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冬季的猎洞生活
因为大家都说是“猎洞”,所以恰克慕以为那是一个小小的洞穴。不过,亲眼看到之后,才知道与原先的想像实在相差甚远。溯着青弓川而上,越过瀑布,再深入进去后,有块地方类似谭达家也有的小草地。那片草地的深处,矗立着灰色岩壁。虽说是岩壁,却缠绕着长春藤,树木强韧地扎根在岩壁细小凹处堆积的土壤中,覆盖岩石表面。此刻秋深了,冬天的气息越发浓厚,树木落了叶,灰色的岩石表面有很多地方都裸露出来。
岩壁上头有个小小的洞,是一个人可以独自通过的小洞。谭达点起火炬进入洞里,过了一会儿之后呼唤恰克慕。恰克慕战战兢兢地走进里头,一进去吓了一大跳。因为跟皇宫大厅差不多大的巨大洞穴出现在眼前。天花板高到连光线也照不到,火炬的火光也照不进深处。
以为里头会湿答答的,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干燥。
“我们叫这里玄关,这里太宽广了所以很冷。到那边去,带你参观我的家吧!”
谭达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模糊,恰克慕赶忙跟上去,看到火炬的光线中浮现出三个洞穴,最左边的安了扇木板门。
“听好了,不要独自进入右边的洞穴。里面很深,有很多岔路,要是迷路就出不来了。中间的洞穴,走进去一点有泉水涌出,水很好喝喔。最左边的是我家的入口。”
喀啦喀啦打开了木门,谭达进入其中,恰克慕注意到前面有昏暗的光线。走进短短五步左右的距离,就是豁然开朗的空间。
恰克慕忍不住发出欢呼。椭圆形宽阔洞穴的墙壁光滑无比,非常干燥,墙壁的左上方,有三个排烟用的洞,阳光从那里透进来。以切好的原木铺成地板,上面铺着蔺草编成的席子,正中间挖出地炉,洞穴深处则是排放着各种形状小壶的架子,以及三个大瓶子,还有避免受潮而以油纸牢牢包起来的棉被。
“这真是很好的家呀!”
“就说么,是过冬的洞穴呀!好了,你来帮我,晒棉被、打扫干净,该做的事情多得跟山一样高。”
接下来的两天,帕尔莎等人为了准备过冬而忙碌着。准备大致完成的第三天早晨,特罗凯带着谭达到席库马诺峡谷。为了调查“食卵者”拉卢卡的事情,要去与“土之民”裘其·洛·凯见面。
“在下雪之前,应该可以到达席库马诺,不过说不定裘其·洛·凯已经冬眠了。总之,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说。帕尔莎,你要好好保护卵喔。”
听了特罗凯的话,恰克慕不满地瘪着嘴。因为听起来像是只有卵才重要,他怎么样都无所谓。谭达笑了出来,看着恰克慕。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啦!师父就是喜欢惹别人生气。你要是上勾了,师父就会乐不可支——帕尔莎要小心喔。”
帕尔莎抱着胳臂,皱起眉头。
“是是是,你也要小心。下雪之前回得来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使命的。”
两人出门之后,周遭忽然陷入寂静,恰克慕抬头看着帕尔莎。
“总觉得这样有点寂寞。”
“是呀。因为他们是比平常人更吵闹的家伙。可是,我们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没有时间寂寞了。首先,得好好锻炼你才行。”
恰克慕露出扫兴的表情。
帕尔莎的锻炼方式虽然严厉,但绝对不会强人所难。也不会煽动不停地说:“加油!加油!”只有口吻平淡的指导而已。日复一日,时间飞逝而过。帕尔莎一直在留心追兵的动静,不过既没有皇帝派来的追兵上门的迹象,也没有感觉到叫做拉卢卡的纳由古恐怖生物的气息。
从早上起床之后到夜晚就寝之前,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不管是身处鸟儿清澈叫声交错的森林中,或是与帕尔莎围绕着地炉火焰的夜晚,恰克慕都曾经有着至今为止的所有遭遇都像是梦,这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明明只过了短短一个月,可是他已经觉得二之宫的生活是遥远的过去了。
夜晚,他不再梦见那个“想回去的梦”,如果不思考在这里与帕尔莎如此度日的原因,就可以过着完全不会感觉到自己身上有着精灵卵的日子。傍晚,夕阳光芒斜射的树林里,独自一人捡着烧火用的木柴,恰克慕陷入沉思——思绪慢慢回到他一直在想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是其他人,精灵的卵为什么会选择产在自己身上呢?
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答案是:“因为我是皇子。”可是,如果是这样,圣祖神话中出现的亚库族孩童又是怎么回事?一百年前的孩子,不是亚库族的人吗?那些孩子跟皇子之类的人,一定没有关系。而且,自己已经不是皇子了。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恰克慕就会伴随着心痛,忽然感到一股奇妙的心情。他以前曾经想过,就像自己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这点,绝对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一样,自己身为皇子,也一定是不可改变的事情。但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自己就再也不是个皇子了!人的身分,不管有多少种,都是随时可能改变的。
更奇妙的是,恰克慕并不讨厌此刻正在这样捡着柴薪的自己;他甚至不可思议地想过,以前衣服不是自己穿、身体也要别人帮忙洗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活的人呢?
用绳子捆好柴薪,恰克慕发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熟练收集柴薪了。一开始,明明连绑条绳子都不会。缠绕绳子再加以绑好的动作,现在已经十分熟练,恰克慕露出微笑。
(我觉得,像这样慢慢地可以靠自己做点什么事情比较好。举止动作一切都要听从别人的命令行动,真的很无趣——我才不要被皇子这个身分束缚住。)
背好柴薪起身,抬头一看天空,云朵染上了枣红色。
胸口隐隐作痛,昏暗的影子投射在恰克慕脸上。
(可是……现在,我被“精灵守护者”的身分束缚住了。)
恰克慕心想,不论何者,都不是自己主动选择的身分。并不是他想身为皇子才来到世界上的,更不用说是“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洽卡的身分了。
接着,伴随着沉闷、无从发泄的愤怒,恰克慕再度回到一开始的念头——为什么是我?
*
谭达等人离开之后的第十天,随着宛如呼吸一般地自然下起雪了。雪花快速地不停飘落,盖过大地、树木,与所有的一切。
帮忙洗刷工作的恰克慕,手指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皲裂破皮。晚上,一把手放在地炉的火旁取暖,恰克慕立刻慌张地缩手。因为皲裂的地方刺痛不已。帕尔莎察觉到恰克慕的样子,拉起恰克慕的手。
“让我看看是哪只手——啊,这么漂亮的皲裂呀!”
呵呵笑的帕尔莎站起来,在里头的架子上东摸西索,不一会儿,拿着膏药回来,涂在恰克慕的手指上。帕尔莎的手,跟恰克慕母亲的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是有着使长矛造成的硬茧、厚实而粗糙的手。但是,那双干燥温暖的手一接触到自己,恰克慕的心中便涌上不明就里的悲伤感。
虽然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眼里满是泪水。接着,泪水就不停沿着脸颊滚落。
帕尔莎什么也没说,轻轻抚摸着恰克慕的手。外头在刮着暴风雪吧?但是,埋在雪里的家很温暖,宛如位在地底下一般寂静。
“我讨厌……下雪。”
恰克慕低声说道。
“声音都被吸收掉了,感觉好像连呼吸都没办法。”
帕尔莎轻轻拍了拍恰克慕的手,然后放开。
“那么,我告诉你一个能让人呼吸的故事。”
恰克慕的表情忽然开朗起来。
“什么故事?”
