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好几道冷硬的声音相互重叠、反覆进行。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
正确、单调、规律、无止尽、无窒碍,而且不曾倦怠地进行。
在齿轮交织出的多重旋律包围之下,耶露蜜娜独自伫立。
不知焦点落在何方、既诡异又不可思议的眼眸,那有如人造物般匀整的容貌上带着生硬的表情。
手掌上放着一块银色的金属,而收纳于金属之中的无数齿轮,让走在有着十二道数字刻度的文字盘面上的指针,以规律的步调前进。
耶露蜜娜将怀表举到与视线同高,接着从小巧的双唇中叹了一口气。怀表自她手中滑落,在地毯上弹了一下。
「耶露蜜娜……………………?你在做什么?」
听到背后传来非常困惑的声音,耶露蜜娜肩膀颤了一下。
转过头去,就看到女仆打扮的少女——艾霞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站在那儿。
房间里有无数打开的空盒子,以及与盒子数量相同的怀表散落一地。在这些东西的中央忧愁地伫立、抛下全新怀表不管的耶露蜜娜跟马克一样诡异。
到底是几时被发现的?因为耶露蜜娜让执事去休息了,所以她以为艾霞也会比照办理,完全没想过艾霞会跑来这里。
这个少女在正式成为耶露蜜娜的女仆之后,似乎也努力地学习使用敬语,但是对她来说这似乎是相当困难的事情,结果说话语气又变回原本那样。耶露蜜娜不记得自己有命令过艾霞要使用敬语,所以关于这一点她并没有任何不满。
耶露蜜娜似乎在找寻什么般缓缓地将视线从房间的这一头移动到那一头,但也不可能就这样找到可以蒙混过去的答案,所以只能死心地呼出一口气。
「……我在找表。」
艾霞看了一圈散乱在房内的各式钟表,然后把视线移回主人身上。
「呃……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耶露蜜娜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个执事。」
「马克先生?」
「……似乎没有表。」
艾霞很怀疑自己耳朵似地眨了眨眼,然后看了看杂乱的房间——那些简直就像是被拿出来供人观赏、然后乱丢一气的钟表和收纳这些钟表的空盒子,接着把视线转回看起来比平常更面无表情的主人身上。
「呃……也就是说,你要给马克先生一个表?」
耶露蜜娜微微点头,艾霞脸上的困惑还是没有散去。
「那个……所以,就是……为什么要拿这么多出来呢?」
「…………………………」
耶露蜜娜犹豫着要不要对艾霞说明这件事情,她不发一语的模样似乎看起来很有压迫感,让艾霞害怕地后退了几步。
发现自己吓到女仆的耶露蜜娜把视线移到散落在地板——正确来说是地毯的许多钟表上。
「……你觉得哪个好?」
「咦?咦?哪、哪个?」
耶露蜜娜眯细了翠玉色的眼眸。
「…………………………表。」
「……………………………………」
「…………………………………………」
「………………………………………………」
看到女仆完全恍神似地发着呆的模样,就连耶露蜜娜都觉得别扭了起来。
艾霞在眨了几下眼睛之后,想再度确认似地战战兢兢地开口:
「难道说……你是因为不知道哪个比较适合马克先生而很困惑,是吗?」
「……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再次确认这件事情。」
看到绷着一张脸这么说的耶露蜜娜,艾霞不禁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不管耶露蜜娜再怎么努力也挤不出的笑声,现在正回荡在房间中……不,甚至传到了房间外头。
在艾霞的大笑声停下来前,钟表上的秒针已经整整转过了一圈。
「哈呼呼——哈呼——呼——呼——我、我说耶露蜜娜?」
「……什么事?」
「我陪你一起找吧。」
「……多谢。」
耶露蜜娜保持完整不变的表情这么回答,让艾霞又爆笑了一次。
☆
马克回到房内,发现耶露蜜娜又回去看书了。
「……外出?」
「是的。既然要住在这里,我也想拿一些自己的行李过来。」
马克这么一说,耶露蜜娜便稍稍蹙起了眉,她难得露出这种算得上是表情的表情。
「……怎么样的行李?」
「没什么太特别的,大概就是一些换洗衣物。但因为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所以不太想置之不理。」
「……值钱?」
毕竟耶露蜜娜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内,说不定反而无法想像马克能够拥有的值钱物品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她的声音有一点点困惑、动摇的感觉在内。
过了一会儿之后,耶露蜜娜以有点失望的声音说:
「……同意,应该需要一点时间吧。」
「不,因为只是些随身行李,日落之前就可以回来。」
「……明白了。」
虽然觉得耶露蜜娜的反应有一点不太自然,但还是得到许可了。马克低头示意之后,又发现另一件不太自然的事情。
「小姐。」
「……还有什么事?」
「虽然我觉得是多管闲事,但您的书上下拿颠倒了。」
或许上下颠倒着看书会有什么崭新的发现也说不定,但耶露蜜娜却显得不悦地板上了书本。
从耶露蜜娜面前退下,然后去跟艾霞报备一下要外出与原因之后,她却不知为何很像感觉搞砸了什么事似地仰天叹息。
「唉呀呀……」
「请问怎么了吗?」
「啊啊,不,没什么。这样啊,说的也是,马克先生好歹也有些行李要拿的嘛。」
「啊?……对了,是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翻箱倒柜过了,只见地毯上散乱着无数空盒子,但是没有看到盒子里面装的东西,应该是先整理过了。
马克这么一说,艾霞就慌张地挥了挥双手。
「不、不不、不要紧的!我马上就可以收拾好!」
「是这样吗?」
看样子是有些东西不想被他看到。马克顾虑到这一点,很干脆地离开了。
尽管不能穿着这身执事制服出门,但要穿回早上那套衣服又让人有点犹豫。结果马克只脱了燕尾服外套,就离开了房子。
