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ing in the dead of night)
多亏佐伯妮雅疯狂的开车方式,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比预定早了五分钟。
但在历经一路上惨叫音乐加上超速驾驶的双重摧残之后,我跟殊子一直到停车之后的三分钟还处于恍神状态,完全动弹不得。如此一来提早到达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无论如何,佐伯老师的车来到位在挟间港边的出租仓库,最后在其中一座仓库前熄火。
「……殊子,没事吧?」
「嗯……还好。」
临死前的惨叫声仿佛还留在耳朵里,不过我们还是强打精神,在确认双脚不再发软之后陆续下车。还好刚才听到的全都是戏中的惨叫,如果是从某些违法的实况影片里录下来的真正临死哀号,我铁定会留下一辈子都治不好的心理障碍……我也只能暗自祈祷佐伯老师没有把真正的惨叫偷偷混杂在里面。
不知为何蹲坐在驾驶座的佐伯老师开口问道:
「……我要做什么呢……?」
「老师就在这里等一下吧。」
「那当然没问题,只是如果你们两个回不来怎么办?呵呵。」
听见佐伯老师不吉利的发言,我也苦笑回答:
「没问题的。」
回不来——也就是说我和殊子都输了。
「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还请你在这里等我们。如果有敌人趁我们不在袭击老师……」
我打算请佐伯老师遇到紧急状况先逃走,老师非但不惊慌,反而笑着说出令人惊讶的回答:
「……嗯,虽然不太愿意,不过到时候我会动手。」
「这、这样啊……」
佐伯妮雅——就我所知的范围,她的能力不适合用来拼命。我不知道她在开启虚界涡之后会叫出什么世界,但是知道答案的里绪说过自己不想与她为敌。
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可以放心。
「老师,我们去去就来。」
佐伯老师点头回应殊子的道别,于是我和殊子便一起离开车边。
目标是前方三十公尺处的老旧仓库。
我们并肩而行,走向敌人的大本营。
我暗自压抑微微加速的心跳,殊子则是一脸悠然自若缓步前进。
「……感觉真是奇妙。」
「什么?」
「继上次之后,这是我们的第二次。」
我与殊子再次并肩作战。殊子的语气显得有些愉快:
「只可惜上次失败了……希望这次可以成功。」
虽然语气像是从外围观看世界的旁观者——但是话中内容让人感受到她的真挚。
上次的失败让殊子失去恋人姬岛姬,我不知道那件事对殊子造成何种影响,但是这次要是有点闪失,我也许会遭遇到与殊子相同的状况。
「话说回来,晶还真是辛苦……身边的人老是被抓。」
「是我自作自受。」
上次是芹菜,这次是硝子,两次都是因为我的不成熟而引起。
我恨不得痛骂自己一顿,但是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让一切恢复原状——就算只有表面也好。刚才的里绪已经让我领悟,如果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我就真的只是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废物。我会永远记得这件事。
「殊子。」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询问殊子:
「这么说来……你为什么要跟来?」
说得明白一点,殊子大可不必跟我一起过来。
虽说只要把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从姬岛姬身上驱逐,姬岛姬确实有可能复原,但谁也无法保证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会现身于此。考虑到直川君子的事,他在这里的机率反而比较低。
面对我的疑问,殊子不禁哑然失笑:
「呵呵……晶,你又在打预防针了。」
「预防针?」
「晶也很清楚没有我的协助很难抢回硝子吧?所以你问我来的理由,是为了不想欠我人情。」
「……哼。」
殊子用轻松的语气分析我的想法。正因为她这种超脱于世事之外,永远以第三者的眼光观察一切事物的态度,使得她总能一眼看穿我的欺瞒。老实说,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令人相当不快。
只不过一旦来到这里,甚至出手介入战斗,殊子很有可能失去亲手救回姬岛姬的机会,届时她也不得不把拯救姬岛姬的工作交给我。
就这一点来说,她其实很信任我。
「所以我才这么讨厌你。」
「是吗?我倒是很喜欢晶。」
殊子用开玩笑的笑容回答,还以愉快的模样说道:
「现在这种情况就叫做深入敌阵吧!我不讨厌把事情闹得这么轰轰烈烈……所以我会陪你到底的。如何,你不觉很兴奋吗?」
「不觉得。」
「唉呀呀,我们真是不合。」
「一点也没错。」
低着头往前走的我,加上把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悠然自若的殊子。
随着仓库大门逐渐靠近,我的心情……或许真的有些兴奋。
「……好了。」
我们在铁门前方停下脚步。
「这叫决战是吧?」
「决战?别说傻话……是蹂躏。」
「或许真是这样。」
两人不约而同露出微笑。见到殊子把手放上门把,我也随即跟进。
我们没有凝望对方的眼睛。
「那就不管意见合不合了,上吧……『全一[all in one]』」
「很好……别扯我的后腿啊……『闹钟[忐忑不安]』。」
我们用力拉开沉重的铁门,刺耳的钢铁摩擦声在门内空间不停回荡。
仓库里面意外地明亮。
挂在屋顶上的电灯为单调的空间罩上朦胧的亮光,放眼所见都是混凝土铺成的地板与钢筋搭建的屋顶,加上不知是谁堆放在这里的大量纸箱。比起长期受到港边海风吹拂的陈旧外观,仓库内部看起来还比较新。
不知是因为没有窗户,还是开着空调的关系,仓库里没有夏天应有的暑气,混杂湿气与灰尘的清凉空气进入我的肺里。
然后——
「晚安,头已经不痛了吗?」
一名身材瘦小,长相略嫌中性的少年坐在仓库后方的奶油色纸箱上。他就是以游刃有余的表情迎接我和殊子的上野恭一。
「呃,这位是……速见殊子学姊?」
「没错,初次见面。」
回应上野的声音与态度都跟平常完全相同。
我斜眼看了她一眼,然后环视整个仓库——没有硝子的身影。
由于距离太近的关系,现在的我反而无法具体指出硝子的所在位置,当然也不知道她被藏在仓库的哪里。毕竟直接连结本来的功能并非用来搜寻对方的位置。即使如此,我还是可以确定一件事——硝子就在这座仓库里。
右手边有几扇门,看来是厕所或浴室之类的小房间。
一想到硝子有可能被关在里面,我也锁定接下来的目标。
「……没想到你也来了,『闹钟[忐忑不安]』」
上野只顾着注视殊子,似乎完全不把因为硝子不在身边而没有任何力量的我放在眼里。
「我还以为你会去找那个人。」
「那个人」——指的是无限回廊[eternal idle]。
「原来如此,你也知道姬的事。」
「是的,她是你的恋人吧?既然如此,你应该快去救她吧?还是说……你已经不在乎姬岛姬的死活了?」
「你不也曾经是她的同班同学吗?」
「但是她的记忆早就消除,更何况那个人对我来说不是姬岛姬,而是无限回廊[eternal idle]。」
上野和殊子都是满脸笑容,语气也非常平和,然而——两人之间好像有某种东西正在膨胀,仿佛随时都会爆炸。
我很清楚,这是得到虚轴的人特有的非日常氛围。
「……少说废话。」
我忍不住介入两人之间。已经没时间演这种无聊的戏码,现在的我比想像中还要着急。
「上野恭一,马上交出硝子。现在认错我还可以只取你一条性命。」
「唉呀,城岛晶学长,你还在啊?」
上野以高傲的眼神加以回应:
「话说回来,你干嘛特地跑来这里?也不想想你现在连武器也没有,只是个没有力量,没有半点用的固定剂。」
「我只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没理由要别人代劳吧?」
「亏你有脸这么说,你不是把速见殊子带来了?」
「这家伙只不过是观众。」
我用拇指指向殊子:
