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是晴天。
校园还是一片湿,到处都有积水反射阳光。
雨下了一天就停了。虽然我对天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但是我也和普通人一样,不希望班上发生问题的那天是阴天,使得气氛更加沉郁。话虽如此,就算昨天是晴天,情况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从这种角度来看,天气实在是十分公平。
我坐在窗边的座位看着窗外,一面应付现代日文老师的催眠,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玩着左手的自动铅笔。现代日文老师不会叫人起来问问题,所以再怎么不专心也没关系。
直川浩辅今天没来。
班上同学都认为直川是因为昨天早上的骚动——由于考试成绩让他心神大乱,还动手揪住大田,闹得大家不愉快,所以不好意思来学校。第一节下课时,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但是我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这种理由缺席——直川的性格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而且今天没来学校,隔天只会更加不好意思。只不过这种事也没什么道理可循,受到这么多人无声的谴责,再怎么不在意别人的人,可能都会受不了——不过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
「换句话说,从文章里推测作者的想法,就会发现四比三更接近,所以去掉三,剩下二和四,比较两者之后……」
上了年纪的老师加上无聊课程,给了我思考的时间。我在心中苦笑,心想只有分析题目跟解说答案,这种课谁来上都行。而且这个老师经常不看标准答案就开始解说,偶尔还会搞错答案,害得同学一脸错愕。我开始胡思乱想——这样的上课方式,不管学生的成绩进步还是退步,都跟老师无关吧?而且现代日文又是最难看出老师教得好不好的科目。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没有那个闲工夫让我胡思乱想。
今天的计划,是在午休时间巡视二楼的二年级,放学之后再去一楼。
幸好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星期三都是六堂课,我打算和里绪一起去教室前面假装等硝子,趁着班会时间观察教室状况。这样至少可以确认导师和没有缺席的学生——至于早退之类的突发状况就等明天再处理。这样一来,还没确认的学生也不会太多。的确如同硝子所说,没有必要以她们班为优先,如此频繁地确认。但是我也有我的优先顺序——先从硝子和我开始,确认我们的身边安全无虞之后,我才能够放心。
而且我也有话要跟舞鹤蜜说。她对我们不算友善,而且我也不太想见到她——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还是非得见她不可。如果情况不对,甚至有必要见她的干姊姊速见殊子。
不过我也不太想见到她,因为我很怕她。
「这个时候二要比四来得恰当,所以第三题的答案是二。」
「——老师,这题的答案是四。」
教室四处发出「不对吧?」的气息,但是老师完全没发现,也没有人举手纠正老师。一半大概是因为看开,一半大概是出自日本人的天性。不一会儿,开始有人交头接耳确认答案,但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师有点耳背,完全不受影响。
我继续在这位某种含意的「名师」教导下打混,等待午休时间的到来。
现在是第二堂课。再过两堂课就去楼顶带里绪下来吧。
* *
正当城岛晶在教室里胡思乱想时——直川浩辅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心中的焦躁让他无法看清四周。
在昨天遭受屈辱之后,过了一夜。
一早醒来只觉得不安,因为自己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想到自己未来会受到什么待遇,让他倍感恐惧,也很怨恨逼迫自己的大田敦,在这样的心理煎熬之下,他实在是不想上学。原本打算跷课,但是没有生病却不去学校,在他的心中是种罪大恶极的行为,所以拖了两个小时之后还是决定上学。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个性太过认真。
他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往二年级的教室前进。
第二堂课再过五分钟就会下课,趁那个时候进教室好了。大概会受到周围的人注视吧——不过对于大田以外的人,没有必要特别在意。再说那些人对他来说,原本就是不值一顾的垃圾。不管垃圾说些什么,只要不听就行了,没问题的。
但是——
万一那些照片已经流传开来……
他想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却无法说服自己。把柄落在别人的手上,那种恐惧根本无理可循,让他越显退缩。事实上他从刚才开始,就连自己眼前的景色都看不清楚。甚至从鞋柜走到这里的路上,有没有跟任何人擦身,他也记不得了。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自己的放大照片贴在教室后面,还有看着照片嘲笑他的同学。
浩辅不断想要甩开那幅幻影——可是脚依然自顾自地沿着楼梯往上爬。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过了二楼。
「啊……」
楼梯的终点就在眼前,已经无路可走。
浩辅的背脊瞬间结冻。这里是前往楼顶的转角——也就是昨天被大田那群人围殴、强拍照片的地方。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而且突然觉得思心想吐,挨揍的肚子也传来阵阵痛楚。
「呜……恶……」浩辅强忍想吐的感觉,转身向后走去。这种地方一刻也不能久留,得赶快走下楼梯到别的地方——
楼下隐约传来众人拉开椅子的声响,以及交谈的声音。好像有哪个班下课了。
——搞不好有人会上来这里!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其实就算有人来了也没关系,但是浩辅在情急之下,却只能想到不能被人看到、不想在这里见到任何人、得快点逃走才行。
想逃到别的地方——不是这里,也不是楼下,而是某个不会见到任何人的地方。只要有人看见他,就足以让他无地自容。脑中甚至浮现「搞不好自己的照片已经散布到全校」的念头,所以他才会采取这种行动。
「咿……啊啊!」
完全是反射动作。
不是下楼,而是跑向楼顶。
浩辅推开铁门,仿佛想要逃离学校冰冷的空气,渴求解放的天空。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因为厌恶就反手关上门——先是吐出一口气,接着用力呼吸新鲜空气。
「呼……呼……」背靠着门,任由身体自然滑落。
他马上就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几乎快要哭出来。
自己真的有必要逃跑吗?有必要不敢来学校吗?大田有自己的把柄,但是自己也有大田的把柄,所以他们应该是对等关系,应该可以互相牵制。只要自己不主动接触他,就不至于穷途末路。不仅如此,要是处理得当,还可以找老师揭露大田的所作所为,暗中将大田赶出学校。
他在脑中进行夹杂希望的想像。
「不行……」不过恐惧还是更胜一筹。
现在的他草木皆兵,就连毫不相关的脚步声都可以吓到他拔腿逃跑,怎么有办法处理这件事?连想进教室都举步维艰,又怎么可能坦然面对。
他心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自己该何去何从。
还能去哪里呢?
根本已经无处可去了吧?
心里的某个角落这么想着,自己大概已经完蛋了。
自己本来应该是傲视那群垃圾的人,可是照这样下去,自己会像家人一样——像在工厂鞠躬哈腰的父亲一样、像只会靠歇斯底里和否定现实来自我满足的母亲一样、像只能露出谄媚笑容弥补自己愚蠢行为的妹妹一样——变成无趣至极的人。不要,我绝对不要。可是现在的自己……
耳朵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打断浩辅的思考,让他抬起头来。
不是音乐教室传来的合唱,只有一个人的歌声。歌声里没有伴奏,节奏不明,听起来就像口哨一般,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风里。
我有个梦想——
虽然是个愚蠢的梦——
我梦想通晓世界——
梦想看遍全世界——
那是一首他不知道的英文歌。
就算告诉他歌名,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他也不会知道吧?
只是纤细的旋律以及轻柔的声音实在太美,让着迷的浩辅站起来。
嘿,看着我——
嘿,你听得见吗——
和我一起唱吧——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什么——
他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好像发烧一样朦朦胧胧。
又好像是在寻求救赎。
或者是想逃离这个世界。
浩辅只是迈步走过去。
你失去的,是所有你知道的无聊歌曲——
你失去的,是所有你重视的无聊小事——
于是——
他没有任何根据,只是期望这首歌会是带领他脱离现状的契机。
他抱着淡淡的期待,想亲眼看见这么美丽的歌声,是出自多么美丽的人之口。
当他发现正在开心唱歌的人,是靠着楼顶扶手托住下巴的娇小背影时。
浩辅的思绪就此停止。
* *
钟已经响了,可是还没下课。
「再三分钟,安静!」所有同学都用无言的抗议回应老师的话。最后一题的答案是三,只是一题单纯的选择题,就连本来不会的人在看到正确答案也会马上想通,不过老师还是继续拐弯抹角的说明。我靠在椅背上,偷偷伸个懒腰。
上午的课结束一半,过完剩下的一半就是午休时间。
我对里绪感到有点抱歉,因为今天又害她没时间吃午餐了。这个周末请她吃顿饭好了。里绪没有味觉,因此不会特别想吃什么,但是她有个麻烦的毛病——就是去外面吃东西都会点些昂贵的东西,说这些好像比较好吃。不过麻烦归麻烦,我也拿她没辄。毕竟人家帮了我的忙,这点小事还是忍耐一下。
可是这样一来,硝子也会叫我带她一起去。带她出去吃饭也很麻烦。大概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不管去哪里都会点一堆布丁——应该说光是布丁就可以吃掉五人份。当一个少女面无表情地对女服务生说「我要这里所有种类的布丁」时,一定会引来周围的异样视线。不用说也知道,当时的我总是恨不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硝子喜欢吃布丁。家中冰箱里一直冰有好几种布丁,上面还特地贴了给我看的字条,上面写着「想吃的时候请找我商量/硝子」。可是每次对她说「你很喜欢布丁」,她就会说自己没有感情,不会喜欢什么东西。那个样子真的让人不禁想笑。
我试着想像一下,然后露出苦笑。
操场还是湿的。照这样看来,第五堂的体育课要到体育馆上课了。我们的体育课是晴天踢足球,雨天打篮球,可是两种都很麻烦——
就在我胡思乱想,无谓地动着脑筋的瞬间。
偶然看向窗外的动作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咻——」
突然之间,有个东西像伽利略的铁球般划过我的眼前,比我的大脑处理速度还快。
那是一道人影。
整个教室瞬间为之僵硬。
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人看见,不过那的确是个人。虽然弯着身体、缩起四肢,但是头发、手指、手脚、脸孔、眼睛、看着我的视线,还有身上穿的体育服颜色——体育服?