“遥远北方国家的故事。侍奉那个国家的国王医生,他女儿的故事。”
帕尔莎凝视着烧得劈里啪啦响的柴火,开始说道:
“越过青雾山脉,一直一直往北边走,那里有个亢帕尔王国。亢帕尔王国跟这里的国家不同,没有带来丰收果实的田地。只有一年到头顶峰都覆盖着白雪的险峻高山,以及满是岩石的倾斜坡地。人民耕耘贫瘠的土地,种植些许谷类、芋头,在岩山上放牧亢帕尔山羊,靠着这些方式谋生。
岩山上住着一只巨大的鵞,它吃老鼠或是从岩棚摔落山谷的山羊维生。这只大鵞最爱吃野兽的骨髓,会从高空把骨头丢到岩石上弄碎——啊,即使到了现在,还是听得到骨头撞上岩石发出的‘喀——喀——’声,以及回荡在山谷里头的声音……我的故乡——亢帕尔,就是这样的国家。”
帕尔莎继续说着:
“虽然是如此贫穷的国家,但是国王有很多小孩,他有四个妃子,生下四位王子与五位公主。王子到了一定的年纪,仿佛是理所当然般,就为了谁要继承王位开始发生争执,这是常有的事情。尤其是次男罗库撒姆,他是个可怕的男人。他曾经拥护他的哥哥纳库尔为王,却在纳库尔有生育能力之前就下毒杀了他。可是,大家都没想到纳库尔是遭人毒杀的。因为纳库尔天生就体弱多病,那年冬天又得到感冒,恶化得很严重,城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除了凶手罗库撒姆之外,知道纳库尔遭到毒害身亡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国王的主治医生卡鲁纳·佑撒;另一个是罗库撒姆的武术老师,也是卡鲁纳的奸朋友——秦库洛·姆萨。
罗库撒姆威胁卡鲁纳·佑撒要杀死他的女儿,逼他下毒杀死纳库尔国王。卡鲁纳的妻子,在前一年往生了,卡鲁纳跟即将满六岁的女儿两个人一起生活。罗库撒姆是个可怕的男人,卡鲁纳心想,说下定罗库撒姆会以装成遭小偷的样子,杀死他的女儿。为了救女儿,他只好听命罗库撒姆,下毒杀害国王。
可是卡鲁纳很清楚,成功下毒之后,要不了多久,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还有女儿一定也会遭到杀害。所以,一毒死国王,他就拜托好友秦库洛带着他的女儿逃走。
带着卡鲁纳的女儿逃跑,意味着秦库洛在自取灭亡。难道不是吗?因为不管是皇室的武术指导这个地位,或是到此为止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完全舍弃。而且,被掌握到弑君秘密的罗库撒姆,不可能默不吭声就放他走。
但是,秦库洛依然点头答应了好友的请托。”
帕尔莎的眼里,浮现出些许悲伤的神色。
“然后,可怕的逃亡之旅开始了。一面与罗库撒姆派出来,接二连三追来的追兵战斗,秦库洛带着年幼的小女孩不停逃亡。途中,他们两个人听到传闻,说卡鲁纳遭到盗贼袭击身亡。
小女孩尝尽心如刀割的悲痛,恨透罗库撒姆。她发誓,有一天必定要亲手把罗库撒姆碎尸万段。
小女孩拜托秦库洛教她武术。一开始,秦库洛并不答应。他说,武术是男人在练的,不管怎么努力,女人天生就不可能学好——可是实际上,秦库洛不想教小女孩武术的真正原因,是不愿意小女孩步上染血的人生。
学习武术的人,无论如何都会与人战斗,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武术与习武者彼此受到吸引,无论如何避免,还是会变成经常在与人战斗一样。
可是到了最后,秦库洛还是让步了。他改变心意教小女孩武术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他希望即使有一天自己遭到追兵杀害,小女孩独自一人也可以活下去;另一个原因,他发现小女孩拥有练武资质。”
“怎么样才叫做拥有练武资质?”
“有很多方面。以小女孩的情况来说,就是她能够精确模仿只看过一次的动作。而且——”
帕尔莎立起食指,问道:“恰克慕,你能不能用食指每次快速点向同一个地方?”
恰克慕照着帕尔莎的话,试着用食指朝着地炉边缘烧焦的黑色痕迹,咚、咚地点了几下。但是,这个动作出乎意料地困难。动作越快,指尖就晃得越厉害,实在无法每次都点中同一个地方。
帕尔莎忽然在恰克慕点着的黑点旁边,用食指开始点击一个非常小的点。速度快得不得了,手指简直就看不清楚。而且,虽然是从远远的地方点的,但就像是被吸进去一样,指尖挖出了一个小点。
停下动作,帕尔莎说道:“那个小女孩,天生就很擅长这样的动作。她的身体轻盈,个性也比普通的男孩粗野。秦库洛说,这孩子是天生的武者,教导这孩子武术一定是命运的安排,然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一点。
就这样,秦库洛一边教小女孩武术,一边继续逃亡之旅。一年、两年,时光逐渐流逝。
为了温饱,他们也做肮脏的工作。秦库洛曾经受雇于地痞流氓,担任赌场的保镖。小女孩做过跑腿,艰困的时候也当过乞丐。
即使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也无法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因为追兵不断在搜索他们。可是,不管多么小心、多么谨慎,追兵终究找上门了。”
帕尔莎眼中的悲伤神色越显深沉。
“秦库洛很厉害,不管哪个追兵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小女孩知道秦库洛每杀死一个追兵,心里都饱尝着千刀万剐般的悲痛。,因为,所有的追兵都是秦库洛以前的朋友,是学习同一种武术的伙伴。那些追兵,也不想跟秦库洛战斗吧?但是,如果违抗国王的命令,家人的性命都会不保。所以,他们在痛苦不堪的情况下,前来追杀秦库洛。
秦库洛杀了八名追兵——也是他的朋友,这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有小女孩。直到罗库撒姆得到怪病死亡,由他的儿子继承王位,没必要继续隐瞒见不得人的秘密为止,其间总共过了十五年。这是地狱般的十五年呀!当年六岁的小女孩,十五年后都是二十一岁的女人了——甚至已经成为跟秦库洛比武,两场可以胜一场的武术高手。”
漫长的故事结束之时,木柴大部分都已烧完,变成灰烬,昏暗的洞内笼罩着寂静。恰克慕低声说道:
“那个小女孩就是你对吧?帕尔莎。”
“没错,就是我。”
“所以——”
尽管犹豫,恰克慕还是开口:“秦库洛为你杀了八个人,所以你发誓要拯救八条人命?”
帕尔莎睁大眼睛。
“是谭达吗?他告诉你这件事情的吧?那么,你已经知道了?”
恰克慕连忙摇头。
“没有。我问谭达为什么不娶帕尔莎的时候,谭达跟我说,帕尔莎发誓要拯救八条人命,在完成这个目标之前不会嫁给任何人。我只知道这样而已。”
帕尔莎叹了口气,露出苦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侧脸,忽然之间满是深沉的孤寂。恰克慕霎时打从心底同情起帕尔莎。然后,自己被这样的心情吓了一大跳。这么厉害的帕尔莎——不论多高强的武士都匹敌不了、厉害得有如鬼怪一般的帕尔莎,自己居然会觉得她可怜……
但是,帕尔莎此时的侧脸,浮现出一个遭到绝望命运摆布,伤痕累累的小女孩影子。如果是以前不曾遭到命运翻弄痛苦的恰克慕,一定看不到那样的影子,然而现在的恰克慕,却无奈地看穿一切。
突然,恰克慕的内心深处,涌出对帕尔莎的仰慕。虽然心想非得说点什么,不过什么都想不到。恰克慕只是低声说着脱口而出的话语:“帕尔莎。”
“嗯?”
“我是第几个?”
