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无钱饮食列传

  在放学后的楼梯口埋伏,吸一口气准备出声的那个瞬间,晶穗才突然想到这是她和伊里野的第一次对话。她吓得两脚发抖。

  “伊里野。”

  伊里野在一击之下化成了石头。颤巍巍地弯着身子,维持着将球鞋从下面数来第二格鞋柜抽出的姿势动也不动。最后才斜斜扭过脖子,流泻的发丝,掩住了白皙的面庞鼻子以下的部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瞧,比火灾警报器的红灯还要空洞。

  晶穗心里想着不能害怕。

  暗暗调整呼吸,绕到伊里野前面挡住她的去路,对弯身不动的伊里野射出强悍的视线。猫咪打架的时候位于高处就是比较有利。

  “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伊里野没有回答。

  不过视线却连半秒钟也没从晶穗身上移开。伊里野把球鞋从鞋柜里抽出来摆在地上,缓缓站直了身子。在和晶穗眼睛同样的高度,用无言的视线和她相对。

  晶穗叹了口气——

  “——喂,人家找你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少有点反应?”

  伊里野发出反击——

  “你有什么事?”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

  绝对不可以害怕。

  不能有任何让步。

  于是晶穗突然浮现一抹笑意。

  多么灿烂的笑容。

  若是生嫩的一年级菜鸟见到这笑容,说不定会就此坠入情网。

  “我正要去采访,你要不要一起来?”

  伊里野的表情见不到一丝一毫变化。

  逞能也是有极限的。要是再继续面对伊里野的面无表情,晶穗想必要疯狂怒吼,逃出这个地方。于是她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说了出来。

  “我负责在社上的报纸写美味店家的连载报导,像是拉面店、蛋糕店、便当店、立食面店,什么种类都有,实际到店里去吃吃看,觉得好吃的话就写报导介绍。我正要去取材,想说伊里野你要不要一起来。”

  休息片刻——

  “像是取材、写报导之类的你不是到还没做过?我刚开始也会紧张,不过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习惯,有我作陪应该就不要紧吧?毕竟你也是新闻社员,要是不能够早日独当一面那也很伤脑筋。”

  虽然自己都觉得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社长的台词,不过因为害怕伊里野的面无表情,晶穗反而说得更加起劲。再度说完之后,晶穗拉开自己鞋柜的门,心里想着之后的事就豁出去了。一边把室内鞋换成球鞋,一边用冷汗直冒的背脊等候伊里野的回答。

  该说的全都说了。

  关上鞋柜的门,脚尖踢地让脚跟滑进球鞋,悄悄拾起书包,背对着伊里野。

  “你要不要一起来?”

  还是没有回答。

  不战而胜。片面的胜利。

  晶穗脑中浮现这样的字眼。

  心里有这种感觉。

  晶穗没有回头,直接走出楼梯口。

  目不斜视地快步疾走,直到觉得这里已经安全了,这才筋疲力尽地停下脚步,颤抖地吐一口气仰望天空。运输机飞过天空,阳光照着因为紧张而失去血色的脸庞,感觉很舒适。

  举目一看,只有宽阔是唯一优点的操场,依旧堆满校庆的残骸。

  一堆校庆用过的广告牌及纸糊作品。

  这些垃圾应该在第二天十八点四十五分的营火晚会上一举烧尽,化作美丽的回忆——不过这只是官方小册子上面的说法,事实上垃圾只要能烧掉三分之一就算了不起,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像这样,始终曝尸在校园各处无人处理。想想也是正常,校庆用到的广告牌及纸糊作品等东西数量惊人,要把它们全聚集到一处相当费工,要是真的点火,火势也会太大造成危险。若是坚持所有东西要一次化成灰烬,那就只好把火烧了校舍,或是动员数十名人手以及两吨卡车花上几天的时间加以处理。

  校庆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日常生活。

  为了避免对提不起干劲的跑步以及掷标枪造成干扰,大小颜色各异的垃圾被挤到了操场角落,胡乱堆起的样子更添一份凄凉。海市蜃楼的遥远彼岸,有旭日会会员穿着看起来就很热的工作服以及防尘面罩,继续和营火晚会的残骸搏斗。偶尔会想起来似的彼此呼应一声“毅力——!!”不过自暴自弃的呐喊声马上被空气给吞没。

  晶穗就呆站在操场旁边,一个人远眺着那份光景。

  运输机的声音渐去渐远。

  晶穗低语着:

  “——不战而胜啊。”

  肩膀的力气化作叹息,晶穗转身离开那个地方。正门旁边的巴士站有一年级的小鬼正大声喧闹着在等车,晶穗和那喧闹声保持某种距离,对照着脑中的时刻表以及手上的手表。

  她微微伸个懒腰。

  在开始西斜的夕阳底下眯起眼睛。

  右手绕到背后,捏着沾满汗水,贴附在背脊的上衣。

  今年的夏天简直看不到终点。校庆明明已经结束,时间也来到了十月初,天气预报还是没日没夜地播放着“史上最高温”的廉价新闻。白天的热气慢慢不再那么尖锐,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逐渐增加它的厚度。

  晶穗认为这也是社长害的。

  她半当真地这么认为。什么叫做水前寺的主题随着季节一起改变,其实那是天大的误会,真相应该是季节被水前寺的主题所主宰才对。那个人是用倍于常人的密度在生活,要是他有意,就连时光的脚步都能因此而慢下来。这个夏天,在六月二十四日由那个人所展开的夏天,叫人想忘都忘不掉。漫长的暑假、堆积如山的作业、白天仍旧阴暗的后山吞不掉的夏天,叫人既是欣喜又是害臊的营火晚会烧不尽的夏天。

  UFO的夏天。

  蝉叫了。

  “我去打电话。”

  晶穗在一击之下化成了石头。夕阳照在右边脸颊的热度,以及脖子上传来的汗水寒意全都退到了远方,背脊传来的,只有面无表情的感觉以及那抹视线。叫人胃部紧缩的那份紧张感瞬间又回来了。

  晶穗凭着一股毅力转过身去。

  伊里野就站在那里,用眼珠往上翻的眼神定定回望着晶穗。

  晶穗按下自己的不安,脸上浮现逞强的笑意。

  “今天要去的是蛋糕店,搭巴士十分钟左右会到。费用两人分摊。”

  之前完全没作任何表示的伊里野,点头表示认同。

  或许是察觉到空气之间的不寻常,等巴士的一年级小鬼从刚才就侧眼偷瞧着两人的模样。巴士出现在道路另一端的交叉路口,徐徐往这边靠近。

  败部复活战开始了。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绝对不可以害怕。不能有任何让步。

  无知也算是一种福气,浅羽直之这时正和班上男学生一起打扫没水的游泳池。

  其实这实在是一件衰事。游泳池确实总得有人来扫,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二年四班的男生?只能说第六节上体育课的人运气不好,在大太阳底下跑马拉松跑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体育老师深泽丢下“你们最近很懒散”这种理由,于是可悲的二年四班男生只好奉命打扫游泳池。虽然深泽答应要请所有人喝果汁,不过在夕阳蒸烤之下,放学之后还要留下来打扫游泳池,小小一瓶果汁的奖励根本就不划算。于是二年四班的男生变成了干劲全无的集团,用水管互相泼水、用刷子进行格斗。打扫从一开始就毫无进展。

  “没必要才十月就把水放掉嘛!现在每天热得要死,要是十二月、一月的时候还能一热就跳进游泳池的话该有多好。”

  花村跪在池边,肩上扛着刷子,对学校墨守成规的官方做法大声批评。西久保则是跪在隔壁,肩上扛着刷子,不置可否地加以同意。

  “是啊,不过总比热得半死还叫人跑马拉松要来得好。”

  “还有,为什么扫游泳池的一定得是男生?要是碰到女生,深泽一定没办法开口叫她去扫游泳池,真不公平。”

  花村这回谈到的是男女平等的现实面。

  “是啊,女生有力气的人也是很多。”

  浅羽跪在两人旁边、肩上扛着刷子,呆呆望着没水的游泳池。

  阳光底下的游泳池风景,是怎么看怎么无趣。

  处处长满青苔,杂草从池边的角落探出头来,少了池水以后变得赤裸裸的泳池底部四处掉漆。班上同学穿着短袖短裤懒洋洋地移动刷子的模样十分平常,毫无想像空间。

  没有名牌的学校泳装。

  戴得超级正经的泳帽。

  暑假的最后一夜,自己在这里和伊里野相遇。

  应该是这样子没错。

  可是伊里野待过的那座游泳池和位于自己眼前的这座游泳池,怎么想都不像是同一个地点。和眼前这座极度寻常的游泳池看似相近其实相异,像是唯有暑假最后那个夜晚,才能通过密道到达的异次元空间。因为难以想像是同一个地点,所以就算同班同学在那里互相泼水格斗,也只会想到“已经十月了”。浅羽跪在酷热的池边,肩上扛着刷子,仰望蝉鸣不已的天空。山上那仿佛触手可及、质感密实的云朵已经染上夕阳的色泽。

  左手的手表,现在还是停在十八点四十七分三十二秒的位置。

  “对了,叫游泳社的人去扫不就得了?他们除了上课之外还有社团活动,最常用到游泳池。”

  花村还在继续抱怨。隔壁的西久保突然说道:

  “啊——!”

  “怎样?我说的有道理吧?”

  “惨了——!喂,现在几点了!?”

  看到西久保突然开始慌张,花村皱着眉头——

  “干嘛,是怎样啦?”