老师没有注意这一幕。
有几个人发出尖叫。
我连忙站起来。
「呀啊啊啊!」「什么?怎么了!?」「有、有人……!」「你有看到吗!?」「啊、可是、那个……」「喂、你们在干什么?现在还是上课时间!」「都出事了还上什么课啊,老糊涂!你没有看见吗!」「怎么可以对老师这么说话……」「老师!」
「有个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了!好像是人!」
在听到同学大吵大闹之前,我就一把拉开教室的门冲了出去。好像有人叫住我,可是现在不是理会对方的时候。
虽然只有一下子,但是绝对没错。一般人或许只能看出「好像是人影」,但是我的动态视力可以看到一切——二年级的体育服、熟悉的娇小身躯,还有向我求救的眼神。
我拼命奔跑。我当然知道从楼顶掉下去是死路一条——就算挂在一旁的榉树上面,树枝也会划开她的身体、撞断她的骨头,纤细的四肢四分五裂,变成勉强保有原貌的肉块。即使如此……
我沿着楼梯往上冲。
到了三楼才发现骚动越演越烈,但是没有人到楼顶察看。这也难怪,看到有人坠楼,第一步总是先确认地上有没有尸体。基本上,人类很喜欢同类的尸体、喜欢这种平常看不到的东西、喜欢非日常。这些人根本不知道非日常的本质,就因为憧憬与好奇产生这种来自本能的兴趣——这种人都应该凄惨死去。
我打开楼顶的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喂……拜托……」
不晓得是意外还是蓄意,不知道哪种可能性比较高。我蹬着楼顶的水泥地,朝着二年三班窗户的正上方跑去。弯过水塔的角落绕到后面,来到楼顶边缘——这里是比较宽阔,稍微看得到街景的地方。在这里……
一个小个子攀着扶手,双手紧握铁栏杆,面无血色,无力的身体瘫在那里,就算站在这里也看得出来她在发抖。是我那位穿着体育服的朋友。
「里绪!」
放声大叫的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只见她吓得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晶、晶……?」
「没事吧!?还好,要是你真的……」
「死掉……了。」
里绪一看见我的脸,眼泪就像决堤一般,从她的大眼睛里夺眶而出。
「死掉了、里绪死掉了!很恐怖喔!重力很恐怖喔!掉下去了,里绪……里绪掉下去了!」
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她扑进我的怀中——
「没事了。」我抱着里绪纤细的肩膀,双手绕到她身后抚摸柔软的发丝安慰她:
「没事的,过一会儿就没事了。里绪在撞到地面之前就回来了吧?所以刚才的恐惧是假的,已经是假的了。没事的,里绪没有消失,里绪就在这里。」
「呜……呜啊啊啊、啊……」
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松,里绪开始嚎啕大哭。里绪的眼泪沾湿我的制服,温热的眼角压在我的衬衫上,就像是一把火在燃烧。
如果可以,最好的做法就是维持这样等到里绪镇定下来,可是现在不能这么做。
「里绪,等一下会有人上来。有人看到里绪掉下去,可是大家发现下面什么都没有……这样会很麻烦,会引发很多问题。我们得离开这里才行,站得起来吗?」
「呜……呜呜……不行……唔、不行。脚、使不上力……」
「好吧。」
一听到里绪的回答,我就把她抱起来。她吓得倒抽一口气,但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我看了一下周围,楼顶有条通往北校舍的走廊——不行,办公室看得到那里,这下子该怎么办?
于是我下定决心。
「闭上眼睛。」
「……咦?」
「抱歉,等一下会有点恐怖,不过还是要忍耐,因为有我在。」
像个小孩的里绪点完头之后便死命紧闭眼睛,咬住嘴唇。
我走到楼顶的另外一边。扶手外面是一段什么也没有的空白,隔了十二公尺有另一栋建筑。那是美术教室、音乐教室所在的第二教学大楼,但是窗户都在另一边,所以看不见屋顶。
我抱着里绪,向右转之后助跑——
「希望没有人看到……!」
我发挥出一般人没有的能力,抱着里绪跳过十二公尺的距离。
飞在空中感受虚拟的无重力状态,落地之后双脚的骨头传来强烈的反作用力。
里绪抱着我的脖子,忍耐想要尖叫的冲动。
我顺势向前跑去,躲到第二教学大楼楼顶的水塔后面。
然后一边注意吵个不停的第一教学大楼,一边调整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么里绪也不知道是被谁推下楼的?」
事件发生过后两小时,现在是午休时间。
「嗯。对不起,里绪……真没用。」
垂头丧气的里绪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半闭着眼睛,话中满是歉意。
「没关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等她镇定下来之后,我才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结果好像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突然从背后抓住她的脚,顺势抛到楼下去。楼顶的栏杆高度约在里绪的胸口,可见对方是故意的。
「不过……」
在这个时间点,又是蓄意犯案。
「嗯。这是怎么一回事……晶?」
老实说,这件事很难判断。
可以约略分成两种可能。
也就是说——是虚轴,或和虚轴有关的人干的,还有不是虚轴。
如果是后者,那就是对里绪怀恨在心的人,或是没有特定对象的杀人行为。这样一来的确是很棘手,不过还在日常范围之内,是在任何人的现实当中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我们只要多加小心就好了。
问题在于如果是前者——也就是说如果和虚轴有关……
对方是不是发现我们正在寻找虚轴?如果是的话,又了解到什么程度?是知道里绪能够分辨虚轴和普通人才下手,还是单纯觉得我们碍事而起了杀意?或者没有发现到我们的行动,只知道里绪是虚轴便试着出手?也可能是最糟糕的状况,就是那个家伙派来的杀手——可能性有很多,再加上个别状况更是没完没了。
杀人的手法太过正常也是个疑点——抓起双脚扔出去,这也太普通了。这是陷阱,亦或不是呢?线索实在太少,根本无法判断凶手在想什么。
总之无论真相如何,我们都不能继续悠哉下去,现在应该立刻出发寻找凶手才对。
但是——
「这下子暂时不能行动了。」
「……是啊。」
里绪说得垂头丧气,点头的我也显得很难受。
——如果这个行动是为了牵制,那么效果实在是好到可怕。
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人也目击「一个好像穿着体育服的人」的影子从楼顶掉下去。有目击者的班级几乎陷入集体恐慌状态,而且恐慌更扩散到整个学校,形成严重的骚动。学校在第三堂课还开了教职员会议,所以全校自习,直到第四堂课才恢复正常上课。现在虽然已经到了午休时间,全校的气氛还是很不稳定。
而且在这所学校里面,会在上课时间跑到楼顶上的人,只有里绪而已。于是众人的臆测变成流言——「柿原里绪好像从楼顶坠楼」的消息,目前正在校内四处流传。而且传到一年级耳中的流言里,还贴心地加上「有个名叫柿原里绪的怪人」这个注释。这样一来,里绪光是在外面走来走去也会倍受瞩目。而且也不可能要求里绪穿制服,毕竟她原本就是因为极度排斥穿制服,所以才会每天都穿体育服。
我也知道对里绪来说,「和大多数的人穿同样的衣服」一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死还要痛苦。因此不管状况多么紧迫,我也不可能逼她穿制服。
但是无论如何,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我们没有办法随便行动。
除了眼前的虚轴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大家一定会质疑里绪为什么没事。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有所对策。
那就是拜托保健老师佐伯妮雅帮里绪制造不在场证明。
请她帮忙作证,说柿原里绪从早上就一直待在保健室。也就是说,里绪第二堂课的时候不在楼顶,所以不可能从楼顶掉下来。虽然这是只有一个证人的粗糙计划,不过大家都以为里绪从楼顶掉下来,但是她依然活着的不自然事实,还有楼下找不到尸体的现实,两者相乘就足以弥补整个计划的缺失。
整件事大概会以「有人嫉妒柿原里绪,所以搞出这种恶劣的恶作剧」为结论告一段落吧。与其怀疑保健老师会无缘无故为了一名学生说谎,大家还比较可能相信有人把体育服套在东西上面从楼顶丢下去,然后再跑到楼下把它捡走。再说一般人的动态视力根本无法正确判断掉下去的是不是一个人,就算目击者怀疑,只要有人斩钉截铁表示是他们看错,那么他们也会接受。
发生这样的意外之后,楼顶可能会被封锁,但是如果有必要,只要拜托速见殊子处理就行了。当然执意要待在楼顶的人是里绪,所以要拜托也不会是我去。
总而言之,现在的情况真的很棘手。
姑且把眼前的问题摆到一边,我先针对里绪明天之后的日常生活说道:
「先不管虚轴的事,这下子里绪暂时没办法到楼顶了。」
「嗯,对啊……可是如果妮雅愿意帮里绪,里绪愿意忍耐。」
晴天就待在楼顶,这是里绪的固定习惯,现在不能上楼顶,应该相当痛苦吧?