才踏出房子一步,马上就可以感觉到空气整个变了。尘埃与煤炭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城镇的喧闹和火车的噪音也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开始作响。
果然,整幢宅邸似乎被耶露蜜娜的能力给覆盖了。
走了几步,在附近的草丛翻找了一下,马克发现前几天脱下来的大衣等物还在这里。尽管失去了精灵,但如果有个意外或许还可以拿来当作吓唬人的手段,而且这件大衣价格不菲哪。
——话又说回来,今天格外凉爽呢……
虽然大衣很明显不是在这个季节穿着的服装,但马克感觉到一股会让人犹豫是不是要穿上它的寒意。该不会是感冒了吧?尽管确实觉得阳光和煦温暖,但风却微妙地冰冷。
平常的他在这个时间都是被黑色大衣包住,或许是因为这个习惯造成的反面效果吧。马克用手抱住大衣,加快了脚步。
耶露蜜娜的能力相当异常,坦白说根本没有可以攻破的线索。除了耶露蜜娜之外,还加上(合约)的绝对服从效力,就算现在把武器回收,应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吧。
——但是,钱还是需要的。
失业的父亲、几乎跟乞丐没两样的流浪儿童生活、在马戏团里遭遇的不平等对待、最后甚至连吃霸王餐都失败的经历,让马克认知能让人得到幸福的只有钱。
暴露在许多枪口之下,越过契约者之间的死线,拼死拼活才赚到了这些钱,当然得要回收。
进入洛克渥尔城镇,在路上看到满身泥土臭味的炭矿工,或腰间挂着枪套,一副小流氓样子的男人在街上晃来晃去,这让马克总算有种回到现实的感觉。就算只是抱着一件黑色大衣似乎也还是很引人瞩目,尽管被往来的行人不断投以异样的眼光,但马克现在已经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感到羞耻了。
马路上有贩卖灰猪肉串烧的摊贩和零售煤炭的店面。这条马路通往城镇中央的某个车站,形成一条长长的商店街。此外还有一些完全没有拿商品出来摆放贩售的旅行商人,以及热中于传教活动的欧尔达教传教士等,可谓什么都有的状态。
这里本来是一座矿山城市,是个就算单纯地把居民分类成小混混、矿工以及其他等三大类也不会奇怪的乡下地方;有些想捕猎珍贵大陆动物的猎人和旅行商人都会把这里当成据点,是在这些人之中还算有点名气的小镇。
看了看这些旅行商人的帐棚,在并排摆放的鸟笼里,关着拥有美丽银色羽毛、可以站在手掌上的小小山鸟。是银啼鸟。只要月亮高挂在天,这种鸟就会以美丽婉转的音色啼鸣。这是一种珍贵的鸟,只会出没于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洛克渥尔就是因为能捕到这种鸟,才会如此热闹。
马克随后转入小巷,就看到不少流浪汉与小混混随处乱晃。从这里再往前就是贫民窟了。虽然这座城镇的贫富差距并不显著,然而居住区还是会发生因租金差异所造成的生活阶级区分现象。
当然,贫民窟是流氓、小混混一类的住处。他们看到马克出现在此,虽然有些人露出意外的表情,但却没人上前来找他麻烦。
只要直直往前,就可以回到原本的隐身之处。然而,尽管这里是小巷内,里头来往的行人却意外地多。虽然与城镇断绝接触才不过一天,但马克总觉得气氛与以往不太相同,不知是否些许寒意造成的。既然没有什么气焰嚣张的人在,应该不会发生抗争或争执之类的事情才对。
——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配戴保安官胸章的中年男子似乎在对年轻人说教。虽然对方的表情看来没有多严肃,但马克还是能够想像,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吧?
马克原本想就这么走过去,但年轻人一看到马克的身影,就露骨地变了脸,理所当然地保安官也一脸狐疑地看了过来,可是马克一点也不想在藏身之处附近惹麻烦。
他轻轻地点点头,往两人走去。
「不好意思,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看起来似乎不是太安宁呢。」
保安官先是从头到脚打量了马克一番,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这附近的居民吗?」
「呃,刚好有认识的人住在这附近。」
「哼……也罢。有人纵火,但幸好没有造成人员死亡,想来应该是黑帮份子们为了消除斗争的痕迹所以才纵火的吧。真是,尽搞些麻烦事。」
这保安官似乎不是什么热爱工作的人。马克往抱怨着的保安官身后一看,确实看到一栋烧焦的建筑物——不,建筑物的残骸。
「真是的,只要一扯到黑帮份子,就会把什么(魔弹射手)啦、(黑衣)一类的杀手也扯进来互相残杀,就不会替收拾残局的人想想…………?」
保安官突然停止抱怨,凝视着马克——严格来说是马克手中抱着的东西——不合季节的黑衣。
「……怎么了吗?」
「不,没有,没事,是我多虑了。那、那么本官还有工作要处理。」
不知为何保安官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小跑步离开了。目送着他离去之后,被问话的年轻人小小地叹了口气。他有着亲切的下垂眼,比起在小巷内乱晃,应该更适合出去外面做买卖业务。
「你是不是被他掌握到什么把柄?」
「这个嘛……我是没什么印象。」
「这样吗?算了,多亏了你我才得救,我叫基多。那个保安官根本无心办案啦,只是想假借办案的名义捞钱而已,你也要小心点啊。」
「喔……我会小心。」
「你刚才说有朋友住在这附近?」
这个基多似乎挺中意马克的。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看样子是看穿马克说有朋友住在这附近只是瞎掰,但他也没有过度追究,而是配合着马克的说词。
既然机会难得,马克也顺着他的说法回应:
「是啊,刚好就在前面一点的地方。」
「是吗?那还真是辛苦了。虽然我不知道是哪个帮派的,但昨天有不少黑帮在这附近晃喔,看起来像是在找人。」
「那还真是吓人。」
「是啊,就是那些人纵火。那个被他们盯上的某人,最好快快离开这座城市。」
「我也会提醒朋友的。」
「这样比较好。」
虽然马克不是刻意帮他,但基多这么做似乎是为了答谢马克替他赶跑了保安官。也多亏基多的情报,马克知道自己正受到黑帮的搜捕。
——好了,所以他们对什么东西纵火呢?