「还有……在我杀了你之后帮忙善后。」
「真是大言不惭啊。我看你是不敢一个人来吧?不过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要说战力,那个名叫柿原里绪的人应该比较厉害吧?」
「也对,我是没有能够直接当成武器的东西。」
面对上野的挑衅,殊子只是一笑置之。的确……在我能够利用的物理战力里,没有任何虚轴胜过里绪。既然上野知道这一点,看来无限回廊[eternal idle]提供了不少情报给他。
「你来了也没有用,速见殊子。你的能力……操纵对手心灵的能力对我起不了作用。不……应该说来不及了。」
「喔?怎么说?」
「我是说就算操纵我的心也没用。」
「喂,晶……我该不会是被人看扁了吧?」
「没什么该不会,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上野的个性是原本如此,还是虚轴造成的缺陷让他变成这样。现在的上野只能说是狂妄无礼至极,真不知道打从哪里来的自信。
根据舞鹤的说法,上野的虚轴有将接触的东西变成玩具的能力。
我不认为光凭这种能力足以对抗殊子,如果上野相信自己可以——他很有可能从无限回廊[eternal idle]那里得到别的虚轴。
为了证实我的推测,于是我对殊子说道:
「……殊子,试一下。」
在此同时,上野把手伸向殊子,像是要阻止她的行动:
「对了对了……『闹钟[忐忑不安]』,我得提醒你一件事。要怎么操纵我的心随便你,但是我如果死了,你也会死。」
我闻言不由得皱眉。
「那个人为了安全起见,送了一样东西给我。现在我的体内除了『悲情玩具[ragdoll]』之外……还多了名叫『化人幻戏[pyramind song]』的虚轴。」
上野用手指向自己的心脏笑着说道:
「这个……在我被杀死的同时,会自动让杀我的人心脏停止。就算操纵我的心叫我自杀也没用喔?那和你亲手杀死我是一样的。」
我不禁瞪大眼睛,就连殊子的表情也有了一点变化。
上野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就算他在说谎,贸然实验的风险也未免太大。但如果他说的是真话——不只是殊子,任何人都不可能杀上野。
「原来如此,准备得真周到。是那家伙出的主意吧?」
离开学校前,舞鹤曾经对我说过:那家伙虽然胆小,但是跟你一样工于心计,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
当时的我只是一笑置之,现在看来这家伙似乎有点脑袋。只是眼前的他丝毫没有表现出胆小的样子。
「所以说你们只是白跑一趟,根本杀不了我。不……你们要是想自杀,也是可以动手啦。」
对方拥有让双方同归于尽的虚轴,但这不足以决定最后的胜负,我方还不至于没有胜算。
「好吧,我知道了……乖乖把硝子还我。只要你肯听话……我可以饶你不死,只会把你折磨到生不如死。」
我的目的原本就不是杀死这家伙,而是抢回硝子。
话说到底,「化人幻戏[pyramind song]」这个虚轴存在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哼。」
上野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城岛晶……你看起来挺悠哉的。这样可不太好啊,你根本一点胜算也没有。你没有力量,连重要的人偶都被我当成人质,就凭你现在这样要怎么折磨我?你要是做得到,我倒是想见识一下。既然你以为赢得过我……那就来啊,来打我啊!」
上野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态度带有明显的鄙视。
老实说眼前的形势有点不利。我们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必须抢回主控权才行。
所以我低声说道:
「上野恭一……自大也要有个限度。」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心境也完成转换。
「……咦?」
「硝子不是你这种程度的货色可以驾驭的东西。你已经抓到她这么久,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吗?连这么明显的事都察觉不到吗?」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就连心里也没有。
「真是这样,只能说你实在太愚蠢了……那家伙从头到脚,就连一根头发也是我的所有物,不是你的人偶。」
「你、说什么……」
上野显得有些胆怯,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正在威吓他。
「你根本配不上硝子,就算再重新投胎千百遍也配不上。不……不管你投胎转世多少遍,你永远也不够格,因为那家伙是我的东西。上野恭一,你爸妈没教过你别乱碰别人的东西吗?硝子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偷看过我和硝子手牵手回家吧?都看到了还不明白吗?听说你还曾经约硝子去海边是吧?你这家伙真是死缠烂打……这些硝子全都向我报告过了。说穿了,你在我们眼里只不过是只烦人的苍蝇。」
我用手边现有的情报对上野做出挑衅,虽说里面多少有些不确定的情报。
「你、这……」
愤怒与耻辱让上野开始颤抖——看来我说对了。
「知道自己没能力让硝子喜欢自己就算了,这次竟然依靠那家伙的力量硬是抓走硝子,我说你也太丢脸了。看你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自己什么都不会,身上的虚轴也是借来的东西,是被那家伙引发出来,不靠那家伙帮忙根本无法诞生的脆弱世界。就凭这种程度的东西……上野恭一,真亏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听见我说的话,上野一如预料地激动大闹: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妨碍我!竟敢妨碍我得到城岛同学……!没错……城岛同学也真是的,只懂得关心这种无能的家伙,却不肯多看我一眼……」
上野一边怒吼一边起身,就连站在五公尺外的我都能看见他紧握的拳头正因愤怒而发抖。他大吼一声,然后闭嘴低下头——这才抬头露出冷笑。
「没错……」
过度的愤怒反而让他冷静下来。
上野也用阴沉的表情瞪着我,张开嘴唇以颤抖的声音笑道:
「仔细想想,现在的你不管说什么,都只是败家之犬在乱吠。」
喃喃自语的同时,上野退后几步。
「你就继续说吧,随便你怎么说都行。说得再多……在这个事实下一点意义也没有。」
上野把手放在自己刚才坐的纸箱上面,放声大叫:
「告诉你一件事。你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在说话的同时,放在纸箱上的手随着上野得意的笑声用力推倒纸箱。
「看吧!看清楚了,城岛晶!这就是现实!」
一样东西从箱子里掉出来。
以棕色为主的布料。
缀满花朵图案的连身洋装。
箱中掉出的东西撞上混凝土地板,从袖子里伸出的手臂发出「匡啷!」一声。
我——
我定睛凝视那样东西。
「怎么样!?她已经是……我的东西了!」
上野以得意的表情大叫:
「懂了吧!?你绝对赢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城岛晶!你的人偶……你的武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上野小心翼翼抱起从纸箱里掉出的东西:
「我发现到一件事。自从我发现城岛同学一直不肯听我的话,我就很确定,要让她成为属于我的人偶……心是最大的阻碍。」
上野用自我陶醉的态度兴奋说道:
「没错……我要让她变得比我拥有的任何一个人偶都高贵,所以心是多余的。直到我发现这件事,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知道我的世界真正存在意义是什么!城岛晶,人偶这种东西……就应该默默听从主人说的每一句话,只要这样就够了!」