尽管一脸苍白,里绪还是拼命挤出笑容:
「晶……谢谢你。」
「嗯?」
「晶忙着处理虚轴的事,还是愿意关心里绪。其实晶的心思都放在寻找虚轴,却先关心里绪的日常……我很开心。」
「这只是计算。如果里绪心情不好,麻烦的人是我。」
我以此回应过于直率的感谢,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掩饰害羞,还是真的这么想。里绪经常这样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让人听了很不好意思。
而且里绪的话无论从哪个方面听来都很直接。
她继续开心地说道:
「里绪知道,里绪知道晶有心机,可是里绪还是很开心。」
——这句话更是直接刺在我心头。
这样啊——我也只能简短回应。接着我也不知道是想要继续掩饰,还是因为里绪毫无防备地相信自己而萌生罪恶,总之我将话题转向没有情义可言的方向。
「好了,我们开始谈正事吧。」
「嗯,没问题。里绪已经没事了,没关系。」
于是我直截了当说道:
「首先就是今天放学之后没办法行动,因为流言已经在一年级之间传开。」
我打开手机,找出硝子传来的简讯。
『里绪坠楼造成班上为之哗然,判断在今天继续行动过于危险,提议取消。谨上。』
「谨上」后面还有一个不断开合的爱心。虽然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问题是她本人非常认真,提议也很合理。
这个时间点的确不是侦察的时候。再说现在光是里绪走出保健室,就足以引起骚动了。
「抱歉,造成晶的麻烦了。」
「不是里绪的错……是我造成里绪的麻烦才对。」
「可是还是很抱歉。」
里绪一脸疲倦,但是脸上始终没有失去笑容。她应该很累了,却硬是逞强——这让我感到有些焦虑。
里绪之所以能够得救,是因为里绪的力量——「虚轴」的力量救她一命。
里绪和我一样是「固定剂」,照理来说顶多只有性质产生些许变化,基本上还是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像我在六年前成为固定剂之后,肌力和动态视力就远超过一般平均,但也只有这样而已,没有像虚轴那种足以扭曲世界物理法则的力量。
不过里绪的状况跟我有点不太一样。
以里绪为固定剂而存在的虚轴「有识分体」——名叫小町的猫,已经侵蚀到里绪的精神与肉体深处。这么说好了,她们外表虽然是各为个体的共生型,但是最根本的部分比较接近虚轴和固定剂融为一体的寄生型。总之因为这个原因——虽然造成里绪有了认知障碍和味觉缺陷等缺陷,却也让她能够使用「有识分体」的力量,只不过并不完全。
她们的力量是分裂。
正如她们的名字「分裂症」一般,里绪和小町可以进行分裂。这种能力很接近二重身(注:出自德文的doppelganger,是指人所看到的另外一个自己),但是每个分身都是本尊,而且具有实体。里绪最多能够分成三个人,小町几乎可以分裂无限多只。除了这样的差别之外,她们的能力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也就是「存在的分割」。
里绪大概是在即将坠落地面时,让自己一分为二,牺牲其中一个并让另外一个躲到凶手身后逃过一劫吧?至于凶手有没有发现里绪的分裂并不重要,反正无论如何错的都是凶手,这点小事可以忽略。
问题在于里绪的分裂跟「小町」相比,有些不完整的地方。
让生命分裂制造二重身——利用这种力量,即使其中一个分身死亡,也可以藉由另外一个活着的分身保住性命。但是这种力量有一个缺点,就是其中一个分身死亡之后,她的死会回馈到还活着的分身身上。因此里绪才会这么害怕。
虽然里绪好像在撞上地面之前就收回分身,没有直接体验死亡,但是被人从楼顶推下去的体验,还有坠落的过程全都传达给没有坠楼的里绪。
保全性命的代价就是濒临死亡,这是削磨灵魂的力量。
真正的虚轴小町似乎已经克服「死亡」的问题,不过里绪只是固定剂,不是虚轴。在关键时刻,其中的差距便有所影响。
里绪——我的朋友被迫体验什么叫做「死亡」。
这就是我焦虑的原因。
我不是在伪装自己是好人,也不是因为自己的计划无法如期进行而焦虑。毕竟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因为偶发状况破坏原先预定的计划。
——没错。
刚才里绪说我有心机,其实并不是这样。
对我来说——有人伤了我的朋友,我也是会感到生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忍不住紧咬嘴唇。
里绪大概是发现我的情绪紧绷,笑着打算起身。
「不行,今天就好好休息。里绪应该也累了吧?」
我把手放到里绪的额头上,顺势把她压回床上,让她躺好。我的手从她的额头感受到热度,和苍白的脸色有着明显对比。
「……嗯。抱歉。」
「佐伯老师应该快回来了,我会待到她回来为止,里绪就先睡一下吧。」
「……嗯。」
里绪乖乖听从我的话,把毛毯拉到肩膀,闭上眼睛。
睡几个小时就会好了,不会有问题。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数着里绪的呼吸。
午休时间快要结束,大概要到第五堂课上到一半才能回教室吧?得先想个理由才行。就在我随意想着这些事的时候……
「晶……」
「怎么了?」
「谢谢,晶好温柔……里绪好开心。」
里绪的声音就像睡前的呓语,她正在对我说话,仿佛我就浮现于她紧闭的眼底。
「就算晶是在欺骗里绪,里绪还是很开心。」
她不经意地说出一句毫不留情的话——
「所以晶可以放心,里绪不会怀疑晶的欺骗。」
开心地笑了,真的笑得很开心。
接着便安稳睡去。
出自她口中的感谢和慰劳总是这么直接,没有丝毫矫饰。
我在脑中否定她说的话。
我不认为那是欺骗。
我的确是在担心她,我可能比任何人还要担心里绪,并非因为里绪还有利用价值,我才和她在一起,也不是为了让她高兴才对她好,我不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我想告诉她事实不是那样。
我想对她怒吼,叫她不要胡说八道。
但是里绪就像被纺织机的针刺中,马上就睡着了。
我的嘴巴张到一半,最后还是不发一语缓缓闭上。
我发现说不定什么都不用说,反而让我松了口气。
但我无法对这个没出息的想法一笑置之。
* *
被看见了吗?应该没人看见吧。不可能有人看见的。搞不好有人看见。要是有人看见怎么办?不可能有任何人看见。可是——
直川浩辅完全崩溃了。他躲在被子里面浑身发抖,就连床也跟着吱吱作响。
自己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就连他也不太清楚。只是看到那个家伙开心唱歌的模样,他的脑袋就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柿原里绪。她不但没有帮助自己,还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好像自己只是风景的一部分。
回想起来,不管再怎么努力,自己从一年级开始就不曾赢过她。这让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仅如此,现在就连第二名都被大田用不正当的手段抢走,而且还被拍了裸照,受到那群人的威胁。
心中起了杀意,但是却走投无路。
而且他以为是救赎的歌声——偏偏又是出自那个家伙口中。
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柿原,那个根本不会低头看自己的人。
但是浩辅当时的感受并不是荒谬,也不是窝囊。
——而是羡慕。
他觉得自己悲惨到了极点,竟然会受到柿原里绪的歌声吸引。看着看着,眼中的她似乎变得神圣,让自己不禁感到崇拜,觉得她是那么崇高。
所以理所当然地想要变得像她一样。
浩辅对她既畏惧、又崇敬,还有——羡慕。
他总算察觉自己的存在在柿原里绪面前,只不过是个垃圾。就在情绪达到饱和的瞬间,他想起爸爸、妈妈、妹妹、同班同学,也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自己把他们当成垃圾,但是对柿原里绪来说,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任何差异——他总算领悟到这一点。
浩辅一直在心中描绘未来的景象。
周遭的人对他感到畏惧、崇敬、羡慕——但是这样的未来已经崩溃了。
就在他的世界中心,也就是他自己对柿原里绪感到畏惧、崇敬、羡慕的瞬间,他所描绘的未来已经完全瓦解。
所以他才会一时冲动。
——我必须杀了这个家伙,否则自己就没有任何价值。
于是他轻手轻脚靠过去,抓住她的脚向上一拉,把她扔到楼下去。
大田敦的事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他的心中只剩下绝望与恐惧,因为他的未来已经不复存在,因为他杀了等于神的柿原。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不是学校楼顶。
但是手上还残存抓起双脚所留下的触感。
浩辅将柿原里绪摔下楼之后,立刻拔腿就跑。他完全没有确认四周是否有其他人,也无心顾虑这些。他只是想尽早离开现场,脑中的某个部分还保持冷静,想到自己原本不在学校,现在却待在这种地方,一定会引人起疑——同时又为杀人一事感到无比后悔,更因为自己杀的人,是个极为神圣的存在,因而心生无边无际的罪恶感,让他不由自主想要逃跑。已经无法挽回了,无论从任何层面来看,自己都是不可原谅。从社会、伦理、宗教来看,自己都不可能得到赦免。如今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心中的千头万绪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发酵。
不应该是这样的。
原本以为只要拼命用功念书,人生就会一路顺遂。只要这样就好了。
世界就是这么单纯。有问题就有答案,遇到任何问题只要填上正确的答案,就会得到分数、就能往上爬,一切就像学校的考试。
过去在遇到问题时,几乎都能找出正确答案。
所以内心的未来应该以自己为中心运作才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落入这般田地?
在归巢本能的作用之下,浩辅无意识地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八个小时。他的思绪不断在原地打转,每转一圈就会有某些东西崩落,然后发出巨响。世界正在崩坏,浩辅的世界、他所期望的世界正在崩坏——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咿!」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把棉被拉得更紧。
来处罚我了。这是警察,还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浩辅捣住耳朵。
「……哥哥?」
一个拉长语调的尖细声音,传进模模糊糊的听觉。开门的震动也传到紧绷的身上。
「哥哥,你还好吗——?有没有发烧?」
原来是妹妹——浩辅放松捣住耳朵的双手。
「晚餐煮好了,所以……」
「吵死了!」
「啊、对不起。可是妈妈会晚点回来,爸爸又是今天回家……」
浩辅听着带有疑惑的声音,心中的愤怒、错愕,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思绪此起彼落。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蠢事的时候。
世界已经毁灭了。
为什么这个白痴妹妹没有发现?一切都已经完了,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中心是柿原里绪,但是柿原已经死了,被我杀了。所以我才会被大田拍下裸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拿出来爆料。自己的成绩会退步,未来也没有希望,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说什么晚餐?
「哥哥……我有煮粥,至少吃一点吧——不然会把身体搞坏喔?」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了。
妹妹从以前就比自己笨,手脚又不俐落,老是做错事惹得妈妈生气而挨打。看到自己在看参考书就有样学样,时常拿着书在看。也不知道是那边搞错,净是搬出爸爸那堆无聊的推理小说,明明看不懂还是一本接着一本,自以为和自己一样有在念书。所以他故意挖苦妹妹,告诉她小说是用来学习无用知识,没想到妹妹却信以为真,还说什么原来如此,哥哥果然厉害,把他的话奉为世界真理,更加热衷在那些无聊的书上面。
「……君子。」
「啊!哥哥,你要吃饭吗——?」
大概是听到浩辅叫自己的名字感到很开心,他的妹妹——直川君子突然变得很兴奋。
「对了,今天学校发生一件很有趣的事——」
学校。她说过想和哥哥念同一间学校,更神奇的是竟然考上了,不过成绩八成很差吧?虽然刚开学,不过一定没错。等到期中考之后,妈妈看到成绩单一定又会失望地打她一顿吧。
妈妈老是说妹妹是遗传那个愚蠢的爸爸。每次听到她这么说,浩辅就会暗地里心想,其实妹妹是像妈妈,所以妈妈才会觉得烦。妈妈之所以看到妹妹就生气,只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没用的部分,所以才会看妹妹不顺眼。
既然如此——
自己又是像谁?
像妈妈?还是像爸爸?