帕尔莎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恰克慕说:
“秦库洛快要过世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说过悄悄话。我说:‘父亲,您犯下的罪过,我会负责偿还的,请您安心地走吧!’我说我会救八条人命,才刚说完,秦库洛就苦笑着对我说:‘救人,比杀人还要困难,你不必这么拚命。’秦库洛说的对。为了要救身处在争斗之中的某个人,就必须伤害其他人不可。在救一个人的时候,就要会遭到两、三个人的怨恨。这早就没有办法以加加减减算清楚了。我现在,只是努力活着而已。”
暴风雪持续两天,在第三天的黎明停止了。那一天,天空放晴,白雪闪耀得让人觉得眼睛都痛了起来。刚过中午没多久,踏着刚下的雪,谭达回来了。
“特罗凯怎么了?”
帕尔莎一问,谭达露出微笑。
“她是死都不要在山里过冬的人呀!她在京城不知道看到什么,说想去西边温泉街坦喀尔过冬,在雪溶化之前会回来这里的。”
“什么呀?算了算了——不过,这样比跟她一起躲在洞穴里头过冬要好吧?对了,你们有见到重要的‘土之民’裘其,洛·凯,或是其他什么人吗?”
“没有。很遗憾,白跑一趟了。每个人都不声不响的,我不知道是因为冬天到了,还是因为他们不想讲同样是居住在土里的‘食卵者’拉卢卡的事情。总之,只能等到春天再去试试看了。”
谭达在地炉边坐下,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微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
帕尔莎虽然皱着眉头,但是谭达静静地摇头。要是把微笑的原因说出来,说不定帕尔莎又会离开了——如果他说很高兴接下来的漫长冬季,可以跟帕尔莎一起在这里度过的话。
2沉睡的秘室手札
对修格来说,这是个难忘的冬季。圣导师交给他秘室的钥匙,他放下日常的所有工作跟修行,专心投入阅读沉睡在秘室中长达两百年之久的大圣导师纳纳伊手札。
通往秘室的门,位在圣导师的房间“石板之间”,所以其他的观星博士还以为修格一整天都在圣导师的房间里头,做圣导师交代的工作。每天两次到“食之间”吃早餐跟晚餐的时候,修格就会遭受到前辈与同僚冷酷的视线、特意的忽视等等,显示大家讨厌他的态度。
修格想,人类实在是很无聊的东西。应该是遴选出来,以通透天理为一生职志的人们,也压抑不了对正在沿着飞黄腾达阶梯,往上走的修格其嫉妒之情。要是立场对调,自己是否也会露出这等嘴脸?修格如此问着自己——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做的另一方面,却又觉得不是这样,自己还是会非常嫉妒吧?总之,修格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烦恼的男人。
随着辛苦阅读在秘室中找出来的大圣导师纳纳伊手札,修格逐渐深陷其中,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有时甚至离开了秘室,看到其他观星博士冷淡的眼神,才忽然回到现实——纳纳伊的手札就是如此引人人胜。
日光完全照不进来,地底下的秘室只有几个通风孔,是个狭窄的地窖。修格带了十根粗蜡烛进去,配合镜子,成功让内部变得明亮。若是可以,他想带火盆进去,不过在密闭的地窖烧炭,一定会被炭火散发出来的毒气毒死。即使秘室里冷得刺骨,他也只能穿着棉袄,靠着烛火的些微温度取暖。
大圣导师纳纳伊的手札,密密麻麻地刻在薄石板上。纳纳伊本人一定是用墨水写在布或是皮的上面吧?后世的人花了许久时间,把那些文字刻在不会消失的石板上。这无疑是项规模超乎常理的工作——因为纳纳伊手札多达数百块石板。
手札内容从纳纳伊的回忆开始。接受“观星是了解未来发生事情的方法”这种教育的少年时代,以及学习“天道”的每一天……手札的内文极为详尽。依序不停读下去,修格忽然发觉,为何纳纳伊要留下这么详细手札的理由——时间必定会歪曲事实。为了粉饰太平,或是为了创造神话,纳纳伊从在世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会成为这个国家创世神话的主角。所以,他在为了用于维护国家的基础,成为扭曲神话的故事背后,企图秘密留下自己真正经历的事实给后人。
不久修格明白了,为什么这份手札必须秘密收藏在这里。手札中出现的皇帝祖先——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实际上是个胆小、没有主见的软弱男人。他虽然厌倦愚蠢的王权争夺战,却没有退出斗争,只是从随时可能遭到杀害的恐惧中逃脱而已。不过,纳纳伊非常注重托尔克尔这样软弱、温顺的个性——也就是说,他把对方当作一个容易操纵,穿着皇帝外衣的人偶,因而才看上托尔克尔。
纳纳伊搬迁到那佑洛半岛的原因,是听曾经渡海到这座半岛探险的观星博士说,这座半岛温暖丰饶,而且是块易于防守敌人攻击的土地;还有一个原因是,纳纳伊深受那位观星博士转述的亚库族宇宙观所吸引。亚库族的宇宙观是:双眼看得见的世界“撒古”与双眼看不见的世界“纳由古”,彼此互相扶持支撑,生气勃勃地形成整个世界。
于是,纳纳伊来到这块土地的时候,对亚库族全都逃进山里一事深感遗憾。可是,他必须要拖着无能的皇帝完成建国大业,实在不能悠悠哉哉地寻找亚库族的下落。手札里头,到处都写着纳纳伊的牢骚。也有部分写着他对托尔克尔陛下破口大骂,要托尔克尔偶尔也要自己动脑的事情。修格对于尽管热衷于建国此等伟大事业,却忍不住大发牢骚的纳纳伊,觉得这样的人还满亲切的。
由于手札用“古代悠果文字”写成,光是阅读,就十分费工夫。读到约莫纳纳伊等人开始建立京城的部分为止,新的一年来临了,冬天几乎已经过完。
修格虽然不知道,但是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少,一如观星博士们事先预测,这块大地确实逐渐显现出“大旱之相”。
修格待在秘室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一个更大的变化。十四岁的皇长子撒克慕在冬天一开始,罹患感冒迟迟未能痊愈,病得奄奄一息。圣导师与医师成天待在一之宫里,尽全力拯救皇长子。皇帝的儿子只有皇长子撒克慕与二皇子恰克慕,三之宫只生下一位公主。
“圣导师,这可能会有什么万一。你觉得恰克慕的事情,该怎么办比较好?”
—皇帝愁眉苦脸地偷偷询问圣导师。对皇帝来说,恰克慕是自己的儿子,如同平民百姓的父子,虽然不是从小紧跟在身边长大,终究是个可爱的孩子。
皇帝完美尽到身为皇帝该负的责任,也有争强好胜的地方。所以,知悉恰克慕遭到水妖寄生的时候,立刻依照“皇帝应当如此做”的判断,决定抛弃恰克慕。但是,这种冲动一冷却下来,恰克慕的事情便让他感到万分痛苦。
“陛下,千万不可焦急。端看事情如何演变,再采取适当的应变措施。您不必担心。总之,现在得尽力救撒克慕殿下。也要命令“猎人”找出恰克慕殿下,无论如何尽快把人带回来。”
圣导师如此安慰皇帝。
从皇帝身边退下,返回星之宫的途中,圣导师忽然抬头看着夜空。仿佛撒上银砂,完美得让人屏息的星空,在天上伸展开来。圣导师感觉到内心深处涌上像是痛苦的感觉。
(真的很久……没有观星了呀!观星者,居然没有在观星。)
圣导师心想:自己在实质意义上,早已不是个观星者了。手拿灯火照亮前方的随从领着路,圣导师再度缓缓地前进。
(我不只是个观星者,我是照亮这个国家将来道路的人。)
他感到精神分散在每日的忙碌上,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自己所承担的责任重量,随着疲惫逐渐苏醒过来。
回到星之宫,受到召唤前来的卡该已在等着。
“你已经准备好发布大旱预言了吗?”