没有任何道理,但却充满自信的吼叫。
不过上野的话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的心神早已被他手上的东西夺走。
我没看过这套连身洋装,但是穿着这套连身洋装的人,绝对是硝子没错。
不——应该说曾经是硝子。
上野一脸陶醉地抚摸硝子的脸颊。
她的脸颊呈现纸黏土上漆之后的冷冽质感。
上野继续拨动硝子的头发,手指轻轻在人造纤维发丝之间滑动。
明亮的双眼是两颗玻璃珠。
精致的造型只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
然而眼前的硝子没有灵魂。就算有,大概也只能说是身为工艺品的灵魂。
这种灵魂是来自创作者本身的灵魂,是创作者的世界所制造的东西——
「怎么样,城岛晶!这就是我的世界……『悲情玩具[ragdoll]』的力量。」
恭一放声大笑的同时,抱紧手中的东西。
靠着球状关节连接各个零件的物体——
长得与城岛硝子一模一样,曾经是城岛硝子的球状关节人偶。
我说不出话来,双眼紧盯上野抱在怀中的人偶。
柔顺的头发、细致的肌肤、娇小的身体,还有缺乏表情的脸蛋。
这是我所认识的硝子。
眼前的人偶跟记忆中的硝子极为相似,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没错——这是人偶。
所有者可以任意帮它换衣服、拥抱它、爱抚它。
虽然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也绝对不会违背主人的人偶。
「她再也不会把你挂在嘴边,也不会再违抗我。城岛同学已经是……属于我的东西。」
上野像是在夸耀自己的胜利:
「你再也不可能把她抢回去,因为这是我的东西。既然不会再违背我,就代表这东西已经属于我。所以说、所以说……你再也不可能夺回力量,也无计可施了!现在的她被『悲情玩具[ragdoll]』吞噬,已经跟我的世界融为一体!」
上野小心翼翼地让硝子靠着纸箱坐在混凝土地板上,看起来就像梦游仙境的艾丽丝在树下午睡。然后他轻轻放手,硝子的手臂「匡啷!」一声落地。人类的手臂绝对无法发出这种声音。
「就算操纵我的心也没有用,速见殊子……我只能把一切物质变成玩具,却没办法把变成玩具的物质恢复原状。就算你们再怎么拼命,这个女孩也不可能变回人类!懂了吧?城岛晶,要是懂了……我看就先让你不能动好了。我不会马上杀你,我还要代替你变成城岛同学的固定剂,不只是城岛同学的身体……我要她连内心也变成我的人偶!」
上野缓步走来,身影看起来有些扭曲。
看来他大概打算用「悲情玩具[ragdoll]」的力量,把我身体的某些部分变成玩具剥夺行动自由,再让无限回廊[eternal idle]把「全一[all in one]」从我身上分离。如此一来他就能把硝子身为虚轴的本体也据为己有。
我看向上野背后的人偶。
上野说她已经丧命。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硝子全身的组织已经变成无机物,现在的她是一具精巧的球状关节人偶:心脏早已不再跳动,大脑的活动也停止。不——这些器官根本不复存在。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种状况只能说是「死亡」。
佐伯妮雅的unknown[摇摇晃晃]唯一无法对抗的现象——死亡,终结,生命的尽头。
这不是人偶,硝子已经化为一具尸体。
无可怀疑。
彻彻底底、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尸体,被我害死的尸体。
而我——
眼前的景象看在我的眼里,虽然事前已经隐约预料会有这种状况——
老实说,我发现自己受到的震惊比想像中来得大。
但是没关系。
我成功激发上野的情绪,让他把硝子带到我面前,同时也顺利让他对我掉以轻心。
情势掌握在我的手中,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
若我因为看见死去的硝子就感到悔恨甚至自暴自弃,反而正中他的下怀。
所以我——藏起心思,消去心中动摇,以冷漠的面具取代狼狈的表情。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你好歹也反击一下。」
游刃有余的表情。这样啊,很好——那我就好好反击一下。
上野的脚步很慢,也许他觉得没必要赶时间,也许他以为我会因为过度悲伤而动弹不得。
「殊子——」
我面无表情地呼唤身边的高挑少女。
「——拜托了。」
「0K——」
殊子爽快回答的态度,仿佛只是答应借朋友十块钱之类的简单要求。
「不过真是奇怪,上次也一样……为何来袭击你的人,都是些跟我很像的家伙?」
上次,殊子指的大概是鸳野在亚的世界——能够束缚人心,使对象变成傀儡的「操梦者[iie arier]」。
的确跟殊子的能力很像。
这次也是。
「那当然。」
听见她仿佛有些疲惫的声音,我不禁失声笑道:
「你原本就是例外中的例外,『闹钟[忐忑不安]』。真想知道你以前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惹上这么可怕的深渊。虽说巨大程度可能比不上里绪,但根本就是无底深渊。」
速见殊子,「闹钟[忐忑不安]」。
老实说我很庆幸这家伙是现在这个模样——置身于日常之外,绝不会干涉日常。如果她跟舞鹤一样是那种除了敌意别无情绪的人,这个世界早就不知道毁灭多少遍。这个说法绝对不过分。
「姑且不论由来或是方向……如果只看能做到的事跟不能做到的事,我倒想不出有哪个虚轴和你不像。」
「……也对,不过这样真是挺麻烦的。」
殊子以满不在乎的样子叹气。
听见我们的对话,上野似乎没有察觉任何异状,继续出声嘲笑:
「你们在说什么?最后的遗言吗?」
「呃,你叫上野吧?」
殊子对着朝自己走来的对手露出轻薄的微笑。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没有一丝紧张,甚至看不出任何应付对手的准备动作。
我很清楚这才是殊子可怕的地方。
这家伙——不需要杀气、不需要敌意、不需要紧张感,也不需要任何准备动作,随时都可以给对手致命一击。只要她有意……不对,甚至不需要「有意」这种精神上的仪式,只要脑中闪过杀人的念头,就能即刻付诸实行。
殊子突然开口问道:
「过来这里之前,你和一名班上的同学交过手吧?」
「嗯?你是说舞鹤同学吗?」
「没错,你应该知道她是我的干妹妹吧?」
「啊、我知道,那个人有告诉我……老实说她还挺弱的。」
「没错,她是很弱。」
殊子继续说道:
「她的确很弱。既不稳定,也不像晶和我这样擅长勾心斗角,更不像里绪那么强韧。」
「是啊,像那种家伙根本阻止不了我……你和城岛晶当然也一样。」
「可是呢,上野恭一同学。」
总是笑着玩弄猎物的她,假如有一天生气了——
「她是我的妹妹。」
一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对殊子来说,世上还是有唯一一样重要的东西。
「当我还是人类时,她可是我最后一个憎恨的女孩喔?」
不需要任何杀气、敌意或紧张,便能凌虐猎物的猫科猛兽。
视蹂躏敌人为游戏的猛兽。
一旦决定复仇,必将使尽全力将猎物残忍虐杀——
「就算是对一切满不在乎的我,也有重视的东西。」
殊子缓缓闭上眼睛。
确认过殊子的动作之后,我无视上野的存在,朝硝子的方向踏出步伐。
「……你想干什么?」
上野没有注意到殊子的变化,反而因为我的动作显得一脸讶异。
太迟了,他完全搞错应该戒备的对象。
刹那之间。
「——请允许我投身炼狱。[je NE PEUX PAS VOLER]」
殊子沙哑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
「什么!?」
上野停下脚步,目瞪口呆看向殊子。
殊子脚边的混凝土地板接着出现一个圆形图案。
「我的罪比什么都重。[Je VOUDRAIS ETRE L'ARC-EN-CIEK]」
圆形内侧接连出现小点,将圆周均分成六十等分。
「我的死比什么都轻。[Je NE CRAINS PAS DE MOURIR]」
殊子所站之处延伸出三道像有如针一般的细长影子?
