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炎之凯歌 一卷全

  第一章风掠荒野

  大陆历一○九三年,在大自然的春天尚未降临人间之前,人们的心中早已感到盎然的暖意。这一年的三月一日,北国马法尔的山野尚未脱下冰雪的外套,花朵的蓓蕾也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冰与水之间仍不断争夺着彼此在河川中所占有的势力。大地拼命挣扎着想从冰霜寒冷的拥抱中逃脱,远方的山岭传来阵阵雪崩的声音,证明冰雪的厚重盔甲已经龟裂了。这种种现象都在告诉着人们,春天的来临已经近在咫尺。如果踏遍深山的猎人能够发现有黑熊的身影,已经从冬日长长的冬眠之中被解放出来的话,那么胆小的春之女神很快就会挨家挨户去轮流探门,而美丽的花朵也将会开始用各种人们所知道的色彩来妆扮群山遍野。

  此时此刻,人工的花朵正满满地聚集在帝都奥诺古尔城的一处,皇帝卡尔曼二世的结婚典礼与喜宴正在皇宫里举行着。国内的贵族、骑士,平民阶层当中于学艺与产业等各范畴有出色表现的知名人士,以及列国的大使与公使们,出席此宴席观礼的男男女女多达四千人。此外,更有十万名以上的群众,排列在帝都的街道上,为皇帝的马车大声欢呼。为了款待帝都的百姓,皇室还特地准备了葡萄酒、蜂蜜果子、和热巧克力免费供大家取用。

  今年二十八岁的皇帝卡尔曼,年轻、充满了锐气,去年并吞南方的兹鲁纳格拉后,将马法尔的版图由一百三十州扩大到二百州。而今日成为他新娘的女子,正是故兹鲁纳格拉国的内亲王亚德尔荷朵公主。卡尔曼与亚德尔荷朵之间如果有生下孩子的话,那么继承兹鲁纳格拉王家血统的皇帝,就应该就会统治大马法尔帝国二百州的领土。

  “可能还不只二百州。卡尔曼的子嗣继承皇位宝座的那一天,马法尔的版图或许已经膨胀到三百州、甚至是四百州也说不定……”

  如此充满畏惧与恐怖的低语声,使得列国的大使们像枯木般地摇晃着。仅以一战即征服兹鲁纳格拉这个南方的富饶国度,卡尔曼的武威让周边诸国不得不感到战栗。接着兹鲁纳格拉之后演奏亡国悲歌的国家会是哪一个呢?不安与动摇的情绪搅乱了他们的思绪,于是一个以对抗马法尔为主旨的秘密同盟成立了。参加的国度总共有七个,那就是耶鲁迪王国、札拉王国、利斯阿尼亚王国、库尔兰特王国、乌鲁喀尔王国、拉渥尼亚大公国、以及西方骑士团领国。所有国境与马法尔相仳邻的国家都联名签署了这个名叫“札伊歇尔会盟”的盟约。说服列国并促使会盟成立的,便是耶鲁迪驻在奥诺古尔的拉萨尔大使。

  拉萨尔是一名二十六岁的青年,右边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一头青铜色的头发,是耶鲁迪王国号称九柱将军的最高级武将之一,但其野心之大更远超过他所拥有的高层地位。在拉萨尔的眼里,马法尔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霸主卡尔曼也不过是一名与他同等的竞争者。在马法尔帝国当中,能够洞察他那桀骜不驯的野心与危险本质的,不过只有两个人,那就是皇帝卡尔曼、与金鸦国公蒙契尔,由此可见他们两人的内心世界其实与拉萨尔非常相近,这正是拉萨尔本身的想法。

  “卡尔曼这家伙,现在可真是春风得意、登峰造极了哪。不过紧接在颠峰之后的,一定是走下坡的路。即便是我有朝一日也将会走下坡,此时不妨将这话当作是自我警惕吧!”

  在拉萨尔视线前方,便是马法尔的皇帝与新皇后。簇拥在丝绸、宝石、金银、与毛皮的装扮之下,显得华丽万分,不过就算没有这些外在的穿戴,这仍然是一对相当能吸引人们目光的一对。卡尔曼是个身材修长的美男子,身为二百州领土的帝王,那自信与气质像是无形的甲胄守护着他的全身。亚德尔荷朵虽是亡国的公主,但是丝毫不见胆怯的神色,昂然地站在这个使她祖国沦为历史名词的征服者身旁。宛如艺术雕刻般完美均匀的肢体、白皙蛋形的脸庞、淡褐色的头发、与暗褐色的眼眸,这位新皇后与她丈夫相差九岁,今年是十九岁。在淡淡如樱花颜色的嫁裳衬托之下,她那娇媚的微笑更显得艳丽动人。只是,蕴藏在她眼眸深处的光芒,并非只是一个炫耀美貌、祈求安逸的凡庸女子所有的。

  兹鲁纳格拉最后的国王达尼洛四世,是在去年的九月十八日死去的。亚德尔荷朵内亲王为父亲服丧直到去年年底。卡尔曼当然也为这个即将成为他岳父的人服丧,只是从参加葬礼回来之后,便身戴黑纱,立刻执掌国政。由于卡尔曼一直是个独裁者,只要他在皇位上一定亲政、如果在战马上则一定亲征,如果长期服丧的话,根本无法统治二百州的领土。自从宰相宋尔坦逃亡到国外之后,卡尔曼也不再设置宰相职位,将所有的国政独揽于一身。宫廷重臣的职权也都被明白地限定在财政、农业、水利、贸易等各个专门的领域之内,如果说他们是皇帝的外务员,也并不为过。

  皇帝于今日拥有极强大的权力,虽然六位选帝国公在过去所拥有的权力与武力,几乎可以和皇帝相匹敌,但是如今的选帝国公却似乎只是单纯的大贵族。金鸦国公是惟一能够拥有比过去更优越之地位的人。黑羊国公阿尔摩修由于老病失明,即将把国公权限转让给继承人利德宛。虎翼国公空缺,银狼国公的位置也同样空缺。至于龙牙国公渥达、与铜雀国公拉库斯塔原本就是卡尔曼的心腹,而且是过去颇有贡献的武将,他们如今的地位全是新皇帝所赐。在马法尔二百州的领土当中,能够与皇帝之强大权势对抗者已经不存在了──应该是不存在了。

  卡尔曼在回应众人的祝贺之声时,视线也一面移动着。这时,他看见了金鸦国公蒙契尔的身影。当视线彼此接触的时候,外表纤弱、有着金褐色头发的贵公子向皇帝行一鞠躬,但蓝灰色的眼眸却蒙着一层淡淡烟霭。不愉快的感觉像是泡沫似地涌现在皇帝的心中。

  “在这满堂的人群当中,有几个是真心为我高兴的?”卡尔曼并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放在心里咕哝着。这时,一对男女来到新郎的面前致意,原来是黑发的骑士与发色像是冬日落阳的公主。这虽然是两张极为熟悉的面孔,但卡尔曼却有瞬间的困惑,大概是因为在他脑海中,这一对男女在战场上穿着盔甲的印象太强烈了吧!卡尔曼笑颜逐开,亲切地拍拍黑发骑士的肩膀:“下次就轮到朕出席你们的花烛喜宴喽,利德宛,朕可期待着哪!”

  “陛下,臣下愧不敢当。”

  “什么话,如果是你的话,怎样都无所谓的,朕可是等着看安洁莉娜公主扮新娘的样子呢!”

  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与金鸦公国的公主安洁莉娜,两人的结婚典礼预定在今年的五月三十一日。距离皇帝卡尔曼二世的婚礼大约三个月。利德宛与死去的前妻,育有一名七岁的男孩,结婚的同时,安洁莉娜也成了男孩的母亲。

  “陛下,马法尔将会有一位最美丽、亲切的继母出现。帕尔以后可就幸福了,因为他过去一直被粗心大意的坏父亲给虐待着。”

  安洁莉娜公主自己一面说着,一面笑起来了。卡尔曼以颇有好感的眼光,看着这个应该可以成为好母亲的二十一岁公主。这时他想把亚德尔荷朵介绍给他们俩,可是新婚妻子在几个贵族与外交官的包围之中,正谨慎客气地向大家致意。就在皇帝亲自前去喊皇后过来的空档,安洁莉娜公主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以有些怀疑的表情说道:“真是奇怪了,怎么没看到渥达国公的影子呢?这位仁兄可说是陛下最可靠的心腹,今天的典礼应该会看到他很高兴的样子呀!”

  安洁莉娜像是有些无聊地转动着身体。今天她配合自己冬日落阳的发色,穿了一袭由紫色、与金黄色调和的豪华丝质礼服,可是这武勇的公主喜欢盔甲胜过礼服,在马车与骑马之间,她宁可选择骑马。

  “这会场大而且人数这么多,大概在某个地方吧。不谈这个,公主你这么讨厌穿礼服吗?”

  心胸开阔的公主对着自己的未婚夫皱皱漂亮的眉毛:“欸、利德,你说我们结婚典礼的时候,能不能穿战甲而不要穿礼服啊?”

  利德宛还穷于应答时,皇帝卡尔曼就带着新婚妻子回来了。当皇后听到黑羊公国利德宛、与金鸦公国安洁莉娜的名字时,原本暗褐色的眼眸似乎更暗了一些。

  “利德宛大人,安洁莉娜公主,久闻两位的大名。无论如何,今后还是要请两位多多为皇室助力啊!”

  亚德尔荷朵新皇后以完美无缺的形式向两人微笑,因为这一对男女的确有价值值得她表示礼节。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在近日之内即将统治黑羊公国十州的领土,指挥五万名以上的兵员。而且利德宛是皇帝的好友,安洁莉娜是统领十五州领土的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妹妹。如果把黑羊、与金鸦两公国的势力联合起来的话,将占去了马法尔全土的八分之一。不管他们将来是敌、是友,这股势力是不容忽视的。

  不解风情的嘈杂声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婚礼上。怒吼与高喊在大厅内外传来传去,贵妇人们发出了惊叫。安洁莉娜灵敏的耳朵已经分辨出那是战甲的金属碰撞声,尽管身穿豪华的礼服,她仍然即刻采取了应变的架势。这时,一名身上裹着战甲的骑士,穿过那群盛装的贵绅淑女之间,来到皇帝的面前。当他见到皇帝面貌的那一瞬间,似乎立刻就明白此人正是皇帝,于是以单膝跪地,恭谨地向皇帝行礼。他身上的胄甲沾满了灰尘,说话的声音似乎要渗出汗水来:“时值皇帝陛下举行婚礼大典之重大时刻,属下竟身穿战甲、佩长剑,前来请求面奏陛下,实在罪该万死。但由于牵涉到国家大事,臣斗胆请陛下容许属下先行禀明详情再予以赐罪。”

  “好,你说。”

  皇帝的手往横一挥,制止了朝臣企图要逼近这名无礼者的行动。骑士像是在颂扬君主的宽大度量似地,深深地一鞠躬,并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声音:“东北国境传来一紧急报告。前几天有一高举库尔兰特军旗的军队,突破我国境前来侵犯,他们烧毁村庄、虏掠百姓、抢夺财物,恣意肆虐,为所欲为。”

  若是该队军马在人数一万以上,则是一重大事件,故各驿站接连派出快马数骑,赶往帝都通报此紧急情势。在聆听这名骑士报告时,全场沉默得彷佛是在墓地,甚至有的贵族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哆嗦不停了。

  “原来是有战事哪,利德。”

  安洁莉娜的眼眸散发着紫水晶色的光芒。安洁莉娜难为女儿身,但是若以身为战士、或将军的表现来看的话,即便是崇尚武术的国家马法尔,也少有像她这么样出色优秀的人才。在众人的眼里,无论是平定内乱、对外征讨,她都曾经立下无数的战功,如果她是男儿之身的话,也可以凭实力而获得选帝国公的地位了。

  “喜欢战乱,真是个伤脑筋的公主。”

  其实利德宛的回答并不坦白。因为安洁莉娜充满生气与活力的美丽表情正是他深觉可爱之处。不过他此时所采取的行动却是快速地伸出脚,让那个企图要从宴会场逃出的男子撞上跌倒。这个发出狼狈叫声、然后跌倒的人便是库尔兰特的大使。列席者的视线于是朝这个方向集中,遭卫兵逮捕的大使,满脸通红像是涂了红印泥似地,正以卑屈的眼光往上看。站在他面前盛装的青年皇帝,无视于对方的表情。

  “库尔兰特大使,如果你有什么要申诉的话,就说来给朕听听。趁你舌头还能动的时候,好好把握吧!”

  皇帝的声音非常平稳,但是其中所蕴藏的锐气与威迫感却像是白刃似地,将库尔兰特大使的精神给团团围住。库尔兰特大使眼看着就快要晕厥了,庞大的躯体整个匍匐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一面喘着气,一面不断重复着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朕明白,要让你的人头落地,可比喝干一千杯酒还要容易。可是朕未必会杀你,从你出席宴会的这一点,大概可以证明你个人的确是不知情吧!”

  卡尔曼的眼光飘动着。皇帝的视线所捕捉到的,正是耶鲁迪大使拉萨尔的那张脸,一张嵌着细长细长的疤痕、大胆而且危险的脸。不管化着多么拘礼、惶恐的浓妆,卡尔曼还是能读出他那浓妆底下的真正面目。如果将他比喻作一只危险的夜行兽,那么像库尔兰特大便这样的人,不过是一只被喂得饱饱的鸭子罢了。

  “大使,迟早朕会需要一名使者,好劝告库尔兰特军投降。这一天不会太久的,你暂时先回到公邸,好好把精气养足吧。”

  除了挽救他一命之外,这宣告同时也表示库尔兰特大使遭软禁了。大使感谢地以前额碰地,向皇帝磕头。事实上卡尔曼已经完全看穿,库尔兰特明知大使正出席在皇帝的结婚典礼上,可是仍发兵侵略马法尔的国境,很显然是要把大使牺牲掉。这个不幸的大使已经不能再回到祖国,如果再不听从卡尔曼的命令,就等于把仅有的一点点未来给完全断送掉了。皇帝重新环顾着全场的人。

  “众卿大人,不必为此恶作剧而感到任何的不安。朕早已猜想到可能部份心怀妒忌的小人会趁机来捣乱,早先已派遣龙牙国公渥达率领三万名士兵镇守在帝都之外。卑劣的敌人来犯,有他可以先行抵挡,近日之内,朕就会亲自率领大军,支援渥达国公。”

  “……原来如此,渥达国公之所以不在这婚礼会场,原来是皇帝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安洁莉娜公主以钦佩皇帝的语气,在心中低语,接着便把视线转向利德宛,彷佛要征求他同意似地盯着他看。利德宛回应着公主的视线,默然地点点头,可是却感觉自己的内心深处涌现了一大朵雷雨前的乌云。耶鲁迪大使拉萨尔的策谋当然不是利德宛所可能知道,可是他的确听到凶鸟狠毒又刺耳的膊翅声在耳边响起。

  这凶鸟的膊翅声非但没有消失,在皇帝召唤重臣时,反而更显得凶猛锐利。卡尔曼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大厅之中,呼叫着与皇帝同年龄的昔日旧友。

  “朕想听听蒙契尔国公的看法。库尔兰特这匹饿狼,胆敢在这个时期侵犯我国的国境,不知国公你认为这是什么理由呢?”

  金鸦国公蒙契尔是皇帝的好友,也是国内势力最庞大的贵族,在领地内不但是位着称的名君,更曾经带领部队立下无数的功勋。如果皇帝要征询建言的话,金鸦国公自然是个最称职恰当的人选。但在这个列国大使们列席的盛会上征求金鸦国公的意见,其中是否蕴藏着什么样的政治意味呢?

  蒙契尔以沉着平静的表情,向这位曾经与自己同窗共读的君主行一鞠躬:“承蒙陛下许可,臣特此禀告。无论库尔兰特国王多么贪婪,多么地缺乏理性,也应该要知道马法尔的富强与精兵的威力。尽管如此,他胆敢举兵来犯,触怒我举国上下,想必是胸中有相当的打算吧!”

  说到这里,蒙契尔暂时停下来注视着皇帝,当他从皇帝的眼眸中,看出要自己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时,才又再度开口:“凭库尔兰特一国的武力想要战胜马法尔,绝对是不可能的。因此,依微臣之所见,该国的侵略行动在表面上看似妄动,真正的目的可能是要藉着与他国之间的联系,使我国蒙受多方的侵害。”

  “嗯,那么这次来犯可是个欺敌的假动作?”

  “这也不尽然,如果我方将之视为欺敌行动而放任不管的话,敌军或许会得寸进尺,企图发动正式的侵略行动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摆在眼前的就是我国国境受敌军入侵,我百姓遭受迫害的这个事实。”

  卡尔曼如此为事态作了个结论,然后环视着眼前这群鸦雀无声的朝臣:“我们绝不能坐视不顾,如果真像金鸦国公所言,库尔兰特胆敢与他国密谋来侵略我国的话,就越要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卡尔曼的说辞、语调、表情,在在都显现出他果断雄豪的性格。

  “我们要攻打库尔兰特!各位诸侯、众将官,即刻作好出兵的准备。看来上天是不愿意看到我卡尔曼作任何无为的休息哪!”

  这番充满魄力的出兵宣言,使得大厅的空气也为之震荡。朝臣之中有的表情激动,有的神色紧张,个个面面相觑地彼此对看着。

  “出征!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臣等愿追随陛下之武威,征伐来犯敌人!”

  钢雀国公拉库斯塔极为年轻的声音,兴奋高亢地呐喊着,这时列席盛宴的大多数人也附和了起来。人们开始动作,首先是郑重地将列国的大使们送走。而库尔兰特的大使也在这波动作中被周围的士兵簇拥着,悄然地离开了,如此这般的境遇也着实可怜。

  这时,安洁莉娜公主突然对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低声说道:“皇后陛下的脸,你看到了吧?利德。”

  “当然,公主察觉到什么吗?”

  面对未婚夫如此若无其事的回答,安洁莉娜公主反而感到有些奇怪,她回视未婚夫说道:“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男人就是这样,一看到美女,就看不出对方皮肤底下是否潜藏着什么了。”

  安洁莉娜公主讽刺地说道,不过这也只是一刹那间,她随即恢复认真的表情,用手指尖搁在她那美丽的下巴,一面思考一面说道:“我们消灭了皇后陛下的祖国,说起来我们可是她的仇敌。可是刚刚和我们面对面的时候,皇后陛下的脸竟然是微笑着的。”

  “你要说这样很不自然吗?可是以皇后的立场来说,面对我们的时候,她也只能笑啊,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马法尔帝国的皇后。”

  安洁莉娜公主点了点头,不过并不是因为接受利德宛的说法才点头。

  “是不错,除了笑以外她也不能怎样。可是,很奇怪,我并不觉得她令人同情,总觉得皇后陛下的内心彷佛是另有图谋。”

  这番含糊其词的话一点也不像是出自安洁莉娜公主的口中,但是如果说新皇后的内心另有所图的话,那么这个企图一定就是为她的亡国之恨复仇,想到这里,一股战栗不禁流窜了利德宛的全身。利德宛于是转动他的视线,凝视着皇后亚德尔荷朵的身影。这时卡尔曼正用手臂围绕在她的肩膀上,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正值举行婚礼的同时,竟然爆发了新的战役,说起来真是一件煞风景的事,卡尔曼或许正为这件事向他的新婚妻子致歉吧,又或者是另有其他的事情呢?

  卡尔曼温柔地将亚德尔荷朵推向宫女之后,便回过头来以笑容注视着利德宛等人,那脸上的笑容并不属于新郎,而是属于一个战士所有的。

  “利德宛、安洁莉娜公主,有事情要拜托你们了。”

  这是一个已经知道胜利在望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在二月底到三月五日这段期间,库尔兰特军对马法尔所发动的军事行动似乎是成功了。由一万二千名骑兵、与四万五千名步兵所组成的库尔兰特军,已经突破了马法尔帝国的国境界线。他们的指挥官叫波雷斯瓦夫公爵,是一名与库尔兰特王室有深厚关系的名门贵族。在他的带领之下,库尔兰特军终于在夜战的最后,突破了设置在连接库尔兰特与马法尔两国,一条名叫鲁梅里克街道上的关卡,当时的战况堪称是精采。峰顶的残雪被流血给染成一片血红,库尔兰特军侵入马法尔境内,距离国界线将近一百斯塔迪亚(大约二十公里)的领地,为了夸耀他们的胜利,甚至用长枪将被杀死、击毙的马法尔士兵四百多个首级给串刺起来耍弄。库尔兰特军沿着街道在村庄上四处放火,杀死抵抗、以及来不及逃走的人,并且奸淫妇女,掠夺人民的谷物、家畜、和藏酒。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种事物的存在比丧失自制力的军队更凶恶的了,而库尔兰特军此时的所作所为,就正是这种穷凶极恶的鲜明写照。在他们行动之后所遗留下来的痕迹,累积了民众深切的悲叹与憎恶。

  就在库尔兰特军节节入侵马法尔之际,龙牙国公渥达是库尔兰特军所遭遇到的第一道防御墙。接获皇帝卡尔曼二世的命令之后,渥达这个拥有圆熟统率手腕的军事指挥官,立刻就从奥诺古尔郊外的阵营发兵,朝东北国境行军,为了快速到达目的地,行军所经之处可见满地翻溅的残雪泥泞。距离库尔兰特军此时所在的位置,大概需要四天行军的时间,卡尔曼如果御驾亲征,再怎么快也得要多花两天的时间,才能将大军编整好。在这段期间内,库尔兰特军仍然可以在他国的境内恣意肆虐,库尔兰特军的主将波雷斯瓦夫公爵在内心里如此盘算着,而这想法同时也是耶鲁迪九柱将军拉萨尔心中的如意算盘,在皇帝大军杀到之前,这个算盘似乎就要得出正确的解答了。

  不过,当这个算盘正在拨弄着的时候,却也开始出现计算错误的情形,渥达所率领的龙牙公国军出现在库尔兰特军面前的时间,竟然比原先的预料还要快了两天。原来渥达先率领骑兵从帝都急速行军,在库尔兰特军前方将阵势布好,再召集行动较迟缓的步兵。库尔兰特军在人数上占了优势,再三地发动快速攻击,但是渥达顽强地抗战到底。骑兵们甚至还跃下马来,将地上的冰雪与泥土给聚集起来,筑成一道防御墙,然后从那墙后射出弓箭。库尔兰特军一时束手无策,于是放弃了进击的念头,正要开始撤退的时候,渥达竟驱兵向前,咬着库尔兰特军不放。

  就这样,库尔兰特军错失了撤退的机会。虽然渥达持续发动执拗的攻击是他们无法撤退的原因,但是在卡尔曼接近之前,库尔兰特军其实有个不能撤退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正是金鸦国公蒙契尔面对皇帝询问时所提出的回答。也就是说,库尔兰特军与他国军队连动的真正目的,便是要诱出卡尔曼。而这一切都是在耶鲁迪九柱将军拉萨尔的秘密指示下所进行的。

  对拉萨尔来说,反马法尔的联合军根本不需要在战争中获得全胜。各国只要发动庞大的兵力,让卡尔曼疲于奔命,消耗马法尔军的兵力就够了。待库尔兰特军将卡尔曼诱出之后,他国军队就从兵力较薄弱的另一个方向侵入马法尔境内。方法本身虽然非常单纯,就是让七国完全连动,并且执拗地持续下去,但是如果在马法尔农忙期、或者收割期进行的话,不但可以让马法尔军疲于奔命,还可以减少马法尔的农业生产,动摇马法尔的人心。这种战法如果持续两年下去,卡尔曼一定会不堪其扰,然后在明知不胜负荷的情况下,挥举大军,竭尽全力来寻求一条解决之道。到那时,拉萨尔认为,就是卡尔曼头顶上的太阳开始要西沉的时候了。

  事实上,库尔兰特对拉萨尔来说,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只棋子,其他国家亦然,甚至连他的祖国耶鲁迪也是一样。在拉萨尔的眼里,参加“札伊歇尔会盟”的七个国家,不过是在巨鸟猛禽的振翅膊动声下,显得软弱无力的小小鸟儿罢了。

  “卡尔曼的武力,迟早有一天会席卷掉整个大陆,我们就像是一群弱小的雏鸟,在大蛇面前显得惊慌无助,惟一所能够等待的,或许就是被大蛇给吞噬掉的那一天。”

  在拉萨尔三寸不烂之舌的煽动下,各国惟恐被吞并的恐惧感更加速地膨胀、扩大,最后终于成立了反马法尔的七国同盟。只是,这个同盟不过是各国基于本身利己的目的而成立的暂时性组织。虽然所谓列国同盟的这种存在,本质上就是基于利己的目的,但是目的像七国“札伊歇尔会盟”这么样露骨的,大概还是世上所罕见的吧。事实上,这个同盟完全是因为耶鲁迪人拉萨尔那巧妙、不应该说是欺诈的外交手段才成立的,一旦他的舌头和双手停止运转的话,这个同盟一定当场就会瓦解。

  不过,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事实是“札伊歇尔会盟”已经成立,而库尔兰特军也因此派兵侵犯了马法尔的边境。于是,在三月三日这一天,皇帝卡尔曼亲自率领三万六千名骑兵、和八万步兵,从帝都奥诺古尔出发。从去年以来,卡尔曼就持续在全国各要冲街道上,设置屯积粮食与武器的聚集地,只要军队的编组一完成,马上就可以全军出发,无需再担心后备补给的问题。除了这个作用之外,这些聚集地也可以作为军队的汇集地,所以各公国军在会合时也非常便利。有了这种种的设置与准备,卡尔曼的军事行动更加地迅速了。然而,当卡尔曼像大鹫鸟似地振翅从奥诺古尔出发之后,西南国境立刻就传来了不祥的动静,原来是乌鲁喀尔王国的军队集结在国境界线上,士兵的人数是骑兵二万名、步兵四万五千名,主将是为卡拉裘尔侯爵。

  三月五日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乌鲁喀尔军突破了国境界线,侵入马法尔帝国境内。在国境界线上驻守的八千名马法尔警备军,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遭乌鲁喀尔军以多数的力量完全粉碎,乌鲁喀尔军也因此前进到距离马法尔国境界线六十斯塔迪亚(约十二公里)的境内。乌鲁喀尔军一面前进,一面烧毁经过的村庄,进行掠夺、残杀等各种暴行,他们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库尔兰特军在马法尔东北国境上所进行之各种丑恶行动的翻版。虽然借口说是为了激怒马法尔军的这个目的,但他们其实正毫无自觉地向世人作一种示范,也就是手持武器的人究竟能够对手无寸铁的人残暴到何种程度的示范。

  三月六日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是阴天,不过到了中午过后,微弱的阳光便开始照耀在地面上。这或许是具有象征性意义的现象。在浓厚血腥的醺迷之下而晕醉的乌鲁喀尔军,这时发现在他们行军路线的前方,有座微高的山丘,而在那微高小丘的山脊上,出现了一个单枪匹马的骑影。

  “你们这群四处搜寻腐肉的胡狼,为什么侵犯我马法尔的国境?我乃皇帝卡尔曼,你们可得好好用心回答我的问题!”

  乌鲁喀尔军的将兵听见这声音,惊愕之余立刻煞住了身底下战马的步伐,当他们发见马法尔军的皇帝旗正飘扬在铅灰色的天空底下之时,更是不自觉地大吃了一惊。一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不知何时已经埋伏在他们行军行列的左右,一片金属色的光波正荡漾在他们的两旁。乌鲁喀尔军这时才发觉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引诱进入马法尔大军所布置纵深阵势的中心。铁甲的威胁正从三个方向紧紧地向他们逼近。

  “说什么笑话!卡尔曼这时候不是应该到东北国境去迎战库尔兰特军了吗?”

  卡拉裘尔侯爵呻吟似地说道,但是短短沉默一瞬间之后,他立刻就迸发出败北的惊叫声:“怎么、怎么会这样?啊──!我们竟然全让卡尔曼给耍了!”

  他这时终于明白了。原来卡尔曼向众人宣布“讨伐库尔兰特军”的时候,其实是一种欺敌的假动作。事实上,查明与库尔兰特军串通侵犯马法尔入侵者,然后再以铁锤予其一记迎头棒喝,才是卡尔曼真正的用意。原本是想让卡尔曼落入陷阱,但是真正被陷阱给困住的却是乌鲁喀尔军本身。

  “撤、撤退!”

  卡拉裘尔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就像是从音阶上踩空而滑下来似地。乌鲁喀尔军原本的阴谋,是打算趁着骁勇无双的卡尔曼远征东北国境的期间,可以毫无忌惮地掠夺马法尔的国土。但是头戴皇冠的马法尔雷霆大帝,此时却以完全武装的姿态,双脚叉开地阻挡在这群面对美食而急着舔嘴唇、咽口水的夜贼面前?血腥的浓醺已经完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充满恐怖的冰水,正朝着乌鲁喀尔军的头顶上淋下来。

  乌鲁喀尔军的主将掉转马头之后,其余将兵也纷纷狼狈地追随主将,企图逃离现场。但是马法尔军怎可能宽宏大量地任由这批厚颜无耻的敌军从他们的眼前逃走。于是战意鼎沸的马蹄声,立刻就包围在乌鲁喀尔军的四周。

  “这群不自量力的鼠辈,竟然也学着人样,穿起了战甲,现在又想逃到哪儿去躲避罪恶的惩罚呢?”

  尖锐的叱吒声后,随之响起的是一阵刀剑的撞击声,卡尔曼的剑扫落敌军的二、三名骑兵之后,一场混战紧接着上场了。白刃激烈地突刺着,箭翎像是一阵大雨,汇聚成一道银色的水平急流。战马用身体相互冲撞,鲜血像是泉涌似地四处飞溅,人的身体也纷纷滚落到地面上。包含两国语言的怒吼声与哀号声此起彼落,生存与死亡在士兵的前后左右蹦跳着。

  不过,这场混战并没有持续太久,从主将企图逃走的那一刻开始,乌鲁喀尔军便开始作战了。但是由于乌鲁喀尔军在最初一开始的时候,整个心理上便处于劣势,所有的将兵在阵前都慌了手脚,马法尔军发动第二次波状攻击之后,他们再也无法抵挡,整个阵势一下子溃决。骑兵纷纷掉转马头,步兵则一面对父母生给他们的双脚大声吆喝,死命地从战场上逃走。这时的乌鲁喀尔士兵,与其说是军队,倒不如说是盗贼集团还来得恰当些。当面对卡尔曼所亲自统率的马法尔精英时,自然是无从抵挡起。败阵的士兵纷纷扔下手中的剑,离弃自己的袍泽于不顾,只拼命从战场上逃走。“一兵一卒都不可放过!”卡尔曼的号令可说是极度严苛,但士兵们对于皇帝的命令与自己本身的愤怒都非常忠实。他们用长枪朝企图逃走的乌鲁喀尔兵背后刺去,也有的用白刃砍向敌兵的后脑勺和肩膀。

  这场剑击一直持续到太阳沉没到厚厚云层的另一端时才宣告结束。只是这整个过程早已脱离了战斗的性质,反而更像是单方面的杀戮。乌鲁喀尔军原有的六万五干名将兵,能够勉强从马法尔的包围中逃脱、摆脱追兵追击,最后回到祖国的生还者还不到二万人。三分之二以上的出征将兵没能回归祖国是个相当惨痛的战果,就算翻遍大陆各国的战史也是相当罕见的。这场战役在卡拉裘尔侯爵因身中三箭而落马成为俘虏之后,终于宣告结束。总计投降与被俘虏的人超过一万名,不过他们的命运却比那些战死沙场的人更为悲惨,因为卡尔曼将这些俘虏交给了当地深受侵略之害的农民。

  “这些就是毁坏你们田地与牧场的外国士兵。你们有权力可以报复,现在我把这些士兵交给你们,任凭你们自由处置。”

  投降者一起发出了悲惨的哀号声。尽管口里不断请求慈悲的待遇,但是胸中充满愤怒与憎恶的农民哪里听得见?根据年代志上的记载,在这些侵略者所受到的报复之中,最可怕的似乎就是活埋。尽管如此,大约还是有二千名的幸运者并没有丧失性命,只是被带到许多村庄去从事重劳役的工作。也有更幸运的则是在几年之后,便被释放回到祖国去,或者就此在异国成为平凡的农民,渡过了他们的余生。

  卡拉裘尔侯爵并没有被交到愤怒地发狂的复仇者手中。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受到马法尔随军医师非常仔细的看护,但是卡拉裘尔侯爵始终无法对自己的幸运感到高兴。因为他在受了箭伤之后,不久便失去神志,在意识还没有恢复以前,又并发了败血症,以致最后终于还是加入了死者的行列。

  卡尔曼接见了农民的代表,抚慰他们所遭遇到的迫害,并且承诺将从国库拨出慰问金、种子、与家畜,送给这些受害的农民。

  “卡尔曼万岁!”

  全体军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欢呼着。这个从婚礼宴席上直接赶往战场的年轻皇帝,已经完全消灭了西南方的敌人,再度将马法尔军的强悍展现在世人的面前。卡尔曼举起一只手一面回应着士兵们的欢呼,一面召唤军队当中的一名将军,对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伊利亚逊,连络留守帝都的拉库斯塔,马上逮捕耶鲁迪国的大使拉萨尔。”

  “臣遵旨,但是否可请陛下说明逮捕耶鲁迪国大使拉萨尔的理由呢?”

  “理由很明白,拉萨尔这狡猾的家伙,怂恿库尔兰特与乌鲁喀尔两国来侵犯我马法尔帝国的边境,他的所作所为,罪该万死。逮捕拉萨尔这家伙之后,接下来就轮到对耶鲁迪王室,进行适当的外交处置。”

  卡尔曼的座驹低声地嘶啼着,卡尔曼一面轻拍着座驹的颈部,一面继续说道:“乌鲁喀尔军的主将卡拉裘尔侯爵,已经告发了拉萨尔的罪状。侯爵此时负伤正在我军阵营中。整件事情就是这样,明白了吧?”

  伊利亚逊明白了。他于是向皇帝恭谨地低头行一鞠躬,然后匆忙从皇帝御前退下,迅速准备一匹快马好即刻出发。卡尔曼作了个深呼吸,然后才回过头来命随身侍卫菲连兹,为他斟来一杯葡萄酒。卡尔曼从少年手中接过那银杯之后,便开始将酒杯送到嘴边,脸上绽放出一种属于霸者的无畏表情。

  卡尔曼已经厌倦了,厌倦让一只像拉萨尔这么样危险、而且犀利的毒蛇,继续在自己的脚底下自由爬行。卡尔曼确信库尔兰特与乌鲁喀尔两国这回的妄动,完全是因为拉萨尔的怂恿才发生的。在这个关节上,就算自己的判断有误也不会碍事。卡尔曼在胸中已经决定,应该利用两国军队非法入侵本国的这个好机会,把最危险潜伏的敌人给解决掉。

  “陛下,您对乌鲁喀尔会采取怎样的处置呢?”

  菲连兹恭谨地发问。卡尔曼笑着一面将空了的银杯递还给少年,一面回答道:“不管了,随他们去。他们之所以前来侵犯我国国境,到底不是出自他们自主的意思。只要战败的消息一传回去,乌鲁喀尔国王那家伙,大概要吓得毛骨悚然,连饭也吞不下去了吧!”

  不过,迟早还是会让乌鲁喀尔的王室和政府,打从骨子里知道他们轻举妄动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马法尔年轻的霸王用表情这么说着,一面又饮干重新斟满的葡萄酒,然后在心里低声自语:“现在这个时候,库尔兰特那批夜贼大概也因为他们的贪欲与罪状,受到相当的惩罚了吧!”

  库尔兰特军的遭遇只比乌鲁喀尔军稍微幸运一些,因为他们的胜利推进在时间上稍微久了一点。不过,他们迟早所要翻落的那个洞穴,无论在深度、或者漆黑的程度上,一点也不比乌鲁喀尔军来得逊色。三月六日这一天,整个东北国境都笼罩在密厚黑云的支配之下。或许是渥达已经没劲儿再持续执拗的抗战了吧,此时的马法尔军竟开始撤退了,而库尔兰特军也因此而得以更前进五十斯塔迪亚(约十公里)的距离。不过,就在黑夜即将来临之际,前行的先锋部队将下述的报告传回了本营:“弗拉马修桥的上方,有两名马法尔骑士在防守,由于他们的缘故,致使我军无法再继续前进。”

  这个报告传回之后,立刻惹起主将的怒气。区区的两名敌军,怎可能阻挠我大军的前进?好不容易才把龙牙公国军的抵抗给排除掉,大军总算得以再继续前进,现在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波雷斯瓦夫将军一面斥责部下的懦弱无能,一面驱马向前去确认那两名骑士究竟是何方神圣。难不成是卡尔曼皇帝?这么一想的时候,波雷斯瓦夫的心里突然一阵紧缩,不过他随即又摇摇头,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给甩开,因为依照常理来推断,卡尔曼那家伙现在应该还在二百斯塔迪亚(约四十公里)距离远的地方。只要卡尔曼一出现,己方就赶紧撤退。这么一来的话,就可以无所畏惧地顺利进行了。

  街道的幅度开始变得狭窄,然后一直延续到弗拉马修桥。这是一座具有一百二十年历史、有名的砂岩桥梁。超过二十名以上的库尔兰特将兵,此时已经变成一具具的尸体,从桥畔到街道四处散乱着。扎在他们身上的箭,正为敌手的弓箭技巧作着无言的证明。

  顿时闪现的雷光,将一件苍蓝色的薄纱铺撒在地面上。将士身上的盔甲闪耀着苍银色的光芒,桥上的两名骑士似乎已经将死亡具体地呈现出来了。

  一阵寒风吹拂过波雷斯瓦夫将军的巨大身躯,这时他终于和部下们拥有相同的恐惧感了。马法尔是强兵之国,除了皇帝卡尔曼之外,其他多的是骁勇的战士。波雷斯瓦夫环顾左右,对着稍迟才跟上来的部下们下达命令,命他们在他面前筑起一道盔甲的壁垒。而这幕景象也清楚地映入桥上敌人的眼帘。

  “来到那边的,可是库尔兰特军的主将?”这彷佛带有韵律的美妙声音,乃是属于女子所有。波雷斯瓦夫将军一听,原有的恐惧感便反射性地降低,但是仅只一刹那间,这感觉又马上急遽上升。因为在马法尔帝国当中,确实有一名即便是他这个异国人也耳熟能详的武勇女子。

  “我叫安洁莉娜。是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妹妹,与利德宛大人同为黑羊公国军的统帅。应该是个足以与你交手的敌人。来单打独斗吧!”