  “我忘了预约录像!NHK的‘择捉动乱’是不是今天要播!?”

  “那种节目谁晓得啊?”

  “确实是今天没错!”

  西久保一边念着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一边焦虑不安地环视周遭,眼睛定在浅羽的手表上面。浅羽下意识地将左手藏到背后,西久保央求似的抓着他的手臂——

  “喂,干嘛啊,借看一下啦!”

  浅羽连忙辩解:

  “这……这只手表坏掉了!”

  只要将手表秀给他看,证明真的是坏的,西久保就会死心放弃,不过浅羽却不想让其他人的眼睛瞄到这只手表。总觉得若是如此,那天那个傍晚,发生在大炮山山顶的那件事就会被人窥见。

  “应该超过四点了吧?刚刚有钟响。”

  听到花村若无其事的这句话,正和浅羽扭打的西久保沮丧地垂下肩膀。浅羽觉得他有点可怜——

  “那个节目几点开始?”

  西久保声音微弱地回答:

  “四点……”

  “——那就打个电话回家。”

  “对啊,叫你老妈帮你录一下。”

  “我老妈不会用录像机。啊——可恶——完蛋了啦——!”

  西久保沮丧地搔着头皮。隔壁花村缓缓环视周遭,从泳池边的凹槽里头捏出了某种东西——

  “来吧。这个给你,打起精神来。”

  是头发。

  长度有40公分以上。

  也就是说,明显是女学生的头发。

  西久保单手捏着那根头发,拿到眼前仔细端详,深深叹了口气。浅羽在隔壁看到这一幕,胸口涌现微微的骚动。哎呀,不可能,可能性还不到万分之一。可是,可是万一,万一真的是——

  “啊,还有这种东西。”

  花村又用指尖捏起其他毛发,好像在说“你看”似的递了过来。西久保和浅羽被吸引过来注视他的指尖。

  是阴 毛。

  “呜哇!”

  “脏……脏死了,你这白痴!”

  花村傻乎乎地笑了。咻地探出身子,把阴 毛凑到逃跑的两人面前——

  “什么嘛!说不定主人是超可爱的女生咧?”

  西久保和浅羽都拼命摇头。那根卷曲的可怕阴 毛长度接近8公分,连前端也雄赳赳气昂昂的,简直可以称之为“刚 毛”。这种东西不可能长在女生身上。西久保和浅羽全都真的这么想。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呜啊——!给你吃——!!”

  “呜哇——!别闹了,笨蛋——!!”

  “快点把那种东西丢掉!!要过来——!!”

  “你看你看,阴 毛 阴 毛!!阴 毛————!!”

  这回的连载报导叫《街道漫游》,是晶穗进到新闻社之后首度执笔的报导,同时也是晶穗进行新闻改革的第一步。内容极其简单,就是到位于园原市内的各种餐饮店进行取材,然后介绍什么好吃、什么便宜、哪家店很漂亮、哪个老板很有趣之类的。

  学校报纸的这种报导大抵都是出自女学生手中,取材的店也全是“既可爱又漂亮的店”,不过《街道漫游》所介绍的店家却包含了拉面店、蛋糕店、便当店与立食面店,没有类型上的限制。这在晶穗订定企划的时候就是不可撼动的原则,不论是挤满业务员的立食面店,还是自卫队来来去去的定食屋,她都毫不介意亲自取材,算是勇气十足的成果。

  要是想得坏心一点,这种取材方针可以说是水前寺与晶穗对立之下的衍生产物。也就是说,虽然晶穗一天到晚抨击水前寺写的是“只有异常现象狂热分子才看的报导”,不过晶穗同样写不出“只有女学生才看的报导”。反正世事总是不如人意,晶穗能不能写得出人人叫好的报导确实有点可疑,因为晶穗是和水前寺相比也毫不逊色的大胃王,去店家取材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轻视“质量”,不过毕竟还是对“份量”方面评价较高。所以《街道漫游》的读者群是男学生比女学生还多,在运动社团饥肠辘辘的社员之间更是受到好评。

  就在西久保和浅羽被恐怖的阴 毛四处追赶的时候,晶穗和伊里野在“招福寺入口”站下了巴士。晶穗走在前面,伊里野像个被骂的孩子一样,保持某种距离跟在后面。巨大的行道树落下树荫,两人沿着右弯的老旧坡道往下走。

  “草莓园”就位在坡道下方前面,与国道交叉十字路口的转角。晶穗“蛋糕店”的说法并没有错,不过店除了蛋糕之外,还有整篮堆积如山的法国面包,以及镜饼一般大小的圆面包,内侧是柜台十人、包厢五个的空间,整体来讲算是蛋糕店+面包店+咖啡店的感觉。

  说这家店草莓圣代好吃的,是岛村清美。

  晶穗啪的一声把取材笔记合上。

  “就是这边。”

  晶穗知道就算多说也不会得到回答,于是微微耸了耸肩走进店内。厚重的玻璃门有夕阳的反光,映照着伊里野面无表情的脸。晶穗率先走到店内,找到包厢的位置,把取材笔记和原子笔摆在桌上,然后侧眼仰望就呆站在一旁的伊里野——

  “坐下吧?”

  伊里野在对面位子上坐下。还是一样面无表情,纤细的肩膀绷得死紧,像在提防有什么不测。

  晶穗细细地叹息。

  视线从伊里野面无表情的脸上逃开,拿起桌面的菜单,焦虑的眼神在手写文字上面游走。草莓圣代——¥700。

  好贵。

  虽然拼命假装平静,不过脑子里却是一团混乱。正因为一团混乱,于是沉在最底部的东西反而浮现到意识表层。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声。

  ——我正要去取材,你要不要一起来?

  压根儿没想到伊里野她真的会来。

  ——毕竟你也是新闻社员,要是不能够早日独当一面那也很伤脑筋。

  伊里野本来就对这种事不熟悉,自己也并不想让她熟悉。

  原本的打算就是赢了之后落跑。丢出对方不可能办到的要求,用冰冷的嘲笑损伤她的自尊,然后再借用社长的话,来证明这个人对新闻没半点用处,顺利的话应该是如此——

  没想到——

  “要点什么?”

  晶穗吓到差点惊叫出声。女服务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旁,笑盈盈地用职业笑容俯看着晶穗。

  “啊,呃……橘子贝果和草莓圣代。”

  就在女服务生的视线转向伊里野那个瞬间,叫人看了忍不住要觉得可怜的紧张感就压在伊里野肩上,她用仿佛为了这一刻已经想到肠枯思竭的语气说道:

  “跟晶穗一样。”

  晶穗不自觉挺直了腰,女服务生在诡异的气氛底下逃也似的离开现场。伊里野直直盯着坐在沙发里头,身子僵硬的晶穗。

  怎样——那抹挑衅的眼神仿佛这么说着。

  那是晶穗第一次看到伊里野有类似表情的表情。

  “——你……你干嘛啦!”

  伊里野低下头去,类似表情的表情倏地消失。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态度在突然之间,叫人莫名其妙地感到生气。

  有话就直说啊!

  你的扑克脸只是一种任性,一种对对手的卑劣威胁、一种自私的行为,总而言之你还只是个小鬼,要是认为这招可以用来对付所有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就在晶穗想这么大叫的时候。

  颤抖的气息勉强吐出这样的句子。

  “——我去厕所。”

  晶穗粗暴地起身大步往前,敲也不敲地就打开门,站在狭窄的厕所里头。反手锁门把背抵在门上,望着散布点点黑色霉菌的天花板大力吐气,像是要一吐满腹的怒气。

  自己嘲笑自己。

  ——居然逃到厕所,简直跟浅羽没两样。

  集中活力。

  再怎么说,把她找来取材的可是自己。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想办法突破。

  走出厕所。

  大步往前,咚地在沙发上坐下。

  深呼吸。

  “这个——”

  努力迎向伊里野的视线——

  “这部分的取材大抵上是不做设定。刚开始不是这样,我会打电话约好星期六早点到。这样不但店里比较少人,店长会在店里,而且还可以拍照。”

  晶穗认为自己笑得还挺自然——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平日放学后以一般客人身份前往时表现如何’,你说对吧?放学后店里可能很挤,说要取材店家又多少会有点作假。我们毕竟只是一份学校报纸,有时我想不用太过于刻意,不需要特地去讲。免得对方周到叫人恶心,栗子塔上面摆了五颗栗子……”

  这是女服务生来了。点好的东西一摆上去,原本就狭小的桌面整个挤得满满的。

  “好了。”

  晶穗把拿冲茶器的手把往下面压,伊里野看了也跟着模仿。晶穗在杯里注入红茶,伊里野跟着照做。晶穗把汤匙拿在手里,猛然一看,发现伊里野也同样拿着汤匙,直直盯着晶穗看她接下来要怎么做。

  “——吃……吃吃看吧?”

