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虚空的旅人 第一章 海之都

  1)望光之丘

  首先是风吹来,再来是白光照入。不知道是谁掀起了牛车帘子的下摆。

  “小的惶恐,在此禀告太子殿下——我们即将抵达‘望光之丘’。”

  引导者的声音有些颤抖。由于目光低垂避免直视这边,声音又不清不楚的,格外不好理解。

  外面,传来布在空中挥打的“啪”的一声。侍从们正在地面铺设踏脚布。

  恰克慕在牛车那受限的空间中,微微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体之后,慢慢把脚踏到外面去。如果是普通人,因为脚麻而跌跤的话一笑置之也就算了,不过要是新悠果王国的太子跌跤,人们可是会当成是不祥征兆而吓得要命。

  伸直身子站起来的瞬间,恰克慕不由得差点叫出声。

  一边反射着强烈的阳光,深蓝色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视野尽头……蔚蓝的大海在眼前展开。还有——

  “那就是‘望光之都’吗?”

  恰克慕从心底发出带着感叹的低语。

  尽管一般都说桑科尔王国的京城是“宛如珊瑚的京城”或是“浮在海上的宝石”,不过实际亲眼一看,这惊人的美丽,应该是用千言万语都无法呈现的吧。

  从这座山丘俯瞰,就可以深深了解到为什么人们会说这座京城“宛如珊瑚”了。“望光之都”面积广阔得有如将大河螺可川的河口包夹起来一般。

  王宫仿佛是在俯瞰街道,建在突出到海面的海角上头,不过那海角从上方看的话,就像珊瑚一样有着错综复杂的枝节,在海面上生长蔓延。

  而且,形成那座海角的,到底是什么种类的土壤呢?那是一种微带着桃色的白土。在其上鳞次栉比的房屋,颜色也是宛如贝类般的白色。

  眼睛睁得特别大,桑可尔王的王宫,是个拥有模仿海螺建造的四座尖塔的巨大建筑,由于墙壁与屋顶都铺满了著名的“桑可尔贝陶片”,所以反射出温柔的光线,看起来就像是王宫本身在散发光辉似的。

  深蓝色的大海配上闪着白光的王宫与房屋,淡桃色的海角……果然是浮在海上的珊瑚之都。

  感觉到背后有人站起。

  “这景色真美呢,修格。”

  背后的人影对着没有回头便低语道的恰克慕点点头。

  “真的很美。”

  眯起双眼,修格仰望天空。

  “这里也是对‘观空者’来说,位置最高的山丘呀。海风吹来真舒服。”

  恰克慕回过头去,对着自己的顾问同时也是教导学问的老师,年轻的观星博士修格露出微笑。

  “我记得你是渔夫的儿子。看到大海,不会让你想起故乡吗?”

  修格也微笑以对。仿佛雕刻般的端正五官,一微笑起来,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是呀。只是……大海的颜色并不一样。请您看看那里。上面有京城的海角,山脚下那一口气弯曲的弓形部分一带,往东西向延伸出去很长距离的沙滩是白色的。还有,沙滩附近的海面,那又浅又清澈透明的绿色。我故乡的海滩呀,沙子颜色更接近灰色,海水的颜色也充满不幸。”

  恰克慕眺望着修格指出来的广大海岸线。的确,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澈透明的美丽绿色大海。

  眯起双眼,一面享受照在脸上的强烈阳光,恰克慕一面低声说道:

  “而且,这阳光如此强烈——跟我国的海洋与天空的蓝色都大不相同。没想到只是到邻国拜访,就有这么多的不同处。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广阔呀。”

  “您说得对。”

  “要说广阔,这桑可尔王国也是个幅员颇为辽阔的国家呢。距离越过这国家与我国国境的顶峰之后,到今天……应该是第十二天了吧。虽然以前我对桑可尔的印象,是个海运发达与海产丰富的国家,不过看来农地也很肥沃呢。”

  修格的笑容越发具有深意。身为教学老师在恰克慕身边侍奉已经有三年了。每当感受到这位十四岁太子的敏锐时,修格就会欣喜至极。

  (我一定要让太子成为皇帝。我一定……要保护恰克慕,不让他远离成为皇帝的道路。)

  去年,皇帝的三妃生下了一个俊美如玉的的皇子。

  恰克慕太子至今为止,都是以皇帝独子的身份,保有这个太子的地位。然而,现在诞生出一位新皇子,恰克慕太子就变成了“不见了也有代替人选”的存在了。

  皇帝是一位有部分性格不会受亲情影响的冷酷之人。一旦恰克慕出现判断为“这个孩子不是当皇帝的料”的行为,皇帝也有可能会决定废嫡。

  太子会遭到废嫡,原因不是表面上的病死就是意外死亡——也是遭人暗杀的意思。深知王室黑暗面的修格,还有恰克慕,早就对这一点了然于心。

  以前,恰克慕曾经有过精灵之卵寄宿在身上的奇妙体验。当时得知恰克慕孕育着异世界的精灵,皇帝为了保护“神圣王室”的威信,立刻决定要暗杀自己的亲生儿子恰克慕。

  仅仅十一岁的恰克慕,之所以能在皇帝派出的暗杀者们的袭击,还有追着寄宿在恰克慕身上的精灵卵的异界怪物底下死里逃生,是因为得到了一位叫做帕尔莎的女保镖的帮助。帕尔莎与她的青梅竹马药草师谭达,还有谭达的师傅咒术师特罗凯,救了恰克慕一命。

  那个时候,在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再想要暗杀恰克慕的一方底下工作的修格,因为奇妙的原委,最后转变成保护恰克慕的一方。

  不论如何,尽管皇帝是父亲,但如果没有发生长子撒克慕突然病逝的悲剧,恰克慕应该自始至终都难逃遭到暗杀的命运吧。

  痛失长子之后,皇帝终于首都决定要放继承太子位置的恰克慕一条生路。

  (皇帝……并不是无情。那是他在生活与距离所谓的亲子之情非常遥远的立场之上,一种心境的变迁。)

  修格曾经上奏,说“身为神明后代的皇帝,必须将恰克慕视为包裹在丝绵中的纯洁灵魂,保护其免于平民的污渍影响”。将来要成为皇帝的人,打从诞生就在深宫受到完善保护,在几乎没有与人接触的情况下,悄悄地被培育成长。那种情况下培育出来的心灵,与平民的心灵之间天差地远,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然而,恰克慕太子因为命运的恶作剧,从王宫的深处落入了下界——人群的乱七八糟的生活之中。与相遇在那段时间内的人们之间的深刻感情所形成的牵绊,无疑彻底改变了恰克慕。聪明善良,但是内在隐藏着如火焰般的激昂性格的太子恰克慕,与仿佛是深山泉水的皇帝,当然不可能会合得来。

  这次到桑可尔的旅行,也可窥见皇帝对恰克慕太子的感情有多淡。派给恰克慕的咨商对象,就只有修格一个人。其他就是些护卫的卫士跟伺候的侍从而已。

  虽然这趟旅行确实不像是交涉那么严肃,只是来参观祝贺的典礼,但是连派个曾跟桑可尔有过丰富外交经验的文官随行都不肯,就把太子送到异国去。皇帝的这种冷酷态度,让修格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天黑之前,应该能够抵达桑可尔王国的京城吧——这个时候,考验就开始了。

  桑可尔王国,是个位在恰克慕的国家“新悠国王国”西南方,范围包括辽阔海洋的王国。就像刚刚恰克慕说过的一样,是个因为贸易与海产而特别繁荣的国家。

  两国从未交战过。新悠果王国是由厌恶战火而从南方大陆逃到新天地的皇帝所建立的,是一个厌恶战争的国家。而桑可尔王国则是位在不晓得何时会受到南方大陆诸帝国出兵攻打的海边。站在桑可尔王国的立场而言,与其跟别国交战削弱国力,还不如结交一个守住后方的同盟国来得有利多了。新悠果王国和桑可尔王国便一面进行贸易活动,一面建立稳定的关系。

  这样的桑可尔王国在新年到来的同时,送来了“新王登基大典”的邀请函。桑可尔的惯例是第一王子的次男一诞生,国王就要把王位让给第一王子。自从去年年底收到桑可尔王子有了第二个儿子的通知开始,就能预测到新年将会举行王权授予新王的仪式。

  恰克慕的父亲登上帝位举行“即位之仪”的时候,桑可尔王亲自携带镶嵌着珊瑚与珍珠的惊人宝箱前来致贺。这次,既然新王要即位,以新悠果王国的立场,必须要回同等等级的礼数才行。

  在新悠果王国,人们视皇帝为国家的灵魂,皇帝不可能离开国家。于是,就让身为太子的恰克慕前往参加“新王登基大典”。

  这件事情拍板定案的时候,恰克慕曾经偷偷高兴得跳起来。因为他可以离开几乎使人透不过气的王宫,到异国去旅行,尽管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虽然必须进行繁杂的仪式,但是能有这样喘口气的机会,他当然十分欢迎。

  “要是每隔半年左右,就有国家要新王登基的话就好了。”恰克慕开玩笑地这么说,立刻遭到修格的责备。

  “殿下,我想您应该知道,桑可尔王室靠着海运开疆辟土的背景。据说他们的本质就是商人,非常自私自利。桑可尔王之所以亲自参加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典’,也是为了要衡量陛下的为人。评估我国是值得当同盟好好宝贝的国家呢,还是一口气攻打纳为己有比较有利。

  虽说桑可尔王室的本质是商人,不过另一方面,他们征服并且统治了占据周围大小岛屿的海盗,建立起广大的王国,身上也流着武人勇猛的血液。殿下,请您不要忘记,您是背负着自己国家的荣誉来此参加典礼的。”

  恰克慕不屑地“哼”了一声。

  “也就是说,你要我别当他们是白痴啰。”

  修格轻轻瞪了故意用粗鄙话语说话的太子一眼。

  “您说的对。”

  “原来如此……这样好难呀。要是能借用你的说话方式,我们新悠果王室,就会是个背景神圣的王室了。不能散发血腥味,必须要洁白无瑕又成熟稳重才行。这样一来,恐吓对手这种事情,就是让人感受到美丽的刀鞘之中,还是有着锋利刀刃存在吧。”

  修格对着笑眯眯的恰克慕,皱起了眉头。

  距离这一段对话已进过了一个月以上。启程的准备花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出发了,一路旅行也花了二十二天之久。这趟旅程,再过不久就要结束了。

  “修格,你看你看!有好多帆船正在会合!”

  蔚蓝色的海面上拖曳出航行路线的白色尾巴,几十艘巨大的帆船以“望光之都”为目标,正在集结当中。多彩多姿的风帆迎着风,看起来就像是剪碎的色纸散落海上。

  “里面几乎是桑可尔王国各岛的船只吧,不过应该也有来自同盟国的船只。”

  海涛声不绝于耳。海鸟发出尖锐的叫声,交错翱翔天际。

  带着咸味的海风突然拂过恰克慕的脸颊。一瞬间,仿佛尖锐的东西刺上来,恰克慕着实感受到自己身处异国。

  延伸直到视野尽头的大海。桑可尔语称为“亚鲁塔希”海的这片蔚蓝海洋的远方,是辽阔的南方大陆。是块远比恰克慕诞生的北方大陆,更要广大无边的大陆。听说在那里,国力武力都很强大的诸国,正在持续进行血流成河的战争。

  早在两百五十年之前,恰克慕的祖先圣祖托尔特尔陛下,舍弃了战火不歇的南方故国悠果王国,带领悠果人,渡过了这片亚鲁塔希海。

  一想到现在自己正看着同样一片海洋,就有种奇妙的感觉。

  “……殿下,我们动身吧。”

  听到修格的声音之后,恰克慕点点头,缓缓转过身背对那片蓝到简直教人眼睛发疼的大海。

  2)祝贺的武术表演

  “喂,这是比较旧的拳带啦,上面有血迹。这种东西怎么能用在‘祝贺的武术表演’上!”

  把皮制拳带丢向侍从,塔路桑王子怒斥着。拳带“啪”的一声打到年轻随从的肩膀后掉了下去,随后慌张地到武器室寻找新拳带,消失在塔鲁桑王子的面前。

  另一个随从把缝入金线的美丽胸甲,被挂到个子高到让人想不到只有十四岁,强壮的塔鲁桑王子那晒得黝黑的胸膛上。一旁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环着胳膊抱胸看着这一幕。

  “塔鲁桑,拜托你深呼吸放松一下好吗?你想用现在这样像是饿坏的鲨鱼一样的表情,去参加‘祝贺的武术表演’吗?”

  听到这带着些微笑意的柔和声音这么说,塔鲁桑瞪了姐姐一眼。

  “我跟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来的呆子不一样。比起呆子,饿坏的鲨鱼强得多了。”

  萨尔娜苦笑。

  “没办法呀。兄长并不是因为瞧不起你,才那样说你的。”

  “那么,他是出于什么居心才那样说的?”