马克直直地盯着小巷深处、已经烧得焦黑的崩塌建筑看。那是一栋与其说是房子,倒不如说更像小屋或仓库一类的建筑,可以看出就算起火也没有造成多严重的灾害。加上对方根本就是针对这里,结果只有造成小火灾。
这里毕竟是马克还算熟悉的地方,所以他歪着头想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马上双膝跪地……
——藏身之处被烧了……
被烧掉的正是马克藏身用的家,那么所谓的黑帮份子应该就是阿尔巴的帝诺帮,或者是跟帝诺帮对立的其他帮派;也有可能是马克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招惹上的黑帮份子。
因为有太多可能性了,所以马克完全无法推测到底是谁干的。
——小刀和换洗衣服就算了,钱…………所有值钱的东西全给烧光了……
那样拼命赚来的钱就像沙做的一样从手中消失。马克因为太热中于赚钱,甚至都还没利用这些钱买过东西,却……却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突然变得身无分文,马克因此垂头丧气,无法振作。这时基多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不,还没结束,我不就是个总是一无所有的人吗?
自从离家出走以来,马克的容身之处数度被夺走,但他也每每因此而获得更多力量。
不过,在这样的经历之下获得的最大力量——精灵(古夫·林)已经消失了,但他还有飞刀技术,或许可以靠这个爬到一定程度吧?然而区区飞刀小子,和契约者之间的报酬,可是有着天差地远的区别。
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精神,又立刻颓废了下去。
——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啊……
回想起来,马克的人生也许可说充满了错误。尽管他在内心某处存在着这样的自觉,却又连忙否定了这一点。
自己的手中只剩下这件不合季节的大衣,在这个季节拿去卖,了不起只能卖上几个钱。过去有过损失这么惨重的时候吗?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只是因为之前都没有太多财产,所以可以重新振作;但这次却一口气失去精灵和大笔财产,确实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什么也没有……?
马克眼中闪过诡异的光芒。
没错,什么也没有。不论是金钱、武器,还是精灵!
一个人类对应一个精灵——这是契约者的规矩。但如果按照这个规矩来说,失去精灵的自己,不就可以和新的精灵订定契约吗?
——没错。说到底,都是那个女人不好……
精灵根本就不是随随便便可遇到的,但,现在自己身边不就有比任何事物都强大的精灵存在吗?
彻底被击溃的马克,为自己的怒气找到一个错误的发泄管道。
——首先要弄清楚情况。
耶露蜜娜的力量过于强大,所以她的代价应该会关连到生命。换句话说,只要能抓住这一点,就算是现在的马克应该也会有胜算;但同时也可以推测,耶露蜜娜会卯足全力隐藏自己的弱点,他可没时间在这里拖拖拉拉了。
马克总算站了起来。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露出一个悠哉的微笑——他努力让自己这么做。
「我说啊,我知道你很难过。但别自暴自弃啊,我说真的。」
就算努力,马克脸上的笑容还是像失去一切所露出的绝望微笑吧?
