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长出来了。
十分容易理解的理由。
因为这个缘故,当时是国小五年级的浅羽夕子,拒绝再和长她一岁的哥哥一起洗澡。
不想再一起玩了。
也不想一起出门。
她还威胁父母说要离家出走,于是之前同住的房间现在分开来了。
不过哥哥对这次剧烈变化所代表的意义完全无法理解。找她一起来玩的时候遭到怒斥,要她一起出门的时候相应不理、说声洗澡水好了、没有敲门直接拉开拉门就被扔东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在各别分开的房间里面,夕子咒骂永远像个小孩的哥哥。
自己老是受到这样的待遇。因为是“浅羽”这样的姓(译注:浅羽的日文假名首字是“あ”,五十音的第一个字),要是没有其他相似的人座号就变成一号,分到座号一号根本没半点好处。不论是细菌兵器的预防注射、还是箱子高到很恶劣的跳箱运动,自己都是全班第一个被抓到的。既没有心理准备的时间,更不能拿前面的谁来作为榜样。永远都是如此。
偏偏却又这样。
哥哥好奸诈。
明明是哥哥。明明年纪比自己还要大。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渐渐哥哥也就放下了夕子,夕子变成了小六生,哥哥成为园原中学的一年级生。就算房间不同,吃晚饭的时候还是会碰到面,于是哥哥加入新闻社的事、那个社团有水前寺这样带点古怪学长的事,夕子透过这段时间多少都会知道。
房间不同、学校不同。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或许是最平稳的时期。
平稳的一年过去了,园原第一小学六年三班座号一号的浅羽夕子,现在变成园原中学一年一班座号一号的浅羽夕子。然后,再度和哥哥上同间学校的夕子在那里所看到的,是自己哥哥紧跟在校内独一无二的奇人·水前寺邦博身后的模样。
虽然并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像“那个跟屁虫就是我哥”这种话还是说不出口。同时这也是在新的学校新的班级刚刚交到新的朋友的微妙时期,这种事要是被发现了,搞不好会被班上的人唾弃。
迟钝的哥哥或许多少还有点自觉。不晓得是不是顾虑到夕子的面子,哥哥自动自发地在学校装出彼此是陌生人的样子。不过即使如此,夕子还是非常非常严厉地对哥哥订下了规定。就因为他是迟钝的哥哥,所以得把要求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让他知道,不先加以制止可是难以放心。
在学校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要找我讲话。
当时夕子愚蠢地相信,这样千辛万苦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但在学生数目并没多少的乡下学校,谁和谁是兄妹绝对瞒不了别人。
不过同样是被拆穿,方式却有很多种。
入学典礼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某一天,在一年一班教室——
午休时间——
“浅羽在不在?”
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浅羽直之特派员的妹妹浅羽夕子!园原市立园原中学三年二班太阳系电波报总编姓水前寺名邦博!前来拜会浅羽夕子!浅羽夕子!在的话不要害羞,赶快举手!”
理性在告诉自己。把它全怪在哥哥身上不太合理。
不过在那次午休事件以后,不论在学校还是家里,要是没有特殊理由,夕子绝对不和哥哥说话。
第一学期结束,暑假来临。
在暑假期间,哥哥始终躲在某个后山玩着秘密基地的游戏。
当然是跟水前寺一起,当然没写作业。
好像在寻找UFO。
暑假最后一天的夜里,放松身体坐在既不大又不宽的浴槽里面,加了沐浴剂的热水浸到鼻子底下,夕子想起最后那次和哥哥一起泡澡的事。
那时候的哥哥是国小六年级生。
那时候哥哥还没有长毛。
说不定哥哥永远都是这样。说不定自己就得一个人走。就如一直以来,说不定从今以后,哥哥也都不会走在自己的前面。
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
然后园原中学举行每月一次的防空演习,浅羽直之被“防空洞事件”卷入,是在短短两天以后的事。
◎
所以当妈妈交代“我要做早饭,去帮我把直之叫起来”的时候,夕子没有一句抱怨地走上二楼便是近来相当稀有的事。抱着会被拒绝的心态试着问问的妈妈手里拿着抹布、瞪大了眼睛。
“——她是怎么回事?”
爸爸坐在一旁,并没有从报纸的假日版上抬起头来。
“——怎么?妹妹不可以去叫哥哥起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前天直之忘了带便当,我要那孩子送过去,她还说死也不要。”
爸爸“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沉思之后再“嗯”地点头,给出这样的结论。
“哎,这年纪不容易啊!”
爸爸的眼睛还是盯着假日版版面,把手伸往饭桌。妈妈手脚俐落地把放在他手前面的Lucky Strike烟盒和百圆打火机拿了起来,放进满是油渍的围裙口袋。爸爸头也不抬地对着纸面“喔”地一声——
“预估死亡人数两千?这回那些家伙说不定是来真的。”
妈妈说着我看、我看,从一旁把身子探了过来,紧贴爸爸脸颊看着空袭报导。这光景正如同爸妈年轻时候的样子,在直之和夕子未曾得见的时期,妈妈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动作。爸爸继续读着报导,手还是往饭桌上面摸索,还是找不到香烟烟盒。
“可能得多买些备用物品。”
“什么备用物品?”
“像罐头啦、卫生纸啦。以防万一。对了,你有没有听人家在讲?据说最近园原基地出现间谍。一堆警察出来问话,吉田他老婆只是开个车经过也被问来问去,弄得好惨。”
“最近出现了是吧。间谍也很可怜,没得休假。”
“这可不是开玩笑——真是的,说来说去,全是园原基地害的。间谍不就是为了来打探园原基地?在这种乡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基地?”
“就因为是乡下啊!那种东西哪可能盖在都市中央。尤其空军基地需要跑道,更是花费空间。”
“可是还有其他乡下啊。干嘛不去别的地方?”
“不要这么说,美国大兵也常来店里。”
“店里再怎么赚钱,要是命都没了,那又有什么用?间谍说不定正在园原基地散播病菌,这下子住在附近的人全都会被牵连而死,清原他老婆就在电视特别节目上面看过。”
“到时候园原基地的飞机就会空袭炸毁病菌工厂。”
“可是好像在什么时候,以为是病菌工厂、扔了炸弹之后发现弄错,结果只是一般的酒厂,后来一堆政治人物丢了工作。人家或许只是在唬我们,不过万一是真的,那可就惨了。”
“你说的是狼林空袭吧?今年三月的事。哎,那真的是酒厂。”
妈妈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
爸爸隔着儿子的旧内衣抓着没什么肉的屁股。
“酒厂也可以制造病菌。说到学术用的菌种,其实用直之的零用钱就能买到。像什么生化灾害等级四的隔离室啦、爆炸烟雾实验室之类,那种又占地方又花钱的设备,其实只有研究开发阶段才需要,在实际生产的时候不会用到什么伟大的东西。现在的生物反应器做得比冰箱还小,要藏在哪边都行,用酒厂来作掩饰还算好的。那些家伙,说不定哪天会出现在国小或幼稚园里面。”
妈妈盯着爸爸就在一旁的脸孔,眼中浮现敬佩之色然后说道:
“你还真清楚啊!”
爸爸盯着妈妈就在一旁的脸孔,然后用认真的表情回答。
“美国兵常来啊!”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妈妈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起身,结果电话才响了两声就安静下来,闪起“通话中”的灯光。大概是夕子在二楼走廊分机接起了电话。妈妈就这样嗯地一声直起了腰。想着既然都站起来了,那就去把衣服收一收。
这时她突然说道:
“不过要是真的在幼稚园制造病菌,那会朝幼稚园丢炸弹吗?”
爸爸看完假日版所有报道,手脚笨拙地啪沙啪沙折了起来。然后先“唔”一声,再“嗯”地点头,给出这样的结论:
“哎,这年头不容易啊!”
然后他目不转睛地在饭桌上面环视,终于察觉原本放在那里的香烟和打火机已经不见踪影。
爬上二楼,在哥哥房间拉门前踌躇不已的时候,电话响了。夕子露出获救似的神情,在铃声响到第三响之前接起了壁挂式的分机。
“喂,这里是浅羽家。”
一早就血压高的声音突然传来——
“噢噢,听这声音,你是浅羽!”
是水前寺。
顺带一提,浅羽直之平常被称为“浅羽特派员”,所以水前寺叫“浅羽”的时候指的是浅羽夕子。
不过被人这么叫,夕子并不觉得高兴。不论怎么叫都不会高兴。她连水前寺的声音都不想听到。
好好一个星期日。
不过水前寺像这样直接打电话到家里来,在夕子印象中还是第一次。水前寺一定是讨厌电话,因为用电话交谈常常会有遭人窃听的危险,这种理由听起来就像是小朋友玩的间谍游戏,之前有听哥哥这么说过。
“我哥哥还在睡觉。”
水前寺咯咯咯地笑着。
“我就知道会这样。不好意思,你去把他叫起来。今天浅羽特派员有重要任务。”
重要任务。
那个什么任务,如果只是像往常一样追着幽灵、外星人的屁股后面跑,水前寺不可能像这样打电话来,夕子心里想着。
“——不过咧,浅羽特派员这个瞌睡虫也很伤脑筋。可以想像得到,他应该是小学时期,在远足前一天晚上会紧张兴奋到睡不着的那种人吧?结果因为完全没睡,在软绵绵的状态下勉强参加远足,因此走到半路就吐得一塌糊涂,被朋友送上‘呕吐之’这样的绰号。——喂喂,有在听吗?浅羽夕子请回答!”
夕子就在这时按下保留键,切断了水前寺的长舌。水前寺的声音再听下去实在痛苦。不过心底也有些许的佩服。虽然说是地下社团,不过社长名号似乎并不是浪得虚名。这人很会看人。为什么连绰号他都晓得?