  昨天傍晚,在宫殿迎接新悠果王国的恰克慕太子,奉为国宝领到别馆去之后,兄长卡尔南王子说过的那些话,深深伤害了塔鲁桑。

  卡尔南回头看着塔鲁桑,感叹般地说道:

  “完美的举止,机敏的应对。一个跟你一样是十四岁的孩子,能有那样的表现,真是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那种典雅高尚真厉害。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深藏在贝壳深处的最上等珍珠一般。在我们这种以前当过海盗的王室里,不太可能有人会有那样的高雅气质。以你来说的话,与其说是像珍珠,不如说是像粗鲁的鱼叉——个性坦率很有男子气概是很好啦,不过身为王室成员,也有必要具备像那位太子一样,隐藏自己在美丽贝克里面的高招才行。我的登基大典举办期间,我由衷希望你别让他国来宾,认为你是个没品的王子。”

  想起兄长的话,塔鲁桑不屑地哼了一声。

  “很抱歉我这么没品啦。反正我是在卡鲁秀岛长大的,跟在宫殿长大的兄长就是不一样。

  兄长也去那座岛,我们桑可尔王室的故乡生活看看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会知道我们爬到今天这位置的骨气,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们不是靠高雅气质才获得人民尊敬的。而是因为拥有比散布在这片亚鲁塔希海上的大小岛屿的每一个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还要强悍,让人民生活富足,有能力保护人民不受他国侵略的强大力量才受人崇拜——我比较想让别人以为我是划过天际的粗鲁鱼叉,而不是有气质的高雅珍珠。”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后,塔鲁桑望着姐姐。

  “难道,我错了吗?姐姐。”

  萨尔娜走近弟弟,啪啪地轻拍弟弟那握得紧紧的拳头。

  “我喜欢粗鲁的鱼叉,你没必要变成珍珠。规定要成为国王的长男,在宫殿成长,要成为统领军队的将军的次男,则是在卡鲁秀岛当一个强壮的海上男儿,接受艰苦的训练。这样的桑可尔王室的理想,你现在正充分体现。不过……兄长他说的那些话,我也懂是什么意思。”

  萨尔娜仿佛是在寻找字句,顿了一下。

  “……兄长想说的是,你呀,性格太过外放了。

  王室成员除了‘力量’之外,还必须具备某种东西。就像是雾气一样笼罩着王室成员,正在隔离平民与我们。

  谒见那位恰克慕太子的时候,我跟兄长都感受到了相同的事情。虽然在新悠果王国有这么个传说,据说如果平民看到王室成员的眼睛就会遭到天打雷劈,可是那位太子的双眼深处,的确有某种超越权力的东西。就像是股雾气,有某种东西笼罩着那位太子,深不见底。那是一种……超乎常理的坚强。对吧?”

  塔鲁桑紧皱眉头,凝视着姐姐。

  “因为不会隐藏自己的男人能信得过,所以人们才会喜欢你,会依靠你。不过呢,这样一来人们也就对你没有敬畏之情了。”

  塔鲁桑抖了抖肩膀。

  “姐姐说的这些,我怎么也搞不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像是身处大雾之中。而且,我呀,并不想要自己在不懂那回事的情况下受人敬畏。我希望保持自己的原貌得到人们的敬畏。”

  萨尔娜露出微笑。她最喜欢这个坦率的弟弟,尽管弟弟性格刚烈,而且不成熟。但总有一天,他会自然而然领悟到刚刚那番话的意义吧。

  侍从跑了回来,将新的拳带呈给塔鲁桑。萨尔娜制止了塔鲁桑打算绑拳带的手。萨尔娜仿佛挥鞭一般,在空中甩了甩拳带,然后才仔细地把带子缠在弟弟的拳头上。

  “希望你的拳头,能让看到的人心生敬畏。”

  看着这么说完之后笑眯眯的姐姐,塔鲁桑觉得猛烈燃烧到方才为止的怒火,似乎开始逐渐变弱了。

  聪慧的姐姐萨尔娜。金黄色的肌肤,配上大而分明的褐色眼睛。尽管五官有点太过严厉的感觉,但靠着丰富多变的开朗表情,这种严肃也得到了缓和。想娶这个姐姐的人很多,可是要娶桑可尔王室的女人为妻,必须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

  如果王室的男人是拉着王国前进的强力手臂,那么王室的女人就是找出正确道路的聪明头脑。人们都说原本处于散落亚鲁塔希大小岛屿的女人,是把男人捕捉回来的渔获贩售出去的生意人,聪慧的妻子是难以取代的珍宝。

  桑可尔王国,是一个拥有多达数百个大小岛屿的海之王国。

  以前,这片海域没有大王国,只有为了保护自己的岛屿免于从其他岛屿前来侵略的海盗的威胁,与邻近的岛屿组成同盟而已。男人一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就会组成战士团保护岛屿,渔获少的时候就变身成海盗,攻入其他的海域。

  传统有这么个习惯:要是工人靠不住,他们就会去别的岛屿或是大陆诸国——他们轻蔑地称之为拉休塔希“陆地”——捕捉奴隶带回来。即使桑可尔王国建立之后,立法禁止捕捉奴隶,但是,现在依然有暗中到他国捕捉奴隶的生意在进行着。

  随着海盗这样互相攻打,强大的战士团逐渐控制了多数岛屿,形成了小型的王国。然而,虽说是国家,也不是像新悠果王国那样,将皇帝视为神明的后代崇拜,统合在此一基础上的国家,而是秉持着“如果能待在强悍的男人们底下,那么危急时刻就能得到保护,还有能扩展贸易通路这个好处”这样的想法,让人心甘情愿成为统治者的手下。

  桑可尔王室的祖先,也是在如此的战士团——站在其他岛屿的角度来看就是海盗——之中,靠着强悍的男人与聪慧的女人出类拔萃,迅速崭露头角,击溃其他的战士团,或是加以拉拢,然后建立了支配广大海域的王国。

  可是,在王国成立已经过了大概一百二十年的此刻,讨海人的性情几乎没什么改变。海域不同,语言也不同,也有人根本只会说个几句共通语言桑可尔语而已。

  遭到桑可尔王国吞并的十二个小国的国王们,现在虽然只不过是桑可尔王国的地方领主,但还是拥有跟以前一样的“看岛人”的称呼,底下的战士团依旧保有着身为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牵绊。而且,那十二名“看岛人”,现在还得到许可,能向自己势力范围内的人民征税,雇用底下的士兵。

  不过相对的,桑可尔王室会向他们这些看岛人课税,并且从各岛征兵,建立起强力王国军的基础。他们的子孙在京城土生土长,世世代代都担任王国军的士兵,再从那些元老士兵中,选出统帅王国军的将军。总括这些将军的人,则是国王的弟弟担任的大将军。那些看岛人也必须听命于大将军。

  随着桑可尔王国日益壮大,看岛人也无须再担心他国侵略或是海盗袭击,可以放心做生意,跟其他国家的贸易通路也顺利扩大。机灵多谋的看岛人,变成了富裕的海洋商人,借着他们缴来符合利益的税租给王室,桑可尔王室也再度累积财富,变得有钱起来。

  即使如此,也还是有讨厌桑可尔王室的统治的人。有的人离开故乡之岛,移居到王国之外的岛屿去。也有生在船上,在岛屿之间旅行,将来有一天会死在船上的拉夏洛“随海浪迹之民”。他们没有缴税,就算有三个儿子,也不会把其中一个送到王室当兵,另一个送到看岛人那里当兵。

  桑可尔王室虽没把这些人当臣民保护,但也没有加以处罚。身处王室底下而获得的利益,还有与王室成员的人际关系的牵绊等等,逐渐将桑可尔这一个王国整合为一体。

  然后,还有连接看岛人与王室的更重要的牵绊,诞生于王室女性的婚姻上。

  看岛人虽然永远都受到桑可尔王室的监视,可是,他们一路走来没有反抗意图的原因,就是靠着他们的妻子,能够获得当个小小看岛人死都不可能得到的庞大利益或是名誉等等。

  看岛人反而害怕得罪妻子。因为决定王国地方领主看岛人的权限,掌握在流着王室血液的妻子手中。

  倘若,妻子判断丈夫不适合担任看岛人,只要在人称“女人集会”的桑可尔王室女性会议中提出且获得赞成,就可以跟丈夫离婚,选一个能力更优秀的男人再婚,让新丈夫成为看岛人。

  要替换看岛人的时候,“女人集会”也会在王宫召开。会从身上留着桑可尔王室血液的众多女性之中,挑选出对王室忠心耿耿的聪慧女性,再把挑选新看岛人当丈夫的重责大任托付给她。

  流着王室血液的女性,可说是王国的核心。所以,她们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彻底接受良好教育。国王的女儿当然如此,即使是看到人的女儿或表姐妹也一样,都是一到四岁就送去王宫。一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故乡的岛屿和父母亲一起生活的。一旦过了十二岁,她们就会巡回桑可尔王国之内的大小岛屿,慢慢学习每座岛屿各自的由来发展。

  她们是其他国家那些成长于深闺,既无知识也无经验的贵族女性所不能相提并论的。

  现在的桑可尔国王有两个王子与三位公主。长男卡尔南、长女卡莉娜与次女洛克萨娜已经结婚,还没结婚的公主就只有萨尔娜一个人。

  塔鲁桑一边将漂亮腰带解开,一边说道:

  “姐姐,我对兄长所言生气的原因,该怎么说才好呢,是因为那个恰克慕太子,正好是我不想当的那种王子。

  我们从小时候开始,不久被教育说要靠自己的双脚站立吗?不能把王国视为保护自己的盾牌,要把自己当成是保护王国的盾牌才对。我为了获得成为亡国之盾的能力,一路走来都努力锻炼自己。要是我能处在王国的羽翼之下舒服度日,应该真的可以变成洁白的美丽珍珠吧。但是,这种人在危急的时候,有办法成为国家的盾牌吗?

  据说那位太子,好像身份地位低下的人一定不能看到他的眼睛之类的,除了跟我们打招呼之外,一直都用块薄布遮住自己的脸。那家伙,难道也总是透过布去看自己的人民吗!”

  一想到恰克慕太子那白净的脸,一把心头火又烧了起来。

  “我根本就搞不懂那种会让牛拉车的人脑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呀,姐姐。那是牛耶!用四匹马一组的车辆,可以早很多到达呀。

  跟教养出那种太子的国家当同盟,真的对我国有什么好处吗?”

  就在挑明这么说的时候,周围突然闹哄哄了起来。因为要参加武术表演的士兵们完成准备,为了迎接塔鲁桑,已经进入休息室了。

  塔鲁桑一进到休息室,士兵们立刻微笑对他行礼。每个男人都全身晒得皮肤黝黑,身强体壮。他们是选自王国军士兵的拳击高手。

  虽然隶属的队伍各不相同,但同为修炼拳击的伙伴,他们跟塔鲁桑都很熟。塔鲁桑是这里头年纪最轻的,不过体格与拳击本领和年长的士兵相较,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塔鲁桑直属的卫兵当然不用说,属于其他队伍的士兵们,也都对塔鲁桑抱持敬意与共同意识。

  其中一位最年长的士兵,看了看做好武术表演正是装扮的塔鲁桑后,感慨地说:

  “殿下,您这身打扮真是好看。殿下,您真的……跟由南大人十分相像。”

  沉默在士兵之间扩散开来。国王之弟,以大将军的身份威名满天下,集桑可尔王国士兵的尊敬和信赖于一身的由南,因急病去世还不到两年。塔鲁桑的卫兵都知道,没有儿子的由南,把塔鲁桑当亲生儿子疼爱照顾,所以很多人都将由南生前的身影重叠到塔鲁桑身上。

  塔鲁桑尽管听了开心,但又不好意思,两道浓眉紧皱起来。

  “……谢谢夸奖。希望不只是外表相像,我也能表演出跟叔父一样的完美拳击就好了。”

  “殿下的武术,一定会吓破各国嘉宾的胆子的!殿下有多行,我们自己人最清楚了。”

  塔鲁桑直属的年轻卫兵这么说,并露出微笑。

  “每次练习的时候,殿下的拳头打出来的淤血,可是严重到这种破胸甲都藏不住呢。”

  仔细一看,确实在没有胸甲的腹部一带,有几处已经发黑的淤血,塔鲁桑不由得哈哈大笑。

  “下手这么重,不好意思啦。下次我会只瞄准有胸甲的地方出拳。”

  说完,塔鲁桑拍了拍年轻卫兵的肩膀。

  “好了,我们走吧。去让异国的那些家伙,瞧瞧我们桑可尔的力量!”

