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苍路的旅人 序章 来自南方的浪

  整片天空有如泼洒淡墨般暗了下来。

  风才刚把帆船的帆吹得啪嚏啪嚏响,忽然,就开始下起倾盆大雨。

  把船停在港口的船员也好,把行李搬运到货车上的码头工人也好,全都一面抱怨突如其来的大雨,一面赶忙铺上罩子,希望货物别被弄湿。

  一艘停在中型帆船专用码头的桑可尔船上,出现了一名少女,少女下到栈桥。激烈的大雨一边摇动她身上所穿的涂蜡欧罗(桑可尔人的雨衣),一边沿着欧罗滑下。

  对着不在意被淋湿、在甲板上卷收绳子的半裸男人们,少女以不输给雨声的洪亮声音说道:

  “工作结束之后你们要一起去喝一杯是无妨啦,不过我希望万一有什么状况的时候可以马上出海,所以你们不可以喝太多喔。”

  站在船舷的年轻人边笑边回答:

  “知道了啦!”

  少女对年轻人挥挥手,随即小跑步离开。

  这里是裘隆港,新悠果王国最大的港口。船只来来往往的好不热闹。

  自从桑可尔王国和达路休帝国开战,来自南方的商品就大幅减少。即使如此依然有非常多的船货经由桑可尔运送过来,因为要大量搬运又重又大的货物,海路毕竟还是比陆路方便。

  船货几乎都被分成小部分,用运货马车慢慢送往光扇京。裘隆港开设了一整排专门接待这种运货马车的附马厩旅馆的一个角落,有条酒馆栉比鳞次的小巷子。

  其中一间用来固定招牌的一对金属扣子松脱了一个、每次一起风招牌的角就会撞到屋子的可罗乌酒馆,是组成运货马车队伍的商人或护卫士们聚集的便宜酒馆。店内充满了由廉价酒的气味、烧得正旺的炉子的烟味,以及男人们的体味混合而成的闷热味道。

  不只是悠果人,桑可尔人或罗达人也在喝酒,各种语言交织混杂,吵杂到如果脸不凑过去说话,就会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角落的木板墙上画了个很丑的人样涂鸦,喝醉的男人们轮流瞄准那张图投掷短刀。

  “喂!快住手啦!很危险的!”

  没听见同伴的劝阻,烂醉如泥的男人突然拿起短刀,狠狠地将刀刃对准标靶掷了过去。但短刀别说是朝着标靶飞去,根本就是大大地偏离了方向,握柄撞上柱子,在反弹之后一边旋转一边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飞去。

  “危险!”

  有人在大叫。短刀朝着坐在入口边的男人飞去。

  沉思中的男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有异,立刻反射性地拔出自己的短剑,喀锵一声挥开短刀,同时用左手抓住掉落的短刀的握柄。

  男人们不禁发出“哇喔”的赞叹声。

  投掷短刀的醉汉,在男人回头看他的时候缩了缩脖子。

  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黑发在背后绑成马尾,长相精悍的男人。

  男人虽然只是沉默地望着醉汉,但周围的男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彷佛气势消退一般安静了下来。

  遭到男人凝视的掷刀醉汉,变成一脸酒醒了的样子。一边看着男人用手耍玩短刀,牙齿一边开始喀喀作响。

  尽管看着这样的醉汉的脸好一会儿,可是,不久后男人似乎突然没了兴趣,“砰”的一声把短刀插在桌上,一脸事不关己地喝起酒来。

  安静的酒馆,一时之间只有打在屋顶上的猛烈雨声回荡着。

  嘈杂开始缓慢恢复的时候,有个矮小人影打开入口的挡雨板走了进来。那人将湿透的欧罗挂在墙壁的钉子上,抹丁抹湿漉漉脸庞的手出人意料的纤细。坐在旁边的男人们发现进来的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孩,露出充满兴趣的表情。

  约莫十五、六岁,五官分明的少女。看起来像是桑可尔人,脸庞和手臂都晒得黝黑,肌肉结实。目光炯炯地移动着的黑色大眼睛似乎是在找人,环顾笼罩着淡淡烟雾的室内。

  “我在这。”

  一看到因为发现少女而举手示意的是方才打掉短刀的黑发男人,酒馆的男人们立刻一面假装若无其事,一面移开本来对着少女的视线。

  少女来到男人的餐桌前,在矮椅子坐下,举手招来服务员,口吻熟练地点了壶酒,付了零钱。

  “明明不是夏天,新悠果会下这种骤雨还真难得。”

  少女摩擦着双手。外面冰冷的空气,笼罩着少女所穿的桑可尔风格上衣。

  “你平安到达了呢。”

  男人这么一说,少女便以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回应:

  “……你说得没错,我比他们搭的船还要早到。他们的船再等一下就会到了。”

  黑发男人听了少女的报告后点点头。

  “要在这里等到他们进港吗?”

