐伯·蓝伯特也获得低年级学生相当好的评价呀?」

  「当然,所以他也在那一份资料里面不是吗?」

  院长面不改色地微笑以对。!的确,这两者并不矛盾,也没有任何启人疑窦的地方。

  ……然而,尤芬丽到底在执着什么呢?

  对佛隆来说,得到院长的肯定当然是很令人感到高兴的事。然而,他的感想也就只有这样了。而且,刚刚听到院长说的理由也不出佛隆的意料。

  佛隆的资质驽钝,因此,他在就读一阶段学程时总是不断地反覆温习,也因此让他在升上二阶段学程后,指导学弟妹时完全不觉得有任何困难。

  也因为这个缘故,院长的评价不会让佛隆觉得惊讶。

  然而,尤芬丽却似乎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但这位公认的天才不可能现在忽然对佛隆的才能感到嫉妒,并且予以否定——那么,尤芬丽这么质问的背后,难道隐藏着她内心的什么疑惑吗……

  「拓植,你干么显得这么没办法接受的样子呀?」

  院长半开玩笑地问。

  「塔塔拉·佛隆确实有成为神曲乐士的才能,这点我没有异议。这方面也纯粹只是我看走眼了。不过让我觉得在意的是,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上级精灵忽然找上他,跟他交换精灵契约,而且出现的时机简直就像是为了要让他赶上升级考试似的。」

  「那个——其实……」

  佛隆红着脸赶紧插嘴:

  「我跟克绽其实在很久以前——在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就见过面了,所以……」

  所以,事实上是——克缇卡儿蒂在精灵契约进行到一半的情况下离开,再也没听到佛隆的神曲,因而处于半戒断症状的失控状态过了十二年。直到前阵子才终于与佛隆重逢,重新完成之前未完成的精灵契约。

  「所以,」

  尤芬丽显得有些焦躁地说:

  「佛隆之前不管怎么样演奏神曲都完全无法吸引精灵靠近,那是因为精灵们察觉到佛隆身上跟克缇卡儿蒂进行到一半的精灵契约的缘故……这点就算了。不过——在克缇卡儿蒂再一次出现在佛隆面前之前,这柱上级精灵究竟身在何方?为什么会忽然出在你的面前——不是别人,就是出现在你的面前?如果这只是巧合,这也未免太刚好了吧?」

  「呜……那个……?」

  佛隆显得一脸混乱。

  他不知道尤芬丽到底想表达什么。

  然而,相较于表面上显露出的混乱情绪,他的内心深处却有另一个声音表示认同这样的质疑。

  ——没错,为什么她跟克缇卡儿蒂会在精灵契约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迫中断呢?

  一般来说,精灵契约不会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中断。因为整个过程不过就是精灵与契约对象之间的肌肤接触,然后再交换几句誓词即可。以时间来说,就连一分钟都不需要。

  而既然克缇卡儿蒂主动提出了交换精灵契约的要求,她不应该会单方面中断这个仪式。而当时年仅五岁的佛隆应该也不会无视于克缇卡儿蒂的意志而这么做。

  另外,在那之后克缇卡儿蒂也不可能不会想要继续她跟佛隆之间未完成的精灵契约仪式才对。而她在碰到佛隆的时候也说,她整整等了十二年——换句话说,有什么事情让她非等待不可。而且这件事情是在违反她的意志之下强迫她等待的。

  ——对,这么一来,若是设想十二年前有人强力介入,并且阻止了佛隆跟克缇卡儿蒂之间的契约仪式不是比较合理吗?而且,对这个人来说,现在则有必要让佛隆与克缇卡儿蒂重逢……是不是也可以这么推测呢?

  「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这么做的罗?」

  「根据我的揣测……」

  ——轰隆!

  忽然一阵轰然的爆炸声响起。茶杯中的褐色液体在上下震荡中产生了大量的波纹。

  「……!」

  这不是地震。

  所谓地震与其字面意义不同,并非『震荡』而是『摇晃』。但现在院长室中所感受到的显然是没有方向性的微幅震荡。而茶杯中的茶水之所以出现高密度的波纹则是因为茶杯与震源间的介质无法在瞬间吸收所有冲击力量使然。

  这情况——也许是哪里发生了爆炸。

  「唉呀吁,发生了什么事呀?」

  院长在沉着的反应中起身,朝着办公桌方向走去。

  「打电话到警卫室问问看吧。」

  接着他伸手向放在办公桌角落的一架古典式——与目前以机能性为主要考量的产品不同,外观是由黄铜和陶器制成,有如艺术品一般的电话机,拨了拨话机上的数字转盘。

  (……该不会……)

  佛隆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如果刚刚发生的异样情况是源自于一起爆炸,而这起爆炸还是人为的……那么该不会跟日前他所遭遇的,那一对神曲乐士和精灵主仆有关?