「所以炼狱才是我的栖身之处。[AINSI,je NE PEUX PAS VOLER]」
一根长针,一根短针,还有一根秒针,整个图案呈现的模样是——一个时钟。
「但是,请务必记得一件事。[MAIS VOUS NE DEVEZ PAS VOUS SENTIR HEUREUX]」
指针开始转动,忽而前进、忽而后退、忽而停止,然后继续前进。
「我是无人能比的骗子。[Je DIS SEULEMENT Le MENSONGES]」
指针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睛已经无法看清。
「我想去炼狱,只因为我想把火焰带回这个世上。[ALLONS,allumez MON FEU]」
不断加速的指针,残影覆盖整个时钟盘面——
「只因为我想炸毁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事物——[Je PUINE lE MONDE,MAIS C'EST MENSONGE TOUT]」
开始了。
「打开虚界涡[Uunder gate]……『未爆弹[ARYTHIME]』」
异样的声响。
时钟的声音、秒针的声音、鸽子时钟的报时声。
还有其他一切用来刻画时间的工具所发出的声音充斥四周。
此起彼落的回音把上野恭一震得头昏脑胀,不禁捣起耳朵。
我不理会上野,直接走过他的身边,来到安置硝子的纸箱旁。
时间刚好十二秒。
当四周的声音停止,只剩下耳鸣在脑中回响时,速见殊子——闹钟[忐忑不安]所在世界的法则已复制到位于实轴的这个空间。
「……好了,先来办正事吧。」
耳里还留有嗡嗡声响,让人以为整个仓库都在震动。
「……嗯,拜托你了。」
殊子举起一只手,指尖缓缓指向我身边的球状关节人偶。
原本向上摊开的手掌以招手的动作握起,人偶周围的混凝土地板上立刻冒出数十条看似白色电线的细长物体,简直就像突然钻出的蛇。
像是植物藤蔓,也像是网路线,又像是蛇的细长物体。又尖又细的尖端好像缝纫机的针,一条条立了起来。
它们一齐涌向穿着连身洋装的人偶——硝子的尸体。
「……你想干什么?住手!」
上野转身发出叫喊,但是没有任何意义。
缆线迅速刺进人偶全身,躯干、脸、头、手、胸、脚,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硝子就被埋进白色的荆棘之中。
「硝子的基本资料藏在晶的体内吧?」
「没错。」
一根藤蔓朝着我的方向伸来,然后刺进我的头部。没有任何痛楚,只是隐约有种漂浮感,像是自我受到外人动摇。
「嗯。很好,身体的部分可以完全修复,至于剩下的部分……我可就没办法了。」
「……没关系。」
我藏起心中的苦涩,点头回应殊子的话。
在我们交谈的同时,殊子脚边仍不断冒出像是生物的细长藤蔓。这些藤蔓的质感类似塑胶,却又长满像是叶子的东西,看起来介于植物与无机物之间。
尖端没有开花,反而长出针头的奇异藤蔓。
藤蔓爬上殊子的手臂,以爱抚的动作滑过她的肌肤,亲吻她朝上的手掌。
看起来就像畸型植物,又像异常繁殖的电线。
操纵它们的人看似童话故事里的魔女,又像网路恐怖行动的主谋。
「闹钟[忐忑不安]」——速见殊子微微眯起眼镜后方的双眼:
「……修复完毕。」
话才说完,聚集在硝子身上的大量电线便一齐向后退。
留在原地的是——
「这算什么,怎么……可能?」
上野恭一不由得感到惊讶。
「……非常完美,多谢了。」
「别客气。」
——从球状关节人偶变回正常人体的城岛硝子。
速见殊子,形式名「闹钟[忐忑不安]」。
能力是侵蚀对象的自我境界线,强制给予对象深度催眠。
在开放虚界涡之后,能够得到名为「未爆弹[ARYTHIME]」的世界。
这个世界让殊子得已任意入侵对象内部,取得其中的物理情报并加以重新编码,使对象本身出现物理变化。运用这种力量,殊子能够自由自在改变世上一切物质的形貌,不分有机物无机物,她都能将之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靠着这个能力,把由纸黏土、玻璃眼珠、人造毛发与球状关节构成的人偶,重新建构成有机物组成的人体,根本不是问题。「骗人……骗人……骗、人……!」上野试图冲向恢复原状的硝子——「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伫立在电线荆棘丛里的恐怖分子女王发出冷笑,同时用手指对她的仆人发号施令:「去吧。」「咦?什……!」
一模一样的电线从水泥地板冒出,像蛇一样绕着上野不停游移。随后电线尖端的针刺向它们生长的地面——也就是上野脚下的地板。
混凝土随即产生变化,上野脚边突然出现看似蛇尾的粗糙物体。
那是一种看起来好像有生命的红铜色东西。
虽然是有机物,但是本身没有意志,全凭电子讯号加以操纵,殊子特有的破坏化身。
女王一动也不动,却能够操纵一切,身边的所有事物都为她所用。
「啊……咿!」
变化后的混凝土以生物的动作卷住上野,将他的身体紧紧缠绕。
「呜、啊啊啊啊啊!」
上野急忙用「悲情玩具[ragdoll]」侵蚀缠住自己的尾巴,但是丝毫没有效果。
「没用的……就算你把它变成玩具,我也会马上让它变回原来的物质。」
我说的「相似」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殊子在开启虚界涡之后,能够得到让物质产生变化的能力。
光从能够引发的现象来看,这种能力极为方便,简直可以说是强到犯规。
只要殊子愿意,她可以任意模仿各种虚轴引发的结果。当然两者之间的本质完全不同——只从表面上来看,她可以制造出大量看似猫的东西并加以操纵;可以让整个房间里长出看似细长头发的东西;可以把人的伤口变成别的东西,让伤口看起来好像已经痊愈。
从敌人的角度来看,这种近乎万能的能力想必是很大的威胁吧?只是使用这种能力必须付出代价——使用者在事后会连续昏睡三天。不过这种事现在一点也不重要。
「上野恭一,我听舞鹤说过你似乎很会耍小聪明。」
我对着无法动弹的对手开口:
「你的确会玩弄一点手段,只是还太嫩了。」
「什、什么太嫩了!你居然……居然依靠别人的力量……卑鄙……!」
「……别人的力量?卑鄙?」
上野无聊到极点的抱怨让我不禁失笑: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可是在事前就听说你是个喜爱卖弄计谋的家伙,你以为我会笨到跟你这种人玩心理战吗?」
没错,明知对方设下圈套,又何必乖乖踏进去。
在彼此都是以性命相搏的情况下,选择光明正大一决死战之后失败,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我说你……似乎很想证明『上野恭一比城岛晶更优秀』……原谅我说得直接,会去执着于这种无聊小事的人根本就是笨蛋。跟对手打心理战时,有必要夸耀自己的力量吗?当你成功封住我的力量,为什么没有立刻给我致命的一击?只不过是得到世界就让你得意忘形吗?听好了……就算你把对手的力量削减为零,一旦被对手察觉到真相,你的计策就是失败。即使对手的力量已经归零,也绝不能让对手发现。光是零还不够,还要把对手的胜算减到负数,更要想尽办法避免突发状况,这才叫……计策。你只不过成功陷害我一次就志得意满,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我才说你还太嫩。」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