不管像谁,自己身上都有爸妈的没用基因。
「……是吗?」
他想到妹妹,在自己房门前说很开心的妹妹。
这个垃圾身上的基因,在我身上也找得到。
所以一切都是基因的错,打从基因就有问题。
「就是啊——我的朋友她叫硝子,硝子的男朋友有个朋友……」
浩辅使劲拉开被子,下床走到妹妹身边。
「听说她不知道是自己跳楼,还是有人把她推下楼,引起很大的骚动,结果啊……」
浩辅已经听不见妹妹的声音,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好像是有人恶作……啊……呀!」
伸手就抓住妹妹的脖子,推着她去撞墙。
「吵什么吵啊,劣等基因。」
「嘎……哥、哥……?」
「是啊。」
浩辅笑了。
「我是你哥哥。我还以为你是劣等基因,所以我是优等基因。我以为家里所有不好的部分都在你身上,所有好的部分都在我身上。可是……好像不是这样。」
喉咙被紧紧压住,娇小的身体因为惊吓而僵硬,隆起的胸部在蓝色连身裙底下颤抖。身体倒是挺像女人。
「嘎……呼、住、手……」
「听着,君子。我错了,原来这个家里……只有劣等基因。」
他用空着的手揍了妹妹的肚子一拳,真是柔软的触感。
咕哇!妹妹的惨叫声好像鸭子,真是有趣,不愧是劣等基因。自己被大田揍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叫吧,毕竟自己也是一样劣等。
「所以我和你都是废物。你说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我的爸爸很没用,妈妈是人渣,所以他们生下来的我和你这个垃圾都一样糟。所以才会被大田欺负,像柿原那种不同世界的人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不管再怎么努力,我都已经没救了……喂!你有没有在听!?」
浩辅看着妹妹没有表情的苍白脸庞,一时怒火中烧,便抓住君子的脖子,把她的后脑勺推去撞墙。妹妹没有出声,原来已经晕过去了。随手扔出去的妹妹就这样飞到一公尺外,力量之大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愧是在工厂干些单调粗活的爸爸——看来自己的确继承他的血统。
君子以狼狈的姿势躺在走廊的地板上。连身裙的裙摆掀起,露出白色的内裤和大腿,而且还看得见肚脐和腰部的曲线。
干脆上了她吧——浩辅咯咯笑了起来。
一定很痛快吧。两个带着劣等基因的人生下的小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废物。我来试试看好了,对亲妹妹发情也不错,这么一来更证明自己的无药可救。既然世界已经毁灭,那么干脆让它粉碎到不成原形好了——浩辅的想法已经钻进走不出来的死胡同了。就在这个时候……
「……你在干什么?」
背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 *
直川君子似乎只失去意识几秒钟,在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之后便微微睁开眼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记得自己害得哥哥心情不好,他发了一顿脾气,之后的记忆就很模糊。因为好久没被勒住脖子,不禁让她感到慌乱。
妈妈生气的时候都是对她的肚子拳打脚踢。她很感谢妈妈这么为她着想,因为脸肿起来就不能上学了。腹部的瘀青只要在衬衫下面穿件衬衣就可以遮住,就算上体育课也不怕。不穿短裤的话,脚上的烫伤也不会被人看见,所以只要脸上和手上没伤就好。可是哥哥不会时常揍她,而且脖子上的瘀青很难遮掩——所以才会让她吓到。
她倒在走廊的地板上,视野转了九十度。
在她眼前天地倒转的景象当中,看得到哥哥和爸爸。
哥哥和自己一样倒在地上挺起上半身,站立的爸爸则是低头看着哥哥。君子抬起头来,将转了九十度的视野调整回来。
「这个有趣。」
爸爸面对发呆的哥哥露出笑容。
因为有重要的工作,爸爸会有三天不在家。在接近交货日期的时候,爸爸经常都会这样。因为爸爸说今天可以回家,所以君子很期待。
可是——爸爸?
君子在心中抱持怀疑。
爸爸的语气,和印象中爸爸的说话方式好像不太一样。
「对亲妹妹发情啊?真是精采的堕落,我都没发现你被逼到这个地步,从来没有发现。」
真的很奇怪——她歪着头表示自己的怀疑。
她不太会表示,可是就是和君子印象中的爸爸不一样。爸爸的举止应该更温和,也不敢直视哥哥才对。
爸爸对君子很温柔,每次她拿成绩单回家被妈妈痛骂一顿的时候,爸爸就会笑着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成绩不好也没关系——当然是在妈妈没看见的时候说的。当爸爸洗不掉机油残留的粗糙手指梳过自己的头发时,痒痒的触感真的好舒服,让她觉得非常高兴。
四天前也是这样,和以前的爸爸没什么不同。
那天妈妈在外面吃饭,所以君子做了蛋包饭。爸爸一边吃一边说君子煮的真好吃,同时低着头露出寂寞的笑容。
但是现在的爸爸不一样。
他蹲下来捉着哥哥的头发,硬是把哥哥的头拉起来。
「喔~~」爸爸笑了。
「弱小又强大,脆弱却强韧,而且已经开始分离了……没想到你身上会有,真是叫人意外。」
爸爸伸手抓抓剃短的头发:
「嗯——而且还很不错,这下子真不错。」
「什、么……」
哥哥颤抖的声音当中明显带着困惑。
「你说、什么?啊!」
——这个人是谁?
「你的世界毁灭了不是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关于世界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岌岌可危,我知道你的世界已经岌岌可危。你想将自己濒临毁灭的世界复原……却再次崩溃。」
「……爸爸?」
哥哥的声音听起来很茫然。
君子好像很久没听见浩辅叫「爸爸」。
「不对。」
「……咦?」
「我是你的父亲,但又不是你的父亲。话说回来,你的父亲还真是脆弱……三两下就被我吞噬了,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一般来说,如果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内心就会拒绝跟我同化。即使跟我同化,还是会有残存的自我造成影响。但是同化你的父亲时完全没有这回事,丝毫没有对我造成影响……不不不,你可别太早下定论,这不表示你的父亲不爱你,只是因为你们拒绝父亲守护你们,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爸爸——不对,应该要说曾经是爸爸的人——说到这里,将视线转向君子。
「你也是,直川君子……这个人好像很爱你,也很想守护你……但是你不想要受到这个人守护。不仅如此,还反过来想要守护这个人。这真是逾矩的想法,孩子并不是生来保护父母的。对孩子来说,父母应该是保护自己的存在,是束缚自己的枷锁、最后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他的眼睛望着君子,每次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就会用拇指指尖指着自己的心脏附近。
君子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她的心里这么想着:
——爸爸说不定已经被他杀了。
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失落。因为事情太不实际,让她没有办法正常反应。她的脑中无意间闪过发生在邻镇的连续杀人事件,可是没有办法顺利将两件事连在一起。
「总之呢。」
那个人再次面向哥哥浩辅。
「直川浩辅,你想要吗?」
「你说……什么……」
「回答我。」
那个人的眼神对上浩辅的视线,同时扬起嘴角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想要世界吗?想雀屏中选吗?想成为特别的存在吗?你想在毁坏的世界上重新建立梦想中的理想世界,将你的幻想变成现实,成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存在吗?我是在问你这个。」
浩辅没有回答,大概是搞不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原本君子还期待聪明的哥哥可以在这种不寻常的状况下找出某种答案,但是她的期待落空了。
「如何,直川浩辅?只要你点头,我就可以给你世界喔?可以给你即将分离的世界一个完整样貌喔?至于你的世界会是怎样,就要看你的想法了……你想要什么力量?是要像『闹钟·忐忑不安』——速见殊子一样,成为一个蹂躏人心、强奸人心、控制人心的残忍丝线?还是像『unknown·摇摇晃晃』——佐伯妮雅一样,永远反覆存档与重来,唾弃命运的疯狂刀刃?或是像『破碎万花筒』——舞鹤蜜一样,让战争互相交错,并且毫不留情地加以嘲笑?亦或是『有识分体』——柿原里绪一样,以分化无限的生命操弄生死的愚蠢数量暴力?」
君子完全听不懂,不知道那个原本是爸爸的人在说什么。
但是——
「你说……什么?」
「嗯?决定了吗?决定要答应我吗?」
「……不是!」
浩辅对于那个人的话产生过度反应。
「你刚刚……说什么!?名字……你说了谁的名字!」
「怎么啦?喔、对了,原来如此,你跟那个家伙同班。这就是你的世界被逼上绝路的原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爸爸露出绝对不会出现在爸爸脸上的愉快微笑。
「没错,直川浩辅。如果你这么希望,我可以给你力量。虽然要看你的素质、内心还有世界而定……不过我可以引导你站上和柿原里绪同样的地方。」
虽然哥哥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不过随即带着有如怒气的气势为之一振。
「柿原是获选的特别存在?不……你说我也能和柿原、和那个家伙站在同样的地方吗?你是说你有办法吗?」
「这是你的回答吗?」
「不要啊,哥哥……」
听到浩辅拉高音调,君子感到很可怕。她觉得哥哥好像会到很远的地方,到一个绝对回不来的致命地方,不禁觉得很害怕。
然而浩辅完全不加理会。
「那你就试试看啊!你说可以把我……把这个聚集劣等基因的东西,带到和那个家伙一样崇高的境界,那就试试看啊!我可是你和妈妈生的,这个身体就像无趣的垃圾……我看你有什么办法让那个家伙看见我!」
「——说的好。」
就在浩辅不顾君子的制止,大声呐喊的瞬间。
「哔!」的一声,周围的空间好像出现裂痕。
君子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但是空气忽然变得好重,昏暗的房间失去色彩,地板的材质也从坚硬变得柔软,并且开始扭曲,所有的感官全部出了问题,这种感觉令人作呕。
那个人张开双手。
「那就给你吧,直川浩辅。我的世界必然在你身旁,你的世界悉数在我手中。来吧,快起来、快醒来、快浮现吧!欺瞒也好、狂啸也罢、吼叫也行!像做梦一样建构你的世界,像恶梦一样令你的世界兴亡,像黄泉一样哄笑这个世界!你所期望的不会存在的未来,就由我在我的名下使之分歧、使之成长、使之灭亡,等着收割你的世界!」