  士兵们大声应和。塔鲁桑一迈出脚步,他们就全体跟随其后。一边走着,塔鲁桑紧紧缠上拳带的两个拳头还一边互打。

  ——那位太子,应该没揍过人,也没被人揍过吧。

  这拳头要是赏到那张白净的脸庞上,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表情?即使满脸鼻血,他还是可以保有优雅的态度吗?塔鲁桑的嘴唇,浮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

  坐在设置于王宫中庭的贵宾席,恰克慕感觉到汗水沿着背部滑落。明明时值冬季,这个国家却如此炎热。透过罩在头上的薄布望着眼前延伸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恰克慕觉得有点头昏眼花。

  ——跟我国的王宫,真是天差地远呀。

  想起有如重重沉淀着深山般宁静的故乡王宫,恰克慕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桑可尔王宫,实际上是开放式的。大大的门加上大大的窗户,形成了不论身处何方都能感受到吹拂的风的构造。白色墙壁替蔚蓝的海天清楚镶边,凝视太久的话似乎会双眼发疼。而且,还有这股花香味!缠绕在面对中庭的宫殿门柱上,仿佛在燃烧的成片红花,将整座宫殿包覆在浓厚甜美的香味中。

  现在恰克慕所在的广大中庭的中央有个水池。不对,那该怎么称呼才对?说是水池,又显得太大了。映照着天空,散发着美丽蓝色光芒的水面上,有多达十二艘的平底船。

  “抱歉打扰到您了,恰克慕太子殿下。”

  一个爽朗的女声,让恰克慕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因为右边的位子空着,本来以为是谁要来就座了,却只有个高瘦女人,,在三名侍女的服侍下,站在那个位子的后方。

  她举止优雅,单膝弯曲行了个桑可尔式的礼。晒得黝黑光滑的肌肤上的大眼睛,散发着生气勃勃的光芒。褐色长发戴着模仿蔓藤与花朵做成的头带,宽松的薄布衣,系着一条镶嵌了小珍珠的腰带。肩膀则是显露在外面。

  “我是萨尔娜。由衷感谢您从遥远的新悠果王国来参加家兄的登基大典。接下来在仪式的过程中,将由不才敝人陪在您的身边。”

  恰克慕立刻起身,将薄布自脸上掀起。

  “桑可而王室的萨尔娜公主,感谢您如此客气过来招呼。承蒙公主您亲自接待,我真的是过意不去。请您就座吧。”

  萨尔娜笑眯眯地,在位子上坐下。一阵花香轻轻掠过恰克慕的脸颊。因为几乎没有跟同年龄层的女性在这么近的距离交谈过,恰克慕的内心感到万分紧张,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

  新王登基大典,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宾客到访。仿佛围绕中庭池子而摆设的座位,也坐了各国的王室贵族,他们的身边则坐着一眼就看得出是看岛人的妻子们。恰克慕心想,桑可尔王室这种安排同年龄曾女性负责接待的周密思虑,实在是教人敬佩。

  “不过,您的悠果语说得真好呢,我吓了一大跳。”

  “谢谢您的夸奖。这是王室成员从小时候开始就要学的‘友国’语言。”

  恰克慕脸上浮现浅浅笑容。然后,以流利的桑可尔语说道:

  “这样呀。我也是从小开始就学习桑可尔语,向往美丽的南方国家。”

  萨尔娜的眉毛迅速地扬了扬。

  “哦,我都不知道呢。我还以为悠果王室成员不会讲除了悠果语以外的语言。”

  “皇帝陛下是只说悠果语没错。因为,皇帝陛下是国家的灵魂。但是,还是太子的时候,学习各国语言是惯例。语言,是灵魂的声音。要了解他国,就必须通晓该国语言。桑可尔语,是种美丽如歌的语言呢。”

  萨尔娜的嘴角漾开了笑容。

  “是呀。是种像歌一样夸张,大声说出口的语言呀。因为这是一种仿佛能渡过海洋,洪亮回荡的语言。”

  萨尔娜迅速用手指着眼前延伸整片的水面。

  “我们称此为‘路诺·亚鲁塔希’,意思是‘受围绕的海’。即使是在王宫里面,也不能不保有海洋。对桑可尔人来说,海洋就是如同母亲的存在。”

  这么说完之后,萨尔娜想起了某件事,忍不住笑出来。

  “我的弟弟塔鲁桑,小时候还跳到这里面去,抓鱼儿来玩呢。”

  萨尔娜说着调皮弟弟事情时的表情,让恰克慕的心头暖暖的。原来也有能够这样说着自己弟弟的王族,他不由得羡慕起来。因为在他成长的世界中,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只不过是随时都有可能威胁自己性命的存在罢了。

  “也许你会想,王子怎么会玩那种游戏,可是我们桑可尔王室呀,本来就是非常血气方刚的民族。接下来您即将看到的‘祝贺的武术表演’,也是将桑可尔王室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战斗取得群岛的历史仪式化之后,表现那种功勋的演出。”

  这个时候,奇妙的笛声盖过他们交谈的声音而响了起来,虽然音阶稍微不准。

  “请您看那边的‘海之门’。桑可尔的勇士们要进场了。”

  皮肤晒成金黄色,身体强壮的男人们排成两列进入中庭。所有人除了拳头上缠着皮革带子,腰系装饰华丽的腰带,以及披着胸甲之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穿。

  看到站在队伍最前方,自豪地抬头挺胸的少年后,恰克慕感到些许讶异。他记得,那少年确实是昨天傍晚,随同即将登基的卡尔南王子一起向他打招呼的王子。

  “那位站在最前面的人,是不是塔鲁桑王子?”

  “是的。塔鲁桑是我国屈指可数的拳击高手。”

  恰克慕的内心,再度涌现一种羡慕的感觉。尽管贵为王子,还是能够进行武术表演祝贺兄长的登基。恰克慕打从心底羡慕这样的自由。

  笛子的音色变得格外高亢。

  “桑可尔王塔弗姆尔,和卡尔南王子要入场了。”

  萨尔娜低声说完,随即站了起来。恰克慕也跟着起身。

  高大的桑可尔王,以及新王登基的主角卡尔南王子,牵着年幼长男的手,领着怀里抱着刚诞生没多久的次男的王妃,现身在王宫北侧的“空之门”。

  宾客们一同鼓掌,欢迎桑可尔王一家人。

  “各位‘友国’的至高者,欢迎来参加敝国的王权转移仪式。接下来在典礼进行的时候,请各位一同与敝国分享这份喜悦。”

  桑可尔王的声音洪亮得教人吃惊,朗朗在中庭里扩散开来。掌声也变得更大了。

  “现在马上让我们来观赏第一个祝贺仪式‘祝贺的武术表演’吧。担任演出的,是敝国最强的拳击高手们。虽然是有点粗鲁的祝贺仪式,不过这是赞扬在桑可尔境内一路克服波涛汹涌的大海走来的英勇雄壮。请各位慢慢欣赏。”

  十二名男子向来宾行礼后,两个队伍各自分散到“受围绕的海”的两侧,面对面站着。

  塔鲁桑王子站在恰克慕面前,深深一鞠躬。恰克慕也恭敬回礼。浓眉大眼的塔鲁桑,迅速转身背对恰克慕,再次面向“受围绕的海”。

  笛音消失了,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响彻四方的鼓声。

  随即,男人们的身体跃向空中——男人们的身体,在空中描绘出弧线,跳上停在“受围绕的海”上的船。平底船着实往下沉了好一些后,才浮起来。男人们靠着绝妙的平衡感,脚步毫无移动,稳固站在摇晃的船上。

  “咚——”的鼓声响起。然后,男人们的身体再度跃过空中,与对面的男人们在空中身体交错,缠着皮革带子的拳头击打身体的声音在空中传来。

  配合着“咚、咚、咚——”逐渐加快的鼓声,男人们朝着敌人的船跳过去,错身而过的时候,用拳头打击敌人,同时防守敌人的拳头,再降落到船上。

  那让人想象不到是人类既能的轻巧身体与平衡感,深深吸引住观众的目光。

  恰克慕也看这场武术表演看到目不转睛。

  ——看到正在战斗的人所展现出来的行动……

  耳朵深处,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注意力不可以只关注在一个点上,要看整体。就像河里面有石头所以水流会转弯一样,人的动作,也会因为面对的方向而自然显现。只要注意看整体,就可以在对方攻击逼近之前看破。

  (……帕尔莎。)

  恰克慕拼命压抑着,不让涌上胸口的怀念之情表现在脸上。因为曾经保护过他的女保镖的面貌,在心中浮现了。

  帕尔莎曾经教过恰克慕,在亢帕尔王国流传的,一种叫做“齐基”的赤手武术。那种适合用于实战的攻防一体武术,虽然都是些妨碍对方的小招式,但这三年之间,恰克慕只要一个人独处,就会偷偷反复练习那一整套招式。对恰克慕来说,与其说那么做是武术练习,不如说是重温与帕尔莎等人共度时光的回忆的手段。

  随着时光流逝,不知不觉中,那一套防身武术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甚至达到无须思考身体就能行动的程度。虽然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帕尔莎看看自己进步很多,不过,这应该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吧。

  即使疲劳逐渐浮现,男人们的身体剧烈摇晃的次数增加了,可是塔鲁桑王子的动作依然从容不迫。

  水花溅得老高。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被打落到水中消失不见,一会儿后才浮出来,难为情地摇头甩水。其中也有人流鼻血了。观众忍不住发出叹息。

  一旦平衡感不再,接着就如雪崩一般,男人们的动作开始乱了起来。每当男人们身体交错的时候,就会有一、两个人掉进水里,剩下的只有包括塔鲁桑王子在内的三个人而已。

  “咚咚咚——”,鼓声接连响起,那三位勇士,头也不回地在船舷一蹬,就从空中朝着后方降落。看到跃过空中回到这边岸上的塔鲁桑王子背部的瞬间,恰克慕的身体因为吃惊而动了一下。

  *

  全身热得仿佛在燃烧。大鼓的声音敲打一声、又一声……错身而过,毫不留情地攻击过来的男人们的拳头,一拳又一拳……塔鲁桑情绪亢奋激昂。力量从全身四处涌现出来。塔鲁桑在内心呐喊。

  (兄长,您看看我!请你替我这优点不是受壳保护的珍珠,而是划破空中的鱼叉的弟弟感到高兴吧!)

  进关肩膀传来遭到男人拳头击中而流窜全身的撞击感,可是塔鲁桑毫无畏惧,朝着那个男人的头部侧面而重重出拳。看见男人飞得远远的然后掉进水里,喜悦的心情从全身涌出。

  (珍珠那种东西,要是没有外面的壳,到底会有多脆弱,兄长您就亲眼看个清楚吧。)

  表演结束的鼓声响起的瞬间,塔鲁桑双脚一蹬船舷,身体飞过空中。然后,他在整场武术表演进行的过程中一直偷偷观察的恰克慕太子的前面着地,却因为着地失败脚步不稳,身体朝着背后倾倒,手脚胡乱挣扎,一个反拳就朝着恰克慕太子挥下。

  就在塔鲁桑以为拳头要打中柔软的脸颊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有个坚硬的物体把自己的拳头挥开。紧接着,某个人用强大的力量紧紧抱住他那仰着向后倒的身体。

  塔鲁桑跟抱住他的人四目交会——塔鲁桑与恰克慕,彼此的眼里都浮现惊讶,一时之间,两个人就像是结冰一般凝视着对方。

  “塔鲁桑!你真是太没礼貌了!”

  萨尔娜起身,气喘吁吁地说。整个中庭鸦雀无声,关注着这场没料想到的意外。桑可尔王与卡尔南王子慌张地站起来。

  “太可怕了!恰克慕太子殿下,您有受伤吗?”