  眼看着那战马高高地抬起前脚,细长的长剑反射着远处的雷光,马上就向前逼近过来。波雷斯瓦夫将军全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冷汗从那毛孔里喷泄出来,他甚至无法将身上的配剑拔出来应战,只知用两手使劲地扯住缰绳,掉转马头,死命往相反方向冲。在这同时,原本寂静的黑夜顿时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喧扰声,包括胄甲的金属撞击声、军马的嘶啼声,以及几千枝箭翎像是扯开褴褛布疋似地,撕开了整片夜气,朝库尔兰特军飞来的声音。

  弥漫着恐怖气氛的寂静,突然转变成一片恐慌与狂躁。库尔兰特军陷入了一个与乌鲁喀尔军所曾经遭遇相同的陷阱,整个行军行列已经被诱入一个纵深阵势的正中央。沿着街道呈纵长形进军的库尔兰特军,自动形成了一个容易遭敌人夹击与分断的形势。库尔兰特军原本以为已经将龙牙公国军的抵抗给排除掉,正值志得意满的时候,如果再有一天的时间,待骄傲的狂热稍稍减退,同时也将卡尔曼的来袭一并列入考虑的话,库尔兰特军或许就可以几乎全然无伤地撤退了。但是整个事态的进展并没有库尔兰特军所想像的那么顺利。因为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在接获皇帝的口谕之后,突如其来地率领了一万名骑兵,赶来支援渥达的龙牙公国军。

  而且渥达也配合着援军的行动,刻意作出退却的姿态,将士兵埋伏在街道的两旁,布置成一个巧妙的阵势,将库尔兰特军引诱到利德宛等人的面前。

  波雷斯瓦夫将军舍弃了他的部下,独自从安洁莉娜公主的剑下逃走了。经过一阵快跑,波雷斯瓦夫将军以为自己好不容易逃离了死神的下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冰冷无情的宣告:“你的血不配弄脏公主的剑!”

  这声宣告像一把冰刃似地,砍中了波雷斯瓦夫将军的颈项。遭此恐慌袭击之余,波雷斯瓦失仍转过身来,企图挥剑反抗,但利德宛漆黑的骑影就在此时与波雷斯瓦夫的影子完全重叠。

  一阵钝重的剑击声之后,波雷斯瓦夫将军的首级随着飞溅的暗色血柱,呈抛物线地画出一道弧形,随即落入路旁的草丛当中。失去头颅的躯体呈大幅度地摇摆,然后自马鞍上落下,发出胄甲落地的沉重声响。

  库尔兰特军原本早已经陷入溃乱的状态,此时更因为主将的死而完全失去应有的秩序。在马法尔军充满强烈复仇心的刀剑与弓箭之下,血淋淋的尸体愈堆愈高了。不久,浓厚的云层开始对地面洒下雨水的帘幕,形成一片揉和着雨水与血液的凄惨泥泞。

  露梅里克街道上,到处堆积着残兵败将的尸体。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与他的未婚妻安洁莉娜公主,在作法上与皇帝卡尔曼二世有所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特别对士兵发出格杀勿论、不可放过一兵一卒的严苛命令。不过却也没有伪善地要求士兵,让这群迫杀民众、奸淫妇女、烧毁村庄的侵略者安然无恙地逃走,所以这群恣意行凶逞暴的库尔兰特士兵,在马法尔士兵与民众的围剿之下,也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了充份的代价。从三月六日到七日这段期间,约有超过两万名的库尔兰特军,成了永远无法落叶归根的异国死者。

  “一日之中击溃二国军队。”

  年代志上这么记载着。库尔兰特军与乌鲁喀尔军两国串联的作战,原本是七国同盟对付马法尔之壮大战略中的一环,但是在一天之内,却转眼成了“壮大的愚蠢举动”。马法尔军自豪的捷战宣言,无疑是给了列国心头上重重的一击。

  经由这么一个血淋淋的教训,邻近诸国不得不被迫地进一步承认,马法尔帝国的确是一个拥有无数强兵与勇将的国度。对于这个事实最有深切体认的,或许就是勉强才从马法尔的逮捕与帝都奥诺古尔当中逃脱出来的耶鲁迪大使拉萨尔了。乌鲁喀尔国的大使由于逃脱的脚步稍微慢了一些,于是落入一个与库尔兰特国大使相同的境遇,共同拥有彼此的恐惧。

  到此为止所发生的种种事件,尽管蒙契尔人已经回到金鸦公国的领土之中,但一切仍在他冷静的观察之中。虽然他并没有被派上前线,但这并不意味他会就此在一旁享受安逸。

  蒙契尔为夺取皇位所筹划的计谋并非十分具有独创性,不过,其实也不需要什么独创性,只要是“历史上所常有的事情”就可以了。首先是把卡尔曼赶下皇帝的宝座,然后扶植卡尔曼年幼的侄子鲁谢特即皇帝位,接着再让鲁谢特把皇位让给蒙契尔就可以了。所以,于此时蒙契尔所需要的,当然就是历史上司空见惯的前例。

  蒙契尔的心腹手下米克罗逊,为了实现君主庞大的野心,一直依照主公的指示在进行着一些秘密活动。为了从铜雀国公拉库斯塔这个负责监视的人手中救出鲁谢特,然后把鲁谢特带到蒙契尔的身边,米克罗逊一直秘密地拟订计划,然后将所有参预此计划的人组织起来。行动所需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是整体准备与计划却需要耗费相当长的时日。

  鲁谢特是个五岁的幼儿,如果硬要把他从母亲的身边拉开,肯定是一种违反人道的作法。但是,这名幼儿并不是一般百姓的儿子,虽然这孩子本身是无罪的,但是他个人的存在却具有政治性的意义与罪恶。鲁谢特的母亲爱蓓谢特大公妃虽然也同样遭到禁锢,但是蒙契尔不认为有必要特意将她从软禁之中解放出来。因为一个有野心的母亲,不论是对年幼的皇帝、或者是对于摄政大臣来说,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的。

  “不管怎么说,拉萨尔这个家伙倒是把能动的都动了,只是到头来还是徒劳无功。”

  蒙契尔冷冷地嘲讽着。拉萨尔首先在东北方面挑起事端,接着又在西南方向,就因为方位完全是在一个对角方向,反而让卡尔曼看出了整体的动态。虽然拉萨尔研判阴谋已经东窗事发、以及逃亡的速度之快,着实叫蒙契尔佩服,不过,拉萨尔接下来会怎么作呢?蒙契尔暗暗希望,拉萨尔仍能够尽最大努力在暗地里活动,这样才能够对蒙契尔有所帮助。

  蒙契尔早已经完成了金鸦公国六万名将兵的调动。接着下来,便是慎重地研拟着计划,思考着如何发挥、活用这六万的兵力。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一旦这次行动失败了,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挑战的机会。

  耶鲁迪王国的首都普勒逊,有超过一万名的外国人居住在其中,这些人有的从事交易、有的在学院中研究学问、也有的流亡自外地而睡卧在街头上。普勒逊这里有家叫做“牡鹿亭”的小酒馆,是最多这类外国人聚集的地方,这时就有一名蹲在角落圆桌旁的客人,对着另一名酒客搭讪地说道:“你不就是过去曾经统率马法尔虎翼公国的西米恩大人吗?”

  低沉、而且具有试探性的声音,将尘封已久的过去给重新挖掘了出来,西米恩抬起了他那张深埋在手臂之中,被烈酒给醺得通红、髭须不整、而且两眼浑浊无光的脸。

  “你是什么人?”

  “好久不见了,西米恩国公,我是宋尔坦呀!”

  自从去年在萤火虫原野上夜谈之后,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然而在西米恩内心油然升起的,是一股充满不悦的愠怒,而非是昔日的怀旧之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长得像松鼠的矮小男子在背后煽动,西米恩也不至于兵败潦倒,陷入丢官弃国的窘境。但是在他的愠怒还没有化作具体的声音之前,这个长得像松鼠的男人立刻就开始发挥他缠绕舌头的工夫了:“我有话要告诉你,是有关虎翼国公格尔特露特夫人的下落唷……”

  “格尔特露特……”西米恩的两只眼睛,开始浮现出沾满油脂的油光。宋尔坦在看到西米恩的反应之后,嘴唇的两端便开始向上扬,嘴角旁的皮肤嵌入一个薄得大约只有二根头发厚度的微笑。

  第二章穿梭不停的纺织机

  拉萨尔满身的血污、残雪与泥泞,剑丢了、弓也没了,全身上下仅存的只是满怀的野心与复仇的意念,三月十五日这天,他终于活着回到耶鲁迪的首都普拉逊。在尚未突破国境界线之前,拉萨尔总共杀死了十三个马法尔人,不过却也牺牲了五名随从。惟一能够跟随拉萨尔回到祖国的,只有副使古恩纳尔一个人。但是他身上也已经是伤痕累累,所以当两人一越过国境界线,进入耶鲁迪位于边境上的第一个城市欧拉德亚之后,拉萨尔便将他托付给医生照顾,自己则稍稍打盹片刻之后,便朝着首都普拉逊出发了。不屈不挠的拉萨尔终于独自进入了耶鲁迪的首善之都。

  经由国王任命而派驻他国的大使,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离开驻在地而回国的作法,当然会在宫中引起若干的争议。而且归国的大使原本应该要即刻前往宫廷去晋见国王,但是拉萨尔却彷佛目中无人地回到自己的宅邸,先行沐浴更衣,洗去浑身的脏污,命侍女将他身上的伤给包扎妥当,将侍者所准备的酒和食物全部一扫而空,然后从容地上床,舒服地将手脚伸展开,好好地睡上一觉之后,隔天早上将脸上的髭须剃干净,接着才进宫晋见国王。

  此时的宫廷早已经笼罩在一片紧迫的黑云之中。马法尔皇帝卡尔曼二世的国书已经到达宫中,谴责耶鲁迪大使拉萨尔所犯下的罪行。国书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拉萨尔唆使库尔兰特与乌鲁喀尔两国侵犯马法尔国境,罪行深重,应即刻将拉萨尔本人引渡到马法尔,生死勿论。不过有一个重点是国书当中所没有提到的,那就是耶鲁迪王室如果拒绝此项要求的话,那么马法尔势必会发动军队,以武力取得拉萨尔的首级。

  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对于拉萨尔的才干评价很高,也就因为如此,才会让拉萨尔年纪轻轻就登上九柱将军的宝座,并且赋予他出任驻马法尔大使的重任。如此身负厚望的拉萨尔,为何会僭越他身为一名外交官的职份,招惹马法尔皇帝的愤怒呢?吉古摩顿七世真是感到百思不解。去年乘着兹鲁纳格拉继承战役爆发之际,吉古摩顿顺水推舟地攫获兹鲁纳格拉富饶的十个州。就一代国王的功绩来说,这已经是一项值得大书特书的功绩。但是如果这十州又失去的话,那就真可说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虽然吉古摩顿七世绝对不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君主,但是在尚未将这十个州的新领土完全融合到耶鲁迪王国之前,至少要维持五年之内绝对平稳无事。

  拉萨尔跪在国王面前,吉古摩顿七世不悦的视线如同锐利的刀,砍向这名大使兼将军的人身上:“拉萨尔,看样子你是做得太过份了。虽然朕并不是特别希望与马法尔之间维持永久的和平,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朕也不愿意见到与马法尔发生任何争端。坦白说,朕觉得十分为难。”

  “由于臣下个人的作为使陛下痛心,拉萨尔自知罪该万死,愿受任何惩罚,绝无怨言。”

  拉萨尔这种八股式的回答,只是更加让吉古摩顿七世哭笑不得。在这个时候,朝廷的文武百官早已齐聚国王的左右,甚至连九拄将军的每个成员也都到齐了,在这么多朝臣当中,无一不对拉萨尔个人这种独断独行的作为感到深切痛恶。

  “米罗斯拉夫,你的意见如何?”

  国王所征询的对象,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著名老将,在前年所发生的米亥峡谷战役中,曾经与拉萨尔共同指挥作战。

  “米罗斯拉夫个人非常了解拉萨尔将军的才干。但是,这次无法为他多加辩护。臣下发挥才干的前提,是必须先有国家存在。如果因为臣下的才干而反过来危及国家安全的话,完全是本末倒置的作法。”

  “嗯、奥布拉希特你认为呢?”

  国王接着所垂询的对象,是以“独臂将军”这个别号着称的一名壮年骑士。奥布拉希特对拉萨尔那张傲慢的脸投以短暂的一瞥之后,随即对国王进言:“臣下也认为米罗斯拉夫老将军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况,如果因为屈就于他国蛮强的要求,而致使我国有力的朝臣受害的话,恐怕会成为列国的笑柄。”

  “嗯……”

  “况且,请国王陛下体谅吾等为朝臣者之苦衷。凡人难免有失败与过错,如果因为一次的过失,便处断一个颇具才能的大臣,那么吾等在朝为官者的内心可能将因此而惶恐不安,甚至产生疑虑,是否我耶鲁迪朝臣的命运,得取决于马法尔皇帝个人的意向呢?”

  奥布拉希特进言完毕之后,吉古摩顿七世不由得锁紧眉头深思起来。奥布拉希特一向与拉萨尔不和,但此时却否决处死拉萨尔的提案,这一点对国王来说,是绝对无法漠视的。

  “奥布拉希特所说的确实也有一番道理。朕也不想屈就于马法尔皇帝傲慢的要求,眼看着我九柱将军当中被除去一柱。”

  就算把拉萨尔的首级送到卡尔曼二世的面前,也难保他不会进一步提出其他更强硬蛮横的要求。吉古摩顿七世的内心,存在着如此的不安与疑惑。耶鲁迪与马法尔长年以来就是水火不容的敌国,去年虽然曾连手参与兹鲁纳格拉继承战役,但那只能说是空前绝后的特例。面对卡尔曼此次所提出的要求,吉古摩顿七世是想毫不容情把它给踢回去,但是一想到马法尔那突飞猛进的强大国力,又使得他不能这样作。看来是得要玩弄一些外交策术,才能够躲避马法尔皇帝的要求。

  “陛下隆恩,微臣没齿难忘,拉萨尔自知不才,但仍请求陛下赐予臣一个机会,臣当竭尽微薄的智慧,解决马法尔皇帝不合理的要求。”

  拉萨尔在国王面前迅速低下头来,因为国王如果再征询其他九柱将军的意见,难保不会有人说出一些令人出乎意料外的话,好比“拉萨尔大人应主动把自己引渡到马法尔当局,如此才是报答国恩的忠臣之道”等等。所以拉萨尔必须在国王尚未开口之前就抢先谢恩。

  “可是,拉萨尔呀,你必须要认清楚一个事实,尽管七国联合的同盟,在表面上看来是一个壮举,但其实只是个不堪一击的组织哪!”

  吉古摩顿七世瘪着嘴说道,而国王如此的反应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库尔兰特军与乌鲁喀尔军所遭遇的惨状,只是更加强世人对于马法尔强兵的印象而已。这两国的王室一定会为了自己竟大胆与马法尔为敌的战略性过失而感到后悔,所以这两国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脱离同盟,是尚未可知但迟早发生的事。甚至可能产生一种最糟糕的结果,就是这两国可能会为了自己不幸的遭遇,反过来将矛头指向耶鲁迪,与耶鲁迪国为敌也说不定。自古以来,没有任何国与国之间的友谊能够永久长存,如果相信这种情谊能够永久存在的话,这样的人贞可说是愚蠢不堪。只是经过吉古摩顿七世这番挖苦之后,拉萨尔接下来所要说的并非是历史哲学,而是有关于外交上的策略:“国王陛下,库尔兰特与乌鲁喀尔这两国的作战确实是惨败而不足取,当然会使得陛下您有所忧虑。但是,正因为这些国家无一可取,我耶鲁迪便可以反过来掌握整个主导权。”

  拉萨尔这种论调并非十足高明,充其量只不过具有“问题看你怎么想”的水准而已,所以吉古摩顿七世看起来只是不甚感兴趣地点点头。当然,前面这些话只不过是开场白,为了引起国王的兴趣,拉萨尔稍稍玩弄了一点技俩:“因此,我们这一次同样要把这些国家当作道具来使用。”

  “怎么用呢?”

  “请陛下将微臣放逐到库尔兰特或者利斯阿尼亚。”

  “什么?把你放逐出去?”

  国王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不知道这个拉萨尔究竟想的是什么。

  拉萨尔一面在心里暗自窃喜,因为他已经成功地使得所有人,包括其他九柱将军在内,对于他所说的话感到兴趣。

  “不是的,只是请陛下对列国发布这样的消息,像这样,对列国发布拉萨尔已经被驱逐到库尔兰特等其他国家之类的消息。接下来,只要任由库尔兰特独自跳着灭国之舞就行了。”

  拉萨尔的策略可说是毒辣至极。马法尔帝国此时对耶鲁迪提出引渡拉萨尔的要求。但如果耶鲁迪帝国提出以下的声明,说“拉萨尔由于害怕被逮捕,已经逃亡到库尔兰特去。所以请要求库尔兰特交出拉萨尔。”的话,那么马法尔帝国可能就会转而对库尔兰特王国提出引渡拉萨尔的要求。到时库尔兰特将不会回应马法尔的要求,事实上,拉萨尔并不在库尔兰特,所以库尔兰特根本无从回应起。这么一来的话,马法尔可能就会发动武力,对库尔兰特加以惩罚……

  吉古摩顿七世在国王的宝座上将两脚交叉,一面用指尖拨弄着他那茶色的络腮胡子:“听起来像是蛮有趣的,不过如果马法尔与库尔兰特一对一作战的话,马法尔一定会战胜,这么一来的话,岂不是徒然让我们的敌国得以继去年的兹鲁纳格拉之后,又可以将库尔兰特纳入他们的版图吗?”

  吉古摩顿七世的指责其实是相当尖锐,但是拉萨尔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库尔兰特军在先前的战役当中,之所以有那么无谋、懦弱的表现,是因为他们入侵马法尔国内,没有得到地利之便;而且对于战役本身,也没有必死的决心。但是如果轮到他们得在本国境内面对马法尔军入侵的话,那将会是一场生死存亡的决战,不至于会再有先前的丑态了。”

  拉萨尔说明着。就连一向被讥讽为弱兵之国的兹鲁纳格拉,也曾经在奇利亚河畔的决战当中,让马法尔军受制于一时。所以马法尔如果入侵库尔兰特的话,卡尔曼未必能够那么样轻易获胜。

  “你的意思是说,趁着马法尔入侵库尔兰特之际,我们便可以有所行动吗?”

  吉古摩顿七世的两眼开始闪亮了起来,拉萨尔知道国王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我们可以举耶鲁迪全军突破国境,攻陷马法尔帝都奥诺古尔城。”

  拉萨尔气势磅礴地断言。但是其他的几位九柱将军却开始喧嚷了起来。有好几个人纷纷上前意欲对国王进言,但是吉古摩顿七世举起手,制止了臣下的举动,并且示意拉萨尔再继续下去。

  “攻陷马法尔帝都之后,即刻拥立卡尔曼二世的侄子鲁谢特登基,这么一来的话,将致使卡尔曼无处可归。就算卡尔曼紧急将军队撤回,库尔兰特军也会从他们背后咬着不放。到时候来个前后夹击,要取那卡尔曼的首级也并非难事。”

  “嗯、嗯……”

  吉古摩顿低声地认同着,脸颊上出现一片兴奋的红潮。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乱世君主,不但有野心,同时也有着相当的欲望。如果能够除去卡尔曼,使幼年弱君取而代之,将长年的宿敌马法尔降为耶鲁迪的属地、乃至于保护国的话,那么吉古摩顿的名声将遍及全大陆,也将能够凌驾在耶鲁迪历代国王之上了。

  吉古摩顿七世调整着自己因兴奋而愈显急速的呼吸,一面将控制自己的缰绳给勒紧。

  “不过,拉萨尔啊,万一你的计谋没有奏效,马法尔皇帝没有上当的话,那该怎么办呢?难道卡尔曼就不会反过来要求耶鲁迪军自行进攻库尔兰特,将逃亡者的首级摘下来给他吗?”

  这个质疑可说是一针见血,但是拉萨尔丝毫没有动摇的神色。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在马法尔的认同之下,我耶鲁迪大可倾出所有的兵力,攻入库尔兰特境内,将该国并入我国的版图之中。这既然是卡尔曼主动要求我国出兵进攻库尔兰特,所以他也就没有理由对我国加以谴责了。”

  “确实也是,不过那库尔兰特真是活该倒楣哪!”

  吉古摩顿七世展颜一笑。这时,从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奥布拉希特将军向国王请求发言。

  “什么事啊,奥布拉希特?”

  “陛下,请求陛下打消此意。拉萨尔大人方才的提案,看似完美但其中有漏洞存在。如果无视于该漏洞的存在而贸然进行的话,势必会陷入洞底而无法翻身。”

  “不知您所谓的漏洞所指为何?”

  拉萨尔面带从容地反问时,奥布拉希特整个转过身来,面对着拉萨尔说道:“卡尔曼二世具有一种不可预测的霸王本质。一旦我军倾全力朝库尔兰特进军的话,理所当然地,我耶鲁迪最紧要的本土将是空白状态。我不认为卡尔曼二世会对我国这个状态袖手旁观。”

  奥布拉希特的意思是指,马法尔军可能乘着耶鲁迪全军出击的时候,侵入耶鲁迪本土。

  “就算我国取得了新领土,却可能要付出丧失先祖领土的代价。如果为一时的欲望所蒙蔽而犯下亡国之愚行的话,势必将会迨笑后世。拉萨尔大人,吾等为人臣者,应该要谨言慎行,不可劝说国王陛下从事无用的冒险,您说是不是呢?”

  这是一番刚正不阿的言论,拉萨尔也无法立刻反驳。就连吉古摩顿七世也只是尴尬地沉默不语。面对奥布拉希特这么样一个刚直的人物,就连身为君主的人有时也会火冒三丈,但是对于他所说的话却也无法反驳。拉萨尔一面偷窥着国王的表情,接着又重新提出另外一个建议:“奥布拉希特将军的意见,确实是忠臣的肺腑之言,臣下亦感到佩服万分。不过,陛下,微臣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卡尔曼亲征之时有后顾之忧,让他无法安心地任由本土放空城。”

  “哦、你的意思是?”

  吉古摩顿七世热心地从国王宝座上探出身子。拉萨尔看出国王对于野心的计划比对任何正确的议论更兴趣盎然,于是更加自信满满地回答道:“就是离间计,陛下。在皇帝卡尔曼与马法尔势力最庞大的贵族金鸦国公之间制造间隙。”

  马法尔帝国第二十五代皇帝卡尔曼二世的私生活,与他那忙碌多变的公务生活比较起来,显得非常地平稳。至少在目前这个时候,确实是如此的。皇后亚德尔荷朵在闺房中,并不能像他死去的情人艾菲米雅那般,以沉静优雅的柔情环绕在他身边。但是卡尔曼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不打算对亚德尔荷朵有如此要求。

  三月二十号这一天,耶鲁迪王国派遣一名使者前来晋见马法尔皇帝,主旨是在说明前大使拉萨尔已经逃亡至库尔兰特的消息。卡尔曼于是传唤金鸦国公蒙契尔到皇宫里来,在办公室中,他将耶鲁迪国王的亲笔信交给蒙契尔,然后征询他的意见。

  “蒙契尔国公你认为如何?”

  金鸦国公只用视线稍微瞄了一下那封亲笔信,然后就很快地把信重新折叠起来。冷静的声音从他那端正的嘴唇之间流泻出来:“陛下,请恕臣下冒昧直言,相信耶鲁迪王国的主张,就等于是相信饿狼与食草兽同样是不具危险性的动物。耶鲁迪的意图很明白,就是希望我国将矛头指向库尔兰特。可怜的库尔兰特被他们当成了用过即丢的道具。”

  “蒙契尔国公的判断与朕完全相同哪。耶鲁迪的意图虽然狡猾,不过却是显而易见的。”

  两人一致达成了共识,不过接下来的才是问题所在。要如何对付耶鲁迪如此狡猾的答覆呢?当然不能只是笑笑而不采取任何行动。此时在帝都奥诺古尔,已经聚集了二十万兵马,就等着领导的皇帝发号施令,看皇帝的皮鞭究竟指向哪个方向。如果指东北的话就是库尔兰特,如果指东南的话就是耶鲁迪,所有的将军都已经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皇帝最后的决断,看看究竟是哪一国,会成冯马法尔年轻霸主的饵食。

  “对耶鲁迪来说,最麻烦的恐怕就是我方提出由他们自己去攻打库尔兰特的要求吧。蒙契尔国公,假使你是耶鲁迪的拉萨尔的话,你会采取什么样的对策,来打开眼前的困境呢?”

  当面对这样一个具有多重意味的质问时,蒙契尔的回答却相当的清晰明白:“只有一个方法,陛下。”

  “哦,是什么样的方法?”

  此时若要从皇帝与国公这两者当中,判断出哪一方的内心已经采取着某种防御准备的话,这判断事实上是很微妙的。

  “就是离间计。他会故意放出流言,说陛下所信赖的重臣与他国有通敌行为,相信在不久之后,这个流言就会从某个地方传到陛下的耳里了。”

  “……离间计是吗?……”

  “依照拉萨尔的作风,他是会这么做的。我彷佛可以看到拉萨尔在说服国王吉古摩顿七世时,那张洋洋得意的面孔。”

  蒙契尔的嘴边优雅地绽放着嘲讽的笑容,一面生动地描绘着那距离有五千斯塔迪亚(约一千公里)远的邻国王宫中所呈现景象。

  “或者也会有类似这样的流言,说蒙契尔企图利用卡尔曼陛下不在帝都的期间发动叛乱。这么一来的话,陛下可能会因为顾忌蒙契尔,而不敢轻易地御驾亲征,这也是在敌人算计之内的。不过,这也只是那些无法了解陛下之雄心大志的小人所施展的策略罢了。”

  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够洞穿世间所发生的所有事,大概会对拉萨尔的策略发出惊异的咋舌声;但是在同时,更可能会对蒙契尔凌驾在拉萨尔谋略之上的智谋感到毛骨悚然。拉萨尔倾注所有智能才编织而成的策略罗网,蒙契尔竟然可以一一识破,甚至还反过来将那原本要降临在他身上的灾厄加以利用,使之成为他巩固己身立场与地位的工具。

  对卡尔曼来说,蒙契尔此时的一番话,彷佛是在试探他身为君主对于臣下的度量。蒙契尔已经举出自己的名字,来预测离间策略发生的可能性。尽管如此,卡尔曼如果还要对蒙契尔有所警戒的话,似乎是显得度量太过狭小了。

  “蒙契尔国公的意见很能够针对问题的核心哪,只是你把朕说成是一个英雄,似乎是对朕的评价过高了。”

  卡尔曼对蒙契尔笑着说道。蒙契尔则以默然的一躬身来回应。弥漫在皇帝办公室中的沉默,既不凝重也不漫长,但是在这沉默中所蕴含的深刻意义,却不是他人所容易想见的。

  当天下午,马法尔帝国第二十五代皇帝卡尔曼二世,在皇帝的谒见室里,召见了所有主要的朝臣、诸侯、以及将军等九十名,明示了自己的方针:“库尔兰特王国的态度极为不逊且不诚实。所以朕决定亲征以纠弹其过失。”

  卡尔曼做了这样的决定:“朕亲征的期间,帝都奥诺古尔将交由铜雀国公拉库斯塔镇守,此外,金鸦国公蒙契尔将在本领内留守,担任全帝国的重镇。”

  这项宣言,同时也是卡尔曼的决定。虽然明知道耶鲁迪王国的用心,但是他仍决定这么做。

  “如果让蒙契尔就此夺去江山的话,那么我卡尔曼也不过如此,更别提什么称霸天下了!”

  这是卡尔曼的想法,不过,真正促使他作出此项决定的要素,并没有这么简单。卡尔曼之所以决定讨伐库尔兰特而不是耶鲁迪,而且刻意让蒙契尔留在本领上,事实上还有一个非常充份、而且还蛮讽刺的理由。就是当耶鲁迪军大举入侵马法尔境内的时候,金鸦国公蒙契尔将成为最强大的一道防御墙。铜雀国公拉库斯塔虽然也很有能力、而且忠实,但终究只是个率直的武士,如果让他去面对耶鲁迪那个老奸巨猾的拉萨尔,恐怕是不太恰当。

  卡尔曼认为,能够凌驾在拉萨尔的谋略之上的,除了蒙契尔以外别无他人。如果他两人在战役之中,落得两败俱伤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这是卡尔曼作出这种决定的重要因素之一,当然,这个决定有个前提,就是卡尔曼确信蒙契尔与拉萨尔之间绝无联手的可能性。

  对于库尔兰特来说,一个充满巨大灾厄的春天即将要来临了。自从先前入侵马法尔东北国境的侵略行为遭到惨败,平白失去一名有能力的朝臣之后,库尔兰特国王沂瓦聂斯克四世一直显得意气消沉。然而就在这时候,很不幸又遭遇马法尔帝国强硬地要求库尔兰特将耶鲁迪人拉萨尔引渡到马法尔境内。

  “拉萨尔根本没有来到我国境内,对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国又如何加以引渡呢?”

  面对这样一个接近哀嚎的回答,马法尔的态度却显得盛气凌人:“拉萨尔潜入贵国境内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贵国既不把人交出来,又不加以调查,显然是极度缺乏诚意。我马法尔帝国的人民,在忍耐到一个限度之后,将不得不付谙于武力。”

  这样的胁迫事实上已经形同宣战布告。同时也有消息指出,马法尔军已经开始聚集在国境界线上。所以,战争即将开始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国上下,国境地带的居民也纷纷开始迁移避难。

  这么一来,库尔兰特王国彷佛成了单方面的受害者,但是就在大约一个月前,入侵马法尔的东北国境,恣意对当地居民逞凶行暴的,就是他们库尔兰特人。因果循环的结果,这次轮到库尔兰特要接受外来、且毫无缘由的侵略行动了。

  抱头不知所措的沂瓦聂斯克四世,还是勉强地召集全国所有的军队,并且任命札摩斯基将军担任应击外敌的主将,但是到三月二十九日的时候,却因为腹痛而病倒,原因像是神经性的胃炎。于是整个宫廷上下开始动摇,甚至在贵族之中,还有些人慌忙收拾了财产,以便伺机逃亡。

  另一方面,在耶鲁迪王国的首都普勒逊之中,拉萨尔也针对马法尔展开了宣传战。他开始在马法尔国内四处散布谣言,动摇马法尔人心,企图使皇帝卡尔曼产生后顾之忧。这谣言的内容,当然就是马法尔国内势力最大的贵族金鸦国公蒙契尔,怀有篡夺皇位的野心,企图趁着皇帝卡尔曼亲征他国的时候,举兵造反,致使皇帝无处可归……

  这个谣言最讽刺的地方,在于其内容几乎完全是真正的事实,而且知道这一点的人,正是此流言的被害者蒙契尔,而不是企图加害于他的拉萨尔。拉萨尔同样是一个充满野心与谋略的人物,虽然可以看穿蒙契尔的野心,但是却没有掌握任何证据。

  就在致使库尔兰特蒙受不幸的罪魁祸首拉萨尔,正蠢蠢欲动之际,库尔兰特也抱着必死的决心,对耶鲁迪提出以下的主张:“最初一开始的时候,主张要成立反马法尔同盟的不就是贵国吗?所以现在正是贵国应该要派兵,与我国共同对马法尔作战的时候,无论如何,请贵国发兵与马法尔一战。”

  这是一个完全正确,但是却软弱无力的主张。以耶鲁迪的立场来说,当初之所以将库尔兰特拉进反马法尔的同盟中,完全是由于自己国家的利益。如果有更好的利益出现时,把库尔兰特牺牲掉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在面对库尔兰特如此近乎哀求的救援声明时,耶鲁迪也只是在表面上恭谨客气地回答道:“吾国对于贵国所遭遇的困境感到万分同情。但实在因为拉萨尔个人独断独行的作为,也同样使我国蒙受相当程度的困扰,而且在财政上、军事上,也实在没有余力对贵国提供援助,故只能祈求天上众神,拯救贵国尽速脱离眼前的困境。”

  如此毫无情义的回答当然叫库尔兰特感到失望、而且愤慨,但是以他们眼前的处境,当然不能只是一味沉溺在无益的情感当中,于是库尔兰特接着对马法尔提出了这样的主张:“所有的罪过都是耶鲁迪引起的。贵国如果要对我国行使武力,应首先针对耶鲁迪才是。”

  事实上,库尔兰特所提出的主张根本是马法尔早已知道的。尽管如此,马法尔仍然出动军队攻打库尔兰特,这表示无论库尔兰特的主张是正确的、或者根本就是诡辩,马法尔都不可能接受,这一点与去年征服兹鲁纳格拉的时候是一样的。

  “顺便再做另一件与去年征服兹鲁纳格拉时一样的事情吧!”

  卡尔曼的脸上浮现出毒辣的微笑之后,随即派遣使者前往晋见耶鲁迪的国王吉古摩顿七世。主旨是在说明,“面对贵我两国共同的敌人,请贵国也出动军队共同讨伐。待消灭库尔兰特之时,便将库尔兰特西南部的十州赠与贵国。”

  接获马法尔皇帝所致送的亲笔信之后,吉古摩顿七世忍不住愤恨地啐舌唾骂:“哼,瞧卡尔曼这家伙,还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竟然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颐使我军,难道他真以为我军会因为区区的一点土地就感到满足吗?”

  尽管吉古摩顿七世的反应如此激烈,但是在回覆马法尔皇帝的亲笔信时,却不能将他的愤怒真正地表达出来。毕竟耶鲁迪没有十足的自信,能够在与马法尔军正面交锋的时候击溃对方,而且也因为没有将拉萨尔引渡到马法尔,而形成了一个掌握在卡尔曼手中的把柄。无论如何,在表面上还是必须作出赞同的样子,然后尽量拖延事态的进展,吉古摩顿七世于是撰写了一封仅表达“将竭尽所能来努力配合”的内容,但文中却充满文藻虚饰的冗长书信,派人送往马法尔。另一方面,他也对军队下达了全体总动员的布告。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期,无论如何是绝不能够为了贪图优闲安逸的日子,而将军备解除的;因为战火总是不知会在什么时候蔓延到自己的国家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耶鲁迪开始盛传一个流言,国都普勒逊也因而引起了一阵骚动。这个流言是关系到无论在他人、或是在自己眼中,都是以一个谋士身份自居的拉萨尔本身。

  四月五日晚上,在国王吉古摩顿七世的秘密召见之下,此时应该是不在普勒逊的拉萨尔,匆忙地赶到王宫。面对急忙前来谒见的拉萨尔时,国王冷淡地告知有关该谣传的内容:“外面正在盛传,你其实是与马法尔帝国互通的国贼。”

  一向胆量十足、且手腕毒辣的拉萨尔听国王这么一说,竟也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谣传中所指马法尔的密探不是别人,偏偏是拉萨尔,由此可见这谣传根本就是虚构,但是拉萨尔此时仍得要小心应付,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一向树敌众多。

  “难道陛下相信这种流言吗?”

  “不相信,不过朕对于这种将你指为马法尔密探的说法,相当有兴趣。朕是在想是否把朕的想法也说给你听听,所以才传唤你前来晋见。”

  “无论如何请告知臣下。”这是拉萨尔此时所唯一能够说的话。

  以下便是吉古摩顿七世所说的话。自去年以来,拉萨尔即不断玩弄着各种外交的策略,宣称是为了削弱马法尔帝国的国力,但实际的结果如何呢?去年在拉萨尔的计谋之下,马法尔帝国非但没有被削弱实力,反而并吞了兹鲁纳格拉王国,获得史上空前的大版图。而今年呢,也因为拉萨尔的策谋而征讨库尔兰特,如果其结果更使得马法尔帝国的领土与势力更加扩大的话,那么拉萨尔不就意外地变成最有贡献的人吗?

  经由国王这么一道破,拉萨尔竟也反常地产生了些许动摇,原来会有人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拉萨尔真是觉得太意外了。不过他仍然将心中的动摇给抑制下来,然后向国王进言,说这一切只是暂时的表相,无论如何,自己绝不可能是马法尔的密探。

  “是吗,不过这么一来的话,是不是会产生这样的结论呢,拉萨尔。你一心一意为打击马法尔帝国所研拟的策略,最后都一一落败,虽然你的计谋极为精心巧致,但是成功的果实却全部被马法尔亲手给摘下来,最后是不是会落得人们如此的说法呢?”

  “……”

  拉萨尔此时的模样,正是“无言以对”这句话的鲜明写照。的确,依照目前事态发展的结果,拉萨尔一直是让马法尔帝国给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只依照事态的表相来加以判断的话,应该有两种见解可以成立,一种就是拉萨尔其实是马法尔的密探、而另一种则是拉萨尔本身是个无能的谋士。虽然这些见解并不具有真实性,但是却足以严重刺伤拉萨尔的自尊心。

  因为这就好像在告诉他,“从背叛或者无能当中,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说法吧!”,拉萨尔感到自己已经因为屈辱而开始晕眩了。

  国王在宝座上稍微地转动身体:“朕不认为你是什么密探,也不认为你真的无能,因为当初提拔任用你的人是朕,如果你真是密探或确实无能的话,那朕岂不是个昏庸不明的国君?”