马克失意的这片刻,基多还待在他身边。该说他是好相处、还是重情义呢,也许是因为马克失意的模样看来太悲壮,所以才待在他身边。
「没事的,人只要不死心就有无限的可能性。」
「看起来不像……不,你说的对。不能死心,对吧?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
即使想要冷静地订立计划,但现实仍很严苛,马克含着泪水,才勉强站了起来。说起来马克是有着愈是订立计划,就愈会陷入泥沼的倾向。自从他为了提高名气而向耶露蜜娜挑战,但是被打退之后,这个倾向就非常明显,他却仍然没有自觉。
在基多的安慰之下,马克捡起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大衣。
「我说啊,你要是没地方可以去,要不要陪我一下?如果你想避一避风头,我倒是有不错的人可以介绍。」
在这样的建议之下,马克摇摇晃晃地跟着基多走。
——都是耶露蜜娜不好——没错,就算怨恨也没办法让他恢复,依然呈现半失神的状态。
穿过转了几个弯的小巷,走过应该是开拓初期建造的老旧木造房屋群之后,就来到了大街上。这边算是闹区,离马克之前的藏身之处不算太远。
正当马克狐疑着是不是绕了远路时,就看到基多走进了一家不小的店面。
门面的看板上写着『溪谷乐园』几个大字。
☆
虽然处在称为傍晚还略嫌早的时间带,但店里已经挤满了人,在微暗的照明之下,中年女店员忙碌地穿梭其中。无论是店员的托盘上端着的,还是男人们畅饮着的,全都是酒。
这里是地下酒场。
现在这个名为福罗雅堤那的国家,正施行著名为禁酒法的法律,禁止人民饮酒与买卖酒精类饮料,但这反而会让平民们更渴望酒。想喝酒的人会不顾后果地走私或者私自酿酒,而且为了保护这些酒而握有手枪,然后这些人便因此成了黑帮份子。
当牛仔驰骋、恶徒们都害怕保安官徽章、少年们向往着伟尔德伯恩荒野梦想的时代过去,保安官的权威可以用钱买到、黑帮份子们利用手枪和暴力设定规矩的时代接着来临了。
经由黑帮份子的手走私进来的酒会像这样卖到地下酒场。就这个意义来说,酒在这里其实没什么稀奇,却让马克甚至忘了沮丧地哑口无言。
「畜生,(魔弹射手)果然来到这座城市了。」
「这消息准确吗?」
「我们的干部昨天被消灭得无影无踪,似乎连炸药都用上了。」
(魔弹射手)是一个名狙击手的外号。马克并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和本名,但对方凭藉总是能够确实完成委托以及手法凶恶这两点而声名远播。
但聊着这样的话题的,却是某黑帮的干部和保安官。看看周围,也能发现亲切地和炭矿工搭话的商人。在这里的黑帮份子们看来属于不同帮派,由此可知有数个势力混杂其中。
看马克说不出话,基多小声说道:
「这里啊,是不管你遭遇多惨的境遇,都可以喝到一杯酒浇浇愁的乐园,前提是只要你别坏了规矩。」
「规矩?」
「不准在店里面闹事。」
「如果闹事了呢?」
正当基多想开口回答马克的问题时,突然有个不会看场合的巨大声音响起:
「找到了啊!」
发出声音的是坐在吧台位置上的大块头男子,看他的行为举止就可以马上知道他是黑帮份子。基多显得很疲惫似地抱着头,朝大块头的方向走过去。马克觉得杵在门口也不是办法,便跟着基多一起走过去。
「罗季哥,你太大声了。」
基多发出批判之声,名叫罗季的男人就发出豪迈的笑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用硬币做成的项链。
「我当然高兴啊!你说是不是啊,马多克老兄……怎么,你大衣底下的真面目原来是个小鬼啊?」
「哎……」
被罗季故做亲热地猛拍肩,马克显得非常困扰。看样子对方知道马克是谁。
「哎呀,我想凭你的本事,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三长两短啦。不过没事最好罗。」
「啊……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啊啊?搞什么啊,你不记得我喔?三天前才刚见过面的不是?」
——三天前……就是接下阿尔巴·帝诺委托的那天吧?
马克是在三天前接下杀害耶露蜜娜的委托,那之后他先调查并收集情报,在两天前杀入洋房,昨天睡了一整天。
然后今天就身无分文了。
——才三天就可以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啊……
也就是说,罗季是帝诺帮的人了吧。马克歪了歪头,就看到罗季很感动似地颤抖的表情。马克确实对这个表情有点印象。
三天前……三天前……
「——啊啊!你是袭击了帝诺帮的人。」
就是那时候领队的男人。回想起来,马克对罗季的项链有点印象。马克这么一说,罗季就一副感动至极的样子颤抖着。
「你想起来了吗?当时是你阻止了阿尔巴开枪。」
虽然马克无意帮助他们,但从客观的角度来看,确实是马克阻止阿尔巴开枪,并且放了罗季他们一马。
「就是这么回事。这位是诺罗戴帮的干部罗季·佩连提诺。」
看着这样做介绍的基多,马克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绕远路了,因为他要确认有没有被跟踪。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在找我了?」
基多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耸了耸肩。这么说来,他在一看到马克的身影时,确实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哎,毕竟这个季节会抱着大衣跑的人没几个啊~~」
「啊……反正,这一点我是明白了,但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藏身之处的确切位置啊?」
马克才刚来这座城市没多久,也没有对阿尔巴等人透露自己藏身处的位置(不然就没意义了),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变成众所皆知?
马克丢出问题之后,不光是基多,连罗季也一副受不了的口气回答:
「还问为什么……你啊,穿成那样进进出出的,随便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被这样一点出,马克说不出话了。
他自己也觉得穿着这件大衣很丢脸。因为穿着这件大衣时的他总是承受着超乎常轨的热气,导致他不时会出现意识朦胧的状态,因此马克早已习惯让自己不要在意周遭的眼光。
——原来如此。出入藏身之处时,应该要脱下大衣才对啊。
到目前为止,只是没人想接近有个这样怪异的人出入的不吉利场所罢了。店老板给了面露病人般笑容的马克一杯发泡橙麦酒。老板也瞟了一眼大衣,然后一副『我都知道』的表情点点头离去。
「反正我们很幸运地再会了。喝一杯吧。」
正当马克准备端起啤酒杯时——
——等等,我好像说过会马上回去…
马克把酒杯往旁边一推。
「非常抱歉,我还在工作中,谢谢你的好意。」
罗季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从头到脚打量了马克的模样。
「你说工作,你不是跟帝诺帮一刀两断了吗?」
「哎,毕竟我没能完成委托工作,确实是跟一刀两断没两样了……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
马克这么一问,罗季一口喝干啤酒之后,豪气地回答:
「你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放火烧了你家的就是帝诺帮啊!」
听到这豪气的回应,马克整个人趴在吧台上。
——喂……!虽然我失手了,但你们居然直接放火喔!