  人在恰克慕的后方,因为座位背后这个位置行动不便的缘故,导致本来应该要保护太子却来不及出手的那些护卫的近卫兵,因为替自己的疏失感到愧疚而脸色发白。

  恰克慕本人倒是不知道这短短片刻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愣在原地。

  他回神过来,发现由于熟稔的武术的帮助,让他立刻挥开了塔鲁桑纳朝着他飞过来的拳头,且接住了塔鲁桑倒下的身体,跟塔鲁桑对上了眼。现在他才感受到,塔鲁桑那强壮的巨大身躯有多么沉重。

  尽管塔鲁桑的眼中浮现出吃惊的眼神,但马上转变成耻辱与愤怒的色泽。塔鲁桑连双耳都涨得通红。接着突然察觉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严重。

  对方是同盟国的太子。虽然以“无法避免的意外”为借口应该就能躲掉责任。但即使是意外,在祝贺活动的第一天,主办国的王子就造成受邀前来参加的他国太子重伤,这可说是非常严重的疏失。突然看清自己那放任愤怒而不把结果当一回事的态度有多幼稚,塔鲁桑不禁全身发抖,就在恰克慕太子的面前跪了下去。

  塔鲁桑回身过来,发现兄长与父亲正从上朝下看着自己。看到他们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让塔鲁桑的胃紧紧收缩。就在此时,头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武术表演真的好厉害。虽然最后跌倒了,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

  恰克慕太子,专注凝视着塔鲁桑的眼睛。

  “请各位放心,我毫发无伤。因为塔鲁桑王子就算自己失去身体平衡那么严重的时候,还挂念到我的安危。”

  恰克慕以冷静的声音说道。实在想不到,这跟在一时半刻之前还吃惊地睁大双眼的少年是同一个人。他对着担心地看着他的桑可尔王微笑。

  “我真的观赏了一场非常好的武术表演。最后,连我都能够参与,真是莫大的荣幸。敝国新悠果王国,在危急的时刻,也会像这样好好保护塔鲁桑王子的后方的。”

  恰克慕面带微笑的话语,让观众的紧张情绪得到缓和,笑声与掌声四起。

  桑可尔王与卡尔南王子松了一口气,打从心底感谢巧妙处理这个意外的恰克慕,接着回到座位上去。但是,只有塔鲁桑因为耻辱而全身发抖。恰克慕的高超机灵反应,实在是狠狠地把塔鲁桑当成了小丑。塔鲁桑死命地压抑着气得七窍生烟的感觉。

  这仿佛是落下一块布幕般,能够轻易就隐藏住自己的情绪,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塔鲁桑虽然很恨这个身为太子的少年,不过他也很清楚这不过是把别人的好意当成恶意。于是,塔鲁桑决定要压抑住内心中那有如痛苦挣扎的发狂野兽般的愤怒。他不想认定自己是个悲惨到会任凭曲解别人好意的念头控制的男人。

  乐师再度开始表演,参加武术表演的男人们重新整队。

  “非常抱歉。”

  对着就像是硬挤出声音道歉,深深一鞠躬后打算回到队伍中的塔鲁桑,恰克慕不由得小声地说道:

  “我……”

  恰克慕看着回过头来的塔鲁桑的双眼。

  “不希望这种无聊的小事,成为我们之间的疙瘩。”

  塔鲁桑皱起眉头,凝视肤色白净的太子那双黑色的眼睛。

  察觉到太子的眼中浮现出一种自我厌恶的神色,塔鲁桑吓了一大跳。觉得自己说大话,很没用又很丢脸的这种情绪,也在恰克慕些微紧闭的嘴角显现出来——恰克慕那超然俯瞰一切的表情消失了,塔鲁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属于同年纪少年的表情。

  一时之间沉默望着恰克慕的塔鲁桑,不久后简短回应道:

  “我也是。”

  接着,对恰克慕行礼之后要离开前,又忽然再次回头。

  “恰克慕太子殿下,请问您学的是哪种武术?”

  恰克慕的双眼亮了起来。那一瞬间,恰克慕给人的印象为之一变。

  “让我告诉您这个故事吧。如果,您在仪式进行的时候能空出时间的话。”

  塔鲁桑果断地一鞠躬后,便回到男人的队伍里去了。

  3)吹向“花之亭”的风

  夕阳的光辉,将“花之亭”染成了金色。位在王宫的西方边缘,突出于海角最前端的这座亭子,是桑可尔人称“关键的女人们”的女性们休息的地方。

  所谓的“关键女人”,就是在拥有王族血统的女性之中,位居特别高的女性,公主或王妃当然不用多说,看岛人的妻子也一样,都具备身处这个领域的资格。

  这座亭子,只是以六根大柱支撑着半球形的屋顶,没有墙壁,南方与西方是峭立的山崖,地下室一整片延伸出去,波涛汹涌拍打着岸边的大海。东方与北方则是与花朵盛开的王宫相邻的庭院,完全没有人可以躲藏的阴影处。也就是说,这里不只是单纯的休息处,同时也是无人能够偷偷靠近的密谈场所。

  亭子的地面铺满白色的磨石子,中央有座六角形的池子,从花园流过来的清水累积在池子里,再从那里沿着窄细的沟渠发出潺潺水声,经由海角的前端流入海中。

  傍晚的海风吹来的海水味,与花园绽放的兰葛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以各随己意的姿势正在放松身心的女人们的香水味。

  现在,这座亭子里,除了卡尔南王子的妻子外,“关键的女人们”全都到齐了。卡尔南王子的妻子紫娜,由于刚生完第二王子而身体不适,目前依然是除了正式活动外一概不出席的状态。

  国王的次女洛克萨娜,喝了一口闻起来有花香味的酒,出神地低声说道:

  “啊,真好喝。洛喀理纳果然要加冰块才对味。要不是在京城,哪喝得到这种奢侈美酒。在我们诺拉木岛呀,虽然是要什么有什么,不过就是没冰块。”

  从制冰的北国运送到遥远的桑可尔,然后存放在海角洞窟制成的冰室中保管的冰块,是王宫内少数人才能尝得到的奢侈品。

  每个都是身材苗条、长手长脚的女人,今天的话题是对自己担任接待人员所负责的各国宾客品头论足一番。

  “萨尔娜,你运气真好。恰克慕太子虽然长得白白净净,不过还挺有男子气概的嘛。”

  对着洛克萨娜闭起单眼,萨尔娜苦笑道。

  “是呀,确实如此。他呀……美到让人吃惊得睁大眼睛呢。”

  女人们笑成一团。

  “真生动的形容。桑可尔的男人强壮是强壮啦,不过找不到那种眼神带着神秘感的男人。”

  “我比较喜欢太子旁边那个年轻人。个子高高的,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哦,那是太子商量事情的人。据说他是新悠果王国的‘星之宫’的英才。‘星之宫’的每个人听说都拥有可以成为幕后引导那个国家的圣导师的能力,好好接待他没有坏处的。”

  堂姐妹与姑姑们这样交谈的时候,发觉到国王长女卡莉娜独自陷入沉思,萨尔娜悄悄起身,到长姐的身边坐下。

  “姐姐,您在担心什么呢?”

  卡莉娜嘴唇浮现轻轻的笑。然后,双眼忽然变成了下定某种决心的神色。她抬起头,对女人们说道:

  “大家听我说,我有件很挂念的事。”

  女人们停下各自的对话看着卡莉娜。卡莉娜虽然只有二十四岁,但由于个性沉着冷静,所以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这群女人的领导者般的存在。

  “请问大家,有没有人觉得我丈夫的举止跟平常不太一样?”

  看到好几个人苦笑的表情,卡莉娜摇摇头。

  “错不了的。他可能有外遇了。”

  洛克萨娜一边把玩酒器,一边困惑地侧着头。

  “说具体一点,是怎样的感觉呀?”

  “例如,说是为了比赛正在训练,所以放信鸽出去的次数增加了,还再三跟从南方大陆来扩展新的商业的客人进行密商。”

  大部分女人们的表情迅速转暗。看到这样,卡莉娜尖声说道:

  “你们有头绪吗?”

  一个姑姑耸了耸肩。

  “这事有那么要紧吗?有新商人从南方过来,这很平常呀。男人们喜欢秘密使用信鸽也很常见呀。以我自己的情况来说,差不多从去年开始,就像你说的那样,也觉得我丈夫放信鸽出去的次数变多了,其实,我已经试着跟他确认过了。虽然我想大家都是这样啦,不过因为我先给了看鸽人一大笔钱,要他将信鸽送出去的信件都先让我过目,所以正在进行怎样的信件来往,我都瞭若指掌。结果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姑姑,我认为放信鸽出去的次数变多,只是一种障眼法。是要让人把注意力转到那边去,提高警觉然后进行确认,最后再让人放心下来的手段。”

  在女人们的吵杂声中,卡莉娜继续说着:

  “我也是因为去年开始,丈夫放信鸽的次数实在太多,所以提高了警觉。可是,他说的是在做比赛的训练,放出去的鸽子并没有携带信件,带回来的信件也没有可疑的地方。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有一个装卸货物的工人,拿了这种东西给我。”

  卡莉娜拿出来的,是个小小的黑色焦油块。一边从已经切成两半的焦油块中拔出张白纸,卡莉那一边说道:

  “那个工人是个聪明男人。来自南方达路休帝国的船只抵达的晚上,他发现有个船员从宴席溜出去,于是就跟踪对方。他看到船员走到锚缆那边,心想可能是要去确认锚有没有下好,结果就在那时候,船员居然一溜烟潜入海中。等了一下子之后,那个船员虽然回到岸上,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宿舍去了,不过工人实在觉得奇怪,就等到黎明后,自己也潜入那个船员潜入的那一带地方去调查。然后,就看到了这个东西牢牢塞在船锚的锁链里面。

  真的是非常巧妙的高招呀。要是,前一晚船员没有察觉到那个船员的可疑行动,就会以为这只是一般的脏东西而没多加注意了。”

  最年长的女人——王妃的母亲特拉娜,从背靠着的柱子站直身子,对卡莉娜招手。由于年纪大了,几乎都没有过问政事,但身为祖母与王妃——意即因为卡莉娜等人的母亲早逝,所以特拉娜的意见,至今依然受到王室女人们的倚重。卡莉娜站起来,在特拉娜的膝盖边坐下。聚集在周围的女人们纷纷拉长脖子看卡莉娜手中紧握着的白纸。

  那张白纸上面只是挖了几个小洞,什么都没写。

  “这是必须先解读暗号才看得懂的钥匙信件。”

  卡莉娜低声说道。

  “祖母,您说得没错,正是如此。我想送给我丈夫的飞鸽传书里,一定隐藏了要配合这个一起看的暗号文。”

  特拉娜从纸张抬起头,看着卡莉娜。

  “你没有去求证吗?”

  “是的。因为我没有时间。这东西是在要出发到这里来的那天早晨找到的。”

  特拉娜皱起眉头,轻轻摇头。

  “……也许,差不多也到了男人要热血沸腾的时候了。桑可尔的男人,都是些要先用锁链锁住的,有点危险的男人。”

  “怎么样?要告诉我们的丈夫说我们已经察觉到了,防范他们乱来吗?”

  洛克萨娜一面看着姐姐与祖母,一面低声地说,但特拉娜摇头。

  卡莉娜领会到特拉钠的意思。

  “我们反而要装成没有发觉的样子监视他们。谁是主谋,谁跟谁联手,为了将来好,必须将这阴谋的源头查个水落石出。”

  女人们的脸上浮现出了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无所畏惧的表情。他们可是喜欢狂风暴雨胜过风平浪静的桑可尔女人。看着这种的表情,特拉娜担心地说:

  “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好几个看岛人联手,企图推翻王室的事情。可是,叛乱总是在成气候之前,他们自己就先闹内讧失败了。因为要争老大的位置。亚鲁塔系上多达数百座的岛屿,要整合为一股势力,可没那么容易。不过……我很在意南方大陆的商人也牵扯其中这一点。”

  卡莉娜表情紧绷。

  “没错。要说可疑的奇怪商人,是有好几个。例如说搭了藏有这张纸的船的悠果商人。那个男人与我丈夫开始做生意之后,飞鸽传书的次数就增加了。”

  “悠果商人?不是达路休人吗?”

  洛克萨娜一问,卡莉娜立刻点头。

  “是呀。虽然搭的是达路休的商船,不过那样的长相确实是悠果人没错。达路休帝国征服悠果王国之后,也有的悠果人就变成了达路休帝国的臣民继续做生意。因为我对这历史有点兴趣,所以还有印象。”

  “……这么一说,我丈夫也常跟悠果人做生意。”

  撒感群岛的看岛人妻子这么说,洛克萨娜歪着头。

  “是呀。但是要说到搭达路休商船过来的悠果人,也不是只有一个。我们说的不见得是同一个人。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想想看喔,好像是叫多库姆吧。”

  “姐姐您觉得可疑的男人,也是这个名字吗?”

  “不是。我记得他是叫拉斯古的样子。不过名字这种东西,要取几个就有几个呀。那个悠果人,说不定也跟这事情有瓜葛——可是,如果有个暗地里操纵我们的丈夫,正在进行什么大计划的人在幕后,那就非找出来不可。”

  女人们纷纷点头。虽然各自都是性格强悍的女人,但在跟王国未来有关的事情上,她们从小就受到教育要同心协力一同前进。

  特拉娜低声地说道:

  “卡莉娜。我老了,脑袋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灵光了。大家就要靠你了。请你担任大家的首领,好好听取大家的意见,好好行动。

  在新王要即位的这个时候,看岛人出现了不知道目的是什么的可疑举动。再加上,你的丈夫带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已经快要到这里了……‘纳由古尔·来塔之眼’!我曾经看过一次,实在是让人很不舒服的东西。

  我真的觉得,有暴风雨正在逼近我们。请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太阳仿佛要被大海吸入一般,眼看着沉了下去。女人们望着天色渐暗的大海,暂时陷入了沉思。

  4)交易

  王室的女人们在王宫的亭子看夕阳的时候,拉夏洛“随海浪迹之民”的女儿思黎纳,也正在航行于大海的小小屋船上,独自一个人望着同一个夕阳。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打从突然遇袭,跟父亲他们分开的那一天开始,自己的命运居然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她到现在都还难以置信。虚幻的感觉就像是正在漫长的梦境里徘徊一半。

  那可怕的日子的当晚,思黎纳在无人岛沙滩上的向喀拉丛里过了一晚。

  因为游了非常久的一段时间,所以她累得不得了,一倒进向喀拉丛中就睡着了,但一整晚都为恶梦所苦。胸口满是悲伤,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茫然望着透过向喀拉绿色的叶子照下来的白色光芒。然后,想起父亲、拉夕与拉洽,忍不住哭了起来。