  伊里野还是没有动作。

  无可奈何。

  被人直直盯着瞧的晶穗实在难以下咽,于是用汤匙舀起切成对半的草莓和鲜奶油,示意要她放进嘴巴。

  ——嗯。

  晶穗心想还不坏。草莓有新鲜的感觉,巧克力酱和鲜奶油的口感也很柔滑。一边不时将汤匙放进口中,一边将想到的事记在取材笔记上面。就在她想要伸手拿红茶杯的时候,突然听到有种节奏类似机械的声音不断响起。

  视线往上挪移。

  伊里野正像机械一般吃着圣代。

  晶穗忍不住嘴巴半开地盯着。伊里野把堆积如山的圣代一点一点挖开,用叫人惊愕的速度不停不停不停地吃着。脸上表情完全看不出“好吃”还是“难吃”,汤匙的前端碰到容器,发出规律到叫人发毛的“喀锵”“喀锵”“喀锵”的声音。或许是高雅的细汤匙不好拿,嘴巴周遭及拿汤匙的手全都弄得黏糊糊的,不过伊里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草莓和鲜奶油已经完全消失,伊里野的汤匙瞬间突破玉米片,一点一点地朝着带有草莓果肉的冰淇淋进攻。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

  绝对不可以害怕。

  不能有任何让步。

  在不明所以的抗争心翻弄之下,晶穗也开始消灭圣代。在焦虑的催赶之下疯狂移动着汤匙。只是起头毕竟慢了一步,伊里野在察觉晶穗的追赶之后更是加快速度,在冰淇淋还剩5公分的位置猛然进行最后冲刺。只见她拿起容器,像在喝水或是吃光茶泡饭似的,将剩下的东西一口气倒进嘴里。

  喀。

  就在周遭客人全都跟着愣住观望的当下,伊里野将空空如也的圣代容器摆在桌上,然后直直盯着晶穗。脸上黏满鲜奶油,嘴巴两边到鼻子上方沾了和容器开口同样大小的巧克力色圈圈。

  晶穗有种严重的挫败感。

  刚刚已经扔弃在厕所里的黑色情绪,再度一点一点地开始侵蚀着理性。

  不行,要冷静。

  是我约她的,这是为了取材。

  晶穗用纸巾擦着嘴角,脸上浮现带点痉挛,不过毕竟还算“笑意”的表情。微微颤抖的声音这么问道:

  “——味……味道怎样?”

  伊里野这么回答:

  “很甜。”

  说到橄榄球的渊源,据说是由从前足球选手抱着球跃入敌方球门而来。

  一开始是浅羽在池边逃窜的时候,脚去绊到水管。水龙头的水管掉了,水就喷出来,把在一旁练剑的那群人溅到连内裤都湿答答。“搞什么鬼啊!?”就在练剑军团怒目而视的瞬间,花村正好飞身而来——

  “阴毛——!!”

  接下来有数不清的骨牌在短时间之内连续倒塌。要对其中的来龙去脉逐一正确说明实在困难。总而言之,这场骚动就像滚雪球一样扩大,将在场的所有人陆续卷入,最后发展成为二年四班二十六名男学生划分成东西两边、额头顶着额头互瞪的大型抗争。以最低限度的义气作为底线的规则在瞬间自然产生,赢的一方接受输的一方的果汁,则在沉没之中达成协议。

  “去死吧————!!”

  浅羽用左腕两层浮板做成的盾牌挡住了刷子从天而降的一击。借由滑溜的游泳池地板扑到敌人怀中,脚踝朝着敌人脚踝一勾让他摔倒在地。紧跟在浅羽后方的伙伴发出怪声袭向倒地的敌人,让浅羽争取时间站起身子。浅羽冲向敌阵,左手低举着盾牌,右手紧紧抱着水球。不能让敌人抢走这颗球。浅羽朝着池边侧眼一瞄,数字显示着“9—8”的计分表旁边,CPR练习用的人偶正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距离下次钟响已经剩下没多少时间,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就在这么想的瞬间盾牌突然传来冲击的感觉,一击之下跟着分心露出些微破绽。脚底被刷子一绊,整个视野就颠倒过来。

  “浅羽!!”

  是西久保的声音。在颠倒的视野当中西久保率先一跃,挡住了浅羽胡乱闯出的空隙,我方马上固守在西久保的周围。用浮板和刷子组成密集阵形,掩护着西久保手上的球一寸寸往前推进。

  “认命吧——!!”

  敌人成群杀了过来。

  “有本事就来啊——!!“

  花村高喊一声,为了阻止战力集中而跃向敌群的正中央。花村甩动的是双节棍。把扫厕所用的两个吸盘用绳子绑起来,真是有够肮脏的武器。敌人边喊着“呜哇——脏死了——快拿开——”边四处逃窜。西久保的密集阵形已经深深嵌入敌阵,只要把球丢进跳台上的塑料桶就算达阵,不过密集阵形缺乏机动性,敌方战术由使用武器的近距离战斗,切换成使用桶子里的水的远距离攻击,于是池边水管的集中放水变得十分猛烈。西久保他们虽然使尽全力用浮板盾牌加以对抗,不过阵形崩塌已经是迟早的问题。

  必须击溃他们。

  浅羽探身到池边,捞起扔在那边的桶子。

  长25公尺的游泳池中央深度最深,里面积了约到脚踝高度的水。浅羽边跑边拖着桶子汲水。敌方被密集阵形吸引了注意力,浅羽在没受到任何阻挠的情况下一口气来到敌阵的最深处。附近的敌人察觉了浅羽的企图大声发出警告。

  来不及了。

  浅羽用全身的气力挥着桶子。在池边用水管接水的敌人下巴喷到水花,回头一看。

  “西久保,冲啊!!”

  西久保露出狰狞的笑容,自毁阵形,像风一般朝着目标逼近。虽然我方有半数以上陷入与敌方的交战,半数则踩着丢掷在目标前方、滑溜溜的浮板地雷而摔倒,不过西久保仍然跨越了尸体继续突击、跳跃,终于——

  “喂————!!你们在搞什么————!!”

  是体育老师深泽。他把成箱买来的罐装咖啡扔在一旁,挥着拳头跑了过来。

  你这秃头真罗嗦,果汁已经不重要了,少来干涉——在这样的气氛当中,每个人全都无可奈何地回去扫地。虽然一个个都是声音沙哑、全身湿答答又伤痕累累,不过乡下地方的游戏大抵上就是这样。

  “你们真是不像话。给我听清楚了,要是停留在校庆的节日气氛,接下来可是会后悔的。还是赶快收心,趁别人在玩的时候努力读书、好好运动,将来才会——”

  深泽坐在成箱的罐装咖啡上头抱着胳臂,然后不停地说教。浅羽扛着刷子,用指尖轻抚肘上面的擦伤——

  “啊——对了。”

  隔壁的花村脸上表情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

  “喂,浅羽。”

  “什么事?”

  “一直忘可问你,之前校庆第二天的时候,你不是被校内广播叫到办公室?”

  刷子一滑,浅羽跌了个屁股着地。

  西久保“什么什么?”地插嘴问道。

  “哎呀,我也没听清楚,只是想说是不是有广播叫到浅羽的名字。”

  “什么时候?”西久保皱起眉头问道。

  “噢——在营火晚会快要开始的时候。我刚好去丢路边摊的厨余垃圾。你没听到?”

  “没听到。”西久保摇头。

  “后来营火晚会的时候浅羽人不在。”

  “人不在?”西久保侧着头。

  “不在啦。须藤来找过他。浅羽,那时你跑到哪去了?去哈管烟的时候被人逮到叫去说教?”

  “啊……嗯。这个……家里有急事。”

  浅羽想也不想地顺口胡诌。

  “亲戚有个奶奶突然生病。家里打电话来学校,后来我就直接回家。”

  西久保和花村全都露出什么嘛、真无趣的表情。浅羽暗暗拍着胸口。之前始终没想到,不过在接近营火晚会的一片混乱当中,或许谁也不会特别留意校内广播。

  浅羽突然回神——

  “这个——”

  花村回头——

  “啊?”

  “——晶穗有来找我?”

  “是啊!”

  “——来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她只问了我一句‘有没有看到浅羽’。你是不是和她有什么约定?”

  约定?

  浅羽歪着头想,不过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开始的时候是晶穗喝醉了,自己把她带到社团教室睡觉——

  啊!

  在那之前的事。晶穗把自己硬拉到什么都有的茶店,然后说了这样的话。

  ——为了没有女朋友的悲惨青少年,我就委屈一下。当作为昨晚的事情道歉,我陪你参加营火晚会。

  不过——浅羽心里想着。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不过晶穗提议的口气感觉有一半像在开玩笑,而且自己确实有加以拒绝。

  感觉上是拒绝了。

  至少绝对没说什么“请务必让我奉陪”之类的话。虽然没有和晶穗争辩的印象,不过对于这件事晶穗应该也是了解的。

  浅羽自己这么同意。

  没问题。没有任何疑点。晶穗来找自己一定只是为了说正“刚才我喝醉了,抱歉”之类的话。要是和晶穗约定之后爽约,自己一定会被狠狠地扒皮,然后约好请吃一碗拉面之类的。

  浅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嘀咕着。

  “——应该没问题吧。”

  然而胸口一股莫名的不安还是没有消失。

  觉得难以想像的恐怖事情就要发生。

  不,甚至觉得已经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发生了。

  浅羽独自从游泳池底部仰望天空,几乎没改变过形状的云堆现在看起来像是不祥的地震云之类。蝉鸣如雨声般降下,夕阳西斜,池底的温度有点微寒。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于是胡乱加点。

  “拳头泡芙和浮水咖啡。还有美乃滋酱油意大利面。”

  “和晶穗一样。”

  理性正在挣扎。

  有种不论做什么一律被人拿来较量的感觉。

  点来的三样东西,份量比晶穗所想的要多。泡芙比晶穗的拳头大上许多,咖啡用没有握把的奇怪杯子装着,两人份的意大利面则盛在盆子般的大盘子里面。

  接着伊里野又像机器人一般开始进食,两手撕下泡芙送进口中。晶穗也不认输地拿起泡芙。两人的盘子都在瞬间为只一空——

  “等……等等!用小盘子装来吃啊!”