马克发出憎恨的呻吟,这时另外一个杯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别乱说人坏话啊,罗季·佩连提诺。」
听到有点熟悉的声音后抬起头——马克顿时无言。
「还真是个不会看场合的家伙啊。你别随便在我面前露脸啦,阿尔巴·帝诺。」
站在那儿的是独臂的大陆原住民阿尔巴,帝诺,不知道是他的秘书还是随从的瑟莉亚也跟在身边。
「——!」
马克反射性地抽出小刀,却被一只大大的手制止。
「抱歉,在这里不能打架,就算是你也不能打破这个规矩。」
按住马克的手的是罗季。马克环顾了一下周遭,原本都还愉快地喝酒喧闹的客人们,全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虽然刚才来不及听基多解释,但马克现在也理解到如果在这里闹事会有什么后果。
这家酒场在这个城镇似乎是个特别的地方。光是从保安官和死对头的黑帮份子们能够一脸平常地并肩而坐这点,就很明显能够看出来。如果侵害了这家特别的酒场,就代表要跟所有遵从这条规矩的人作对。跟整个城镇的人作对起来,就算是契约者也承受不了,更别说现在的马克已经失去了能力。
马克不情愿地收起小刀,阿尔巴就把坐着的基多推开,直接往马克身边坐下。
「……有何贵干?」
「别话里带刺。失联的你也有责任,契约者。」
这句话让马克皱起了眉头。
阿尔巴刚刚叫他契约者。难道阿尔巴还没发现马克已经失去契约精灵吗?既然如此,那他怎么会知道马克的委托失败的事实?这岂不有些奇怪?
这个疑问还不待马克思考,阿尔巴便迳自说了出来:
「我们自然也得考虑如果你失手的话,不能被对方发现是我们暗中搞鬼,要是留下了我们和你接触的线索就不好了。」
——也就是说,当我失联时,这家伙为了保全自己就一把火烧了我家啊……
也许是认为马克的叹息中带着怒意,阿尔巴微微耸了耸肩。
「别这么气,毕竟是那样的对手,我们自然得慎重行事。」
「……确实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看你这样,应该还没收拾她吧。」
「……是的,还没收拾掉。」
马克坦率地陈述事实。阿尔巴知道一些马克所不知道、关于耶露蜜娜的情报。如果想找耶露蜜娜报仇,马克就必须从阿尔巴口中套出这些情报才行。这样一来,就不能对阿尔巴发火,也不能随便表现出在套话的样子。
马克露出少年时代学会的悠哉笑容,装出绅士的态度,他的态度让阿尔巴稍稍扭曲了嘴角。
「原来如此,是没死成啊。」
——没死成?
马克依旧保持笑容,注意到了阿尔巴的呢喃。
「老实说,非常难缠。如果你有相关情报,希望你能告诉我。」
「喂喂,马多克老兄啊,你还打算继续进行委托工作吗?」
罗季插嘴了,被一个年纪似乎可以当自己爸爸的人以「老兄」称之的感觉还真是奇怪。
「因为是契约。」
「契约?」
「是。契约者是一种本身也缔结了契约的存在,所以无法毁约。」
这是只要身为契约者,就无法摆脱的制约。
就是因为有这条规矩,人类与契约者才能够共存。如果让契约者不用遵循任何规则,可以恣意妄为的话,人类应该就会像狩猎魔女那样打压契约者吧。契约者虽然拥有特异能力,但不是万能,要是被镇上的人群起攻击的话,也撑不了多久的。
——不过,这与其说是制约,倒更像意识造成的影响……
契约者都有一种自己比人类优秀的优越感,所以他们会觉得无法履行与人类定下的契约,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与其这么丢脸,还不如一死了之乐得轻松。
由于人类总会惧怕契约者,是因为契约者的力量非人所有。所以契约者们常说的「无法违背契约」这句话,拥有让契约中的人类们信赖的说服力。
——说是这样说,其实我早已经以「失败」的形式完成契约了呢……
但要是想套出情报,让对方以为自己还是一伙的比较好。
不知阿尔巴是怎么解读马克的行为,他将一个小包裹丢到马克跟前。那是个长方形的包裹,一望而知里头装满了史皮鲁纸钞。基本上黑帮份子不可能用一史皮鲁或五史皮鲁这种小面额的钞票。如果这一包都是一百史皮鲁的话,那么里头应该有大概一百张吧。只要省着点用,大概可以撑个一年左右。
「……这是?」
「这次的报酬,包括把你家处理掉的份在内,稍微多给了一些。」
这个回答还真出乎马克的意料,让他的微笑稍微收敛了几分。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收拾不了……不,应该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无法收拾。」
阿尔巴喝了一口酒,挤出沉重的声音:
「契约者,你听说过链金术吗?」
「你是说那个可以把铅变成金子的方法?」
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种可以靠魔法的力量把铅变成金子的学问。当然这属于一种异端的思考方式,应该是被教会视为与狩猎魔女相同等级,并且遭到强力镇压的思想。