比起处置这个家伙,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殊子的能力虽然超乎常轨,但也并非万能。眼前这个情况还有一个问题。
她已将硝子外形的人偶重新构成硝子外形的人体,但这只不过是物理性质上的变化,只是材质与形体与人类相同的复制品。
即使是殊子也无法赋予生命给自己制造的东西。因此这个身体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全身的血液不会流动,也丝毫没有自我意识。简单来说,殊子只是创造出一具新鲜的人类尸体。
就算用电击刺激身体让心脏恢复跳动,让氧气经由呼吸传递到全身,最后也只能得到没有智慧与意识的生命,身为人类的硝子依然不会活过来。
「好了……我得加快动作才行。」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从保健室借来的美工刀。
放松手臂的力量——用刀刃在手腕上用力一划。
伤口不深,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有流血就行了。
只是……这些血还不够。我把手指伸向伤口,用力把伤口掰开,让伤口的血液潺潺流出。
「上野恭一……看清楚了。」
我在硝子身旁蹲下,对着不断挣扎的上野说明:
「你的虚轴『悲情玩具[ragdoll]』可以把人的身体变成球状关节人偶,硝子的身体也的确因为这样死亡。但是……硝子的本体,应该说身为虚轴的硝子并非这个身体,而是藏在这个身体内面空间的,全一[all in one]型万能被动武器建构装置。这个本体——只是在内面空间以细胞为单位,控制硝子的身体。说得明白一点,不管你对这个身体做了什么,对硝子的本体都没有任何影响。」
我的话里多少带有谎言。
的确,无论硝子身为人类的身体遭到多么严重的物理损伤,「全一[all in one]」的本体都不会受到影响。这个少女的身体曾经是「全一[all in one]」所在的虚轴最后存活的人类,这个女孩的精神早已死亡,身为机械的本体只是继续维持这个身体的生命活动,把这个身体当成自己的容器。
说穿了,她的作用就只是让本体能够联系处于实轴的这个世界还有我,是一种具有类比式沟通功能的装置。
只不过她的灵魂虽然消灭,但身体还活着。
自从硝子来到实轴之后,每天的生活让她得到身为人类的经验。这些经验一方面在脑细胞累积,一方面也回馈给身为机械的「全一[all in one]」。因此当硝子稳定存在于实轴时,她已同时拥有身为机械的数位性与身为人类的类比性。
也因为如此,当硝子像现在这样失去累积在身体里的记忆与经验,对我和硝子来说都是个大麻烦。按照现在的情况,就算硝子醒来,她也只会变得和我一样——过去的记忆对她来说只是单纯的纪录。唯一不同的是我至少还拥有身为人类的感情,而她却没有。
也就是说她将失去原本萌生的感情,变回六年前的那个机械。
「硝子……来取回资料吧。」
对于这一点,我早已准备好应变措施。
为了应付她的身体遭到损坏的状况,能够从平时就将她培育的感情——也就是成长过程即时记录下来的装置。
这个装置就是与她共同生活的固定剂——我的身体。
将一部分来自硝子本体的不定量子融入体内的我。
我抓住硝子的脸颊,让她张开嘴巴,把手指伸进去压住舌头以保持喉咙畅通。
然后抬高她的下巴,将手腕伤口对准嘴唇,让血液流进她的口中。
硝子当然无法吞咽,于是我尽量抬高下巴,强迫血液随着地心引力流进她的食道。
「你……你在干什么!」
上野惊慌大叫,但是我完全不加理会。
硝子的身体渐渐吸收我的血液。
「咕噜!」一声,她的喉咙也有了反应。
「嗯……」少女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手指与眉头动了几下,用舌头舔舐我的伤口;抬起虚弱的手臂,抱住我的身体;喉咙主动吞咽我的血液,来不及吞下的血液与唾液混合而成的淡红色液体沿着嘴角流出,化为细长的水流滴落衣服,连身洋装立刻染上斑斑血迹。绑在头上的缎带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摇晃。
过了一会儿,藏在睫毛下的双眼微微张开。
我的手离开硝子嘴边。
「啊……」
面带陶醉表情的硝子轻舔自己的嘴唇。手指接起不断滴落的血液,送进自己口里。舌头搅动唾液发出啧啧声响。
把口中血液全部吞下之后,硝子先吐出一声长叹才开口说道:
「……早安,主人。」
城岛硝子用那对仿佛是玻璃珠,但又货真价实属于人类的眼睛看着我。
「早。」
我反答一句:
「睡得好吗?」
「我无法回答这种抽象的问题……正确说法是我的本体一直醒着,目前的状况也已透过附加在主人血液里的资料确认完毕,还请安心。」
我将手伸向硝子:
「起得来吗?」
「其实不必借用主人的手也站得起来……但我判断现在还是接受主人的好意比较好。」
硝子边说废话边抓住我的手,指尖传来真实的温暖触感,一股暖流充满我的心中。
「硝子……有人欺负你吗?」
「主人请放心,我誓死守护我的贞操。」
「这样啊。」
说话的语气就和平常一样,我的嘴角不禁上扬。
我拉起硝子,两人一起面对上野。
「骗人……怎么会……骗人、骗人、骗人……!」
上野喃喃自语的声音同时夹杂惊愕与愤怒。
「我的……我的人偶……我的人偶怎么会……!」
「上野同学,我不是你的人偶。」
「骗人……城岛同学,你是……你是我的……!」
「好了。」
我让硝子躲在我的背后,看着上野说道:
「该怎么处置你呢?」
我的话刚说完,五公尺外的殊子立刻问道:
「晶,可以把他……交给我吗?」
+—+
城岛晶稍微想了一下,说声「交给你了。」便向后退了一步。
速见殊子再次面对上野恭一。
恭一无法动弹,身体被混凝土形成的尾巴牢牢绑住,就算用自己的能力把它变成玩具,也会立刻变回原本的混凝土。恭一的脚碰不着地,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现在就连硝子都被城岛晶抢回去——如今恭一心里只有「绝望」两个字。
面带微笑的殊子对恭一说道:
「好啦,上野同学……你还有办法逃走吗?」
「住……住手,不要杀我……!」
放声大喊的恭一已经有些精神错乱。这样下去自己只是待宰羔羊。
「杀了我你也会死,这是绝对无法改变的!」
恭一试图威胁对方,而且这也是事实。
他除了拥有能将接触的物质变成玩具的「悲情玩具[ragdoll]」之外,无限回廊[eternal idle]还在他的心脏埋进另一个虚轴——「化人幻戏[pyramind song]」。
殊子绝对不敢杀自己,这样做会让她一起同归于尽。殊子不可能做出这种等同自杀的行为,已经抢回硝子的城岛晶也一样。恭一以这张最后的王牌为后盾,对殊子投以乞求的眼神:
「已经够了吧!?我愿意放弃城岛硝子,所以……!」
有对方的生命担保,恭一知道自己性命无虞,唯一的问题只剩下如何脱离眼前的困境。就算失去硝子、就算以后再也不能发动「悲情玩具[ragdoll]」,任何代价都比死在这里好多了。只要能够活下来,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我不会再对你们出手!也不会再用『悲情玩具[ragdoll]』!」
面对拼命求情的恭一,殊子伸手摸摸下巴:
「……这样啊。」
表情看来有点犹豫不决,再加把劲求饶或许就能让她放自己一马。
「城岛晶,也拜托你……饶了我……求求你……」
「这个嘛,晶觉得如何?」
「我不是说交给你吗,殊子?照你的意思做就好。反正……我跟这家伙无冤无仇,也不打算报复他,更何况我也想不出杀他的方法。」