忽然之间,君子的意识越来越远,就好像是她的本能作出判断——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保有意识就等于死亡,于是她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就像把自己关进辐射庇护所。
「打开虚界涡,就让你梦中的期望实现吧。要来了!快来吧!我的『纯白虚伪·snow blind』。」
意识模糊,完全听不见那个人在说什么。
但是在这个时候,君子清楚看见——
有个像影子一样昏暗的东西,从浩辅身上分离出来。
在分离的同时散发出带有杂讯的色彩。
影子有如烟雾扩散开来,浮现一幅有如投影机画面的景象。
那幅景象——
是整然罗列的桌椅,后面还有黑板和讲台。
——那是一间教室。
一个一个木偶坐在座位上,看起来很像废弃的假人。
有个人站在讲台前面,以得意的眼神睥睨那些人偶。
「……哥……哥?」
「原来这就是你的世界。」
君子的疑问,被爸爸的冷笑声掩盖。
「你的幻想、你的妄想、你的空想。你排斥现实,否认来历,最后在心中创造出来的世界……看吧,直川浩辅,你的世界即将死亡,光与影要互换罗?」
爸爸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呀啊!」
就在这个时候,有了色彩的影子发出撼动现实的光芒,在眩目的光芒里,景象逐渐崩溃。
假人变得支离破碎,手脚散落在教室的各个角落。翻覆的桌椅飞上天空又落下,就像是发生震中位于教室底下的地震。讲台损毁,黑板嘎吱作响,在这幅景象的中心,哥哥的立体影像忽然抱头倒地,痛苦挣扎,并且对这个世界伸出手。
那只带有杂讯的手,一把捉住现实世界中浩辅的头。
那幅景象代表存在浩辅脑中的空想世界已经崩毁,回归现实——
但是君子不可能知道。
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相当危险的事。
色泽阴郁的光芒越来越强烈,一发不可收拾。
哥哥被景象中的直川浩辅抓住,真实的直川浩辅现在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她已经看不到了。
刺痛的光芒,寒冷的光芒,晦暗的光芒。
光芒逐渐剥夺君子的意识。
在睡意与恶寒之间,她的五感逐渐封闭。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高兴地大叫:
「直川浩辅!你是我为那个家伙创造出来的敌人。你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我所爱的人就在你身边,因此你所有的行为,都会传达给我所爱的人。我会好好见证,我会好好看着……城岛晶,整整四年了。我等了四年,已经够了吧?已经没问题了吧?你,还有那个女孩,那个最凶恶的祸害、最下流的罪恶、最可怕的灾难,应该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吧!?」
失去意识之前的君子在恍惚之中,听到原本是爸爸的人提到一个名字,并且铭记在心。
晶。
那是君子的朋友,城岛硝子的——
「直川浩辅……不……就用世界系产生的形式名吧,『矮小函数·only F』。你如果遇见那个家伙……遇见城岛晶就这么告诉他。」
君子的思考却在这里中断。
「我的名字是——」
* *
「不对喔硝子,切高丽菜丝时要加入你的执着。要切得像线一样细,像生病一般执拗,可是绝对不能让纤维死掉。」
「请问……是这样吗?」
「啊、没错、就是这样、好棒、了不起……太厉害了!真的像线一样细……简直无人能及、无人能比嘛。真希望我们家那个空有体力的女儿,可以学到你这手纤细又大胆的工夫。」
「妈!我听见罗!」
「我就是在讲给你听喔?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我才不想搞清楚……真是……」
芹菜似乎腻了厨房里一团和乐的对话,所以又把目光转回摊在桌上的流行杂志。反正我也没事做,只能坐在她对面心不在焉盯着反过来的杂志。现在是介绍夏季新款的特别企划。
我和硝子来到森町芹菜家里做客。
虽说是因为星期一和芹菜约好才过来,不过我很庆幸还好有约。一直待在家里只会让心情越来越沉闷——那是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焦虑。
里绪坠楼一事,基本上是被当成恶劣的恶作剧。因为根本找不到尸体,更何况还有证人指证里绪当时待在保健室。比较麻烦的只有教职员会议决定暂时严禁大家到楼顶——好像是要搭建更高的围栏——不过这对我没有直接危害。但考虑到里绪,还是想点办法比较好,虽然这也不是我能够改变的事。反正就算严格禁止,楼顶的铁门也没有锁,等到围篱工程结束之后应该就没事了,而且更重要的问题就在眼前。
那就是里绪遇害一事可能跟虚轴有关,但我们却无计可施。
发生出乎预料的事是无所谓,我不会因为这种突发状况着急,但是我却没能够尽快处理,这是我的能力不足,也是焦躁的原因。
可供判断的条件太少了,还需要多一点情报才有办法锁定线索。
再加上自己心中隐约有个念头——认为要是以收集情报为第一优先,只需要勉强里绪行动就行了——更助长对自己的怒火。
我知道只要去拜托里绪,她就愿意帮我。
不顾他人视线继续调查,这的确是可行之道。但是受到周围毫无遮拦的注视,对里绪来说是种恐惧。
既然她的内心排斥,我怎么能硬是要求她——
那些与我无关——脑里某个角落浮现这个想法,我只能否定这个差劲的想法。
对了。要是急着找出目标,会有个很大的坏处,就是我们太过招摇。在学生之间还好,要是连老师都来关切就麻烦了。而且这个时候老师比过去还要注意里绪,为了将来着想,不能因为眼前的问题而操之过急。
再加上一切行动只是出自舞鹤蜜的「直觉」所造成的怀疑,并不一定非得这么急着处理。以现在的情况来说,虚轴动手把里绪推下去的可能性很低。既然如此,又何必这么勉强呢?
我一面这么想一面试着说服自己,却是迟迟无法接受。
只要事情和虚轴有关,我就会失去冷静。
里绪、佐伯妮雅、速见殊子,她们对我说过好几次相同的话,但我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甚至有了就算无视一切也无所谓的想法。即使里绪是自己的好朋友,也可以不把她的感觉当成一回事,尽可能加以利用。
——太恶劣了。
我悄悄叹口气,强制停止自己的思考。
「啊、这双满不错的。」
看见芹菜停在拖鞋与凉鞋特集的页面,于是我这么说道。
「喔?哪双?」
「这双。」我指着一双红色夹脚高跟拖鞋。
「喔……城岛越来越有品味了。」
芹菜看着杂志喃喃说道:「差不多可以给你负责了。」
基本上硝子的便服都是由芹菜挑选,这当然是因为我对女生的衣服一无所知,不过我最近也学了不少,而且硝子也建立自己的计算公式,开始自己挑选衣服。
「硝子穿起来应该很好看。」
「森町穿起来也很好看吧?」
芹菜抬起头来往上看,大概是在想像,于是我也随口这么回应。
「咦……我吗?」
「我好像很少看你穿这种鞋子,不喜欢吗?」
「不是、我……」
她瞬间呆了一下,无缘无故脸红。
「我穿不好看……而且这是高跟鞋。」
「你不穿高跟鞋?」
「因为我的身高……算了,而且穿这种拖鞋很难走路,动起来又不方便。凉鞋也就算了……嗯,我还是喜欢运动鞋。」
难道是介意自己长得太高吗?我记得芹菜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七公分,比我还要高一点,以女生来说的确是太高了。
「可是应该不错吧?你穿起来会很有型。」
「小晶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
「嗯?你说什么?」
「啊、没有……没什么!不过,反正不管是我或硝子都不可能穿啦!你看,一双要四万二喔?高中生怎么可能买这么贵的鞋子。」
「……说的也是。」
这个价钱真的买不起。
「流行杂志上的东西都是拿来看、过干瘾就好了。」
话一说完,芹菜就合起杂志,一边说着「好香喔!」一边转头看向厨房。
「伯母,接下来要做什么?」
「要把这只臭猪哥丢到滚烫的油里面,炸到变成金黄色为止。」
「了解……请问加入爱心要在什么时候进行比较好?」
「今天我家爸爸出差,不会回来吃饭,所以就不用了。这个步骤要看状况随机应变。」
硝子和芹菜的妈妈一面做菜,一面进行莫名其妙的对话。
几乎要被妈妈抛弃的独生女无奈地说了一句:
「意思是说对女儿没爱罗……?」
厨房里马上传出一道声音:
「哎呀哎呀,芹菜,我对你的爱早在事前准备时就加进去罗?对孩子的爱要低调,这才是身为人母应有的态度。放太多爱反而会变难吃喔!」
「真是顺风耳……你把亲情当成醋还是什么啊……?」
这次芹菜的抱怨没有得到回应,反而是硝子说话了。
「这……为什么不在准备的时候告诉我呢,伯母?」
「呵呵……硝子,伯母跟你说过很多次,做菜不能靠人家来教你,而是要自己把别人的技术偷学过来!」
「……了解,我会再次更新我的心态。」
我不知道硝子和伯母为什么这么投缘,也不太想知道。
芹菜的视线离开杂志,抬起头来对我微笑说道:
「不过妈妈应该很高兴吧。我做菜的手艺这么差,害她累积了很多压力。」
「多练习就好了。」
「行不通的,你也知道我的手脚不灵活,光是切菜就不知道切到自己几次了。」
芹菜的笑容有些落寞,同时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转了几台确认现在播放哪些节目,最后停在新闻画面。
『……下一则新闻要为各位报导上星期在玖珠市发生的无特定对象连续杀人事件。对此县警局在该市发布紧急警戒公告,并呼吁邻近地区多加提防……』
怎么看都觉得是不适合吃晚餐看的新闻。其实芹菜和伯母一样奇怪,明明有综艺、美食节目可看,偏偏选了这种新闻,我真是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都是因为这则新闻,我又想起刚刚那些讨厌的念头。这一连串的事件是从几天前开始,受害者全部都是死于尖锐凶器刺穿要害——这种过于娴熟的犯案手法很难说和虚轴无关,所以我也很注意这个事件。
——再想下去就会没完没了。
我轻轻左右甩头,芹菜事不关己地说道:
「附近真是不得安宁,还好我们这里还算平静。」
「森町晚上出门的时候也要小心,听说凶手集中在晚上犯案。」
「没事啦!虽说玖珠市就在隔壁,可是事情都发生在比较远的地方,搭电车也要一个小时以上,而且我本来就没有晚上出门的习惯。」
「说的也是。」
我把注意力放回厨房,那个乌龙料理教室还是一样热闹,让人搞不懂是在上军训课还是在教做菜。从对话内容听来,她们应该快好了。
「妈妈很带劲呢。」
「……的确是。」
「多亏有硝子做这些我做不来的事,妈妈应该是觉得多了一个女儿,所以很开心吧?说的也是……感觉好像有个妹妹,我也满高兴的。」
芹菜以温柔的眼神看向厨房,好久没有这样仔细端详她的表情了——我决定至少在这个家里面,不再去想白天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接着响起铃声。这是「King Crimson」(注:来自英国的前卫摇滚团体)的「21st Century Schizoid Man」(注:融合摇滚与爵士的曲风,是King Crimson的代表作之一)?不是我的手机铃声……应该说是谁的品味这么诡异?