  吉古摩顿七世发泄似地吐出这些稍微有点拐弯抹角的台词之后,一面捻着自己的髭须说道:“拉萨尔,朕知道这些谣传听在你的耳里,一定非常无可奈何。但如今能够恢复你名誉的,就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竭尽你的才智,让马法尔那班人闻风丧胆。朕也期待着你能有所表现。”

  “臣着实惶恐。臣下一定会让卡尔曼颜面尽失,脸上无光。”

  如果这席话就此结束的话,那么他两人之间这种乱世名君与名臣的信赖关系,或许可以被后世传为美谈。但是,姑且不论吉古摩顿七世真正的想法如何,拉萨尔本身对于这种什么后世名声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他来说,祖国和主君都不过是实现野心的道具罢了。

  吉古摩顿七世虽然比卡尔曼二世还要年长十五岁,但实际年龄也还不到四十五,目前正值壮年时期的他,其实是个相当年轻、而且充满未来性的国王。虽然不具有伟大英雄的特质,但是他的器量与才干其实也非比寻常,不是一个能够让拉萨尔随意耍弄的傀儡。所以,对拉萨尔这样一个怀有称霸全大陆之野心的人来说,耶鲁迪的吉古摩顿七世和马法尔帝国的卡尔曼一样,都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迟早都要解决掉的。只是首都普勒逊当中所盛传的流言一旦已经发生,那么把国王解决掉的时间,可能必须比他原先所预定的时机还要更提早一些了。

  从王宫退出后,拉萨尔立刻回到自己的宅邸,因为客人来访的时刻已经到了。这客人与宅邸的主人有着相同的境遇,都必须刻意避开人们的耳目,在二楼最里间的谈话室中,一个长相酷似松鼠的矮小男子,正在等待主人的来临,这人便是到去年为止,还一直担任马法尔帝国宰相的宋尔坦。谈话室的桌上摆着葡萄酒和干酪,主客形式性地互相寒喧之后,立刻切入了主题。

  “前天晚上我已经见过西米恩,说服他为拉萨尔大人效力。不过西米恩那家伙说,如果要他协助拉萨尔大人的话,必须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说,如果能够把前任虎翼国公的未亡人格尔特露特送交给他的话,就愿意永远为大人效忠。唉,这个人就是太贪恋了。”

  宋尔坦坏心眼地笑着。他去年因为毒杀皇帝卡尔曼的情人艾菲米雅,而逃亡到国外,在流亡诸国之后,终於潜入耶鲁迪,与今年一月曾一度回国的拉萨尔谋面,双方结下相互协助的互助关系。虽然他们这种盟友关系,在各为己利的程度上,比起七国同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在卡尔曼尚未被打倒之前,这种盟约关系对宋尔坦与拉萨尔两人来说,确实有其存在的价值。而宋尔坦之前会见西米恩,就是希望同为流亡身份的西米恩也能够一并加入。

  对西米恩而言,让人把他和宋尔坦以同样的眼光来看待,或许是极度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他到底没有特别要反叛皇帝卡尔曼二世的意思,而且对于他的祖国马法尔也不特别痛恨。但是,只要卡尔曼二世的统治体制一天没有被打倒,西米恩就一天不能得到幸福。不但不能恢复虎翼公国旧有的权势,也见不到心爱的格尔特露特,甚至连故乡都回不去。如果透过对耶鲁迪王国、或者拉萨尔的协助,而能够使这些愿望均得以实现的话,那他还有什么踌躇的理由呢?

  这个条件对拉萨尔来说,简直是太容易了。于是他便承诺,待成功之时,一定正式将虎翼国公的地位与十州的领地赐予西米恩,并且让他再见到格尔特露特。西米恩于是不再犹豫,誓言为拉萨尔效力。

  在马法尔帝国军入侵库尔兰特的军事行动中,为帝国军担任先锋的部队,便是黑羊公国军的三万六千名将兵。主将是国公继承人利德宛,副将则是主将的未婚妻安洁莉娜公主。根据士兵们最喜欢开的玩笑,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被说成是“全马法尔最强的一对”,而这样的玩笑是出自于善意的。自前些年来,利德宛以黑羊公国继承人的身份,在内政与军事上都立下了显着的功绩,不过他的名字之所以众所皆知,其实是由于他身为“金鸦公国安洁莉娜公主的未婚夫”。对于人们所给他的这个称呼,利德宛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满。在两年前,当他离开虎翼公国时,其实就已经有所觉悟,将带着他年幼的儿子帕尔,一起在流亡的日子中渡过一生。如今拥有如此风光显赫的地位,反而让利德宛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当然也就更无意去大声嚷嚷,“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怎样怎样”的了。利德宛同时也有着另一种想法,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与安洁莉娜公主闪耀着同等的光辉,不过这可能是恋爱中的男人自以为是的想法罢。

  当安洁莉娜公主为激励后方的步兵队伍,而暂时离开他身旁的时候,利德宛一时没有了说话的对象,只是独自驱马前进。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了他那许久不曾见面的儿子帕尔。

  原因倒不是因为担心他儿子的安全。因为如果有人想要加害帕尔的话,就必须要付出与黑羊公国全体为敌的代价。帕尔此时正在黑羊国公阿尔摩修大老的身边,同时有随着安洁莉娜公主一起过来的金鸦公国侍女在照顾他。帕尔今年已经七岁了,一定比去年更长高了许多。阿尔摩修大老虽然两眼失明而无法自由行动,对于帕尔却相当疼爱,帕尔也经常陪伴在大老的身边,结结巴巴地为大老朗诵一些诗曲和历史的书籍,大老因此而相当欢喜。依照正常的情况,帕尔将成为下一任的黑羊国公,而且也还有某些可能去继承虎翼公国的领地。在年轻父亲的眼中,儿子对于文学与音乐等文艺科目的兴趣,似乎比挥剑骑马的武功还要来得高。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无妨,因为与其成为一个夸耀勇猛、喜好无益地滋生战争的君主,倒不如成为一个保护学艺、促进民众福祉的君主还来得好一些。只是在帕尔继承国公地位之前,国内的和平如果还不能确立的话,那么帕尔成为一个仁德君主的资质,可能就变成单纯的文弱也说不定。虽然利德宛如今统治黑羊公国的地位并不是他个人积极的希望;不过既然是卡尔曼的建议,而且他也接受了这个地位,那么他就有责任必须要对现在以及将来负责。所幸的是,截至目前为止,人们对于他在职务上的评价是相当高的。

  尽管如此,也并非黑羊公国所有的文武官员,都能够以善意来对待利德宛和安洁莉娜。虽然他二人在为人方面,并不属于特别会制造敌人的个性,但是他们毕竟不是黑羊公国出身。这一点对于上流阶级的贵族和一般平民百姓来说,根本是无关紧要,但是对于一些中层阶级、而且世袭观念强烈的人来说,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令他们满意,甚至还有人感觉是他们家主子的地位让人给篡夺了。此时身在远征库尔兰特的军中,名叫积加的骑士便是这种类型的人,他对着一名同样是骑士阶级的同僚魏乐,全盘托出了心中的不满:“其实有时候想起来,利德宛大人根本是和黑羊公国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你认为还有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骑士,能够像他这么样飞黄腾达、一步登天的呢?”

  “这么说来,积加啊,你认为除了利德宛大人以外,有谁能够成为我黑羊公国的主人呢?你到底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骑士,不过我总觉得你对利德宛大人似乎太过于苛刻了,你该不会是想要平地起波澜吧?”经魏乐这么一规劝,积加看似不满地沉默下来了。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危险的想法如鬼火般诡异地照亮了积加的内心深处。

  没错,如果利德宛有资格成为国公的话,那么我积加不也同样有资格吗?自己身为骑士为公国尽心尽力也已经有二十五年,不但立下了许多功勋,过去在担任行政官时也颇有建树。利德宛会有今天,是任谁都想像不到的,那么又有谁能够预测在经过几年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产生呢。积加感觉到有个模糊不明的东西,正逐渐在他的心底冒出热热的泡沫,但此时在同僚的面前,他赶紧将这种感觉勉强给压抑下来……

  黑羊公国军的行进队伍当中,有四条猛犬随行,这四条猛犬的战力足以匹敌、甚至超越四名战士。饲养他们的主人叫作霍尔第,虽然没有官衔、也没有职位,却受到黑羊公国军的主将与副将彷佛客人般地礼遇着。

  “霍尔第,在想些什么呀?”

  经利德宛这么一喊,霍尔第巧妙地操控自己身下的座驹,朝他的友人靠过去,然后抬高他那圆圆的下巴,指着在前方行进的一名骑士背后说道:“那个叫积加的人,要对他小心一点才好唷,利德宛大人。”

  先说了这么一句之后,霍尔第接着说出方才积加所对魏乐说的话。霍尔第对于几种能够在某个距离内,得知他人谈话内容的技术很有研究,读唇术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利德宛稍微皱着眉头说道:“积加对于我确实是不太友善,不过我看他的为人,应该不至于会怀有恶意和野心才是。”

  “时代的剧毒足以叫人迷醉哪,利德宛大人。”

  霍尔第接着拿起他随身装有兹宜加酒的皮酒囊,拔起栓子,将强烈的酒精注入他的口中,然后对着春日下的天空,满足似地吐着气:“只要人一有野心和才能,任何梦想都能实现,如今所有人都有种想法。这不能说是由于哪个人的缘故,就像虎翼公国的西米恩,在他还没有误入歧途之前,不也是个磊落的骑士吗?”

  霍尔第虽然没有说错,利德宛却回避说出赞同的话。因为不论如何,他如今获得的地位,在别人眼中是超越了他个人的野心和才能,所以利德宛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资格来发表任何评论。

  第三章库尔兰特战役

  马法尔原本就是一个北国,而库尔兰特又是一个与马法尔的东北国境相比邻的国家,所以库尔兰特境内冬季的漫长与寒冷,丝毫不亚于马法尔。四月十日,马法尔军已经越过两国边界,不由得感觉到季节彷佛倒转了一个月。大半个春天都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山野也还披着好几层厚厚的雪衣。

  对于马法尔军的将兵来说,寒冷原本就不是他们所畏惧的自然气候,况且他们还带着非常充份的御寒装备。唯一叫他们真正感到困难的,是此时正值雪溶的季节。道路上是一片泥泞,河川的流速也因为水量增加而更显得湍急。尽管马法尔军知道这是一个最不利于军队前进的时节,但仍挥动军旗,入侵库尔兰特境内。

  “尽管时值溶雪季节,但马法尔大军仍选由陆路前进,这是卡尔曼骄傲自大的地方。就算我军无法从战争中获得戏剧性的大胜利,但是只要我军能够不屈不挠地顽强抵抗,马法尔军迟早也会感到疲惫。而趁着这个时候,其他诸如耶鲁迪这样的国家,可能会举兵攻入马法尔本国。所以我军此时最重要的作战纲领便是竭尽全力迎击。”

  札摩斯基将军对着部下们如此说道,同时指示军队应该如何迎击强悍无比的马法尔军。他们在街道上分四十几个处所,利用木材、石粒、和沙袋堆积起来,筑成一道道的防御堡垒,并且在每个防御墙的前面,挖出防御壕沟,就在这些防御作业即将全部完成的时候,马法尔军的先锋部队杀到了。深红色的布底上描绘着一只黑羊,而且还有着金黄色镶边的军旗,正是属于黑羊公国军所有,而这支黑羊公国军正是鼎鼎大名的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所率领的。库尔兰特军并不打算一开始就立刻与敌人展开正面决战,于是全数躲到防御堡垒里边去了。

  库尔兰特军一面躲藏在防御堡垒中,一面对马法尔军发射如雨水般倾泄而下的箭雨。由于道路泥泞的影响,马法尔军的机动力被削减了许多,所以士兵们也只能将手中的盾牌并排起来,并利用运载装备的拖车当作挡墙,来抵挡库尔兰特军所发射的箭雨。不过,马法尔军虽然能够防守库尔兰特军的箭雨攻势,整个军队的前进却受到了阻挠。尽管马法尔军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库尔兰特军叫阵,大声吆喝他们出来、堂堂正正地对决,但一切仍无济于事。就这样白白地耗损了大半天的时间之后,黑羊军终于没有能够获得任何能够与他们勇猛的威势相辉映的战功。

  “不妨放出火箭,烧了他们的堡垒吧!”

  安洁莉娜公主此时提出了这个建议,利德宛也认为这的确是一个好计策,于是立刻采取了行动。五百枝火箭穿梭过黄昏的天空,在库尔兰特军防御堡垒的上方落下,此时的情景,就像是无数金黄色与深红色的小龙正成群结队地聚集在猎物的身上。

  堡垒烧起来了。马法尔军从远处可以看到敌兵正在浓烟与烈火当中,仓惶地东跑西窜,到此为止的情景完全就像原先的预测一般,但是库尔兰特军接下来的反应就出乎意料之外了。在堡垒遭火焚烧之后,他们非但没有慌张地救火,反而亲手把油洒在燃烧物土;甚至还将木材、布疋之类的易燃物投进火中,以增长火势。如此一来,防御堡垒起火燃烧之后,反而成了一片火墙,将整个街道堵塞起来,所以真正受到阻挠的反倒是马法尔军本身。

  身在本营的卡尔曼二世,也接获了前线不尽理想的战况。

  “不需要勉强进击。如果我军在此停滞的话,耶鲁迪军就会伺机蠢动。到时我军再突然折返,给耶鲁迪军迎头痛击,这才是朕真正的本意。黑羊公国军不用急着在短期内立功。”

  皇帝卡尔曼二世苦笑着安慰好友。利德宛听得感到羞愧,但安洁莉娜公主的反应就不仅仅是羞愧了,她摇摇自己那一头颜色宛如冬阳余晖的头发,叹道:“我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就算把那几十个堡垒一个个给烧了,也只是徒然让敌人能够争取更多的时间哪。利德,你有什么好计策吗?”

  “我可想不出比公主更好的主意!”

  “那我们可要让人在背后说成是全马法尔帝国最没用的一对夫妇了。”

  此时的安洁莉娜公主一点也不像是平常的她,竟说出这种丧气的言词。利德宛也和皇帝一样地苦笑着,然后交叉着双臂。经过一段思考之后,他独自低声自语着:“看来就只有用那个方法了。”于是他将霍尔第和魏乐召唤过来,作了一些商谈。摊开地图经过一番检讨之后,于四月十五日这一天,利德宛向皇帝卡尔曼提报了一个作战计划:“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卡尔曼稍微地皱着眉头。面对这样的一种反应,另一方通常都会说:“危险早已经有所觉悟。”这样的回答在吟游诗人的故事当中是相当常见的;不过利德宛的回答却是:“这是臣十五岁的时候,曾经自己一个人做过的事。这一次应该可以较轻松地完成吧!”

  利德宛少年时代的流浪癖好,经过十几年之后,竟能够在此时发挥作用。利德宛对于库尔兰特境内所拥有的地理知识,是连库尔兰特人本身也不见得具备的。于是他和安洁莉娜公主、霍尔第,共同率领一万二千名精心挑选的精兵,秘密离开了库尔兰特的街道。

  当他们离开之后,马法尔军又开始对堡垒发动进攻,但堡垒屡攻不下,马法尔军只得又退回原处。就这样接连着几天,马法尔军始终是徒劳无功。

  库尔兰特军眼见敌军无可祭何的窘状,竟然也开始有余暇来嘲笑敌军“没有技巧的攻势”,但是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突然有敌军从他们的背后发动攻击。

  此时的库尔兰特军真可说是人仰马翻,他们禁不住要怀疑马法尔军是否飞跃过天空才来到他们的背后,不过这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情。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所率领的黑羊公国军,其实是穿越了那一片库尔兰特军原以为绝不可能有人可以翻越的东毕达纳山地,才来到库尔兰特军的背后。

  东毕达纳山地这片丛山峻岭,尽管已经到了四月下旬,仍然是满山深雪、大地冻结。原本就已经是属于险峻的地形,骑兵在经过这里的时候,都必须要下马徒步,用手牵引着爱马的缰绳,小心翼翼地走过这一片冰天雪地。冻结的雪道此时正开始要溶化,正是最容易滑倒的危险季节。只要脚下一个不小心,就只能在战友的耳畔留下一声惨叫,然后就滑落到深邃的谷底去了。在利德宛的指示之下,士兵们用绳子先把彼此的身体给串绑起来,然后在雪道上铺上木材,才用脚踩在木材上前进。虽然雪道上的前进如此困难,但是有路总比没路好,因为在途中遭遇雪道中断的时候,他们就必须要挥动斧头来破除坚冰,把雪铲到两旁,用脚把雪踩得紧密结实之后,才能够再继续前进。这一切的作业是由霍尔第来指挥,在整个过程之中,甚至连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都亲自动手来铲雪。尽管路程如此艰辛,但是在粮食与御寒装备都非常充份的情况下,黑羊公国军还是超越了这个难关。只是在途中,仍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不幸事件,其中最叫人哑然失声的,大概要数是军乐队为了鼓舞士气,在丛山峻岭中吹奏喇叭时,喇叭声音竟然诱发雪崩,而使得一百八十名士兵惨遭冰雪浊流的吞噬。这算是最大一宗的不幸事件,除此之外,再加上一些大大小小的灾难,黑羊公国军在尚未展开作战之前,已经失去了三百名勇猛的士兵。

  翻越毕达纳山地总共需要七天的时间。在这期间,与库尔兰特军的防御阵展开正面对峙的马法尔主力部队,只是反覆地发动看似愚钝的执拗攻击,以便将敌人的注意力给吸引到正面的攻势上。就这样,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时候,马法尔军终于得以从前后两方来夹击库尔兰特军。

  当黑羊骑兵队身上所穿的战甲,光辉灿然地出现在东毕达纳山地通向街道的丘陵脊背上时,库尔兰特军整个阵营可说是天翻地覆,慌忙间正想要编列阵形,但黑羊公国军已经抢先发动了猛烈攻击。在大陆各列国当中,若论及野战能力最强者,一向是首推马法尔军的骑兵队。而马法尔军的骑兵队当中,最出类拔萃的队伍便是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指挥之下,穿越过东毕达纳山地的这群精英。当他们牵引着爱马,从翻越群山雪道的苦难中被解放开来,然后重新跨上马背的那一刹那,他们的战意也在瞬间达到沸腾。那首先从正面遭遇猛烈进击的库尔兰特军正是最不幸的一群。

  两军激烈冲突的那一瞬间,库尔兰特军的整个防御线完全遭到粉碎。激昂的马法尔骑兵一面咆哮着,一面以刀身击碎了库尔兰特军的头部,刺穿步兵的咽喉,以狂乱的马蹄践踏死者的尸体,然后呼啸而过。街道上于是充满了血腥膻味,根据库尔兰特年代志上的记载,这股腥味甚至在一年之后,仍然还弥漫在古战场一带。不过这当然是较为夸张的说法……

  “全大陆最强的骑兵却受到最差劲的指挥。”

  安洁莉娜公主在日后追忆时曾经这么说,因为黑羊公国军此时的进击,全然是在一片超越限度的狂热中进行,甚至连安洁莉娜公主和利德宛也无法加以抑制。如果库尔兰特军能够冷静应对的话,应该可以发动有效的反击,但是库尔兰特军在恐慌的驱使之下,只知一味地四散奔命,全然没有抵抗的余力。

  库尔兰特军所建造的堡垒,在火箭二度的攻击之下,此时又开始起火燃烧,街道上四处弥漫着黑、灰、蓝等各种颜色的浓烟。马法尔军趁机从这阵浓烟中穿梭而过,在猛烈的攻击之下,逃窜的库尔兰特士兵纷纷遭到长枪的串刺。

  皇帝卡尔曼所率领的主力部队也在探测时机之后,发动了全面的攻势。从二十二日开始到隔天二十三日这段期间可说是库尔兰特军自本世纪以来,所遭遇之历史上最悲惨的一页。战死者人数总计有三万名,而马法尔军相对的战死人数则还不到五百人。

  主将札摩斯基将军也战死了,只是他在临死前所遭遇的情况并不甚清楚。直到四月二十三日的早上,才有人在路旁的草丛中发现了他的遗体,身上总共受了二十几处刀伤,竟使得致命伤在何处也难以辨认,死状可说是相当凄惨,全然是在混战之中,遭乱刀砍剁而致死的。卡尔曼于是命人取下他的首级,以蜜蜡保存的方式送到库尔兰特的王宫里去,同时也命人完全依照武士礼仪,将札摩斯基将军的遗体予以埋葬。

  札摩斯基将军的死,更让库尔兰特军的士气一蹶不振。看到将军被人以蜜蜡方式保存下来的首级,宫廷中的上上下下无不胆战心惊。朝臣们最后还是决定请求国王裁决,于是纷纷拥入病人的房间。国王一听到札摩斯基的首级被送进王宫里来,甚至还没真正见到人头,脸上就已经失去了血色。

  “已经没有办法再抵抗了。现在只能向敌军投降以解救战火中的国土和人民,保住我国的王统。”

  库尔兰特国王沂瓦聂斯克四世,勉强忍住胃部的疼痛,作出了这个决断。宫廷之中也有反对的声浪,只是这声浪既不大、也不强烈。沂瓦聂斯克四世于是命宫廷书记官,修书向马法尔表达降服的意愿。书中所记载之各项投降条件,有的甚至大方得不禁让朝臣面面相觑:“将沿着国境边缘的十五州割让给马法尔,并且由王族当中推派出人质,马法尔此回远征所花费的军费由我国支付。此外,向马法尔递交誓约书,保证今后绝不再对马法尔采取任何含有敌意的行动。”

  朝臣当中有人心里认为,不需要作到这种程度来讨好马法尔,但是如果反对的话,却又势必要提出替代的方案,事情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朝臣当中任谁也不愿意担负起责任。

  库尔兰特所派遣的使者于是来到卡尔曼的本营当中。听到库尔兰特国王求和的时候,年轻的皇帝不由得扬起嘴角的一端,绽放出毒辣且带有嘲讽意味的笑容。库尔兰特要求投降的时间,比卡尔曼的预料还要早了些,不过这并不表示卡尔曼心中还没有一个定夺。只是卡尔曼内心还怀有其他许多的打算,库尔兰特所提出的条件虽然优厚,但是卡尔曼此时还不能立刻接受。

  卡尔曼于是带着嘲讽的口气,对着眼前这个像是在拼命压抑内心恐惧的使者说道:“你们的国王在亲笔信当中提到,将割让十五州与我国,但不知实际上是哪几州?”

  使者于是举出几个州的名称,但卡尔曼却故意露骨地笑出声音说道:“那些都说不上是什么肥沃的土地哪。老实说,朕并不想只是平白地扩充疆域,如果说把十五州份的租税,当作年贡献给我国的话也是可以的,不知道你们的看法怎样呢?”

  “这、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是么,那么你就回到王宫去,请示你们国王的批准,然后再来吧!”

  卡尔曼于是用一只手挥了挥,然后就把使者给撵回去了。花了三天时间,好不容易才来到马法尔本营的使者,就这样带着满身的疲惫,重新踏上回国都的路途了。卡尔曼也并非如此硬心肠地,丝毫不为这可怜的使者角色感到同情,只是现阶段还是必须要采取强硬的高压姿态。反正外交的磋商谈判也不是一次就能够谈成的,关于这一点,那库尔兰特的朝廷也应该是知道的。

  只是就整个状况来说,似乎让人有些奇怪的感觉。因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胜利的一方,故意在拖延交涉的进行。不过事实上确实也是如此。在翻越东毕达纳山地的军事行动还没有进行以前,卡尔曼就曾经对利德宛说过,他真正的意图其实是要讨伐耶鲁迪。环绕马法尔各周边列国所有的一切妄动与蠢动,都是起源自耶鲁迪。就算不是如此,耶鲁迪也是马法尔自有史以来便一直存在的伤痛。只要把这个国家完全消灭,那么库尔兰特这些国家就算继续存在,也根本不会对马法尔造成任何威胁。卡尔曼的这种想法,究竟要算是气馈宏大、或者是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傲慢,在某个相当微妙的分界线上,或许只能依靠最终的结果来加以评断了。

  “只是,耶鲁迪那匹饿狼,怎么还没开始有动作呢?这次可是好不容易才让我本国放空城,替他制造了这个好机会哪!”

  卡尔曼所指的“耶鲁迪饿狼”,并不是国王吉古摩顿七世,而是拉萨尔将军。原以为只要卡尔曼率领大军,亲征库尔兰特的话,拉萨尔就会立刻舔嘴唇、流口水地,对马法尔本土发动攻击,但是都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却始终不见他有任何行动。在这段期间当中,由于利德宛的奇谋奏效,仅只一战就让库尔兰特军完全地崩解。尽管如此,卡尔曼却有一种彷佛是捡到别人掉下来的钱包似的那种感觉。

  当利德宛提出翻越东毕达纳山地的提案时,卡尔曼曾经回答“这不是太危险了吗?”。事实上这回答并非单纯仅指利德宛等人所可能遭遇的危险,同时也是因为考虑到卡尔曼本身的状况。一旦翻越行动付诸实行之后,马法尔军所可能遭遇最糟糕的状况,很可能是当利德宛等人前进到东毕达纳山地中央的时候,耶鲁迪军从另一面对卡尔曼发动攻击。果真有这种情形发生的话,卡尔曼将被迫必须要面对二选一的抉择。如果立刻将大军折返,这么一来,利德宛等黑羊公国军,将成为被遗弃在敌方境内之中的孤军。但若是等着利德宛依照原先约定出现在敌人的后背,则可能会丧失战胜耶鲁迪军的一个重要时机,而且万一利德宛等人在山中有过多士兵罹难的话,那么卡尔曼更是想动而不能动,只能平白枉然地浪费掉这段时间,最后甚至还有可能遭到耶鲁迪军与库尔兰特军前后两方的夹击。

  不过情况并没有作这样的演变,这一点对马法尔军来说,实在是太幸运了。尽管如此,卡尔曼并不只是一味地欢喜,甚至还有些着急。为什么耶鲁迪那匹饿狼会放着这样的一个好机会而不采取行动呢?

  事实上,拉萨尔并非不采取行动,而是想动却不能动。因为九柱将军当中的奥布拉希特,正在一旁牵制着他的行动。

  奥布拉希特对于拉萨尔一直怀着很深的不信任。他怀疑这个具有杰出才能的青年,是否正发挥着他本质当中那种好赌博的劣根性,而将整个耶鲁迪王国作为他孤注一掷的赌注。

  这样的怀疑并没有明显的证据,所以奥布拉希特也并未将自己的怀疑宣扬开来。他是一个非常刚毅耿直的军人,怎么也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肆意主张他人的罪行。但是,他的眼睛一直严密地监视着拉萨尔。另一方面,拉萨尔当然也感觉到奥布拉希特怀疑的视线正投注在他身上,而且奥布拉希特的怀疑完全就是事实,所以拉萨尔怎么也无法采取行动了。

  “如果是卡尔曼或者蒙契尔的话,尚且有话可说,但此时妨碍我的人,竟是同为本国人的奥布拉希特,真是个顽固该死的家伙!”

  拉萨尔心中自然而然地充满自私利己的愤怒。在这之间,马法尔军的捷报也已经传到耶鲁迪王国来了。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难道就这样平白错失了吗?又得要重头再做起了!”

  拉萨尔气得咬牙切齿。不过依照他最初的构想,要让卡尔曼疲于奔命的话,至少也需要两年的时间,就算这次失败,往后还是有很多机会的。拉萨尔一面这么想,一面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他的遗憾还是无法消除,心中甚至聚结了更多的怨气,对奥布拉希特的憎恶也更加地深刻了。

  就这样,当这场戏里面的主角都不禁感到无可奈何与为难,而整个情势也胶着着的时候,命运的女神在这季春日,却非常地勤勉芽梭着。四月二十六日这天,任谁也预料不到的紧急报告,震惊了列国。三月才刚刚遭遇惨败,此时应销声匿迹的乌鲁喀尔王国竟然发动大军,总计七万五千名的骑兵与步兵,越过了国境界限,侵略马法尔的领土。而这片领土正是在去年的“大合并”之后,才刚刚成为马法尔帝国领地的旧兹鲁纳格拉王国。

  皇帝卡尔曼二世因御驾亲征而身在征伐异国的前线之时,统治马法尔本国的责任,便归到皇后亚德尔荷朵的身上。不管是就国家制度、或者就过去的习惯而言,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就事实来说,亚德尔荷朵不过是一个还未满十九岁的女子,与卡尔曼正式举行婚礼以来,也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更重要的一点,她是个出身于兹鲁纳格拉王国的人。所以朝臣们普遍认为,要她代替丈夫,以摄政的身份来掌管这个统领二百州土地的大国,会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特别是在宋尔坦畏罪潜逃之后,马法尔的宰相职位一直空缺,所有国政都是由皇帝亲自统辖,这样的体制,惟有在卡尔曼雄才的领导之下才能够成立,对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子来说,简直是太不可能了。

  但是对于朝臣们的不安与冷眼,亚德尔荷朵却非常泰然地不以为意,仍然亲自出面来执掌国政。她首先在皇帝办公室当中,召集了朝臣三十余名,堂而皇之地对他们宣布:“本宫乃卡尔曼之妻,也就是大马法尔帝国的皇后。得在丈夫外征不在本国的期间,以摄政身份负起总揽国政的义务与权利。此乃天经地义,原本亦无须多加声明。但惟恐有不明究理者,乃特此说明之。”

  帝国朝臣听到这话,原本已开始发出嘈杂声,但是在亚德尔荷朵冷冷的环顾之下,此时只是将视线集中在这个原本被他们眨为小女子的年轻皇后身上。皇后于是再度张开她那珊瑚色的嘴唇:“大概有人正在想,这个亡国的小女子在胡说些什么。可是各位要明白,皇帝并未将本宫纳为后宫妾妃,而是正式册立为皇后。凡是将本宫贬谪为亡国的小女子之人,就是违背了皇帝的旨意。若有人仍执意对本宫加以蔑视的话,可先要有违背圣旨的体认。”

  “……”

  “看来各位似乎都没有什么异议,非常好。接下来本宫将对各行政领域的担当大臣一一提出质询。请各位依照传唤的顺序进入办公室,首先是财政总监,其余的人请到隔壁等候。”

  从办公室里面被撞出来的高官重臣真是傻眼了,在一阵茫然之后,愤慨的情绪使他们个个满脸涨红,这个顶多也不过十九岁的小女子竟敢这样对他们呼来喝去。但是一旦被扣上“皇帝御旨”的大帽子,他们却又无从反抗。于是他们低声商量,待皇帝凯旋之后,便直接面奏皇帝,请皇帝对皇后的行为加以训斥,只是这一天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遭遇挫败了。

  自从这一天,也就是四月十一日之后,皇宫整个被纳入皇后亚德尔荷朵的支配之下。而辅佐她的人,就是名叫裘拉杰的这名男子。

  裘拉杰原本是兹鲁纳格拉王国的宫廷书记长,最后一任国王达尼洛四世生前,对他非常信赖,不但将他从平民阶层中提拔起来,而且还授与他男爵的封号。有关兹鲁纳格拉旧有领地的行政、人文地理和水利等方面,再也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不管是租税也好,国库也好,甚至是哪条河上架设了几座桥梁,哪个州有最丰富的小麦产量,或者哪个州的耕地最肥沃,在他头盖骨里面所储藏的知识,远比任何人还要来得丰富且正确。

  因此,如果要选择一个能够统领前兹鲁纳格拉旧领的总督,那么这个人一定非裘拉杰莫属。这一点卡尔曼当然也充份考虑过,但是卡尔曼并不喜欢将权限过度集中在某个臣下的身上,好比他趁着宋尔坦逃亡的这个契机,把宰相职位给空悬出来,便是为了这个理由。但由于亚德尔荷朵希望能够有一个同国的人在她身边,所以裘拉杰才以宫廷顾问官的身份,侍奉在亚德尔荷朵身旁。

  对亚德尔荷朵来说,裘拉杰是她非常重要的心腹部下。这个十九岁的美丽皇后,最终的目标是要成为大马法尔帝国的女皇帝,以前兹鲁纳格拉王室的血统来独占各列国的王位。利用杰出的武力来消灭列国,这是卡尔曼的工作,但是,一旦整个大陆已经在流血与浩劫的大火中完成统一之后,统治权的存续就没有道理非让卡尔曼一个人给控制不可了。亚德尔荷朵对于本身的政治手腕与意志力有着充份的自信心,但无论如何,她还是需要一个自己的心腹。虽然她迟早能够获得马法尔出身的心腹,但是就眼前看来,还是一个知心的兹鲁纳格拉人比较好。因为除了有共同的亡国怨恨之外,对亚德尔荷朵也比较能够表示同情与尊敬吧。

  裘拉杰虽然拥有杰出的才能,但是却有着一副极不协调的丑恶面貌,所以亚德尔荷朵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不把他当作可能的恋爱对象。况且两人的身份根本是天壤之别,亚德尔荷朵生来就是王族,而裘拉杰原本既不是贵族、甚至连骑士阶级都谈不上,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百姓。就亚德尔荷朵这方面来说,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裘拉杰的想法就不是这样了。自从随着亚德尔荷朵来到马法尔之后,他愈来愈没有办法以平静的心情,来对待这个旧王国的公主了。

  在库尔兰特战役呈现短暂胶着状态的期间,马法尔的帝都奥诺古尔在表面上也持续着平稳状态。不过这一切终究只是表面的,因为这片虚伪矫饰的寂静,究竟何时会出现裂痕,仍然是无法预测的。

  马法尔帝国势力最庞大的贵族,也就是统领十五州的金鸦国公蒙契尔,此时正闲居在领地内的都城内,看似平淡地过着日子。但是国内外所发生的大小波乱,全部都在他双眼冷澈的注视之中。皇帝卡尔曼在超越国界的战火之中逐渐消失的背影,虽然没经由肉体上的双眼,但是他看见了。而年轻貌美的皇后,在皇帝奥诺古尔城内威压众朝臣的姿态,也同样映在他的视线之中。蒙契尔一面在愉悦地享受着庭园繁花的香气,一面在心中低声自语着:“玩火的这种游戏,必须要在心里有一种自己也可能被火烧伤的觉悟之后才去玩。可是那皇后到自己被烧死的时候,是不是会有这种觉悟呢?”