「喔?这样好吗?硝子不是被他杀死一次吗?」
「别挖苦我了,你也很清楚吧?硝子之所以会被杀……不是因为这家伙,而是我的责任,是我太不成熟招来的后果。既然如此……就算要这家伙偿命,也无法改变我不成熟的事实。」
「呵呵。」
城岛晶的回答让殊子不禁轻笑出声:
「这样啊?好吧,既然晶这么说,那我就不杀你了。」
「啊、啊……」
恭一闻言也显得热泪盈眶。一方面是他刻意为之,一方面也是打从心底感到安心。恭一原本就不算勇敢,也不是那种会因为自己的欲望铤而走险的人。只要对手愿意放过自己,他情愿马上逃得老远,丝毫没有报仇的念头。
殊子的手指微微一动,绑住恭一的混凝土块立刻松开,如同潜水般消失在地。重获自由的身体随着地心引力往下掉,双脚跟膝盖同时落地。
恭一坐在地上,安心吐出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赶快逃跑就没事了。
「非常感谢……!」
恭一连忙道谢然后起身,也顾不得殊子、晶还有硝子都望着自己,转身就往仓库出口走去。他的脚步自然而然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成了小跑步?他连回头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喀锵!」一声。
「……咦?」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墙。
墙壁不知是由何种材质构成,质感跟刚才绑住恭一的红铜色尾巴一模一样。恭一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道墙凭空冒出,脚步一时无法停止,几乎快要撞到墙才勉强止步。最后虽然没有撞墙,却也失去平衡坐倒在地。
「咦、咦……」
恭一脑中充满问号。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要放过自己吗?
难道对方在说谎?其实——
「你要去哪里啊,上野恭一?」
背后传来温柔甜美的声音。
「咦?啊……?」
速见殊子出现在恭一面前。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想回去,真是性急。」
被有如电线的藤蔓所簇拥的傲慢身影,正用猛兽般的双眼注视恭一。
「那、个……」
「也对,那种说法的确很容易被误会。」
「咦……?」
恭一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我是说过不杀你没错,可是……」
可是——
「——我可没说要放过你喔?」
恭一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带着硝子跟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一起来到这座仓库时,临走的无限回廊[eternal idle]曾经给恭一忠告。
那个人说过:
——不要小看速见殊子。
——不要让她做任何事。
——她是所有虚轴中最恐怖的。
话中的速见殊子如今正在低头俯视上野。
「上野恭一同学?」
眼镜后面的双眼微微眯起,周围的电线不断蠢动,不过似乎没有发动袭击的意思。
没有杀气。
没有一点杀气。
「晶刚才说要你偿命也没办法弥补自己的不成熟……只不过,其实我不这么认为。」
恭一发现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恐惧的经验。
就好像已经上了断头台,刀刃正朝着自己落下。
那是一种没有杀意的暴力,可以轻易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就算不追究你杀死硝子……我刚刚不是说过吗?」
她到底在说什么?
恭一的脑袋一团混乱,根本无法思考。
唯一可以确定无法抗拒的死亡已然降临。
殊子继续说道:
「就算是我,也是有重视的东西。」
「啊……」
舞鹤——蜜,速见殊子的干妹妹。
恭一的同班同学,他在来到这里之前打倒的虚轴「破碎万花筒[delayed kaleido]」。
「啊,可、可是……」
听说殊子跟蜜的关系很不好。
舞鹤蜜的虚轴被速见殊子封印,所以舞鹤非常讨厌她。
既然如此……
「你说『可是』?」
既然如此,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种恐怖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搭乘的公车正在坠落悬崖。
这是——
「的确……她的伤是可以治好没错。」
殊子身上没有杀气,反而露出浅浅的微笑。
不过此时的恭一已经认清这种笑容,到底蕴含多少恐怖。
速见殊子在笑,一点杀气也没有——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帮个忙好吗?『全一[all in one]』!」
殊子轻叫一声,恭立刻刻吓得浑身发抖。
这才发现城岛晶默默站在殊子背后,单手拿着某种类似机械的东西。
由许多细小的零件组成,形状有些歪曲,看起来像根棒子的物体。
就形状看来,似乎是一把剑。
「啊、不、不、不要杀我。」
「不会杀你的。」
晶开口回答胆颤心惊的恭一:
「只是要把你的『悲情玩具[ragdoll]』跟『化人幻戏[pyramind song]』分离出来。」
「就是这样。」
殊子接在晶之后说道:
「她好歹也是我的妹妹,总不能一直让她过着没有脚的苦日子。」
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腼腆。
「一点也不痛,当然也不会死……对吧,晶?」
「是啊,没错。」
殊子的笑容已没有先前那种恐怖至极的感觉,恭一甚至觉得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一定是这样,是自己多心了。
她八成只是在威胁自己,只要自己别再反抗就不会有事。最好的证据就是殊子已经让恭一身后那道墙消失,晶看起来也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恭一又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看来今天应该可以安全回家。
晶举起手中的剑,刺进恭一的胸口。
刺进来的前一刻,恭一下意识闭上眼睛,随即发现真的一点也不痛,只是有种身体被异物贯穿的感觉。原本盘据在恭一体内的世界——「悲情玩具[ragdoll]」与「化人幻戏[pyramind song]」无声无息从这个世界消失,只留下一片空虚。
恭一的意识有些模糊,这是世界遭到破坏的反作用力。
不过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怖。
恭一确信自己可以再次睁开眼睛,打从心底感到放心。
「啊,对了对了。」
朦胧的意识听见殊子的声音。
怎么了?恭一稍微睁开眼睛。
此时。
「咦……?」
恭一这才发现自己的安心只是一场误会。
环顾四周,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大量白色畸形藤蔓团团包围。
藤蔓的另一头。
「啊……」
恭一看见的东西让他发现刚才感受的恐怖根本只是微不足道。