但是,马克却从没听说这种学问有研究出什么实质成果。从因果学这种概念开始渗透并深植人心之后,现代普遍的常识都会把链金术当成一种迷信。话说回来,因果学本身就是从链金术发展而来的……
看马克歪着头,阿尔巴摇了摇杯中酒,以呻吟似的阴暗声音继续说道:
「哎,差不多是那么回事。但是,那些炼金术师们想追求的最终目的,似乎是让自己成为神。把劣金属变成贵金属,只是想要证明这一点的手段,他们想证明世上万物都可以经由自己的手任意改造。」
「但是,拥有远大的目标并不是什么坏事呀。」
马克不掩自己失笑的态度这么回答,但阿尔巴的口气却是再认真不过。
「你认为很好笑吗?」
「尽管人类能够成为契约者,却无法成为神。世界上有这样的规则制约啊!」
「是啊,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
「所以说现在你相信链金术了?」
马克以怀疑对方脑筋是否正常的语气这么一问,阿尔巴就勾起了嘴角。
「你们契约者拥有人类所没有的力量。」
「契约者有规矩限制,同时也有极限存在。」
「契约者也有……呢……那你们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视什么样的契约而定。」
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之后,阿尔巴露出了充满确信的笑容。
「没错,看契约,那么契约又是被什么带来的?」
这点身为原住民的阿尔巴应该更清楚才对啊……马克又歪了歪头,然后赫然察觉了关键,看到他露出这样表情的阿尔巴勾起了嘴角。
「就是这么回事,链金术师是为了成为神而寻找神。」
确实,人类想成为神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但是现在世界上就有着一种足以让人类称之为神的存在——那就是精灵——
然而,马克觉得阿尔巴搞错了。
精灵只会给予等同于人类所付出的代价的力量,会因为从生命这种有限的财产里头付出的多寡而决定力量的大小,也就是说不可能得到超过自己财产额度的力量。假设想要像欧尔达教的神那样,可以从无到有创造生命的话,那么代价就会是自己的整个生命。和精灵之间的契约就是如此。
马克觉得很无趣似地低声说:
「也就是说,链金术师想要成为契约者吗?」
「你认为契约者有强到让他们足以这么希望?」
「有很多人会擅自这样认定啊。」
马克这么回答,阿尔巴就露出带着几分苦笑感觉的笑容。
「链金术师可不是一群有节制到会因为契约者的力量就满足的家伙啊。」
「意思是指?」
「他们想超越契约者的限制——也就是代价的限制。在研究这一点上,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然后将结论化为贤者之石;或者说,他们将之称为——伟大睿智(阿尔斯·马格纳)。」
马克在脑中将所有情报全部结合起来。想要得到精灵的力量,只要寻找精灵、并与之定下契约便可;然而付出代价的契约者,虽然确实会得到力量,却没有强大到足以称之为神。
而如今,在马克眼前把这样的规则整个打破的人就是耶露蜜娜。彻底超越契约者的强大力量,甚至能够毁灭精灵,并覆盖那样广大腹地的能力,与所谓契约——奉献代价,并以此交换而得到的力量——有着根本上差异的能力。
——没错,那简直就像是面对精灵本身一样。
「那个女孩的契约精灵似乎就叫做(阿尔斯·马格纳),你认为这是偶然吗?」
耶露蜜娜家中收藏了份量出乎寻常的书籍,虽然马克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耶露蜜娜是链金术师,但她的力量超乎常理这点却是不争的事实。马克尽可能保持平静地问: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理解她的力量为什么会这么强大了。但是,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呢?」
「你说呢?」
阿尔巴吊人胃口似地这么回答,但马克却没有错看站在阿尔巴身后的瑟莉亚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一边把注意力放在瑟莉亚身上,继续下一个问题:
「那么,你想怎么处置她的力量?」
这个问题,让阿尔巴眼中闪过如契约者般的黯淡光芒:
「……你看了我的肤色应该就可以明白吧?我是原住民,就是你们称我们为大陆原住民的人种。」
「也就是说,你想报仇?」
说起来,原本在这个伟尔德伯恩大陆上只有像阿尔巴这样的原住民居住,马克等开拓民是从海的另一头过来的。然后,这些开拓民在大陆定居下来之前,其实经过一段血淋淋的历史。
虽然原住民们其实相当友好,但开拓民却不把他们当作跟自己是同样的人类。开拓民把这块大陆当成自己的东西强取豪夺,并且像赶动物似地将原住民统统赶跑,现在的原住民数量已经减少到甚至无法自成聚落的地步。
然而,马克身为契约者的身分也曾经这么想过——原住民信仰精灵,拥有相当多的契约者。当初开拓民是不是因为害怕才那么做的?