单手拿着分机,夕子站在哥哥房间的拉门前面。
敲门。
没有应声。
再试着敲一次门。这回比刚刚更用力。
还是没有应声。
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气,用力推开拉门。六叠榻榻米的正中央斜铺着棉被,哥哥正用让人联想到受难者筋疲力竭、扑倒在地的姿势睡在上面。
夕子试着用脚尖朝睡着的哥哥踢了一踢。
哥哥并没有醒来。动也不动。
往半趴在那里的哥哥脸上一瞄。见到他那彻底熟睡般的睡脸,夕子不自觉地感到火大。
于是她突然揪起哥哥的耳朵,怒吼出哥哥这两个字。
“狗哥!!”
本人想说的是“哥哥”。不过因为有点大舌头,大声叫喊的时候听起来就变这样。
浅羽直之总算跳了起来,睡眼惺忪的眼神呆呆盯着眼前神情可怖的妹妹。搞不懂原因。平常连话都不肯说的妹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房里。
“大头目的电话。”
浅羽一边想着大头目是谁,一边接过分机按下保留键,然后用半睡半醒的口吻说:
“喂喂。”
电话那边传来“虎胆妙算”的主题音乐。他用小型录音机之类的东西靠近话筒、播放着音乐。原来是社长啊,浅羽心里想着。睡意再度袭来,浅羽扑倒在棉被上,用手遮脸,避免早晨的阳光刺到眼睛。
“早啊,浅羽特派员。好,今天你的任务——”
不自觉惊叫出声。
想起来了。睡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浅羽再次跳起来,爬在棉被上面。钟、应该摆在枕边的闹钟——
“放心吧,浅羽特派员。目前时间是上午九点三十二分,只要加紧脚步就来得及。有助任务完成的注意事项就跟昨天交代的一样,你还记得吧?”
昨晚紧张到几乎都没睡着。只要想到为了明天多少得睡一下,那份焦虑就变成压力,让眼睛越来越亮。于是满心郁闷、在棉被上面翻来覆去,黑夜跟着一点一点转白,直到为了早起特别调到七点的闹钟突如其来地响起,这才绝望地下定决心。不行了,现在要是睡着会起不来,只好不睡撑过今天这一整天。可惜天不从人愿,一旦这么决定,卸下“非睡不可”的压力,睡意就突然袭来。不能睡、绝对不能睡——这时突然失去意识,下个瞬间,就被妹妹揪着耳朵叫醒了。
折磨了浅羽一整晚的紧张感又回来了。
浅羽不自觉地握住分机、追随水前寺的声音,把脑袋里的记忆箱子翻过来瞧瞧。有助任务完成的注意事项、昨天的交代——
“——是、是啥啊?”
“鼻毛不要露出来、裤子拉链要拉、内裤要穿新的。以上三点,重复一次。”
“鼻毛、裤子拉链、新内裤。”
“很好,那么你快点准备。祝你好运。”
电话就这样啪地一声切断。
浅羽扔下分机站了起来。心里想着还是快点换衣服,于是把睡衣长裤和还没换新的内裤一起脱下来。结果突然传来惊人的惨叫——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变态!”
妹妹急忙转过身去,把浅羽骂成了臭头。浅羽想着这家伙还在啊——
“还…还有什么事?”
妹妹沉默不语。依然背对着自己——
“妈妈说,叫你快点去吃早饭。”
换做平常时候,妹妹并不会为了说这种事而跑进浅羽的房间.绝对不会。
一定还有别的事。
“还有呢?”
妹妹还是沉默不语。那抹背影浮动着某种疑问的氛围。最后终于——
“笨蛋——————————————!”
妹妹撂下这句话,走出浅羽的房间。最后瞪了浅羽一眼,用接近猛摔、足以勒断浅羽脖子的力道拉上了拉门。
浅羽一脸呆滞。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
一个回神。现在没时间想这种事。他拉开抽屉,手里最先摸到的是已经洗得薄薄的T恤和穿了一年以上的牛仔裤。这副打扮简直就像半夜要到附近去买果汁一样,不过没时间挑来拣去了。被悲惨地踢到房间角落、翻倒在地的闹钟正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时间——九点三十五分。把手表钱包脚踏车钥匙塞进口袋,然后跳出房间。抓着阶梯扶手滑降到一楼,啪答啪答地跑过走廊、跳进厕所。不过那里已经有人先到。穿着浅羽内衣作跑步打扮的爸爸因为有抽烟习惯,正把牙刷塞进嘴里准备刷牙,然后反覆发出打雷似的干呕声。因为老是这样,所以家里的人都不在意。
“呕!呕呕!呜呜呜呜呕呕呕呕呕呕呕!噢,直之早啊!”
浅羽二话不说地硬塞到爸爸身边,和爸爸肩并肩地刷牙、洗脸——
“你要去哪里?”
浅羽正揪着头发、想说能不能稍微想点办法,听到爸爸的话之后吓了一跳。
“社团活动。”
浅羽这么回答。不是撒谎,至少基本上并没有撒谎。
“真是辛苦。”
鼻毛OK。拉链OK。
跳出厕所。和抱着洗衣篮的妈妈擦身而过。
“直之,早饭呢?”
“我不吃!”
“等等,你去哪里?”
脚下暂停一秒,往饭厅的后面一瞄。比这间房子还要年老的吊钟正在催促着浅羽。
九点四十六分。
“今天我会晚点回来!”
浅羽只说了这句,然后溜向厨房后门.高筒球鞋的鞋带好紧。
“直之!”
厕所传来爸爸的声音——
“要出门的话,把前面牌子翻个面!”
没有回答。从厨房后门出去了。推着锁在啤酒箱上面的脚踏车,绕到店的前面。把看板插头插进插座,动脉的红、静脉的蓝、绷带的白,三色条纹的图案就骨溜溜地开始旋转。他把挂在入口大门上的板子从“CLOSED”转成“OPEN”。骑上脚踏车踏着踏板,这时浅羽重新想起,于是把脸靠向百叶窗还关着的大窗户,做个鼻毛的最后检查。窗上映照着浅羽好像猴子、鼻子底下拉长的脸,脸上重叠排列着用萤光涂料书写的五个字。
“浅羽理发店”
进入第二学期之后,最初的星期天。
一个半月的暑假又算什么?夏天还没结束。此刻铺展在浅羽理发店上空的蓝色,就跟可以不用上学的那时候一模一样。被木制电线杆和松弛的电线划分开来、蝉在叫、运输机飞过攻击机飞过、说不定UFO也飞过的夏日天空。
在十点之前,必须抵达园原车站前面的巴士站。
汗水瞬间涌了出来。浅羽像要踩断铁链似地踏起了踏板。
◎
往前回溯一天。进入第二学期之后最初的星期六。
结束半天的课业,用福利社买的饭团充当午餐,浅羽直之在新闻社社团教室以西部片枪手的俐落架式挥舞着剪刀。那把剪刀可不是一般剪刀,而是爸爸在店里用到变旧、不过依然相当锐利的高手用剪刀。水前寺背对浅羽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挡住毛发用的布。这块布的正式名称叫“Cutting Cloth”,中文称之为“剪发布”。
浅羽照老样子随便问问:
“要剪怎样?”
“比现在再长一点。”
“不可能。”
“那就麻烦老样子。”
在有必要的时候,水前寺是说多用心就有多用心;不过一旦没必要,像头发之类的事这男生可就毫不在意。水前寺所说的“老样子”指的是整个剪短发尾修齐,这种程度对浅羽而言算是毫不费力的工作。浅羽说声“知道了”,然后开始移动剪刀。已经相当习惯。
一次一百圆。
刚开始,他是运动社团成员的三分头制造机。
不过反正只要一百圆。对客人来讲,只要把父母给的理发费扣掉一百圆,剩下来的就可以自由使用。最近除了三分头之外还增加不少拿手项目。对浅羽来讲,他对自己技术也有点自信,不论工作内容如何一律一百圆的费用也觉得相当低廉。赚钱还在其次,主要原因其实是替人理发的行为相当有趣。
“最近景气如何?”
“还可以啦!”
连对话都是专业级的无聊对话。
“对了,之后可能会有点忙。你瞧,九月还有运动会。”
“不过浅羽特派员,你家不也是开理发店?你在学校用这么便宜的费用帮同学理发,不是在跟店里抢生意?”
“无所谓,同学很少会来我们家的店。”
“怎么说?”
“大概是因为‘跑去他家给他家老头剪头发’会害羞吧?特别是家住附近、和我又认识。我了解这种心情,我也不太习惯到朋友家去买东西。”
是这样子啊,水前寺低声说道。浅羽手里拿着心爱的剪刀,将水前寺乌黑的头发卡嚓卡嚓剪了下来。浅羽心里想着,要说发质好,水前寺在自己所有客人当中算是头发最亮的,因为平常不用整发剂和吹风机的缘故吧?加上既会吃又没压力。
“——说到这个,刚才那件事难道就没辄了?”
浅羽一愣。
“刚才哪件事?”
“伊里野特派员那件事。没想到这女生这么小气。”
“——伊里野会那么说,我想并不是为了小气。原本就一定会有外人禁止进入之类的规定。好歹也是园原基地,更何况时局又是这样。”
“可是像那种规定,总有些走后门的途径吧?看在朋友交情份上,也该帮忙找点门路——”
“朋友?你们不是才刚认识?”
“可是也不用拒绝得那么干脆啊。就算知道不行,至少先去问问看谁,确定下行之后再说.她是直接拒绝,直接拒绝啊!”