  伊里野眼珠往上翻地瞪着晶穗。从大盘子直接取来塞进嘴巴的大量意大利面,像瀑布一般垂了下来。伊里野正稀里呼噜地把意大利面吸进嘴里,想必是没有细嚼就整个吞了下去。就在晶穗感到畏怯的时候,伊里野两手持着叉子往大盘子上的意大利面进攻,一口气拿了明显超过半份的量放进自己的小盘子里头。还来不及说她“好诈”,伊里野小盘子上的山丘已经越变越矮。晶穗赶忙将留在大盘子里的所有面条盛到小盘子上面。份量已经明显落败,现在就得比伊里野提早吃完。什么取材、什么味道都不管了。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塞进嘴里,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

  喀锵。

  伊里野把叉子摆在空空如也的小盘子上。

  直直盯着晶穗。

  ——是我赢了。

  伊里野的眼睛这么说道。至少晶穗看起来是这个意思。

  理性的血管发出破裂的声音。

  “——这个……”

  脑海中的混乱到达顶点,那位于最深处,一切的源头终于浮上表面。嘴巴自行动了起来。连自己都止不住。

  “校庆你没来吧?为什么?感冒了吗?”

  晶穗的话首度突破了有如铜墙铁壁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伊里野的表情突然像淋了桶冷水似的。

  “要是你也能来校庆该有多好。实在太——快乐了。”

  伊里野低下了头。全身如同握拳般紧绷。晶穗当然没察觉自己的话,正在掀起伊里野最深的伤口。

  “我呢?我啊,我在新闻社的企划要出号外,为了取材,我和浅羽一起四处乱跑。号外你懂不懂?应该不懂吧。反正就是和浅羽一起吃炒面,和浅羽一起吃烤番薯,和浅羽一起看电影,和浅羽一起去鬼屋,和浅羽一起在营火晚会跳舞——”

  “骗人。”

  紧握的拳头开口了。

  “最后那一顶是骗人的。”

  晶穗颤抖地吐气。

  ——我想应该是你,结果还真的是你。

  这样也就够了。

  晶穗心想不适合再追问下去。换做自己站在对方立场,不可能容许对方再继续质问。要是被人问到和浅羽去了哪边做了什么,自己就会反咬对方说,为什么我得把这种事告诉你。

  于是,晶穗唐突地露出微笑。

  了不起的笑容。

  这个笑容要是被浅羽看到,恐怕会因为惊吓过度而小便失禁。

  晶穗轻盈地起身,取走摆在桌上的账单。

  “好了,取材取材。我们再去另一家看看——啊,没关系没关系不要介意,这里就由于我来请。你还行吧?再多都吃得下吧?”

  伊里野抬眼瞪着晶穗,缓缓起身点头。

  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柜台。付完账,拿着随身物品走出店外。

  从草莓园顺着黄昏的国道往西步行三百公尺,出现了和“园原银座商店街”这几个字颇为不符的广告牌。商店街里头有许多购物客人来回交错,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是无数落伍的卡通人物气球。那家店就在往前一百公尺左右的右边,花店与药店中间。

  那是一家油腻的中华料理店。

  人潮川流不息,生意似乎还蛮好的。门前停了一辆写着“热闹第一”的白色小厢形车,一看就有那个味道的店员正用水管冲洗着宽度足供一人环抱的皮蛋瓮。

  木纹明显、感觉有点夸张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这样的字。

  “铁人屋”。

  晶穗头也不回地直直走到这里。

  仰望着广告牌低声说道:

  “就是这家。”

  然后用肩膀抵着门走进店里。伊里野跟在她后面。

  “欢迎光临————!!”

  店员异口同声、热闹不已地出声招呼。客人大约坐满了一半,处处看得到自卫队与美国大兵的影子。晶穗往店里面走,选了一张四人用的圆桌。伊里野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还来不及互瞪,店员就来点餐。

  “欢迎光临,要点什么?”

  晶穗对菜单看也不看。

  伊里野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晶穗。

  “铁人定食一份。”

  “和晶穗一样。”

  店员的表情一僵。

  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晶穗和伊里野,口气突然一变——

  “——噢,两位客人。我先说明一下,我们店里的铁定——”

  “铁人定食一份!”

  “和晶穗一样!”

  店员似乎终于察觉到晶穗和伊里野之间那般不寻常的气氛。明显的喉结咕嘟一声。汗水从脸颊上面滑落。

  晶穗和伊里野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店内大多数客人耳中。之前的喧哗声如潮水一般退去,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晶穗和伊里野身上。随后不久,夹杂了失笑与嘲笑的喧哗声就在墙壁与墙壁之间回荡。

  店员留下“出了问题我可不管”的最后一瞥,撂话似的高声说道:

  “铁定两份————!!”

  在激烈战斗了三十分钟之后,中华料理店的“铁人屋”店长如月十郎低头走出门口太低的厕所。

  关上门,脖子关节喀啦一声。在有如猛兽的低喊声中拉长筋肉结实的背脊,两手就抵到了极其狭窄的走道天花板。弯下庞大的身躯仔细洗手,正常尺寸的洗手台看起来就小得不可思议。

  三十九岁。身高在有的地方四舍五入就是两公尺。体重在五年前是一百四十公斤,不过一次得用两太体重计太过麻烦,所以最近都没量。去年在园原银座商店街纳凉祭,和十名喝得烂醉的美国兵大打出手的时候,曾经把身旁的125CC摩托车举到头顶往前扔。

  要是穿个皮夹克,骑上哈雷机车,怎么看都是一条豪爽的硬汉。可惜他的兴趣不在这里,如月十郎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华男儿。据说曾让不少前来邀约的名店吃过闭门羹,不过详情也只有店员才会知道。营业时间是十一点到二十四点,铁人屋的最高目标是“好吃、快速、便宜且量多”,是一间彻头彻尾的大众化中华料理店。

  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双手,用肩膀推开自动门,如月十郎回到了怒吼点菜声四处交迸的厨房。旁边的杂工扬起脸来,咚地一声放下装满高丽菜的纸箱嘿嘿笑道:

  “怎么样啊,老板,生出来的贝比健不健康?”

  如月十郎对着杂工用力一瞪——

  “混帐!!”

  最开始的那个音是鼻音。

  平地一声雷,厨房里的所有人全都跳了起来。如月十朗对着杂工的脑袋瓜赏了一巴掌——

  “不要大声开这种肮脏的玩笑!被客人听到该怎么办!”

  老板的声音可是大上十倍啊,不过厨房里没人敢说这句话。杂工狼狈不堪地逃回仓库。如月十郎在无数锅子的噪音声中盘起双臂,心想差不多快到尖峰时间了。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

  这时时钟的时针,指着五点三十六分。

  这时由客人座位传来的喧嚷波纹就像大地震的P波一样,温和而包含着混沌的预感。

  如月十郎敏锐地察觉了客人座位的变化。就在略微扬眉、侧眼朝通往客人座位的自动门方向一瞧的时候,那声呼喊已经传进耳中。

  “铁定两份————!!”

  厨房瞬间停止了动作。

  在场所有人全都面面相觑。如月十郎跟着怒斥——

  “——在发什么呆!铁定两份!”

  所有人全都应可一声“是”,狼狈地开始动作。如月十郎快步横越突然变得慌乱的厨房,逮到负责点餐的新见。

  “点铁定的是哪个客人?”

  “啊,老板。有点不妙,那个——”

  “怎样?”

  新见有点语塞,随即认命似的叹气——

  “是七号桌。”

  如月十郎弓着庞大的身躯,将自动门拉开细缝朝着客人座位偷瞄。

  就这样瞄了一会。

  “这下子不妙——我看还是先跟安井医院打个电话。”

  新见神色不安地嘟哝着——

  “不用。”

  如月十郎慢吞吞地回头。

  仿佛在说她们办不到似的用鼻尖嗤笑。脖子关节喀啦一声。

  然后低声说道:

  “把咱们给瞧扁啦!”

  “铁人屋”入口处的正面墙壁,也就是伊里野这时所背对的墙壁,上面贴了一张被油烟熏地焦黑的大型布告。上面写着——

  ——无钱饮食列传——

  铁人定食……¥4000

  (铁人拉面+铁人饺子+铁人中华盖饭)

  全部吃完免费。限定时间六十分钟。

  半途离席、把四周弄得脏兮兮的人

  丧失资格。

  下面是“铁人定食挑战成功者名单”,铁胃主人的姓名年龄职业,还附上拍立得照片。人数共有三十八位。其中十八位的名字是横写,也就是像野兽般的美国兵。剩下二十位有半数以上是粗野的自卫官,有点气质的挑战成功者寥寥可数。其实铁人定食在这一区,尤其是园原基地名声很响,美军相关人士恐惧地将它称之为“TRIATHLONSET”,据说曾经有个以大胃王自豪的军官挑战铁人定食,然后气若游丝地回到基地,还喃喃自语着——

  “格……格列佛游记……”

  接着他就倒地,直接被送往医务室,这个故事在自卫队士兵之间十分有名。除此之外,目前最年长的挑战成功者是“泽口健吾·自卫官”三十七岁,最年少则是“水前寺邦博·学生”十五岁。

  等了十分钟。

  第一道菜铁人拉面,送到了正在彼此互瞪的晶穗和伊里野面前。卷曲的面条,配料是鱼板、笋干和炒豆芽菜,叉烧肉虽然薄,不过片数很多。是最正统的酱油拉面。

  如果除掉份量这点不谈的话。

  首先是热呼呼的超海碗。在可怕的容积里头装上满满的面还有汤,上面堆积如山的是几乎等量的配料,从侧面看来原本半球状的碗接近圆形。坦白讲,实在难以想像这种东西是要如何放进人肚子,店面墙壁那些挑战成功者的名字简直不像真的。

  “我是负责铁人定食的新见。现在为本桌客人计时。”

  新见微微鞠躬,脖子上面挂着平常摆在厨房神桌上的电子秒表。

  “没在六十分钟之内吃完、中途离席、弄赃桌面的时候,就直接结束,收四千圆的费用。这样可以吗?”