不管对方是多么和蔼可亲的人,只要腰间挂了一个枪套,总会让人多少产生戒心,而手枪和精灵的可怕程度又不可同日而语。
原住民比开拓民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但他们是文明层面较为落后,且拥有不同肤色的人们—目认自己是最优秀人种的开拓民们当然无法忍受,于是写出了一段血淋淋的开拓战争历史。
马克自己身为契约者,他认为原住民是有着高贵节操的。因为他们拥有非人的力量,但并不会将之用在人类身上。契约者无法违背契约,因为他们比人类优秀,才会对人类贯彻自身的骄傲。
听到马克略带苦涩的声音,阿尔巴将灰暗的眼眸别了过去。
「……我会得到那个精灵,之后的事情与你无关。」
「她很难对付喔~~」
「我有办法。」
阿尔巴这么一说,马克就发现他身后的瑟莉亚似乎有了什么反应。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马克心中有股阴暗的感情蠢动。阿尔巴会失败。他不懂。耶露蜜娜的能力不是找一群黑帮份子或契约者来就可以搞定的问题。但是——
「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一个情报吧!」
但是,阿尔巴会让耶露蜜娜使用能力吧。
「耶露蜜娜在这个周末,会出席铁路大王克拉克举办的宴会。」
然后,马克对阿尔巴所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很有兴趣。
「他们应该会利用火车移动吧,因为是经营铁路事业的交易对象嘛。」
如果能从旁观战的话,或许就有机会找出对付耶露蜜娜的方法。听到马克这样说,阿尔巴显得有些意外。
「你还真好心。」
「契约者不会违背契约。不管你怎么想,我接受的委托就是收拾掉耶露蜜娜。既然我失败了,那么好歹要帮上这点忙。不过,还请你不要多做期待就是了。」
阿尔巴仔细地盯着马克的脸看了一会儿之后,哼了一声:
「也罢,就配合你的说词起舞吧。」
虽然阿尔巴不信任马克,但却知道这条情报不假。他好歹也是个一帮之首,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
阿尔巴留下马克和自己的酒钱之后就走了。瑟莉亚虽然也跟了上去,但她瞟过马克等人的眼光却是无比冰冷。
——那女人……果然是契约者啊。
向阿尔巴提起耶露蜜娜的人,应该就是瑟莉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确实没有发现她是契约者。看着两人的背影离去之后,罗季叹了一口气:
「哎,反正你就这样和阿尔巴断绝往来了吧。」
「是啊。」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啊,马多克老兄?」
「叫我马克就好了……我想,先看看状况吧。」
罗季看了看马克的服装,然后歪了歪头。
「你为什么穿成好像贵族家庭的仆人一样啊?对了,你之前说的有事是什么?应该不是阿尔巴的委托吧?」
「就是你提到的仆人啊,我现在似乎是个执事。」
马克露出苦笑这么回答,罗季也不知为何似乎接受了似地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啊,很适合马克你呢。」
「被说自己很适合服侍别人,实在高兴不起来啊。」
「啊啊?虽然是仆人,但你是执事吧?」
罗季似乎真心在称赞马克,让马克一头雾水。
「是执事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啦。所谓执事啊,原本在拉其那斯神圣国,是贵族的嫡子为了学习社交界的礼仪习惯而担任的呢。」
「贵族……?」
马克像鹦鹉学舌般重复一次之后,嘴巴好一会儿都合不拢,甚至忘了问罗季像他这样一个老粗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奇妙的知识。
——也就是说,我被赋予了一个贵族也会担任的职务吗?
见马克这么惊讶,罗季相当开心地拍了拍他的背。
「原来如此啊。既然当了执事,那肯定比保镖什么的好多了啊。」
「啊……不,那个,我啊……?」
「哎呀,如果你想走上正道,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你别忘了,你救了我跟部下们的命,你跟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要是你有什么需求的话,别客气,尽管说,我会为你两肋插刀。」
—一家人——
这句话不知为何给马克带来难以言喻的罪恶感。看他说不出话了,罗季就只是豪爽地一口饮尽杯中酒。
「对了,马克你在哪工作?这附近有哪里雇用得了执事吗?」
「啊……北边的郊区那里不是有一栋占地面积很广的洋房吗?就在那里。」
「我从没听过有这么醒目的房子啊。啊啊,你是说森林里头的玻璃洋房吗?」
「罗季哥,那是矿山老板的别墅。」
「那还有其他大洋房吗?」
罗季看向基多,但基多也摇了摇头。对了!那栋房子受到耶露蜜娜的能力保护着。马克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明的时候,店老板小声地说了:
「……我有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
「听说那是幢拥有宽广庭院的城堡般豪宅,里头住着一个像妖精般美丽的小姐。」
店老板这样一边低声地自言自语,一边给空杯子注酒。
「如果是送东西过去而去找那间洋房的话,似乎很快就可以找到;但送完东西之后,不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好像就是一栋这样的房子,人称……海市蜃楼之屋。」
马克非常吃惊。两天前,当他在调查跟房子有关的情报时,完全没有查到这类传闻:连称霸市街的罗季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可见这名店老板不是泛泛之辈。
——人家毕竟是在这个颁布了禁酒法的时代,可以光明正大经营酒场的人呢。
行人似乎是看不到耶露蜜娜的房子,但马克看到了。马克查到房屋的地址,也确实有事情要找耶露蜜娜。那幢洋房真的像这样,会排除真的有事情的人以外的所有人?