不行,伊里野这么说道。
水前寺会想夺得伊里野的原始理由,就是因为伊里野住在园原基地,说不定能把他们带到基地里面去参观,心里抱持了这样的期待。然后正如水前寺所期望的,伊里野答应加入新闻社。伊里野初次在社团教室露面的日子是两天前的星期四,水前寺当场就拜托她。伊里野特派员,听说你住在园原基地的居住区是吧,下回务必——
不行。
“嗯,那种说法确实就是小气。浅羽特派员,她平常就那副德行?转学生还这种调调,想必在班上一定没朋友吧?”
话是没错,同样是拒绝,多少也要用个温柔一点的方式。浅羽心里同样这么想着。只是浅羽也很清楚,那是一种无理的要求,毕竟伊里野平常就是“那副德行”。
所以也没有朋友。
他开始想替她辩解。
“大概被谁先警告过吧,叫她不要带朋友进去之类的。”
这时候,浅羽的手突然停住。
他心里想着。伊里野她——事情恐怕就是会这样——要是持续拒绝水前寺的要求,到时又会如何?水前寺绝对没有“女孩子越多越好”的想法。在发现没有指望的瞬间,水前寺说不定就对伊里野下达“开除”命令。
不需要多余人头,就这么一句。
“——不过她可是难得的人材。”
浅羽再次展开手边的动作,然后这么说道:
“要是等到混熟一点再问,伊里野说不定会帮忙想点办法。还有社长,你老是问基地的事,这样太失礼了。来,稍微下来一点。”
“怎么说?”
“你想想嘛,被你请到新闻社,于是就来看看,结果你只会嚷着说要去基地要去基地,让人觉得伊里野只有住在基地这点可取,其他完全不值得期待。听到这种说法,谁都会觉得没趣的。”
水前寺唔地一声,跟着点头。
“原来如此,也有道理。”
“你说是不是?所以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也就是说,要找出能顾虑到伊里野特派员的心情,又能顺利拜托成功的方法。最好能让她自己愿意动脑筋,想想怎样把我们弄进基地。”
“社长,喂喂?这个,我讲的不是这个意思——”
水前寺讨厌拖延战术。在浅羽手中,水前寺的脑袋拼命开始思考。
浅羽叹了口气。
社长会这么急,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园原基地规模很大,由美国空军和航空自卫队两方同时进驻,是攻击性格强烈、因此机密性也很高的基地。所以间谍会在周遭出没,说不定还有“驾驶UFO”之类的传言。据说一般媒体不可能得到取材许可。
也因为如此,UFO残骸和外星人尸体的有无都先不管,只要能进到园原基地内部、报导它的情况,就学校新闻来讲就已经是破天荒的突破。这机会既然化成伊里野的模样在眼前出现,水前寺会坐立不安,或许也很正常。
“——!”
在那时候,甚至有听到“叮咚”一声的错觉。
水前寺似乎想到了什么。透过指尖,浅羽可以明显感觉得到。
“嗯,迫不得已啊!”
浅羽定住不动。他想到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前面加了“迫不得已”这四个字的时候。
“浅羽特派员,这是社长命令。去和伊里野特派员约会。”
“——啥?”
在浅羽瞬间定住、无法动弹的手中,水前寺嗯嗯地跟着点头。
“明天刚好是星期日。你们两个人先去看场电影,你觉得怎样?然后去咖啡店去卡拉OK去开房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觉得怎样?要是需要用车,我把我们家的速克达借你。”
“——这、这个——”
脑袋正在咕噜噜作响。脑浆出现消化不良的现象。
怎么会突然扯到这里——
“当然啦,这是为了用最快速度和伊里野特派员混熟。要是你能对‘心所爱的人’说出‘我要看你的房间’,那就不用这么费事啦!”
脑浆开始拉肚子。脑浆的大便冲口而出。
没必要这样吧——
“别闹了。等她自己有意愿,这种需要漫长时间的事我才不干。园原基地铁定是禁止外人进入,不过只要伊里野特派员自己肯动点手脚就没问题。这是间谍工作常用的手段。要是事情顺利,对方就会跑来跟你说‘今天家里没人’。”
然后咧?到时你要一起来吗?
水前寺隔着右肩转往浅羽的方向——
“浅羽特派员,你可以的。”
浅羽被迫说道:
“怎…怎么可能!那种事我办不到!”
于是水前寺用力挑起眉毛、耸了耸肩——
“是吗?那我来好了。”
头脑聪明长得又帅。擅长运动身高又高。平常对女人完全没兴趣,不过为了达成目的,他会在第一时间不择手段。
水前寺就是这种男人。
“我知道了,由我来!!”
猛一回神,自己正在这么大叫。
水前寺露出诧异的神情——
“不用了,不要勉强。”
“不,由我来,求求你!!”
水前寺斜眼望着浅羽走投无路的面孔,露出了奸笑。
“那就交给你来处理。麻烦你了,浅羽特派员。把园原基地埋藏的秘密,用力挖掘出来吧!”
浅羽这才醒来。接下了十分棘手的任务,一想到就脸色发青。
和伊里野约会。
不晓得能不能顺利?想想应该是不能。
甚至还不晓得对方会不会说OK?想想应该是不会。
“可…可是,我…我从来没跟女孩子约过会。”
社团教室大门门把转动的声音。
“安啦,我也没有。”
“啥!?喂,那你刚才干嘛还自信满满的样子!!”
大门传来打开、迅速关上的声音。
“不要惊慌,浅羽特派员。没问题,只要啵一下就变你的了,啵一下。”
水前寺轻松地说着。因为难以承受强烈的不安与紧张,结果就想把那份不安与紧张怪罪在别人身上,浅羽火大起来对着水前寺大吼。“啵什么啵啊!!你自己也没跟女孩子约过会,凭什么讲这种话!!”“你在做什么?”“少啰唆,我在谈重要事情!”回头一看,伊里野就站在那里。
“浅羽特派员刺到了剪刀刺到了痛好痛浅羽特派员请回答请回答。”
浅羽匆忙拿开剪刀。水前寺“喔——好痛”地摸着头。伊里野瞪大眼睛,直直盯着像晴天娃娃一般坐在椅子上头的水前寺、以及在他身后手持剪刀站在那里的浅羽。
“这…这个——”
她该不会从刚开始就听得一清二楚吧?浅羽感到焦虑。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才。”
伊里野这么回答。然后再次问道:
“你在做什么?”
水前寺答道:
“看了不就知道?浅羽特派员正在帮我剪头发。浅羽特派员是理发店老板的儿子,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对了对了,根据情报,浅羽特派员在国小的时候就要妹妹躺在理发店椅子上对她进行改造手术,玩那种不纯洁的游戏。”
“社长!”
浅羽把剪刀抵在水前寺脖子上要他闭嘴。然后再次动手,意识集中在剪掉水前寺发梢的作业上面。
他是想集中。
不过世上总有办得到与办不到的事。
他偷偷往伊里野的方向一瞄。
嘴巴半开、身子往前,直盯着这里瞧的伊里野慌忙低头。
怎么回事。剪个头发有那么稀奇?
腹部感受到咚地一声撞击。一看却是水前寺用手肘顶着小腹,叫浅羽要快一点。然而依旧下不了决心。浅羽一心一意、默默持续挥动着剪刀。那个动作渐渐化为空虚。要是被拒绝了该怎么办。到时水前寺会像电视剧里的烂演员一样假咳一声。喂,伊里野,明天有没有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不行。
“——这样可以吗?”
浅羽用从体育馆厕所摸来的镜子照着水前寺的后脑勺。
“嗯。辛苦你了。”
水前寺从沾满头发的座椅下面伸出右手。百圆硬币从拇指上面弹出,被浅羽在水前寺的左耳后方接个正着。就在起身站立、从衬衫上面抖掉头发的时候,水前寺一和浅羽眼神相对就“快上”“快上”地使着眼色。浅羽无可奈何地用扫把畚箕开始收拾起地面散落的头发。
然后,有三件事在几乎同一时间发生。
首先是对浅羽的蠢样感到不耐烦的水前寺大声说道:
“伊里野特派员,我有重要事情要说!你明天——”
浅羽倒吸一口气——
“哇啊啊啊稍等一下社长!?”
须藤晶穗突然走进社团教室。
“抱歉来晚了,被河口给逮到啦!”
晶穗把书包丢到桌面、擦着额头上的汗,发现伊里野的身影之后明显露出“原来你在啊”的表情,然后——
“——你们在干嘛?”
应该有些直觉吧?晶穗似乎马上察觉了弥漫在教室里的阴谋气氛,于是用末爆弹似的眼神狠狠巡视室内。不知为何将目光错开的浅羽用扫把扫着地面,桌面散置了浅羽的理发道具,伊里野拿著书包站在那里,然后,发型看起来比今天早上清爽的水前寺正在白板上画着类似线路图之类的东西——
“我有重要事情要说,你听仔细了,伊里野特派员!明日第一要项!必须攻略要点有三,也就是龙头锁、总开关、防盗器!龙头锁及总开关用以往的暴力方式便可通用,剩下的只有防盗器的问题!这是不用正牌钥匙解除锁定便会中止燃料供给的装置,同时还会带动附有振动感应器的警铃,要是乱摇车体就会发出剧烈的警报声。”
“社长。”
“噢,须藤特派员。”
“你在干嘛?”
“看了不就知道。伊里野特派员的新人研习。为了让她能够早日成为独当一面的记者。”
“——呃,所以我才问你在讲什么。刚才还提到什么开关、感应器之类的——”
“本日主题是‘偷速克达的诀窍’。”
“这算哪门子新人研习啊!!”
“不要胡说!连这种程度的事都搞不定,是要怎样成为独当一面的记者!你听好了,要想挖到新闻,多少都得经历些危险。为了甩掉力性的取材对象以及不通情理的警察,这是绝对必要——”
这时水前寺向浅羽使了个眼色——
“——对了,我想起来了。须藤特派员,能不能借用你一点时间?我有和你相关的重要事情要找你谈。”
“什…什么事?”