  晶穗和伊里野都没有动作。有个美国兵尖声吹着口哨站起身来,柜台边的大叔发出“她们行吗?只能吃个一半吧”的奚落声。

  “要水要茶或是有其他需求请不要客气,尽量找我。现在双手离开桌面——”

  新见用汗涔涔的右手按下秒表——

  静静宣布战斗开始。

  “请开始。”

  晶穗动了。快速拿起免洗筷向超海碗猛然突刺,用力把堆积如山的豆芽菜扒进嘴里。配料的份量实在太多,必须先将配料吃出一个洞,不然根本看不到面还有汤的影子。感觉就像变成了牛还是马,晶穗打一开始就抛下了“吃得美味”之类的温吞考虑。终于把面挖了出来,一口气吸入叫人瞠目结舌的量。不过堆积如山的配料随着地盘下沉掀起土石流,将好不容易挖出的洞又埋了起来,于是晶穗再度卡滋卡滋地吃着配料。这样的步骤再三重复,然而晶穗并不胆怯。完全不像女生的豪迈吃相,让围观群众鼓掌大声叫好。

  另一旁的伊里野态度冷静,还是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吃法”。笨拙地拿着免洗筷把豆芽菜扒进嘴里,用涨地鼓鼓的脸颊卡沙卡沙地咀嚼,咕嘟一声吞下之后再度移动筷子。或许是单吃配料比较轻松,她的方式纯粹就是“由上而下”,不像晶穗那样把面给挖出来。堆积如山的配料很快就消失踪影,筷子前端这回抵到了面条。伊里野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样,看她把满嘴的面条陆续吸进嘴里,感觉就像看到车辆沿着中线往前行进一样。然后,就在新见手里的秒表刚刚走完十五分钟的时候,发出粗鄙叫好声的围观群众开始察觉事情非同小可。

  “喂、喂,吃光了咧……”

  有人这么低声说道。

  首先是晶穗两手端着碗把汤喝光,伊里野在迟了大约十秒之后跟着照做。

  会点铁人定食的客人共有三种类型。能够吃完的客人、半途而废的客人以及纯属好玩的客人。

  如月十郎心里想着,要是能吃得完那是最好。要是半途而废,不过却是在有所觉悟之下挑战失败的结果,那还无所谓。有些客人是在开玩笑或喝醉酒的状况下点餐,哇啦哇啦大吵大闹地随便吃过一轮,然后把原先准备好的四千圆理所当然地往桌上一放就打道回府,像这种人,如月十郎实在很受不了。他当然不会当着客人的面抱怨。只要有人点餐,店家就会好好出菜,这样端出来的料理要是连一半都没吃完就这么剩下,感觉真是凄惨。这点不论是铁人定食还是其他料理全都一样。

  ——来抽根烟吧!

  盯着整间厨房进行作业的如月十郎松开紧抱的胳臂,摸了摸白袍口袋。不想看到送出去的料理像是苹果被虫咬了一口似的端回厨房。就在指尖摸到Hope烟盒和打火机的时候,一旁的自动门蹦地打开,偷偷观察客桌的某个打杂工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厨房。

  “老……老板!!厉害、厉害,那些家伙太厉害了!!”

  “混帐!!”

  如月十郎在飞跑进来的打杂工人脸上迎面送上一个巴掌。

  “居然用‘那些家伙’来称呼客人,这算什么态度!!”

  打杂工人像青蛙似的翻身,按着鼻子拼命大叫——

  “快……快出饺子!拉面已经吃完了!”

  “什么?”

  接着在客席之间掀起一阵海浪般的欢呼。

  如月十郎的表情跟着静止。

  厨房里挥舞锅子菜刀的八只手臂在那声欢呼之中瞬间止住了动作。八只眼睛彼此交换着视线,在几乎同一时间仰望墙上的时钟,四张嘴巴异口同声地说出类似“嘿嘿,真的假的……”这种意思的嘀咕。铁人拉面端出厨房才十五分钟。对照过去记录,这样的速度是属于最快一组。四颗脑袋这么想着,看来七号桌的客人是两只怪兽。手上拿着锅铲的这四个人从一开始就在厨房里忙个没完,没有时间去客席偷看两人的真正模样。喂,老板,七号桌的客人是谁?该不会是摔角选手吧,还是相扑力士?对了,可以去买签名板,让他签名摆在店里当作装饰——

  “闭嘴!不要发呆!赶快去把碗收进来!鹤卷!”

  如月十郎大声吆喝。负责饺子的鹤卷叫了起来——

  “是……是!好了,铁人饺子两份已经好了!”

  如月十郎用肩膀推开自动门,再度往客席偷瞧。

  七号桌的两位客人。

  鼻头哼地一声。

  铁人定食已经有段时间没人点了,看来自己的眼光多少有点错误。

  原来如此。仔细一瞧,两人的表情都十分认真。

  背后传来吆喝声——

  “老板,要出饺子了!”

  如月十郎抱紧胳臂盯着客席,低声这么回答:

  “先等餐具回来。”

  也对。要等之前的餐具先回到厨房,才能出去一道菜。

  这是铁人定食的钢铁定律。

  对挑战者而言这可绝对不是小事。上菜、收拾餐具所需时间最短三十秒,最长不到一分钟,这段时间可以停止计时。然而这么一丁点“迫不得已的中场休息”,对于大胃王、快食王却有严重而不好的影响。休息时间的血糖指数会持续上升、满腹中枢会开始发出悲鸣,最要紧的是集中力会被打断。而事实上,过去挑战铁人定食失败的人大多不是轮在吃到一半的时候,而是在这种“休息时间”过后决定放弃。吃完一道料理之后气力出现缺口、受到无计可施的饱腹感折磨,结果下一道用“来吧,接下来是这个”的气势出现在眼前,于是心情就整个挫败下来。

  晶穗深深地坐进椅子,盯着桌面某一点,静静地持续着深呼吸。桌面上的碗已经消失,只有掉出来的豆芽菜和喷出来的点点汤汁。

  围观群众大为骚动。所有的人全都起立,在七号桌旁边围成一道厚厚的人墙。有新的客人陆续进来,不过这些人先被人墙给吓一跳,在经过旁边的人解说之后瞪大眼睛,然后还没点餐就先挤进了人墙。有人开始下注,墙上黑板的“本日推荐”这几个字被人自行擦掉,胡乱写上赌率。晶穗稍微有利一些。柜台边有个身穿野战服的美国兵紧紧抓着粉红色电话不放。不是盖的,连海豹部队那伙人都吃不完,他妈的超大碗拉面有两个女学生吃完了,你赶快来看——美国兵对着话筒这么大声嚷嚷。

  晶穗微微闭上眼睛。

  毕竟在来到这家店之前,就已经在草莓园干掉了圣代、红茶、泡芙、咖啡还有意大利面。

  ——放心,还吃得下。

  晶穗自己鼓励着自己。

  目的并不是吃完铁人定食。

  而是赢过伊里野。

  只要吃到伊里野开始呕吐并低头求饶就行。不用吃完,而是持续的吃。

  难受的汗水浸湿了全身。桌子对面的伊里野想必还是一脸凉凉地直直盯着自己。

  不可以示弱。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绝对不可以害怕、不能有任何让步。

  左手边的自动门发出响亮的轧轧声,四周围观群众响起类似悲鸣的惊叫声。铁人饺子终于出现了。

  晶穗并没有打开眼睛。

  桌面响起超大盘子被放下的声音。

  晶穗还是没有打开眼睛。

  可以听到新见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这是铁人饺子。现在双手离开桌面——”

  周围的嘈杂声开始陷入沉默。

  “开始!”

  晶穗睁开眼睛。

  然后像僵尸一般起身,用食人鱼的气势袭向食物。

  说到大胃王的菜单,种类如果是饺子,那数量不是五十就是一百,不过铁人定食的饺子数量却是少少的五个。这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饺子大到连筷子都夹不起来。

  那个大小一口绝对吃不下,两口也不可能,三口吃得完的人想必学过把拳头塞进嘴里的密技。不是五十、一百堆积如山的数目,“盘子上面只有五个饺子”的画面容易在视觉上引起错觉,不过要是把烟盒摆在旁边比一比,那可就好笑了。

  这么一来,“用筷子夹到小盘子里面沾酱”的这种该死动作可就不管用了,过去挑战者几乎都是采用“将酱油瓶里的酱汁直接淋上饺子,像吃蛋包饭一样用汤匙挖来吃”的战术。

  不过晶穗和伊里野选择了第三种方法。

  就在新见宣布战斗重新开始的瞬间,晶穗和伊里野随即丢掉了筷子。

  两手抓着油滋滋的巨大饺子大口咬下去。

  围观群众在意想不到的发展当中身子后仰发出惊叫,延伸茫然地盯着瞬间开始消失的巨大饺子。晶穗已经干掉了第一个饺子,把手伸向第二个。时间还不到三十秒。就像伊里野急起直追的相同模式再度上演。

  然后,就在晶穗咬开第二个饺子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了。封在厚厚饺子皮内部的汤汁,噗咻一声喷了出来,直接喷向站在一旁的德田平八郎(五十四岁·自营商)的脸部。

  德田平八郎被烫到滚倒在地,自卫官和美国兵发挥惊人的危机处理能力,在救出德田的同时呐喊:“让开!让开——!”拉开双臂将一般市民挡在身后。人墙露出一道缺口,惊异的目光往飘散着大蒜气味的七号桌上集中。

  ——她……她们难道不觉得烫?