马克这时发现罗季和基多正以惊叹的眼神看着他。
「你在一个很不得了的地方工作呢!」
——为什么要羡慕我啊……
藏身之处被烧掉,失去了精灵,还因为缔结了只要反抗就会死的契约而成了一个受人差遗的仆人,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会受他人羡慕啊?我还比较羡慕你们呢……
—一家人——
罗季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带着强大的杀伤力,在马克心中刮出一道伤口。
☆
回到洋房,正好是太阳刚下山的时候。染成一片红的天空,让马克想起初次造访这幢房子时的事情。远方刚好也跟那时候一样,能看见一群赫鹫飞翔在天空,今天应该不会像那时候一样被咬了吧……
走进大门,穿过庭院之后,马克看到玄关前面停着一辆马车,车门上有着跟玄关敲门环一样的翅膀形状装饰,看来这辆马车应该是耶露蜜娜个人用的。从拥有的不只是马匹,而是一整辆马车来看,只能说不愧是上流阶级。
就在马克愣住的时候,玄关传来开朗的声音。
「马克先生,欢迎你回来!」
「嗯,艾霞,我回来了…………等等,你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艾霞并非穿着一如往常的女仆装。身上那件衣服有着红白色层层相叠,充满了份量的裙摆,并在腰际打上一条粉红色缎带当腰带,双手也被蕾丝手套覆盖至手肘处,完全是出席社交场合所穿的礼服。这件以红色为基本色的礼服配上她的褐色肌肤,显得格外醒目。
马克发出吃惊的声音,艾霞则是当场像雨伞那样转了一圈。然后抬眼看着马克,一副非常期待马克发言的模样。
「非常适合你唷。」
语毕,艾霞马上展露笑容。在她的感染之下马克也跟着笑了,马车的驾驶座摇晃了一下。
「你回来了啊?我才刚在想要是错过了该怎么办,太好了太好了。」
探头一看,原来是多明尼克正在保养马车。他也打上领带,全身打点得非常完美……不过那种悠闲的气息还是一如以往就是了。
「多明尼克先生,你们要出门吗?」
「嗯,我刚好在车站巧遇这里的矿山老板,对方说想要招待一下耶露蜜娜小姐,我实在是拒绝不了。」
这座城镇的旁边有一座大矿山,说起来这座城市本来就是为了挖矿而渐渐生成的聚落,而矿山老板对于这座城镇的居民来说,就几乎等于是市长般的存在了。
——居然会被这种人物招待,耶露蜜娜显然不是一般资产家啊。
马克对于耶露蜜娜跟外界也有往来这点有些吃惊。两人相遇才不过第三天,但马克一直认为她是被关在这个以能力保护住的洋房里头,对外界没有任何兴趣。
但仔细想想,是因为多明尼克接下所有社交相关的工作才会给人这种印象,而既然会派他外出,就表示耶露蜜娜还是跟外界有所往来。
「但是,还真是突然哪——」
「哎呀,毕竟对方是个很孩子气的人嘛。就是那种一旦说出口,就完全不听劝的。」
「上流阶级也真是辛苦呢,那么我该怎么办?」
看来多明尼克兼任马车夫,艾霞又是那身打扮,想必也会一起去吧。既然受到招待,那耶露蜜娜就不可能不去了,这么一来马克要怎么办呢?
「……要请你看家了。」
回答的并不是多明尼克。
往传来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的马克顿时说不出话,耶露蜜娜正双手抱胸站在玄关处。
深琉璃色的礼服跟艾霞身上那件相反,设计简约俐落,顺着她柔和的曲线勾勒出外型。虽然戴着长手套,但因为礼服本身是无袖的设计,外露的白皙肩膀和颈子有如珍珠般耀眼。
在这样的状况下,那对忧郁的翠玉眼眸显出更强烈的存在感。要是被她这样的眼神凝视,恐怕大多数男人都会说不出话吧。事实上,(阿尔斯·马格纳)什么的早已一口气从马克脑中飞走了。
「……家里不能没人看守。」
瞠目结舌的马克听到这句话,才总算回过神来。
「可以由我负责吗?」
让第一天上班的新人看管空无一人的房子,难道不会太草率吗?
耶露蜜娜似乎没有很介意似地微微点头。
「……要是有人来拜访,就说没人在便可。」
然后她的眼光不停地观察着马克手中的大衣。想必她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你所谓的行李,就只有这些吗?」
「咦?啊啊……是的,因为出了些差错,所以其他东西一个也不剩。」
「一个也不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啊?」
艾霞一脸担心地看过来,看来马克确实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啊……总之,就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马克暧昧地这么回应,艾霞一脸很遗憾似地垂下头。
「啊啊,不过,我不会这样就变得身无分文。那些行李之中没有那种失去了会很困扰的东西,所以不会有事的。」
阿尔巴给了一笔不算少的酬劳。虽然跟损失相比只是凤毛麟角,但起码可以撑过眼前的危机。马克急忙解释之后,艾霞很贴心地露出微笑。
「耶露蜜娜小姐,时间差不多了。」
耶露蜜娜虽然很想说什么似地开了口,但却在多明尼克的呼唤下闭上了,然后就直直往马车方向走过去。
「……我们不会去太久。」
马克协助耶露蜜娜上马车时,她这么小声说道。
就在马克不明就里地歪着头时,看到了耶露蜜娜礼服上的花纹。
琉璃色的底色上面画着以银线织出的装饰花纹,虽然那应该是法连舒坦因家的翅膀形家徽,但不知为何却只有单翼。
——单翼……是吗?
耶露蜜娜的房门也刻着相同的花纹,这花纹有什么意义吗?正当马克满腹疑问时,艾霞又担忧似地抬头看过来。
「马克先生,我们马上就会回来!」
艾霞紧紧握住马克的手给予鼓励,但马克却只露出一个单调的笑容,看来自己的状态已经糟糕到连小孩都想给自己打气了。
——不过能决定是否早归的,应该是主人耶露蜜娜吧?
多明尼克握住缰绳。马克一边目送马车驶出,一边这么想。
但是,耶露蜜娜真的很疼艾霞呢。
或许是对开拓时代的反省,当代有所成就或是上流阶级的人,几乎都有一种认为爱护原住民是美德的倾向。马克认为这在艾霞身上也通用,而且耶露蜜娜不仅允许艾霞直呼她的名字,两人的相处模式看起来也像亲人那样。
为什么呢?就在马克歪头的时候——
——……不会去太久——
才想起耶露蜜娜确实这么说过。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这该不会是在为我着想吧……?
一个让人签订不绝对服从就要死的契约的少女,会这样想?
尽管觉得不可能,但马克还是感觉到胸口一阵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