  他自己本身是有充份的觉悟,甚至可以说,就算被自己所点燃的火给烧死了,他也会安然地毫不在乎。虽然蒙契尔并不认为自己会失败,但是就算失败了也全然无悔。对那些被他所点燃的火给烧死的人们来说,或许是毫无道理,但这一点也只能请他们理解了。耶鲁迪的九柱将军拉萨尔同样也属于这类即将被他点火烧死的人,但是蒙契尔对于他丝毫没有一点同情。因为这名男子自有他的作法,像七国同盟便是。

  然而,无论是如何宏伟壮观的谋略,在蒙契尔眼里都是无法遁形的。耶鲁迪与其他六国之间,一向只会为各自利己的目的才连手,如今耶鲁迪的作法已经太过露骨,其他各国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大概不至于会再有共同合作的念头了。

  “有句话说得好,拙劣的画家就算画的是狮子,可是看起来也会像猪一样。不管是如何精心巧致的谋略,如果所用的织线太粗,那么从网中漏出的东西也就多了。”

  蒙契尔对于事物的评论非常严格。对他来说,必须要打倒的敌人只有卡尔曼一个人,其他人都只是道具而已。不管是皇后亚德尔荷朵也好,九柱将军拉萨尔也好。

  不过这世界上有三个人,是蒙契尔尽可能不想去伤害的,那就是妹妹安洁莉娜、妹妹的未婚夫利德宛、以及蒙契尔主动求婚的对象依德莉达小公主。但是最终有必要时,连他们三个人也是可以牺牲的。因为蒙契尔整个人的身心已经完全献给那个名叫野心的美女,自然就没有心情再去顾到其他的人了。

  蒙契尔此时正打算以自己的手,来加速命运的变化。而他所利用的第一个道具,便是去年惨遭亡国的兹鲁纳格拉。

  兹鲁纳格拉的民众对于卡尔曼二世的统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虽然是来自异国的支配者,但是卡尔曼为他们降低了一成的租税,没有人会在租税减轻之后还一直愤愤不平的。而且,今后遇有外敌侵略的时候,还有勇猛的马法尔军来为他们击退敌人。在战争这一方面,马法尔军确实是比原兹鲁纳格拉军队更值得信赖的。过去曾经隶属于兹鲁纳格拉军的士兵们,有八成都已经解甲还乡。有的从事农田耕作,有的从事木工行业、盖房子、建桥梁,也有的卖起了葡萄酒,总之是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如果卡尔曼的统治能够同样以公平的形式继续下去的话,那么兹鲁纳格拉将可能完全成为大马法尔帝国的一部份,共同走进未来的历史之中。但是对蒙契尔来说,这样就没什么趣味可言了。

  那些幸福的百姓现在就由着他们去吧。蒙契尔所要下手的对象,就是那些遭遇不幸、或者深信自己遭遇不幸的贵族们。蒙契尔设法拉拢了部份被卡尔曼没收领地、或者剥夺特权的贵族。他以不告知真正身份的方式,提供他们资金、借给他们武器,并且告诉他们起义的日子就要来临了。这些贵族原本就像是一堆火种,只要稍微替他们加温就会燃烧起来。只是就算这些个贵族同时起火,卡尔曼也是不痛不痒。为了把这场火灾更加大一些,蒙契尔需要一个更大的火种。

  于是蒙契尔所利用的,就是乌鲁喀尔王国。乌鲁喀尔的王室、政府和库尔兰特差不多,只要受到一点煽动就很容易鲁莽行事,这一点从马鲁喀尔于今年三月发军侵略马法尔边境的行为当中,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既然如此,这就是一个值得利用的道具。

  蒙契尔故意让流言在乌鲁喀尔国内满天飞。而流言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卡尔曼是一个记恨的男子。现在他找借口去讨伐库尔兰特,但是接着下来就要轮到乌鲁喀尔了,这一点实在再清楚不过。凭乌鲁喀尔一国的国力,是怎么也敌不过马法尔武力的。如果要向耶鲁迪请求救援的话,从库尔兰特的例子,就可以知道是绝对靠不住的。那么该怎么办呢?只能先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趁着卡尔曼不在本国的时候,侵入旧兹鲁纳格拉。旧兹鲁纳格拉的民众非常憎恨卡尔曼这个征服者,如果乌鲁喀尔能够以解放者的身份出现的话,旧兹鲁纳格拉应该会很高兴和乌鲁喀尔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现在正是独一无二的好机会,赶快毅然决然地发动军队,侵入旧兹鲁纳格拉吧。不这么做的话,昨日的兹鲁纳格拉以及今日的库尔兰特所遭遇的不幸,就将成为乌鲁喀尔明天的命运哪……”

  这是流言大致上的内容,不过在散布的过程中,蒙契尔还利用了一些心理上的花招,来加强乌鲁喀尔的恐惧感,使他们更容易受到煽动。不过虽说是流言,如果以民众为对象来加以散布的话,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这个流言应该是要散布在王宫主要的支柱之间。对一些贪欲甚深的宫廷贵族来说,马法尔金币也好、乌鲁喀尔金币也好,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而蒙契尔所编织的谋略网,当然是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四处撒在列国的宫廷之中了。

  就这样,在全身血液一古脑儿地往上冲的情况下,乌鲁喀尔王室就随着金鸦国公从远方所操控的线,乖乖地让大军入侵旧兹鲁纳格拉王国的境内了。

  比任何一个马法尔人都还要更早知道这个消息的蒙契尔,有些无聊似地点点头之后,便对驻守在帝都的铜雀国公拉库斯塔,发出了一个很亲切的忠告,而所谓的亲切,当然是在暗中进行,是故以拉库斯塔为收信人的密函是以不具名的方式送出的。这密函的内容是说──这次入侵旧兹鲁纳格拉境内的外寇,是由亚德尔荷朵皇后所唆使的。皇后企图借助乌鲁喀尔王国的力量,复兴她的祖国,而她所付与乌鲁喀尔的代价,就是马法尔本国的领土。

  在密函送出之前,蒙契尔临时在计划上作了一些修改。他将密函改成是由乌鲁喀尔王室致亚德尔荷朵皇后的一封信,并且加上一句“请不要忘记我们的约束”。这封密函应该会很不幸地,在中途就落入拉库斯塔部下的手中。由皇帝亲自任命,驻守在帝都的拉库斯塔,认为皇后的所作所为乃是异国人的专横,此时正苦不堪言。密函落入他手中之后,尽管觉得非常不可能,但也应该会试图对皇后加以牵制。只是皇后会乖乖听从他的安排吗……。

  不经意间,蒙契尔发出了咋舌声。原来他发见自己耽溺在思考的时候,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把一枝花茎给折断了。蒙契尔在这瞬间,彷佛充满忧愁地注视着那枝被自己亲手折断的淡红色银莲花,不过他马上又把那枝花给抛向空中。不幸的花飘舞着,正要落到花丛之中,可是蒙契尔却更快速地往回走,他一边从阳台走回自己房内,一边高声传唤马提亚修将军:“通令全军准备出征。帝都奥诺古尔将在近期之内,成为骚动的场所,惟有我金鸦公国的军旗,才能够平定这场骚乱。”

  四月二十九日。马法尔皇帝卡尔曼二世正在库尔兰特境内的战场上,此时传来一个令人惊愕的紧急报告,像是一记重重的鼓锤敲打着他的鼓膜。从本国发出的快马,完全击碎了他原有的从容与沉着。

  “乌鲁喀尔王国的数万大军,已经在二十六日非法越境,侵入旧兹鲁纳格拉境内。”

  仅仅三天的时间,这个恶讯就能够立刻传到卡尔曼的耳里,想起来也的确是令人惊异。这一点证明了卡尔曼在短期间内所构设之快马制度的优越性。但是,卡尔曼根本没有丝毫的欣喜之情,遭人从背后砍中的愤怒,正狠狠地刺痛着他的精神伤口。

  “虽然我并没有只是顾着注意耶鲁迪那只恶狼,而忽略了其他的动静,不过还是太大意了。进攻旧兹鲁纳格拉的这种技俩,绝不是乌鲁喀尔那班家伙所想得出来的,到底是受到什么人的唆使呢?”

  卡尔曼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多余时间来加以思考。到了这种地步,没法再去管什么库尔兰特。现在所必须要做的,就是即刻回到本国,对那乌鲁喀尔军严加惩罚。那耶鲁迪军也势必会趁着这个时候采取行动。这意味卡尔曼必须同时以来自三个方面的三个敌国为对手,就算他再怎么英武,也绝非容易之事。正因为卡尔曼早已自觉到这一点,所以才趁着列国各自怀有利己主义的这个间隙,采取了各个击破的行动。此时已经将库尔兰特赶进了战栗的深渊,正打算从容不迫地诱出耶鲁迪的焦虑与妄动,眼看着就要成功了。但是乌鲁喀尔军侵略旧兹鲁纳格拉的行动,却将这整个计划实现的可能性、与所有的未来,完全给击碎了。如果在最重大的时机,攻击最重要的地方,也足以让巨龙产生动摇。但是卡尔曼不认为乌鲁喀尔的王室和政府,能够察觉到这个事实,也不相信这是那班懦弱无能的人所能够做到的事。因此,卡尔曼不得不对此时的事态格外重视。

  卡尔曼在本营中召见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并且直率地告诉他们此时的情况:“这完全是朕过度沉溺于计策之中的结果。”

  在卡尔曼评判他个人的作法时,声音与表情当中有着自我嘲讽的阴影。如果当初接受库尔兰特卧病的国王所颤抖着提出的讲和条件,当下即刻将大军遣返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越过两国的边界,正在返回帝都的凯旋途中了。但是卡尔曼却只是一味地想要诱使耶鲁迪妄动,以致白白浪费了五天的时间。卡尔曼此时会自我嘲讽也是理所当然的。黑发的骑士与这位发色彷佛冬日余晖的公主,在皇帝御前互相交换了一个视线。然后安洁莉娜张开她那端庄秀丽的嘴唇说道:“微臣知道自己像是在说大道理,但臣下以为人不可能是万能的。陛下不但已经并吞兹鲁纳格拉,此时更使得库尔兰特举国战栗。臣下认为这已是常人所不可能达成之功业。即便此时未能洞悉世间之森罗万象,但亦无损于陛下之英武。”

  安洁莉娜公主那充满朝气的声音与清晰明白的说法,似乎对于听者的精神有一种活性化的作用。卡尔曼现在更深刻地了解到,这位公主为何曾经让金鸦公国军以及此时的黑羊公国军尊奉为常胜军神的一个原因了。皇帝于是改变了口气。

  “公主所言,朕将铭记在心。那么在紧急撤退的时候,朕就拜托黑羊公国军担任全军的后卫。这一点能不能接受呢?”

  皇帝这么一说,安洁莉娜公主的双眼便闪耀着紫水晶般的光芒,然后回答道:“臣下拒绝。”

  “什么……?”

  这个完全无法想像的回答,令卡尔曼不禁皱起了眉头。但此时只见利德宛低声笑着,然后为他恋人所说的话加以补充。

  “陛下,请您对我们下令,而不是拜托。我们既是陛下的朝臣,自当会遵从您的勒令。”

  意思也就是说,请厘清公私的分别。卡尔曼终于明白了,此乃国事的一环,不同于彼此的友谊。

  “那么朕就命黑羊公国军,担任我全军的后卫。如果库尔兰特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有追击我军之行为时,就由黑羊公国军立刻与以痛击。至于用兵细节,则完全交由汝等二人负责。”

  “臣遵旨。臣等一定排除库尔兰特军的追击。请陛下宽心归国,无须有后顾之忧。”

  安洁莉娜公主向皇帝行一鞠躬礼。从她的动作当中,令人有一种爽朗的感觉,卡尔曼于是点了点头,但利德宛随即对皇帝若无其事地提出忠告:“既然吾等都已经了解事态,那耶鲁迪军想必也是如此。故耶鲁迪军极可能会利用此一契机,入侵马法尔本土,或者由南方、也就是左边方向对陛下回朝大军发动侧击,而且两者的可能性都相当高。”

  “嗯、朕也这么认为。”

  “请多加保重了,陛下。”

  安洁莉娜公主又再度微笑地说:“惟有陛下能确保己身之安泰,吾等才有坚持死战的价值。无论如何请陛下一定要平安返回帝都,黑羊公国军等着陛下重重的恩赏。”

  “一定会的。不过要切记,不可为一时的功勋而自得。上天将为吾等之骄纵而降惩。”

  说着说着,卡尔曼自己也变得奇怪起来了,怎么连他都会说出这种像是参透人生的话呢。现在正企图为害他和国家的人,应该是一群地面上的腐肉兽,而不是什么天上的使者。

  当侦查兵将马法尔军阵营中此时出现不寻常动静的报告,传回到库尔兰特军中的时候,原本死气沉沉的将军们开始兴奋起来,他们于是命探子再度前往探查,但一股亢奋的情绪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马法尔军这班可恨的侵略者,现在正秘密地撤退当中,八成是他们本国发生了什么异动,天意毕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应该要立刻加以追击,好好地痛击他们一番,叫他们也将马法尔国境内的十五州割让给我国,大家说是不是呢?”

  赞同的声浪如波涛般汹涌着。

  “大家千万不要贸然行事。这说不定是个陷阱,真正的目的可能是想要把我军给引诱出去。我们最好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撤退,就算我们加以追击,也只会平白让火给烧伤而已。”

  这样偏向于慎重的言论,在全体沸腾的好战论当中,显得软弱而无力。库尔兰特这支仅受敌人一击,便立刻丧失抗战意志的军队,一旦相信这是一个上天所赐予他们战胜敌人的好机会,立刻就将他们刚刚才吞下的苦药给忘得一干二净,旺盛的斗志又再度熊熊地燃起。

  虽然库尔兰特军在一连串的战役当中,也蒙受了不少的损失,但是却不能获得第三者对于他们的同情,原因就是他们对于情势认识的浅薄、缺乏自主性,以及对于战事彷佛在玩家家酒的游戏态度。就如同安洁莉娜公主对于他们的唾弃一般,“投机取巧”,这句话正直接了当地说出了人们对于库尔兰特军的评价。在遭受他国攻击之后,还遭人痛骂,说是“行为卑鄙下流”,这库尔兰特也真是活该倒楣。总之,在马法尔军紧急撤退之后,库尔兰特军便追着他们的尾巴,开始了毫无秩序可言的追击行动。据推算,追兵大约有五、六万名的骑兵与步兵,但根本已算不上是军队,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群狂热的暴徒而已。虽然有十几名贵族出身的将军在阵前指挥、鼓动,但是根本没有一个真正能够称为总指挥官的人物。

  库尔兰特军的追击行动彷佛是一波浊流,然而像一道花岗岩的堤防般,阻挡着这波暴兵浊流的,便是为马法尔军担任后卫的三万六干名黑羊公国军。他们也模仿日前敌人的作法,在街道上筑防御要塞、挖壕沟。利德宛单枪匹马地立于壕沟外,并且将长枪平放在马鞍上,等着敌人来袭。库尔兰特军从远方望见他的雄姿,一时之间也迟疑了起来,但是他们仗势着自己人多示众,乃发出近似咆哮的喊声,猛然地向前冲来。他们一面吆喝着军马,一面以全速朝利德宛杀来。此时,利德宛抓起平放在马鞍上的长枪一挥,先前铺设在路上的粗绳子,在“砰──”地一声之下被拉紧了,原本朝目标勇猛直冲的军马,前脚经绳子这么一横扫,于是倒的倒、滚的滚,骑士也纷纷被抛起跌落到路面上。库尔兰特军陷入了一片大混乱。

  霍尔第也卷曲舌头,发出极低、但具有节奏的音律。四条猛犬于是扑进那群慌乱的库尔兰特军中,袭击那些特别穿着豪华战甲的骑士。它们攻击的方式不是咬,而是利用他们那庞大的身躯,把对手从马鞍上给扑下来。只要骑士一落地,沉重的战甲就会使得他们丝毫动弹不得,骑士慌忙要拿掉头上的面具,锐利的犬牙已经朝着他们的咽喉咬下去了。悲鸣声与鲜血泉涌而出,刀剑还没有沾染一点血迹,就从无力的手中落地了。

  人可不能输给这些猛犬。利德宛于是挥动长枪,冲进敌军阵地,并且在座骑上刺落了四名敌军。但是当枪尖刺进第五个人的咽喉时,枪身却折断了。利德宛于是丢弃长枪,改用锤矛把第五个人给击落。黑羊公国军此时也越出防塞,用长枪或棍棒攻击那些在地面上挣扎的库尔兰特军。入夜以后,黑羊军放弃了防塞,像是要追赶军队主力似地撤退了,但是追击的库尔兰特军仍然受到黑羊军箭阵严重的阻挠。

  从黑夜中飞来的箭群,比实际造成的效果,还要更能挑起敌军将兵们的恐惧;因为他们无法知道死亡与苦痛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侵袭他们。这群无法视死如归的库尔兰特兵,甚至不敢洒脱地奋勇一战,只得一面倒地遭敌人击毙。特别是马法尔军当中,有一名射箭技巧只能用奇迹这个字眼来形容的高手,只要那弓弦一发出响声,就一定会替库尔兰特军增加一名死亡的士兵。这位高手当然就是安洁莉娜公主。此时,霍尔第策马来到她身边,对她说:“请公主用这个吧。”,然后便递出一件物事。

  “这是?”

  “风笛啊!”

  那是用鹿角所做成的风笛,中央部份稍微隆起,呈圆筒形,各处总共开有四个洞,而内部则是空心。如果先把这风笛接在箭头部份,然后再射出的话,那么风就会经过这些个洞,发出一种好像精灵在高声大笑的怪声。

  “凭公主射箭的技术,一定可以发出很好的声音,叫那些库尔兰特军吓破胆。”

  “是吗,好,这个我喜欢,借给我了!”

  安洁莉娜公主微笑着接受了霍尔第的风笛,不过她并没有使用。她的箭筒里,现在还剩下四枝箭,必须要用这些再射下四名库尔兰特的骑士才行。

  这四枝箭一射完,安洁莉娜公主打算和双手满布血迹的利德宛,一起为部队断后。当库尔兰特军以为箭射完的时候,又再度前进。这时,安洁莉娜公主射出了装着风笛的箭。这箭乘着夜风的急流,飞得又远又高,风笛发出了彷佛恶魔哄笑的声音。军马受到惊吓,坐在马鞍上的敌兵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纷纷缩起了脖子。甚至还有人发出哀号声,吓得从马上掉下来。

  “哈哈哈……哇哈哈哈”

  这生气盎然的笑声,是出自于一名年轻的女子。在这阵嘲讽库尔兰特兵胆小的豪迈笑声中,气势澎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那令人畏惧的射手似乎已经朝黑夜的深处驰骋而去了。

  第四章皇帝

  五月三日。马法尔的北国风光,正是一片花香鸟语的春景。动人的阳光洒在这一片像是水晶粉末的地面上,紫丁香和柔馥蒂的花朵像是夜空中的星座,将原野的景致妆扮得耀眼怡人。但是,疾驰在这片甜美的春光中,好不容易赶到帝都奥诺古尔的使者,却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他所带到皇宫的噩耗,更是叫这片明媚春光也要为之风云变色。

  马法尔军战败,皇帝卡尔曼二世下落不明。

  这个噩耗俨然是一个晴天霹雳。皇帝卡尔曼二世得知旧兹鲁纳格拉的领地遭敌人侵袭,便紧急由库尔兰特撤回大军,在回朝途中遭遇耶鲁迪军的偷袭,因而不幸遭到惨败。战死的人共计有三万之众,残活的士兵也已经七零八落,甚至连皇帝也已经不知去向。虽说是遭遇敌人偷袭,但夸称大陆第一强悍的马法尔军为何会如此的惨败呢?原因是耶鲁迪所采取的策谋极为毒辣。耶鲁迪军在沿着街道两旁的井水中,投置了毒药,待马法尔军的人马喝了那水,正苦闷难受之际,耶鲁迪便发动总攻击,恣意地进行单方面的杀戮。

  “这种作法根本称不上是作战。简直就是一般盗贼的丑行,而这也正是耶鲁迪人的本性!”

  朝臣们一阵愤慨,但是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再愤怒也是无济于事。众朝臣一时之间,陷入了千头万绪的窘状,面对这种事态,究竟要如何处理呢?

  “假使皇帝陛下果真遭遇不幸的话……”

  皇后亚德尔荷朵在大厅召见群臣时说道。她那白皙的脸颊僵硬了起来,甚至还有些激动似地涨红:“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只是万一真发生这种不幸的话,那么本宫身为一国的皇后,自当对国政负起全部责任。本宫自知才疏学浅,但是此乃身为一代霸王的配偶所必须要担负的义务。”

  众朝臣都沉默不语,但是他们的表情却明显地充斥着为难与不平的色彩。虽然在面对皇后时确无反抗之力,但是要他们接受如此事态,却怎么也难以坦然,众朝臣只得拼命隐藏他们的狼狈。

  这简直是讽刺到极点了不是吗?遭马法尔并吞之后,已经从这个地面上消失的兹鲁纳格拉王国,却留下一个公主,企图以摄政皇后的身份独揽马法尔帝国的政权。从谷底到山顶,仅仅还不到一年的期间,败者却反过来想要统治胜者,这群朝臣当然无法释然地接受这个结果。有没有谁能够赶快提出反对的意见啊,朝臣们一面在心里想着,可是却也只能彼此地交换视线,甚至无法嚼动他们的舌头。突然间,“请等一等。皇后此时所言,恕臣下难以接受。”

  这尖锐且带着挑衅意味的一声,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穿过群臣所形成的人墙而来到亚德尔荷朵面前的,正是年轻的铜雀国公拉库斯塔。亚德尔荷朵于是扬起了她那纤细的眉毛。

  “什么事,拉库斯塔国公,你对本宫所说的话,可有什么异议?”

  “有。”

  拉库斯塔以强硬的口吻和表情,肯定地说道。他勇敢地正面迎向皇后锐利的视线,然后回过头来环视着那群正屏住气息的文武朝臣,接着才缓缓地说道理:“皇帝是否已经不幸驾崩,尚且未经过证实。于此时来谈论政权的种种事宜,对陛下是大不敬。”

  到此为止,都只是表面的,但是拉库斯塔接着所说的话,便充份显示了他的意图:“请恕臣下无礼。由皇后陛下此时的言行,不由得令臣下有一种想法,彷佛皇后陛下是将皇帝陛下的不幸,当作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更贴切一点来说,臣下甚至认为,皇后陛下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个好机会。不管怎么说,一个尚未在本国待满一年的人,甚且是一名女性,要支撑此时的危难似乎是太不可能了。”

  亚德尔荷朵狠狠地瞪着拉库斯塔说:“……说得真好哪,拉库斯塔国公。你竟然敢如此侮辱本宫这个身为大马法尔帝国皇后的人,想必是有相当的觉悟吧!”

  “这里有一封书信。”

  拉库斯塔并未直接回答皇后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从朝服怀中拿出一卷羊皮纸。他解开绑住羊皮纸的细绳,然后对朝臣展示纸卷的内容。

  “投递这封书信的人,便是此时正率兵攻打旧兹鲁纳格拉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而指定的收信人,便是马法尔皇后亚德尔荷朵陛下。”

  “什么……!”

  惊愕与难以置信的叫声,从周围朝臣的口中迸出。而亚德尔荷朵本人则是默默无言,但是充满杀意的烈焰却彷佛将要从她那暗褐色的眼眸里喷出。拉库斯塔无视于皇后表情的转变,只是更加放大自己的音量:“这封信里面主要的内容,是乌鲁喀尔国王向亚德尔荷朵皇后陛下确认履行承诺的意愿。如果乌鲁喀尔能够使旧兹鲁纳格拉从马法尔手中获得解放,并且回复其原有之独立自主权的话,希望亚德尔荷朵皇后陛下不要违背当初的承诺,将马法尔本国的三十州割让给乌鲁喀尔。”

  “这是卖国的行为!”

  拉库斯塔不容反驳地高声指责。而原本一直遭受年轻皇后的压迫,心中一直多有不满的朝臣,此时也盛气凌人地对皇后掷以纠弹的声浪。

  “太可怕了,贵为一国皇后的人,竟然作出这种卖国的行为。”

  “就是因为这样才想独揽政权吧!”

  “她出身兹鲁纳格拉,到底不是我们马法尔帝国的人,怎可能忘记王国的仇恨呢?只是她表面装出笑脸,其实是在背地里进行着种种阴谋,说起来也算是聪明,不过到底还是很愚蠢的。”

  “这皇后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呢?”

  “不是不是,她根本不是什么皇后陛下,不过是兹鲁纳格拉的一只狐狸精,一只利用我伟大皇帝的宽大,来兴风作浪的狐狸精。皇帝陛下的伤心,是可想而知的。”

  文武朝臣原先可能没有想要对皇后作如此诽谤。但是群众往往会受到自己言语的鼓动,终至激动亢奋的地步。朝臣个个摩拳擦掌,愤怒地脚踩地面,情绪已几近沸腾,如果对方不是皇后的话,早就对她处以私刑了。

  “你们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这个彷佛冰雪溶化般冰冷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所有几乎亢奋到极点的人通通给冻住了。朝臣暂停了谴责的声浪,整个召见室里面彷佛灌满了无形的冰水。年仅十九岁的皇后,在遭受众人的谴责与毁谤时,竟然丝毫没有畏怯的神情:“本宫是在马法尔皇帝卡尔曼二世的认可之下,才正式受册封为皇后。你们这些身为臣下的人,意思是不信任我这个皇后吗?”

  “不是不信任,而是不能信任。”

  拉库斯塔迸出了一句彷佛警世名言的话,他一面将打开的羊皮纸重新卷好,然后放进自己的朝服里面。

  “那么,拉库斯塔国公,请问你身为皇帝所任命的帝都守护重臣,将要如何处置妾身呢?”

  “身为臣下者纵然极不愿意如此,但是仍应以国事为优先。臣诚惶诚恐,请皇后在您的皇宫后院修养,直到皇帝陛下回朝。”

  这句话也就是软禁的意思。如果亚德尔荷朵此时所受到的怀疑,的确是一个事实的话,那么这可说是一个宽大的处置。亚德尔荷朵麾下既没有一兵一卒,如果拉库斯塔以武力来强加执行的话,亚德尔荷朵是一点抵抗的方法也没有。而此时的拉库斯塔很明显地就是要诉诸于武力。皇后也不得不觉悟自己是落败了。但是皇后亚德尔荷朵非但没有任何感谢的言词,反而挑战似地抬起下巴,高声地大笑了起来。

  “太有趣了。一个守护大帝国都城的重臣,任务竟然是囚禁一个软弱的女子。说起来,您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的确是一个声威远播的人。去年就曾经立下一个伟大的功勋,从一个可怜寡妇的手中夺走了她的幼儿呢!皇帝陛下倒也拥有一些值得信赖的臣下哪!”

  皇后亚德尔荷朵大声地、放肆地笑着,朝中重臣则在一种怪异的沉默中缩着头。拉库斯塔在如此强烈的侮辱之下,只是脸色苍白地直直站着不动。去年硬将鲁谢特皇子从他生母的身边拉开的那件事,虽然是基于个人的职务,但确实是他心中的伤口。而亚德尔荷朵正利用言语的毒刃,狠狠地刮剜着他的伤口。

  亚德尔荷朵在拉库斯塔手下的包围之下离去了。拉库斯塔于是振奋起自己的精神,开始为耶鲁迪军不久后可能前来围攻帝都的行动作防备,他询问了众朝臣的意见,然后开始下达指示。

  此时环绕在马法尔帝国周围的状况,就好像那一阵阵拼命想吹落盛开花朵的风雨,正急遽不断地变化着。而马法尔帝国此时的年代志上,其实是以略似强辩的语气在记载着:“……马法尔宛如花岗岩般屹立不摇。在风雨中摇晃且动乱的,是那加入大同盟的七国。诸国列王的意志,始终是畏惧马法尔。”

  在同年的五月,乌鲁喀尔王国的耶布雷姆三世的名字,首度出现在马法尔的年代志中。

  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是个三十三岁的少壮君主。他既非无能也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不但通晓五国语言,而且也精研美术与音乐。是个颇具涵养、甚至可以称得上才子的人。只是他个人的情绪经常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有时自信过剩,有时却连适度的自信都缺乏,两种心态之间的差距相当大。金鸦国公蒙契尔便充份掌握了他性格上的缺点,并且加以利用。

  当率领大军入侵旧兹鲁纳格拉领地的时候,耶布雷姆三世便是处于极度自我膨胀的状态。他兴奋地幻想着自己在并吞旧兹鲁纳格拉领地之后,便可以扩张乌鲁喀尔的版图,以致于成为大乌鲁喀尔王国的开国始祖。在这一方面,耶布雷姆三世的心境和企图要建设出一个大耶鲁迪王国的吉古摩顿七世并没有多大差别。尽管程度不同,但是中世纪国家的君主,多半都抱持着这样的野心。大概都是这样吧,在面对马法尔的强势时,各国都有所畏惧;但是对于卡尔曼的名声,却是在恐怖之余,还有着一些羡慕之情。一旦感情胜过了理智,不管是进也好、退也好,在精神上都会出现两种极端的倾向。在这个时期,用来实现个人野心的军队,一直都是处于随时能够出动的状态。当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一旦有“这种意思”的时候,他的军队便出动前往突破国境。

  但是,在入侵旧兹鲁纳格拉领地之后,仅仅三天的时间,耶布雷姆三世的野心与梦想,便像是一只被戳破洞的皮囊,开始慢慢地泄气了。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解放者,应该会受到旧兹鲁纳格拉百姓的欢迎,但是情况看起来并非是如此。对于兹鲁纳格拉的居民来说,这毋宁是不可能的。因为只要统治者的旗帜一改变,便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才即将要恢复的平稳生活,又得在异国军队的压境之后,失去其原有的和平与富饶。他们没理由要对此时的侵入者表示感恩或者感谢。

  而这一点就是耶布雷姆三世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民众如果对于过去的王室怀有敬慕之意的话,自当会感谢此时的乌鲁喀尔国王不是吗?但情况并非如此,民众竟然对着乌鲁喀尔的军旗吐口水。像这样不知感恩的人,非得要教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不可。也就因为如此,一千名以上“不知感恩图报”的民众遭到逮捕,并且被处以死刑。只是这么一来,乌鲁喀尔的军旗更不可能成为感谢的对象。民众的反感愈来愈强烈了。

  耶布雷姆三世在愤怒之余,又陷入了极度缺乏自信的状态中。他也曾经考虑要撤回大军,但是在遭到麾下将军的反对之后,便一直迟迟未能作出决断。对那些将军来说,根本不需要让兹鲁纳格拉的居民来感谢他们,只要能够尽情掠夺就好了。同时也顺便奸淫美貌的妇女,在喝酒之余,烧烧村子来伴为余兴节目,若有反抗的男子,就用皮绳子套在他们的脖子上,让马拖着到处跑。乌鲁喀尔的将军们丝毫没有对他们三月的败战作检讨,失败了,只是觉得可惜而已。

  于是,此时的旧兹鲁纳格拉,彷佛陷入了从前龙牙公国在恶龙德拉巩逊的支配下,所经历的那种悲惨、凄凉的状态。但是,这种最恶劣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五月六日这一天,旧兹鲁纳格拉的居民全体高声欢呼,迎接他们心目中的“解放军”,这对耶布雷姆三世来说,一定是相当无可奈何的。

  乌鲁喀尔军在占领旧兹鲁纳格拉的西部一带之后,虽然放任士兵去逞凶行暴、饱足他们的贪欲,但是一方面也考虑到敌人来袭的可能性,在东北方面配置了大量的士兵,因为这里是最靠近马法尔本国的地方。至于西边到西南一带,则因为靠近乌鲁喀尔本国,所以几乎没有安置一兵一卒,甚至没有丝毫的警备。

  五月六日这天晚上,乌鲁喀尔军的将兵,正在痛饮闻名全大陆各国的兹鲁纳格拉葡萄酒,调戏被掳来的妇女,贪婪地吞噬他们所掠夺来的牛肉和面包,完全是踩在别人痛苦牺牲的头上,讴歌着这一季属于他们的春天。当战甲与战马的行列像满潮似地,从西边的街道逼近他们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人察觉。对他们来说,这即将来临的悲惨结局实在是太突然了。

  夜风大声呼吼着。几百枝箭翎射倒了几百名乌鲁喀尔兵,但是在其中半数还没有完全匍匐在地面之前,马蹄的响声便已经闯进了酒池肉林之中。乌鲁喀尔军一时是人仰马翻,士兵的醉眼里所映现的,正是一面飘扬在火焰中的军旗。一面描绘着金黄色的乌鸦,正在黑夜中迎风招展的军旗。

  “是马法尔军!是马法尔的金鸦公国军!”

  一名士官大声地喊着,以便将敌军来袭的消息通知给其他同僚,但是就在他张嘴呼喊的同时,他的首级被敌人砍中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飞过夜空中,嘴巴仍然是张开着的。从这名士官被敌人给一刀两断的颈部中,有两种红色的液体正泉涌而出,而失去头颅的躯体则砰然地倒向大地。金鸦国公蒙契尔一面甩甩他手中那把沾满鲜血与葡萄酒的刀,一面对马提亚修将军下令:“给我杀,无须宽容、无须慈悲,全部给我斩了!”

  士兵们非常忠实地执行了国公的命令。金鸦公国军的将兵闯进了这群狼狈地只知四处奔逃的饿狼群中,有的用剑斩击,有的用长枪突刺,也有的用锤矛痛打,使得黑暗的地面上洒满了充斥着酒臭味的人血。即便是死到临头还想侥幸求饶的人,也同样不能活命。在这群错失了逃命的机会,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窜逃的乌鲁喀尔人中,有一名眼看着就要被敌兵手中毫不容赦的刀给砍中了,但是他突然发出哀号的声音。

  “等、等一下,朕是乌鲁喀尔的国王,耶布雷姆三世。如果把朕杀了,你们可就不能要求我国子民依照你们的条件,来把朕赎回去了!”

  虽然没有人懂得乌鲁喀尔话,不过看看这人的样子的确是很不寻常。士兵们于是收回了剑,仔细地盯着这名男子。这人的身上裹着极尽豪奢的绢服,而且还有宝石和金银的装饰。瞧他所佩带的剑鞘,也是用南国的象牙来装饰,很显然是价值昂贵的东西。由于他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国的国王,于是士兵们放弃了杀他的念头,只将他强行拉到蒙契尔国公的面前。蒙契尔也不认得乌鲁喀尔国公的面容,不过在问了几个问题,并且征询了几个人的证言之后,便明白他确实是乌鲁喀尔的国王。身份经过确认之后,耶布雷姆三世便立刻受到宾客的礼遇,只是他仍然颤抖地质问蒙契尔说道:“你们马法尔人,在消灭兹鲁纳格拉之后,难道还不感到满足吗?”

  “这是什么意思?”蒙契尔用眼神反问对方。

  “朕,朕知道你们还想要并吞朕的国家。你们这种不知饱足的贪欲,真令人不寒而栗。”

  “您这话听起来好奇怪哪!”

  蒙契尔的嘴角边,流露出几近苛刻的讽刺笑容。他那宛如剑光般危险的视线,朝着眼前这个已经沦为阶下囚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的脸上狠狠地加以撕扯:“现在是我马法尔帝国攻击你们宝贵的祖国吗?不是这样吧!你们现在脚底下所踩的土地,可是我马法尔的领地唷。虽然过去是叫做兹鲁纳格拉,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蒙契尔此时所说的话,等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们自己才是侵略者。所以乌鲁喀尔国王只能呻吟般地哼着:“其实不是我们主动要来攻击贵国,实在是因为中了耶鲁迪王国的奸计哪。他们专门煽动其他国家和马法尔作对,自己则暗中保存实力啊!”

  蒙契尔一听,便故意在耶布雷姆三世面前,作出一副深受感动的表情。

  “哦,照你这么说来,这所有的过错全在于耶鲁迪,而不是贵国?”

  “是,是的。”

  “贵国是单方面的被害者,而那耶鲁迪是主动设计陷害你们的加害者?”

  “嗯……”

  耶布雷姆三世点了点头,但是脸部的表情却变得有些暧昧起来。耶布雷姆三世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也不能再收回来了。刚刚把所有的责任全推到耶鲁迪的头上,是一时急中生智才说出来的,可是说了之后,却又觉得自己所说的,说不定真是个事实。蒙契尔又接着说道:“那么,既然贵国是个受害者,想必对耶鲁迪这个加害者非常憎恨喽?”

  “……”

  “我国也非常痛恨耶鲁迪的贪欲和狡猾。说起来,耶鲁迪算是贵国和我国共同的仇敌,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尽弃前嫌,一起并肩作战呢?”

  蒙契尔流露出锐利的浅笑,然后用手拍拍这个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国王。耶布雷姆三世彷佛被鬼魅附身似地,整个脸忽上忽下地,他真的是完全被搞迷糊了,怎么情况会变成这样呢?在这样的情况中,自己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他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不过蒙契尔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在没有皇帝御旨的许可下,他擅自发动军队,将旧兹鲁纳格拉从侵略者手中救回,而且还俘虏了乌鲁喀尔国王,这些目的都已经达成了。不但如此,他似乎还成功地将乌鲁喀尔国王的侵略行动、皇后亚德尔荷朵遭软禁的事件,全部归罪到耶鲁迪的头上。接下来,他只要击灭耶鲁迪军、拥立鲁谢特皇子,然后就可以成为马注尔全国真正的支配者了。

  同样在五月六日这一天,耶鲁迪军宛如一阵波涛,气势汹涌地围住了马法尔军,耶鲁迪的九柱将军拉萨尔,此时正站在这一阵波涛的急流前端,恣意发挥着他那毒辣的手腕。一向以精强着称的马法尔军,已经有五万多名将兵被踩在他的脚底下,沉没到血与泥混和的泥沼中。其中半数是由于喝了井中的毒水而中毒身亡,另一半则是在敌人毫不容赦的刃剑下一命呜呼。如此众多的将兵,就这样匍匐在祖国的大地上,永远也无法再站起来了。在马法尔军所遭遇众多的敌手之中,不乏使用卑劣手段的人,但是能够令马法尔军蒙受如此深刻打击的,至今也只有拉萨尔一个人。

  “卡尔曼在哪里?把卡尔曼找出来!”

  拉萨尔的声音里面,含着不稳定的跳动因子,而他的两眼也同样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芒。拉萨尔惟一所想要的,是威镇大陆列国的年轻皇帝所拥有的那条性命。如果不能亲手将卡尔曼的首级给摘下来,拉萨尔将永无安心的一天,而他的野心更没有实现的希望。如果让卡尔曼逃走而东山再起的话,那么拉萨尔的颈上头颅就要不保了。因为拉萨尔完全是以下毒的卑劣方式,才大破马法尔的皇帝军,卡尔曼怎么也不可能饶过他。

  然而,不管再怎么说,如今的状况又是谁所能够想像得到的呢?马法尔帝国正值强盛之颠峰,竟然就这样跌落到分裂的谷底。一个在不久之前才消灭兹鲁纳格拉,击退库尔兰特与乌鲁喀尔两国的侵略行动,武威的光辉足以叫列国胆寒的大帝国,此时不但受到两方面的攻击,甚且在遭遇惨败之后,竟然连皇帝的下落都不明。这一切的演变让人不禁怆然若失,但是在怆然之际,状况却更加地紧迫逼人了。

  在如此困苦的情况中,好不容易才勉强将败军给整合起来的,正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伊利亚修将军,但此时在他麾下勉强维持着军队形态的,其实还不到五千人。而这些人也大多因为中毒而发烧、疲劳,导致战斗力严重受损。五月六日这天,日正当中的时刻,耶鲁迪军单方面任意的杀戮已经持续了大半天,但是仍在这支军队的后方紧追不舍。军马在一声声的吆喝之下拼命地奔跑,马蹄所发出的响声犹如震耳的轰雷声。耶鲁迪军挺起长枪刺进马法尔兵的身体中,由上往下砍的剑击碎了马法尔兵的头盖骨。马法尔兵也拼命地反击着,但终究不过像是病弱的羊只拼命要对抗狮子的利牙。浑身血污的士兵们摇摇晃晃地,踉跄着脱离了行列,军队的阵形于是愈来愈见单薄。

  “不准逃!回来啊!”

  伊利亚修一面拼命让自己身底下开始要狂暴起来的坐骑镇静下来,一面大声地喝叱着。此时的他除了喝叱以外,实在也无计可施。他所信赖的部下们,大半已经被掌管死亡与痛苦的恶魔给咬住而动弹不得,甚至连执行这最初步命令的力量都已经丧失了。他们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只能倒在脚底下那片又冷又湿的土地上呻吟,任由耶鲁迪军践踏过他们的身体,继续追杀他们的同僚。这些士兵就这样活活被马蹄踩碎他们骨头、撕裂他们的肌肉。耶鲁迪士兵已经完全被这场血腥屠杀给迷醉,一听见有短促痛苦的哀号声,立刻就挥刀狠狠地往下砍。不管马蹄上已经沾满了人血与泥泞,耶鲁迪军仍奋力向前突进。拉萨尔的野心彷佛是无形的马刺,正驱使着全军追赶他所想要得到的猎物。

  “将军,追兵已经逼近了。”

  伊利亚修骑在马上,一听见部下喘气的呼声,便立刻回过头来。只见耶鲁迪骑兵队的气势彷佛夏季云层般快速地穿过天空,正朝着自己的背后紧紧地逼过来。而跑在最前头的那名骑士的脸,便是伊利亚修在帝都奥诺古尔所曾经见过的。

  “拉萨尔!这个卑鄙小人!”