圣导师问道,卡该点头。天界显现出来的“大旱之相”越来越明显,一旦可以断定今年出现大旱的预测,圣导师就会指示卡该向全国各地发出“大旱”预言。
“这是整理出来传达给各村长的讯息。”
点头之后,圣导师从卡该手中接过纸张。阅读之后,圣导师的眼里出现严厉的光芒。从纸上抬起视线,圣导师静静地凝视着卡该,卡该的额头渗出汗珠。
“这跟我下的指示不一样。我应该是下令:稻田的面积减为五分之一以下,改种耐日照的锡盖芋还有杂粮才对。为什么要擅自变更稻田面积为三分之一?”
卡该虽然在擦汗,但是目光坚定地回看着圣导师的眼睛。
“很抱歉我擅自更改您的命令,可是管理粮仓的长官强烈反对您的意见,他说稻田面积要是缩小到五分之一,国家财政会出现困难……”
稻谷是这个国家赋税的基础,原本就是重要的农作物,从各地收集而来当成税金,先送到国家的仓库,然后仓库释出定量卖给商人变现。稻米是每年供应国家财政的来源。
所以,负责国家财政的粮仓长官会出现强烈的反对声音,是圣导师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的事情。
圣导师在心底深深叹息——卡该这个人,果然不是个当圣导师的料。
“粮仓长官是这么说的吧?说不让国家的收入减少,就是他应负的责任。可是,卡该呀,你身为观星博士,为什么要全盘接受,盲目听从他的话呢?”
卡该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我们观星博士,也以保护这个国家为优先考量。”
圣导师慢慢地摇头。
“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观星,到底学到了什么?天空的繁星与这片上地上居住的所有生物,都有眼睛看不见的复杂连结,看着世界运行的壮阔模样,你还看不出来国家是什么吗?
不光是粮仓长官,所有跟政治有关系的人,都想要保有国家的财富。他们会说与其减少一点点的税收,不如饿死平民一、两百人也无所谓,这都是为了国家。尤其是从商人那边拿好处,坐享其成的官吏特别会说这种话。
因为这样,所以必须有观星博士。我们比起其他人,想得更远、看得更宽。因为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所以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途。
若是现在计较税收,让百姓多种稻谷,秋天一到,国内到处都会充满干掉的稻壳,加上痛苦不堪逐渐死亡的人们呻吟。为什么你不懂呢?这种怨恨,会深深地、静静地累积,总有一天会动摇国本。”
卡该低下头去。圣导师虽然很冷静,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预言重写,然后立刻颁布到国内各地。听到了吗?”
卡该只能点头。
3变化的序曲
移居到“猎洞”居住,很快就要满四个月了。山上的积雪开始溶化的某个早晨,恰克慕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个早晨,平常总是准时起床的恰克慕,却怎么也起不来。
“喂,恰克慕,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帕尔莎把棉被掀开,恰克慕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帕尔莎。
“帕尔莎……我觉得好难受,身体好沉重。”
帕尔莎把手放在恰克慕的额头上,疑惑地歪着头。
“该不会是感冒了吧?摸起来也没有特别烫——谭达,你来一下!”
帕尔莎回头,正在煮水的谭达也抬起头。
“恰克慕说身体不舒服。”
谭达跪在恰克慕床铺的旁边,先让恰克慕伸出舌头,摸摸恰克慕双耳的下方。然后,拿起恰克慕纤细的手腕把脉。不久,谭达说:
“嗯……脉搏变得有点慢。恰克慕,你除了觉得有点无力之外,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觉得很想睡——有种像是要被拉进地底去的感觉。”
才这么一说完,恰克慕就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着了。谭达与帕尔莎看着彼此。
“你认为这是卵的影响吗?”
“天晓得。要说只是单纯的感冒,这样子也有点怪怪的——春天也差不多来了,说不定卵开始成长,恰克慕的身体开始产生变化了。”
“怎么办?是不是叫醒他比较好?要是醒不过来的话……”
“冷静一点。如果是因为‘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造成的,应当对恰克慕无害;如果是‘食卵者’拉卢卡,那我们应该会感觉到异常。我完全没有感觉到杀气,你呢,感觉到什么了吗?”
帕尔莎安静不语,感受着恰克慕周围的感觉。
“没有,我没感到杀气——可是,对手可不是人类呀!对手是眼睛看不到的纳由古的生物,我的感觉能派上用场吗?”
“不是这样的吧?为了攻击活在撒古的恰克慕,纳由古的东西,非得现身在撒古不可。一百年前,撕裂孩子们的爪子,不就是看得到的东西吗?如果来到这里,不会完全没有半点感觉才是。
“总之观察一下比较妤。”
谭达摩擦手掌之后,眯起眼睛,嘴里开始念念有词。然后轻轻地拉开棉被,把手放在恰克慕胸口一带的上方。屏气凝神看着一切的帕尔莎,忽然注意到谭达的手变得模糊不清。
仔细一看,恰克慕的胸口也跟谭达的双手一样,变得模糊起来。帕尔莎似乎看到了……
轮廓不清楚的双手与胸口,忽然融合在一起的模样。
谭达把手从恰克慕胸口移开的同时,宛如从水底深处浮上来一般,大大吸了好几口气。
“你没事吧?”
帕尔莎伸长脖子,在谭达的脸前面,轻轻挥动着手。
“唔,好难受,好难受呀!”
然后,谭达翻过来仰躺在地板上,暂时用双手盖住脸,稍微调整呼吸后,才恢复精神起身。
“卵果然产生变化了。变得满大的,好像看得到里头有什么在跳动似的。”
帕尔莎皱起眉头。
“我问你,谭达。我还是觉得有一点担心——这个样子,在身体里头有另一个生物在成长,恰克慕本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吗?就像,把卵下在地蜂身上的虫子一样,恰克慕本人难道不会遭到啃食死亡吗?”
谭达把因为汗水紧紧黏在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摇着头。
“我认为不会。处在撒古的恰克慕,身体并没有特别衰弱。”
“可是,他不是说觉得身体疲惫,还睡得这么沉吗?”
“我认为恰克慕说他觉得累,想睡觉什么的,反而是因为卵的成长,身体自然在予以适应的反应。你刚刚不是看到我累得要命吗?即使学了咒术,横跨撒古与纳由古两边,也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恰克慕的情况,虽然常常横跨两边,可是到现在为止他都很平静,这不就表示他的身体自然适应了吗?可是,卵会成长到新的阶段,这种情况下身体要适应的话,一定需要很多体力。我想,睡眠就是为了不要浪费掉不必要的体力。”
谭达看着目光怀疑地盯着他看的帕尔莎,露出微笑。
“你呀,因为这些话都是我说的,所以觉得无法相信吧?可是,师父也是这么说的。虽然现在还不清楚纽卡·洛·伊姆产下的卵,如何进入撒古的人类体内——如何选出要产卵在他身上的那个人等等。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绕一圈看看,不会动的花朵,靠着吸引虫子让花粉到处授粉;不会动的树木,靠着野兽吃下果实,让种子远播他方。就像这个样子,恰克慕一定是拥有适合搬运纽卡·洛·伊姆卵的某种特质吧!
师父那个人,虽然是个不会把心里知道的事情讲出十分之一来的人,可是万一有了危险,一定会把事情好好交代给我知道的。所以,恰克慕不要紧的,你不用担心。”
帕尔莎若有所思地看着谭达的脸,谭达的脸上完全没有丝毫紧张神色。
“你倒是非常冷静,不是吗?”