  虽然父亲说“快逃”,可是没有船的思黎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逃脱呢。不仅如此,这座无人岛没有淡水。只能想办法到最近的拉斯岛去,可是昨天那艘恐怖的船,就是从拉斯岛那边过来的。说起来,为什么桑可尔的士兵会在商船上,而且还攻击拉夏洛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思黎纳完全摸不着头绪。

  要怎么做,才能救父亲他们?不管怎么想,就只能想到去拉斯岛这个方法而已。要是因此被抓被杀,也是莫可奈何。就孤注一掷去拉斯岛看看吧。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从海上传来了好几艘小船摇橹前进的声音。

  吓了一跳,思黎纳从向喀拉丛探头出去,看着海的方向。载了士兵的五艘小船正沿着海面靠近。在船尾摇橹的人,从动作看来,感觉很像是拉夏洛。

  看起来士兵们的手上拿着弓箭。他们互相说话,看着沙滩。

  思黎纳悄悄把身体钻进向喀拉丛更深处。那些人是来找她的吗?有可能是这样。或者,不只是来找思黎纳,而是要来找所有活下来游到岛上的人。

  要是他们上岸搜索,一切就完了。昨天,思黎纳走上来的足迹可能还留在沙滩上。只要涨潮的话他们就不会上岸搜索,思黎纳或许就能得救。全身僵硬的思黎纳,竖起耳朵专心听着小船的声音。然后,她注意到了某件事情。

  工、叩叩、叩叩叩、工工。

  船橹敲打船舷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是拉夏洛的“橹语”。所谓的“橹语”,是为了有什么状况的时候,只有拉夏洛才懂的暗号。从小她就学会了。思黎纳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死命要听懂“撸语”。

  ——有人活着吗?有人活着的话,就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到沙滩上。

  ——有人活着吗?有人活着的话,就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到沙滩上。

  一边重复了这句话好几次,小船一边逐渐远去。

  应该是同伴的拉夏洛伸出援手了吧,希望是如此。思黎纳双手紧握。

  感觉起来,到月亮出来的时间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思黎纳在无人岛中到处走动打发时间。吃了树木的果实,从缠绕在树木的藤蔓里,吸出了一点点水润喉。

  然后,在月亮升起之前回到向喀拉丛,等待着某人出现。

  夹杂着海浪声,不久,就传来了摇橹声。思黎纳一听到,就悄悄起身。

  ——我来救你了,快出来。

  ——我来救你了,快出来。

  尽管很清楚知道橹语这么说,但她还是害怕走出向喀拉丛。鼓起所有的勇气,思黎纳终于走出树丛,站立在夜晚的沙滩上。

  细长的小船靠近沙滩,一个男人跳了下来,动作熟练地把小船推上沙滩。男人转身环顾周围,发现到思黎纳后静止不动。

  “……你是拉夏洛吗?”

  男人说的不是桑可尔语,而是拉夏洛之间才听得懂的拉夏洛话。但是,总觉得,这伴随着一种听不惯的声音。思黎纳做好心理准备,回话道:

  “是的。我是拉夏洛。”

  很明显男人像是安心下来,全身的紧绷都放松了。

  “我马上过去,你不要跑,我是来救你的。”

  说完,男人逐渐靠近。月光底下逐渐能模糊地看到男人的脸,是个颇有年纪的人。看到思黎纳后,男人一瞬间停止行动。

  “……哎呀,是个女孩呀。”

  男人的声音混合了惊讶和些微失望。不过,立刻就重振精神,和善地对思黎纳说道:

  “你的遭遇很悲惨,幸好你逃掉了。我还以为能够活下来的,会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您知道我父亲他们的情况吗?”

  忍不住这么说之后,思黎纳赶紧重新再说一次:

  “对不起。我的名字叫思黎纳。请问,我父亲他们……”

  老人示意思黎纳在向喀拉丛旁边坐下。他一坐下就开口:

  “虽然我不知道哪个拉夏洛才是你的父亲,不过昨天的袭击行动中并非所有人都遭到杀害。有好几个人被抓了起来,现在还活着。”

  “我父亲应该抱着个婴儿。我十岁的弟弟拉夕应该也在他身边。”

  老人挑了挑眉毛。

  “你父亲是不是右肩中箭了?”

  思黎纳不由得身体前倾。

  “没错!就是这样。右边……没错,他的右肩中箭了。”

  老人的脸上露出浅浅笑容。

  “这样呀。那么,应该就是那个男人了吧。因为他没有抵抗,所以跟小孩一起被关进奴隶仓库去了。”

  三个家人都还活着。思黎纳的双眼满出泪水。虽然也想询问伯父他们的安危,却已说不出话来。

  “你大概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思黎纳点头。

  “虽然你以为自己是受到桑可尔的船攻击,不过实际上那不是桑可尔的船。那个呀……是达路休帝国的侦察船伪装成的桑可尔船。”

  思黎纳听到这太让人震惊的事,不禁瞠目结舌。

  “你们的运气太差了。平常就算是碰到他们,错身而过也就没事了。

  他们在进行那座海角另一侧的水深测量作业的时候,你们的屋船就正好抵达——达路休帝国军呀,正在寻找穿过这里直攻到桑可尔王过京城的偷袭路线。因为一般认为这里有很多浅滩,兵船很难通过,所以要是能找到顺利通过这里的海路,就会变成一条很好的偷袭路线。这个作业要是在某些地方走漏出去,战略就有遭到识破的危险。为了防止这一点,他们才会动手杀死你们的同伴。”

  “那么,我父亲他们难道——”

  “不会的,你父亲他们应该不会有事。达路休帝国军应该是打算把那个时候留了些活口的事情,在这一带的海域放风声出去。要是能逮到人,就不用担心秘密泄漏出去。因为那些家伙认为反正拉夏洛对桑可尔王国也没有忠诚心,可以变成抓人的好帮手。”

  老人的嘴角浮现苦笑。

  “我们呀,就是个最好的例子。我是出生在非常接近南方达路卡拉路王国的斯卡鲁海的拉夏洛。我的名字叫朵果尔。我想你应该知道吧,达路休帝国在两年前征服了卡拉路王国。斯卡鲁海也受到达路休的统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不再是拉夏洛了。”

  思黎纳困惑地眨了眨眼,朵果尔谆谆说道:

  “达路休帝国呀,没有把我们当奴隶。而是跟其他平民一样,把我们当臣民。比起被海盗抓到后,到死都是当奴隶遭人使唤的命运好上许多。

  可是呀,达路休帝国不允许臣民居无定所随便移居到其他国家。上位者说,既然把我们当臣民保护,相对的我们就要尽义务。也就是说,我们要缴税,儿子要去当兵。

  被迫定居在岛上之后,应该就不能继续称为拉夏洛‘随海浪迹之民’了吧?”

  朵果尔再度凝视着露出事到如今还没有半点真实感的表情的思黎纳。

  “这不是别人的事情。要是达路休帝国征服了桑可尔王国,你们也会步上跟我们相同的命运。”

  朵果尔压低声音,开始加快说话的速度:

  “达路休帝国,把我们的儿子当士兵带到京城去了。说好听是士兵,实际上,简单来说就是人质。然后,这么对我们说:

  ‘你们是拉夏洛“随海浪迹之民”,是在大海上流浪的人民。就算你们到桑可尔去,也不会有人怀疑。你们可以成为最棒的侦察人。各位,快浪迹到桑可尔王国的领海去吧。然后,顺着洋流,去调查桑可尔王国统治底下的领主们如何配置军队吧。顺利完成的人,将可获得高额赏金。’

  也就是说,他们把我们当成侵略桑可尔王国的带路人。”

  思黎纳觉得全身越来越冷。一个非常惊人的大阴谋,已经吞噬了父亲他们——

  “请救救我们。”

  思黎纳寻求依靠般地伸出手,死命紧握朵果尔的手。

  “请您想办法让我父亲他们逃出来——”

  朵果尔轻轻松开思黎纳的手,摇摇头说。

  “这是不可能的。跟在宁可安安静静,缩紧脖子观察事态如何演变还比较好,逃命只会被杀死而已。只要乖乖听话,那些跟你的家族一起活下去的伙伴,应该就会和其他的拉夏洛受到一样的待遇,不会遭到什么虐待才是。”

  “……那么,请您带我去父亲他们那边。我也想跟大家在一起生活。”

  朵果尔握着思黎纳的手指,突然加重了力道。

  “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思黎纳微微皱起眉头。朵果尔的双眼,看起来像在黑暗中发光。

  “达路休那些家伙,并不知道你还活着。你……是飞进我手中的一支复仇之箭。”

  朵果尔的口吻中,混合着因为激动而浮现的一种奇妙感觉。

  思黎纳感到毛骨悚然,想把自己的手拉离朵果尔的手。然而,朵果尔依然紧握着思黎纳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你听我说……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听说是在国界的小战斗中遭到杀害的。

  你知道吗?达路休西边的国界是只有沙子的不毛之地。你能相信吗?能吗?拉夏洛居然死在沙漠中!我梦见了不知道多少次,我儿子在炽热的沙子上正在死去的身影。他一定很痛苦,太可怜了。拉夏洛的儿子被人带到满是沙子的荒地后遭到杀害……”

  朵果尔的双眼渗出粘糊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我痛恨达路休那些害死我儿子的家伙。但是,就算我恨,我又能做什么?这种有如肠子遭到扭拧般的愤怒,我要向哪里发泄才好?别说是发泄了,我还变成达路休的走狗,现在正在帮忙抓跟我同样的拉夏洛!”

  朵果尔张大嘴巴,用力吸气。接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思黎纳。

  “你就是海神可怜我所赐予我的复仇之箭。

  我要利用你,狠狠给达路休帝国一箭!虽然不起眼,却是痛苦的一箭!

  接下来,你要到京城去。然后,把我知道的情报传达给桑可尔王室。达路休帝国强大是强大,但是桑可尔王国非常熟悉大海。桑可尔应该也能有胜算。只要桑可尔赢了,想必我也能觉得痛快。

  而且,要是桑可尔赢了,我们斯卡鲁海的拉夏洛,就会想办法逃到亚鲁塔希海去。你懂吗?我们痛苦得快要喘不过气了。遭人控制行动,生活弄得一团乱,已经让人受够了。已经有很多拉夏洛,静静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陆地上遭人杀害了。”

  思黎纳拼命扭动身子,拉出了自己的手。

  “……这种、这种如此严重的事情,我做不到。我实在……”

  朵果尔笑了。

  “看来你还不懂呀。的确,你是个小女孩没错,不过你能在那种情况下避开那些家伙的耳目成功脱逃呀!

  再说,你也没有别条路可选了。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我会给你逃亡需要的船只跟粮食。我会尽力帮助你的家人,不要受到痛苦的待遇。我会让伙伴送药去给你父亲治疗伤口。我是受达路休统治的拉夏洛的首领。我拥有这些可以可以帮助你的力量。

  只要你父亲成为我们的伙伴活下去,那么迟早他应该都会受达路休统治的拉夏洛村庄所在的尼克岛生活。这样一来,你也知道他人在哪里。有一天,你就可以去找他们,跟家人一起生活。唉,虽然不知道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啦。不过总比再也见不到他们好多了吧?”

  朵果尔让嘴上的笑容持续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思黎纳。

  “要是你不肯帮我,我只会把你留在这里自己回去。你家人的情况也就不关我的事了。你父亲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为箭伤而死亡也说不定。如果你不能体会我想到遭杀害的儿子的心情,那么我也没有道义要帮助你的家人……洽塔·拉·朵洛?(你要答应,还是拒绝?)”