  伊利亚修充满憎恶地唾弃着,然后就从腰际拔出自己的佩剑。一想到拉萨尔就是马法尔的国敌,伊利亚修完全忘了要逃跑。他的想法完全是基于本身正确的认知,而且也为己方士兵遭遇卑劣手段而遇害的悲惨下场,感到愤怒不已。此外他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用自己的剑,来保护皇帝的生命安全。

  双方白刃激烈地相互撞击,发出雷鸣般轰隆的巨响。人体在马鞍上摇晃着,而战马则在马鞍下跳跃,第二击双方都挥了个空。两名骑士一面重新调整好座骑的姿势,紧接着便挥出第三波攻击。

  由于心中满怀的怒气与憎恶,使得伊利亚修此时的攻势更加激烈,远比拉萨尔原先的想像更为难缠。在双方交战所飞溅的火花底下,拉萨尔不禁愤怒地啐舌,因为如果在这里让伊利亚修给缠住的话,可能就会让卡尔曼趁机逃走了。不过拉萨尔的剑技与剑势,比伊利亚修更胜一筹。双方交手二十几回合之后,拉萨尔的剑终于刺中伊利亚修的颚下,然后水平滑出,刹那间人血便在空中描出一道鲜红的抛物线。伊利亚修的身体从马鞍上坠落到地面,甚至连一声哀号都没有发出。

  “首级就留给你们吧。如果想要立个小小的功劳,就自己动手把头砍下来吧!”

  拉萨尔对部下们丢了这么一句话之后,立刻又快马加鞭地驰骋而去。虽然伊利亚修也算是马法尔帝国军当中屈指可数的将军之一,但是对拉萨尔的野心来说,他的首级甚至没有多大的价值。在拉萨尔丢下这句话之后,好几名耶鲁迪士兵发出兴奋的欢呼声,然后围靠在伊利亚修的遗体旁边,为取得首级而互指争夺。如果是在伊利亚修的生前,这些士兵恐怕都不可能靠近他刀剑所及的范围,但是一旦成了一具尸骸,也只能任由这些贪婪的刀剑,残酷地将他给剁碎了。

  “哼,容易满足的小角色!”

  拉萨尔不屑地笑了笑,然后便掉转马头,重新开始追赶卡尔曼。此时的拉萨尔,无疑正拥有他生命中最充实的一段时间。但是流水在加速奔流的时候,似乎都意味着前方将有瀑布出现。午后接近傍晚时分,耶鲁迪军终于在原野的尽头攫获了皇帝卡尔曼的军旅。耶鲁迪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快跑,甚至阵势都还没有整合好,就彼此不服输地继续直追,就在这个时候,耶鲁迪军遭到一阵完全意外的强烈攻击,来自于他们的侧腹。

  当黑羊公国军的骑兵队,以胄甲灿然的姿态出现在灰白色的山脊上时,即便是拉萨尔这么样一个大胆的男子,也不免感到自己的胃部彷佛受到冰块的撞击。拉萨尔毕竟不是全知全能,万万也没想到黑羊公国军的兵员竟然没有什么折损,甚至还与皇帝所率领的本军互动,以夹击耶鲁迪军的阵势尾随在后。虽然黑羊军多半是处于孤军奋斗的状态,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使他们能够躲开耶鲁迪军的奸计。这对下毒的当事者来说,真是个极度不幸的结果。

  如此迅速而且激烈的攻击,完全是在耶鲁迪军的意料之外。就连拉萨尔也由于受到他本身霸气的驱使,一时只急于眼前而忽略了黑羊公国军的动静。造成如此严重失算的原因,与其说是大意,毋宁说是由于一个人的才智已经达到发挥的极限。原本存在于拉萨尔眼中的马法尔人,就只有皇帝卡尔曼、与金鸦国公蒙契尔两个人而已。虽然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的名号也是拉萨尔所熟知的,但是在拉萨尔的眼里,只将利德宛看作一个骁勇、但日后可任由他操控的莽夫。拉萨尔的自负确实是不在话下,如果要比谋略的话,利德宛甚至还及不上拉萨尔的脚下。但是,利德宛此时完全无须与拉萨尔较量彼此的智谋。因为耶鲁迪军为追赶皇帝只一味地顾着前进,利德宛只须倾全力狠狠地攻击耶鲁迪军的后背就可以了。于是利德宛发动了以下的攻击行动。

  骑手所射出的箭翎,像是一阵降临在耶鲁迪军头上的豪雨。军马倒毙,骑士坠落,此起彼落的哀号一声声地敲打着大地。一直到前一刻为止,充满大气中的惨嚎完全是由马法尔语所发出的,但此时却由耶鲁迪语所代替。紧接在数千枝的箭翎之后,几千把刀剑、长枪穿梭过耶鲁迪军的阵列,所到之处是一片飞溅的鲜血。

  “你们耶鲁迪军中,应该有个拉萨尔将军。黑羊公国的利德宛,在此以身为骑士的名誉作为赌注,与你一较剑技,出来报上你的姓名吧!”

  在这场人血的暴风中心,传出了这阵马法尔语的叫唤声。

  但是拉萨尔并没有理会对方的挑战。虽然出面与利德宛以白刃相较量的话,拉萨尔不见得会轻易落败,但是拉萨尔用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要击碎卡尔曼的颈项。如果在此时与强敌格斗,而使白刃产生缺口的话,或许将造成更大的懊悔。拉萨尔于是无言地掉转马头,避开了这场无益的争斗。

  以黑羊公国军的立场而言,不管是利德宛也好,或者安洁莉娜公主也好,并不执意非得在此时取得拉萨尔的首级不可。对他们来说,当前的首务之急,是要找到下落不明的皇帝卡尔曼,并且保护皇帝的性命安全。黑羊军于是冲散耶鲁迪军的阵列,砍杀阻挡的敌兵,迅速地向前疾驰而去。如果得知伊利亚修这个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已经死去的消息,利德宛的内心一定不免会兴起波澜。但是此时的他并无从得知这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指挥之下,黑羊士兵并没有追赶眼前已经完全溃乱的耶鲁迪军,而是以北风掠扫过原野的速度与气势,疾驰着穿过街道。

  五月七日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拉萨尔终于完成了军容的重建工作。遭遇黑羊军的猛烈攻击之后,虽然丧失了八千名以上的士兵,但此时仍有为数二万八千名的骑兵与步兵,在他的指挥下整齐地荷着武器。二万八千名的将兵虽然称不上什么大军,但是只要能有这样的兵力,同样可以再进一步深入马法尔国内,就算要拿下卡尔曼的首级也并非不可能。但所谓的“并非不可能”,毋掌说只是拉萨尔个人对自我的鼓舞。拉萨尔认为,如果自己在此时胆怯而归还耶鲁迪本国,可能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机会了。然而这样的想法却叫拉萨尔的思想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分岐,使得他原本冷澈的性格蒙上了一层微妙的云雾。依照拉萨尔原先的计划,可能得要花上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对付卡尔曼的包围网,所以此时根本没有焦虑的必要,但是潜伏在拉萨尔内在的野心,却不断地烘烤着他的思絮,致使此时的拉萨尔完全像是一只在烧热的铁板上乱跳的猫,内心骚动不安,原有的沉着与冷静已经逐渐在褪去之中。

  七日这一天,待全军吃过早餐之后,拉萨尔打算再度发兵追击卡尔曼,正要发布命令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一个紧急报告。耶鲁迪的另一名九柱将军奥布拉希特,以国王特使的身份从本国赶到了前线。拉萨尔的心中顿时掠过一阵不安与疑惑的黑色阴影。怎么奥布拉希特会在这个时候,带来国王的什么敕命呢?

  拉萨尔于是怀着这个疑问,将奥布拉希特迎进营帐之中,然后以对待国王特使的礼节,双膝着地在地上跪拜。耶鲁迪这位人称“独臂将军”的勇将,以左手捧着国王的诏书,对拉萨尔宣告:“国王陛下有旨,拉萨尔听命,即刻整军退阵,归返木国。详情待返回国都普勒逊之后告知。谨此,拉萨尔接旨。”

  “岂有此理……!”

  拉萨尔竟然不自觉地发出这种彷佛叫喊般的怒骂声,而且还是在经过一会儿之后,才发觉自己对国王敕命的失礼,这时他才不由得感到惶恐与战栗,但是奥布拉希特并无意对拉萨尔的放肆加以责难。只见他空荡荡的右边袖子,在早晨的微风中飘动着,奥布拉希特又再度重申:“这是国王敕命,即刻整军,退归本国。”

  奥布拉希特的声音和言语,彷佛钢铁一般地又重又强,让人无法漠视。尽管此时正值舒适的初夏清晨,但拉萨尔的额头、脖子、和背后,却沁着一阵阵冰冷又令人不悦的汗水。既然是国王发出的敕命,臣下除了遵从之外,应该没有其他的选择,但是拉萨尔此时的情感却压倒了他的理性。他的脸颊上浮现着那道赤红色的刀疤,两眼正透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光芒。

  “虽说是敕命,但是我不能接受。我军已经用一只手攫住了卡尔曼的袖子。如果就这样让他给逃了,将会造成耶鲁迪王国未来百年的遗憾!”

  “你的意思是不退兵吗?”

  “待我取得卡尔曼的首级之后,自会向陛下请罪。大事之前的区区小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说完之后,拉萨尔便站起身来,转头向后走。但奥布拉希特将军的叱喝声立刻就传到他的背后:“站住!国王陛下另有特别授命,若有抗拒敕命之行为发生,得当场诛杀拉萨尔将军,以正国家之法制。知道了这一点,你难道还坚持不肯遵照敕命吗?拉萨尔大人!”

  拉萨尔像是被鞭子痛打了似地,停下了脚底的步伐,回头看着奥布拉希特。拉萨尔的眼里并没有畏惧,但是心理上的动摇是藏不住的。直到这时为止,拉萨尔一直深信着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的盛情,因为深信可以让他更容易发挥自己的野心。

  “拉萨尔大人,你的独断独行已经令人无法容忍。而你一切的作为,只令人觉得你是故意将耶鲁迪扯进与马法尔敌对的危险战事当中。”

  “……”

  “而这也正是国王陛下所忧心之处。你是否只为了个人一己的利益,而将生你养你的国家当作实现野心的道具呢?”

  在奥布拉希特这番露骨的追问之下,拉萨尔终于脸色大变。理性的门闩一下子给冲撞开来,激烈沸腾的言词也脱口而出:“我不过是凑巧生在这个国家,凭什么就要我对这个国家竭尽忠诚呢?对于耶鲁迪,我只有付出,从没有接受过什么恩义!”

  这是拉萨尔的真心话。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内心的真心话给挑明来讲。只是一旦说出了口,拉萨尔在耶鲁迪王国就不再有未来了,除非他能够击倒卡尔曼,以马法尔作为自立之地。拉萨尔本身的野心与焦虑,终于将他自己逼进了无法回头的窘境。这时,拉萨尔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按在剑柄上。

  “没错,你所说的话确实也有一番道理。但是你身为朝廷的高官,难道没有支领朝廷的俸禄,坐享独有的特权吗?你说你没有接受过国家的恩义,这完全是你个人自私的说法!”

  奥布拉希特谴责的声调极为严厉:“更严重的一个事实,是你个人所已经做的,以及即将要做的,都将成为耶鲁迪的罪孽而流传到后世。纵使身为耶鲁迪人的你,有啃蚀耶鲁迪王国的权利,但是你有什么权利将战乱波及到其他国家,伤害其他国家的百姓呢?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好,说得好!”

  拉萨尔充满恶意地拍手叫好:“听你这么说起来,哼哼哼,像拉萨尔这号人物是怎么也不能让他再活下去了。不过,坏蛋做坏事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拉萨尔当然也不会例外。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呢?”

  在拉萨尔如此近乎苛酷的挑衅之下,奥布拉希特双唇紧闭地向前走出一步。动作表现出了心中的决意。拉萨尔丝毫不迟缓地往后跳了一步。紧接着,双方都拔出自己的配剑展开攻击。两把剑几乎在同时发出闪光,激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两个同为九柱将军的人物,于是展开了凄绝的打斗。

  在刀剑铿锵作响的时候,拉萨尔的内心同时也响起一阵嘀咕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怎么会抛弃他原先对拉萨尔的信赖,而以高压姿态发出撤兵的命令呢?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吗?这个人是谁?难道是马法尔的金鸦国公蒙契尔?

  但是,此时的拉萨尔根本无暇来查明他心中的这些疑惑。因为此时正与拉萨尔互动干戈的对手,远比他日前所击毙的伊利亚修还要更勇猛、更难缠,而且眼前这样不幸的场面,完全是拉萨尔抗拒敕命所造成的。拉萨尔应该在拔剑之前,就查觉到这些疑点,然后用理性和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奥布拉希特的。于是,拉萨尔尝试着修正自己的行为。在手中的剑仍持续激烈地缠绕之际,拉萨尔喘气地大声叫道:“等等,奥布拉希特,先听我说!”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刚才先拔剑的人是你,难道你现在是要承认自己先拔剑的过错吗?”

  独臂将军的一句话,狠狠地刨刮着拉萨尔的自私。拉萨尔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彷佛被一把屈辱的冰刃给拂掠过去。奥布拉希特是对的。真正蛮横无理、且逞强好战的人是拉萨尔自己,而不是奥布拉希特。到了这样的境地,拉萨尔既无法停止,也没有后步可退。不过,这样或许行得通,当拉萨尔的内心在瞬间激迸出这个想法时,也就意味着潜藏在拉萨尔内心的怯懦,连拉萨尔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潜在怯懦开始萌芽了。如果不摘取这嫩嫩的幼苗,自己就完全没有胜利的希望。现在的拉萨尔已经完全觉悟到这一点了。

  突然间,拉萨尔又猛烈地发动攻击。他先是往后退一步,以便让手中的剑能够自由挥动,然后以锐利的刀身向前刺出一步。踩进、力砍、深割,双方毫不喘息地挥出一阵阵凌厉的剑气。彼此激烈砍击的刀剑发出铿锵的响声,飞舞的火花像是蓝色的飞沫,灼烧着两人的眼睛。你来我往的激烈斩击,在双方攻防都保持均衡的状态下,似乎就要这样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了。然而,悲惨的结局却来得非常突然。双方同时都向前踩进一步,在没有顾及到防御的情况下,猛然挥剑一砍,就在接下来的这一瞬间──。

  “……!”两方无声的绝响在同一时刻交叉,在天地之中发出巨大的回响。

  两人在同一瞬间失去了同样的左手臂。由此可证明这两位九柱将军,在剑术上是不相上下。两只左手臂鲜血淋漓地掉落到地面上,其中一只还紧紧地握着大剑。虽然在剑术方面是不分轩轾,而且被敌手所夺走的部份也是相同的,但是最后所酿成的结果却有如天壤之别。因为奥布拉希特所失去的,不仅仅是他的一只手臂,更是他所有的战力。

  拉萨尔放声大笑。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在失去一只左手臂之后,只怕早已痛得晕厥,而且当场只想倒下来休息了。但是拉萨尔却挺着剧痛与大量的失血,抑制住生理上渴望歇息的欲求,露出了血淋淋的笑容。拉萨尔接着又出声向对手确认彼此的立场:“我赢了。奥布拉希特将军,你要砍的应该是我的头哪。失掉一只左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便宜了,但是对你来说则是失去了全部哪!”

  奥布拉希特将军没有回答。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两只手臂,脸部也正因为大量的出血与冲击,而逐渐变成没有生气的铅灰色,但是从他口中丝毫没有痛苦的呻吟声。他仍然直挺挺地站着,两眼动也不动地直视着拉萨尔,这样的视线甚至叫拉萨尔感到恐惧。当喘息与呼吸逐渐恢复平稳之后,拉萨尔用右手的剑顶住奥布拉希特的颚下。眼前的奥布拉希特已经不再是“独臂将军”,而是“无臂将军”了,但是这名失去双臂的武勇骑士,仍然浑身散发着沉着冷静的风采,稳若泰山地矗立着,几乎令人难以相信他会是此时的败者。正当拉萨尔企图要开口的时候,奥布拉希特却比他更早了一步。

  “杀吧。”

  落败的人反过来命令获胜的一方。拉萨尔几乎是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执行了敌手的这个命令。不久,拉萨尔麾下的一名骑士,由于听见主将的喊声而跑了过来,当他绕过帐幕,出现在斩杀现场的时候,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惊愕地倒抽一口气。一具尸体和两只手臂,正沉陷在一片人血的泥泞当中。骑士拼命忍着这阵迎面袭来的血腥臭气,看清死者的脸部之后,瞬间血色全失,好像他自己也让死神的手给捆住了似地。这位列国间赫赫有名的奥布拉希特将军,竟然被人将他的颈部几乎要砍成两截,而且左右两手臂全失,极其凄惨地横躺在他的脚边。这名骑士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一点抽绪、僵硬的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呢?拉萨尔将军?”

  “你还看不懂吗?”

  拉萨尔唾弃地说道,一面将充满血光的视线投注在自己已经失去的左手臂上:“奥布拉希特收受马法尔皇帝的贿赂,为了要妨碍我部队的进击,竟然伪造国王陛下的敕命。我看穿他的真正企图之后,不得已被迫用剑来伸张正义,最后就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拉萨尔当然要贬谪死者。这正是拉萨尔此时的境遇,也是他始终无法胜过奥布拉希特的理由,即使是奥布拉希特已经被他杀死的现在。

  “奥布拉希特收受敌方的贿赂……”

  骑士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内心的动摇与疑惑,使他的两眼蒙上一片阴影。只要一提到“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刚直、公正、而且廉洁的骑士,是个声名远播的正直君子,就连敌国马法尔的皇帝也对他有着很高的评价。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一己的私欲而出卖祖国,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拉萨尔看穿了骑士心中的疑虑,于是便继续玩弄血腥的诡计:“眼看着我军就快要迫使马法尔皇帝,败倒在我方的军旗之下;但是奥布拉希特却阻挠我再继续进军。如果这不是叛贼所为,那又是什么呢?这是奥布拉希特亲手把他的名声给玷污了。”

  骑士于是点点头。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所知道的国王敕命,是允许拉萨尔将军侵攻马法尔境内的,而他不知道的,是国王为中止拉萨尔进军马法尔的许可,而重新颁布的诏书,竟然在布满人血之后,被拉萨尔私藏在他怀中。违背敕命、杀害特使、又私藏诏书的拉萨尔,已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国贼,而他所能走的路,也只有唯一的一条。

  经由军医作过止血处置之后不久,拉萨尔便再度率军追赶皇帝卡尔曼。看他空荡荡的左袖在马上随风飘动的情景,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凄怆的感觉。如果先将这名男子所怀藏的野心,究竟是对、是错的问题抛在一边,任何人大概都不能否定他确实是用他全部的性命,为他自己的野心下了最大的赌注。

  第五章乱气流

  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身上的战甲,像是彩虹般地辉耀着。云层快速地散开,朝阳的光彩开始投射在地面上。大约在奥布拉希特将军这位堪称耶鲁迪骑士之楷模的人物,被同国人用剑击毙的同时,马法尔黑羊公国的继承人,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帝。当利德宛迎面而来的时候,卡尔曼也亲自跃下马来,亲手将跪在地上拜见皇帝的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给扶起来。卡尔曼满怀真挚之情地告诉眼前这两个人说:“你们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身为皇帝,要报恩可也得具体些。利德宛,待你正式成为黑羊国公之日,朕就从旧兹鲁纳格拉的土地当中画出五州,加入你黑羊公国的领土内。”

  利德宛之所以豁出自己的性命,来完成全军后卫的重任,主要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要获得皇帝的恩赏。但是在皇帝有赏赐的时候,本来就应该要满心感激地接受,如此才是人臣之道,况且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以及黑羊公国全体士兵的英勇表现,确实也当得起皇帝的恩赏。当精悍无比的马法尔军遭遇重大挫伤,陷入几近于解体的苦境时,惟一能够维持军队之组织与机能的,就只有黑羊公国军而已。如果没有黑羊军的存在,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拉萨尔,此刻已经绚烂地达成了他个人的野心。一想到这里,卡尔曼对于拉萨尔的憎恶,又重新加热而开始燃烧起来:“拉萨尔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当初无论如何,都应该要先取他的狗命才是,哪怕会让人讥讽为暴行也不应有所顾虑!”

  “臣下的一名知己霍尔第曾经说。时代的剧毒足以叫人迷醉,现在总算能够理解一些了。”

  利德宛并不是故意要卖弄什么警世名言。但是在利德宛的周边,听见这句话会感觉刺耳的人或许并不在少数。由于野心与欲望的缘故,终致迷失、或者从不自我反省的人,在这个世上比比皆是。如果这些人的势力得以扩展,世上的紊乱也就随之产生。

  “也就是说,这世上的混乱,完全是由我卡尔曼所引起的是吗?不,我不是指你在谴责我……”

  “臣下绝无此意。陛下领导时代,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任谁都不能否定的。”

  “哼哼、或许后世的人,将把这个时代称之为卡尔曼时代,哈!这样的空想倒也是挺有趣的。”

  卡尔曼笑着说道,不过他此时的笑容,其实是有些勉强的。毋庸置疑地,他确实是中了时代的剧毒,如果没有遭剧毒侵蚀的话,他甚至连皇帝的地位都得不到。尽管在当时他心中怀有极度强烈的公愤与私恨,但是弑杀父亲而篡夺地位的行为,绝不是任何循常轨行事的人所能够做得出来的。为了弥补人性上的罪孽,卡尔曼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伟大、贤明的君主。自并吞兹鲁纳格拉王国以来,他取得了空前的版图,减免百姓的租税负担,不论在国内国外,他身为一个年轻英主的声誉几乎已经可以确立了。但是,一旦他作为一个皇帝的功业受损的话,他那不为人知的重大罪行就再也无法有立足点。由于中了耶鲁迪军的奸计,而导致全军溃灭的卡尔曼,此时是好不容易才让他精神的均衡状态,勉强维持在危险的断崖边缘的。

  利德宛一面将视线投注在卡尔曼的脸上,一面反覆思索着日前与霍尔第之间的谈话。霍尔第是这样说的。

  “……所谓的和平,是在所有人都极度自我克制的状况下才能够维持的。如果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拥有更多、更好的才能,应该要得到更好的境遇,只要一有这种想法,自己的欲望就变得比和平更重要了。”

  “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哲学家呢!”

  利德宛试着用开玩笑把这个话题岔开,但是声音之中却透露着苦涩。而当时与利德宛并骑在一起的安洁莉娜公主,也默默无语地把她那紫水晶色的眼眸朝向正前方。霍尔第所说的话,不仅让利德宛听着觉得难受,也深深地刺痛了安洁莉娜公主的心。

  这时浮现在安洁利娜公主与利德宛心底的,是同样的一张脸,是金鸦国公蒙契尔那张纤弱苍白的脸。那白皙的皮肤上出现龟裂,像一只来自遥远东洋的陶器,转眼间突然破裂成细细的碎片。而出现在这碎片底下的,是一条小小的龙,像是刚从蛋里面孵化出来似地,全身呈黯淡的灰褐色,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但是这条小龙的身体每隔一瞬间就膨胀许多,颜色也愈来愈鲜红耀眼。当整个胸腔扩张到极点之后,终于爆炸、碎裂了。飞舞的火焰从身体内部灼烧着他们的瞳孔。

  龙的名字叫做野心。一个多么苦涩的认知。虽然安洁莉娜公主与利德宛并没有彼此言明,但是他们了解蒙契尔所怀藏的野心,这或许是一种感应吧。潜伏在蒙契尔心中的那条龙,逐年逐月地成长茁壮,但是伴随在成长过程中的窒息,却常令他痛苦地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把这表面上的平稳与融洽给打破。马法尔如今遭逢内忧、外患,完全陷入一片混乱与无秩序的困境中,正是让蒙契尔体内的龙更加巨大的最良好环境。

  尽管心中有如此的忧虑,但是五月七日到八日这两天,皇帝的军队仍得以顺利地行军。卡尔曼和利德宛,以及安洁莉娜公主,当然无法透视千万里外的情势,自然也无从得知马法尔帝国内外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的死,失去一只手臂之后的拉萨尔仍紧追不舍,皇后亚德尔荷朵遭软禁,以及金鸦国公蒙契尔已迅速通过旧兹鲁纳格拉,此时正朝着帝都奥诺古尔进军当中。虽然这大大小小的风云,正逐渐朝奥诺古尔汇聚中,但是凭人类所拥有的智慧,自然无法掌握全盘的情况。即便是蒙契尔,也无从得知奥布拉希特已经死亡的消息。

  皇帝卡尔曼,与负责护卫他的黑羊公国军,已经穿过了无数的森林,越过绵延不断的原野,通过了不计其数的村庄。一般来说,如果军队本身是由皇帝所亲自率领的话,应该要威武地展示其壮盛显赫的军容,但是在许多条件和顾虑的限制之下,皇帝军在此时并无法展现其应有雄风。因为眼前的首要之急,是摆脱在背后穷追不舍的耶鲁迪军,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帝都奥诺古尔城。至于其他的政略、战略,都是往后的课题了。

  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仍然担任军队的最后卫,以防备敌军发动急袭。为了得知耶鲁迪军的动静,利德宛甚至单枪匹马地接近敌方前锋作侦查。在他人看来,如此的举动真是胆大到极点,但是对利德宛来说,他无论如何必须要完成最后卫的责任,并且为己方的困境寻求一条解决的途径。

  “真应该要找个适当的地点把军队埋伏起来,让那些耶鲁迪人尝尝我们马法尔军的厉害!”

  安洁莉娜公主的心中固然是有些许遗憾,不过并不是非常深刻,因为即使在战斗中赢得些许胜利,对整体的局面也没有多大影响。而她也深切地了解,眼前虽然要急迫地赶回帝都,但是路线上仍要采取迂回路径才是最上策。因为皇帝卡尔曼的健在,才是压倒耶鲁迪与乌鲁喀尔两国最强有力的武器。说起来虽然是有些讽刺,不过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如果在此时,对耶鲁迪军鲁莽地发动攻击的话,应该可以反过来获得相当程度的胜利。因为拉萨尔将军此时正负伤且发着烧,全凭着一股执着的力量,在马上指挥大军。

  不过利德宛倒是受到一阵鲁莽的奇袭。五月八日这天晚上,赶回帝都的路程也已经走了大半,利德宛单枪四马,侦查过耶鲁迪军的动静之后,正在返回本军阵营的路上,恰巧路旁有一家小酒馆,利德宛便停下来让马儿休息,他自己也顺便喝杯葡萄酒。店里面的掌柜是个老妇人,她殷勤地问着利德宛,剑看起来好重啊,要不要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利德宛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把剑放下来交给这名老妇人。当葡萄酒瓶子和酒杯送过来之后,利德宛发现酒瓶已经开封,而且里面的酒也只剩下一半,于是便要求老妇人换一瓶新的酒。就在这老妇人不知怎地老在那里磨跚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群男人跳下马来。门一打开,这群身上没有裹战甲,但手中却握着剑的男人便粗暴地闯了进来。利德宛立刻感到迎面袭来的杀气,于是慢慢地站起身来,这时只听见这九个男人当中,有一个似乎是主导立场的男人低声地笑道。

  “你这个老太婆,不是叫你拿瓶新的酒出来吗,怎么这么小气啊!”

  这人便是黑羊公国当中,也算是相当有权力的骑士──积加。

  “积加,你这是干什么?”

  利德宛这是多此一问,因为积加的两眼之中,正透露着完全已经逸出常轨的异样光芒,这个光芒已经比任何有声的回答更清楚且充份地说明了眼前的一切。那老妇人原来是想让利德宛喝下搀有毒药的酒。利德宛此时不禁想起了霍尔第所说过的话:“时代的剧毒足以叫人迷醉。”。这句话对积加此时的模样作了最好的诠释。时代的剧毒已经迷醉了积加的心志,就像酒精教人扯下表皮,露出真正的本性。明白了这一点,利德宛此时所应该作的,当然就是用剑来保护自己。但是方才替利德宛保管剑的那名老妇人,此刻像是被无形的恶魔用手给推倒似地,正从另一个窗口跳了出去,拼命跑过街道的那一头了。这名老妇人大概是收受了积加的几枚银币才替他们作这个勾当,现在又顺便拿了利德宛的剑,也可以卖个几枚金币。为了老妇人能够有更易宽裕的晚年,利德宛却被迫陷入这个丝毫不值得庆幸的险境。一个人空手被九名剑士包围,而其中的积加更是黑羊公国当中屈指可数的骑士。

  嘲讽的笑声从四面涌向利德宛:“利德宛大人的剑术,在马法尔全国堪称是技冠群伦,不过这是在有剑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剑还能够发挥剑术的话,请务必让我们这些人开开眼界哟!”

  听对方说着这种令人不悦的言词,利德宛却想不出有什么毒辣的话可以反击,所以便沉默地一语不发。他一面正视着积加,一面伸出右手。

  利德宛伸手拿起的,是桌上的一座烛台。一座以熟铁打造,既沉重、又实用的烛台。将蜡烛拔出之后,便露出一支大约有成人中指的长度,顶端尖锐锋利的铁针。积加的嘲笑立刻就畏缩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的神情。甚至连“上!”的命令声也显得惊慌。在他的命令下,有名刺客用脚在地面上猛力一蹬,拿着剑对利德宛扑过去。利德宛用烛台挡住他由上往下砍的剑,然后踹中刺客的腹部。这名刺客一面痛苦地咆哮着,一面踉跄着滚倒在地面上。在这同时,有另一名刺客从左边方向攻击利德宛,利德宛于是一闪,在他躲开刺客攻击的同时,也刺出手中烛台,铁针正好刺进刺客的左眼。刺客痛苦地哀号,身子向后仰的同时,手中的剑掉了。利德宛于是在这一瞬间,拾起了刺客所掉落的剑。

  利德宛得到这把剑之后,先对着空中挥旋了一下,然后把剑尖对准积加,以非常冰冷的笑声说道:“怎么样,我已经有一把剑了。想不想试试这把剑利不利呢?”

  挑衅对此时的情况来说,是个相当有力的武器。当一个人与众多敌人交战的时候,让对手冷静下来是相当不利的。最好让对方疯狂地愤怒,扰乱人与剑的动作,这样才能增加胜算。

  “怎么样,你们这些卑鄙小人,区区一个敌人拿着一把剑,就叫你们害怕成这样吗?”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大话!”

  刺客于是同时挥刀向利德宛砍了过来。利德宛用剑挡开第一阵攻击之后,身子一转,便刺中了第二名刺客的肩头。利德宛不管对方痛苦的哀号,把剑尖抽出之后,一面回转身体往下蹲,让刺客从后方所发动的攻击挥了空,接着便砍中了对方的大腿。在一阵连续的哀叫声中,利德宛整个身体往上跳跃,将自己修长的身躯抛向门外。一飞出屋外之后,敌手也紧追上来,利德宛躲开对手的一记白刃,在地面土旋转一圈又往上一跳,一眨眼之间,便击倒了另一名刺客。虽然利德宛并不是要听话地乖乖“住口”,不过在这打斗的过程中,他确是一声都不吭。连续四个人被击倒之后,刺客们开始胆怯起来,就在这时候,从黑夜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愈来愈接近他们。

  “利德宛!利德!”

  对利德宛来说上这个声音是他绝不可能听错的。而刺客们大概也是一样。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是“全马法尔帝国最勇猛的一对”,一想到要与这两人交手,刺客们似乎就失去了当初要动手的决心。于是他们纷纷收起自己的剑,踩着惶恐零乱的脚步,往暗处里逃散而去。而积加似乎无法像他们如此地放弃,还在去留之间犹豫地拿不定主意;片刻之后,一匹军马高声嘶啼着出现在他的面前,接着一道人影,从马上跃下站在积加的面前,动作之轻快,令人难以相信她身上正披着战甲。而她就是利德宛未婚妻安洁莉娜公主。积加此时的行为完全超乎他人的想像。积加把视线从公主责难的脸上岔开之后,便开始严厉地谴责利德宛:“我有话要说。利德宛,你本来就是一个与黑羊公国毫无关系的人,凭什么继承国公的地位?我无法接受,正因为无法接受,才会采取这个行动。你要知道,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听积加这么一说,安洁莉娜公主向前踩出一步,激烈的视线狠狠地抽打着黑羊公国的骑士:“如果你不服的话,应该要以正当方式来追究是非曲直。追究之后如果还是不服的话,才用武力来坚持你的意志。可是你完全不是如此,甚至是突然从背后偷袭他人,失败之后才强辩自己是有理由的,你以为这样会有谁同情你?你怎么不先反省自己才开口呢!”

  安洁莉娜公主的话锋,几乎与剑同样地锐利。积加被说得哑口无言,羞愧之情反转为激烈的愤怒,怒火攻心的结果,使得积加的脸像是喝了劣质的酒,在宿醉之后呈污浊的红黑色,他使力地咆哮着:“好,既然如此,利德宛,你我不妨用手中的剑,堂堂地一较高下,证明你的确有资格坐上黑羊国公的宝座吧!”

  “这是什么话?”其实利德宛只要这么唾弃一声就可以了。但是,很奇妙地,利德宛一点都没有想要责备积加的意思。积加具有浓厚的世代传承观念,他之所以将利德宛贬谪为一个没有来历的异乡客,对利德宛没有丝毫忠诚心,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有朝一日,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外国人,霸占了马法尔帝国的皇位,还要求朝臣必须以服侍皇帝的忠诚和服从来服侍他的话,利德宛大概也同样会感到不愉快吧。所以,此刻的利德宛并无意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责难积加。尽管如此,也不能因为如此就把黑羊公国的主宰权交给积加,因为这将等于漠视阿尔摩修大老的期待与嘱咐。

  在作过各种考虑之后,利德宛不禁又开始感到厌烦不堪,甚至又再度有了这样的念头,抛弃所有的地位和权势,只带着安洁莉娜公主和帕尔,一起踏上流浪的旅程。利德宛为官的缺点,就是他这种偏向逃避的癖好,如果依照安洁莉娜公主的说法,“利德宛又开始吝惜付出自己的才干。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从容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呢!”。不过,不管怎么样,积加可一点都不懂得利德宛希望能逃避的愿望,以及利德宛为官所必须背负的使命。此时的积加或许是有些自暴自弃,可是此时的他也只能够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在一对一的剑击当中。利德宛只得重新把他手中那把沾满血迹的剑握好,与积加面对面,正当两人要往脚下一蹬的时候──“耶鲁迪军来袭!”

  交杂着悲鸣的报告声,撕碎了夜晚的空气,两把即将冲突的白刃,此时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给遮住了。在这片由黑夜所交织而成的厚重画布上,有好几个地方正散布着金黄色的点。正当这些点似乎并排成一列的时候,一条红色的线出现了,转眼间,把暗色的天与暗色的地,作了明显的区分。士兵们向伙伴告知火灾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四处飞着。原来始终紧咬住马法尔军背后不放的耶鲁迪军,此时射出火箭,发动了火攻。可见拉萨尔不但忍着肉体上的痛苦,还一面在研拟对策,他命一队士兵从另一条路线急行,好实践他的奇谋。

  现在已经不再是与积加比较个人武勇的时候了。利德宛立刻收起手中的剑,一言不发地走向自己的座骑,而安洁莉娜也像是乘着风般轻快地跟随在利德宛身后。积加独自一个人,被他想要打倒的敌人给撇下不管了,积加就这样手中握着剑,茫然地呆立在黑夜之中。在他这一生当中,从没有经历过这般羞辱愚蠢的时刻。不久之后,无处发泄的愤怒与屈辱将他整个脸给扭曲了起来,积加踏出脚步,向自己的马走去。他已经决定,要利用耶鲁迪发动突击的这个好机会,趁着混战杀死利德宛。

  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快马赶回来的时候,马法尔军的阵营已经到处响起一片刀枪的撞击声,人和马、风和火彷佛在跳着一场狂乱的舞蹈。怒吼与悲鸣声此起彼落,黑影到处跑来跑去,而血腥与火灰的气味已经乘着风吹进人们的嗅觉当中。在军马声声悲痛嘶啼声中,还夹带着狗的凶猛吠声,这阵声浪逐渐向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靠近了,公主于是收紧手中的缰绳。

  “霍尔第,是你吗?”

  “啊,您在这里啊,公主,看见您平安无事,真的是太好了!”

  霍尔第骑着马,左右两旁带着四头的猛犬,爽朗地前来向公主打招呼!

  “呀、公主的夫婿大人也平安无事。”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余暇去理会他人的揶揄了。利德宛只觉得自己必须为没能及早查觉耶鲁迪军已经逼近己方而负责。他只对霍尔第点了点头,便飞快地朝皇帝的本营疾驰而去。霍尔第原本要跟着利德宛身后追过去,但是当他的视线突然向后看的时候,他看见积加正从黑夜深处,跟着利德宛飞马过来了。仅由他那充血的可怕表情,霍尔第立刻就明白了。

  接下来所发生的这场战斗,日后被称为“普力兹连夜战”,在战争史上,并没有被给予太高的评价。因为整个作战的过程并没有任何致密的作战构想,完全是基于一方深切的执着、与几分的偶发性才构成的一场战斗,不过,这并不意味这场战斗就不苛酷激烈、也不悲哀凄惨。这场战斗的主谋者,也就是耶鲁迪王国的拉萨尔将军,此时已经完全不考虑士兵的损耗,正倾出他麾下所有的兵力,对敌人发动最猛烈的攻击。

  马法尔的总兵力在此时是四万五千、而耶鲁迪军则有二万八千,这所有的兵力已经全数投入这场激烈的死斗之中。所谓的“普力兹连”,所指的并不是此时成为战场的地名,而是一句马法尔话,意思是“血淋淋”。双方的士兵用剑割开敌人的头盔,用长枪刺穿了敌人的战甲,遭人砍断的手臂飞向夜空,泉涌的鲜血像是一条尾巴般拖在手臂的后面。互相缠斗的士兵从马上翻滚下来,正好被落下来的马蹄,将胸骨给踩得粉碎。人和马相继地倒地,为旧有的血迹再重新加注新鲜的血渍。掌管死亡与痛苦的恶魔,一面发出尖锐的狂笑声,一面在士兵的尸体上乱舞,还不断举起无形的镰刀对准这些牺牲者猛力地砍下去。这虽是一场混战、乱战,但是当卡尔曼立于阵前,而利德宛与安洁莉娜也赶来指挥的时候,整个战局的大势便开始扭转。耶鲁迪再三反覆着猛烈的攻击,前后六次突入马法尔军的阵营中,但也六次被击退,每一次都造成五百至一千以上的牺牲者。

  “卡尔曼在哪?马法尔的皇帝在哪里?如果你珍惜自己的名声,就立刻站出来吧!”