没想到芹菜「啊!」了一声拿起手机。
「这是敷户同学借我的C D里面其中一首歌,也是我最近喜欢的曲子……啊、喂?」
森町开心地笑着看我一眼,然后把手机凑到耳边站起来。我暗自叹一口气。良司什么时候做了这种事?本来还以为他是纯情的家伙,没想到还挺精明的。
……不过借喜欢的女生「King Crimson」这点就有问题。虽然没借芹菜听「Pink Floyd」算是考虑过她的感受,但考虑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算了,反正借的人喜欢就没问题了。
「怎么啦?嗯、嗯……喔、对。」
芹菜离开客厅,走到走廊讲手机。待在客厅里的我没事可做,只好心不在焉看着电视。
「嗯……不好意思,因为等一下要吃饭了……嗯。咦?等一下,八重?你是说……」
声音越来越小。看样子她是走到楼上的房间里了。
我对于森町的声音消失之前,最后听到的两个字感到很在意。
「八重」?
我记得硝子有个朋友就叫八重。
而且是昨天到一年九班的时候发现她请假的女孩子。本来以为只是同名,但我记得她是田径社员。也就是说,她是芹菜的学妹——还有前几天我和森町一起回家的时候,她确实说过「学妹有事找我商量」——
「完·成·啦~~~!笨女儿和晶快点来端菜。」
伯母的声音打乱我的思考。
「我马上过去。不过小芹正在讲电话喔。」
我让身体摆脱脑中的思考,站起来走向厨房。四个餐盘上各自放着一人份的炸猪排、高丽菜丝、白饭、青菜豆腐汤。另外还有一大盘凯萨沙拉以及一大碗卤萝卜,最后还有装在保鲜盒里的腌酱菜,份量出乎意料得多。
「那就是晶负责准备啦,赶快全部端出去。」
「学长,请你不要拖拖拉拉,猪排会冷掉。」
「硝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硬。」
「有时间说闲话还不如快点动手。还有叫我之前和讲完之后要加『长官』。」
硝子不但受到伯母的影响,还擅自加入奇怪的遣词用字,但是现在的我实在无力吐嘈。
「是是是。」
「是只要说一次就好。」
「哎呀哎呀,你们两个越来越像样了,真不愧是新婚夫妻。可是伯母希望晶可以娶我们家的芹菜喔。如何?有没有兴趣从现在开始改信回教?」
「妈!」
「……在讲电话还听得到,这女儿到底像谁啊?」
伯母听见芹菜在楼上大叫,不禁带着苦笑如此说道。我一面耸肩回应,一面端起做好的菜转身往客厅走去。然而我刚决定不去多想的事却在脑中泛滥,心情越来越不安的我不禁心想,应该不会这么恰巧。
可能只是我多虑了。
但是——
糟糕的是芹菜讲完电话回来之后,表情看起来有点奇怪。她虽然试着掩饰,刻意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不过她原本就不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情。我兜着圈子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的回答却显得暧昧不清。认识她够久的人都知道这种态度一定有问题。
十之八九是和她的学妹「八重」有关。
时间来到晚间九点,地点是我家。
「……我认为可能性很低,而且不合逻辑。」
「是啊,我知道。」
吃完晚餐的我和硝子回家之后,来到我位于二楼的房间,但是眼睛没有看着对方。
我透过窗帘的隙缝观察外面的状况,硝子则是坐在床上看着我的背影。芹菜的家就在对面,只要大门一开就看得到。这种状况好像警匪片里监视嫌犯的画面,让我有点不太习惯——但是实在不得已,因为我真的很介意。
她是我身边唯一的日常,同时也拥有我丧失的日常。
再怎么样,我也不想让芹菜——让小芹受到波及。
「再怎么说这件事的假设都太多了,主人。『假设』舞鹤蜜所言属实,而且『假设』学校里的虚轴是八重,又『假设』这个虚轴为了妨碍主人而把里绪从楼顶上推下去,再『假设』她为了某种目的接触芹菜……这些不是都不确定吗?」
「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万一小芹——我吞回差点说出口的句子,因为跟硝子讲了也没用。
「因为我在意。这个理由不行吗?」
然而硝子却提出反对意见,像是在攻击我话中的矛盾。
「……我提议应该从现在已经确定的条件进行推导,根据有确切依据的推测行动。」
硝子没有感情,所以无法理解感觉方面的事。
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我才会这么说:
「偶尔根据直觉行动也可以吧?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其实也是不容小觑。」
「主人现在的行动,有过度放任『直觉』之嫌。平常的你总是多加思考之后才会行动……我在无法理解。」
「这就是所谓的各司其职。如果你是用逻辑导出结论,那么我就从感情层面加以尝试。如果的感情派上用场,那就会留下统计数据,有了数据之后你就会相信了吧?再说有你在根本轮不我来计算,所以我不如从别的方向……而且现在跟我们的性命没有直接关系,就算我的直觉有也没有损失。你把浪费因素当中的劳力和时间去掉,应该可以得到足以采信的数字吧?」
「……劳力和时间并不是轻微到可以忽视的因素,两者都和影响活动限度的剩余能量有关。而所谓的活动限度,不就是死亡吗?」
我有点不高兴。硝子反对我的意见——这种行动很少见。
硝子虽然经常试着反驳或反抗,但是从来不曾「反对」。现在的她很明显是在反对我。
再加上我担心波及芹菜的心情,让我不知不觉开始动气。
「……这是想法的不同。你没有所谓的浪费,你的活动限度是数位,所以觉得浪费就是没用。但是我们是类比,就是一堆浪费,而且这些浪费有时反而会延长我们的寿命。」
「主人,你更换了论理逻辑。还有……关于刚才你所说的各司其职,我也无法赞同,更何况职权分配早已固定——你是使用者,我是被使用者,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更不会是其他关系。另外,还请容我进一步表达我的见解……主人,你的计算能力绝对不会在我之下。」
「你太瞧得起我了。」
眼睛看着窗外的我不禁苦笑。我也知道自己绷着一张脸,还是继续说道:
「如果真的要说,我的大部分计算能力都是用到相当于第六感的算式。」
「……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否定。」
「而且你刚才不是说了,我是使用者,你是被使用者。既然这样,你的结论和推测对我的优先顺序都由我来决定……不是这样吗?」
硝子没有回答,房间里一片沉默。
我无意间将视线移开窗边,看了背后的硝子一眼。
「啊……」
糟了。
硝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膝上,一动也不动。
——我干了什么好事。
我的脑袋冷静下来,体温也跟着降低。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对里绪被人推下楼一事感到愤怒。
对自己因为意料之外的状况而捉襟见肘感到焦虑。
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不希望芹菜被卷入这些事件之中。
这些情绪接二连三压着我,让我不知不觉昏了头。于是硝子否定我的时候,我才会赌气硬是跟她唱反调,还在不知不觉之间把硝子当成机械看待。
我总算察觉硝子为什么会强烈否定我的意见。平常绝对不会反抗我的她,为什么拼命辩驳。
理由大概和我一模一样。
「是吗……是啊。」
太差劲了。
我刚刚的行为,等于是亲手消除硝子产生感情的可能性——
「……硝子。」
我离开窗边走向坐在床上的硝子,蹲在她面前,看着低下来的脸孔。
「是我不对。没错,你……你会反对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因为我所怀疑的皆春八重——她是硝子的朋友,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主……人?」抬起头的硝子瞪大眼睛,一脸疑惑。
这表示她的思考回路发生暂时性当机。
建构理论反驳我的工作程序,还有基于存在理由打算顺从命令的工作程序,以及潜意识当中「想要反对」的逻辑矛盾。还有其他更多我根本无法想像的逻辑运作——这些没有办法完全契合,于是在将思考结果回馈到人类身体,并在转变成行动之时产生延误。其中的延误或许只有十亿分之几秒,但是城岛硝子的身体是类比的存在,因此这个微乎其微的延误就会放大到几千倍、几万倍,甚至是几亿倍。
因为人类不像精密的机械,有太多无用之处。
硝子不是机械——她有一半是人类。
「抱歉,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心情……?」硝子的声音有点沙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算思考是机械,不过身体却不是——这就是硝子的状况。反应思考的头脑是蛋白质构成的有机物体,就算只是遇到细微的变化,人类的身体还是会敏锐做出反应。就算脑中电流只是稍微出了一点差错,线路之间的连接就会变得一团乱。
这是条件反射,也是很平常的反应。就算没有感情,不对——就算她只有一点点感情的端倪,在这些情感的冲突之下,身体就会对此产生多余的动作。
「硝子,对不起。」
看着硝子苍白的脸,我伸手摸了她的头。
「……为什么,主人要道歉、呢……?」
硝子任由我抚摸她的头,慢慢把头偏向一边。
「没什么。」
我摇着头继续说道:
「硝子……我的确是怀疑你的朋友,也因此让你的心情不好,这是当然的。但是……」
这次不是因为之前那些疑神疑鬼的心情,而是肯定的想法。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确认才行。」
看着差点停机的硝子,我以明确的语气开口:
「她是你的朋友。不管怎样,都该优先确认才对……这也是为了让你放心。因此就算耗费再多的劳力和时间,也不能算是浪费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并且确认过后我才可以放心。而且……假如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状况,只要你尽全力去处理,也可以让她毫发无伤吧?对不对?」
我说到这里先停了一下,以我最浓的爱意以及最深的信赖说道:
「办得到吧,『全一』?」
用她原本的名字称呼她。
硝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眼中出现某种强而有力的光彩。
「那当然——主人。」
硝子点头回应。
她像猫一样眯起眼睛,任我拨乱她的柔细发丝。
我笑着起身,再次转身看向窗外。
「……硝子。」
「是。」
「有动静了……走吧,去救我的朋友……还有你的朋友。」
当我确认那个小跑步通过黑暗夜路的背影是芹菜之后,一把拉上窗帘。