  你根本是疯了——思黎纳实在很想这么说。然而,一想到父亲他们,她就非常恐惧,怎么也无法开口这么说。

  思黎纳想起接下来的遥远旅途。自己能靠着没有父亲在的船,越过外海吗——光想就害怕。但是,别无选择了。带着个婴儿,身上又负伤的父亲他们,只要能过得好一点……那么她什么都愿意做。

  思黎纳将力量集中到腹部,有如成熟女人一般,说出接收这笔交易的话语:

  “……洽塔(我答应)。”

  朵果尔的脸上浮现笑容。

  “很好。我这就给你帮助逃亡的船。

  目前停在海角另一边峡湾的三艘侦察船,明天早晨就要离开这座岛。中午之前达路休的船就会消失了。你等到中午过后再爬上海角,应该就可以看到侦察船已经开走。”

  朵果尔说,他已经事先沉了一艘屋船到峡湾的浅滩里。

  “因为拖走你们的屋船会降低船速,所以他们命令我就地破坏让屋船沉了。我只把最靠近海角的屋船做出破坏的样子给他们看,实际上没有破坏就沉到海中去了。只要你搬开重石,本来就是用浮力很大的喀蓝木材制作的屋船,靠你的力量应该就有办法让它浮起来。

  还有,海角的岩壁那里有洞窟,他们命令我把不需要的东西丢到最靠近峡湾的那座洞窟里面。所以,我把航海的必需品弄成像是不需要的东西藏在那里了。剩下的……就全凭你自己了。虽然你年纪还小,但既然你是拉夏洛的女孩,应当就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

  然后,朵果尔表情紧绷,压低声音说:

  “现在,我要把我知道的所有达路休兵船团的情报告诉你。你要听仔细了。

  这家伙,对桑可尔王国来说,是比装满金币的木桶更有价值的东西。”

  朵果尔用手指在思黎纳的手掌上,画了岛屿和兵船的配置图。用手掌与手指去记忆海图,是拉夏洛特有的方法。手腕的方向是北方,中指所指的方向是南方。还有一边谱曲唱歌一边传递岛屿或洋流的方向。

  最后,朵果尔把自己厚实的手叠放在思黎纳的掌心上。

  “你千万不要弄错传达情报的对象。即使是桑可尔人,也不见得每个都对王室忠心耿耿。如果把我告诉你的情报传达给随便一个人,那么不只是你,连我跟你的父亲都会没命。”

  受托背负的这个行李所带来庞大沉重与危险压迫胸口,思黎纳开始直打哆嗦。

  察觉到她这种颤抖的朵果尔,眼中一瞬间出现犹豫。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紧握思黎纳的手再放开,然后站了起来。

  “……你要加油。”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离开了。

  朵果尔遵守承诺,思黎纳获得了可以离开无人岛的屋船。独自一人将沉入水中的屋船拉起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沮丧得哭出来。

  但是,当发现藏在洞窟里面的包袱中,居然有对贫穷的拉夏洛而言很难得吃到的点心跟熏肉,还有两千贾这么一大笔钱的时候,思黎纳又感觉到有股暖流在心中蔓延开来。她的眼前浮现朵果尔在最后露出一下后又消失的,那充满歉意的表情。朵果尔一定会信守承诺保护父亲他们的。

  那一瞬间——朵果尔的双眼出现犹豫的那一瞬间,自己要是能抱住朵果尔大哭就好了。

  思黎纳在此之后好几次都有这种想法。如果她嘤嘤哭泣,朵果尔也许就会心想,指望这么不可靠的小女孩也无计可施而死心,把她带到父亲他们的身边去。究竟是为什么当时她没有哭呢。明明哭了就解决一切了呀。这种后悔的念头,一直在折磨着思黎纳。

  虽然一想到今后的事情就会担心得不得了,不过还是怀抱着唯一的小小希望。

  那个时候——朵果尔说“你千万不要弄错传达情报的对象”的时候,思黎纳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某位少年的脸。她认识一个最适合传达“比装满金币的木桶更有价值的情报”的人。是从小就跟她一起学习潜水抓鱼,一起在海中潜水、游玩的朋友。而且,是个绝对不会背叛王室的人。那个人就是——塔鲁桑王子。

  不过,塔鲁桑王子现在人在京城的王宫。待在王宫的塔鲁桑王子,跟待在岛上的时候不同,已经是高不可攀的王族了。并不是王国中身份最低贱的拉夏洛之女能够轻易见到的。

  (当时还是应该抱住他大哭才对。这么不得了的事情,我根本就没办法做到嘛……)

  但是,可以回头的一瞬间已经溜走了。即使后悔,如今也莫可奈何。

  就这样,思黎纳开始了孤独的驾船之旅。

  5)“纳由古尔·来塔之眼”

  恰克慕打从心底期待异国的美味料理。到目前为止,因为旅途劳累的影响,感觉端上来的美味料理每道看来都很油腻,不习惯的香料味道直冲鼻腔。不过就算如此,在抵达桑可尔三天之后,可能是疲劳也没了,香料似乎也习惯了。现在每道菜吃起来都充满美味。

  隔壁坐着几位桑可尔王室的女性,优雅地款待着恰克慕,但让人感觉有点遗憾。不久,恰克慕就发现这是借着安插女性到非常想谈政治的各国宾客之间好隔开他们,让所有人都能单纯享受美食的体贴。桑可尔王室的人们,虽然第一印象看来个性直爽,不过随时都在注意小细节。

  不过,修格别说是放松休息了,就连受到女性包围似乎也比恰克慕更不知所措。看到难得一脸僵硬的修格,恰克慕在内心哈哈大笑。

  光是听别人说话,能够亲眼看到不曾真正见过的许多国家的人,就十分有意思了。不只是服装不同,众人的肤色、体型、五官也都不一样。这让恰克慕深感兴趣。

  他特别在意坐在宴席另一边的亢帕尔王国的国王。那位是曾经教过恰克慕的女保镖,帕尔莎故乡的国王。虽然体型有种纤弱的感觉,不过五官样貌的某些地方具备让人想起帕尔莎的特征。一想到那位就是毁了帕尔莎人生的国王的儿子,恰克慕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鱼类与肉类料理撤下,送来酒与水果。客人之间传出了惊叹声,因为每种水果都比在自己国家看过的水果几乎大了一倍。把像是成熟的大红色桃子的果实放入口中,恰克慕大吃一惊。甜甜的果汁与芳香的味道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

  “桑可尔真是个富足之地呢。”

  恰克慕一低声说完,坐在一旁的萨尔娜就露出微笑。

  “这里有丰富的物产,也有欠缺的东西。我们桑可尔王室的女儿们,虽然都要体验在各个岛屿的生活,不过在小岛上,也是有很多不足的东西很让人伤脑筋。”

  恰克慕侧着头思考。他的脑海中浮现以前修格告诉过他的,自己的小岛故乡的事情,于是脱口而出:

  “例如说……水,之类的吗?”

  萨尔娜有些目瞪口呆。

  “哎呀。您还真清楚呢。大部分的人都会说是不是谷物……您说得没错。明明四周都是咳,但是最不足的东西就是淡水。虽然有的岛屿有泉水,不过光是靠泉水还是不够。所以,要储存雨水以供使用。”

  “是这样呀。因为我国有些小岛的情况也是如此。”

  果实与酒端出来的时候,离席去找朋友交谈的人就变多了。跟萨尔娜交谈的恰克慕,突然发觉有个影子笼罩过来而抬起头来。塔鲁桑王子抱着个酒壶就站在前面。从那场武术表演之后,塔鲁桑就奉命要闭门思过,所以大概两个晚上的宴会都没露面,看样子现在终于已经解除禁闭处罚了。

  恰克慕虽然很担心先前面子挂不住的塔鲁桑此刻作何感想,不过塔鲁桑的表情却没有他担心的那么阴郁。

  “武术表演的时候,真的非常抱歉那么失礼。”

  用粗厚的声音这么说道,塔鲁桑把粘稠的金色酒倒入恰克慕的酒杯。

  “谢谢。不过,我们就别再提那件事情了吧。”

  说完,恰克慕虽然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却有些呛着。这么烈的酒,他还是第一次喝。为了找台阶下,他模仿起其他大人正在表现的礼貌,从塔鲁桑的手中接过酒壶,替塔鲁桑的酒杯注酒。有种自己好像已经成为大人的感觉,挺难为情的。塔鲁桑也没有生气郁闷的样子,一口气爽快喝光了一杯酒。

  “塔鲁桑殿下,你总是喝这么烈的酒吗?”

  看到恰克慕脸上浮现的感叹神色,塔鲁桑变得有些愉快。

  “这酒趁烈喝才不会醉。蒸馏制作而成的洛喀理纳一类的酒呀,一喝进嘴里,就有种仿佛是火在烤鼻子跟喉咙的感觉。桑可尔的男人很爱喝酒的。我也是从小就被迫习惯喝酒了。如果上了船之后喝酒,就会分不清是在晕船还是在酒醉,真是个不可解的谜团。”

  恰克慕笑了。

  “就算醉了,您也可以像上次那样在船上保持身体平衡吗?”

  塔鲁桑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

  “因为呀,我已经很习惯待在船上了。我觉得反而是到了陆地上来,才有种脚步摇摇晃晃的感觉。”

  “所以,男人都用‘即使身处陆地也能感觉到大海’这种说法当成喝酒的借口。”

  萨尔娜口吻讽刺地说,轻轻瞪了塔鲁桑一眼,塔鲁桑想要替恰克慕太子的酒杯倒酒的手就停了下来。因为感觉到姐姐使眼色告诉他“不可以让恰克慕太子因为没喝惯的酒而醉倒,变得身体不舒服”,塔鲁桑在恰克慕面前坐下,换了个话题:

  “请问殿下,您在练的是哪种武术?是新悠果王国流传的武术吗?”

  恰克慕面露含糊的笑容。眼角感觉到修格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这边。

  修格察觉到恰克慕可能会跟这位血气方刚的塔鲁桑王子气味相投。如果面对处不来的人,恰克慕不会摘下“神圣太子”的面具。可是,修格很了解,恰克慕讨厌在面对处得来的人的时候还要装模作样。所以,会担心恰克慕不知不觉中说出太多真心话。

  “没有,我只会一点点以前学过的武术,一种叫做‘齐基’的武术。”

  “哦……”

  因为开口的人是萨尔娜,所以恰克慕与塔鲁桑都吓了一跳,直看着她。

  “姐姐,您听过哪种武术吗?”

  “只听过名字。我曾经听说那是亢帕尔的武术。”

  萨尔娜用甚感兴趣的眼神看着恰克慕。

  “那个传闻是真的吗?以前我就听人说过,恰克慕太子不可思议的丰功伟业,说恰克慕太子拯救了水之精灵后呼唤雨水。不过老实说,我认为那些传闻只是……”

  看到萨尔娜欲言又止,恰克慕赶紧出面解围。

  “天花乱坠,美化王室的传闻很多。您是这么想的吧。”

  萨尔娜霎时满脸通红。

  “您说的没错。非常抱歉我这么想。可是,刚刚请教您是说您学的是亢帕尔的武术,我还以为不是那么回事。其实,我也曾经在叙事歌里面听到同样的故事,还比先前流传的内容更来得详尽,美丽动人。那个时候我听到的歌词是说,救了太子的是名亢帕尔女子,该女子同时也是个武术高手。”

  对于萨尔娜意料之外的话语,恰克慕感觉到心跳加快。

  “您是说……叙事歌吗?我的故事变成了叙事歌?”

  “嗯,我记得歌手是悠果人,声音非常优美。我是在他到京城来的时候,听到那首歌的。”

  恰克慕无法压抑住自己逐渐脸红的反应。那个歌手是谁,他已经心里有底了。他们曾经见过面,是个背负了比恰克慕更为不可思议命运的歌手。虽然早知道那歌手是个有些不稳重的男人,不过恰克慕一想到他把自己跟帕尔莎等人的故事变成叙事歌在异国到处演唱,就觉得非常生气。

  “请您别把叙事歌那种东西当真。反正,应该就是把微风夸张成暴风雨那样吧。”

  “那么,请您告诉我们真正的故事。”

  看到萨尔娜的眼睛闪闪发光,恰克慕终于进退维谷了。如果是政治层面的讨价还价,他还有自信可以冷静摆脱,不过这是个会碰触到他内心非常深入的部分的故事。无计可施之下,恰克慕决定就像是讲别人的故事那样,简单提一下就好。

  传说替这世界带来恩惠雨水的异世界精灵的故事,自己被迫成为那个精灵之卵的守护者的故事。还有,追着卵跑的可怕怪物的故事。

  塔鲁桑与萨尔娜都充满兴趣地身子前倾听着。恰克慕为了不要触及到父亲想要杀他的部分,所以一边稍微扭曲事实,一边淡淡地说着故事。

  “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所以非逃走不可。不过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应该怎么也逃不掉吧。不论如何,那时我才只是个十一岁又没有出过宫的小孩。

  当时救了那样子的我一命的,就是刚刚萨尔娜小姐提到过的,一位女亢帕尔人。她名叫帕尔莎,是个保镖。”

  塔鲁桑一脸不可思议。

  “女……保镖。”

  恰克慕的眼眸闪耀着愉快的光芒。

  “塔鲁桑殿下,假使您有机会看到亢帕尔的功夫,我想您一定会着迷的。虽然我国有很多武术高手,但是至今为止,我还不曾看过像她那么厉害的武人。”

  想起体型不高大的恰克慕曾经挥开自己意外使出的反拳,塔鲁桑不禁点头。

  “您就是想那位帕尔莎,学习齐基这种武术的吧。”

  “是的。主要目的是在防身,妨碍对手的招式而已。帕尔莎虽然赤手武术也很行,不过让她使用枪矛,那可真的很惊人。不论如何,她可是有个‘枪矛高手帕尔莎’的响亮名号。”

  恰克慕的表情散发着生气勃勃的光芒。塔鲁桑和萨尔娜也听得津津有味,连酒都忘了喝,沉浸在这个故事里。

  就在此时,传来了高亢的钟声。心情放松的人们,露出“怎么回事”的表情看着桑可尔王。国王一边摇晃着宽胖的身躯,一边起身。

  “各位来宾,很抱歉在大家休息的时候惊扰大家。请容我向各位说明一点小事。”

  人们的喧闹声逐渐转小,为了专心听国王所言,沉默充满了大厅。

  “刚刚的钟声,是通知某个人抵达港口的意思。我国自古以来就有一个传说,据说在海底居住着所谓‘纳由古尔·来塔’的居民。”

  国王用洪亮的声音,诉说了异世界海之民的传说,以及受到海之民附身的少女的事情。

  “刚刚抵达港口的,就是这个已经成为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少女。”

  宾客们蔓延着喧闹。

  “我知道这会让各位感到不舒服,不过这位少女‘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对我们桑可尔人而言就是神的使者,必须要给她至高无上的款待。要让外表是个肮脏的渔夫女儿,坐在各位宾客之间,我真的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但背后有这么个原因,所以还请各位海涵。”

  恰克慕迅速看了锈格一眼。

  (……纳由古尔?位在海底的另一个国家?)