  有人用耶鲁迪语大声高吼着。在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只见一条漆黑的骑影,带着一条空荡的袖子,在夜风中彷佛不祥的旗帜般飞舞着。“这人好像是统帅耶鲁迪军的‘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充满畏惧之意的声音在马法尔军中流传着。此时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向皇帝进言。

  “陛下,独臂将军是个不容易对付的敌手。不过我倒有一个主意,请陛下把他交给我。”

  “好吧,就交给你了!”

  卡尔曼点头同意。

  不久之后,拉萨尔听见附近有叫声。

  是有人用耶鲁迪语大声地喊着,“皇帝,是皇帝,皇帝要逃走了!”

  拉萨尔透过眼前这一片黑暗与烟雾,在浑沌之中发见了一条疾驰的骑影。那镶有徽章、只有皇帝才可以披戴的斗篷,在拉萨尔充血的视线当中,彷佛正绽开华丽色彩的花朵。拉萨尔于是无言地掉转马头,单枪匹马地追了上去。此时的他已经把理性置之于一旁,在狂妄执迷的意念之下,他放下了指挥全军的责任,选择了个人的欲望。不过,如果能击毙皇帝卡尔曼的话,其实也就意味着全军的胜利,所以拉萨尔的选择也不能说一定是错的。拉萨尔快速地向前突进,并且斩杀了三名企图要阻挡他的马法尔骑士。拉萨尔仅用两只脚操控着身下的座骑,然后以左手挥舞着剑,巧妙娴熟的作战姿态,令人难以相信他在几天前才失去一只手臂。

  拉萨尔紧追不舍,跑了将近一千步之后,终于追上了皇帝。

  “请您投降吧,陛下!”

  耶鲁迪王国的年轻勇者,声音闪烁地喊着,但仍勉强遵守着对待王者的礼仪!

  “我保证您会受到光荣的待遇!请不要再这样难堪地逃亡了!”

  所谓光荣的待遇,就是让拉萨尔亲手砍断他的首级。当皇帝稍微缓下马步的那一瞬间,拉萨尔追上来了。他一边发出胜利的叫声,一面高举着剑往下砍。皇帝身子一沉,巧妙地避开这致命的斩击。这必杀的一剑挥空之后,拉萨尔于是乘势穿过皇帝的左侧,然后掉转过马头,与皇帝面对面。

  “啊,你不是皇帝……!”

  拉萨尔喘着气。失望与怒气紧紧地勒住他的心脏,致使他无法再发出任何追究的声音。这名引诱拉萨尔的骑士无视于耶鲁迪人的愤怒,只是脱掉身上的斗篷,并且拔出自己的配剑。这名骑士当然就是利德宛。

  “你是谁?”

  拉萨尔终于又问出了一句。

  利德宛对眼前的情况也感到同样的意外。固然他并不十分清楚拉萨尔的相貌,不过从一只袖子在风中飘荡的身影,他还一直深信此人除“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物。不过仔细一想起来,奥布拉希特所断的是右手臂,而眼前的这名男子是缺了左手臂。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的,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乃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此时正随侍皇帝陛下。”

  “哦,经你报上姓名,果然没错。”

  遗憾悔恨的火焰在拉萨尔的两眼里燃烧起来,而他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也开始浮现出赤红的线条,这时候,利德宛知道了对方的真正身份。他就是九柱将军的一员,到今年三月还是帝都奥诺古尔,担任驻在大使的拉萨尔将军。虽然他是个不逊于奥布拉希特的强敌,但是怎么会变成独臂呢?利德宛不禁感到疑惑,但是在敌手狂怒地发动激烈斩击之时,这个疑问被冲散了。利德宛勉强接住敌手的第一剑,接着就开始一对一的激烈打斗。

  若论利德宛在前半辈子中所遭遇最凶猛的敌手,应当就是过去曾强夺龙牙公国的德拉巩逊。但是就危险程度而言,拉萨尔也不比德拉巩逊来得逊色。斩击的锐利与威猛,的确令利德宛感到震惊,但是当然无法叫他畏怯。

  两人在马上的斩击已经达到三十回合。火花随着撞击的剑飞舞着,然后又散落了。拉萨尔的盔甲已经被打落,而利德宛的腹甲也已经出现龟裂。独臂的拉萨尔一时坐骑失去控制,而在马鞍上摇晃的时候,利德宛的剑迎面砍来。拉萨尔无法闪躲,于是从马鞍上滚落,但是在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回头一刀切断了利德宛手中的缰绳。利德宛于是也失去平衡,砰地一声落地了。这回轮到拉萨尔挥剑逼近利德宛,就在充满杀气的剑即将砍下之时,利德宛在接近自己头额的地方把剑挡回去,然后向前刺,把剑拨开,然后又砍过去。刀剑的撞击声和呼吸声零乱地搀杂在一起,而两人的位置也不断地变换,几乎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致使赶来协助利德宛的安洁莉娜公主,也只能把箭翎搭在弓弦上,迟迟找不到发射的契机。

  不过,一决胜负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当双方手中的剑正激烈地相互啃咬时,拉萨尔举起一只脚,企图把利德宛踹倒。利德宛惊险地躲开这一脚之后,便在下一瞬间把剑换到左手,以右手拉住对方那只空荡的袖子用力一拉。拉萨尔的身体失去平衡,往旁边一斜,便踉跄地跌倒在地面上。利德宛的剑紧接着往侧面一挥,刺进了这名强敌的右边腋下。是一道致命伤。无声的悲鸣与鲜血,从拉萨尔的口中迸出,只见他稍微往后仰,便无力地趴伏在地面上,像个泥作的人偶似地。最后的一声喘息从草地上攀爬而过:“……如果我还有两只手的话,就不可能输给你的……”

  利德宛深切地感受到拉萨尔的悔恨。利德宛虽然无从得知这名强敌之所以会失去一只手臂的原由,但是那一定发生了相当严重的事件。黑羊公国继承人把手中的剑一甩,挥落敌人的鲜血之后,便单膝跪在败者的身旁,低声地向他问道:“你想让谁知道你死亡的消息吗?拉萨尔大人?”

  已经没有回答了。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拉萨尔,凭仗着他的阴谋与武勇,严重地打击了马法尔帝国的基石,但是他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张开他紧闭的眼睑。享年二十六岁。

  拉萨尔的死,也就等于是全部战争的终了。

  “普力兹连夜战”其实是一场私战,在拉萨尔死后,耶鲁迪军便顿时失去了统帅的中枢与战斗的目的。一群丧失战意、狼狈不堪的士兵,开始从毫无秩序的战斗转向毫无秩序的溃逃。皇帝发出“此时应完全断却后顾之忧”的命令,马法尔士兵于是转而追击耶鲁迪军,一直到天亮之时,总共斩获了六千个首级。在这场乱战之中,黑羊公国军的将军积加也被列入战死的名单之中,不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所受的伤并不是刀剑或者枪矛所引起,而是遭猛兽以利牙啃断他的咽喉所造成的。

  到隔天五月九日的时候,好几个报告从国内外传到正在行军途中的皇帝本营。

  “金鸦国公蒙契尔,俘虏了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

  “蒙契尔国公,促使耶布雷姆三世与他同行,正由旧兹鲁纳格拉领北上,朝帝都奥诺古尔行进中。”

  “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宣布剥夺拉萨尔大人的官阶。罪状是杀害敕使奥布拉希特大人。”

  “耶布雷姆三世不在本国期间,乌鲁喀尔王国境内滋生混乱,国内上下正一筹莫展。”

  “帝都奥诺古尔域内也略显混乱,贵族与朝臣之中,甚至有脱离帝都以走避战乱之迫害者……”

  上述的这些报告当中,有部份是事实,当然也有部份是误传。一时之间还没有办法马上作出正确的判断。不过有件事是无庸置疑的,那就是金鸦国公蒙契尔,已经无意再继续垫伏下去了。他此时正率领麾下的军队,朝帝都的方向行进中。这个举动当然不是敕命所允许的。诸侯任意举兵朝首都进军的行为,不仅仅是在马法尔,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军法所严厉禁止的。一旦公然打破了这个禁令,蒙契尔的行为便被视同叛乱。

  “金鸦国公到底在想什么?”

  明理的文武官员不禁都皱起了眉头,但是对于极小部份的人来说,整体的事态再明白也不过了。金鸦国公蒙契尔,根本就是在叛变,利用皇帝不在的期间,占领帝都奥诺古尔城,然后抬出某个皇族的人来作傀儡,以达成他企图掌握全盘政权的野心。但是,像蒙契尔这样的人物,纵使想利用眼前的混乱好趁机篡夺国权,他又如何为自我的行为作辩解,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呢?如此的作法不是只会让自己恶名昭彰吗?这个疑问叫每个人都感到困惑。

  在这个时候,惟一能够了解蒙契尔心中意图的人,大概只有皇帝卡尔曼一个。因为卡尔曼确实知道。他自己先弑杀父皇,然后才顶起至尊皇冠的这个秘密,蒙契尔也是知道的。一旦拉萨尔企图亲自执掌政权的时候,就会把卡尔曼是弑父罪人的这个事实,公诸在世人面前,并且主张自己把卡尔曼驱出皇位的作法是为了维护正义。拉萨尔将军死后,背后的耶鲁迪军已经不足为惧,但是等在卡尔曼前方的,还有一个更强有力、更值得恐惧的敌人。不过,同时也是最后的敌人。只要将蒙契尔击毙,能够令卡尔曼畏惧的敌人或许就不存在了。

  无论如何,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比蒙契尔更早返回帝都,即使只快一天。

  五月九日,金鸦国公蒙契尔已经来到帝都奥诺古尔南方,大约只有一百斯塔迪亚(约二十公里)的位置。他暂时将阵营设置在此,整顿全军的秩序。一方面是他已经确认自己可以比卡尔曼先行到达帝都,一方面是要在这个地方,等待他另一个策谋的成果。在这同一天,他将帕萨罗威兹侯爵从帝都逃脱出来的一家人,迎进自己阵营之中。蒙契尔对着年幼的依德莉达公主笑着说:“让我准备一个帝国,送给公主当礼物吧!”

  这是蒙契尔的不良嗜好。虽然不是全然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不过他经常会忍不住要吐出一些把自己充作奸臣或恶棍之类的话。对这个充满智略与野心的青年来说,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宣泄方法。侯爵虽然默不出声,不过他从帝都逃脱的行为,也已经表示出他内心所作的制断,他除了把自己一家的命运托付给蒙契尔之外,已经别无选择了。依德莉达公主问着蒙契尔说:“蒙契尔先生会当皇帝吗?”

  “……虽然不是现在,不过迟早会的。”

  “那么现在的皇帝先生怎么办呢?”

  这个企图要篡夺皇位的年轻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小女孩这个天真无邪、率直的问题。事实上,蒙契尔从来未曾憎恶过卡尔曼个人。他之所以要打倒卡尔曼,并不是因为憎恶,而是由于野心的缘故。在他人的眼里,蒙契尔的居心或许是令人畏怯且厌恶的,但是蒙契尔不得不如此,因为有一股连他自己都无法抑制的火焰,在胸中熊熊地燃烧着。

  “公主,马法尔是一个大帝国。但是无论在大国家或是在小国家,皇位都是一样的,宽度只能够容得下一个人坐。”

  如果想要获得这唯一的席位,而这个席位已经被其他人所占据的话,就只好用武力来夺取。而使用武力的方法,应该是比利用奸谋要值得赞赏。不过,蒙契尔并不需要什么赞赏。虽然他希望自己在如何行使权力方面能够获得赞赏,但在获得权力的手段方面,却不想执着于他人的评价。当然尽可能的话,最好能够让流的血减低到最少,不过如此的想法倒也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因为篡夺皇位的企图原本就是他个人自私的野心。反正所有的过去与传统,除了靠流血全部洗刷掉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方法了。

  在帝都奥诺古尔城中,钢雀国公拉库斯塔的双肩所背负的责任是最重大的。他率领二万五千名士兵,严密守护帝都的城墙与城门,并且不时派出侦查队,随时调查国内外的状况。特别是在皇帝卡尔曼行踪不明的时候,更是竭尽全力为寻找皇帝下落而努力。好不容易到了五月十日,终于得到皇帝依然健在的报告。

  “金鸦国公企图成为马法尔帝国的支配者,这无异是用胡桃想要把巨象给击倒。很快地,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失策了。”

  拉库斯塔如此肯定地断言。他身负守护帝都的重责大任,如果自己先动摇的话,那么城内的治安也就难保了。金鸦国公蒙契尔虽然是一个十足令人恐惧的敌人,但是皇帝即将返回帝都,自己只要再支撑几天就可以了,凭帝都坚固的城墙,应该是可以坚守到底的。如果皇帝军在攻防战当中及时赶回的话,甚至可以从前后两端夹击金鸦公国军。

  拉库斯塔原本也希望能够赶去救援皇帝卡尔曼二世,但是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军队已逐渐在逼近之中,此时又不宜让帝都空虚。况且真让帝都呈真空状态的话,又恐怕软禁中的皇后亚德尔荷朵会进行什么阴谋。惟一能说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安然无损的黑羊公国军此时正守护在皇帝的身边,获得此报告时,拉库斯塔才算是安心了。只要有利德宛在皇帝身边,暂时皇帝应该是没有危险了。

  奥诺古尔城内,由于物资不足,粮食与衣物的价格开始急遽上升。拉库斯塔当然也发布了严格的管制令,但是光靠武力的管制,仍无法控制如此的事态。况且拉库斯塔的权限,原本就局限在军事方面,有关商业与民政的管理,另有其他职掌的官员。在这些官员的眼中,拉库斯塔不仅太年轻,而且又是个道地的军人,根本就不懂得商业和民政的管理。再说他也不是宰相,凭什么对所有的官僚发布管制令?朝臣之中便有人发出如此的不平之鸣。再加上有部份商人携带了些许谢礼来向他们哭诉,这么一来就更加不能坐视不理。这些朝臣于是集体涌到拉库斯塔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请愿、抗议,要求他放宽管制令的限制。这么一来,令拉库斯塔感到怒不可抑。守护帝都是皇帝所亲自赋予他的职责,他一面背负着自负与使命感,一面又担心皇帝的安全,忧虑金鸦公国军的来袭,而且他本身也已经许久未曾回到铜雀公国的领地,需要担心的事情像山一样高,奈何这些官僚竟然收受商人的贿赂,不但为眼前一小部份的利益而斤斤计较,甚至还企图在城内散布动乱的谣传。真是不可原谅。拉库斯塔于是一律拒绝这些官僚的所有要求,并且公开宣言,若再有人提出要求,将判处下狱之罪。这么一来,官员们尽管一面破口辱骂拉库斯塔,暂时也只能退散而去。就在这之后不久,宫廷顾问官裘拉杰发了一封致拉库斯塔的邀请帖。

  拉库斯塔忍不住啐舌,这邀请帖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挑在这诸事繁忙之际,但是此时又不宜贸然谢绝,拉库斯塔只得接受了裘拉杰的邀请,而他前往赴约的时间已经是入夜之后了。

  “不知您有何贵干呢?顾问官大人”

  虽然拉库斯塔对于裘拉杰个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恶意,可是却不知不觉摆出了一副冷漠的态度。拉库斯塔已经打定主意,裘拉杰若是提出释放皇后亚德尔荷朵的要求,一定马上就加以拒绝。不过裘拉杰只是圆滑地扮着笑脸,这人原本就生得一副丑恶的相貌,即便是扮出笑脸也无法讨人喜欢,不过他倒是一副很诚实的样子,一面慰问拉库斯塔的辛劳,批评朝中官员不合作的态度,并且表明自己的立场,说自己绝对支持拉库斯塔的作法,说着说着,便奉劝拉库斯塔品尝兹鲁纳格拉最有名的红葡萄酒。裘拉杰原本就是个着名的品酒专家,对兹鲁纳格拉所酿造之葡萄酒的品质,更具有无与伦比的监赏功力。拉库斯塔此时正对自己的职务与人际关系而感到疲惫,当有人向他展现友好时,自然是不会感到嫌恶,所以拉库斯塔接受了。说拉库斯塔大意或许是残酷了些。不过基于公务上的考量,拉库斯塔仅仅喝了一杯。即使裘拉杰很是殷勤地劝说,拉库斯塔还是郑重地谢绝。他原本就无意久留,不过当他想开口告辞的时候,喉咙深处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郁闷、灼热的物体迅速地向外推挤。

  发出一个异样的怪声之后,拉库斯塔吐出了血块,并且开始剧烈地咳嗽,拉库斯塔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却有一条条红色的小蛇从他的指缝间爬窜出来。痛苦的感觉灼烧着胃部,视野逐渐地暗去,但是拉库斯塔仍刚毅地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奸人、奸诈小人。你好大的胆子……”

  拉库斯塔伸手按住自己的剑柄,手里已经沾满了从他口中所吐出来的鲜血。拉库斯塔年纪虽轻,但是深受皇帝的重用,即便是在崇尚武勇的马法尔帝国中,不但是屈指可数的将军,也是一名通晓剑术的剑士。尽管已经吞服下远超过致命量的茸毒,他还是把剑拔出了一半,奈祭在剑还没有完全拔出以前,整个视野已经转为一片黑暗。拉库斯塔用另一只手抓住窗帘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失明的眼睛仍瞪视着宫廷顾问官,然后一步一步地靠近他。

  裘拉杰似乎是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勒住自己即将滚落恐慌深渊的精神,将之维持在均衡的断崖上。他于是快步地跑向墙边,抱起了一只约有幼儿的头那般大小的青钢制花瓶,然后高举过头,对准目标掷了过去。沉重的花瓶于是击中了拉库斯塔的头部,发出一声令人不悦的浑浊响声之后,便滚落到地面上。铜雀国公拉库斯塔,就这样被一名原本连他的一只手指都无法伤害的软弱文官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当确认拉库斯塔确实已经一动都不动的时候,裘拉杰这才一面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向死者的躯体靠近。血腥的浓烈气息令他不堪地皱起了自己的五官,但是手里边还是继续忙碌地搜索着死者的衣服。不久,他那沾满血迹的指尖终于捏到一串光度黯淡的钥匙,这就是裘拉杰的目的所在。为了取得这串钥匙,他甚至牺牲了过去所辛苦建立起来的政治家名声。裘拉杰从不曾毒杀任何与他毫无冤仇的人,但这也是到昨天为止。在今后的人生当中,他将永远背负着“卑劣的毒杀者”这样的坏名声。不过,裘拉杰是在对这一切早有了充份的觉悟之后,才为自己的前途作出这样的选择。

  自从接获皇帝行踪不明的报告之后,便一直被软禁在宫廷内院的皇后亚德尔荷朵,这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粗暴的响声,不禁紧张地紧绷了全身。难道是铜雀国公拉库斯塔,企图要侵入内院加害于她吗?

  她的预料当然是落空了,因为此时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追随亡父多年,同时也是她所熟悉的旧臣。

  “内亲王殿下,微臣来救您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裘拉杰?”

  亚德尔荷朵的声音与表情,竟然是不信任的神色更甚于喜悦之情。如果是正式的释放,那拉库斯塔大人应该会亲自来到皇后的面前,为他的所作所为谢罪不是吗?裘拉杰不应该有这样的权限。不过亚德尔荷朵的疑问,在裘拉杰难得兴奋的说明中得到了解答。原来他已经与金鸦国公蒙契尔连手,企图将皇帝卡尔曼逐出皇位,在他们的秘密协定之中,有一项就是毒杀担任帝都守护之职务的铜雀国公拉库斯塔。这一切对亚德尔荷朵来说,简直是太出乎意料外了,但是她并没有将自己的惊愕形之于色,只是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听着裘拉杰所说的话。她感觉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年龄还不满二十岁的她,此时已成为征服者的皇后正室,原本意欲以丈夫与列国作为发挥权谋的对象,却在尚未有任何作为之前便遭到软禁,而此时被人释放,却又是因为一个自己所不曾参预、也完全不知情的策谋。

  “那么,内亲王殿下,现在就请您离开这个令人郁闷的地方,和金鸦国公见面吧。蒙契尔国公已经有承诺,愿意在事成之后,将旧兹鲁纳格拉领内的二十州归还给我们。届时,内亲王陛下就能够重回祖国的怀抱了。现在就请您离开这里……”

  “不。”

  “啊……您说什么?”

  “我不是兹鲁纳格拉的内亲王,而是马法尔的皇后,马法尔皇帝卡尔曼二世的妻子,此时此刻的身份,已经不宜再谈论过去的悲痛。”

  当亚德尔荷朵如此冷峻且严酷地回答时,裘拉杰那丑恶的脸不禁因狼狈而怪异地扭曲起来:“卡尔曼是夺取我兹鲁纳格拉祖国的侵略者,对于这样的人,您还要假装尽什么忠义吗?您难道忘了祖国的恩泽?”

  “你如今能拥有宫廷顾问官的地位,可是卡尔曼二世所赐给你的。真正忘恩的人不就是你吗?”

  亚德尔荷朵的指责彷佛利刃般刨剜着裘拉杰的内心深处,这个兹鲁纳格拉的旧臣满脸冒出油光的汗水,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这郁闷浑浊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从室外传来了一阵充满恐怖与疑惑的叫声。

  “金鸦军,是金鸦军攻进来了,有人打开城门,把金鸦军引进来了。”

  原来裘拉杰事先早已揣测好时机,命旧兹鲁纳格拉王国的部下打开帝都的城门,将趁黑逼近的金鸦公国军给引进了城内。亚德尔荷朵明白了眼前的事态,于是对裘拉杰投以冷漠的一瞥,然后就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把房门关上,让裘拉杰碰了一鼻子灰。当门内传出上门栓的声音时,这个兹鲁纳格拉的旧朝臣丧气地垂下了肩膀。

  蒙契尔先是促使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将拉萨尔将军赶进绝路,现在又操纵裘拉杰这个傀儡,害死了拉库斯塔国公。他在这两年内所布下的谋略网都一一奏效,此时更让金鸦公国的军旗,得以飘扬在帝都奥诺古尔的城头上。只要再一步,就可以达成他所有的野心了。

  “这一步可是相当大的一步,万一踩进了无底的泥沼,后果可就惨不忍睹了。”

  蒙契尔独自伫立在空无一人的谒见厅,喃喃地对着自己说道。他还没有脱下身上那件表面上到处装饰着人血彩绘的战甲。驻守帝都的铜雀公国军虽然已经失去了主将拉库斯塔,但仍然不愿意把城无条件地交出来。

  “拉库斯塔大人已经死了,既然如此,你们是为谁而战?为什么要把帝都变成杀戮的血海呢?”

  经由米克罗逊传达了蒙契尔的宣告之后,铜雀公国军终于放弃抵抗,并且同意退出城外。这一点或许可以证明拉库斯塔的确深得部下的人心,不过不管怎么说,到五月十一日早上的时候,帝都奥诺古尔已经完全在蒙契尔的掌握之中。蒙契尔先安排一个小队的步兵,对自行关闭在内院的皇后亚德尔荷朵加以监视,然后就前去寻访另一名被软禁的人,那就是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的公邸内所禁锢的鲁谢特皇子。

  “亲王陛下,不,马法尔帝国第二十六代皇帝鲁谢特陛下。”

  金鸦国公恭谨有礼地叩跪在幼儿面前:“臣下来迎接您了。恭请陛下返回您正当的居所皇宫。臣蒙契尔将保护陛下您的圣体。”

  至于另一名被幽禁在龙牙国公渥达之公邸内的爱谢蓓特大公妃,蒙契尔不认为有见她的必要。

  对蒙契尔来说,他所需要的只是鲁谢特皇子一个人,而皇子的母亲爱谢蓓特大公妃,则不过是蒙契尔成就霸道的一个累赘、障碍。如果这女人在作为幼帝母亲的同时,只是以奢侈挥霍为满足的话,倒可以把她摆在皇帝的宝座旁当装饰,但是爱谢蓓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以此为满足,她时时刻刻都会寻找机会,取代自己的儿子以独揽大权。正因为她内心具有根深蒂固的权力欲、怨恨、和耍弄阴谋的癖好,所以卡尔曼才会把她和她的孩子分开。对蒙契尔来说,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会促使他给予爱谢蓓特更宽大于卡尔曼的待遇。

  “米克罗逊,你在那里吗?”

  “是的,阁下。”

  心腹的部下一鞠躬之后,蒙契尔便低声对他下令,一个非常简短的命令,照旧处理。米克罗逊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过他还是又行了一鞠躬。蒙契尔则神情泰然地附加了一句:“不得不如此哪,尽量让她痛快一点就是了。”

  米克罗逊退下之后,蒙契尔便走到外面的大理石阳台上,眺望着初夏的月亮,只是眼中并无深切的欣赏之意。

  “就算活着,反正也见不到自己的亲生孩子。暂时就请你带着阴谋和不满,远离这个浮生尘世吧!”

  弯细的月亮没有理会蒙契尔的低语,只是把彷佛褪色金币般柔柔的亮光,投照在年轻野心家的身上。

  第六章对决

  五月十一日夜半时分,马法尔帝国的帝都奥诺古尔城落入了金鸦国公蒙契尔的手中。翌日,皇帝卡尔曼二世在距离城外八十斯塔迪亚(约十六公里)的地方,接获了这个消息。虽然仅仅比蒙契尔慢了一天,但是慢了这一天,就几乎等于失去了一切。

  “帝都的城头上飘扬着金鸦国公的军旗,城门则已经关闭深锁。”

  隶属于拉库斯塔麾下的铜雀公国骑士,为皇帝军的阵营带来了这个消息。他们与金鸦国公蒙契尔达成协议之后,便携带武器退出了城外。就蒙契尔的观点来看,这么做似乎是眼睁睁让二万多名的兵力加入敌方阵营,但事实上,如果这二万多名士兵盘踞在城内,持续激烈抵抗的话,势必会迫使他无法从容与逼近城外的皇帝军一战,所以毋宁让他们平稳地退出城外,才是对蒙契尔自己有利的上策。而出到城外与皇帝军会合后才得知内情的铜雀骑士,不禁悔恨交加地咬牙切齿,“早知如此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在城内持续抗战,如此便可以大开城门,迎接皇帝陛下了”。卡尔曼经由他们的报告得知拉库斯塔死亡的消息之后,不禁为痛失忠页勇将而感到心伤,然而此刻却甚至不容许他一味地悲痛。他对帝国全土发布了公告:“皇帝军绝不会失败。朕不仅战胜了库尔兰特,也打败了耶鲁迪。如今在朕的麾下依然有三十万精兵健在。朕将击退金鸦国公所提出之不法挑战,并且在近日之内恢复国内的和平。”

  虽然明知这只是虚张声势,但是卡尔曼却不得不如此。事实上,此时在他麾下的,只有黑羊公国军三万三千名、铜雀公国军二万名,再加上直属部队,总数不过是六万五千名士兵。况且奥诺古尔城墙素以难攻不落为人所讴歌,卡尔曼很明显的面临了兵力不足的困境。

  “一听说朕的行踪不明,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似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好,既然尸肉易寻,那么也正好可以趁机将猛兽击毙。这还真是教人啼笑皆非!”

  尽管内心苦涩不堪,卡尔曼还是不得不承认,真正令人啼笑皆非的不正是自己吗?御驾亲征后自异乡返回,国都却为朝臣所夺取,身为一国之君却被迫要攻击自己的居城,否则将面临无处可归的窘境。在大陆诸国的历史中,也曾经有被迫处于如是境遇的皇帝和国王吗?尽管拥有“马法尔雷霆大帝”的美称,但是在想到这一点时,卡尔曼不禁感到自己的愚蠢。

  铜雀公国的二万余名士兵对卡尔曼来说,毋宁是值得感谢的。但是要充份发挥这些士兵的兵力,就得要有足以供应的粮食。这一点虽然可以在开启国内各地方的国有粮仓之后获得确定保障,但问题是这些粮仓的开启、以及粮食的运送,都必须要有一个能力很强的负责人,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些事务的处理。这个任务最后是由龙牙国公渥达负责,原因是渥达虽然仅饮用少许毒水,但是身体目前还没有完全恢复,尚且无法从事其他必须身披战甲的军务。

  利德宛在皇帝身旁,不禁想着蒙契尔是不是落入了才能的陷阱当中。从少年时代,一起在王立学院就读的时候开始,蒙契尔的才华始终压倒群伦。无论在政治学、历史、诗学、音乐、论理学、或者用兵学方面,他那华丽又锋利的光芒,甚至超越了卡尔曼。卡尔曼尽管一面赞扬蒙契尔的才华,却也经常在政治学与用兵学方面,与蒙契尔不相上下。

  利德宛从不曾嫉妒过他们两个人。论才智学识,自己是比不上蒙契尔;论雄才大略,自己又及不上卡尔曼。利德宛内心只有这么单纯的想法,甚至从未曾想过要与他们俩人对抗。利德宛过去曾经担任过虎翼公国的国相,而此时则是黑羊公国的继承人,这些地位是利德宛在少年时代所不曾想像过的,利德宛始终认为自己的境遇远超过自己的才能,人生至此已别无所求。

  只是,利德宛感觉有一件事必须先向皇上禀明。因为铜雀公国那些心中为复仇烈火所燃烧的骑士们,已经开始传出类似这样的话:“安洁莉娜公主是叛臣金鸦国公的妹妹,理应一并问罪!”。利德宛为此挺立于皇帝御前,表明自己的主张:“安洁莉娜公主已经不是金鸦国公的妹妹,而是黑羊公国继承人的未婚妻。尽管蒙契尔国公犯下了叛逆之罪,但是如果因此而要将公主一并连坐问罪的话,请恕利德宛碍难接受。”

  利德宛在表明自己主张的同时,一面感到一股战栗游离过自己的体内。原因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痛的自觉。这个令人悲伤的时刻终于来了,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由于卡尔曼与蒙契尔两人对于皇位的争夺,而被卷进斗争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尽管自己的预测已经获得事实的应验,但是利德宛丝毫没有欣喜之情。卡尔曼凝视着利德宛的脸,一面同意地点点头。皇帝那稍显疲劳的眼光,柔和地轻抚过旧友的面容:“朕明白。公主也曾经是朕的救命恩人,朕丝毫没有将她连坐问罪的意思,你放心好了。”

  利德宛于是一鞠躬,向皇帝致谢词,但是一想到安洁莉娜公主心中之苦,却又无法令自己真正安心。

  “……于此重大时刻,得告知天下百姓一个重大秘密。宣称为皇帝的卡尔曼,乃是在弑杀其父王波古达二世陛下之后,才顶戴皇冠的罪人!”

  金鸦国公所发布的这篇宣告文,已经开始在马法尔全国各地流传,蒙契尔在他尚未入城以前,就已经使出了计谋。

  “弑君者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这不仅仅是在马法尔一国,也是列国列代不变的铁则。马法尔正统的皇帝,除波古达二世陛下的嫡长孙之外,别无他人。而强行使殿下离开其母后身边,并加以拘禁的卡尔曼,其实是大逆不道的叛徒。金鸦国公蒙契尔的举兵讨伐,乃是为促使马法尔政治回归正道,不得不采取的无奈行动。明白事理的马法尔人,请在熟虑之后为自己的行动做出选择,究竟是要追随弑君者,或者对正统的王者宣誓忠诚。”

  宣告文之中还有这一段说明。而被迫与金鸦国公同行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也承认鲁谢特皇子才是正统的马法尔皇帝,并表明两国修好的意思。

  轻率而蒙懂的乌鲁喀尔国王,似乎正亲身为“活该倒楣”这句话做一个活生生的示范。在蒙契尔间接的怂恿下,他举兵入侵旧兹鲁纳格拉的领地,被俘虏之后变成了人质,一路上被蒙契尔拉着到处走。曾几何时,他又与蒙契尔共同讨伐“弑父罪人卡尔曼”,俨然是蒙契尔的同盟友人。如果这整出舞台剧是以他为中心来演出的话,任何激烈的杀伐和流血,似乎都像是闹剧般地微不足道。当然对他本人来说,这一切事态是严重之至,因为他正苦心地维护自己的性命与身为一国国王的权威。而身在乌鲁喀尔本国的王妃和王子们,也都忧虑着他的生命安全,终日笼罩在不安的谴责之中。但是对卡尔曼来说,蒙契尔所导演的种种情况却是可笑又可悲的。他的国都被朝臣所夺,而皇后被扣押作人质,这样的一个皇帝将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名誉的名声。而惟一能让他抹消这个不名誉的痕迹,脱离眼前窘境的方法,便是获得完美的胜利。然而实际的状况又是如何呢?他对国内所发布的动员令并没有收到良好的反应,焦虑的神色在卡尔曼脸上是无法隐藏的。如果事态继续拖延下去的话,那些始终在国境界限外摩拳擦掌、张牙舞爪的食肉兽,随时都可能采取难以预测的妄动。当野心与欲望凌驾在彼此相互的不信任之上的时候,即便是耶鲁迪与库尔兰特两国,也难保不会携住彼此脏污的手,一并入侵国境界限。

  不,事实上,不改其劣根性的库尔兰特军此时已经越过国境界限,朝帝都马法尔进军了,真可说是吃了苦头又不知道学乖。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令人不悦的事实。

  “人真的不是全能的。像我在小时候,就从没想像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此时身在本营的卡尔曼,一面耸动着肩膀,一面低声、却充满自嘲意味地笑着,他身上裹着的战甲正闪耀着金属的光芒。利德宛无以为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皇帝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在那时候我一直相信,只要能够活得很久就算是好事了。可是现在所面临的却是如此的情况。就算活得再久、再长寿,大概也只是平添一些不快乐的回忆罢了。”

  “陛下根本还算不上高龄不是吗?如此的感怀请过五十年以后再抒发吧!”

  利德宛简要地激励卡尔曼。利德宛虽然是满怀诚意,但是他毕竟并不善于言词,所以也只能说出一些表面的话。另外,金鸦国公蒙契尔谴责卡尔曼乃是“弑父罪人”,对于这一点利德宛虽然没有提及,但是这点却令他不得不感觉到,有一道无形障蔽正阻隔在自己和皇帝之间。

  五月十四日,战端尚未开败,但是在帝都高耸的城墙内外,紧张的情势正在不断涨高,这时有一支来自北西方向的部队来到了皇帝军的阵营,为皇帝军带来了新的气象。在这部队的阵前,有一名骑着仔马的骑手,正大声地呼唤着“利德!安洁莉娜!”,听见这呼声的男女惊愕地差点儿摔落,原来是利德宛的儿子帕尔,和黑羊国公阿尔摩修一起到来了。

  在此时一片呈现昏迷与胶着的怪异情势中,黑羊国公阿尔摩修的举动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旗帜,是与皇帝卡尔曼立在同一阵线上的。阿尔摩修大老虽然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但此时已是年衰老迈,况且又两眼失明。完全不可能上战场与敌军动干戈,而他此时的到来,甚至不是骑着马,而是乘着马车一路摇晃着来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为皇帝军带来了二千名骑兵、六千名步兵,以及粮食。军队直接并入利德宛的指挥之下,而粮食在此刻更显得弥足珍贵。利德宛亲自上阵前迎接,而大老对利德宛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有关于一名旧部下:“积加死了是吗?”

  “是的,我们因遭遇耶鲁迪军的夜袭,而遗憾地失去了一名难得的骑士。幸好我们也斩杀了耶鲁迪军的主将,得以安慰积加的在天之灵。”

  这当然是一番谎言,但是在这种情形下,真实只会更加刺伤仍活在世上以及死去的人。利德宛一面抱起帕尔,一面尽可能平静地说道。阿尔摩修大老点点头,之后就没有再提及积加的死。

  “我们不谈这个了,唉唷、唷、唷,虽然是乘着马车,可是长途旅行真叫我这把老骨头吃不消哪。看来,也到了该归隐的时候了。”

  阿尔摩修大老所说的话,感觉上有些像是卡尔曼在感怀时所说的话。利德宛不禁苦笑地说道:“大老,无论如何您一定要很健康而且长寿地活着哪!不管是黑羊公国也好,是马法尔帝国也好,都还需要大老您的有用之躯,请不要说什么要归隐的事了。”

  “哦,如果让年轻人这么一说,就变得自以为是的话,到后来只会落得惹人嫌的下场唷!”