「……谨与你同行,我的主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对硝子来说,表情不是表现心情的方式,完全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硝子的感情,大概还睡在没有任何人能触及的深处——
只是现在这样就够了。
「是否要和其他人联络?」
「一边移动一边联络。而且只要有里绪在,光靠我们就够了。」
我把手放在穿着制服的硝子肩上,随手推开房门。
* *
晚上九点十二分。
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于是大田敦顺手接起来。父母不在,其实只要让答录机应付就可以,不过他刚好在电话附近,所以什么也没想就接了。
然而……
「……喂?」
『嗨~~是大田同学吗?是我,直川浩辅。』
话筒传来的声音让他觉得很麻烦,早知道就不接了。
事实上——这次对话的确很麻烦,而且恐怖。
「什么事啊,直川?」
『嘿嘿,你不要这么冷淡嘛。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秘密……所以应该再亲近一点,不用顾虑这么多才对嘛。』
「你怎么了?走投无路发疯了?」
『发疯?我?走投无路?嘿嘿,你的话真奇怪。我一点也没疯,我很正常,好得很。』
「……是吗,我看你已经疯了。」
『嗯?你说什么?』
「没有……没说什么。所以呢?找我什么事?」
『喔、对了。这个呢,这个嘛……该怎么说才好?办个庆祝会纪念我的人生重新出发?不太对。来个人生重新起动的狂欢祭典?好像也不对……唉,看样子我的表达能力还要加强。像君子一样看些低俗的小说好了。虚构的故事里面总有许多美丽又贴切的措辞,原本在现实世界中没有机会使用,就算使用也净是一些蠢蛋……但是我已经踏进非现实的领域,在非现实当中就是要用非现实的话语才相称。』
「啧。」
『哎呀,你最好不要挂电话喔?挂了之后会后悔的人可是你喔。』
「什么啦,你到底有什么事?要我帮你介绍好医院的话,我倒是帮得上忙。现在的你,应该要住进那种专门为社会隔离那些无可救药之人的医院。我觉得你应该要在里面好好享受才对。」
『哎呀呀,哎呀呀呀,你这样说话好吗……大田敦同学。你一个小动作就把竹田老师害得好惨,态度还这么骄傲自大,难道真的不知悔改吗?你的胆子可真大。』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没听清楚吗?不过我不会说第二次,而且我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对了,住在你家隔壁的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算了,没关系,反正名字不重要……她是你的女朋友吧?当然了,如果竹田老师和她对你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人,那么我也无所谓……………………喂?大田同学,你有在听吗?不理我吗?那就算了,我就跟你讲到这里。我会告诉竹田老师和这个女孩,说你们两个对大田来说都是可有可无……』
「喂……你现在……在哪里?」
『……喔,总算有点兴趣啦?我好高兴,真的很高兴。』
「给我闭嘴……喂、快说你在哪里!」
『十分钟之内,学校。』
「啥!?快回答我的问题!」
『闭嘴。十分钟之内到学校的楼顶。你迟到一秒我就剁掉一根指头,双手双脚的指头都剁完之后,我就剁手剁脚。如果这样你还没来,我就轮流强奸她们。要是你再不来我就把她们大卸八块,然后把尸块混合起来一块一块寄到校长家、你家、所有同学家、亲朋好友家,顺便附张上面写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大田敦」的小卡片。如果尸块还有剩我会替你丢到玖珠市,这样一来搞不好可以把连续杀人事件跟你扯上关系……喔、你可以不用带照相机来。那种照片随便你要在网路上流传,还是要印出来贴满整间教室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觉得想超越那个家伙,得先从收拾垃圾做起,所以才会打电话给你。想站上与那个家伙对等的立场……那个从楼顶掉下去也不会死,超越所有事物的存在。我如果想和那个家伙平起平坐,就得先把自己的身体清理干净。这是一种仪式,你懂吗?』
「你他妈疯了,真的……疯了。」
『你还有闲工夫讲这种废话吗?这么悠闲啊?这就怪了,我已经开始计时了。嗯,现在还有九分三十……』
大田赶紧挂上电话,连看钟的时间也没有。
从这里到学校,用跑的也要八分钟。之后还要冲过校园爬上楼顶,也得花上两、三分钟——
「王八蛋!」
时间设定得相当巧妙。如此一来大田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这是不是陷阱。
大田敦把书桌抽屉的东西全部倒在地毯上,从里面捡起催泪喷雾和电击枪塞进口袋里之后,连衣服也没换,家门也没锁,就这样冲进夜色笼罩的街上。
* *
柿原里绪缓缓抬起看着手机的头。
『想确认一个人,到学校来一下。』
简讯里只有两句话,寄件人是城岛晶。
既然是晶的请求,她也没有理由拒绝。里绪一个人住的公寓距离学校很近,慢慢走虽然要花二十分钟才会到学校,但是不顾旁人眼光全力冲刺只要一分钟。
『很急吗?』
这是她的回复。
『越快越好。』
过了三十秒又收到这封简讯,里绪看着简讯自言自语:
「……那就要用跑的了。」
不过在那之前要先换衣服。
她换了一件T恤,上面的红色图案看起来就像飞溅的血花,再穿上她最爱的毛线薄外套和苏格兰格纹长裙,脚上穿着黑色长袜和厚重长靴——她外出的时候一向都是这种打扮。当然也没忘记她的樱花发夹。
里绪推开门走到外面,回过头锁上门。虽然已经是春天,晚上的空气还是有点冷。
「晶也真是爱操心,小町。」
坐在里绪肩上的猫「喵~~」一声加以回应,那是一只有着火红双眼的白猫。看起来有点像暹罗猫,也有点像阿比西尼亚。纤细身躯配上有点长的耳朵,散发高贵兼具凶猛的气质,似乎一点也不喜欢亲近人。
「嗯,没错。动作要快点才行。虽然不见得真的有什么,但是万一真的有什么却迟到……那可就不得了了。」
放开脚步的里绪以不寻常的速度冲下楼梯,她身旁的小町也用同样的速度跟着她。只花了不到五秒钟,一人一猫就从五楼跑到一楼,冲到通往闹区的林荫步道。距离学校还有五十五秒。
「要加速了,小町。」
里绪说得若无其事,手里还不住按着手机的按键,头也不抬加速冲刺。手机上面多到夸张的吊饰也跟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发出碰撞的声响。这些全部都是里绪的最爱。
奔驰在夜晚的黑暗中,路上行人即使和这个娇小人影擦身而过,也丝毫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不曾抬头,双眼紧盯着手机萤幕,依然能够灵巧躲过障碍物,而且速度还比龟速前进的机车快上许多。
「可是……晶以前不是说过吗?」
里绪一面奔驰一面低语,呼吸却毫不紊乱。里绪说话的对象,是不在场的朋友,里绪最要好的朋友。
「晶说过虚轴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地狱深渊。还说无论深渊的大小,只要存在就会让世界变得脆弱。『所以为了世界,必须消灭所有的虚轴。就算没有危害、就算多么渺小,还是得把接二连三冒出来的洞一个一个填平,否则过不了多久,世界就会变得像海绵一样,最后分崩离析。』……晶是这么说的。」
仿佛城岛晶就在她身边,自己是在对他说话一般,柿原里绪露出寂寞的笑容: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晶不杀掉里绪?不、不只是里绪,还有晶认为很危险的蜜、晶不擅长应付又派得上用场的殊子、会在需要时愿意配合的妮雅……还有,还有认为晶最重要、对晶来说最重要的『全一』——硝子……不对,硝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比任何虚轴都要大要深,比任何事物都要昏暗的深渊啊?虽然现在只是普通强大,但只要有所成长……就会成为凌驾所有虚轴之上,超越所有虚轴,甚至可能破坏实轴的炼狱油锅喔?晶明明一天到晚都说要守护日常,为什么会放任这种虚轴不管呢?还是说晶口中的驱逐虚轴、填平世界的墓穴——说要『为爸爸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只是诡辩而已?」
她把手上的手机放进裙子的口袋,低下头继续说道:
「……晶其实知道吧?晶……固执于日常,厌恶名为虚轴的非日常……一切虚轴之父,城岛树的儿子城岛晶……内心深处其实是明白的吧?拥抱硝子、拉拢里绪、防范蜜、倚靠殊子,并且利用妮雅的自己,本身也和硝子、也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致命深渊。」
声音融入风中,飞向她的身后。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啊?再说一开始出现在晶的世界里的洞,根本还没有填起来。那并不是硝子,而是比硝子还要深沉,在晶的心中,所有事情的起源……是晶本身的深渊、缺陷……晶根本没有把那个洞填起来。为什么放着自己心里的大洞不管,而去填补其他小洞呢?」
她一边跑一边说道:
「无药可救的缺陷,不合逻辑的矛盾,这就是晶。你和里绪一样……是全身遍布缺陷、矛盾和歪曲的世界深渊。」
里绪的声音十分沉稳:
「拼命想填补深渊的深渊,讨厌自己的自己,企图消除虚轴的虚轴……晶真是可怜的人,任何地方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在这个世界没有,别的世界也没有,任何世界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只能勉强想办法四处周旋,连哭着主张自己的存在都办不到。晶知道吗?自己已经穷途末路,已经到了尽头,自己已经崩溃毁坏到了极点,晶知道吗?」
询问不在场的对象,所以也得不到回答。
学校正门就在眼前,马不停蹄的里绪双脚并拢顺势一跳,就像跳绳一样跳过紧闭的铁栅门。
* *
十二分二十八秒。
这是大田敦从挂掉电话到抵达学校楼顶所花费的时间。
他只顾着赶路,根本无暇计算时间,但是他知道如果直川浩辅真的照着电话里所说的去做,那么现在他手上的两名人质,双手双脚一定全没了。
「喂!直川!你在哪里!」
大田扯着嘶哑的喉咙大吼。
为什么偏偏就在有事发生的时候,学校里面空无一人。
这所学校没有警卫。学校所在的挟间市,本来就位于一个不算热闹的县,而且还是个离县中心有段距离的卫星都市。治安良好,连窃盗都很少,更别说是杀人事件。连续四百二十九天无车祸的纪录依然持续当中,所以学校也不需要警卫,安全措施只有在固定时间关闭校门,并将所有出入口上锁。大田敦只要偷偷留个窗户不锁,晚上就可以溜进校舍——这对住得比较远,搭乘电车或公车上学的人来说,大概没有这种经验吧?