“不,在这里不方便。我们俩私底下谈。”
接下来水前寺的动作相当迅速,完全不给人犹豫的时间。
“很好。那么伊里野特派员,今天的讲习就先到此为止,回家之后要好好复习。可以实地练习的话是最好。”
水前寺率先起身打开大门,推着似乎还有话想说的晶穗背脊,走出了社团教室。
就在大门关上的瞬间,水前寺朝着门缝伸出右臂,竖起了大拇指。
这样也很伤脑筋。
他心里想着,还是先把地面打扫干净。
把畚箕里的东西丢进取代垃圾桶用的纸箱,扫把收进铁柜,浅羽终于叹了口气。
真是危险。
以前往基地为目的和伊里野约会,晶穗要是听到了铁定又会抓狂。尤其晶穗对伊里野似乎相当反感。自从伊里野在转学进来第一天说了“滚开”发言以来,她就遭到班上女生的集体排斥,晶穗又是身为班上女生的一员——
即使如此,还是感到难以释怀。
总觉得若是换做平常的晶穗,多少还是会有些别的反应。
“浅羽。”
突然被人叫出了名宇。浅羽不自觉地面向铁柜、直起身子,“有!”地一声跟着回答。
“警报器的密码锁是多少比特(Bit)?”
——啊?
浅羽回头一看,伊里野正直直盯着白板。浅羽无意识地跟随伊里野的视线。那是水前寺用水性笔使劲画出、歪歪扭扭的线路图。
“——啊、没关系没关系那种事不用管它社长应该只是随便说说。对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
他的勇气正在瓦解。
“书包要不要摆在那里?”
伊里野照他所说,把书包摆在桌上。
“明天有没有空?”
说出来了。
仿佛在突然间听到预期之外的问题,伊里野瞪大了眼睛。
然后这样回答。
“为什么问?”
快说。
然后预先设想最糟的答案。
浅羽对自己下令。他再也无法望向伊里野的脸。
“要…要是可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
把时间拉回来。第二学期之后最初的星期天,约会当天的早上。
当园原市居民说要“上街”或是“去街上”的时候,“街”指的是位于园原市中心、以市公所为主的成群公共设施那一带。
确实是有“市街”感觉的地方。崭新清洁而美观。道路宽广、布满了行道树,走道上处处都是前卫的摆设。
不过如果把周遭的乡下气息加进来考虑,这可真算是一种“扭曲”。
为什么会这样?理由其实非常清楚。
坐在停靠于园原车站南口巴士站路肩位置的轻旅行车助手席上,槚本用一句话说明了理由。
“因为我们的关系。”
手臂架在方向盘上面、下巴再顶在上面的椎名真由美说道:
“我们——你指的是园原基地?”
“对。”
槚本把座椅放低到45度左右,然后用力仰躺下去,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因为基地很大、职员和军队很多,这些人会来撒钱造福街道。是吧?”
“多少是有这样的原因,不过大宗金钱流动是在别的地方。要是仔细观察这一带就会知道。有钱的并不是住户,而是管理单位。”
“什么意思?”
槚本维持了仰躺的姿势,从鼻子发出细声的叹息。
“也就是说,上面的人基于‘硬盖了又大又危险、吵得要命的基地,真是不好意思’的关系撒了一堆补偿金,结果让园原市变成与身份不符的有钱人。这条街的公共设备多到近乎可笑的程度。你知不知道,园原市内有多少间图书馆?”
槚本马上给出正确答案。
“居然有四间。当然是天天门可罗雀。从那条路再下去一点是非常非常大的市民会馆,同时还准备了足以让超级一流管弦乐团前来表演的设备。不过那种盛大场面只在开幕时期有过一次,现在唯有宽广的停车场会拿来当庙会会场。”
槚本对着手表瞄了一眼,椎名真由美则将视线转往巴士站上的时钟,两人同时确认了时间。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这附近啊,白天还算热闹,不过店家全都很早就收,所以夜里就算大街也是一片漆黑,完全没人走动。行道树啪沙啪沙响,诡异的雕刻从暗处往这边看,只剩下街头点点的灯光,让人心想是不是来到了异次元。天色暗了以后,一些没品的家伙还会聚集过来,像是抢犯啦、色狼啦,飙车族也经常出现。”
然后他摸着下巴,确认偷懒没刮的胡子长到什么程度——
“——我听第三课的人讲过,园原市有UFO飞过、幽灵现身以及怪人出没的谣言,这类谣言的发生率和其他城市相比可是压倒性的多。说不定这条街就是引发那些谣言的温床。”
这时槚本又打了大大一个呵欠——
“好困。”
“——喂。你要是睡着我就扁你。”
“怎么这样说咧,很辛苦诶——。我要四处打点、预测行程,把这附近全都‘打扫’一遍。浅羽这家伙,迟早会把我们给搞死。”
“那是你份内的工作吧?为什么连我都要拖出来?好不容易放假,今天原本想洗衣服的。”
然后椎名真由美像突然想起重要事情似地坐直了身子。
“——喂。”
“嗯。”
“昨晚应该有发布命令吧,第三次待命。”
“嗯。”
“命令是在什么时候解除?”
“噢——嗯,我收到消息是五点左右,早上的时候。”
“那加奈哪有时间睡觉啊!?她不是从早上六点就在那里等了!?”
“哎呀,夜里有下来四次?大概在那个时候有稍微打个盹。差不多两小时左右。”
“你干嘛不阻止她啊!?长时间待命却没有出击,那跟前阵子防空洞那件事不就一模一样!!我早就说过,那是因为待命期间持续施用的药物没有消耗、直接残留在体内——”
槚本用两边手腕夹住脸颊,声音疲惫地低声说道:
“所以才拖你出来啊!”
沉默。
“无所谓,你去啊!要是认为实在不行,那就去阻止她啊!到浅羽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现在还来得及。”
沉默。
“其实今天的事,她并不打算让我们知道。约的时间是十点,先去睡一会,这种话你说得出口吗?”
沉默。
“我知道不行。那家伙也知道。不过也只能担心,要是平安无事所有人大呼万岁那就算了,要是伊里野半路又翻白眼,那就所有人出去飞身抢救。麻烦你了。”
叹气——
“——好吧。最后再问两件事。最近北边那群人又在蠢动是吧?真的没关系?加奈有武装吗?”
“有。九厘米和弹匣少了两把。彻夜‘打扫’也没找到什么,这点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
“那最后一件。为什么加奈穿着制服?”
“我也认为不可思议。可是又不能问她。我想应该——”
“怎样?”
“——不,也许是我猜错,不过——”
“是怎样啦?”
“我忘了是第几条。不过记得园原中学校规有‘外出时希望可以穿着制服’这条。”
“不会吧?我就没看过有人假日还穿制服在外面走。”
“真的有啊!虽然谁也不会遵守,就算不遵守老师也不会骂,因为过于理所当然最后连自己都不记得,不过仔细看学生手册,发现真的有这条校规。”
“——所以呢——”
“我想不到其他理由。我想那家伙一定也很烦恼。不过总是不想被人当作不良少女吧?”
透过挡风玻璃,两人直直盯着巴士站一角。
园原交通的巴士不论何时都是空荡荡的。因为使用人数太少、车辆的数目又太多。不过在星期天这个时间,随着目的地不同还分一号到八号的站牌倒是见到了一些乘客在上上下下。根据站牌指示标志,从园原基地开过来的巴士停在位于环状交叉路口最旁边的八号站牌,再看八号站牌的时刻表,本日首班巴士是在上午五点五十分的时候抵达。
然后,就在那个八号站牌,从五点五十分开始等到现在,一直动也不动只顾站在那里的,是伊里野的身影。
穿着园原中学的制服。
两手提着有许多口袋、黑色四角形的包包。
明明一旁就有开着冷气、隔着玻璃的候车室,她却盯着车站的方向动也不动,甚至不会抬起头来看时钟,那副模样看在旁人眼里大概很醒目。从五点五十分到现在,和伊里野攀谈的人物共有三人。第一个人是早上去打槌球的后中年期男性,向伊里野询问要往殿山运动公园的话,该在哪个站牌搭乘巴士?伊里野对他完全不理睬。第二个人是要往园原市民医院整型外科的老太婆,以为伊里野是不晓得该搭哪辆巴士而在伤脑筋,于是主动帮她指路。小姐,你要去哪里啊?伊里野还是完全不理睬。第三个人前来攀谈是刚刚三十分钟之前的事,对象是园原基地的年轻美国兵。自行判定别人需要帮助、然后不请自来是美国兵的特色,他连自己完全不懂日语都不在意,和第二位的老太婆做出主旨相同的行动。Hey,这位迷路的Girl,第四飞行队里面最Cool的我来了,你不要怕。你要去哪里?
伊里野用漂亮的发音,只说了一句话。
滚开。
然后,第四个人出现是在上午十点四分之后的事。
把脚踏车停在车站对面的停车场,跑上可以穿越的地下道出口,一边撞到路人一边低头道歉,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伊里野马上察觉他的身影——
“啊,加奈流鼻血了。”
椎名真由美不自觉地从驾驶席上起身。槚本用单手制止她,快速说道:
“无所谓,放心,浅羽至少还有手帕。”
然后翻身坐直,一把抓起被扔在仪表板上的小型无线电——
“大伙开始了。顺序不变不过再重复一次。柿崎和宫岛在前、永江和田口在后、侧面由关谷开始。轮替时机由个人自行判断。万一跟丢也别对浅羽的虫发射讯号。重复一次,绝对禁止把浅羽的虫拿来当作跟踪目标,伊里野马上就会发现。对周边进行最后确认,车站大楼和地球堂,状况报告。”
“地球堂”回答没有问题。
“车站大楼”传来小小的问题。
“——啥?”
正在发动车子引擎的椎名真由美说道:
“怎么了?”