  当然会烫。

  晶穗将右手剩下的饺子碎屑塞进嘴里,左手伸向第三个饺子。掌心刺痛、嘴里已经有一般以上失去感觉,不过还是继续在吃。用牙齿把滑溜的饺子皮给咬破,尚未冷却的肉汁热度让人意识变得模糊。持续动作的手已经不像自己的,感觉像是有人硬把饺子往自己嘴里塞。就在第三个饺子把嘴里塞得满满,伸手要拿第四个饺子的时候——

  肚子“咕噜”一声开始痉挛,喉咙出现“呕吐”的反应。

  有什么正在逆流,身体弯成了ㄑ字形,虽然反射性地闭起嘴巴,不过塞了满嘴的东西还是瞬间浸润胃液,无处可去的呼吸随着韭菜绞肉的飞沫一起从鼻子喷了出来。

  围观群众发出惨叫。

  全身冷汗直冒,脸色开始发白。泪眼盈眶,横隔膜的痉挛无法止住。在扭曲、淡化、朦胧的视野当中,可以见到桌子对面伊里野的手还是持续在动。不能输——

  死也不能输。

  晶穗用鼻子吸气。集中所有意志力,克制喉咙的动作,握紧拳头敲打桌面。借着敲打的力道,将满嘴黏糊糊的东西一点一点咽了下去。一口、两口、三口、四口、五口、六口、七口——

  晶穗仰起脸来,吠叫似的吐气。

  嘴里已经没剩下任何东西。

  咽着口水等候在旁的围观群众大声叫好。晶穗用肩膀喘气,瞪着对面的伊里野,伊里野的手和嘴巴在片刻之间止住了动作。脸颊鼓地像松鼠一般,面无表情地承受着晶穗的凝视。

  在晶穗扭曲、淡化、朦胧的视野当中,伊里野看起来或许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

  不过看在如月十郎透过自动门缝隙窥看的眼中,同样是伊里野面无表情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另一面。虽然“机器人吃法”还是没变,不过嘴巴的动作已经变得迟钝,步调也明显跟着变慢,而且满脸通红。

  因为晶穗的动作太过夸张,乍看之下会觉得“晶穗不利,伊里野有利”。不过如月十郎已经看出这是一场完全无法预测的决斗,一场意志与意志的壮烈激战。

  ——有意思。

  如月十郎把头从自动门缝隙缩了回来,回到厨房。持着锅铲菜刀的四人视线直往身上集中。

  “真壁,换手。”

  如月十郎爽快地这么宣布。

  “最后一道由我来。”

  四人在震惊、慌乱中为那庞大的身躯开路。如月十郎往厨房正中央一站,在事先准备好的材料上面环视一遍。然后视线定住,毫不迟疑地飞出铁拳。

  “混帐!!这白煮蛋的份量是怎么回事!!别把铁人定食跟那写乱七八糟的大胃王菜单相提并论!!”

  饺子空盘回到了厨房。

  围观群众还继续增殖。客席已经毫无站立空间,就连大咧咧敞开的店门也都挤满了从路上跑来参观的人。所有人都在高声争执,过往行人在听到店里传出的喧嚣声之后,也陆续停脚步加入围观群众的行列。

  到这个时候,围观群众已经明显分成支持晶穗以及支持伊里野的两派人马。奇怪的是自卫官大多支持晶穗,美国兵则大多支持伊里野。

  ——喂,这是一场不错的比赛。

  ——是啊,正是精彩的决战。

  ——你看着吧,最后一定会是短发的赢。她的长相看起来就很有毅力,长发的绝对撑不下去。

  ——HA。那个女生刚刚差点要吐,你看到没有?跟她比起来长发的一直保持固定步调。她才是真的厉害。

  ——你好好看仔细,那个长发的全身都是冷汗,怎么看就是不行。毅力有差,是这边的会赢。

  ——Hey you,你敢挑剔我们的公主?是不是想看我用拳头塞爆你这张烂嘴?

  ——你这家伙要是再嚣张,你那阿拉巴马州的奶奶就会接到不幸的消息。如果还想要命就别在神国日本耍大牌,你这耶稣的信徒。

  四处有人互殴干架,旁边的人拼命将他们劝住。七号桌周围由日美双方阵营选出六名健壮男子担任栅栏,将围观群众紧紧压在身后,在那六角形中心所展开的光景只能用凄惨两个字来形容。伊里野筋疲力竭地低垂着头动也不动。身旁有两名市民裁判,一名在背后帮她揉肩,一名由下往上对着她频频叫唤,不过还是无法从伊里野垂落的长发间窥见她的表情。另一旁的晶穗则像尸体般拉长四肢、身体抵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这边也有两名市民裁判,一名在晶穗的眼睛上敷冷毛巾,另外一名则用菜单在帮她扇风。

  恐怖的叫声传来。

  “来了!——中华盖饭来了!呜哇——!!”

  最后的料理端上来了。

  难以想像的东西逐渐靠近。

  每个目击到的人脸部都在恐怖与惊愕之中变得扭曲,然后退避似的让路。如地狱般冒着热气的两个巨大容器各自在两名杂工的搬运之下运了过来。厨房的师傅们则跟在后面。亮度减低的照明惊悚地映照着默默无言,正朝着七号桌前进的恶魔行列。已经完了——每个人心理都这么想。笃信上帝的军医目送着叫人难以置信的行列,在两个巨大容器以及两名女国中生的模样之间来回端详,然后不由自主地画着十字。

  两个容器咚地一声被摆在桌上。

  那是铁人中华盖饭。

  实在反常。

  太古怪了。有问题。一般而言中华盖饭里面摆的是鹌鹑蛋,不可能密密麻麻地摆着鸡蛋。容器简直像脸盆一样,坐镇在上方的白饭不像食物,比较像一座火山,配料在滚烫如岩浆的肉馅里头翻滚,让人感受到某种不明的恶意。这番光景让人思索起为什么人要争斗、为什么人要相互憎恨之类的问题。

  走在行列最后面的白衣壮汉从新见手里接过码表,走到七号桌前面行个见面礼。

  “我来换手,我是本店的老板姓如月名十郎。不论是笑是哭都到了最后一盘,希望两位不要剩下。现在两手离开桌面。现在两手离开桌面——”

  如月十郎对眼前秒表的时间加以确认。

  剩下的时间是二十八分十七秒。

  晶穗脸上盖着毛巾动也不动。

  伊里野下巴抵着胸口动也不动。

  “开始!!”

  如月十郎大喝一声,欢声雷动、长发翻飞、毛巾弹起。

  然后,从拉面、饺子一路延续下来的战斗模式就在这里初次崩解。

  率先展开行动的是伊里野。

  伊里野像孩子一样反手抓着巨大的汤匙,在中华盖饭上面用力一挖,舀起满满一匙,把头凑过去大口地吃。暴食行动再度展开,她的“机器人吃法”彻底复活,刚刚筋疲力竭低头不动的样子简直像在做梦。

  另一旁的晶穗则是拿着汤匙无法动弹。

  晶穗一脸绝望地盯着眼前的中华盖饭,还有像机器人一般吃个不停的伊里野。美国兵的高声欢呼和自卫官的悲痛加油声,让店内的空气热到沸腾。虽然晶穗立即追了上去,不过动作看起来十分笨重。

  然后,在察觉到晶穗开始追赶之后,伊里野更是加快了速度。

  不停地吃。视线完全没有从晶穗身上移开。头只是一动长发就会垂到容器里面,黏糊糊的发丝又随着汤匙送进口中。伊里野再用空下来的另一只手从嘴里,把整撮头发嘶~~~~~噜地拉出来。看到叫人眩晕的这一幕,围观群众发出了尖叫声。

  不想输。

  不想输给这个像外星人的家伙。

  晶穗拼命追赶。她已经快要哭了,搞不懂自己正在吃些什么。满嘴都是烫伤,有种嘴唇已经肿到从脸部突出来的感觉。不过还是要继续吃,把汤匙里面的东西塞进嘴里,拒绝之后吞下。脑部已经没办法把嘴里的东西当成食物,那不过是一团烂糊糊的固状物体,现在感受到的已经不是地狱般的饱腹感,而是无香无味,嘴里的凝重感和齿缝间难以忍受的呕吐感。白菜纤维被卡滋卡滋咬断的感触、米粒被磨碾碎裂开来的感触、猪的尸体碎片化成碎屑混入唾液的感触,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恶心程度加剧。觉得自己只是消化器官,不过是一个粪袋。这张嘴就这样塞进食物,然后再笔直地通向肛门。边想还是边吃,感觉好像已经连续吃了好几个小时,不过这碗中华盖饭却还吃不到一半。要是生前糟蹋食物的人死后会有地狱,那么地狱就是眼前自己所坐的这张桌子。晶穗眼珠往上瞄着伊里野的模样——

  伊里野还是像个机器人似的继续在吃。

  要是赢不了她,那该怎么办?