  『莱嘉』和『巴格斯』,还有——『朽叶馨』。

  佛隆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不过一想到莱嘉和巴格斯对丹奎斯所做的事,他实在无法想像这帮人不是坏人。而之前和他们交手的时候若是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大家都会被杀。

  「没有人接呀。」

  院长将话筒从耳边移开。

  嘟——嘟——话机里面传来熟悉而空洞的拨号声。尽管声音不大,却也依旧传入了离院长几步之外的佛隆耳中。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想比较妥当吧?」

  尤芬丽嘟哝了一声。

  「也许喔。」

  院长答话的同时,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半分紧张的情绪。

  「院长——院长您对这次的袭击事件有什么头绪吗?」

  「嗯……没有耶。」

  即便事态至此,院长仍带着一副悠哉的表情摇摇头。

  然而——

  (院长知道是怎么回事……?)

  佛隆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尤芬丽没来由地忽然脱口说出『袭击』这样的辞汇,但院长却丝毫不觉惊讶,也不感疑惑,彷佛刚刚的意外现象显然就是所谓的『袭击』,因而自然地针对这个辞汇回了话。

  ——然而,若是哪里忽然传来爆炸声和震荡,而且只有这两种现象的话,先要怀疑的理应是『意外』才对。

  但院长却没有否决尤芬丽口中提出的『袭击』,显然对于刚才那般意外状况,院长的判断也是如此。因此,虽然他嘴上说不知道,但其实应该知道什么才对…

  「抱歉——我先失陪了!」

  佛隆说完起身。

  「我担心大家的安危。」

  蓝伯特、贝尔莎妮朵、普利妮希卡,还有克缇卡儿蒂——虽然有克缇卡儿蒂在场,应该不会真的演变成什么大危险,不过——

  「我也一起去——院长,失礼了。」

  尤芬丽说完也抓起包包,将包包打开,并且从中取出了——一架小型单人乐团。

  这种小型单人乐团为了提高携带性,囚而牺牲了操作性和扩音器的出力,但由于重量变轻,体积变小,非常适合携行于慌乱的事故现场。

  「唉呀呀……是理蓝德的最新产品呀。」

  列特斯以悠哉的语调呢喃了一句。

  尤芬丽迅速地背上了单人乐团,大步穿过院长室而伸手抓住门把。佛隆也赶忙追了上去。

  「失陪了。」

  尤芬丽回头向院长道别。

  「注意安全。」

  列特斯这句话依旧不改他悠哉的语气。

  ●

  ——爆炸声响起前五分钟。

  放学后的学生餐厅弥漫着一股悠闲的气息。

  尤吉莉姊妹和蓝伯特看惯了平常的学生餐厅,现在却会觉得有种莫名的违和感——这副异常悠闲的景象反而让他们无法安心。

  平常放学后总还是有许多学生以小团体的方式聚集在学生餐厅谈笑聊天,或盯着墙边一面大画面的萤幕观看正在播映的节目内容……有许多学生总是藉此消磨时间,但今天在特别课程结束之后,却几乎所有学生都离校了,除了蓝伯特、尤吉莉姊妹,还有克缇卡儿蒂之外,餐厅里面没有其他人影。

  「——喔~~佛隆那家伙果然很受好评呀?」

  「是啊!佛隆学长的教法非常仔细!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受到丹奎斯对佛隆学长轻蔑的态度影响,而没有给佛隆学长该有的评价,不过最近大家都说佛隆学长是非常好的学长呢——对吧?」

  贝尔莎妮朵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现冲咖啡,积极地主张她所看到的事实。而一旁被徵询的双胞胎妹妹也面露微笑地点点头。

  「我觉得越是深入演奏技巧的细节,就会出现越多依赖感觉进行的部分。不过佛隆学长就连这些部分也会尽可能地分析出其中的要领跟步骤,在课堂上为大家解释。虽然就算佛隆学长这么做,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不过像他这样认真而努力地想要让大家听懂的心意,大家都感受得到呢。」