那是远比死亡还要深沉黑暗,殊子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上野恭一……我的确不会杀你。」
发出无法控制的惨叫,意识逐渐模糊的恭一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很抱歉,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伤害蜜的罪。你很快就会觉得死了还比较好,我要让你永远待在最彻底的恶梦里。」
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漆黑色火焰,寒冷刺骨的炽热。
「呜……哇、啊、啊、啊、噫、噫、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恭一身边的大量电线同时把尖端对准恭一。
头、眼珠、鼻孔、耳朵、脸颊、胸口、手臂、腰、肚脐。
电线刺进身上的每个部位,没有任何痛楚,只有某种无法抗拒的东西不断侵入体内。
恭一的意识坠入极度的恐惧——就此中断。
+—+
结束对上野恭一的处置,殊子长叹一口气:
「实在是有点累啊。」
边说边坐在混凝土地板上。
「多谢了。」
在她背后的我用简单一句话表达对她的谢意。
「可是……殊子,我感到很意外。」
「咦?什么?」
「我是说舞鹤的事。原来你还挺关心她的。」
我看见殊子令人意外的一面。
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世间万物,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即使是骨肉至亲或恋人也无法改变她的态度——我一直以为殊子是这样的人。但她对一向憎恨自己的干妹妹,竟然抱持那样的感情,我不禁感到很意外。
「啊……该怎么说……」
殊子看起来有点害羞。
「老实说,她和我很像。」
「很像?」
「像以前的我。」
声音听起来有点想要随便蒙混过去,说不定她说的话是真的。
「你以前……是那个样子吗?」
「这个嘛,应该没有那么严重……不对,好像就是这么严重?反正都一样,总之我实在没办法放任她不管。」
我笑着说声:
「舞鹤要是听到这些话,想必会生气吧?」
「那就请你帮我保守秘密喵——」
殊子耸耸肩,然后用力伸个懒腰:
「好啦,睡觉时间到了。」
将她的世界——「闹钟[忐忑不安]」的法则套用到实轴,必须付出连续昏睡三天的代价,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间。殊子似乎遭受猛烈的睡意袭击,直接在原地躺下。
「接下来的事我帮不上忙,得靠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等会儿我们就得赶去救出直川君子。既然殊子已经睡着,届时将无法利用操纵记忆瞒过当事人,所以我们在行动时必须加倍小心。
「我知道,安心睡吧。」
「啊,对了。」
殊子眯起眼睛,嘴巴像猫一样抿起,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怎么了?」
殊子在睡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姬就、拜托你了。因为是晶、所以……」
听起来有如耳语。
——原来如此。
过去的恋人姬岛姬。
虽然表现得满不在乎,殊子还是很关心她。
殊子一定想要亲自救出姬岛,因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是她的生存之道。即使如此——殊子还是表示把这件事交给我。
我觉得有点与有荣焉,同时充满干劲。
殊子,很抱歉没能让你亲手夺回姬岛。
「嗯,交给我吧。」
我点头回答。
殊子没有反应。此时的她已经进入梦乡。
「睡得真熟。」
硝子在旁观察殊子的睡姿,喃喃说出自己的分析。
「可是主人,既然殊子会连续睡上三天,就不能把她留在这里。该把殊子的身体安置在哪里才好?」
「说什么安置……算了,就把她带回家吧。」
「说得也是。」
「嗯。」
话说回来,上野恭一失去意识,殊子陷入熟睡,也就是说此时的仓库——是我和硝子两人独处的空间。
我转身面对硝子。不是人偶,而是货真价实、身为人类的硝子——
原本紧迫到极点的心情立刻放松,我不由得大口叹气。
一直以来……打从我在保健室醒来,在那里被里绪叱责之后,我就一直压抑自己的思考。
我尽量不想硝子的事,因为当时唯一的目的只有尽快解除眼前的危机。我故意忽视想要逃跑的感觉还有对硝子的思念,抹杀它们的存在。
如今这些感情一口气解放。
硝子以发呆的表情抬头看着我的脸。
面无表情的脸、纤细的手脚、散发光泽的柔顺头发、淡红色的双唇,还有一对不时眨动的大眼睛。
我仔细端详硝子的脸,总觉得和平常有点不一样。
殊子的重新塑造当然没有失败。
没错——这种感觉就跟我第一次遇见硝子时一样。
我说不出话,想要抓抓脸颊掩饰心里的难为情,却连挪动手指也办不到;我想说些什么,但是喉咙不听使唤。这些现象的原因究竟是喜悦还是爱情?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就像一座雕像,没有任何动作。
「主人。」
硝子在呼唤我。
我想开口问她怎么了,却只能轻轻点头。
然后——
在我的注视之下,硝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睁开双眼、端正姿势。
头上的缎带随着她的动作摆动——硝子对我深深鞠躬说道:
「主人……真的非常对不起。」
「……咦?」
硝子的道歉让我不禁为之一怔。
「都是因为我没把实情告诉主人……才会发生这种无法挽回的失误……就算主人把我丢弃也不足以弥补我的过错。」
抬头仰望我的硝子看起来有点悲伤。
我想这番表现不是演技。她并非故意做出看起来有点悲伤的表情,而是无意识、没有任何理由、自然而然流露的些微情感——
「你在……说、什么……?」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发抖。
「该道歉的……是我。」
话一出口,我的心便开始翻腾。
眼泪流不出来,因为我的眼泪早已消失——从我成为硝于固定剂的那一刻起。
但我无法控制发抖的声音,身体开始发热,眼前一片模糊,几乎快要站不住。
「都是我的错。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笨到竟然……害死你。」
我用抖动的手指抚摸硝子的脸颊。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还有属于人类的体温。
一直待在我身边,六年来几乎没有长高的娇小少女。
我已无法抑制心中的悸动。
「是我没有办法保护你……明明和妈妈约好,我却没有遵守诺言,反而让你遭遇这么危险的事。我差一点真的失去你……差一点就害你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努力感受手中触感,确认硝子的脸孔轮廓。
我摸摸她的头。从以前开始,每当发生什么事,我总会摸硝子的头,就像哥哥在安慰妹妹。这样的动作已经不知重复多少次,我一直以为未来也是如此。
但是就在刚才,我差一点就要永远失去这个触感。
我把手放在硝子头上,弯下腰对她说:
「对不起。」
我对上她的视线,深深凝望她的双眼。
记得六年前的我只比硝子高一点,曾几何时我们的身高已有如此大的差距。
但是我的内在为何一点也没有成长?