  不想输。虽然不想输,万一免不了还是败北,那该怎么办?战败也有各种可能。要是这时蔓延全身周遭的强烈紧张感稍微缓解,嘴巴就会像消防车一样喷洒出来溅满整个地面,这是战败的一种方式。或者停下来不吃,低头静静等待限制时间过去,那也是战败的一种方式。可以说声“我放弃”,也可以马上起身跑进厕所。这些全是战败的方式。晶穗眼珠往上瞄着伊里野的模样——

  伊里野还是像个机器人似的继续在吃。

  不想输。

  虽然不想输,不过如果要输,最不难看的是哪种方式?怎么会变得这么吵闹?要是没有人围观多好,要是没有人围观,用哪种方式战败都无所谓,就是这样才讨厌“加油队”。每次去运动社员取材都会看到,我们学校也有。穿着特攻队服,像在宣传奏乐似的大肆吵嚷、用强迫语气高喊加油加油的一群人。晶穗认为那根本就是要挟,很想要他们为输的一方想一想。况且那些人的目的只是自我满足,再怎么倒霉也轮不到他们。赢了就像共同成就了什么似的欣喜若狂,输了就陷入自哀自怜的情绪。现在大肆喧闹的这群人也是一样。既然要输,直接吐在这些人身上也是不错。按照自己目前的情况,要把在场所有人吐个满头满脸应该都没问题。这种蠢事究竟是如何开始的?想不起来。无所谓了,反正输就是赢。只要塞进最后一口呕吐的材料,之后就不要在忍耐了。

  最后一次,晶穗眼珠往上瞄着伊里野的模样——

  伊里野还是像个机器人似的继续在吃。

  然后像个机器人似的走到极限。

  在伊里野脸上的正中央,鲜血迸裂开来。

  那个瞬间,是发生在如月十郎瞪着秒表宣布“还剩十三分钟”之后。“我还以为有恐怖分子闯进店里,朝着那名长发女生的后脑勺开枪射击”——拥有实战经验的自卫官在事后回想时这么说道。一般而言子弹射入时的伤口只有一个小洞,出血量也不多,是子弹窜出后的伤口才会造成比较严重的破坏。也就是说子弹从伊里野后脑勺射入,再伴随大量血液从脸部喷出,他的想法正是如此。事实上他还马上趴到地面,大声喊着“趴下!所有人都趴下!”这可以说是园原基地住民的正常反应,有其他士兵也采取了类似行动。

  真是前所未有,壮烈至极的鼻血。

  铁人中华盖饭染上了鲜血。伊里野确实就像后脑勺遭到狙击似的头往后仰,那股反作用力让头部撞上了桌面。围观群众“哇啊——!!”“我的天!!”地纷纷大叫着直往后仰,沉没在猛然之间降临。

  伊里野徐徐站了起来。

  全身不停颤抖,鼻血滴滴答答地滴在桌面。

  最先有所行动的,是之前负责计时的新见。接下来所有店员全都准备跑向七号桌。

  “混帐!!不要插手!!”

  如月十郎厉声一喝,两手摊开将店员挡在背后。

  “可……可是老板!应该要喊停叫医生吧!?”

  新见发出抗议。像这种情况,新见认为只能用“把四周弄得脏兮兮的人丧失资格”这条规则,让比赛彻底结束。但是——

  “不要胡说八道!!”

  伊里野的手动了,反手握住的汤匙往中华盖饭底部一挖,陶器与陶器相扣的声音响起,然后抬起脸来——

  “……我不会输。”

  伊里野缓缓抬起脸来,脸上糊满了沾有米粒的鼻血。颤抖不已的肩膀剧烈起伏,用力大口吸气,稀里呼噜地把塞在鼻孔上面有血的米粒还有鼻水的混合物给吸进去,咕嘟一声囫囵吞下。围观群众已经脸上变色说不出话。

  然后伊里野瞪着晶穗,低声这么说道:

  “我绝对不会输给晶穗。”

  晶穗从椅子上面抬起半个身子,茫然地盯着伊里野。彻底忘了“起身便失去资格”的规则。

  只顾盯着伊里野那沾满鼻血的脸。

  晶穗原本认为她既像机器人,又像外星人。这时却像着魔似的,直直盯着她那原本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所浮现的表情。

  ——你也会有这种表情?

  想必是一直一直在勉强自己。

  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胃王。

  直到这时,晶穗才终于见到伊里野在重重盔甲保护之下的“面孔”。

  伊里野大叫:

  “我绝对不输!”

  晶穗跟着大叫:

  “很好!!”

  如月十郎的嘴笑到都合不拢。

  战斗再度展开,两人把脸埋进中华盖饭里面大吃,围观群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高声欢呼。晶穗和伊里野彼此互不对看,像和中华盖饭有仇似的吃个不停。晶穗左手伸向摆在桌上的自制辣油罐,把整个罐全都撒在中华盖饭上面。这已经不是“在味觉上面营造变化”的简单层次,简直可以说是提神药剂。伊里野同样在吃,用汤匙把染了鼻血,变得像麻婆盖饭的容器内容物搅得烂糊糊的,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继续吃。

  事到如今,绝对不可以让步——

  后来晶穗有好几次失去意识。

  ——喂,起来了!少丢脸,才这么一点都吃不完啊!

  ——醒醒!起来了!只剩一点点了!

  每次都在周围的加油声中恢复意识。

  继续吃。

  再接下来的事,晶穗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有漫长战斗的最后那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是以无声的方式清楚留下记忆。在那记忆之中,晶穗比伊里野提早吃完。那时伊里野的容器里只剩下饭团大小的饭,不过伊里野却从片刻之前,就筋疲力竭地低着头动也不动。晶穗把椅子一踢站起来,踢着伊里野的椅脚,碰碰地敲着桌面拼命呐喊些什么。围观群众涌来涌去,伊里野的身躯软倒瘫在桌面。那个姿势,脸就正好埋在容器的正中间,头发把容器整个盖住。就在如月十郎大力甩动秒表,按下按扭算准六十分钟的那个时候,伊里野的身躯滑向地面。

  面朝上方的白色喉咙咕嘟一声。

  然后伊里野的长发这才慢了半拍跟着滑落,下面露出空空如也的容器。

  现场欢声雷动。晶穗似乎也嚷嚷了什么,不过内容却没有记忆。

  记得的是在一旁边哭边跳的大叔额头上粘着鱼板,黑人士兵跳上桌面的时候脑袋撞到了灯具,两名厨师挽着胳臂把整瓶绍兴酒往对方嘴里塞。

  没有声音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

  眼前所看到的是木纹重复的天花板,以及被烟熏得昏黄的灯具。

  自己正躺在垫被上面。

  循着声音与气味,可以判断自己还留在铁人屋里面。

  一阵轻微的呕吐感觉涌上来,晶穗扁起了脸。在毛巾被里头撑起身子,微微扭动脖子环视周遭。

  伊里野就睡在隔壁床上。

  房间有六个榻榻米大。颜色老旧的衣柜、开着没关的拉门、15寸口径的天体望远镜、每天换页的日历和某人的签名球。枕边是装水的玻璃杯以及放了某种药包的托盘。旁边则是两个迭起的脸盆。小猪造型的蚊香容器正飘散出蚊香的白烟,纱门外面是黑夜,秋天的虫儿正在鸣叫。

  “噢,你醒啦?”

  正要咚沙咚沙经过走廊的如月十郎停下脚步,从开着没关的拉门探头近来。相较于他的突然出现,让晶穗比较吃惊的反而是那颗头的位置高到难以想像。

  “是……是啊!”

  “先把那年的胃药吃了。有点苦,我去喝酒吃多了的时候都吃这个。你几岁?”

  “啊……呃,十四岁。”

  “那就吃半包。那是药粉,你跟那边那个各分一半。想吐的话就用脸盆。”

  以为他说完了要把头缩回去,结果又冒了出来——

  “噢,还有——”

  “什……什么事!?”

  “你十四岁是吧?”

  晶穗点头。躺在床上对着脚边的人又是说话有是点头,怎么看就怎么奇怪。

  “那边那个也一样?”

  “是的。”

  如月十郎咧嘴一笑。

  “那就破记录了。”

  破什么记录?——晶穗还来不及问,如月十郎的脸就已经咧嘴笑着缩了回去。脚步声在走廊渐行渐远。

  脖子酸了。

  晶穗把头搁在床上,盯着被烟熏黄的灯具那团圆圆的光。

  肚子涨鼓鼓的,不用摸也知道臌了起来,就连喘口气都累。脑子还有点模糊,心里想着该吃药了——不过起身却有点艰难。虽然托盘就在枕头附近,却实在不想用爬的。

  然而痛苦却伴随着一份不可思议的安心。

  夜风从纱门吹了进来。可以听得到厨房锅子铛铛作响的声音。

  “——伊里野,你醒了吗?”

  晶穗盯着日光灯的光,不自觉地这么问道。

  “醒了。”!!