  「原来如此……果然诚意型的人就是厉害呀。」

  蓝伯特边说边扬起了微微的苦笑。

  「佐伯学长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指导学弟妹的呢?」

  「我吗?我很随便。会来问问题的人我就会回应,而不来的人我就不管了。我把我做的,觉得对的事情告诉大家——嗯,大概就这样了吧。」

  「喔……」

  贝尔莎妮朵显得有些疑惑而呆愣地点点头。

  也许对她来说,眼前这位众讲师和佛隆都不时夸赞的天才,佐伯,蓝伯特应该要有更令人期待的授课方式吧。然而,蓝伯特却似乎对这位学妹的反应不怎么在意,仍带着他一贯轻佻的语气说:

  「其实……我觉得心情跟心意是最重要的,而技术则是事后才要继续培养的。所以,如果前来发问的学弟妹们怀抱着『我想跟精灵同乐!』或是『我想要演奏出神曲!』这等强烈的意志,那么我指导起来才有意义。而那些怀抱着『神曲乐士是一门好生意!』这等想法的人,我想他们就连神曲的根本部不懂,所以就算针对演奏技术方面给予指导也没有任何助益呀。」

  「这个……也许真是这样呢。」

  普和妮希卡点点头回话。

  同时——

  「神曲的根本……是吗?感觉好像很难耶。」

  贝尔莎妮朵带着微微的不安开口询问。

  而蓝伯特则耸耸肩,一派轻松地说:

  「我也还是个学生,这么说也许有点太嚣张,不过我觉得,所谓神曲的根本就是我们在演奏神曲时,眼前是否有精灵存在。」

  「眼前是否有精灵存在……?」

  「有点太抽象了吗?——欸,总之……嗯——该怎么说好呢?就是在演奏中如果心里怀的是『我很厉害吧?』、『我超帅的吧?』这类的情绪反应,那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所谓神曲其实就是要让我们神曲乐士跟精灵沟通接触而存在的,不是吗?所以像那种自我主张——嗯,有也是可以啦,不过那怎么说都不能摆在最前面呀。」

  「是,确实如此。」

  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听了点点头。

  「最重要的是,要将什么样的心情,以什么样的方式,传递给什么样的精灵吧。既然如此,在演奏的时候就该想像自己的神曲想传递的对象,而做为这个对象的精灵又是否会因为这样的演奏而感到高兴,进而做出调整。」

  蓝伯特一边说,一边瞄了身边的克缇卡儿蒂一眼。

  此时这柱红发精灵用手肘撑在桌上,完全没有要参与对话的迹象,而是茫茫然地呆望着墙边的大电视。

  「比方说佛隆……他的神曲之中就有很明确的传递对象。」

  「是这样吗?」

  「是啊,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不过在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的神曲就有明确的方向性——好像,有非常确定的聆听对象似的。」

  这是非常少有的事。

  精灵、神曲,还有神曲乐士……对于前述三者怀有憧憬的人很多,但却少有人能对其有具体的印象。

  这些人以神曲乐士做为未来的目标,但心里却无法对这个目标情景产生具体的印象,如此便难以掌握路标,难以确立方向。像这样朝着暧昧不明的想像努力,就很难累积扎实的成果。

  换言之,拥有确切目标,掌握确切方向的人一旦努力起来就会显得非常强势;就算起步再怎么晚,这样的人所有的努力都不会错失方向,不花多余力气地,笔直朝着目标前进。

  「所以,搞不好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拥有一柱特定的精灵,而他就是为了让这柱精灵聆听他所演奏的音乐,所以想成为一名神曲乐士的。」

  「这柱精灵是……」

  看来就连贝尔莎妮朵似乎也猜得到这柱『特定的精灵』是谁了。

  她偷瞄了一眼克缇卡儿蒂。

  「…………」

  这柱红发精灵应该不会完全没有在听他们讲话吧。

  蓝伯特确认了克缇卡儿蒂的目光短暂地晃出了电视画面外围而接着说:

  「总之,这样的人真的很厉害。他们也许在技术、才能方面会显得比较偏颇,但他们却专精于某个特定领域或方向,而且可以紧盯着目标,瞄准目标努力……不过,唉,佛隆这家伙就是这样,他应该没有这种自觉,也没有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其实拥有明确的方向这件事吧。」