  阿尔摩修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搀扶之下,阿尔摩修大老来到皇帝的面前向皇帝致意,之后阿尔摩修说道:“陛下,老朽希望能够在今天这个场合,正式将黑羊国公的地位传让给利德宛。恳请陛下的恩准,老朽俯首叩拜,不胜感激。”

  对于阿尔摩修大老的这个请求,卡尔曼当场就答应了。于是利德宛在卡尔曼亲自的认同下,接任了黑羊国公的地位。而这也就正意味着,黑羊公国自始至终,都将认同卡尔曼的皇帝权威,并将对卡尔曼竭尽忠诚。这具有相当大的政治意义。当然,即便是从感情的观点来看,卡尔曼也没有任何需要忌讳的理由。除了黑羊国公的叙任仪式之外,卡尔曼并提议同时举行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婚礼。婚礼的喜宴可于日后再盛大举行,但此时可先完成法律上的结婚仪式。

  两名当事人,对于皇帝突如其来的提案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阿尔摩修大老一面拍手称喜,一面催着他们赶快作好准备。于是这所有的喜事便在一片匆忙、慌乱中进行着。

  在战场上举行骑士与贵族的叙任仪式,虽然是少之又少,但是也并非绝无仅有,过程简单朴素,但整个形式也算是确立了。真正令人称奇的,是战场上举行的婚礼,新郎新娘并没有穿着婚纱礼服,而是身披战甲、腰间配剑的装束,更有甚于此的,是新郎还带着自己的小孩。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当太阳的下缘接触到地平线的上端时,皇帝军的本营中也正相继地举行着两个仪式。就在新郎吻过新娘,而新娘也吻过新郎和新郎的小孩之后,整个过程便宣告结束。

  经过这两个仪式之后,利德宛正式获得了黑羊国公的地位,以及一位令人羡慕不已的妻子。

  或许并不是作了很长的梦,不过有几幅情景像是泡沫般迸裂开来的时候,似乎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当身体被人轻轻地摇动时,利德宛醒了。此时正值马法尔北国短暂的夏季,营帐外仍然是一片夜色。他横卧在野战用的床上,身旁有另外一个人躺着。刚刚摇动他的肩膀,让他脱离梦境的,便是这人的手。

  “安洁莉娜公主……”

  “不要再叫我公主,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安洁莉娜用手指梳卷着她那头颜色彷若冬日落阳的发丝。从这个动作当中所散发出来的忧愁,似乎和原本的她颇不相称。公主直觉地可以感受到哥哥的野心,在不时为其最终境遇担忧的最后,还是没能改变哥哥的历程。勇敢、聪明、性格爽快的公主,似乎为哥哥无奈地担忧着。事实上,利德宛也有着相同的无力感,甚至对这位昨晚才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有种对不住的感觉。而这份感觉与他个人在化解卡尔曼与蒙契尔之间的对立方面,究竟获得了多大程度的效果,是全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蒙契尔谴责“卡尔曼乃是弑父罪人”,有关于这一点,利德宛在他与安洁莉娜公主的结婚仪式之后,曾经与阿尔摩修大老谈到。

  卡尔曼究竟是不是弑父罪人,就算澄清了这个疑点,实际也没有什么意义。即便是像金鸦国公蒙契尔这样的人物,却也在最重要的时刻犯下了错误。发动叛军之后,就算纠弹皇帝所犯下之弑父的罪行,听起来却也只像是一个借口,一个用来将他个人的叛乱行为加以合理化的借口。也就是说,一旦有政变或者兵变发生的时候,什么正义、人伦,都只是叛变者用来争夺权力的武器。而这个武器究竟会成为致命武器、亦或根本没用,全看对抗者是如何应对而定。

  这是阿尔摩修大老的意见。既然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卡尔曼的确曾经作出弑父的罪行,那么只要卡尔曼一否认,利德宛所能作的,就是在信、或者不信当中作一抉择。卡尔曼是不是说真话、或者是说谎话,这是卡尔曼良心的问题,利德宛不应该逾越卡尔曼的这个内心领域,只能与世俗之凡人一般地行动。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不管皇帝与金鸦国公之间,孰胜孰败,都将是亲友相残哪!”

  利德宛一想到这里,就不禁怅然若失,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利德宛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政客吧。既然他黑羊国公的地位是由卡尔曼所亲手赐予的,那么为了维护本身之地位与权限的合理性,便应该要协助卡尔曼巩固他的帝权。对否决卡尔曼之帝权的蒙契尔加以讨伐,将帝都奥诺古尔夺回,抵挡列国的侵略,防范国内各势力所可能发动之叛乱。利德宛既然已身在河中央,自然不能渡河渡到一半,又中途折返回来。利德宛自己也充份地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心中就是有一份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的情绪。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把这所有一切的罪行都归诸到他身上就好了……。

  突然间,利德宛的呼吸受到了阻碍,他的心也因而被拉回到现实之中。原来是安洁莉娜公主伸出她那纤细白皙的手,将眼前这名男子,而此时已成为她丈夫的鼻子给掩住了。

  “公主,你作什么?”

  “哦,看起来我的丈夫还活着。我看你刚刚好一阵茫然失神的样子,还以为你让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幸好不是。”

  紫水晶般的眼眸,从正面凝视着利德宛。这名今年二十一岁的女子,是个难得稀有的佳人,但是更凌驾在她那外形之美之上的,就是她那种洒脱、干脆的个性,叫人怎么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利德宛此刻这么想着。而这一点也正是最吸引他内心的地方。没错,一个人的目光是绝对不可以偏离现实的。如果自己从现实当中逃脱的话,也就等于承认自己根本不配当安洁莉娜的丈夫。

  虽然并不是要解救万人,但此时应该与皇帝卡尔曼一同作战。在战场上遇见蒙契尔时,便劝他降伏,若是不肯,则只好将他斩杀。当然,若是与蒙契尔比划剑术的话,利德宛不见得一定能够获胜,但是这么一下定决心之后,利德宛似乎能够从无益的迷惘之中解脱出来了。

  五月十五日,在获得皇帝的许可之后,黑羊国公利德宛与国公夫人安洁莉娜,一起来到帝都的城门前,要求会见金鸦国公蒙契尔。在皇帝的本营与城门之间,有一片将近五十斯塔迪亚(约十公里)的武力空白地带,是由草地与林地所形成的混杂地区,人员的来往已经完全断绝。当一对男女骑着两匹马,缓缓通过这地带的时候,从帝都奥诺古尔的城墙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城门应他二人的呼声开启了,但是被允许入城的,只有黑羊国公一个人,至于夫人则有金鸦国公的传话:“安洁莉娜,你已经不再是金鸦公国的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不准擅自入城。”

  遭到如此冷酷地拒绝之后,安洁莉娜的眼眸闪过一阵丧气的神色,但是她没有开口提出任何抗议。只和利德宛交换了一个视线,然后就点点头,独自在城门外跃下马来,目送着丈夫单骑入城的背影。负责守护城门的马提亚修将军,是比安洁莉娜年长的战友,他同情地对公主说:“公主,您请进城去吧。您王兄如果发怒的话,就由我马提亚修来承担吧!”

  “就算是和您的王兄见最后一面吧!”不过马提亚修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劝请公主进城去。但是公主只是摇摇头,一面谢过他的好意:“谢谢你,马提亚修将军。不过,还是算了吧。就算见到了哥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勇敢、豁达、又爽快的公主,刹时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马提亚修将军不禁感到胸口一阵紧缩。当公主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了公主。

  “嗯,公主,演变成今日的情况,真的是……”

  “什么都不用说,马提亚修。这是各有各的立场。”

  公主的声音没有丝毫强硬,反而像是在安慰人一般。正因为如此,将军更受到深刻的感动,他于是向公主行深深的一鞠躬礼。

  交出配剑之后,利德宛入城,于谒见厅与蒙契尔再度见面。此时金鸦国公的表情,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给武装起来,他对利德宛讽刺地说道:“利德宛,你决定要支持那名弑父的男子吗?改变心意,加入我这边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支持一名背叛主君的男子吗?蒙契尔?”

  彼此以苛酷无情的言词打击对方之后,便突然都不出声了。毕竟他们是昔日的好友,就算努力想贬低对方,对自己也没有好处。自从卡尔曼的婚礼之后,这已经是他们两人相隔两个半月之后的首度见面,就算没有什么温馨动人的场面,也不必要再搅乱彼此的心理与眼前的事态。

  蒙契尔于是开始说起二年多以前的往事,也就是先帝波古达二世去世的那一天。在寒冰冻结的那个灰色日子,当时的卡尔曼大公紧急从战场返回帝都。在他到达以前,宫廷虽然宣告波古达二世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是从那个被抛出病床的枕头上所留下的齿痕,以及观察卡尔曼当时的表情,蒙契尔这才确定卡尔曼弑杀了他的父皇。利德宛一语不发地听完之后,才低声自语似地问道:“就算这真是一件事实,你现在把它揭发出来,会有什么人为此而高兴?只有那些胸怀野心的列国会拍手称喜不是吗?”

  “后世的吟游诗人会很高兴。他们喜好血腥和泪水,如果马法尔史上最伟大的皇帝,同时走上光荣与悲惨的路,这些人想必会使用华丽的文辞来为他讴歌哪!”

  蒙契尔有些恶毒地笑着。不过当笑容收起的时候,金鸦国公改变了话题,口气竟像是在抒发自己的内心:“我所作的,只是为了想得到皇位的目的而已。对于卡尔曼,我没有丝毫的怨恨与憎恶。在这历史上,有多少个远比卡尔曼无能、而且无德的皇帝,却能够安稳地拥有皇位,饱餐足食地一直到最后。我所痛恨的是这些人,不是卡尔曼。”

  “哼,这算什么!”,蒙契尔自我嘲讽了起来:“怎么说起了这些像是在为自己作辩解的话呢?这些话应该是没有谁能够了解的啊!”。这时,利德宛端正好自己的姿势,正准备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蒙契尔扬起了一只手,制止了利德宛。

  “你的名声是经由剑术与用兵而来的,如果你也有辩才的话,那就是我孤陋寡闻而不知。”

  这就是蒙契尔的坏习惯。他经常在对方还没有开口以前,就预先洞察到对方所想要说的内容,然后就先发制人。而利德宛也确实被人制止在先,而沉默不语了。原本他就不是个擅长于言词的人,就算开口也不见得能够令蒙契尔改变心意。倒是蒙契尔又再一次开口,尝试着说服对方改变初衷:“利德宛,除了黑羊公国十州之外,再加虎翼公国十州怎么样?其他无论是大将军、或者宰相,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称号,这样你愿意接受吗?”

  利德宛针对这个条件所提出的回答,有些出乎蒙契尔的意料外:“你不也曾经在原有的领地之外,得到卡尔曼陛下所赐予的五州领地吗?”

  “没错。你想说什么?”

  “经由你自己本身,不是已经证明领地无法收买人心吗?给我二十州的大领地之后,你自己能够安心吗?这么做只会扩大你内心的不安,时时要担心我是不是会造反。我也不想让自己随时处在焦虑不安之中,担心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受到你的疏远。难道将一切荣华富贵延揽在自己身上,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如果利德宛和安洁莉娜之间生下孩子之后,这孩子就变成了“皇帝蒙契尔的外甥”。假使利德宛是个野心家,或许会想办法将蒙契尔逐离皇位,好让自己的孩子当上皇帝也说不定。如果这企图成功的话,那么一出用流血与阴谋来点缀的华丽剧场,一出以“皇位篡夺的连锁”为名的戏剧便可以产生了。

  “没错,看来是你比较能够洞察机先。我是在欺瞒自己的心,而你却是毫无疑问地一股至诚。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蒙契尔于是用力拍拍手掌,将士兵传唤进来。命令他们将黑羊国公送出城外之后,蒙契尔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似地:“你可以把亚德尔荷朵皇后一起带走。杀之固然可惜,可是如果放任她在城内,又难保她不会使出什么阴谋,说不定哪一天会趁着我睡梦中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真是令人不安哪!”

  由于蒙契尔的这句话,令利德宛想起了爱谢蓓特大公妃。这名身为鲁谢特皇子的母亲,也是卡尔曼之兄嫂的女子,在这帝都城中究竟居于什么样的地位呢?对蒙契尔来说,鲁谢特皇子不过是一名傀儡,而这名身为皇子的母亲、同时又具有野心及使弄阴谋之癖好的女子,应该是个碍事的人吧!

  “爱谢蓓特大公妃现在如何?”

  利德宛刻意地试探着,蒙契尔则彷佛这问题已是他意料中事般地,平静地回答:“此刻正卧病在床。有医生及侍女在照料着。”,蒙契尔如此回答后,又补充地说道:“鲁谢特皇子曾两度前往母后的病床边探望。”至于这是不是谎话,利德宛根本没有根据来加以责难。此刻能够将亚德尔荷朵皇后释回,应该要觉得满足了。但事实上,此举对蒙契尔来说,不过是除掉一个累赘罢了,因为他很清楚地认识到,亚德尔荷朵皇后根本不具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她所能够的,只是作为一个道具,让蒙契尔能够从远处扳倒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然后再开启帝都的城门。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当与利德宛面对面的时候,亚德尔荷朵看起来彷佛是在半月照耀下的雕像,依然美丽,很明显并没有受到虐待,不过却是一副坚决拒绝他人的样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先向利德宛致过谢词,然后又追加说道:“我如今除了马法尔以外,已经无处可去。如果说,我的丈夫卡尔曼是兹鲁纳格拉不请自来的女婿,那么我就是强赖在马法尔不走的媳妇。既然已经无家可归,就算再怎么遭人嫌弃,也只能继续在这个国家活下去。”

  亚德尔荷朵应该是比安洁莉娜还要小二岁,但是她此时完全将心灵封闭的表情,看起来却彷佛比安洁莉娜还要年长。听着她那冷澈入骨的声音,在场似乎有些人已经悲伤地低垂着头,不过利德宛并没有看清楚。总之,皇后此刻已经从软禁当中被释放出来了。

  当皇帝与皇后在本营之中再度重逢的时候,那场面并不是很令人感动。

  “你没事吧?”

  卡尔曼似乎没有什么欣喜之情,不过当他对亚德尔荷朵如此问道的时候,还是形式上地拥抱了妻子,言行举止之间,完全看不出他们是一对在新婚之初,便被迫离别的新郎与新娘。利德宛见到这幅景象,内心竟莫名地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当然利德宛完全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但是卡尔曼与亚德尔荷朵这对夫妇,竟是全然不同于利德宛与安洁莉娜这一对夫妇。这种情形当然是不容外人插嘴的。或许人是在感到寂寥的时候,才会有思念的情绪也说不定。总之,利德宛是不会将皇帝皇后这对夫妻的情形,拿来当作自己与安洁莉娜公主之间的榜样。

  “这全是黑羊国公的功劳。在皇后还没有平安归来以前,朕还一度考虑要用兵火把帝都整个烧空哪!”

  “这是因为金鸦国公恪守骑士的精神。并不是我的功劳。”

  如此回答皇帝之后,利德宛便与安洁莉娜公主退出了皇帝的面前。在返回黑羊公国军的阵营途中,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两人却一直都没有开口,只是牵着马缓缓地走着,任由初夏的风吹抚在自己身上。蒙契尔没有说到任何一句与妹妹有关的话。令利德宛不得不思考这沉默之中所蕴含的意味。

  “利德!究竟谁会成为这广大帝国的支配者呢?”

  安洁莉娜问道。利德宛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妻子的肩膀,将妻子仍裹着战甲的躯体拉近自己。两人的战甲上,正反射着初夏的阳光,看起来彷佛是不合乎季节的降霜正闪闪地发着光。

  “公主,会认为国家需要有支配者的,可能只是支配者本身而已。而支配者的存在,或许只是在危害百姓也说不定哪……”

  这是利德宛的挂心之处。

  蒙契尔究竟在等待什么呢。当城池外有敌军包围的时候,所期待的应该只是外部的救援乃至於呼应。如果就这样倚仗帝都坚固的城墙,而一味耗费时日的话,根本无法获得任何解决与胜利。远在一百二十年前,邻国耶鲁迪曾经有一名贵族发动叛乱,在城池遭敌对士兵包围的情况下,死守八年又四个月之后,最后落得粮尽食绝,全族灭亡的下场。蒙契尔当然不是一个会将灭亡当成是一件美事的人物。此时的他应该是胸有成竹才是。

  而利德宛其实也无须长久抱持着这个疑问。因为在翌日,也就是五月十六日的时候,来自东北国境的使者带来了一个紧急报告。

  那劣根性不改的库尔兰特王国,“吃了苦头之后依然不知道学乖”,竟然于此时又再度发动军队,侵入马法尔的国界,马法尔人是在此时才首度知道这个消息。库尔兰特的王宫,见马法尔国内此时一片混乱,而耶鲁迪又失去了九柱将军之中的两名,在野心与复仇心的驱使之下,又开始蠢动了。

  蒙契尔所等待的就是这个吗?利德苑终于明白了,而且在明白到这一点之后,恍惚之间,似乎可以掌握到蒙契尔的整个战略构想。先是指使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去牵制拉萨尔将军,令其将军队撤回,接着再操控库尔兰特军,使之侵略兹鲁纳格拉旧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毫无脉络可循,但是在底下则是有庞大的线索在贯穿着。首先,蒙契尔设法让列国无法采取共同的步调,若有一国侵略,则另一国撤退。这么一来,任何一个国家都只是为各自利己的目的在行动,彼此都抱持着相互不信任的心理。也因此,对抗马法尔的列国同盟,便会失去其有效性而自然崩坏。再则,各国都各自采取行动的话,皇帝卡尔曼的军事负担自然无法减轻,面对列国呈波状的攻击行动,必得要一一应战。如果应战的话,以黑羊军与铜雀军为核心的皇帝军,势必会不断有死伤,既有死伤则兵力自然会受到损耗。皇帝军的损耗,当然是对垫伏在帝都城中的金鸦军有利。待皇帝军已疲于作战,而且损伤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金鸦军就会开启城门出来应战。

  更有甚于此的是,即便能够看穿蒙契尔的军略构想,对皇帝军而言,情况也不会因此而变得有利。因为卡尔曼此时已是草木皆兵、四面受敌,而这一点对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来说也是一样的。只要根源不斩除,外敌入寇就会像浪涛一样地不断涌来。就算皇帝与黑羊国公夫妇再怎么晓勇善战,也不能够永远持续战胜。到那时,就是金鸦国公蒙契尔高奏凯歌之日了。

  “其实有方法可以对抗哥哥的战略构想。”

  安洁莉娜这么一说,利德宛不禁惊讶地注视着妻子。在银色战甲的裹藏下,其实有着优美肢体的安洁莉娜,以她那更胜于紫水晶的闪亮眼眸,回视着丈夫。看样子并不是在吹牛说大话的。

  “你不明白吗?以我军全部兵力,攻击金鸦公国的领地。此时哥哥的领地已是一片空城,要占领并不会有什么困难。”

  安洁莉娜轻描淡写地说明着:“在这期间,就让库尔兰特军去围攻帝都好了。哥哥一定会竭尽全智全能守护帝都,以免落入库尔兰特军手中吧?对陛下而言,大概再没有其他比哥哥更值得信赖的留守将领了。”

  利德宛这一次真不禁惊讶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他定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已经成为他妻子的武勇公主!

  “哇,我真没想到公主竟是如此的一位战略家!”

  真不愧是蒙契尔的妹妹,不过利德宛并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有些话是绝对说不得的。无论如何,这个策谋非常地毒辣,不过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够有效地发挥功用也说不定。一旦安洁莉娜立于阵前的话,那固守金鸦公国本领的少数留守部队,可能会被削弱部份的抵抗意志。这么一来,蒙契尔失去原有的领地之后,就算盘踞着坚固无比的城墙,也会如同一朵失去根部的花,总有一天会凋零的。原本所谓的帝都,就是指皇帝所在的都城,如果卡尔曼宣布将皇帝宝座迁移到其他都城的话,也就等于是迁都而已。虽然原帝都为臣下所夺确实是有失体面,但如果说是迁都的话,至少在形式上会好些。

  可惜的是,在皇帝军还没有动身以前,另一则恶耗又传到了皇帝的本营。原来为统筹兵员与粮食而离开本营的龙牙国公渥达不幸遭人暗杀了。继铜雀国公拉库斯塔之后,卡尔曼又失去了一名忠实的心腹部下。

  暗杀的过程经查明之后,原来是这样的。

  龙牙国公渥达不论就他的阅历、或者人格的稳重干练来看,都是一名值得倚重的宿将,本应该要随侍在皇帝卡尔曼的身边。而他之所以离开皇帝身旁,而转往地方负责兵员与粮食调配的工作,原因之一是他也饮用了有毒的水,身体的健康状况不容许他担任最前线的任务。不过,披战甲上战场的任务虽然不适合他的病体,但是他的头脑仍然清晰而未衰竭。前往地方赴任之后,可以在当地一面静养,一面统筹兵员与粮食,送往卡尔曼所需要的地方,这样的任务应该是渥达所能够胜任的。所以卡尔曼拨给他三千名护卫兵之后,便将他送回龙牙公国的领地。

  然而,就在返回本领的半途中,渥达见到了意想不到的客人,而且并不只一个,而是两个。这两人在一年前还是与渥达同起同坐马法尔帝国的重臣,亦即宰相宋尔坦、与虎翼公国实质上的领主西米恩。宋尔坦由于毒杀皇帝卡尔曼的情人艾菲米雅而犯下大罪,西米恩则因为对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挑起私战而违反军律,两个都是不得返回马法尔的罪人。这同为政治犯的两个人,此时王对渥达施展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如今列国巧弄阴谋,重大的危机正逐步逼近皇帝陛下。此时不再是计较过往之小小宿怨的时候。我等此时有精确的情报告知,所以想请您居中向陛下斡旋。而这也是渥达国公您立下大功的好机会。”

  渥达当然不是一个毫无戒心的人,怎可能把这番花言巧语当真。于是他不容分说地,即刻命士兵将两人加以逮捕,并关进押解囚犯的牢车之中。渥达此举是想把这两人带到皇帝的面前,请皇帝加以处断,这正是渥达谨守为人臣之礼节的表现,不过,渥达此刻所必须做的,应该是当场将两人加以处决。因为利用渥达谨严的为人,正是这计谋开始的第一步。宋尔坦与西米恩于是拿出事先藏在鞋滕的引火炸药,投入阵营中放火。而潜伏在四周的库尔兰特军一见到这个预先约定好的信号,便开始发动夜袭。在混乱之中,西米恩夺取马法尔士兵的长枪,将渥达刺杀身亡。如果不是因为卧病在床,像渥达这般武勇的骑士怎可能如此轻易地被击败?不过既已如此,再多说也是无济于事。渥达为皇帝所招集的兵员自此四散而去,而统筹的粮食也全部付之一炬。库尔兰特军在这两人的向导之下,得以更深入马法尔国土,此时已经位在距离帝都东北方五百斯塔迪亚(约一百公里)的地方。

  “宋尔坦再加上西米恩。这两个鼠辈在作为马法尔朝臣之时,便已离经叛道,此时竟联合脏污的手,企图卖国。好,朕一定要叫你们知道罪有恶报的这个道理!”

  皇帝在激怒与憎恶之下全身颤抖着,正要命全军出击之时,长老级的阿尔摩修赶忙加以制止:“陛下,请等一等。如果您由于此时的盛怒,而无益地动用大军的话,势必将造成莫大的灾噩。无论如何,请您先静下心来。”

  阿尔摩修大老所担心的,是因为此时宋尔坦的名字已经被突显出来。宋尔坦毒杀了卡尔曼的情人艾菲米雅,就算他再如何有利于皇帝军,也是绝不可饶恕的鼠辈。再加上他杀害了心腹渥达,卡尔曼无论如何也要亲手将他扼杀的心理是理所当然,而且也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由于一味地愤怒,以致鲁莽地动用大军的话,那机敏又富于谋略的金鸦国公,不知会趁机施展什么策略。

  而且蒙契尔先前所发布的宣告,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效果。诸侯们此时多避免摆明自己的旗帜,只是摒气凝神地静待这场动乱的结局。真正明确地靠在皇帝旗帜之下的,只有黑羊公国军与钢雀公国军。龙牙公国失去了领主,此时正群龙无首、束手无策。而虎翼、银狼两公国,自前年以来便已形同半独立的公国,虽然还存着国号,但已几乎不受管辖。所以就战力而言,卡尔曼与蒙契尔几乎是对等状态,孰胜孰败尚且是未可预测。

  而安洁莉娜公主便是在这个时刻,向皇帝献上袭击金鸦公国本领的作战计划。获得这个提案之后,卡尔曼惊愕的表情并不在利德宛之下,不过他随即笑了笑,然后转头对年轻的黑羊国公说话──那爽朗的声音已经是近日以来所不曾听闻的了:“利德宛,你的夫人可真是难得的军师哪!表面上虽然轻率无谋,但是,但是,却是破解眼前之胶着状态最有效的策略。这么一来,应该可以将一切纠缠不清的谋网给一刀两断了。”

  皇帝的双眼闪耀着霸气的光彩,他气势凛凛地站起身来,开始下达命令。也正因为如此,利德宛才得以了解,原来皇帝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如此的军略构想,先前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而已。既然如此,蒙契尔应该也早已想到这一点,而且也已经有所防备才是。想到这一点,利德宛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在帝都的这一方,当听到皇帝军正朝金鸦公国的本领进军的消息时,年轻的国公仅稍稍蹙眉:“要来真的是吗?这一招可学得漂亮!”

  蒙契尔不禁苦笑起来。一旦皇帝军袭击金鸦公国的话,蒙契尔如果还继续在城内袖手旁观,那么他也真是太愚蠢了。事实上,蒙契尔的脑海里,早就已经描绘好专门用来应付如此状况的战略构图,就这一点,利德宛的洞察确是正确的。

  “命全军做好出战准备。只要皇帝军一后退,立刻就攻击其后背。届时将可一决胜负。”

  蒙契尔对马提亚修将军下令之后,一面也备妥自己的战备武装,然后命士兵将被软禁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带到他面前。乌鲁喀尔国王原以为自己即将被杀,正唇齿抖动不已的时候,蒙契尔对他宣告,他将与金鸦军一同出战,说罢之后,又再补充一句:“一个国王的性命,应该可以抵得上国境周围的十州领土吧。现在就要看看你的朝臣,是否认为你的性命有如此的价值,这不倒也挺有趣的吗?”

  蒙契尔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而不幸的乌鲁喀尔国王也与他抗衡似地陪笑,不过真正出现在他脸上的,却只是丧气可怜的肌肉痉挛而已。他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为什么非得要被卷入异国王位争夺战的漩涡之中。他所能够理解的,只是金鸦国公所说的一部份话而已。十州,只要割让乌鲁喀尔的一部份领地,就可以将国王释回是吗?十州的领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对一个国家来说,再没有其他事物比国王的性命来得重要且贵重的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在自己被救出之前,可得要好好地活着。当获得这个结论之后,乌鲁喀尔国王原先被取走的胄甲又被物归原主了。不过,他原有的配剑却没有能够取回。乌鲁喀尔国王虽然提出异议,但是仍然只能身裹着胄甲,叹气地想着:“好歹也有了盔甲,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不至于死于刀枪之下了。”。金鸦国公一面对乌鲁喀尔国王投以冷漠的视线,一面在以中低声自语:“如果没有人能够活着留下来的话,也就没有人能够为死者凭吊了。利德宛是不是能够扮演这个角色呢?”

  蒙契尔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他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活下来的。因为他必须要打倒卡尔曼,打倒所有逼近他的人,平定国内,以威势平服列国,然后在适当的时机正式登上皇帝的宝座,建立金鸦王朝。直到事成之时,或许需要长达十年的时间,但是只有当这一切都全部达成的时候,他才能够将自己从少年时代便开始迷恋的梦幻美女──那名叫野心的妖精化成现实。化成现实以后呢?就等到实现以后再说吧,此刻不应是忧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在这天晚上,有一名男子从帝都的城墙上投身自杀。他就是曾在兹鲁纳格拉王国担任宫廷书记官的裘拉杰。不过他的死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心,而他胸中的苦闷也没人有闲暇去思索。

  第七章落日之曲

  大陆历一○九三年五月十九日。从马法尔帝都奥诺古尔往东方,方圆大约二百五十斯塔迪亚(约五十公里)的这片广大区域,正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气之中。这是由于冰冷的伏流水涌出,使得内海的水温降低之后,初夏的太阳又散发出强光,使得水气渗透到大气之中所造成的结果。低沉的雾气蜷伏在地面上,使得这景象看起来彷佛是白色的羊群在牧场上移动。

  雾气不仅会混淆人的感觉,对于人的思考也会造成某种程度的影响。彼此对阵的士兵不禁想着,如果利用这雾气,或许可以赢取胜利。但是在战史上,也曾经有军队在秘密迂回的行动中,因为雾气突然散开,而遭遇致命攻击的例子,毕竟这偶发的要素并不是能够让人依赖的。

  这是一片被称为“琉特森平野”的土地。是从马法尔内海这个经常被误以为是海的大湖南岸扩展开来,其中有绵延不绝、起伏和缓的草地,也有一些低洼阴湿的地方。在历史上,被称呼为战场的地方,经常都是双方阵营的策谋在发生偶合之后所决定的,这一天也同样如此。表面上看起来,皇帝军似乎正朝着金鸦公国的领地进军,但是当金鸦军倾出奥诺古尔城,开始从后方紧追上来的时候,全军便依巧妙的连动,重新编整好阵形,采取了正面决战的态势。而早已有所预料的金鸦军,也迅速地完成布阵,与皇帝军面对面。

  耶鲁迪王国已故的拉萨尔将军,为了实现他自身的野心,曾经拟订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列国军队伺机从四方入侵马法尔国境,便可以使卡尔曼二世疲于奔命,甚至在长驱直入马法尔内地,攻陷帝都奥诺古尔之后,就可以使卡尔曼无处可归。这么一来,马法尔自然会从繁荣的顶点直接坠落至谷底。”

  如此壮大的战略构想,或许足以证明拉萨尔这名野心家,的确是具有非凡的才干。但是,后来实践的结果,并没有如原先构想般地完美。因为有几个客观条件在一开始时就不甚充份。其中之一,是因为拉萨尔在最后关头的时候,无法掌握足够的权限来推动他所有的构想。拉萨尔的命运是操控在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的手中,而吉古摩顿七世的心理却经常受到金鸦国公蒙契尔的间接左右,只要蒙契尔能够掌握吉古摩顿七世的心理,便可以对拉萨尔的行动加以牵制。而蒙契尔确实也做到了。在近乎自我毁灭的情况下,拉萨尔从地面上消失了。由于蒙契尔的策谋与利德宛的剑,这名充满野心的年轻人再也无法将马法尔当作他实现野心的对象了。

  皇帝军总共有七万多名士兵。主力是黑羊军,由国公夫妻指挥。卡尔曼并没有令这支超过全军半数以上的军队,听命于他直接的指挥,而是完全交由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统领。因为对卡尔曼来说,就算自己仍汲汲于防范两人有背叛的行为产生,最后也是于事无补的。

  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在战端即将开启之前,将帕尔托付给前国公阿尔摩修大老照顾。

  “差不多也快开始了吧?”

  “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看似智略较劲的竞赛,竟演变成如此愚蠢的战争。”

  “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不愚蠢的啊,利德宛,在我所知道的战争当中,全都是愚蠢的产物,无一例外。”

  失明的老贵族在回想起过去的时候,不免流露出稍带苦涩的表情。而他的这份苦涩,或许是因为深刻地认识到,人类将永远无法逃脱其本身的愚蠢之中才产生的。尽管深知战争的愚蠢,大老的胸中仍然有“如果我再年轻个十岁”的炽热情绪在跳跃着。此时养子将带着夫人,代替老迈又失明的他,为皇帝在战场上指挥军队。老人将与他的义孙帕尔,一起在五百名护卫的伴随之下,于后方注视皇帝军的战况。另外由于有霍尔第与四头猛犬随侍在旁,令他们安心不少。

  “那么,你们也该上阵去了,皇帝大概也久候他可靠的战友多时,帕尔就交给我了。”

  “那么我们这就去了,大老。”

  国公夫妻向大老行礼之后,便跃上马去,向举手示意的霍尔第致意之后,接着就飞快地驰骋而去了。大老抚摸着义孙的头,一边向他说道:“帕尔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你就把所看到的战况告诉我吧。把你父亲和继母作战的英姿说给我听。”

  “是的,爷爷。”

  七岁男孩精神饱满地回答道,然后就站在这位失明的老贵族身旁。他几乎是紧抓着老人的肩膀,一面在马车的坐位上引颈而看。在孩子的视线中,父亲和继母骑马的身影在不久之后,便没入那一片胄甲与刀枪所形成的银色波浪中。

  金鸦军总数有五万五千名士兵,另外再加上来自原领地的援军,而讽刺的是,在金鸦阵营中,还有跟随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一起前来的乌鲁喀尔部队。蒙契尔冷漠地思考着,这支乌鲁喀尔部队虽然无法作为可靠的战力,不过若是作为挡箭人墙的话,倒也未尝不可。

  马提亚修将军向主君报告:“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与他的妻子安洁莉娜,一起固守在皇帝卡尔曼身边,而且在他两人麾下的军队,超过了全军的半数。”

  “我想也大概是这样,这才像是他们俩个的作法。倒是这么一来,也就是打算要和卡尔曼共同作战,直到最后一刻了。”

  在金鸦国公如此回答之后,马提亚修将军虽然有些迟疑,不过还是不得不试着提出自己的建议。难道没有办法和王妹之间维持融合的感情了吗?蒙契尔听了马提亚修将军所说的话,并没有愤怒的情绪,不过也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感动的样子,或许是故意假装成这样子:“我很感谢你的关怀,马提亚修。不过如果有如此乐观的想法,可就胜不过我这个妹妹了。她这丫头是个战争的女神,就算我认真要与她一战的话,也不见得能够战胜她哪!”

  虽然马法尔是个强兵之国,不过真正懂得巧妙用兵的人,也不过只有四个人而已,蒙契尔如是想着。而这四个人当中有三名正与蒙契尔为敌,对于如此的状况,蒙契尔并非丝毫不觉得不公平。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认为自己会失败。原本受皇帝支配的领地有一百五十州,而金鸦公国的领地只有十五州,两者之间根本谈不上孰胜孰败。但是在他的策谋之下,终于能够令两者以不相上下的兵力作正面决战。今年三月一日,皇帝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有谁能想像到五月十九日的今天,竟会演变成如此的状况呢?

  “经过这一战之后便可以决定一切。如果事态的进展能够再顺利一些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哼哼,这样的希望不会是太奢侈吧?”

  短暂地笑容之后,蒙契尔改变了自己的表情。此时两军都摆出近似凹字形的阵势,彼此之间大约保持着三斯塔迪亚(约六百公尺)的距离。当风向开始由东北吹向西南,而雾气开始迎风飘动的时候,两军阵前的角笛彷佛事先说好似地,同时都响了起来。嘹亮的角笛声,向世人宣告这一场以数万条性命作为供奉品的战争开始了。

  “……就这样,两军的角笛声响彻了琉特森平野。刀剑与长枪似乎变成一片发光的森林,正企图翻覆整个地面。所有士兵都深切地知道,这场战争将决定帝国的命运。”

  这是年代志上的记载。

  原本不管是卡尔曼也好,蒙契尔也好,这两名将帅在开战之前,都会先将军容细密地整顿好、详拟用兵策略、并对战场作一完美的选择,然后才稳当地赢取胜利。然而当他们针锋相对的时候,却出自无奈地选择了琉特森平野作为战场,甚且被迫要放弃巧致的用兵策略,而倚赖单纯的武力。然而在己方放弃巧致的用兵策略之后,却又一面担心对手是不是会采取什么更胜一筹的策谋,所以在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显得有些生硬而不顺畅。不过用兵就像是流水一样,水一旦流出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成形。所以在最初的弓箭战术告一段落之后,便有一支原处于皇帝军中央位置的骑兵队冲出了阵势。由于担心地盘所能承受的强度,所以冲出时的速度并不特别惊人,但是接着就逐渐加快马步,八千只马蹄所掀起的土烟在空中飞舞着,连原有的雾气也染上了土烟的颜色。

  “让敌军靠近。”

  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命令十分短促,而且声音之中有着沉着与稳定。

  金鸦军的重装步兵队仍抓住盾牌,一动也不动。

  皇帝军的骑兵队仍向前冲锋,愈来愈逼近,当双方距离仅剩下大约四分之一斯塔迪亚(约五十公尺)的时候,金鸦军的阵营中发出了异样的响声,听起来就像是大批蝗虫飞过天空的声音。原来是一千五百枝箭翎,在一声令下,全部一齐射出。帝国军在近距离、而且是在加速状况下奔驰的骑兵队,在遭遇这齐射之后,纵使想闪躲也已经是不可能。军马被粗大的箭翎射中咽喉和腹部之后,纷纷砰然横倒在地面上。而骑兵被抛出马鞍之后,也一一坠落,人与马的叫声似乎要震破笼罩在地面上的雾气。第二道命令下达之后,重装步兵立刻出动,对帝国军投掷长枪。这些坠落马下的骑兵相互纠缠在一起,此时是进不得也退不得,只能在金鸦军的长枪攻击之下,一一地被击倒。透过雾气见到这景象之后,皇帝军这一方立刻鸣起了撤退的角笛。金鸦军虽然作出追击的态势,但是皇帝军立刻就推出两翼的重装步兵,掩护骑兵撤退,不给予金鸦军有机可乘。

  最后,由皇帝军的骑兵队所发动的进击,两度遭金鸦军的重装步兵队所击退。就在皇帝军无法发挥其骑兵之机动力与摧毁力的情况下,时间已经逐渐由早晨推移到中午时分了。

  “对策、对策,全部都被捷足先登了哪!”

  利德宛发出了叹息声。虽然他试图以各种方式,发兵去搅乱敌军阵营,但是每一次都好像早已被料中了似地,始终都无法将战果扩大。而金鸦军也再三地展开迫近攻击,但是在皇帝军的阵容丝毫没有破绽的情况下,整体战况虽愈来愈见激烈,却仍然无法看出对何方有利。

  接近中午时分,一场大变动产生了。金鸦军当中一支以轻步兵为主的部队,从皇帝军右侧发动了攻击。攻势非常地激烈,在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内,竟然令皇帝军有千人以土的死伤,阵势更因而露出了部份的破绽。

  皇帝军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强力的侧击,而且也全然无从预料起。因为这三千名士兵,是蒙契尔在前天夜里,从与战场相对的另一头城门秘密派遣出去,埋伏在战场附近的兵力。

  “虽然是个小小花招,不过应该会有点儿效果吧!”

  当蒙契尔骑在马上低声自语的时候,立于皇帝军阵前的安洁莉娜却啐了一口说道:“真不像哥哥的作风,竟然耍出这种小花招来。不过,如果就这样给耍了,那我自己也不像原来的我了。”

  “小花招就是小花招。不过真正的对决还是要从正面将对方加以扳倒。”

  利德宛的回答,有一半是在自我警戒。不过,不管怎样,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阵形的漏洞给弥补起来。于是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率领一千五百名轻装骑兵,朝右翼急急赶去,将那啃蚀着皇帝军阵形,并企图加以撕裂的金鸦军给驱散开来。

  利德宛的长剑发出怒吼之后,便看到一只仍紧握住战斧的手臂朝空中飞去,后面还拖着一条鲜血的尾巴。而安洁莉娜的长剑也同时发出一道锐利的闪光,被刺中咽喉的骑士在发出短暂哀嚎的同时,便从马鞍上消失了。骑手坠地后的军马,带着呈波浪形起伏的缰绳,从这阵土烟中脱逃而去。

  “呀、是安洁莉娜公主……!”