  修格也看了看恰克慕。即使没有交谈,还是可以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因为刚才告诉萨尔娜他们的故事中,将卵产在恰克慕身上的精灵,就是重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另一个世界,新悠果王国的原住民亚库族称为“纳由古”的世界的精灵。

  修格的内心,也再度骚动起来。

  修格是献身新悠果王国正统宗教“天道”的观星博士,在领导悠果的圣导师为首的“星之宫”内,过着观星观天的日子。

  悠果人离开南方大陆,到这块北方大地建立新国家的时候,那里已经居住了叫做亚库的人们。亚库族拥有独特的咒术和世界观,不过坚信“天道”是唯一绝对真理的观星博士们,把亚库族的思想观视为愚蠢之徒的迷信,完全不屑一顾。

  但是,恰克慕太子卷入纳由古精灵产卵在身上的事件时,修格认识了亚库族的大咒术师特罗凯,彻底受到亚库族的咒术所吸引。从那之后,就偷偷与特罗凯见面,告诉特罗凯“天道”为何物,同时也请特罗凯教导他亚库族的咒术。倘若观星博士修格与亚库族咒术师往来的事情让人识破,他铁定会遭逐出师门。尽管这是如走钢索般非常危险的冒险,但对修格而言。想要学习世界的秘密这种求知欲,强烈到即使要冒这么大的危险也要投身其中。

  恰克慕太子现在感受到的激动,一定跟修格同样强烈。

  (……要小心才行。)

  修格劝告自己。要是希望恰克慕太子不要忍不住太投入这罕见的现象,修格自己就非得好好压抑住激动不可。

  “姐姐……我听说‘纳由古尔·来塔之眼’是卡鲁秀岛渔民的女儿。”

  塔鲁桑王子声音带着点不安地对萨尔娜说道。

  “姐姐,你知道是谁吗?”

  萨尔娜一时间语塞答不上来。看到她的表情,塔鲁桑王子的脸立刻笼罩一片阴霾。

  “你知道对吧?是谁?”

  “塔鲁桑,‘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并不是人类呀……大家不是说禁止提那个存在以前曾经是什么人吗?”

  塔鲁桑陷入沉默。他察觉到姐姐的眼神在告诉他“别在宾客面前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姐姐会有这种表情,意思就是被迫成为“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少女,是塔鲁桑非常熟识的女孩。到底是谁?在接受至高无上的款待之后,就要遭人推入海中失去性命的少女,到底是谁……

  恰克慕以宁静的口吻问道:

  “也许我不该问的,请你们原谅异国之人的无礼,让我发问。”

  塔鲁桑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恰克慕。

  “请说。”

  “刚刚陛下说的,明明是说变成‘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女孩会受到至高无上的的款待,可是我感觉你们看起来好像很担心那个女孩的安危……”

  萨尔娜轻轻叹了一口气。

  “非常抱歉,在您难得已经放松身心的时候这样影响您。因为我们都还不够成熟,所以太容易把感情表现在脸上了。”

  一脸僵硬地笑着,萨尔娜赶忙道歉。

  “如果我将这故事让你不舒服,真的很抱歉。由于您已经发现了,那么就由我来说明吧。”

  萨尔娜以淡淡的口气,详细说明了关于“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事情。同时也说了即使会受到至高无上的款待,最后会被推入海中的事情。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可是恰克慕十分震撼。被自己无能为力的命运抓住,不久后就要被杀的少女——这跟以前袭击恰克慕本身的命运,实在太过相似了。

  “这……”

  恰克慕一边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一边低声地说:

  “那个女孩,难道……除了回归大海之外,没有别的路了吗?”

  塔鲁桑也仿佛寄望会有解答一般地看着萨尔娜的脸。萨尔娜耸了耸肩。

  “据说如果在仪式之夜前女孩就醒来的话,那就不能杀了她。因为这样纳由古尔·来塔回归过来的灵魂,就不能再度回到海里去了。我曾经在某个地方听人说过,很久以前有过一个醒来后保住一命的女孩。”

  “……希望现在这个女孩也能醒来。”

  这么低声说完之后,塔鲁桑晒得黝黑的脸有些泛红。

  “听说那个女孩,是我们以前成长的卡鲁秀岛的岛民。”

  恰克慕看到塔鲁桑眼中浮现出真正在挂念的神色,觉得意外。

  他还以为塔鲁桑王子是个架子很大的少年,不过即使贵为王子,现在依然担心着渔民的女儿。恰克慕感到他和塔鲁桑之间的距离比方才更亲近得多了。

  桑可尔独特的贝笛夏格拉姆的声音响彻四方。

  宾客们之间一阵乱哄哄,因为那名少女的打扮实在太过怪异。虽然让她穿上了美丽衣服,但又用一块白布蒙住她整个头。为了让白布就算有什么万一也不会掉落,在眼睛的位置,又在白布上面再缠了一块黑布。脸上露出来的地方,就只有小小的鼻子跟嘴巴。

  “‘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呀,欢迎来到我的王宫!接下来的这段日子,请在我的王宫好好放松身心吧!”

  以桑可尔王响起的声音为信号,士兵牵着少女的手,领她进入大厅。

  宛如没有灵魂的人偶,少女走了过来。

  塔鲁桑目不转睛凝视着慢慢走过旁边的少女,过了一会儿,就吓得倒吸一口气。因为他注意到了少女的手指所戴着的小小戒指。一只打磨贝壳做成的粗制戒指。那是塔鲁桑制作的,送给每次去潜水抓鱼时都会缠着他,可爱的耶霞娜的玩具戒指。

  (……耶霞娜!是耶霞娜吗?)

  他看了一眼萨尔娜,萨尔娜表情沉痛,微微点头。

  恰克慕完全没有看到姐弟这样的一来一往。一看到少女,恰克慕就感觉到有冰冷的刺痛在额头上流窜,不由得紧握拳头。

  从额头的那一点到鼻腔深处一带,一种独特的味道扩散开来。想忘也忘不了的味道。这是以前水之精灵寄宿在他身上时曾经闻过的,纳由古的水的味道。

  6)耶霞娜的戒指。

  斯尔贝灯的亮光,就是摇曳舞动着的温暖火光。把叫做“斯尔”的橙色大贝,削薄到几乎变成透明之后拿来当防风罩,里面再放根蜡烛,就是斯尔贝灯了。由于斯尔是很少抓到的贝,所以这贝灯是王宫才有的奢侈品。

  恰克慕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从自己国家带来的松软大坐垫上,立起一脚的膝盖,靠着靠背。因为刚刚把人支开了,所以现在这间寝室内,只剩下恰克慕与一脸为难表情看着他的修格。

  “……事情严重了,殿下。这不是我的问题。”

  修格的严厉口气,让恰克慕紧紧皱起眉头。

  “为什么?这关系到人命呀。我确实在那个女孩身上闻到了纳由古的水的味道。”

  恰克慕无意识地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边这么说。

  “我记得一清二楚。随着纽卡·洛·伊姆‘水之守卫’的卵逐渐成长,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有一种自己的身体内部,灵魂变得越来越小的感觉。手脚的感觉慢慢消失,眼睛变成看不到,耳朵变成听不见……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存在。身体会遭到‘水之守卫’的意志占据,开始脱离自己的意识行动。

  以我的情况来说,可能是因为我死命要保有自己的意识,所以还能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可是那个时候我所看到的世界是‘撒古’——而不是这个世界。我看到的是纳由古尔与撒古互相重叠的奇妙世界。

  明明身体在地上走路,灵魂却处在纳由古的河川中。在深深的、深深的,无底的琉璃色的水里面。我看到鱼悠游在这边世界的树根之前……”

  恰克慕抬起双眼,凝视着端坐在对面的修格。

  “那个女孩,走路的样子就像是个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没有灵魂的人偶一样。那根本就……”

  “你错了。”

  修格说道。

  “殿下,请您冷静下来。那个女孩不是由士兵牵着手吗?殿下您当时的情况,是‘水之守卫’占据了您的身体,为了要让卵孵化,所以‘水之守卫’才想往水源去吧?那个女孩并没有受到‘水之守卫’的操纵。应该只是人为造成的听命行动吧。”

  感觉就像是有块冰凉的布,盖在思考一件事情太投入而表情茫然的脸上——听修格这么一说,恰克慕才发现确实是如此。身体遭“水之守卫”占据的时候,在卵发出精灵强烈的“想要回去”的欲望驱使之下,他只是一味地为了这个目的在行动。就算有人像牵小女孩那样牵着他,他应该也会甩开对方的手,拼命朝着目的地奔跑而去吧。

  “可是……”

  即使如此,修格还是稳重地打断越说越激动的恰克慕的话。

  “殿下。您是想说,要救那女孩一命对吧。但是,就算那个女孩是跟殿下一样的‘精灵守护者’,您说我们该怎么救她才对?”

  “……去向桑可尔王好好说明。”

  “拿什么当证据?”

  恰克慕说不出话。他很清楚修格想说什么,就是他自己的体验始终只是他自己的。而且,就如同刚刚修格反驳他那样,光是那个体验很相似这一点,连恰克慕自己都不能万分肯定是完全一样的。

  修格低声说道:

  “我在这四年间,一直向特罗凯大师讨教‘纳由古’的事情。即使是人尊为当代第一咒术师的特罗凯大师,也说她对‘纳由古’充满不了解。我们所不了解的‘水之守卫’,或许也是在那个世界中的存在。这个国家自古以来就在进行的事情,或许有着我们无法了解的智慧存在其中。”

  “既然如此,我还是想努力去确认看看。修格……你说过,你跟特罗凯大师学过‘灵魂呼唤’的咒术吧。只要一次就好了,你可以用那种咒术,帮我跟那个女孩的灵魂接触吗?”

  “殿下……”

  恰克慕打断修格的话。

  “我知道这很危险。可是,我一想到连诉说自己的身上发生什么事情的机会都没有,就要遭人沉入海中夺走生命的女孩,我就……”

  “殿下!”

  修格马上伸出双手压住恰克慕的肩膀。恰克慕吓了一跳,看着修格。碰触皇族可是非常不得了的,对修格那般身分的人来说,除非是有严重的理由,否则是禁止这么做的。

  被修格眼中浮现的表情所压倒,恰克慕陷入沉默。修格一句一句,仿佛呢喃般地说道:

  “……请您冷静,好好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身为一个客人,同时也是异国太子的您,打算在参加新王诞生这个可喜可贺的仪式上,逼迫他国国王改变这个国家的惯例吗?”

  身为新悠果王国的太子,这确实不是会获得原谅的行为。

  (明明事关人命,我却要因为这种规范,约束这个身体的行动吗!)

  宛如内心深处遭到火烤般的焦躁,折磨着恰克慕。

  轻轻地,修格的双手从恰克慕肩膀上移开了。随即,焦躁的感觉立刻变成了冰冷的空虚——修格说的对。而且,恰克慕也很清楚,修格是真的在替他着想,才会劝告他这些。

  恰克慕紧紧握住拳头,力量大到掌心都留下了指甲印。

  修格退出休息室之后,恰克慕毫无睡意地伫立窗边。一打开关起来的百叶窗,海风就吹了拣进来,摇曳着恰克慕的头发,吹澎衣服,流汗的皮肤立刻凉爽起来。

  即使到了夜晚还是这么热,不过晚风冰凉的海水味包围着恰克慕。从宅邸的空隙之间看得到深色的大海,月光让涟漪泛着银白色的光芒。

  凝视着那银色的涟漪,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在风中热闹的歌声。

  额头上的那一点刺痛了起来。同时,恰克慕看到了有如幻影一般,闪耀着琉璃色的海浪覆盖住夜空,逐渐重叠其上的景色。

  水的味道简直香得呛鼻,有种小时候——水之精灵夺走身体的时候,浸过全身的那股水味再度逐渐包围上来的感觉。覆盖过来的海浪,并不是属于夜晚大海的,而是属于天开始亮了的夜晚,映照着清澈光芒的琉璃色海浪。

  窗边、地板、房间,一切都消失了,琉璃色的水包围了恰克慕。

  在深深的琉璃色之中,飞舞着千万个灯火。摇曳的黄绿色光点,一丛遥远的地方如箭般“咻”的一声射了过来,就迅速掠过旁边,拖着一条光的尾巴远去——有如萤火虫乱舞一般的灯火乱舞。

  (……由那·洛·凯“水之民”。)

  怀念涌了上来。纳由古的水之民群聚起来,边跳跃边快乐舞动。还听得到高亢颤抖的歌声。仿佛用纤细手指抚过胸口后拉出一条线般的歌声,不论在何处似乎都会深深着迷的歌声……

  千万的歌声从微暗的海底涌现出来,变成无数条闪闪发光的线,往这边漂流……

  那是引导到海底的线……类似从高高的断崖之上,窥视下方目眩的美丽水面般的吵杂骚动,在丹田扩散。

  那片微暗的海底,应该不会再更美丽了吧。让人有种想要随着诱惑就这么过去的感觉……然而,有什么东西纠缠着制止了恰克慕。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一看到戴在中指的太子戒,歌声立刻迅速远去,琉璃色的海浪颜色淡去,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恰克慕将手放在湿湿冷冷的窗框上,一边剧烈喘息,一边目不转睛凝视着自己的手。心脏跳动都要发疼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刚刚,他真的人在纳由古的海中吗?