“是吗?这是因为我早就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吧?好了,来做早饭。恰克慕的事情,不顺其自然的话,我们也莫可奈何。”
帕尔莎叹口气,听从谭达的说法。可是:心底蔓延着紫黑色的担忧,不管谭达说什么都无法消失。谭达和特罗凯是咒术师,是一直跟精灵或其他存在打交道的人们,但是帕尔莎不一样,对帕尔莎来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像谭达他们一样,打从心底相信纽卡·洛·伊姆之类吐出云的精灵,不会伤害人类。
用地炉煮好稀饭,两个人开始吃着热呼呼的咸稀饭,但谭达注意到帕尔莎停下筷子,茫然望着火焰的模样。
“帕尔莎。”
“嗯?”
“你的表情好忧郁,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冬天要结束了。”
“嗯,这真是不错的冬天呀!我们跟恰克慕三个人,一边工作一边玩乐……这不是在引用诺亚先生祖母的话语,可是就这个冬天来说,我觉得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好。可是,春天已经来了。”
“要跟平静的生活告别了,拉卢卡应该也醒过来——重头戏要上场了。”
谭达凝视着帕尔莎。
“没错。接下来,一定会出现赌上性命的地狱。”
谭达仿佛接着帕尔莎的话,继续说道:“如果能从这个地狱活下来,我们可以永远三个人,像这个冬天一样一起生活吗?”
帕尔莎的视线飘摇。谭达平静地说:“我永远都会等你的。你明白吧?我会一直等你完成誓言。”
谭达的眼眸中,忽然浮现既非愤怒也非悲伤的神色。
“可是,就算我等着你,你也永远不会回来吧?因为,地狱已经变成你的人生了。不知不觉中,为了战斗所以变得想要战斗。”
帕尔莎没有回答,不过内心深处同意谭达的说法。她已经连骨髓都沾染了战斗,甚至变得无法想像一直过着安稳日子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如此度过冬季时光,但有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宛如熊熊燃烧般,想要战斗的冲动——这样子,跟斗鸡没有两样。
“该怎么办才好呢……”
帕尔莎苦笑。
“你有没有好的解药?”
谭达的嘴角浮现带着寂寞的笑容,摇摇头。
“我不认为有这种药,所以除了等下去之外别无他法了。”
说完这么一句话后,谭达便起身走到外头去了。
留下来的帕尔莎,动也不动地,看着煮得滚滚冒泡的稀饭。帕尔莎的心中,沉重的悲伤,也发出沸腾的声音。
一瞬间她想着,该不该追上去抓住谭达的手臂。但是,帕尔莎并没有站起来。帕尔莎闭上双眼,用手摩擦脸颊。
(谭达那个混蛋东西——现在不是烦恼这种事情的时候,现在明明就是要紧的重要时刻。)
眼里,渗出了什么热热的东西,不过帕尔莎没有张开双眼,只是闭着眼睛不动。
谭达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到了中午也没有回来。帕尔莎默默熟练地做着平常的工作,度过宁静的一天。
恰克慕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帕尔莎抱着柴薪走进“猎洞”之时,恰克慕正好嘟哝着张开双眼。
“恰克慕,你还好吗?”
恰克慕一时之间以仿佛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看着帕尔莎,低声说道:“帕尔莎,我觉得好暗喔。”
“因为已经傍晚了。你睡了一整天呢,身体还觉得很不舒服吗?”
恰克慕摇头。起床之后,声音沙哑地说:“口好渴。”
帕尔莎装了一碗水过来,恰克慕喝得咕噜咕噜,一下子就把水给喝光了。
“还好吧?”
“嗯。可是,我觉得脑袋好像昏昏沉沉的。”
“是因为你一直在睡觉的关系吧?如果身体不要紧的话,就到外面去稍微吹个风,这样感觉会舒服很多的。”
恰克慕点点头,站了起来。坐立难安地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帕尔莎把地炉里的灰烬拨到旁边,想要重新添柴进去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恰克慕的惨叫,她立刻抓起长矛冲到外面。
不可思议,完全感觉不到杀气或是反常的气氛。只有在洞穴的出口,明亮的夕阳底下,看到逐渐变成黑影的恰克慕而已。恰克慕身体僵硬,手捂着嘴,正在浑身颤抖。仿佛绷紧的细线就要断裂一般,紧张的感觉充满恰克慕全身上下。
“恰克慕!发生什么事情了?”
恰克慕回过头。帕尔莎看到他的脸,吓了一大跳。翻着白眼,因为异常的恐惧而脸部痉挛。帕尔莎立刻紧紧抱住恰克慕,恰克慕的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气息——可是,紧紧抱着的恰克慕身体,却感觉到好像立刻要从手中消失一样,帕尔莎感觉到反常的无助感。
原因她也不知道,但她头晕目眩。帕尔莎眨眨眼睛,看到的景色模模糊糊,好像在摇晃……
“帕尔莎!”
腹部响起砰的一声,打醒了帕尔莎。虽然知道是谭达的声音,但是那个声音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强悍而且充满力量的声音。
“肚子用力!不要让恰克慕被带走!恰克慕正要被拉去纳由古,你要当恰克慕固定在撒古的桩子,帕尔莎!”
帕尔莎冷静地深深吸一口气,把气集中在下腹部。随之镇静下来,腹部产生热气的累积,晕眩的情况也慢慢消失了。
恰克慕跟着笛声般的呼吸,发出细微呻吟。
“我会掉下去!我要掉下去了!救我!”
“恰克慕!”
谭达的声音回荡着。谭达的声音仿佛大鼓声响般,重重地、深深地,敲打着恰克慕的身体。
“冷静下来,没事的。你看到的是纳由古。”
“这里没有地面!这里是深深山谷的……”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恰克慕紧闭着双眼,大叫出来。帕尔莎虽然手臂使尽力气,却停不了恰克慕的呐喊。
“我该怎么办才好?谭达!”
帕尔莎怒吼的时候,一双强壮温暖的手,用力抱住帕尔莎与恰克慕。谭达在恰克慕的耳边,开始低声呢喃着什么。那并不是话语,而是声音。宛如波浪靠近后又离开,稳定心灵的声响,从谭达的嘴巴逐渐传进恰克慕的耳朵。
恰克慕停止喊叫,全身的颤抖开始些微减缓。
“冷静下来,恰克慕。你看到的山谷,并不是你现在站着的地方。你看到的是纳由古的景色。你听到了吗?你的身体,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在撒古这里。不要紧的,你没有掉下山谷。”
说着,谭达轻轻松开双手,身体离开帕尔莎与恰克慕。
“恰克慕,静下心来,好好感受帕尔莎双手的触感——怎么样?感觉到了吗?”
恰克慕点头。
“依靠着帕尔莎的身体,藉着碰触帕尔莎来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的——手臂、背部、胸口、肚子……然后是双脚。你有没有感觉到双脚的存在?”
恰克慕再度点头。
“感觉脚底下的地面。怎么样,感觉到了吧?感觉到坚硬的地面。”
帕尔莎感觉到,恰克慕身体的颤抖逐渐停止。恰克慕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身体仿佛要往上浮般地垫起脚尖,缓缓把双脚放上地面,感觉到地面承载着自己的体重。
“谭、谭达,真的有地面欸!”
“对吧。让你的心回到这里来,想起这里的风景吧!你现在正站在一整个冬天生活其中的‘猎洞’入口。”
恰克慕安静地张开双眼,汗水淋漓流了满头满脸。
“你看得到我吗,恰克慕?”