  骑士们说到一半便再也接不下去,而只是面露怯懦的神情。

  “我是黑羊公国的安洁莉娜。凡是对自己的剑术有把握者,通通到我面前报上名来!”

  安洁莉娜将沾满血迹的长剑横放在马鞍土,然后纵马跳跃。金鸦公国的骑士其实并不是会为此而感到恐惧的胆小者,但是在敬畏的驱使之下,还是纷纷避开这位帝国中最勇敢的女骑士手中那锐利的锋刃。虽然与战术之间稍微有层次的不同,但是在惟有安洁莉娜才能够发挥的影响力之下,金鸦军也畏怯了起来,而利德宛所指挥的轻装骑兵便在此时发动攻击。金鸦军在遭人击退之后,无法与本军一起连动,因而错失了致胜的良机。

  拯救己方于急难之中的利德宛,突然间,感觉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疲劳怪鸟,正栖落在他的两肩。那锐利的巨爪狠狠地插进他从肩膀到颈项之间的筋肉,令他几乎感到疼痛。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疲劳所导致。不管是作为一名战士或战将,利德宛都是精悍而且充满锐气的。此时只因为内心对战争的意义有所怀疑,才使得他的内心彷佛受到强酸的侵蚀。虽然这场战争攸关马法尔帝国的支配权,而且也将影响到大陆列国的霸权,但是,“这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利德宛的内心不仅有这种想法,而且他冲动地几乎想对着整个战场大叫。但是,他内心同时也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此时如果不让鲜血彻底流尽的话,马法尔就没有再生的可能。

  无论如何,自己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向后退。利德宛重新打起精神,将己方原先所采取的迎击状态直接转向反击。在他的指挥之下,皇帝军紧追在这些企图与本军会合的敌军之后,并且依曲线状的动线将敌人赶进绝路,然后以骑兵战力痛击敌方本军。这真是绝妙的手腕。原本由金鸦军的重装步兵所形成的坚固阵势,在被人突破一角之后,便让皇帝军的骑兵侵入了阵内。

  “干得好啊!利德宛这家伙……”

  卡尔曼与蒙契尔同时都发出了赞叹声。

  箭翎射尽之后,便随即被卷入肉搏战当中的弓箭手令人感到悲叹。在血腥的迷醉、与复仇心狂热地驱使之下,骑兵们手持长剑与战斧,从他们头顶上挥落,造成一道道人血与哀号的涌泉。不过,这单方面的杀戮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弓箭手化成地面上一滩滩的鲜血与和着泥泞的肉块,完全被击灭之后,金鸦军的骑兵队在乱刀闪烁的光芒之中,以几乎毫发无伤的状态杀到了。

  骑兵彼此激烈地相互冲突,四万只马蹄几乎要叫地轴也为之震撼。刀剑的响声持续不断,长枪与长枪相互纠缠,锤矛痛打着头盔,战斧啃蚀着战甲。在人类的怒吼与悲鸣声中,又夹杂着战马的嘶啼声,一阵令人难耐的音响充斥着整个战场。

  被刀剑剁碎的躯体、血淋淋的首级、被砍断的手臂不断堆积在血的泥泞之中,然后又不断被马蹄给踢得四散纷飞。新产生的尸体与新涌出的鲜血一同打击着地面,虽然薄薄的雾气对于这些凄惨的光景有某种程度的隐藏作用,但是此时的雾气却像是与阳光的强度呈反比,雾气正逐渐散去,至中午过后,已经完全消失了。于是血腥臭气笼罩在夏草的气息之上,汗水与皮革的气味又弥漫在大气之中,这结果竟使得人马的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

  雾气完全散去的同时,气温便像是鸟儿在高飞般地急速上升。此时的太阳正逐渐从天空中央向西边移动着。战况在持续半日之后,两军战死的总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尽管如此,胜败的天秤究竟要倾向哪一侧,却依然无法判断。在士兵当中,甚至有人颤抖地怀疑,是不是只要战场上还有人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场相互残杀就不会有宣告结束的时候呢?马法尔人在大陆列国当中,是最标悍、骁勇的人民,但是他们的骁勇,似乎就要在这一天凄惨的战争当中被消耗殆尽了。

  但是,此时沉陷在狂乱之中的并不仅仅是马法尔人。在大陆列国的历史上,存在着一支曾经侵入马法尔帝国最内地的异国部队,那就是库尔兰特军的三万三千名士兵。他们之所以得以深入马法尔内地,所仰赖的并不是本身的力量,而是趁着马法尔此时的无政府状态,以及有旧宰相宋尔坦的向导。不过不管怎么说,此时的库尔兰特军确实已经来到距离帝都奥诺古尔大约只剩一天行程的地方,并得以望见皇帝军与金鸦军在琉特森平野上所展开的激烈战况。库尔兰特军过去屡次遭马法尔军击败,因而此时马法尔的内战,应是值得他们拍手称快的,然而在抽手称快的同时,却也激起了他们内心强烈的欲望。亦即趁两军展开必死决斗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可以同时将卡尔曼与蒙契尔的首级砍下。这么一来的话,大家就可以尽情砍杀,爱杀多少就杀多少,直到马法尔变成无人之境!”

  如果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拉萨尔还健在的话,应该会一面勒住自己心中那条控制野心的缰绳,一面衡量着投入兵力的最恰当时机。

  不过,库尔兰特军却是明显地缺乏忍耐心。这或许是由于过去连续遭到败北的屈辱感所造成的反作用吧。当马法尔人意外地察觉到,有大队的胄甲与战马出现在战场外,并且正彷佛熔岩般骤然地涌入视野的时候,不禁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真是愚蠢哪!”

  金鸦国公蒙契尔对自身此时所处的状况,作了如此的批判,而他那清晰的声音之中,已明显地失去了原有的沉着,他真是忍不住要失笑出声。此地是他与皇帝卡尔曼,为赢得天下大权而不惜付诸死战的舞台,库尔兰特军大吵大闹地闯了进来,这到底算什么!不过,情况既已如此,总不能在一旁袖手旁观,此时的马法尔帝都奥诺古尔正毫无防备地展现在库尔兰特军的前方。如果让库尔兰特军趁他们在展开死战之际,夺取了马法尔的帝都,那么只要人世间有历史存在的一天,马法尔人就将会永远沦为人们的笑柄。

  蒙契尔于是对后方下达迎击的命令。这命令本身固然是理所当然,但是蒙契尔在下令时却缺乏细密的考虑。因为此时固守在后方的正是米克罗逊,而他并非是武将出身的人。

  如果金鸦国公蒙契尔能够获得马法尔帝国的皇位,那么米克罗逊应该会是个成为宰相的人物。在各公国的政府当中,没有任何一个像米克罗逊这般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有用人才。无论是在财政、土木、法律等各个方面,他都具有卓越的才能,但是这一天却是他首度披战甲、配剑上战场,而这首度却也成了他最后一次。

  当库尔兰特军宛如钢铁怒涛般闯入战场的时候,米克罗逊曾试图将敌军的攻势给煞住。行动虽然果敢,但却是毫无效益。如果他能够先开启阵势,让库尔兰特军先行穿过,然后从侧背发动箭阵攻击,把敌军赶进湖边的话倒也就好了;但是米克罗逊并不具有身为一名武将的判断力。对他来说,“金鸦王朝”的成立,是他赌蒙契尔肯定会办到的梦想。对于此时企图以泥泞的双脚来蹂躏这崇高梦想的库尔兰特军,米克罗逊自然是满怀憎恶与愤怒。但是蓦然闯入的库尔兰特军很快就粉碎了他的情绪。米克罗逊的防御阵势一下子就被突破,如同幻影般的宰相米克罗逊在全身被四枝长枪刺中之后便落马。而身体在接触到地面的同时,他的气息也已经断绝了。

  米克罗逊阵亡的消息,被紧接着发生的激烈战斗所吞噬,暂时还没有传到蒙契尔的耳里。不过当蒙契尔终于接获这个报告时,他不禁闭上了双眼,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在他所不断描绘的未来构想图当中,已经有一部份在此时蒙受了永远的损伤。

  在这场战斗当中,金鸦军同时也失去了马提亚修这名宿将,在全身被六枝箭翎与两枝长枪击中之后,他壮烈凄惨地战死了。年代志上描写着,“连太阳的影子都还没来得及移动。”,在极短的时间内,蒙契尔便失去了文武的重镇。而造成如此重大损失的,并不是从正面与金鸦军交战的皇帝军,而是连场所与时机都搞不清楚就擅自闯进来的入侵者。

  混战的浊流吞噬了整个战场,如今再谈论什么阵势都似乎没有意义了。在各个部队之间、甚或在每个人之间,都有敌方与己方的兵员,错纵复杂地搀杂在一起,在各处都正在进行着毫不容情的杀伐。始终在这混战漩涡中挥舞长剑的安洁莉娜,此时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前方。

  “哥哥……”

  喊了这一句之后,就再也无法出声的黑羊国公夫人,见到金鸦国公的骑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而且似乎还曾经在刹那间将视线移转到安洁莉娜这边,不过这或许只是安洁莉娜的错觉。

  由于库尔兰特军的闯入,此时的状况已非常混乱,若有人再想要预测其中胜败的话,真可说是愚蠢之至。原本库尔兰特军是应该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在这个情况下,被袭击的一方却远比发动袭击的一方还要强得多。而且讽刺的是,皇帝军与金鸦军在此时都有一致抵抗外侮的意识,因而不约而同地,暂时都将指向对方的矛头,转移到库尔兰特军的身上发动猛烈的痛击。

  在金鸦军的阵营当中,此时还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件。金鸦阵营当中,有两名“高贵的俘虏”,那就是“正统皇帝”鲁谢特,以及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耶布雷姆三世似乎打从战端一开启的时候,就不停在寻找机会。当负责监视他的骑兵由于库尔兰特军的闯入,而被吸引去部份注意力的时候,耶布雷姆三世便抓住这个间隙,冷不防地扑向鲁谢特皇子。

  当骑士愕然吃惊的时候,鲁谢特皇子小小的身躯,已经被乌鲁喀尔国王的左手臂给挟持住了。乌鲁喀尔国王用右手捏住幼儿细弱的咽喉,然后一面喊道:“不、不要动,不准动,再动,我就捏碎这小孩的咽喉骨!”

  乌鲁喀尔国王的声音显得十分僵硬,而且两眼之中闪烁着近乎恐慌的光芒。由于幼儿尖锐高亢的哭声,使得金鸦军的骑士无法继续将拔到一半的剑完全拔出。耶布雷姆三世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神情,他一面斜睨着骑士,一面大声喝叱他们后退。只要骑士一企图靠近,乌鲁喀尔国王便高声叫嚷:“不、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哪……!”

  骑士侧由于担心着皇子有什么万一,所以便无法靠近。但是此时的乌鲁喀尔国王己完全失去冷静,他死命地挟持住鲁谢特皇子,手臂太过于用力,以至于那小小的人质几乎已经要窒息,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息。

  “把、把本王平安地送回乌鲁喀尔本国。待本王回国之后,自会把皇子送回。你们立刻就为本王准备快马,这闹剧已经够长了!”

  突然间,空气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鸣声,接着只见耶布雷姆三世的右耳被箭翎给贯穿了。邻国的国王甚至连一声哀号都没有发出,便迳自倒在地上,而濒临窒息的皇子因而免于丧命。

  “闹剧已经够长了是吗,似乎人在临死以前,总能够说出一些正确的话来。”

  低声自语的人便是安洁莉娜公主,骑在马上的她是从距离四分之一斯塔迪亚(约五十公尺)的地方射出了箭。面对那惊惶失措,赶紧在皇子周围筑起一道人墙的骑士,安洁莉娜仅投以苦笑的视线,就随即掉转马头,再度投入那战乱的漩涡之中。

  当中午与黄昏在开始对峙之时,这场似乎无穷无尽的杀伐,终于开始有了变化的征兆。

  在整场战争中,落得极度悲惨下场的,正是库尔兰特军。身为一支受无德国王支配,又受到无能将军指挥的军队,此时正开始向世人显露他们的悲哀。库尔兰特军沿着内海的边缘移动着,企图要对马法尔这两支相互残杀的军队发动侧击。如果仅由表面上的地形看起来,该军的用兵策略或堪称精湛出色,但是他们不知这个湖既是被称为马法尔内海,水位的变动也是理所当然的。当库尔兰特军涌向内海边缘的时候,脚底下所踩的正是原本覆盖在湖水底下的湿软泥土,自然无法负荷战马与胄甲的重量。每往前踩一步,马蹄与军靴便深陷入软泥之中,这么一来,库尔兰特军便在内海边缘簇拥成大队人马的结合体,在一步也动弹不得的情形下,只得站在原处不动。对马法尔人来说,当见到外寇意外地陷入困境的时候,自然没有对他们抱持同情的理由。于是数千枝充满嘲笑与杀意的箭翎从皇帝军与金鸦军的阵营中射向他们,而投掷的长枪也出现在他们的上空。结果,在马法尔两军完美地连动之下,这群不请自来的横暴客人获得了血淋淋的教训。库尔兰特军就像是轮流被人在左右脸颊土打耳光似地,惨遭来自两方的痛击而开始崩溃。在这一阵攻击的风暴当中,身为库尔兰特之客席的西米恩战死,在这片内海的湖水中搀进了自己的鲜血。至于他在临死之前,是否会呼唤着那位曾左右他人生的美丽女子,则无法从年代志上得知。

  不过,西米恩的遭遇或许还算是幸运的也说不定。在穿着己方战甲的尸体之下,有一名男子被硬拉了出来。这名长相酷似松鼠的男子,被金鸦军的骑士们,强行拉到国公的面前。他正是到去年为止,仍在马法尔的朝廷担任宰相职务的宋尔坦。

  “你已经没有用处了,在天地之间,不再有你生存的意义。为了配合你的为人,就把阴暗潮湿的泥土作为你永久的巢穴吧!”

  当蒙契尔冰冷地宣告时,宋尔坦面如土色地喘着气。宋尔坦之所以带动库尔兰特军入侵马法尔,是他原先与耶鲁迪人拉萨尔所研拟之一部份策谋的结果。不过宋尔坦并不知道,拉萨尔事实上是受到蒙契尔间接的牵动。获知拉萨尔死亡的消息时,他已经随同库尔兰特军入侵马法尔国内了,在这种情况下,宋尔坦只得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库尔兰特军。当这托付给他人的命运竟出现凶兆的时候,宋尔坦除了哭诉以外,也别无其他选择了。

  “不要杀我,请救救我,只要您能够饶我一命,我一定会为金鸦国公效犬马之劳……”

  “想为我效劳是吗?那么你就去死吧,除此之外,你也没有其他方式能为我效劳。”

  蒙契尔用一只手轻轻地挥了挥。见到这个信号之后,几名士兵便同时将刀刃高举过顶,同时对目标砍下。宋尔坦的躯体在片刻之后,便化成一堆血淋淋的肉块堆积在地面上。而这么一来,蒙契尔也代替他的敌手卡尔曼,完成为情人复仇的心愿了。

  由于库尔兰特军的溃灭,皇帝军与金鸦军终于得以从那奇怪的二面作战所形成的沉重负荷中解脱出来。但是解脱出来之后,便又开始了同胞之间、骨肉之间的相残。正因为如此,那四处逃窜的库尔兰特军才能免于遭到追击,不过却也导致了一个意外事件。一部份混入皇帝军后方的库尔兰特士兵,为了夺取逃亡用的马匹与马车,便袭击了一台贵妇人所乘坐的马车,与护卫马车的少数马法尔士兵。卫兵遭杀害之后,被敌兵以白刃抵住的这名女子,却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她环视着眼前残暴的士兵说道:“我叫亚德尔荷朵,是皇帝卡尔曼的妻子,也就是马法尔帝国的皇后。”

  当这名女子挺胸说出自己的身份时,这群库尔兰特军大吃了一惊。虽然她看起来确实像是极高贵的女子,但是没想到她竟会是一国的皇后。

  “如果你们杀了我,皇帝绝对饶不了你们。我不会计较你们粗暴的行为,现在就快快离去。”

  就年龄上来说,这女子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但是她那高傲的威严与令人慑服的气馈,却压倒了这群暴兵。他们于是畏缩了起来,在这名手无寸铁的女子的气魄之下,正要开始四散逃去的时候,思考与行动所即将形成的均衡,却由于微量的毒素而导致了破裂的结局。正开始要逃散的暴兵突然察觉到,如果把马法尔皇后押作人质的话,不仅可以确保自身的安全,甚至还可以对马法尔要求相对的财物不是吗?彼此在默契之中达成共识之后,暴兵于是又回头袭击年轻的皇后。但是皇后的怀剑一闪,其中一名暴兵的颚下便迸涌出鲜血,然后不支倒地。一名勉强从当场逃离出来的女官,踉跄地冲进前黑羊国公阿尔摩修的警卫阵中,告知皇后正处于急难之中的消息。霍尔第于是带领着二头猛犬,以及十名士兵赶往前去,砍杀、冲散了那群库尔兰特暴兵,但是这时候皇后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骸。皇后用自己的怀剑刺穿了自己的咽喉。为避免遭到这群暴兵的凌辱,亚德尔荷朵拼上自己的性命,来维护她身为皇后的尊严。

  “亚德尔荷朵过世了是吗?”

  卡尔曼在不久之后接获这个报告的时候,声音之中有着沉痛却干涸的余韵:“太可惜了,如果再活个三年的话,或许就可以在大陆诸国之上,尽情施展权谋了哪。死得太早了,不,或许是生得太迟了!”

  卡尔曼的言词之中,没有一句像是身为丈夫的人所应该说的话。平凡的感慨掠过卡尔曼胸中的一角。他没有回想起亚德尔荷朵还活着时的情景,内心之中只对那惨遭毒杀的艾菲米雅有着哀惜之情。但是,亚德尔荷朵的处境又何尝不悲哀呢。在她痛丧祖国之后成为她丈夫的这名男子,虽然并无不忠、但是却无情。虽然想施展自己的权力与谋术,但是却时不我与。而卡尔曼这边也未曾有足够的时间,来认识她真正的价值。在帝都被占领之后她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在战争发生时,尽管皇帝己示意她可以远离战场,但是她仍在后方秘密地看护着全军的战况;以及她拼命为维护马法尔皇后的地位与矜持所作的各种努力,都是卡尔曼应该要更加以珍惜重视的。卡尔曼的心开始痛了起来,痛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而这份心痛只能当作是对他的一种责罚。在两年之间,卡尔曼重复了两次愚蠢的行为,就是在失去他身边的女子之后,才开始了解到她真正的价值。一个甚至无法让一名女子获得幸福的男人,算什么英雄,又称得上什么雷霆大帝?自己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尽到身为一个男人所应尽的责任……。

  在这一天当中,究竟有多少勇者在这个琉特森平野上丧命呢,为了记载主要的战死者姓名,年代志上甚至得耗费四页的篇幅才能写完。

  接近黄昏的时刻,金鸦公国军终于溃散了。所有人的体力与气力都已经达到了极限。纵然手里还有弓,箭翎却已经耗尽;纵然手里还有剑,刀刃却早已有了缺口;纵然还有长枪与战斧,却因沾满了血肉而不堪使用。一旦没有了可用的兵力,也没有了堪以使用的武器,国公蒙契尔的智略便也无从发挥起了。拉萨尔、宋尔坦、西米恩、以及蒙契尔此刻还不知道的亚德尔荷朵,这些人都在满怀的野心、阴谋、与智略尚未获得发挥以前,便被迫无奈地死去。而这不就是历史的面貌吗?在无数的野心中,能够获得实现的只有一个,而其余的在历史中,不过是构成时间与人心的碎片,这些时间与人心并没有获得历史的传述、甚至也没有具体的成形。而历史的里程碑便是耸立在这些不断累积起来的破片之上。蒙契尔以怜恤的声音对他身旁仅剩的部下们说道:“各位辛苦了,现在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自会思考我拉开序幕的方式。”

  但是当蒙契尔承认败北时,皇帝军也已经死伤殆尽,血流成河,陷入了无以为继的困境。

  视野中全是一片红色,彷佛是由鲜血所形成的天盖正遮覆着天地。眺望西方之时,那宛如一道伤口般穿过一部份天空的落日,正缓缓往帝都的方向下沉。天空中央牵引着一条淡紫色的线,在线的西边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而线的东方似乎每隔一瞬间,就从原本的湛蓝更加深成靛蓝。但是这些色彩却像是完全被红色的天盖给遮掩了似地,视野之中净是一片赤红。这凄惨、愚蠢、但是又无可避免的一天似乎终于要结束了。利德宛对于自己居然还活着的这个事实,竟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战争之中,他失去了头盔,战甲上布满了无数的龟裂痕迹,而在战甲底下的肉体更由于痛裂的打击而伤痕累累。长枪折断了两枝,马已经换了第三匹。在这一场完全与用兵、智略扯不上关系的战争当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斩杀了多少敌人。尽管利德宛已经疲倦不堪,但是为了寻找他最贵重的东西,他还是继续在尸臭之中策马前进。当狗儿以叫声呼唤他的时候,利德宛感受到心脏的跳跃。狗儿们跑上前来,在马的脚下兜着圈子跑。

  “利德!”

  帕尔一面呼喊着父亲的名字,一面从大老的马车当中跳下,拼命从草地上奔跑过来。利德宛也从马上跃下,但是全身的撞打、刀伤却一致地发出痛苦的叫声。在一阵剧痛的袭击之下,利德宛就这么跌坐在地面上。孩子扑了过来。利德宛抱起他、拥抱他,眼光仍然在搜寻他心中另一个最重要的人物,那是他在战乱之中走失的人生精华。这时,听觉又再一次比视觉抢先到达了利德宛的身边。那呼唤他的声音,飘过了充满尸臭的空气,而且正逐渐在靠近当中:“利德!利德!”

  安洁莉娜感觉到自己彷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对她来说,这名既是情人,也是丈夫,同时又是同僚主将的黑发骑士,一直都走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的存在已经变得理所当然,一旦他不在身旁的时候,就会感到强烈的不安。回音消失之后,安洁莉娜正要在孤独的深井之中蜷缩起身子的时候,不知是谁的声音将她给拉上了地面:“安洁莉娜!”

  原来是帕尔的声音,她看见孩子正奔向自己,而孩子的父亲也跟着从后面走过来。安洁莉娜迈开脚步跑了起来,她一边跑,一边脱下令人郁闷的头盔,让她那头冬日落阳般的头发随风飘散。孩子扑进她的胸膛,而她则扑进丈夫的怀里,胄甲相互撞击的声音便成了重逢的第一声招呼。

  在一片介于红色的天与红色的地当中的狭隘隙缝上,卡尔曼此刻正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浑身的疮痍丝毫不下于利德宛。堆积在他周遭的正是忠实骑士的尸体,只有随身侍从菲连兹,在负伤之后仍随侍在皇帝身边。卡尔曼此时的思絮正驰骋在他周遭几个人的生死之间,不久当他终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之后,他感觉到有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附近。卡尔曼缓缓地转动他那张已然被飞溅的鲜血以及砂尘给脏污的脸,对着那位正逐渐在走近自己的昔日旧友笑了笑:“哦,你没事哪,蒙契尔国公。”

  “你也是啊,皇帝陛下!”

  言词之间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两人都觉得幸好对方还能够活着出现在自己面前。蒙契尔身上的胄甲发出金属的响声,脚步又更前进一些,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菲连兹原本想握起他那沾满血迹的长剑,但是被皇帝给制止了。蒙契尔在重重地吐了口气之后,感慨地说:“……看来,我们两个如果不直接把对方给杀了的话,这事情就没法了结了。”

  “应该是这样吧!”

  但是两个人都无意立刻拿起剑来一较长短。虽然他们不得不相互残杀,可是彼此之间却没有丝毫的憎恶。反倒有一种奇妙的感慨,那就是他们两人终于还是走到这般田地来了。如果说这就是命运的话,或许他们的命运也真是如此,但是这两人彼此都知道,这条路不是别人押着他们走,而是他们自己所选择的。一方弑杀亲父,另一方则背叛主君,明知这是人世间重大的罪行,却仍然执意地犯下,而且无怨无悔。除此之外,他两人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经营生命的方式呢?不过百分之百可以确定的,就是在年代志的篇幅当中,他两人的人生肯定是用鲜血来记载的。

  “兵法和策略都已经无用。我们就以剑术来一决胜负,帝国的皇冠就由胜的人来接掌。”

  “还是单纯一点好哪。或许最初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这么作了!”

  “那么,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啊!”

  “……陛下!”

  菲连兹急忙地喊了一声,皇帝却面露笑容,对忠实的少年说道:“对不起了,菲连兹,朕可能无法履行约定,把银狼公国还给你了。”

  菲连兹此时的表情,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死去的父亲便是银狼国公柯斯德亚,由于反叛卡尔曼而遭到诛杀,银狼公国的领地也因而被没收。然而皇帝曾与菲连兹约定,待菲连兹成年之后,便将银狼公国还给他,让他重整银狼公国。

  两人于是同时从地上站起来,并且把剑重新握好,完全一致的动作就彷佛在照着镜子一般,但是就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的声音飞进了他俩的意识范畴之中,原来是他们共同的旧友,黑羊国公利德宛急忙在呼喊着:“陛下!蒙契尔国公!”

  “利德宛,你不要插手!安洁莉娜也是一样!”

  当蒙契尔冷漠地丢出这一句话之后,他的敌手卡尔曼也理所当然地接着说道:“你就是证人,我希望你告诉世人,这场争斗虽然愚蠢,不过却是最公正且毫无疑问的。”

  此时当然无须出声来加以回答。安洁莉娜屏息地靠向利德宛,而利德宛则一面用手抱住妻子的肩膀,一面凝视着两位旧友的决斗。从一同在王立学院里研习文学武艺的那时候开始,他们三个人其实都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友谊将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这个想法突然在利德宛胸中萌芽,不过这或许只是因为一时的感伤,而导致记忆扭曲的一个例子罢。

  激烈的刀剑撞击声开始铿锵地响了起来。开始第一回合的交手之后,马法尔皇帝与金鸦国公都改变了彼此所在的位置。

  刀刃又再度交锋,迸裂出的火花劈开了落日的微弱光芒。刀刃与刀刃在相互摩擦时所发出的回响,宛如是凶恶怪鸟的叫声。两人跳开一段距离之后,为了找出攻击敌手的下一个间隙,于是在地面上呈圆弧形地移动着。在他们俩人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安洁莉娜或利德宛的存在,这一点是利德宛所能够了解的。在他们俩人当中,不管是何人登上皇位,都是足以叫大陆列国国王屈膝臣服的男子,而他们此时就是把映照在镜子当中的自己当成了交战的敌手。他们两人都是当今世上无与伦比的剑士,如果要强加以区分的话,大概只能区分出卡尔曼的刚、与蒙契尔的柔。双方你来我往地,似乎就要这样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分不出一个上下。在两人砍过去、被拨开、抵挡住、再推回去、刺出、然后再横扫的打斗中,持续迸裂的火花与刀剑声,正以虚无的美感装饰着皇帝与大贵族之间的生死大决斗。事实上,单纯的一场杀伐竟能够以如此的壮丽,叫旁观者摒息的,也算是绝无仅有了。虽然彼此的刀刃也曾经数度掠过对方的身体,但是都没有能够造成致命伤。在不知不觉间,夕阳的下半部已经逐渐在溶入地平线上的黑影之中了。

  两人交手大概已经超过一百回合了吧。一瞬间,蒙契尔猛烈的刺击,终于穿过了卡尔曼的胸甲,钢轮弹迸开来,剑尖深入他的左胸。而卡尔曼的剑也在同时劈开了金鸦国公的左肩,击碎了锁骨,到达肋骨。这一天最后的鲜血彷佛骤雨般拍打着草地,而两具躯体也随之倒在草地上。

  为咒语镇住的墙壁无声无息地破碎了。安洁莉娜彷佛弹起来似地跑向前去,弯身跪在哥哥的身旁。她低声地喊着:“哥哥!”,这时只见蒙契尔微微地张开眼睑与嘴唇,用力挤出微弱的眼光与声音!

  “……我无悔。除此以外,我再没有其他的选择。就算生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我还是只能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啊,拜托你,安洁莉娜,不要哭好吗?”

  蒙契尔以微弱但温柔的声音安慰着妹妹。他举起一只手,想要抚摸妹妹的头发,但是却连一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

  “只是,帕萨罗威兹家族的人完全没有什么过错。希望请皇帝能够善发慈悲。即使被拒绝,也没资格好抱不平,不过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说完之后,蒙契尔就闭了双眼,微弱的呼吸虽然持续了三次,但是之后就永远停止了。金鸦国公蒙契尔未曾当上马法尔皇帝就过世了。

  将企图篡夺皇位的野心家杀死之后,在另一边的皇帝也正处在垂死的边缘。鲜血虽然如泉水般不停从胸部的伤口涌出,但是随着心脏鼓动逐渐地减弱,出血量也一直在减少当中。卡尔曼感觉到有人用布压在他的伤口上,当他从微明的视野中,看见与菲连兹并肩的旧友时,他张开嘴唇说道:“蒙契尔怎么了?”

  “已经气绝了。”

  听见利德宛的回答之后,卡尔曼皱了眉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伤势比蒙契尔还来得严重。

  “那么,我大概会在通往黄泉的路上,看见蒙契尔的背影。自王立学院以来……哼哼,真是奇妙的因缘哪!”

  “我去找医生来!”

  菲连兹搀杂着哭声的话,让垂死的人不禁苦笑:“没用的。”

  马法尔的雷霆大帝像是要斩去侍从少年那依恋不舍的情谊似地,断然地放言说道。不过他随即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露出无畏的笑容:“不说这个,对了,利德宛,有一件事要命令你,不,是要拜托你。现在皇位空了,就由你坐上去。”

  “陛下……!”

  “反正总要有个人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如果由你来坐的话,应该不会变成一个坏君主才是。”

  “我拒绝。我没有足够的才干来担当这个大任。鲁谢特皇子仍平安无事,请您让位给皇子。”

  “我是不知道鲁谢特的才干如何,不过却了解你的才干……利德宛,我就要死了,如果你拒绝旧友在临死前所提出的请求,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说完之后,卡尔曼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在时间上大约比蒙契尔迟了五十秒。

  阿尔摩修大老、以及霍尔第,再加上帕尔,将两具遗体并排,然后对着死去的灵魂致沉重的默祷。接着安洁莉娜回过头来注视着丈夫说道:“利德,陛下的遗言我也听见了。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是你除了即位以外,似乎别无选择。”

  “这太严重了,我没有办法!”

  利德宛痛苦地呻吟着。一旦利德宛登上皇位,那么一些不明事理的人们,可能就开始要议论纷纷,说他是趁着二人同归于尽之际,篡夺了皇位,这种毁谤,又岂是利德宛所能够忍受的?

  这时,安洁莉娜似乎愤怒地摇摇头。紫水晶般的眼眸正视着丈夫,眼眶之中即将形成泪水的湿润,使得她声音有些颤抖:“你总是这样,在面对自己所必须担负之责任与义务的时候,总是先考虑着别人会怎么想,或想干脆抛开一切,随心所欲到各处去旅游,总是光想着这些事。你就试着主动多承担些劳苦的义务好吗?”

  “公主……”

  “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辛苦。我多少也能够帮得上一些忙。等劳苦的义务尽了,才是谈归隐的时候。到时,不管是森林中、或者异国他乡,我都会跟着你一起去!”

  “……”

  “或者,有我一起去反而是你的累赘?”

  “没这种事的,公主!”

  利德宛慌忙地摇头。阿尔摩修大老此时笑了,笑他养子的笨拙。虽然皇帝的死已经濡湿大老的心,不过人总是能以笑脸迎向未来的。

  “鲁谢特皇子就交给老朽吧。入僧院应该是对他最好的安排了。只要一日活在这世上,可能有坏事发生、也可能有好事发生。利德宛只要能尽量为皇子作到最好的安排也就可以了。”

  阿尔摩修大老这么一说,霍尔第也摇摇他手臂中帕尔的身体,一边赞同地说道:“不管是历代的皇帝也好,国王也好,其中不乏比利德宛大人更不成材的人。只要照一般来做就行了,而且也足够了。”

  “……我明白了,不要再说了。”

  利德宛并没有完全接受了他两位旧友在临终前所说的话,因为他们在迈向远大野心的途中被击倒,不可能毫无悔恨与遗憾。而碰巧存活下来的利德宛,不得不承接他两人所遗留下来的野心,似乎他们三个人都奇妙地步上了无奈的人生,直到了人生的尽头。

  “公主,你愿意一起来吗?”

  “直到你厌烦为止。”

  利德宛点点头,搂住妻子的肩膀,缓缓朝帝都奥诺古尔的方向走去。眼前他所必须要作的事情,比内海里的水量还要多。先将皇后亚德尔荷朵的遗体与皇帝并排着举行葬礼,并且埋葬死去的人们,还必须要摒除存活的人内心所蕴藏的憎恶与不安。帝国失去伟大的皇帝之后,列国很可能会趁机张牙舞爪地前来袭击。为了排除外敌,为国内谋求和平与统一,就算只是暂时的,利德宛必须要代替死者再继续战斗下去。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的后头,跟着帕尔、阿尔摩修大老、霍尔第、菲连兹少年,以及四头猛犬。在死者所吹奏之角笛声的护送下,活着的人的身影,正逐渐溶入落日最后的闪耀余晖之中。

  马法尔帝国的再度统一,此后还有六年的岁月、与更多的人血,才能够全部完成。大陆历一○九九年五月三十一日,两名男女以联合君主的形式登上了皇位,十三岁的长子便成了皇太子。马法尔帝国的黑羊王朝,这才要正式开始……

  后记

  ……《马法尔年代记》一书三册就这样结束了。衷心感谢一直支持本作品的读者。

  《马法尔年代记》由开始至完结都是战乱和杀戮的场面,而且我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抓紧,写了战争作结。我是想,既然设定了那么广阔的内海,自然想在这个舞台上演一幕舰队战,可是这样做的话,故事又会无法推进,放弃不写的话又很可惜,可是或许不写的话反而更好。我就这样在写与不写之间徘徊。这个深奥的问题,我到现在还下不了结论。

  有读者问我《马法尔年代记》和《亚尔斯兰战记》一样都是虚构历史故事,那么它又是以什么为蓝本创作出来的?我以前说过,《马法尔年代记》的世界是以中世纪匈牙利为蓝本的。在这儿也谈谈故事人物的设定蓝本吧。以蒙契尔为例,故事中的蒙契尔和历史上那个蒙契尔之间,除了名字一样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创造每一个角色时都不会只参考一个现实人物。我会将几个人物的性格、外形、才能、遭遇等等组合起来,再加上适当分量的调味料来创造一个角色。加调味料的工夫最辛苦,可是这种苦却可以换取无限回报,我就最喜欢了!所以我绝对不会重用角色呢!

  说到辛苦,作品中还生存下来的利德宛卿也很辛苦,他要个沉实可靠的妻子,也不知要等到何时!作者还是把他们的未来放回他们手上好了。

  再来,我细心思量过后,决定今次后记内谈谈如何看小说认识历史。

  有不少国家都可以从它的小说认识它的历史,我们附近的中国就是一例。要数在日本人中也享负盛名的中国人,其中之一必选字孔明的诸葛亮。托《三国演义》这本书的福,日本人多数都认识他。就算有人对其他朝代的中国不认识,也一定熟悉三国时代。这可是全靠这本小说,不是靠上历史课呢!首先我要说一件很烦人的事,其实他的全名不是叫作“诸葛亮孔明”,中国人的名和字是不会合在一起叫的。只有那个人的主君和亲人,总之是当长辈的,才可以叫那个人的名。与他同等身份的人叫他的字,至于尊敬他的人就用他的官职或爵位叫他。以诸葛亮为例,叫他的字的话应说“诸葛孔明”,官职是“诸葛丞相”,爵位则是“诸葛武候”。如果在论文和小说中要写诸葛亮时,使用口语才会用的“诸葛亮大人”,就好比叫别人“小弟弟大人”一样呢!

  中国历史上,字比本名更有名的人也有很多,小说和戏曲《项羽与刘邦》中的项羽就是一例。项羽姓项,名藉,字羽。中国每个男人成年后都会为自己取字,所以如果不理会对方的字,等于还当对方是小孩子,这样做对对方是一大侮辱。

  公元三十七年统一中国全国的后汉光武帝称呼他的部下邓禹为“邓将军”。光武帝时代称为“光武二十八将”的二十八名将排名中,邓禹排名榜首。他以丰富的谋略和见识成为光武帝的军师,帮助光武帝统一天下,年方二十四岁就成为后汉的首位大司徒(宰相)。光武帝很看重他的才能和功绩,所以不叫他的名,而尊称他为“邓将军”。

  成功统一天下的邓禹,他的才能和功绩绝对不比诸葛孔明逊色。但这个人的事日本人大都不知道,可见这还是小说的力量所致。诸葛孔明的大名随《三国演义》而广为人知,但邓禹就什么都没有。我很为邓禹感到可惜,有机会的话,真想写一部以他和他的主君光武帝为主角的小说。有机会的话……不知要何时才成事?现在我的功课已经够多了,何时才有时间也不肯定呢!可是,我一定会写的!

  好像说得太多中国历史了,可是其他国家的情况也差不多。看《三剑侠》可以精通十三世纪的法国史,对南北战争有兴趣的人可以看《乱世佳人》,看《劫后英雄传》则可以认识英国史,着实不错!小说和历史的分别在于两者所记的事不同,对于真正想接触历史的人来说,小说的存在意义非常重大。大家也快点去看小说吧!只看我写的作品就不是太好了!(笑)

  虽然出版社没有规定“后记”的长度,不过今次就写到这儿吧!大家不但看正文,连后记也看完,真是万分感谢!将来我的作品如果大家都会拿来过目,我就太幸福了!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八日

  田中芳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