听了“车站大楼”的报告,槚本下令“在两分钟内加以确认”,然后用不解的表情快速这么说道:
“好像有人在跟踪浅羽。”
样子早就有点古怪。
从昨晚开始。
那是哪边觉得古怪——就算这么问她,夕子想必也无法用明确的字眼加以回答。夕子所感受到的,是只有从出生以来一直待在同个屋檐底下生活的她才得以辨识,类似一丝丝不协调感之类的东西。
和平日的哥哥不一样。
搞什么,平常都不讲话,结果还不是一直盯着狗哥——你可不能这么说。要是这么说了,夕子就会脸色泛红大发脾气。还会拳打脚踢。
早上妈妈交代去叫哥哥起床,是前往侦查的大好借口。接到水前寺电话的时候更是肯定没有错,一定有些什么事、而且还是和外星人、幽灵无关的某些事正发生在哥哥身上。
水前寺所说的“重要任务”究竟是什么?
“笨————蛋!”
撂下这句话、离开哥哥房间之后,夕子在自己房里竖起了耳朵。听到哥哥啪答啪答跑进厕所的脚步声,夕子做出了决定。
她收起脚步声,擅自进入哥哥的房间。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用鉴识官现场检证般的眼神把房里迅速扫过一遍。睡得乱乱的棉被还清楚留下哥哥跑出房间时候的脚印。那么急迫是想去哪里?闹钟像被踢到房间角落似地躺在那里。枕边散放着漫画与小说,看到混在其中的唯一一本杂志,夕子紧张了一下。
是A书?
错了。是园原市便利商店卖的都会情报志。被倒放的页数直接开着。电影情报栏有个地方用红笔圈了起来。
帝国座·“无轨道女孩、西行” 10:30~12:15
她心想这怎么可能?
夕子打消了这个假设。
那个老哥哪可能做这种不合本性的事。
除了那本杂志,枕边还有其他值得留意的物件。重到可以拿来压酱菜的国语辞典。有印象,是爸爸在哥哥国中入学时候买来的。辞典是从盒子取出的状态,丢置似地摆在地上。
说不定是在睡不着的晚上拿来代替安眠药。
只是这么大本的辞典,要边睡边读有点困难。
抓起颇有份量的封面,啪啦啪啦地翻着内页。
会发现是运气好。因为夕子并没打算那么认真地调查、要是夹在后面一点的页数铁定不会发现。在一百四十页和一百四十一页中间,“A”项结束“I”项开始的第一页,有一张纸躲藏似地夹在那里。
摺成四折的影印纸。
夕子把带有明显折痕的那张纸打开。是入社申请书。希望加入者的姓名是伊里野加奈。希望加入的社团是新闻社——
希望加入的理由——
曾经一度打消的假设,随着叫人瞠目结舌的物证又活了过来。
不过这又是什么?
她哀号般地思考着。搞不懂。新闻社应该是地下集团,写这种申请书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班导师的盖印栏虽然盖了“椎名”的印章,不过我们学校哪有叫这种名字的老师——
是保健室的椎名老师?不过原因是什么?
然而不断膨胀、让夕子感到不安的却是下一个疑问。
这个叫伊里野加奈的究竟是谁?
新闻社的女性社员应该只有一位——和哥哥同班的那个晶穗。
——该不会是——
哥哥该不会是在什么时候变得不对劲起来了吧?会不会是因为水前寺的过度影响,哥哥终于也被困在莫名其妙的妄想里面。会不会这份入社申请书其实是哥哥自己写的,这个叫“伊里野加奈”的,是哥哥脑中为了守护地球和平而战的五名超能力战士中的红色战士?
“直之!”
心想这种可能性还比较高一点。
“要出门的话,把前面牌子翻个面!”
哥哥要走了。要决定就趁现在。
今天在哥哥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哥哥究竟会变成怎样。
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哥哥是用超快速度骑了脚踏车飞奔出去,所以跟起来很辛苦。
不过撇开这点不谈,要跟踪倒不是那么困难。哥哥目不斜视地踩着脚踏车踏板,就算紧跟在后想必也不会被他发现。而且即使是跟丢了,只要在十点半之前先绕到帝国座埋伏也就可以。只是哥哥并没有绝对确实的保证会在那里出现,而且要是可能,自己也希望能够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切。
于是在这一刻,因为目击难以接受的事实,浅羽夕子整个人呆站在那里。
就在园原车站前面的巴上站,哥哥和女生碰面。
对方穿着园原中学的制服。
长头发。
除了这种程度的特征之外什么也没看到,距离太远是原因之一。夕子的藏身之处是在地下道出口的暗处,那里和两人所在位置成直线约有泳池宽度左右的距离。
原因之二则是此刻两人之间正有惊人的事在进行,所以看不到其他细微的事。女生似乎毫无来由地,一见到哥哥身影就哭了起来,哥哥看似跑近身边掏出手帕在安慰她。两人是站在巴士站,女生低头用手帕捣着嘴巴、加上哥哥在她身旁不知所措的样子十分引人注目。靠得不够近看不清楚,不过大概是哭法让周遭的人感到奇怪。
一阵头晕。
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哥哥身上的事,现在在眼前发生了。
夕子由地下道出口走上步道,绕圈似地沿着圆形交叉路口的步道朝八号站牌靠近。虽然心里认为只要别近到认得出长相就不会被人拆穿,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一边装成在看橱窗一边斜眼去看。哥哥的慌张态度稍微冷静了几分。大概是女生止住了哭泣。
所以这女生就是之前看到的“伊里野加奈”?
现在还完全无法判断。这女生就先叫她“爱哭的女生”,夕子这么决定。
夕子冒着危险往后回头,朝爱哭的女生直直盯了几秒。
从制服看来应该是园原中学的学生,不过那张脸完全不认得.
而且还是个美女。
至少在自己同年的一年级生当中没有这张脸。三年级生也没有。所以是和哥哥一样的二年级生。
对了,制服。
明明是星期天,为什么爱哭的女生会穿着制服。
她心想,没有人会穿制服约会吧?
或许是自己胡乱瞎猜。不过这或许不是什么色情的理由。有可能是这样的剧情,那个爱哭的女生是新闻社的新社员,也就是水前寺新的手下,要到必须留意打扮的地方去取材之类的。没穿制服的哥哥只是陪同或带路的人,都会情报志上的红圈圈未必就是今天要去的地方,这样水前寺打电话来的事也能得到说明。
只是,这样并不能完全错开约会的可能。
而且完全无法说明,为什么爱哭的女生会哭。
两人开始移动。夕子心想还是先跟在后面。
因为人潮相当多,可以近距离的跟踪。爱哭的女生拿着黑色四方型、附了很多口袋、大概是尼龙制的包包。看起来相当重,明明有肩背带却还是用左手提着在走。夕子心想,好像放小偷或间谍在用的七件道具的包包。怎么看都不像女生在约会时会拿的东西。
爱哭的女生边走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刚才还在哭泣的事就跟假的一样,对周遭一切全都抱持着稀奇到不得了的态度,频繁地驻足。观看橱窗还能理解,可是她对错身而过的孩子、电线杆上面张贴的纸条、形状有点古怪的看板,什么都有兴趣,因此似乎不太说话。哥哥为了避免冷场正拼命在东拉西扯,这点从后面就清楚看得出来。换个名字,“东张西望的女生”。
从方位判断,夕子确认两人是往帝国座的方向在走。
就在多转个弯、就能看到电影院看板的时候。东张西望的女生似乎想到什么重要事情,突然站住脚步、朝背后转身。夕子完全慌了。
有一瞬间,和东张西望的女生四目相望。
夕子毫不迟疑、迅速奔入位于一旁的小钢珠店。
——被发现了!?
又不是被哥哥看到,不要紧。自己对自己这么说。只是逃入的场所不太妙。小钢珠店的四周全是玻璃,除非躲到店后面,否则从路边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东张西望的女生说不定会带着哥哥回来确认自己的身份。不过到店后面有点可怕。店内虽然感觉时髦且漂亮,不过声音很吵,机台前面坐的大人看起来又全像是银行抢犯或绑架犯。爸爸不玩小钢珠,夕子认为小钢珠店里的大人都是流氓。
“喂。”
夕子整个人跳了起来。
“你在干嘛?”
是店员。黑色衣服一点也不合身。看起来像大学生。
“我在躲人。”
被东张西望的女生看到之后那份震惊还没消除,脑袋还没运转到足以撒谎的程度。
“帮我看看,出去后右手方向,那两个人还在不在?”
店员皱起眉头“啊?”地一声。被他的口气吓到,夕子不自觉地低头说声“拜托”。店员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哪两个人?”
“国中生。一男一女。男的穿牛仔裤T恤,女的穿学校制服。”
店员盯了夕子一会,视线移向店后面确认老板不在之后,把脚踏在自动门脚垫上。然后光露出半边脸、朝着路的右手边张望。
“——还在不在?”
夕子朝着店员方向探身似地问道。
店员低声回答:
“女的在讲电话。”
店员视线依旧盯着路的右手边,对着夕子招手。夕子提心吊胆地走近。从身高颇高的店员身体下面朝外张望,店员突然又把脸缩了回来,用硕大的手按住夕子的头。
“等等。男的往这边看。”
大约十秒之后,店员再次往外张望。夕子跟着他的动作。
“是那两个吧?”
在店员的下巴正下方,夕子应声点头。东张西望的女生站在离小钢珠店大约十公尺左右的电话亭里面,背向着这边,哥哥似乎在外面等。换个名字,“打电话的女生”。
“那些人是谁?欺负你的人?”
要是坦白加以说明,恐怕是说来话长。
“不是。虽然不是,不过不能让他们看到。有一些原因。”
店员嗯地应声——
“——不过还真奇怪。”
“哪里奇怪?”