恰克慕看着谭达。茫然晃动的视线,缓慢地开始固定下来。
“嗯……看得到。”
“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了。你刚刚是因为被拉过去,所以突然看到纳由古的景色,现在已经没事了。就跟游泳一样,你想着‘一旦知道了方法,以后会不会这么辛苦呢?’的时候,就已经会游泳了对吧?就跟这种情况一样。你的心,应该已经习惯看得到纳由古的自己了。虽然只是看着撒古,应该也可以看到纳由古吧——是不是?”
恰克慕擦拭着脸庞浮出来的汗水。
“嗯。”
在大大叹了一口气的恰克慕身边,帕尔莎也是精疲力尽。谭达看着帕尔莎,感触良多说道:
“真的很庆幸你就在他的身边,你真是随时都会碰到危险的人。要是普通人,这样忽然找回自我之后,根本就没办法担任‘固定桩’——因为紧抓住你这个‘固定桩’不放,恰克慕才得救了。如果只有恰克慕一个人,说不定就会精神崩溃。”
“因为有你的怒吼,所以我才醒过来的。我都不知道,你可以那么奋力使劲,要是再努力一点,就可以当个优秀武士了。”
谭达一脸“你下要开玩笑了”的表情。然后,一边推着恰克慕的背部,催他往“猎洞”里头走去,一边对他说道:“今天早上我看过之后,知道卵已经长得更成熟了。所以才会发生像刚刚那样的事情。从今以后,应该会有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不过你就像刚刚那样,记得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害怕,首先必须镇静自己的心。因为说不定这就是决定你生死的关键。”
恰克慕紧紧闭着嘴唇,用力点头,脸上再度浮现淋漓汗水。恰克慕似乎是在死命忍着恶心的感觉,虽然吞了一、两次口水,但是,不久后却开始全身发抖。
恰克慕发出呻吟声,狠狠乱抓胸口。恰克慕的口中,仿佛决堤一般地用有如惨叫的呐喊爆发出来:
“不要!不要!我不要!”
涕泪纵横。
“混蛋!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非得要落得这步田地不可!管你是什么卵,都给我去死!
干嘛要擅自跑到我的身体里头!”
帕尔莎从背后抱起双脚在空中乱踢,然后又乱踢岩壁,闹得天翻地覆的恰克慕,转了一圈之后丢出去。被丢到草地上的恰克慕,采取防护姿势后一站起来,就大声吼着扑向帕尔莎。帕尔莎的身体不动如山,紧接着,恰克慕再度被丢到草地上。扑上、被丢出去……直到气喘吁吁,没办法移动身体,恰克慕一直都在持续扑向帕尔莎。直到爬不起来,恰克慕仰天倒在草地上,不停哭着。
哭了一阵子之后,慢吞吞站起来,看着帕尔莎,恰克慕吓了一大跳——因为帕尔莎正在哭泣。帕尔莎没有擦掉眼泪,只是静静地握住恰克慕的手腕,与他一起走进“猎洞”。
谭达伫立在“猎洞”的面前。眼前的光景,鲜明得唤醒谭达脑海里古老的记忆。然后,那个记忆刺痛着他的内心——喊叫着、哭泣着、拚命冲撞,年幼的帕尔莎,以及接住她,轻轻把她丢出去的秦库洛。
那个时候,在幼小的帕尔莎心中,是否跟此刻的恰克慕一样,拥有被冲撞的对方所没有的愤怒呢?莫名其妙被迫背负悲惨的命运,对于非得采取特定生活方式所产生的愤怒……想到这里,谭达大吃一惊。
(说不定,帕尔莎之所以停不了战斗的原因,在于是脱离不了地狱的那份愤怒,依然占据在内心深处,因而痛得翻腾不已?)
谭达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甩开这个念头。恰克慕入睡之后,谭达犹豫又犹豫,结果还是决定要试着询问帕尔莎。
帕尔莎浮现微微的笑容,听着谭达提出的问题。
“哦……你也想起那件事情了呀!”
帕尔莎看着小小的火焰摇曳,以及烧得通红的柴薪,低声说道:“愤怒——嗯,是这样没错吧!确实一直在闷烧冒烟呀,就跟这个木头一样。”
抚着胸口,帕尔莎说:“可是,一边接着恰克慕,我一边在想的事情,跟你想的有点不一样。我第一次了解到,秦库洛那个时候的心情——秦库洛是以怎么样的心情,接住我然后又用力丢出去。”
帕尔莎不会说,自己光是这样就能完全明白秦库洛的心情。只是,轻轻地,抬起双眼看着谭达,露出浅浅微笑。
“可是,你终究不是个武士——愤怒吗?你认为,我无法从地狱脱身的原因在于此吧?”
帕尔莎深深地叹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事情应该会更简单得多——谭达,我打从骨子里喜爱战斗。所以才无法停止战斗。并不是什么对悲惨命运怨恨的愤怒,这么冠冕堂皇的原因。我跟羽毛直立,不停进行无意义战斗的斗鸡没有两样。”
那一天之后,恰克慕绷着一张脸闷闷不乐的时间越来越长。始终焦躁不安,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大动肝火,也曾经忽然冲出“猎洞”,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尽管如此,帕尔莎与谭达依然没有说什么,完全由着他去。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恰克慕手里拿着捡来当表面上敷衍了事的些微柴薪,悠悠哉哉地晃回来。帕尔莎正把兔子吊在树枝上剥皮。恰克慕忽然发现,帕尔莎用的刀子是他的短刀。
恰克慕的胸口,突然涌上强烈的愤怒。就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怒,就像是弯曲的竹子,依照某种节奏猛力弹了出去。恰克慕放下柴薪,跑向帕尔莎想要夺回短刀。
“还给我!为什么要擅自拿我的刀子来用!”
帕尔莎抓住恰克慕的手,同时,只用单手,就轻而易举把恰克慕给丢到草地上。帕尔莎压制在呻吟着想要爬起来的恰克慕身上,用右手压着头部,以膝盖压着胸口,看进恰克慕眼中深处。
“你也差不多……该停止逃避了吧?”
恰克慕咬牙切齿。帕尔莎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恰克慕的眼睛,恰克慕颤抖着吸着气,眼中涌出泪水。
“你很想哭吧?不管怎么做:心里就是觉得沉重、无奈,一想到这一点,就会气得不得了,压抑不住怒火吧?”
帕尔莎喃喃自语般地说:
“但是,只是乱发脾气,心情也不会变好。
因为,你不是这么笨的蠢蛋。那样乱发脾气,只会觉得越来越空虚,更加焦躁不安——不要再逃避了,回头看看吧!好好想想你发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恰克慕闭上双眼,满眶的泪水默默往耳朵流去。一边抽咽着,恰克慕一边低声发牢骚:“混蛋!”
帕尔莎放开恰克慕,站了起来。恰克慕躺着不动,双手交叠放在脸上。
帕尔莎回到挂着兔子的地方,把皮剥好,再把短刀洗得干干净净开始磨刀。就在那个时候,恰克慕走到她的背后,呆呆地站着。帕尔莎凝视着刀子,平静地说:“磨好刀子,刀子就会变得锋利,这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像这个样子,那就好了。”
帕尔莎的视线对着刀子,闪烁光芒。
“有时候,善良老实活着的人,会被游手好闲靠父母养活的混蛋杀害。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存在。”
恰克慕在帕尔莎身边蹲下。
“我以前也常常生气,对秦库洛乱发脾气。明明我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我的父亲会被杀害,为什么我非得要过着总是饥寒交迫,流离四方的生活?每次我一想到这些,总是火冒三丈。
等到稍微长大一点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对秦库洛乱发脾气了。因为我发现,秦库洛不过因为是我父亲的好友,就被迫背负这种悲惨的人生,是比我更加不幸的人——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药可救,我对秦库洛深感抱歉,愧疚感只是有增无减。”
恰克慕的胃部附近感觉到一阵刺痛,同时涌上一股羞愧——仔细想想,对帕尔莎来说,她只是拿钱保护他,与他根本非亲非故。尽管如此,不知不觉中,他开始觉得帕尔莎是个可以放松撒娇,就算是对着胡乱发脾气也不要紧的人。明明帕尔莎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仿佛察觉到恰克慕对于两人之间存在的距离有所感觉般,帕尔莎忽然回过头,对恰克慕微笑。
“我十六岁的时候,对秦库洛说想要离开他,我可以保护自己了。我说,如果输给追兵而没命的话那就没命,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已经得到秦库洛太多帮助。我说已经够了,让我们回到彼此是陌生人的关系,我会想办法过好自己的一生。”
恰克慕的嘴里喃喃自语:
“秦库洛他怎么说?”