  “嗯。”

  服务员送上酒壶,递杯子给少女,然后斟酒。

  “啊,谢谢。”

  少女开心地接下酒杯,一口气把酒暍光。让温暖充满冷透了的身体的一杯酒。

  服务员离开后,少女直直地望着男人。

  “这样,我就实现承诺了吧?”

  男人点头,从腰带的袋子里拿出折得小小的纸交给少女。

  “你做得很好。”

  确认收下的纸上面盖有达路休帝国的骑缝印后,少女的脸亮了起来。这是证明将功赎罪的文件。

  大概是感觉到少女放松下来,一只小白鼠从她的衣领迅速探出头来。轻轻动了动粉红色的鼻子,用聪明伶俐的黑色眼睛仰望着少女。

  少女笑了,从盘子里抓了颗油炒的塔滋豆,送给小白鼠。

  “你也冻坏了吧,因为都待在我的怀里。”

  啃着美味豆子的小白鼠,突然吃惊地抬起脸,一溜烟消失在少女的上衣里。

  轰隆隆……雷声才刚鸣起,就突然来了一声“砰”的惊人落雷声,撼动整间酒馆。

  在喝酒的男人们缩了缩脖子,大部分的人随即做出把右手手掌对着天空的动作。对悠果人来说,雷就是“天神”投掷下来的光。传说触怒神的人,将会遭到雷击烧死。把拿武器的那只手面向天空,是证明自己服从神的动作,恳求神不要降天谴给自己。

  看见男人眼中突然浮现的笑意,少女纳闷地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原来新悠果的人也会做同样的动作呀。”

  男人虽是悠果人,不过并非来自这块北方大陆的新悠果王国。他的故乡,是在亚鲁塔希海的另一边,南方大陆的悠果王国!现在遭达路休帝国征服,已经改名为悠果枝国的国家。

  位于这北方大陆的新悠果王国,是由很久以前在一个名叫凯南.纳纳伊的观星博士带领下离开了南方大陆的悠果王国、为了寻求新天地而渡海的悠果人所建立的新国家。

  在这那佑洛半岛登陆的悠果人,因为和以前就居住在半岛上、有着黝黑肤色的亚库族混血,很多人都拥有一身褐色的肌肤。语言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转变为腔调和南方的悠果语有些许差异的语言。

  王族或贵族,以及武士阶级的人虽然还保有悠果人的风采,不过农民、渔民和商人已经融入这块土地,变成和南方的悠果人气质天差地远的人。

  长达两百年以上的时光,两个王国的人民被广大海洋分隔开来没有交流。即使如此,这种时候还是会藉着同样的举动请求神的原谅!看到这一幕,男人有种突然遇见连长相都不认得的远房亲戚一般的奇妙戚觉。

  “这种季节居然会打雷,今年果然是奇怪的一年。”

  喝醉的酒客们靠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话。八成是这个时节在这个国家四处盛传的、可能会发生什么巨大的天崩地裂的传闻。

  在积雪依然厚重的隆冬季节里,青雾山脉的山谷花整片盛开的事:或是应当在夏季产卵的西活罗(河鱼),在初春就大量产卵的事:从早春就开始持续霪雨霏霏到异常的地步——从那佑洛半岛各地传来的种种异变集合在一起,让人们不由得忧虑起来。

  后面座位男人的粗浊声音传了过来:

  “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啦。天神之子会保佑我们的,这里是受到天神保佑的国家。

  雨下个不停啦,冬天开花啦,这些绝对不会有多严重啦。就像是以前的大乾旱一样,恰克慕太子一定会安抚天地,拯救我们的。”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男人的双眼有如视线捕捉到猎物的老鹰一般,浮现可怕的锐利光芒。不过这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少女丝毫没有察觉。

  在可罗乌酒馆和少女对酌的这个男人,是达路休皇帝的次子——也就是第二王子拉乌尔——底下的塔库“鹰”(密探)。

  接连侵略南方大陆诸国并将之并吞的,强大的达路休帝国。

  在这样的达路休帝国,一心想要侵略北方大陆的就是两位王子。王子们各自利用悠果人潜入新悠果王国寻找攻占的方法,企图找出侵略的路线,两方激烈地争夺着抢先的机会。

  因为,皇帝答应要给予先取得进攻北方大陆立足点的王子侵略的优先权。

  拉乌尔王子赏识这个虽然年轻但是才干非凡的男人,授权他组织团队,调动部下。男人在亲自过目后选出桑可尔人或罗达人,以及悠果人的部下,让他们分散到达路休帝国领土各地、桑可尔王国、罗达王国,还有这个新悠果王国,早已建立起独有的情报网。