  (……或许,这里在纳由古那边就是在海里面。)

  与这个世界“撒古”重叠在一起的另一个世界“纳由古”。恰克慕知道,即使在这边是陆地的地方,也有可能在纳由古那边就是在海中。

  然而,纳由古是这么容易就有办法去的吗?据说即使是咒术师,如果不使用特殊的咒术,也不能如愿看到纳由古。

  确实,当恰克慕胸口怀抱精灵之卵的那时候,可以非常自然就看到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的样子。可是,自从精灵之卵离开这个身体之后,他不就已经跟纳由古毫无瓜葛了吗?

  忽然,某个情景在心底浮现。

  随着从纳由古与撒古这两个世界吹来的风摇曳着的,小小的席克·撒尔亚之花。

  (该不会……)

  一股寒意从心底爬了上来——该不会,绽放在两个世界夹缝中的,不是只有席克·撒尔亚而已。虽然以前没察觉到,但是自己会不会也是因为某个原因,而始终都跟纳由古有所关联……所以,小时候的那一天,精灵才会产卵到自己身上吧。

  恰克慕感受到一种仿佛脚边地面慢慢变得软绵绵般的不安。在一次,深深回顾自己的内心深处后,觉得在心中的某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压住一个像是门的东西。只要能打开那扇门,随时都可以到纳由古去——可是,这么一想的时候随即感受到的这种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呢?

  短促换着气,恰克慕找到了这种不安的源头了——因为他在不久后逐渐看到的景色,是宛如松散沙子慢慢落到其中一边的世界去一般的,意味着丧失的幻觉。

  倘若,那扇门完全打开的话……在这边的自己,说不定就会消失不见。就像是放了盐巴在两个盘子上挑着移动的扁担那样,现在身处两个世界的夹缝中,正保持着平衡。然而,万一往哪一边倾斜的话,立刻就会“沙沙”作响……消失在其中一边。恰克慕有一种这样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恰克慕也不懂。只是这么感觉而已。如果刚刚就这么被拉到纳由古的海底去,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

  为何,世界会如此存在?为何,自己会如此得到生命……这是个太过巨大,恰克慕所无法掌握住的问题。

  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这里在纳由古属于海底,是个对象他这样处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的人而言,纳由古的水之民的呼唤听起来就像是在身边的地方。

  (那个女孩,一定也可以听到那个呼唤声吧。)

  然后,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到纳由古的水地去——恰克慕全身发抖。

  (那女孩的灵魂……也许会回不来。)

  纳由古很美——可是,人类的感情或生命,在那里只具有跟沙子同样的意义而已。

  一想到精灵之卵支配自己时的那种毫不留情,就可以了解这一点。只是为了要产卵所以抓住恰克慕不放的那种无情。那也不是怀有恶意的。跟诞生出来的婴儿相同,那颗卵只不过是在听从生命之流而行动罢了。

  然而,恰克慕却差点没命。不,如果没人救他,他必死无疑。而且还是死于遭怪物撕裂身体这种非常不得了的死法。

  纳由古的深深水底,美丽而壮阔的世界——着迷爱上的人,就宛如坠入深海的小石子。

  恰克慕心想,自己可以去那里追那个女孩。但是,他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再度打开心之门,尝试看看可不可能。因为,要追是有能力追,不过他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再回来这个世界。

  *

  塔鲁桑也过了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一想到替耶霞娜戴上那贝壳戒指的时候,她脸上洋溢的灿烂笑容,塔鲁桑就无法入睡。如果兄长或是那个自大的看岛人姐夫知道了塔鲁桑的心情,铁定会面露冷笑地跟他说“身为王子的人,没必要替顶多就是个渔夫女儿之类的人担这么多心”。

  (……兄长维持原样就好了。)

  塔鲁桑想着。豪华的寝室天花板满是夜光贝,散发着仿佛星星的淡淡光亮。他想起了躺在船的甲板上眺望着的,有如要落到地面来的星空。

  在船上,船长的命令拥有跟国王命令同等级的力量。即使贵为王子,当场也要听从经验丰富的船长的命令,人们视此为理所当然。

  在无底的大海上,无尽的天底下,在如木屑般摇曳的船上生活,心底就会跟在同一条船上的所有人,拥有宛如生死与共的家人一般的牵绊。跨越身份阶级的那种感情,即将成为国王的兄长大概永远都不会懂吧。

  塔鲁桑成长与吹着强风的小岛卡鲁秀。以前桑可尔王室的祖先,就是从那座岛驶船启程的。即使隐瞒他们曾经是海盗的事实也无可奈何,因为众所周知。不过桑可尔王室并不只是普通的海盗。只会单方面强夺别人的人,人们不可能会愿意跟随的。随着跟随者与伙伴的增加,祖先慢慢有所学习,改变成为贤明的统治者。

  (可是,桑可尔王室之所以逐渐兴盛,在于没有舍弃身为海之民的一颗心。)

  塔鲁桑这么想着。祖先一定很了解这一点。要统整原本就拥有强烈独立自主意愿的海之民,像大陆诸国的统治者那样远离人民是不可以的。

  (唉,要是由南叔父大人还活着就好了……)

  塔鲁桑最近常常这么想。父亲的弟弟,曾经领导桑可尔王国君的由南叔父,是个真正的海上男儿。

  塔鲁桑从小开始,就是听这位叔父对他说的“你要成为连接‘王’与‘民’的牵绊”等等劝告长大的。叔父说“你拥有能够敏锐感受到人民内心的心灵,深获人民信赖,如果你成为你兄长的建言者,那么国家就不会走向错误的方向”。

  于是,没有人阻止贵为王子的塔鲁桑去跟渔夫们打成一片一起玩乐,学习捕鱼的技术。虽然塔鲁桑早就发现了,姐夫“看岛人”亚朵尔暗中说他与其生为王子,不如生为渔夫还比较幸福的事情,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

  反而是身为看岛人的亚朵尔,才应该多跟岛民接触。身为王室的女婿就以半吊子的自豪洋洋得意,根本不了解岛民的想法,这样要如何守护岛呢?

  保护岛屿的士兵也好,保护王室的士兵也罢,大多数都是渔民出身的。塔鲁桑直属的卫兵们也是来自卡鲁秀岛,还有附近群岛的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不能抓住他们的心,要如何才能指挥他们?

  塔鲁桑一一想起了那些教导他海上求生术的亚鲁塔希·休黎,那些晒得黝黑,一脸凶样的脸庞。他们跟随看岛人或王族,不过心底最看重的身为海上男儿所具备的力量。

  塔鲁桑在这样的男人们之中成长,不是以王子的身分,而是以一个男子汉的身分得到他们的认可。他们开始对擅长于潜水与使用鱼叉,身为能力优秀的海上男儿的塔鲁桑另眼相看,这比什么都让塔鲁桑开心。特别获选为塔鲁桑直属卫兵的男人们,更是由衷信赖塔鲁桑,全都是乐于听命于塔鲁桑的人。

  伴随着卡鲁秀岛的风景,小女孩的面容,再次浮现心中。

  (……如果雅达还活着,他会怎么办呢。)

  耶霞娜的父亲雅达,是跟塔鲁桑兄长差不多年纪的强壮渔夫。虽然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却是个优秀到亚鲁塔希·休黎们都说他是“天生就具备纳由古尔·来塔的呼吸”的潜水高手。岛民们在开始摇摇晃晃学步走路之前就开始游泳了。每个人都可以长时间闭气到路上居民难以置信的程度,深深地潜入海底去。然而,雅达的潜水技术,却是连这么厉害岛民们都感叹不已的。

  留下细小的白色泡沫痕迹,有如射出去的飞箭一般直线潜入海中的身影,让塔鲁桑打从心底深受吸引。尽管沉默寡言,但只要雅达一笑,每个人都会受影响跟着露出笑容。塔鲁桑追随他,请他教会自己许多事情。

  不久之后,塔鲁桑在雅达的学生之中,成了数一数二的潜水能手。在塔鲁桑认识的人里面,就只有一个叫做思黎纳的拉夏洛“随海浪迹之民”之女,能潜水潜得比他还深。

  思黎纳的天分获得了雅达大力赞赏。虽然小时候塔鲁桑对自己输给拉夏洛的女孩感到十分不甘心,可是思黎纳是个性格悠哉的善良女孩,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潜水才能就骄傲起来。塔鲁桑与思黎纳在一起向雅达学习潜水抓鱼的那段时间内,没多久就成了好朋友。

  潜入大海屋边无尽的蔚蓝中的时候,塔鲁桑有时会产生一种自己越缩越小的恐惧。那种时刻,思黎纳就会陪在他身边,与他四目相交对他微笑。

  思黎纳与塔鲁桑一同在雅达家吃饭,一同陪年幼的耶霞娜玩。耶霞娜跟雅达很像,不太爱说话,但偶尔会突然出现开朗极了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讨人喜爱。

  雅达出门捕鱼后再也没回家,这是一年前的暴风雨之夜的事了。塔鲁桑与耶霞娜的母亲莎夏还有村民们,不眠不休地努力祈祷直到漫漫长夜过去。尽管不相信那么厉害的雅达会死在海上,可是暴风雨中的大海,还是夺走了连同五名男子,还有强壮的雅达的生命。

  连耶霞娜都遭夺走,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的莎夏,现在会有多么悲伤痛苦。

  迷迷糊糊浅眠的塔鲁桑,忽然吃惊地跳了起来。

  他觉得好像听到耶霞娜的哭声就在耳边。对单纯的梦境成形来说,那哭声实在太过真实,让人心脏狂跳不停。

  (耶霞娜的寝室在哪里?)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西边深处的房间。塔鲁桑立刻下定决心赶紧下床。

  寝室门前为了护卫塔鲁桑,设有守夜的人员。要是从房门出去到走廊上,他们一定会随行。塔鲁桑一边小心不发出声音,一边从窗户滑下到中庭去。

  差不多到月亮下山的时刻,中庭沾满露水,黑暗粘糊糊地覆盖着。等了一会儿让双眼适应黑暗之后,塔鲁桑开始悄悄前进。

  耶霞娜睡觉的房间应该会有侍女或卫兵在守着。塔鲁桑并不打算进入耶霞娜的寝室,只是想到寝室的窗下,看看耶霞娜有没有在哭。如果,他刚听到的是耶霞娜的哭声,就表示这孩子醒了。这样一来,耶霞娜就可能不是“纳由古尔·来塔之眼”,而只是单纯生病而已。

  虽然草地的露水沾湿了赤脚,但塔鲁桑不介意。抵达耶霞娜的房间外面,发现窗户大开。塔鲁桑将耳朵贴到墙上,偷偷确认房内的状况。

  房间寂静无声。别说是哭声了,甚至连睡觉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听好了好一会儿之后,塔鲁桑皱起眉头。如果士兵或侍女醒着,应该会感觉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可是房间好像没半个人在,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难道不是这一间吗?)

  塔鲁桑把双手放在窗框上,慢慢撑起身体窥视房内的状况。

  看到里面的样子,塔鲁桑大吃一惊。

  黑暗的房间中,双眼被蒙住的耶霞娜孤零零地站着。身边的地上,横躺着侍女和卫兵。

  应当什么都看不见的耶霞娜,这个时候却缓缓转头,面向着塔鲁桑所在的方向。然后,手按着眼睛附近,哭了起来。

  那声音实在悲伤,塔鲁桑不由得像是遭到吸引般地攀上窗框,进入房间,靠近正在啜泣的耶霞娜。

  “你醒过来了吗?啊,太好了!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害怕了。”

  这么说着,塔鲁桑同时碰到耶霞娜的手,就在那一瞬间,一阵麻麻的刺痛从手流窜到背,接着跑到头部——从这一瞬间开始,塔鲁桑的意识就中断了。

  塔鲁桑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是受到操纵的人偶一般,塔鲁桑的手拔掉了耶霞娜戴在小小的拇指上的戒指,塞到自己的小指前端。那个小戒指塞在小指的第一关节就戴不进去了。

  第二天早晨,塔鲁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完全不记得昨晚自己曾经偷偷跑去耶霞娜房间的事情。只觉得头很重,视线模糊,思考十分困难。

  叹了一口气之后下床的塔鲁桑,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左手紧紧握住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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