“那边的电话常常故障。我刚刚才插了电话卡,原本想给朋友打电话。气死人,原来已经修好了。”
这次换成夕子嗯地应声——
“啊,不过我们学校的电话也是这样。正门有三台电话,右边那台常常故障。同班的小姬说是故意的,说是电话公司的阴谋。”
这个时候,打电话的女生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和哥哥一起快步往前。
看来继续跟踪没什么问题。
“我该走了。”
店员只有“喔”地一声。
“谢谢。”
夕子走出小钢珠店,边走边跳舞似地回身道谢。小钢珠店不全是流氓,也有好人。
穿过人潮、迅速绕过转角,来到了比之前宽广几分的道路。见不到两人的影子。不过电影院的看板就在前面,既然到了这里,想必两人的目的地就是帝国座没错。为了确认时间,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表,气得大骂。不过应该就要十点半了。见不到两人的影子,是因为他们加快脚步赶赴电影上映的时间。夕子也开始加快脚步。边跑边抬头望着看板。“无轨道女孩、西行”。光看看板就清楚得到这是青春加格斗动作片的印象。当成约会用电影实在不是聪明的选择。连星期天客人都很少,售票口里面只有双颊泛着老人斑、介于“阿婆”和“老阿婆”之间的生物在打瞌睡。
她站定一秒、大口吸气、抹掉额头上的汗。
跑向售票口。在透明强化玻璃对面有着仿佛从绳文遗迹挖掘出来的古老座钟,指针指向十点三十二分。
然后,有两个声音叠在一起。
“学生票一张!”
彼此都对对方声音有印象。
彼此都从售票口采出头来,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噢,真是巧啊,浅羽!!”
是水前寺。
用无线电确认过后。
“看来——”
槚本低声说道,似乎还挺乐的。
“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个巨大阴谋正在进行。”
“或许早该料到会有这种事。”
椎名真由美提出指责。
“记得是你说的,有个双人组在暑假期间于殿山山腰,针对第四停机坪加以监视。那对双人组就是浅羽和水前寺吧?”
“那个水前寺可不是笨蛋。他该不会二十八岁了吧?那副长相还若无其事地说什么学生票一张,我要是售票小姐就绝对不信。”
“真过份。说不定他自己私底下很介意。”
槚本啪沙啪沙地抓头,散了满地的头皮屑。其实他已经三天没洗澡了。
“——哎呀,这有一半算是赞美。要是脑袋里的东西不行,看起来哪能像二十八岁。那家伙在升学调查表上认真写着‘CIA’,把教职员室弄得一团混乱。CIA哪里好啊?”
“总比我们这里来得好。升学指导最重要的是尊重本人的意愿。对了——”
“啥?”
“他们俩在殿山埋伏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加以排除?”
槚本露出见到下等生物似的眼神。
“女人就是这样。”
“什么意思?”
“居然讲出这么俗气的话。你听好了,那可是后山的秘密基地。花了整个夏天,针对谜样的园原基地加以监视。到附近田里偷西瓜,对着情侣的车子丢鞭炮,喂食野生的狐狸,一件接着一件。”
“那…那两个人做了这些事?”
“连我都想加入他们。坦白讲,我在八月初的时候终于无法忍耐,真的想去加入他们,结果被木村那个白痴阻止。”
“——算了,反正我是女人,而且还是白痴。”
这时椎名真由美再度正色说道:
“不过,这样不太好吧?水前寺确实有他敏锐的地方,居然盯上第四停机坪,实在十分聪明。要是被他拍到照片或录影带,看你要怎么处理?”
“我可没那么蠢。你以为前一阵子,那艘反潜航空母舰为什么会停在海峡那边?”
“——慢、慢着。怎么回事?”
“噢,只有在七月底的时候做过一次,让狙击机紧急迫降在第四停机坪。当时是清晨,那些家伙似乎没发现。”
“你、你居然为了那两个人,把航空母舰也叫来!?”
“是啊。然后还把Manta整批移到那里”
“白痴啊!?你绝对有病!!”
“——只是——”
睡魔似乎回头了,槚本的声音失去气力。躺平在座位上闭起了眼睛。
“在那时候,那些该死的家伙跑来说要进行Torch的测试。要是那两个人不在后山,或许早就回绝了——不过咧,实际上也是这样。”
“什么是Torch?”
槚本微微张开眼睛。
“叫什么咧,正式名称忘了。就是Manta由超高空往母舰降落时所需的导航系统之类的,那时候是——那台改良型的发展型了bug fix版,大概就这一类。忘记都无所谓的东西,我只记得事情径过。”
“该死的家伙,最近老来这种事。”
“可是Manta也是他们做的。”
“加奈好可怜。跟白老鼠一样。”
槚本细声叹气。让椎名真由美有种“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感觉。这时无线电冒出“我是梶原”的声音,槚本像身体被鞭子打到一样爬了起来——
“怎么了?”
“——呃、因为有交代过感觉不错的话要通报,所以我来通报。”
槚本想着,我有讲过这种话吗?浅羽夕子和水前寺邦博的闯入让人有点兴奋。完全赶走了瞌睡虫。
椎名真由美的眼神开始发光。从槚本手中抢走无线电——
“感觉不错是什么感觉!?”
“噢,就是头在肩膀上这样——”
“可以进去吗!?”
无线电另一边的梶原似乎正在苦笑。
“——也是可以。我们掌握了西侧后门。”
看到椎名真由美急急忙忙扯掉安全带,槚本猛然说道:
“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要?”
“被她发现就完了。”
“不会啦!”
“就算别人没发现,伊里野也会发现。要是她发作起来不想活了,从校舍屋顶往下跳,你就负责在下面把她接住。”
“难道你不想看?”
槚本一脸疲倦地瘫在座椅上。最后终于说道:
“想看。”
变成半强迫地被带进来的局面。
因为夕子匆忙出门、忘记携带的东西,除了手表之外还有一件。
就是钱包。
基于这个原因,票钱由水前寺来出。不知道在想什么,水前寺连导览册、可乐和爆米花都帮夕子买好。夕子问他为了什么,水前寺嘿嘿嘿地笑着回答说这也算是变装的一种。
于是夕子现在坐在小猫两三只的场内左后方座位。右边是水前寺。荧幕上报导北方情势的宣导影片已经结束、开始播放电影,不过水前寺却对电影看也不看,用小型望远镜朝着并排在中央座位的两颗后脑勺死命观察。
不但被带进来,还和水前寺一起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夕子觉得自己完了,只能嫁给他了。
哪里是什么巧合?水前寺早就算准了今天的事。哥哥和打电话的女生目的地是在这帝国座,会来看十点半的场,这些他一定打开始就知道,然后跑来售票口埋伏。然后那两个人出现了,不过还跟了自己这个多出来的。
“——诶。”
水前寺依然盯着望远镜,“嗯”地回答。夕子细声说道。
“你知道多少?”
水前寺同样细声说道:
“先来交换情报。不可隐瞒。从你开始。”
“干嘛啊!”
“你手上的情报一定比较少。先听你的会比较快。”
夕子虽然哼了一声,不过还是说道:
“——从昨晚开始,哥哥就怪怪的。去他房间一看,找到电影时刻表上画了红圈的杂志以及名为‘伊里野加奈’的人的入社申请书。跟在哥哥后面一看,他在站前巴士站和爱哭的女生会面。那时爱哭的女生在哭。然后爱哭的女生变成东张西望的女生,再变成打电话的女生,最后到达这里。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水前寺放下望远镜,转头望向夕子——
“我确认一下,那个什么女生指的是伊里野特派员是吧?”
夕子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指着并排在中央座位的左边头壳——
“就是那个人吧?那个人就是伊里野加奈?”
“太大声了。”
夕子倒吸一口气。不自觉地低下头,窥视着中央座位那两人的动静。
“你的情报挺有意思。入社申请书的事我是第一次听到。伊里野特派员会哭也很惊人。让人难以相信。”
“那换你了。”
水前寺突然皱起了眉头。然后再次举起望远镜,探出身子。
“喂,换你了。”
“嘘!”
“好奸诈。”
“他们两个正在讲话。”
水前寺这么说道。然后递出单边的内耳式耳机,夕子这才初次发现原来水前寺戴了那样的东西。仔细一看,耳机线前端消失在水前寺放于隔壁座位的包包里面。
夕子把耳机塞入耳朵。
什么都听不见。不过和电源切断的时候不同,感觉像是在听无声电话。
“这是什么啊?”
“实况连线。”
就在这时候,耳机清楚传来哥哥的声音。
——想睡吗?
然后就在夕子看着的前方,哥哥隔壁的头摇动着。
水前寺朝着眼睛瞪大的夕子瞄了一眼,用嘴角笑道:
“为了准备这次的约会,昨晚我和浅羽特派员在简餐店‘清水’举行了秘密作战会议。你在浅羽特派员房里找到的杂志,就是当时的资料。不过这次会议还有另一项重要目的,也就是在浅羽特派员的物品当中置入小型窃听器。”
“这件事哥哥他——”
“他当然不知道。”
好过份,夕子心里想着。究竟把别人的约会当成什么?
——觉得困的话就睡吧!
又传来哥哥的声音。
仔细一看,哥哥隔壁的头摇动着,不过稍过一会却又咕咚咕咚地打起瞌睡,最后终于低垂不动。
然后那颗头像被磁铁吸引似地,慢慢倒向哥哥的方向。
“噢噢!”
水前寺发出了声音。
夕子同样嘴巴半开地盯着。伊里野加奈似乎终于睡着了,头部紧靠着哥哥。虽然只看得到头不是很确定,不过身体大概有一半是依在他身上。
水前寺简直就像在场边对拳击手发出指示的裁判,握紧拳头小声呐喊。
“浅羽特派员!这时就要啵下去!为了明天快啵!!”