  他的部下数量绝对不算多。然而,不只是武士阶级的人,在工商业区长大的平民,甚至是女人和老人,总之只要是机智的人他都会挑选,然后再给予对方可以依照自己的判断来行动的自由。这种做法发挥了效果,他的团队远比事事请求上司判断的其他团队行动机敏,收集到了更多隋报。

  起伏巨大的变化,悄悄但确实地逼近北方大陆。

  会成为进攻北方大陆障碍的海洋王国桑可尔,面对达路休帝国压倒性的军事力量,已经开始改变了。

  其变化的第一波,就是桑可尔国王派去拜访新悠果王国皇帝的敕使抵达光扇京的皇帝跟前的时候。负责这一波布局的,是跟男人无关的其他组织。

  男人在这个港口等待着的是隐藏在这第一波底下,偷偷地派遣出去的另一波!桑可尔王国的萨尔娜公主的密使。

  为了抓到那群恐怕是带了要给恰克慕太子的密函的密使,男人派眼前这名少女去调查密使乘坐的船只的行动。

  少女是她所在的海盗船的船员,人称滋亚拉·卡希纳“船之魂”,可以说是有如船长的人物。她藉着能够随机应变的海盗船,追踪为了不让人察觉意图而小心地采取复杂航路的密使之船,每当船靠近岛屿港口停泊之际,她就会利用训练有素的老鹰跟男人书信往返。接着,最后从密使之船选择的航路推断出目的地是这个港口的时候,立刻先行和男人在这间酒馆碰头。

  骤雨的声音和雷鸣,都在不知不觉中听不见了。

  男人手法熟练地用薄纸将捣碎的香木卷起来做成秋鲁(纸卷香),嘴巴叼着,凑近蜡烛点燃前端。轻飘飘地,芬芳的烟在周围扩散开来。

  男人一边静静吸着秋鲁,一边低着头,似乎是在专心聆听不属于酒馆吵闹声的某种声音,不久后抬起脸看着少女:

  “今后,你打算怎么过日子?”

  少女紧闭嘴唇,视线从男人脸上栘开,淡淡回应了一句:

  “我只能做我做得到的事。”

  少女的故乡是桑可尔王国最南方尽头的撒感诸岛。达路休开始入侵桑可尔的时候,最先成为牺牲口咖的就是这个海域的人们。

  撒感诸岛的人当然恨侵略者达路休人,但是更加痛恨完全没有对他们伸出援手、弃他们如敝屣的桑可尔王室。

  达路休帝国统治的海域严禁海盗为非作歹。要是打破禁令,就会遭到严酷的惩罚。

  祖先世代都是靠当海盗维生的撒感诸岛人,为了活下去,必须大幅改变生活型态。以前就跟达路休帝国有过交易的大海盗们,高价买下交易执照,迅速改行为正规贸易商。但是靠着小船一半当海盗一半捕鱼糊口的海盗们,没有余力可以购买交易执照,只能作好会遭受惩罚的最坏打算,继续当海盗维生。

  少女的船也是艘非常小的船,当然没有余力购买交易执照。为了生活,她和同伴钻法律漏洞继续当海盗……然后,就遭到逮捕了。

  一面折好赦免证,少女一面叹气。

  “达路休那些人真的很贪心。宣称什么东西都有执照,就是要捞一票。我们若是说自己做不来陆地上的工作,想要专心捕鱼,他们应该就会说那要买叫什么区域渔业执照的东西吧!这种钱到处都有得赚。”

  男人沉默地听着少女发牢骚,一会儿后开口道:

  “你最想要的是哪种执照?”

  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男人。彷佛是在推测男人的意图,安静了一阵子后,才低声说道:

  “当然还是那个交易执照呀。”

  男人点了点头。

  “虽然是以后的事情,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不过或许我有个工作可以拜托你。你想不想赚一笔用零头就能买到交易执照的大钱?”

  少女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当然想呀。”

  男人望着少女。

  “这件事就是可以赚到那么多钱的事。你应该想像得到,是哪一类的事情吧。详细情况现在还不能说,但或许会伴随着危险。是不是即使如此也要做,你可以先回船上去跟同伴讨论看看,然后再正式给我承诺就好。”

  少女轻轻挑了挑一边的眉毛,绽放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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