“他跟我说,要我差不多一点,不要去预测人生会怎么样。有多少不幸,就有多少幸福。
他说,那个时候,他欠了一屁股债……下过他并不这么想。如果像算帐一样,计算着过往的每一天,那只有无尽的空虚而已。他并不讨厌跟我一起过这种生活,如此而已。”
帕尔莎把刀子用布擦干,还给恰克慕。
“这么一说,我也是个大笨蛋呀!以前都把人命换算成金钱,我当保镖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才会不管救了多少条性命,心情也没有丝毫舒坦的感觉。”
帕尔莎双手搭在恰克慕的肩膀上。
“可是,我现在觉得非常坦荡舒服喔——当你的保镖,让我开始体会到秦库洛的心情了。”
帕尔莎双手的重量让人觉得很愉快。恰克慕大大地叹一口气,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越是吃惊,嫩叶舒爽的味道就越在内心深处扩散开来。
恰克慕的身体出现变化之后,两个月过去了。积雪从群山开始溶化,树林的翠绿每天都在加深,连风吹来都是软绵绵的,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对于恰克慕的身体接下来会接连不断产生变化一事,帕尔莎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
带着鲜明的泥土香味,特罗凯回来的那个时候,恰克慕身体内的卵,也几乎没有变化。
“没错,如果变成圆鼓鼓的样子,恰克慕的身体就保不住了。要是再过一个月,大概又会出现很大的变化吧!”
听完大略的情况后,特罗凯如此说道。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变得不像是个皇子殿下了呀,已经完完全全跟那边的小鬼头一个样子了。恰克慕一脸生气地看着特罗凯,忽然发现老婆婆的脸位在很矮的位置。
“奇怪?特罗凯婆婆,你缩水了吗?”
“少胡说了,我再缩水还得了?是你长高啦!“
帕尔莎重新审视恰克慕,露出吃惊的表情。
“真的,你长高了不少呀!”
“新年过了之后,恰克慕就已经十二岁了吧?接下来是男生改变最大的时期喔。”
听着谭达的声音,帕尔莎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尽管一直把年纪比较小,个子也小的谭达当弟弟看,可是过了十二岁,谭达忽然开始长高,在帕尔莎不知所措之间,谭达的身高已经超过她。帕尔莎曾以不可思议的心情望着谭达,望着那个用成熟的声音跟她说话的谭达——那个时候,帕尔莎感觉到某种决定性的改变。
特罗凯一现身,立刻又把谭达拉走,再度出门旅行去了。因为要再去跟纳由古的“土之民”裘其·洛·凯会面。不过,这趟旅行最后还是白跑一趟。大概对纳由古的土之民来说,“食卵者”拉卢卡是令他们敬畏的土之精灵吧!所以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透露。
两个人甚至回到亚锡罗村,那个时候春天已经结束,宣告着初夏来临的蝉鸣声,回荡在山野之中。穿过森林到达河岸边,谭达不由得停下脚步。因为那里放眼望去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如果是平常,应该早就插秧完毕,绿油油的新生稻谷随风摇曳的田地,此时却变得发白,地面全是裂痕。只有位在靠近河川处的小小田地,勉勉强强因为堤防围绕,注满河水,里头有少量的绿色稻谷在晃动——尽管如此,光靠这块小田地,是不可能养活全村的。
“这真是……”
谭达低声一说,特罗凯便以严厉的视线看着田地,说:“没错。这样下去,到了今年秋天,会有更多人丧命。”
有个男人从沿着斜坡延伸的梯田往下走,发觉到谭达等人后用力挥手,稍微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是告诉谭达“纽卡,洛·伊姆故事”的妮娜父亲——尤卡。
“哎呀,特罗凯大师!还有谭达先生!好久不见了!”
哈腰行礼之后,尤卡看着田地。
“很惨吧……”
尤卡的脸上长着无心刮除的胡子,浮现忧郁的表情。虽然强烈感受到逼近的天灾,但是束手无策的人们,其焦虑可以从他紧闭着的嘴唇感觉出来。
“听说到处都一样。从春天开始就这样,连像虫子小便的雨都没下过,每天只有太阳闪闪发光、闪闪发光个不停。”
说完之后,他赶忙快速说着对太阳神道歉的话语。然后,仿佛忘记谭达等人在场一般,凝视着田地,过了一会儿,视线又回到谭达身上。
“谭达先生,你跟小女妮娜说过的就是这件事情吧?那个寄宿在伯公身上、纳由古的云之精灵故事——是真实的事情吧?”谭达点头。尤卡表情扭曲,溃堤似地开始说道:“啊,真是混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太阳。父亲他们说,从来没看过这么久的干旱。虽说有阳光就不会歉收,但也不是没有极限呀!稻子已经受不了,这田地的稻子要是一直这样,总会完蛋的。
虽然新年一开始没多久,星之宫就发布公告说要防范旱灾,我们赶忙扩大耕种耐早的锡盖芋跟杂粮田地面积,可是,那些粮食只能勉强过活。我们穷得要死,不可能买得起街上那些奸商囤积的稻米跟麦子。尤其是现在,好品质的粮食价格根本就暴涨得没有止尽……也有商人说什么钱再多也不能当饭吃,不肯把手上的粮食拿出来卖给别人。”
叹了口气,尤卡看着谭达两个人,双眼充满血丝。
“你们能不能想点办法让天下雨呀?用你们的咒术呀!再这样下去,我才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一定……撑不过秋天的!”
尤卡的眼中浮现些许泪水,特罗凯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现在……也在努力。”
4追求席克·撒尔亚
解读纳纳伊手札的修格,碰到石板上刻着的“纽卡·洛·伊姆”这个奇怪字汇的时候,春天已经结束,开始飘散着夏季气息了。“纽卡·洛·伊姆……是——云、云?啊,对了,是云朵。云朵,生,原因?精灵。百年,一度,产卵……”
修格一面读出声音,一面无法遏止指着文字的指尖颤抖不已。就是这个,这就是出现在圣祖建国神话中的水妖——亚库族的咒术师称之为“卵”的东西。
修格开始一步步接近,与以前听过的神话天差地远的真相。显示这块土地很快就会发生严重旱灾的天界状态——“大旱之相”的出现。纳纳伊把建立京城一事交给信得过的部下,为了见亚库族人进入山中。在那里,他遇见胸怀“纽卡·洛·伊姆”卵的少年,以及尽全力保护少年的亚库族人。
亚库族说,这是人类可以运转天地,百年一度的幸福,告诉纳纳伊有关“撒古”与“纳由古”的事情。
“纽卡·洛·伊姆”的卵,在过了冬天之后会开始逐渐成长,宿主也会跟着产生变化。与此同时,仿佛蛇想要吃鸟蛋一样,“纳由古的食卵者——拉卢卡”也会采取行动……
在追随着纳纳伊与亚库族为了保护卵而采取的努力中,修格逐渐冷汗直流。因为他发觉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现在是几月?)