不过哥哥的头却纹风不动。
应该过了颇长一段时间。夕子盯着哥哥纹风不动的头,被连自己都不甚了解的情感狂涛翻卷着。哥哥正在猛烈挣扎,眼睛耳朵都已顾不到电影,这点可以明白。只是——
哥哥会啵下去?
还是不会?
自己是希望哥哥啵下去?
还是不想?
在这时候,传来大门轻轻打开的声音。
因为外头的光线射入,场内稍微变得明亮,然后很快便又转暗。夕子不自觉地往后转头,见到刚进来的两位客人坐在最后一排右边的座位。长相和细部特征因为太暗了看不见
——很怪。
她心里微微地这么想。
觉得很怪的第一个原因。这部电影再怎么说也是年轻人看的。场内人数稀少的客人看来几乎全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可是这两人看起来却是成人,而且还是情侣。成人的情侣会来看这种电影?
觉得很怪的第二个原因。场内疏疏落落,正中央的好位子还有那么多空位,为什么偏偏坐到最后一排。自己虽然也是坐在角落,不过那是因为背后有着和电影全然不同的目的——
所以,那两个人说不定也是这样。
譬如想摸黑做些色情的事之类的。
呀~~~~~~~~~~~~~~~
椎名真由美用槚本勉强可以听得到的声音拼命欢呼。然后还暗暗指着那不可告人的景象。
“哎呀~~~~~~~~~~紧紧贴在一起耶~~~~~”
“闭嘴!不要手舞足蹈的,装作没看见。”
“可是你看那边~~~~这样的加奈我是第一次看到~~”
“——噢,其实是睡着了吧。”
椎名真由美的口气突然间回复冷静——
“你也这么认为?”
槚本微微点头,干脆地说道:
“伊里野不会耍这种小把戏。她缺乏这种智慧。”
“——算了,也好。只要相处和睦就好。”
“倒是浅羽,那家伙是在看什么电影。”
“到电影院来看电影是有哪里不对?”
“笨蛋,电影本来就是次要的。不然干嘛特地约来这种空荡荡又暗濛濛的地方。”
“诶——不是啦,绝对不是。会这么空荡荡只是偶然,浅羽没算计到这么多。”
“哎呀,这种藉口我不接受。管它是不是空荡荡,到口的肉居然不吃。上啊浅羽快上!至少也要啵一下!大胆地给他啵下去!”
“浅羽不可能啦!不过年轻真好,等到再老一点,就连电车里头或是公园都不介意了。好纯情啊——”
槚本没力地垂下了肩。随着叹息仰望起黑色的天花板。
“——哎。不能说人家。其实我也做过同样的事。”
“大姊姊最讨厌人家说谎。”
“哎呀,是真的。”
“告诉你一件喜事。最近总务、会计、广告的受害者要联合组成告诉团来控告你。我非常期待,说不定会因为性骚扰而出现世界首次的死刑判决。”
“你啊,木村那些人的话能听吗?再怎么说,我也有过和浅羽同样岁数的年代。”
“没有。你就是没有。”
“你第一次和男人接吻是在什么时候?”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椎名真由美涨红了脸。远远映着荧幕的反光,从侧边几乎难以察觉。
“你管我那么多。”
“那你可以不用说,不过我有自信比你要来得晚。你听好了,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要忘也忘不掉——”
“慢……慢着。免了吧,不用发表这种事。”
“是在二十六岁的秋天。”
椎名真由美陷入难言的沉默,然后——
“嗯。”
一声。然后马上接着——
“可是我有听说,忙完加奈的转入工作后,大家不是去喝酒吗?那时你不是还自豪说自己从以前就很受欢迎?”
“搞什么,这种事你居然还记得。不过那不是假的,我是很受欢迎。”
“庭上——我抓到证据——被告为了掩饰自己过往的暴行而作出了矛盾发言——”
“我被告白过无数次,甚至连隔壁学校的女生都会送来情书。不过我完全不理。就算没有不理,还是不曾真正的交往。那时觉得跟女人黏粘来粘去的很逊——不过只是自己的借口,其实是因为根本没胆。”
椎名真由美的眼神还是相当怀疑——
“——没胆又有什么关系,对方都自己来告白了。”
“大概是自我意识过剩吧?因为是乡下,只要和谁一起从学校回家,隔天马上就有谣言,会被朋友嘲笑,我死也不想这样。我对被告白这种事真的很害怕,拒绝了对方还会哭。不过就因为我这样持续拒绝,结果反而出现诡异的人气。说什么槚本和其他受欢迎的男生不同,不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之类的。真是开玩笑,我肚子里塞的可都是一些变态妄想。”
明明是悲惨的过去,却用带着莫名欢乐的语气说着。槚本的嘴角同样带着笑意。
“我当然也有一两个喜欢的女生。可是扭头往教室后面一看,我喜欢的那个正和其他女生一起安慰午休时间被我甩掉的家伙。我又怎么样也拿不出自己告白的胆量,于是就在犹豫不决之间被其他男生抢走。我是真的很烦恼,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只有我遇到这种事?结果因为恶性循环的结果,我变成了‘不轻易被女生打动、强硬又酷的我’,被狗屁不通的自尊心围墙给困住了。最别扭的就是这个时候,到大学时期还无法解开这个魔咒。”
“你大学念哪里?”
“当地的国立大学。父母说这样才肯出钱。”
“结果呢,出现什么样的救命女神?”
“哎呀——超可爱的。”
——是哪边的哪个人,叫什么名字?
椎名真由美本想这么问,结果话到嘴边就吞了回去。
直到目前为止的往事,槚本连一个具体的名字都没提到。
也就是说,槚本所说的是事实,当时槚本是个有自卑感的大学生也是真的。不过现在可就不同了。现在的槚本,恐怕是全亚洲最危险的男人。从里到外收到各种不同封号,北方那些人想必也已掌握到他的存在,然后自己远比槚本还要接近‘现场’。今天要是在这里听到槚本从前女人的名字,之后一旦落到谁的手里,然后自白剂一打,目前已经结婚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幸福地居住在帝都八幡区上代三之六十五之二本名小松由希子的某人正要准备晚餐打开冰箱的时候,说不定蔬果室里就会有暗藏的四公斤C4炸药当场爆炸。这一行会发生什么事根本难以预测。尤其最近更是这样。
“进了大学之后,周遭全是不认识的人。和国中升高中的时候不同,就像全国性的重新分班一样。我觉得有种重生的感觉,于是就在基础讨论的课堂上和隔壁位子的女生说话,说好下回一起去哪边玩。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约会。我拼死命想着到底要带去哪边才能让她开心。不过因为就在老家,我也知道附近没什么适合约会的地方,加上我又没车。我到现在还搞不懂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约会当天我已经错乱了,把那女生带到当时自己最常出没的地方。”
“什么地方?”
“钓鱼场。”
“什么?”
“钓鲫鱼的钓鱼场。”
“诶?”
“没想到却很适合。对方一刚开始连饵都不敢碰,最后却钓到两条一尺左右的鲫鱼,高兴得不得了。就在两个人带着一身蛹粉气味回家的路上,那女生说下回绝对还要再去。我心想,说不定对方没把这当成约会。不过我可是那么打算的,要是没有那回的成功,我想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会,看着电影。
“——所以二十六岁秋天的初吻,对象就是那个人?”
“不是。那是另一个故事。”
“喂,我们怎么会扯到这里来?”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害的。我说我懂浅羽害怕的心情,结果你就不信。你听好了,我也有过为了女人流血奋斗的时代,所以我有权这么说。上啊浅羽,大胆地上啊!”
这时候,主角宫本京子在绝对不大的荧幕里头发出了悲鸣。老旧的扩音器将那声悲鸣化作非人类的惨叫声,传到了场内阴暗的角落。
伊里野的头抖动了一下。
她跃起似地离开了浅羽的肩。
“你看,被吵醒了。”
槚本一副用不着你说的模样,仰躺在椅子上。或许是伊里野突然间低下头来,头被椅背挡住了看不见。浅羽正努力在说些什么。
“在说什么啊。”
“你的睡脸比电影还要迷人之类的,至少也要这么说。”
急着将自己的事摆到一旁的槚本随便说说,然后咯咯咯地笑道:
“——对了。”
他把搁在脚边的黑色包包抬到膝盖上。轻轻拉开拉链、揭开套子,陆续取出里面的物件。携带用无线电、笔记型电脑、连接线、两副耳机。
“喂,你想做什么?”
“不要转头、用眼睛看。这里望过去十点钟方向。水前寺就坐在后面数来第三个、左边数来第二个座位。”
椎名真由美的口中轻轻溢出“啊”地一声。眼睛只顾着看伊里野粘在浅羽身上,把这件事都给忘了。
“——是吗?那隔壁那个小不点就是夕子?”
“因为隔壁是水前寺,看起来才小。其实身高跟浅羽差不了多少。”
槚本忙碌地移动双手。把耳机塞进耳朵,用连接线把无线电和电脑连在一起,立起调频设备。
“刚才梶原不是说过,浅羽身上发出诡异的电波?”
“你不是也说叫他不要管?”