  没想到她真的醒了。晶穗努力拼凑着接下来的句子——

  “——我跟你说喔。”

  晶穗的身体一僵。无法往伊里野的方向回头,只好继续盯着日光灯。

  “我很怕你。”

  意想不到的句子。

  这可是我要说的台词,晶穗很想这么说。想告诉她,要约她一起取材究竟需要多少勇气,每次被她面无表情的视线一盯,自己又是多么想逃开。

  “你说要一起取材的时候,我怕到脚在发抖,想说会被带去某个没有人的地方殴打,想说什么取材都是假的。搭上巴士之后还是这么觉得。到了第一家店,想说取材并不是假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晶穗侧眼一瞄。

  伊里野就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

  “可是逃走的话就算我输,我心里想着绝对不能输。虽然怕你,但是绝对不能输给你,我一直一直这么想,从第一次在社团教室碰到你之后一直到刚才,我都很怕你。”

  ——那现在咧?

  结果那个问句就在似有若无的叹息中消失了。

  “喂——”

  晶穗使力撒开双腿,借着那个力道勉强撑起了身子。然后用手臂撑着身躯,抚摩着腹部——

  “你看你看,肚子涨鼓鼓的。你也一样吧?”

  伊里野慢吞吞地把脸藏到毛巾被里面,害臊似的拱起身子。晶穗伸手戳她,伊里野就在垫被上面一边蠕动一边逃跑——

  “真不舒服。”

  总觉得有点古怪,于是她啊哈哈地笑了开来。

  蚊香飘散着气味。

  纱门外面是黑夜,秋天的虫儿正在鸣叫。

  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

  “起立——!”

  第六节结束的钟声响起,在中辻的口令声中,除浅羽以外的所有人全都起立。

  “敬礼!”

  除浅羽以外的所有人全都敬礼,除浅羽以外的所有人全都下课了。浅羽独自在沉思的泥沼中爬行,西久保用原子笔戳戳他的背——

  “喂——”

  浅羽这才回神。西久保大咧咧地仰靠在椅子上,双腿交迭——

  “你又怎么了?我听你说,来,讲给哥哥听。你本来就古怪,不过今天特别古怪。是不是有什么事?”

  浅羽支支吾吾地说:

  “——不……那个,古怪的并不是我,从昨天开始就有某种恐怖的事——”

  这时教室后面响起晶穗的声音。

  “伊里野——”

  才这么一叫,就把整间教室的喧哗声全都驱逐出境。

  除了在防空洞事件当中一起落难的浅羽,伊里野算是班上同学排挤的对象,要是谁敢公然出声叫她,在这间教室里头可是足以称之为第一次空袭警报的异常事态。特别是女学生之间,那句“滚开”的后续效应依旧十分强烈。晶穗虽然原本就有特立独行的一面,不过像这样蛮横无理倒还是头一遭。

  在连黑纸都要起火燃烧的注视当中,晶穗丝毫没有畏怯的样子。伊里野起身,提着书包在晶穗桌前站定。晶穗做好回家的准备,仰望伊里野,用近乎寻常的语气说道:

  “那我们走吧!”

  伊里野点头。

  喧哗声又回到了教室。西久保和花村面向浅羽在几乎同一时间说道:“喂,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带出去痛扁?终于要带出去痛扁了是吧?”“哎哟——你是怎么搞的?之前有在电视上看过,就是那个,把人带到校舍后面或是厕所然后拿出剃刀——”

  浅羽心想就是这个。

  恐怖的预感实现了。虽然认为剃刀的事情太扯,不过浅羽还是奔出窃窃私语的教室追在两人后面。好不容易在一楼走廊追上她们两个,却为了该出声叫住谁而瞬间感到迷惑——

  “晶……晶穗!”

  并肩走着的晶穗及伊里野在同时间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浅羽。

  “干嘛?”

  “——你……你们两个要去哪里?”

  晶穗眼神锐利地在浅羽万分无奈的脸上瞪了一下——

  “浅羽,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告诉你——”

  这时又改变心意——

  “——算了。你跟社长说一下,说我和伊里野的社团活动今天请假。”

  然后预先制住浅羽——

  “够了,你不用跟来啦!到时又有奇怪的谣言。”

  晶穗用“你说是不是?”的眼神朝伊里野送上一瞥,回身继续往前。

  然后惊人的事发生了。

  伊里野对着浅羽扮鬼脸。

  那是完全没施展开来,十分害臊,非常细微的一个鬼脸。看在浅羽以外的人眼里,或许只是舌头稍微吐出来、脸有点扭曲而已。

  不论如何,事情就在一瞬之间发生。

  伊里野的脸涨得通红,逃跑似的追在晶穗后面。

  “等等——!喂,等等我啊,晶穗——!”

  慢了半拍的岛村清美从教室飞奔出来,从浅羽身边穿过走廊。

  浅羽一个人被丢在走廊,抱着满脑子的疑问茫然站在那里。负责打扫走廊的一年级嫌他挡路似的望着他的背影,走过时故意用扫把前端在浅羽的室内鞋脚跟撞了一下。

  扮鬼脸?

  “喂,现在是什么情形?事情怎么样了?”

  清美在晶穗步出楼梯口的时候抓住她的左臂,伊里野害怕地逃到晶穗的右边。晶穗在未曾减弱的阳光底下皱起眉头——

  “我们现在要去给人家拍照。哎呀,昨天搞得太惨了。”

  清美搞不懂状况——

  “拍什么照?”

  “中华料理店(铁人屋)你知不知道?”

  “你是说铁人定食那家?那跟拍照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要去铁人屋拍照,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

  “你……你白痴啊!?肚子有没有怎样!?今天居然还有办法来学校!?”

  “这个嘛……你说呢,伊里野?”

  伊里野在晶穗一瞄之下点头。清美瞪大了眼睛——

  “——慢……慢着,难不成——”

  晶穗自己一个人倒是还好,难不成——

  “对,伊里野也去了。”

  清美不自觉停下脚步。望着两人持续前行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随着震惊之情逐渐淡去,清美脸上也摆出一副茫然的苦笑。

  实在是搞不清楚状况。

  不过晚点再把它一五一十地问出来也就得了。

  在两人并肩而行的右侧,伊里野的背影上面,重叠着自己曾经为了十兵卫之死而崩溃的身影。那时将自己从孤独之中解救出来的人也是晶穗。

  “等等——!我也要去——!”

  清美跑了起来。追过两人之后回头,一边倒是退走一边朝伊里野的脸偷瞄。

  “喂喂,你怎么变成晶穗的跟班了?”

  “伊里野,不要跟这种用词低俗的人说话。”

  伊里野困惑地挪开视线。清美兴味十足地望着她的模样——

  “这个嘛,我想不用急,你可以先跟我或是晶穗当朋友,然后再一点一点慢慢来。其实有很多人都想跟你讲话。”

  伊里野没有回答,不过清美并不气馁。清美在这种时候很坚强。

  “啊!对了,我有个好主意!来帮伊里野取绰号!”

  这下子连晶穗都不自觉停下脚步。伊里野对晶穗投出疑惑的视线,看来是对事情的发展不太能够理解。清美继续说个不停——

  “绰号啦,绰号。喂,绰号你懂不懂?”

  伊里野没有回答。

  “喂,我记得你是跟哥哥两个人一起生活,对吧?你哥哥都怎么叫你?”

  伊里野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

  “——伊里野。”

  既然是兄妹,为什么不直接叫名字?晶穗和清美脑中同时闪过这个疑问。或许有些复杂的家庭原因,这样的解释自动形成,清美再略微修正方向——

  “那基地的人呢?不是有很多阿兵哥?在伊里野出门的时候会说‘路上小心’,回家的时候说声‘你回来了’,应该有这种人吧?”

  这样的人是有,伊里野微微点头——

  “像ATC(注:Air—Traffic Control,飞航管制)的人。还有LSO(注:Landing Signal Officer,航空母舰上的飞机降落指挥官)的人。”

  “那些人怎么叫你?”

  “Bandit(注:有‘敌机’之意,为战斗机飞行员所使用的密语)1—3。”

  “啥?”

  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清美决定重头开过——

  “算……算了,我来帮你想。呃……伊里野加奈是吧,伊里野……伊里野的话,不好意思,加奈、加奈——”

  清美想半天还是想不出来。晶穗开口说了——

  “不要想了啦,这种东西没办法硬挤出来吧?”

  “KANABUN!”

  “BUN什么BUN?又不是小虫。”

  清美好像也觉得普通,于是一边加奈加奈地嘟哝一边继续思考。就在晶穗对伊里野示意“不要理她,咱们走”的时候。

  “加奈噗——!!!‘噗’是喷鼻血的‘噗’——!!”

  清美夸耀自己所想出来的名词,然后瞄着伊里野的脸——

  “怎样怎样?很不错吧?好,从今天开始就叫加奈噗——!”

  伊里野露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的神情。

  那是终于理解“绰号”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因此受到冲击的表情。

  那张脸旋即就因为害臊而变得通红——

  啪嗒!

  “哇啊!”

  “啊——真是的——都是清美你乱讲话啦!”

  晶穗十分慌张地拿出面纸擦着伊里野的鼻血,伊里野像幼儿一样闭着眼睛任由她擦。鼻血的量并不多,不过为了审慎起见,晶穗还是把面纸撕碎搓成圆形,塞进伊里野的鼻孔。

  这样就OK了。

  晶穗凝神观赏自己的杰作,啊哈一声笑了出来。清美“你果然是加奈噗——!加奈噗——加奈噗!”地连声欢呼。伊里野害臊地低下头,近半天才诚惶诚恐地扬起视线——

  右边鼻孔塞着面纸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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