  蓝伯特苦笑着耸耸肩:

  「不过反过来说,对他来说,就算不需要清楚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做的,这一切也就跟他的血肉一样——比方说,一名格斗家修练同一招攻击技巧数千、数万次,他便会在无意识的状况下使出来。所以他不需要明确意识到『我要这么做』。然而,一旦达到这种境界,因为没有多余的杂念,演奏出来的神曲也会非常纯粹而强大。」

  他接着苦笑着补上一句:「唉,这道理其实也只是从小迫老师那边现学现卖的啦。」

  「也对……佛隆学长的神曲虽然表现幅度比较没那么广,不过却很纯粹,很鲜明而突出。」

  「所以呀……」

  蓝伯特稍微转变了语调,带着像是对远方的某个人吐露什么感想似的说:

  「偶尔有些想法上错开,造成情绪或情感有一些偏失,就原谅他吧,小不点。」

  「什——这个跟那个是两……」

  克缇卡儿蒂恐不住回头,但下一秒却又红着脸而噤口。

  在三对目光(还有人带着苦笑)注视之下,她短暂地低下头,然后马上板起脸把头抬起来说: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

  「是吗?」蓝伯特问。

  「蓝伯特,如果你说的话是对的,那佛隆眼中看到的——是十二年前的我。」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蓝伯特点点头。

  虽说同样都是克缇卡儿蒂·阿巴,拉格兰洁丝,但十二年前佛隆遇见的这柱红发精灵,和现在的她无论外貌或行为举止都不一样。这点在场的人也都听说过。

  精灵的肉身是他们将能量物质化成类似的物质产生的。而即便如此——不对,应该说就是因为如此,精灵的肉身也会着实反应出他们的意识状态,并且受到意识的状态影响。

  就这个层面而言,现在的克缇卡儿蒂和十二年前的克缇卡儿蒂虽是同一柱精灵,但却也可以说是彼此相异的两个个体。

  然而,驱使佛隆踏上神曲乐士这条道路的,却是十二年前的她。

  因此,他心里的那一柱精灵,与现在的克缇卡儿蒂之前其实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相信的事……

  ——理解的事……

  ——接受的事……

  这三者之间是关系密切而不可分割的。于是克缇卡儿蒂在佛隆的神曲之中,总会看见那些不经意而产生的,与她自我形象之间的些许违和。鲜明而毫不掩饰。

  这在一般情况之下应该是可以无视的。

  然而,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这般印象上的违和感却像是关系上的龟裂一般在佛隆和克缇卡儿蒂之间浮现。也许是这样的状况让克缇卡儿蒂觉得焦虑吧。

  与『佛隆理想中的克缇卡儿蒂』差了半步——在佛隆眼中,还有他为克缇卡儿蒂所奏出的神曲,事实上却不是给她的……如此微妙的违和感折磨着她,让她觉得焦虑。

  「话说,小不点,听说你跟佛隆邂逅的时候似乎不是现在这副模样,那……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如果克缇卡儿蒂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出现,她跟佛隆之间就不会产生这般复杂而难解的关系了。而就算有,应该也是更琐碎,更无谓的小问题才对。

  然而……

  「这个…………」

  克缇卡儿蒂放在桌上的手收起了手指,纠结成紧握的拳头默默不语。

  「…………」

  这模样让蓝伯特和尤吉莉姊妹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克缇卡儿蒂平时总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高傲态度,如今……她现在的模样却像是痛苦地忍耐着什么,承受着什么似的。

  彷佛原本那不可一世的她完全消失于无形。

  彷佛她就像是一个畏罪而躲避众人目光的罪人一般。

  「那个……克缇卡儿蒂,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用说没关系喔。」

  当贝尔莎妮朵带着体谅而开口安慰克缇卡儿蒂的同时……

  ——轰隆!

  一声巨响摇撼了整楝校舍。

  「——!」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克缇卡儿蒂。

  她的上身就好像是在强大的力道中弹开一般转头,脸上的表情再也看不见方才的烦恼,而是显露出大敌当前般的紧张感。

  此时,可能是哪里的电线受损,学生餐厅的几盏灯忽然熄灭。

  「怎么回事……?」

  「精灵雷!」

  克缇卡儿蒂急促地唤了一声。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摆出警戒的态势,同时亮出身后美丽的红色精灵羽翼,带着强调般的警示语气说:

  「是精灵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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