“因为打扰到可就不好了。我想应该是水前寺干的。他在浅羽包包里偷偷塞了窃听器,偷听他们对话。机会难得,我们就来免费接收他的电波。”
频率在梶原的报告中已经知道。UHF398.605。市面贩售的窃听器经常使用频率都是六码,这正是其中一种。换作平常的水前寺应该更加用心,这回可是水准下滑。想必是没时间大肆准备,只好用市面所贩售的拿来凑数。那家伙昨晚也熬夜吧,槚本想到这里就发出奸笑。
耳机清楚传来浅羽的声音。
——这、这个,你在课堂上也经常打瞌睡。
“猜对了——”
“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听。”
槚本递出第二副耳机的时候,水前寺突然站起身来。槚本和椎名真由美同时低头。水前寺消失在标有“TOILET”箭头的大门内侧,然后很快又回来。
哥哥正在说话。
——你是不是有在打工?所以才会弄到这么晚。啊、不,没什么关系。我们学校虽然禁止打工,不过我有很多朋友在做。
夕子一边把下巴顶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直直盯着哥哥的头,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耳机里所传来的哥哥的声音。这时水前寺从厕所回来了。夕子的身体挡住了座位前面的通路。她正想着不说“借过”自己才不让路,没想到水前寺却直接在夕子左边座位坐了下来。
槚本立刻做出了决断。
“走了。水前寺发现了。”
“咦?啊、慢着——”
椎名真由美拦住了从耳朵里面拔出耳机、迅速收起笔记型电脑的槚本。
“慢着,怎么回事?”
“水前寺换了座位。水前寺原本坐在浅羽妹妹的右边,从厕所回来之后这回换到了左边。”
“——所以呢?”
“有问题。一般不会这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浅羽,帮我拿那边座位上的包包。”
夕子不理。
“浅羽——”
“自己拿。”
“快点啦!动作尽量自然一点。”
夕子一脸讶异,嫌麻烦似地探出了身子、抓住水前寺包包的提带。不过却重到单手提不上来。于是用两脚离地的离谱姿势、实在说不上自然的动作将包包交给了水前寺。
“里面放了什么?”
“无线电、备用无线电、掌上型电脑、CCD相机、记忆式录音机、放大型麦克风、夜视镜、红外线投光机、改造过的一般碱性电池七颗、还有啥咧?”
水前寺深深坐进了椅子,缓缓开始动手。从包包里头取出电脑,用连接线和无线电加以连结。
“你想太多了,这算哪门子理由,为什么坐的位子不一样你就那么在意?”
“也许他有什么打算。换到左边座位浅羽的妹妹就会挡住,水前寺的动作我们多多少少会看不见。”
“那你说,他躲在夕子后面想干什么?”
“谁晓得。等晓得就来不及,到时看你怎么办。就算他没发现,我们也待得太久了。时间差不多了。”
“等一下啦,再等五分钟,五分钟就好。加奈好不容易醒了,两人正要讲话。听听他们在讲什么,这也算工作之一吧?”
“从昨晚开始就很古怪。”
水前寺将掌上型电脑藏在膝头似地摆着,硕大的手在娇小的键盘上面飞舞。
“这个区域交错着诡异的秘密通讯。不但出动强力的扰频器,发讯源头是复数且不断移动,讯号强度没那么强。一开始感觉通讯并不是那么频繁,在上午七点左右一度还停住了,到九点左右才又一一开始,到了十点通讯量突然暴增。说到十点,那是浅羽、伊里野两位特派员相约的时间。”
夕子皱起眉头——
“——所以呢?”
“也许在监视两位特派员的不只我们。”
“可是——”
也许只是偶然。玩着无线秘密通讯、毫不相干的玩家刚巧在十点左右热闹地开始通话。
“还有另一个原因。暑假和浅羽特派员一起在园原基地后山埋伏的时候,曾经多次旁收到和这很像的秘密波长。恐怕是有组织在监视我们。带着同副装备的一群人,这回盯上了浅羽、伊里野两位特派员。”
什么跟什么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哪里的谁会有这种兴趣——
“——啊?”
古怪双人组。
明明是成人还来看这种电影,而且还坐在角落的那对情侣。
“对、对了,在那边有——”
“不要看。”
夕子不自觉地想往四点钟方向回头,却被水前寺细小而尖锐的低语声给制止。水前寺停下动作,用斜眼朝夕子一瞄,然后发出奸笑。
“——你发现了。了不起,怎么看出来的你不赖嘛浅羽夕子。下回务必加入我们社团,只是这么一来‘浅羽特派员’就变成两位。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
“‘哥哥’‘妹妹’的叫法也很无趣,直直和夕夕你觉得怎样?像熊猫一样,很可爱吧?”
“不是啦!不是在说这个。我是说那两个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要怎么办?
水前寺只给了一句回答。
“加以爆破。”
听起来不像玩笑。
“那两个人的身份要是和我所想的一样,那么想必我们的存在、以及我们在浅羽特派员身上装设窃听器的事全都知道。刚才我装成要去厕所稍微瞄了一下,感觉他们好像从包包里头拿出了东西、偷偷摸摸地在做什么。我想恐怕是用自己的无线电,在旁收从我方窃听器所传出的电波。要想甩开旁收、同时毁掉他们难得的窃听机会,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这样。”
水前寺将手伸进包包,切断了窃听用无线电的电源。夕子的耳机随着“哔”一声电子音陷入了沉默。
“从现在开始,我要针对和窃听器同样频率输入强力电波,把他们的接收器给烧断。耳边肯定会听到惊人的噪音,说不定线路还会冒出火花。要是那两个人惊跳起来就代表我们‘完全猜对’。你听好了,夕夕,你的任务就是事先盯紧全场。确认除了那两人之外还有没有谁跳起来,然后支援撤退工作。事情开始之后直接抓着包包,往那边的门落跑。在路的另一旁有咖啡店,我们就在那里会合。要是等了三十分钟我还没有出现,那就告诉浅羽特派员说‘在老地方藏了信件’。有没有问题?”
“——不要叫我夕夕。”
“了解。”
“要是骚动起来,我想会被哥哥他们发现。”
“应该会吧。不过被他们发现骚动倒无所谓,发现在那里的人是我们可就惨了。请遵照指示行动。”
“什么都要我做,真奸诈。那你要做什么?”
“马上你就知道。”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水前寺露出无敌的笑容。从包包里面取出附有闪光灯以及自动快门的小型相机。确认了电池还有没有电、底片是不是忘记装。
然后把写着“园原电波新闻”的臂章挂在手臂上。
过了好一段时间,伊里野才应声点头。脸颊还红红的。
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自己到底在最后问了伊里野什么问题,连浅羽自己都想不太起来。
“啊、呃—”
“对了,你在打工。是什么样的打工?”
如果要说这么问有什么打算,当然是因为浅羽想到同样的地方打工。管它会不会弄到很晚,甚至不收打工费用都没关系。
“基地的工作。”
伊里野这么回答。表情非常僵硬。不过浅羽并没有看到。浅羽本来就不是可以在极近距离一边直视着女生的脸、一边讲话的高手。我会不会太啰唆了、要是说太多会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不过应该没关系吧、反正附近座位都没有人,心里想的全是这些散乱的思绪。
——基地的工作。
散乱的思绪重新聚焦在别的事情上面,变成了水前寺的脸。
“那我也可以做吗?”
会这么问,绝对不是因为水前寺的缘故。
“那不行。”
伊里野立即回答。
“绝对不行。”
而且还是连发的拒绝。
空气变得凝滞。伊里野为什么非得用到如此强硬的说法,浅羽自然不会明白。因为不明白,所以心情萎靡。越是不明白,越是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招惹伊里野讨厌的话。话头接不下去,浅羽失去继续说话的勇气、陷入了沉默。那份沉默这回反倒逼迫着伊里野。她侧眼瞄着浅羽的模样,咬着嘴唇,两手在膝盖上面交错纠缠。
伊里野正想说些什么。
这时候,荧幕里切换成夜景,场内的阴暗更加深了一层。
然后,就像等着这个时机一样,浅羽和伊里野背后响起女人的惨叫。
那声惨叫并不是恐怖电影似的惨叫,而是遭遇到意想不到情况时的惊声叫喊。感觉并不是那么迫切、而且也不是很大声。事实上,在当时场内寥寥可数的客人当中,马上转身的只有半数左右,其中并不包含浅羽和伊里野。而那半数之所以转身,并不是因为期待看到什么大事。反正不是丑女被色狼摸到胸部、就是粗心的人被可乐泼到膝盖之类
可是,那转身的半数却见到了相当意外的场面。
首先是电影院的黑暗,接下来是从放映室窗口射向荧幕的光束。
在黑暗之中,有男人。
还有女人。
两人都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男人抓着女人的手,像拖拉似地由左手后方的门正要逃到场外。
然后,有第二个男人。
他是身高六尺的高个子。单手拿着板擦大小的什么东西,尾随正要逃走的男女,一一踏过没有客人的座位,用惊人的气势往前突击。
其实当场还有第二个女人。正确说法应该不是“女人”而是“女生”,胸口搂着看似很重的包包,颠颠倒倒地扑向右手后方的门。不过这件事谁都没有发现。因为第二个男人的行动过于唐突,简直就像赶赴战场的兵士,所有人全都被那份眼底的震撼夺去了注意力。
往前突击的第二个男人发出嘈杂的脚步声,所有场内的眼睛终于全部回过头来。
不过第二个男人脚程相当强健。就在身影映入浅羽和伊里野眼中的时候,第二个男人已经站在猎物眼前。就像锁定了跨越最后一排座位、正想从门边溜走的男女一般,他用板擦抵住了脸。
是相机。
闪光灯连续划破黑暗。
时间点相当微妙。目标男女已经位在门外,第二个男人用十分勉强的姿势站着持续按动快门。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将男女的身影摄入相机。关于这一点,想必连第二个男人自己都不确定。
所有的事,全都发生在放映机的反光里面。
然后闪光灯的闪光让场内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全都暂时失明。
浅羽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事件的主角们已经全部退场。眼前仍是电影院的黑暗,从放映室窗口射出的光芒闪耀着灰尘颗粒,唯一一点,就是左手后方的门出现微微的摇晃。
“——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浅羽望着伊里野。
伊里野也用“我不知道”似的表情,微微歪着头。
场内的低语声突然变大。谁在说着“有烧焦味”。
放映机停止。场内终于亮起了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