不过临近的连续杀人事件还没破案,却没有加强防范措施,只能说是人类本能的危机意识已经退化到了一定程度。
可是这种和平对现在的大田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事。
他的内心甚至觉得连续杀人事件也是直川干的。
没有半点亮光的夜间校舍,看起来已经像是某种怪物,楼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笼罩在沉重的夜色底下,甚至让人以为空气是黑色的。内心本能的恐惧,给大田带来不小的影响,让他无意识间裹足不前。
尽管如此,大田还是很焦急。或许是愤怒压过了恐惧。
「你在哪里……在的话就给我出来!」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浩辅在电话里笑着对自己说的话。
皆春八重和英语老师竹田。
浩辅说他抓住她们两个,虽然不知道真伪,不过比较可能是假的。但是大田也无从确认,因为他急着冲出来,把手机忘在家里,所以就连打通电话确认她们没事都没办法。
竹田就算了,无论她是生是死大田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可是八重不一样,只有八重不可以出事。最重要的是大田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终于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严重,就算因而害得喜欢的人丧命也不足为奇。
他很不甘心,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别人这样要着玩。
最重要、也是最可怕的是他和八重的关系可能会因此恶化。
但是大田的愤怒掩盖这些感情,第三次大叫:
「我叫你出来!小心我公布你的照片!」
「不用叫这么大声我也听得见,大田同学。」
夜色的另外一头——大概是水塔后面,忽然传来人声。
四周没有什么月光,但是大田的眼睛已经习惯夜色,可以清楚看到对方削瘦的身型。
大田敦带着无比的愤怒以及明确的杀意,与直川浩辅正面对峙。
「……你这家伙……直川……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心理准备?准备什么?」
「准备去死啊。别跟我打哈哈……八重在哪里?」
浩辅轻佻的态度,让大田以为他是不是用了什么非法药物,让他更加焦躁心急。他不禁认为从这个家伙的状况看来,搞不好真的下了毒手,情况不太乐观。
不过浩辅咧嘴露出笑容,笑得比爱丽丝遇到的笑面猫还要轻薄。
「八重?喔喔,你是说女朋友啊。真是过分,竹田老师就不管啦?老师一定会很难过的,人家都帮你影印考卷了。老师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帮你,你应该更重视人家才对喔?」
「闭嘴!我没空跟你开玩笑。小心我杀了你……快把她交出来.」
「她不在『这里』。」
他在胡说八道,而且还在捉弄自己,看着自己焦急的样子引以为乐。
但是大田已经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焦急指数也一路攀升。
万一八重有什么不测……就算她平安无事,要是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大田失去判断能力,浩辅的从容更是让他气愤不已。
「快把八重交出来,你这个肮脏的垃圾。」
尽管知道这是浩辅的目的,他还是按捺不住。
浩辅的一番话,终于让大田的情绪爆发了。
「哎呀哎呀,你这个垃圾说我是垃圾?真是奇怪了,而且你有立场说这种话吗?还有你刚才好像问我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现在就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迟到两分二十八秒的大田同学……你准备好看见自己的两个女朋友变成不倒翁了吗?」
「混帐!」
激动大叫的大田冲向浩辅,丝毫没有发现浩辅笑得比刚才还要开怀。
* *
森町芹菜已经来到学校,沿着走廊朝她的目的地——教学大楼二楼的二年三班教室走去。她依照皆春八重所说,从一年九班教室里一扇没有上锁的窗户潜入校舍,但是老实说,晚上的学校实在很吓人。而且这么晚了还偷溜进学校,让她有种罪恶感,更加深她的恐惧,那份恐惧感一直压迫她的心脏。
为什么八重会在这个时候,约我到这里见面呢?
国道旁边明明就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大众餐厅。如果不想被别人看到,附近也有很多公园。而且自己和八重根本就住在附近,用走的就能前往对方家里,为什么要选在学校见面?
一旦心中有了疑问,就会想到更多问题。
为什么要选在晚上?为什么是约在芹菜的教室,而不是八重的教室?
还有讨论的事——她是田径社社长,八重是一年级里面跑得最快的学妹,两人之间的确没有什么距离,但是跟认识一个月的人商量那种事,不会有点操之过急吗?而且那个乖巧有原则,个性固执不知变通的女孩子,真的会做出那种事吗?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二年三班的教室前面。
里面没有灯光,不知道八重在不在里面。芹菜开始犹豫要不要开门,虽然是每天上课的教室,但是现在看起来却不太一样。这是因为现在是晚上,还是——
「……学姊?」
里面传出入声。
「咦?」
芹菜忍不住叫了一声,原本放在门把上的手也不禁缩了回来。接着又听见一个语气沉稳的含糊声音:
「是我,皆春。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找学姊出来。」
不管是语气、声音,都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芹菜深吸一口气。
没错。
有什么好怕的,就算约的地方有点怪,也没什么好怕的,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约在这里。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经答应对方可以找自己商量,那就要尽己所能帮助她才对。
自己还要变得更优秀,优秀到足以照顾别人才行。小晶都可以在没有父母的状况下一个人照顾口不能言的堂妹,自己也要变得像小晶一样——
不然的话,我就配不上他。
「……我进去罗。」
芹菜打开门走进教室——教室里很暗,但是窗外的微弱月光,透过窗户形成朦胧的光晕。
一个高大的纤瘦身影靠在窗边。
「八重。」
芹菜确定那道身影是她没错,出声叫了她的名字。
「谢谢学姊,幸好你肯来。」
不再恐惧的芹菜带着微笑走上前去。
「不用谢,反正时间还早。可是八重……你在电话里面说的事,是真的吗?」
「是的。」
皆春八重微微侧过脸,双手紧握在胸前,露出一丝微笑:
「是真的。」
接着松开拳头,手掌贴在小腹上。
八重就这样抚摸小腹,轻声说句:「怎么办?」
芹菜想让她先冷静下来,于是刻意装出开朗的样子。
「嗯……八重,我可以开个灯吗?这样什么都看不到,拉上窗帘就不会被外面的人察觉,不会有人发现的。」
八重点头同意。于是芹菜转身走向门口,按下三个开关的其中一个。在一阵日光灯特有的烁光之后,三排日光灯的中间那一排,随着低沉的声响照亮教室。
眯起眼睛的芹菜好不容易适应光线,转身一看——靠在窗边的人果然是皆春八重。在恐惧消失之后,心中的不安也跟着烟消云散,她松了一口气。
「找个地方坐吧,随便坐都可以。」
芹菜走向八重要她坐下,可是八重摇摇头:
「不用了……没关系,我站着就可以了。」
「是吗?那我先坐了。你站累了就坐吧,不用客气。」
芹菜走到八重面前的某个靠窗座位,拉开椅子反坐,下巴靠着放在椅背的手上。
她突然想起这是小晶的位子。但我不是故意挑的——芹菜一边在心里反驳自己,一边思索八重的问题。
星期天的时候,八重说有事想找自己商量。因为她说事情有点复杂,所以就决定找个两人有空的时间好好聊一下。但是就在今天晚上,八重临时打电话找她出来,而且语气凝重告诉她:
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八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摸着自己的肚子。听说她昨天请假没来学校,说不定就是因为怀孕造成荷尔蒙失调,进而影响身体状况。
「八重,我跟你说……那个,虽然是理所当然,但是这种事我自己也没有经验,所以不见得能够给你确实的建议……」
这是个很沉重,很沉重的问题。
但是也不能够逃避。这对八重来说是无法逃避的事实,而且自己也答应要帮忙,就更得尽己所能面对这件事。
「你跟对方……提过了吗?」
「……还没。」
「是因为害怕才不敢说吗……?」
「不是……」
八重别开视线。芹菜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他的所作所为绝对不可原谅。如果八重是心甘情愿也就算了——但是看到她这个样子,绝对不是那么回事。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理由不方便告诉他吗?」
「不是的……学姊。」
看着八重低着头,吞吞吐吐的样子,芹菜不禁感到不安。八重虽然老是扳着一张脸,可是为人很可靠,入学不过一个月就已经成为一年级社员的支柱。这样的女孩应该不会跟我说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吧?
「你如果不先告诉我对方是谁……那我也帮不上忙了,八重。」
听见芹菜说出自己的名字,八重的视线移到她的身上,然后战战兢兢地开口:
「学姊……不是的。」
「不是」是什么意思?
就在芹菜想这么问,以及八重把手从肚子上拿开,准备开口的时候。
芹菜身后靠近走廊的窗户玻璃突然破裂,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呀啊!?」芹菜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不过还是连忙稳住身体。
同样吓了一跳的八重惊叫一声,身体也忍不住开始颤抖,但是这时的芹菜无暇顾到她。
芹菜转头一看——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黑影随着惨叫声跳进教室。
「什么!?」
芹菜的思考瞬间停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虽然不是一瞬间,但是芹菜已经吓呆了。对她来说,那种速度也超过她的认知范围。
好像在哪里看过跳进教室的黑影。
倒在地上的黑影撞翻了桌椅,不住痛苦挣扎。
「……!阿敦!?」
八重突然放声大叫,冲向蹲在芹菜前方一公尺处的黑影。
「八重……是八重吗!?救我……救救我!」
八重叫他「阿敦」的人影也叫了八重的名字,然后惊慌失措抓住八重。
芹菜还来不及想起那个人就是同班的大田敦。
又有另外一道人影从破掉的窗户跳进来,并且把大田踢飞老远。大田就这样撞开桌椅滚到教室后面,无从知道他的伤势如何。
但是至少——
「好啦,我追你跑的游戏也该在我们的教室里结束了吧?这……大田同学,难道这个女生就是八重吗?真是个美妙的巧合啊。」
「……你是谁?」
「这么晚了怎么会跑到学校来?难道说你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吗?无所谓了,反正以结果来看,这下子我对大田同学所说的话要成真了,或许可以说是世界的运转正好配合我吧?大田你看,你最重要、最重要的八重妹妹在这里,就跟我说的一样……」
「啊……!」
「被我抓来当人质罗……好啦,现在你要怎么做?」
那道人影一边高兴地讲了一连串冗长的台词,一边走向吓得无法动弹的八重,一只手抱住她的肩膀,一只手拉着她的手绕到身后用力扣住,接着就像连续剧里的坏蛋一样发出嘲笑:
「不过你真是没用啊,大田同学。连半点证据都没有就慌慌张张被我骗来,上了我的当。她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竹田老师在你的心里,摆明就是上过用完就可以丢掉的货色。」
「啊……直川……?」
思考停顿的芹菜终于发现第二个进教室的人影,正是昨天为了考试成绩勃然大怒,今天请假没来学校的直川浩辅。
「哎呀哎呀,你是同班的森町芹菜嘛。成绩……好像是中上吧?随便啦,反正对我这个神选之人来说都是垃圾。话说回来,你在这里干什么?跟八重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