当时和她一样高的我,或许还比现在了解她。
「对不起。」
「主人……请不要道歉。」
「对不起。」
头上的缎带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摇晃。
那是我在小学四年级买给她的东西。记得那时的我第一次拿到每个月固定的零用钱,因为一时高兴,也不管适不适合就买了这个给她。
这条缎带对小学生来说是相当昂贵的东西,当然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仔细一看还可以发现缎带已经有几处脱线,但是硝子还是把它洗得很干净。
不管到哪里,硝子总是把它绑在头上。
硝子真的很珍惜它。
只不过是条缎带——却是如此用心对待。
「硝子。」
我终于理解一件事。
我总是对别人说硝子就像我的妹妹,心里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若有人问起硝子是不是我的恋人,我的答案永远都是否定。但是心灵深处却又隐约存在这种期望。
这些说法全部都对,但也全部都错。
家人、妹妹、恋人,这些定义根本毫无意义。
对我来说硝子就是硝子,没有任何单字可以定义。
我想起自己对上野说过的话。
这家伙是我的所有物?开什么玩笑。
完全相反。
打从六年前开始,我就已经被这家伙束缚。
表面看来是她服从我,实际上却是我被她支配。
我们早已经忘记谁才是主体。
因为我们的关系就是如此——密不可分。
「我绝对……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我一手摸她的头,一手抱住她的肩膀拉近自己。
就像确认彼此的存在,我用尽全力抱紧眼前的娇小身躯。
「主人,你愿意……原谅我吗?」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
我以呐喊的气势说出这句话,感觉到两只纤细的手臂抱住我的背。
「那么我也是,主人。」
感受到比我低一点的体温,就和小时候我背她出门时一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然后不约而同离开彼此的身体。
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接下来还有很多事得去做。
「好……我们先回去一趟。」
「是。可是……要怎么回去?」
「佐伯老师的车停在外面。」
说话的同时看过周围,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这么说来。」
佐伯老师的车是四人座,最多只能塞下五个人。
若把昏倒和睡着的人都算进来,现场共有四个人。
「要把上野同学送回家吗?」
「嗯,殊子已经让他把所有事都忘掉,留他在这里也不太好。」
「看样子后座会有点挤。」
「不……这个嘛。」
其实就物理方面来说没有问题,但是佐伯老师说过前座是史蒂芬妮专用席。
「算了,只好叫史蒂芬妮忍耐一下。」
「史蒂芬妮?谁?主人……难道是你趁我不在时找到的代替品?动作真快……」
硝子后退一步,以满是狐疑的表情看过来。
我原本想和平常一样骂她笨蛋,但是随即转念走近硝子,摸摸她的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代替你。」
硝子显得有点惊讶,两只眼睛直盯着我瞧。
下一个瞬间——
「主人……你对我说这种话,我……还是算了。」
说完话的硝子默默避开我的视线,转身离开我的手中,一个人朝出口走去:
「那边的两位就请主人搬运。我只是个弱女子。」
「嗯,没问题。」
看着似乎故意加快脚步的背影,我也自然而然扬起嘴角。
+—+
就在城岛晶与城岛硝子回到学校保健室的同时。
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一分,上野恭一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
「……唉呀?」
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从床上起身,看了一下房间——房里的电灯开着,抬头看向时钟,也不知道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走到窗边打开窗帘才发现外面一片漆黑。
恭一心想,自己总不可能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话说回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恭一开始在脑中搜寻睡前的记忆。
今天是暑假的第一天,早上得去学校参加暑期辅导。
经过一阵思索,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没错,自己决定向城岛同学告白,所以在下课之后把她约出来——结果被拒绝了。回家之后一直自怨自艾,大概是在那段时间不小心睡着的。
虽然想起事情的经过,但并非什么美好的回忆,失恋的痛苦又在胸中蔓延。
「唉……」
恭一吐出一声叹息。
要是一觉到天亮就好了,至少早晨的忙碌可以让自己无暇回想这些讨厌的事。不过既然被甩了也没办法,眼前的问题是明天应该如何面对。恭一不认为自己有办法若无其事地上学。
总之先睡再说,等早上再洗澡吧。
恭一边喃喃自语边躺回床上,就在此时——
「叩咚!」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
「嗯?」
应该不是错觉。听见声音的同时,恭一的身体也感受到轻微的震动。
是风吹过的声音吗?可是这个声音也未免太大了。
恭一有点在意,越是在意就越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转头环视房间,想找出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最后发现衣橱最可疑。
——真希望是老鼠或蟑螂。
恭一随手拿起国中校外教学时在京都买的木刀。虽说买这种纪念品似乎有点愚蠢,但在驱除这类大型害虫时倒是很管用。
恭一蹑手蹑脚靠近衣橱,把手伸向门把。
心里不停默祷最好什么都没有,同时把衣橱的门拉开。
就在此时——
脑中响起某人的声音。
你。
声音来自一个女人,恭一没听过这个声音,却感到声音里含有难以违抗的权威。那是十分有力而又异常响亮的声音。
声音就像天启般在脑中响起。
你从现在开始。
「……咦?」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突然袭来,恭一的视线牢牢看着衣橱,就算想移也移不开。
贴满整个衣橱内侧,一张又一张的照片映入眼帘。这些全都是城岛硝子的照片。
除此之外,还有恭一自己买来放进衣橱的东西——外表神似城岛硝子的球状关节人偶。
就在看见这个人偶的瞬间,声音在恭一脑中下达不可抗拒的命令。
你从现在开始,只要一看到人偶就会陷入无以复加的恐怖。
「啊……啊……」
双脚不停发抖。
不知道为什么,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收在衣橱里的人偶,这个长得跟硝子一模一样的人偶,看起来竟然远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恐怖。
「噫、咿、噫咿咿!」
喉咙自然发出哀号。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如此可怕的东西,这种恐怖到了极点的东西。
竟然坐在我的衣橱里!
恭一吓得全身发软,双脚使不上力。内心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东西,身体早已吓到冒出鸡皮疙瘩,却连想要移动视线都做不到。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呜哇啊啊啊啊!」
恭一胡乱挥舞手中的木刀,木刀猛力劈中衣橱,黑色大箱子跟着剧烈摇晃。
球状关节人偶从衣橱里跌出,直接压在坐倒在地的恭一身上?
细长的头发,纤瘦的身体。
压着自己的冰冷手臂,还有在男女接吻的距离凝视自己的玻璃眼珠。
看见这些东西,恭一的感觉是——
假发的光泽比蟑螂翅膀还要令人作恶。
压在自己身上的树脂身躯,还有胸部的曲线让人联想到蛇鳞的触感,一碰就觉得恐怖
随重力摇晃的手臂就像一边蠕动一边从天花板掉下来的蜈蚣般可怕。
映不出任何东西的双眼仿佛死鱼眼睛,足以把人的心神啃噬殆尽。
端正但毫无表情的脸孔,比暗夜幽灵更让人毛骨悚然。
身上的洋装的蕾丝有如蜘蛛的脚缠上自己。
不停摆动的裙摆仿佛大量繁殖的霉菌随风四散,让人一看就起鸡皮疙瘩。
树脂身体散发出的化学气味越闻越想吐。
如今,这些东西全部紧贴在自己身上——
不成人声的惨叫穿过房间,回荡在整个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