修格从石板中抬起眼睛,仰望着阴暗的天花板。时间的感觉很混乱,修格一时之间得死命搜寻记忆。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快想想呀!那个时候,外面……
(惨了——现在不是已经到了“蝉鸣月”了吗?距离夏至,剩不到二十天了。那么,“拉卢卡”已经开始去追皇子了?)
修格静不下心来,阅读一块石板最快也要半天,困难的时候甚至得花上一整天。要知道纳纳伊与亚库族如何击退“拉卢卡”,成功保护“纽卡·洛·伊姆”的卵,应该还要再花个十天吧?
修格劝告自己。
(不要急。圣导师大人已经派“猎人”们去追皇子了,现在,我应该做的,就是尽快了解大部分的事实,即使只有一个事实存在。)
修格废寝忘食努力研究石板,专心依序阅读文字。过了两天,他因为发现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眼睛从石板上抬起。虽然头痛得好像快裂开,下过专心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梯子,从地底下爬出来。
那个时候,圣导师正好打算休息而回到寝室,当他打开“石板之间”的门,看到爬上来的修格时,吓了一跳。
“修格!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苍白。”
修格脚步蹒跚,精疲力尽地坐到地板上。圣导师搀扶着修格的身体,把耳朵凑近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的修格嘴边。听着修格的话,圣导师的双眼开始充满光芒,不久,用力点头。
“没错吧?修格你做得很好。我会把这些告诉‘猎人’,让他们抢先一步到达。这一次,一定可以顺利进行。”
圣导师轻抚着年轻人的背部说道:
“虽然继续阅读手札很要紧,不过你还是先休息一下。要是你倒下了,那可就没有人可以解读秘密了。”
修格抬起充血的眼睛,低声说:“不能浪费时间……圣导师大人,您可不可以代替我,继续阅读下去呢?”
圣导师考虑一下,但不久后还是摇头了。
“很遗憾,我也没有时间了。为了救皇长子的性命,我也是不眠不休在努力。只有今天晚上有时间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开始,又得寸步不离照顾病人。”
修格莫可奈何地点头。因为长时间没有好好进食,没有睡眠地持续阅读,他疲惫得简直快要昏倒。即使在这个时候勉强自己,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今天晚上你在这里休息吧,我铺个床给你。不必等我,你可以先休息。”
修格只记得圣导师离开寝室之前的事情,接下来,他马上就倒在当场昏睡过去。打杂的老人拿着铺床用的棉被过来铺床、自己的身体躺到铺好的床上头、圣导师返回寝室等等事情,修格完全一无所知。
*
恰克慕再次出现变化,是在特罗凯与谭达回来之后的第五天,已经接近夏至的闷热早晨。
恰克慕表示身体无力而睡着的时候,这一次每个人——甚至是当事人恰克慕自己,都是不慌不忙的。不仅如此,反而有种终于等到的感觉。
而且,这次的变化并不像先前花费那么多时间。恰克慕只睡了一些时候,醒过来之后,便察觉到自己体内,产生某种奇妙的欲望。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好像跟很久以前的那种‘想回去’的感觉很像,无论如何,必须去某个地方不可——有种受到召唤的感觉。”
“是谁在呼唤你?”
帕尔莎的问题,让恰克慕疑惑地摇摇头。
“该怎么说呢?这不是人类在呼唤的感觉。不是这个样子,而是有某种好像看不见的对象在拉我过去——非得拉我过去那边不可的感觉。”
特罗凯开口说:
“应该就是那个吧?一种生长在青弓川,叫做托布亮的鱼。大概就像这种鱼会出海一次,然后又会溯青弓川而上般,‘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的卵,也会以某种方式,呈现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吧!像候鸟与生俱来就知道宽阔天空中的道路一样,纽卡·洛·伊姆的卵也是从出生开始,就知道什么事情是必须做的。那么,你想去哪里?”
恰克慕毫无犹豫地指出一个方向,特罗凯皱起眉头。
“哦?我还以为会是大海,结果方向好像有点不一样。看样子,在前往大海之前,似乎还有非做不可的事隋——总之,只能顺着卵的意思了。”
帕尔莎等人赶忙打扫“猎洞”,做好要出门旅行的准备。地炉的灰烬扫得干净平整,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内,恰克慕感受到冷清的寂寥。他抬头,看着背起行李的帕尔莎。
“帕尔莎,我问你喔。”
“嗯?”
“卵平安无事诞生,我的任务结束之后,我还能够回到这里来吗?我还能够再跟帕尔莎还有谭达一起生活吗?”
帕尔莎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幸好,谭达正好走出去外面。
“谁知道呢?说不定,可能喔。”
以不清不楚的口吻说完,帕尔莎推了恰克慕的背一把。
“好了,要出发了。”
“嗯。”
恰克慕比起去年秋天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双腿与身体都成长茁壮。一个人也会生火,因为帕尔莎等人持续的教导,也培养出即使独自被留在山里头,依然可以活下去的能力。
恰克慕与帕尔莎等人走在山路上,偶尔会看到不可思议的风景。因为他只要想看,就可以非常自然地将纳由古与眼前的风景重叠在一起观看。
纳由古的风景,远比撒古险峻残酷。山峰黑漆漆地高耸入天,云雾缓缓朝着山顶攀爬上去。没有人可以通过的道路,是一幅完全感受不到人气的风景。在撒古俯瞰山谷,沿着山崖小路前进的时候,试着把看得到底的山谷与纳由古的山谷重叠在一起,会看到纳由古的山谷仿佛没有底,又深,又暗。那个潮湿、微暗的黑暗深处,有时候也会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在移动。
但是,纳由古的风景,并非只有恐怖,忽然之间也会有让人心情激动的美景。纳由古的水湛蓝如琉璃,每个地方都很深邃。花儿自傲生动地鲜艳盛开,空气澄净得让人心情愉快,呼吸起来甜甜的。
“啊,恰克慕!路要好好走啦!”
手臂被帕尔莎抓住,恰克慕吓了一跳。因为想要闪避位在纳由古的岩石,他差一点就要一脚踩空了。恰克慕连忙停止观看纳由古的景色。
晚上,围绕着丢进青草当作蚊香的营火时,恰克慕一说完纳由古的事情,谭达就频频羡幕个不停。
“真好,恰克慕。这真是最美妙的事情了。不管是怎么厉害的咒术师,都没办法像你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就看到纳由古。啊——我也好想像你一样,可以轻松看到纳由古。”
右手当枕头斜躺的特罗凯,也附和道:“真是的。让这种小鬼看,真是浪费。”
帕尔莎插嘴进来:
“恰克慕,你那样看着纳由古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食卵者’拉卢卡的气息?“
“没有,完全没有。”
帕尔莎看了看谭达。
“夏至快到了,恰克慕也开始行动。我还以为拉卢卡很快就会现身,可是却没有动静。”
“是呀。这样反而让人觉得不舒服。”
特罗凯哼了一声。
“胡说八道。你希望不要跑出来的东西,总有一天还是会出现喔。总之,你们还有小弟要好好眼观四面注意情况。”
确实,虽说感觉不到气息,但可不能因此大意。帕尔莎与谭达决定要轮流睡觉与守夜。
在青雾山脉中朝着西方前进的第四天,抵达青弓川的上游。一看到流经长满青苔的潮湿岩石之间的清流,恰克慕就莫名其妙感觉到心跳加速。从冲撞岩石溅起白色水花的河川,忽然飘来水的味道。
“水位还真低。”
帕尔莎低声说道。看着岩石上头先前浸泡过留下来的水痕,就很清楚知道水位只剩下平常的三分之一左右,遭到猛烈阳光晒成白色的岩石十分诡异。
帕尔莎等人,一边不断说着干旱的事情一边往前走,但是,对恰克慕来说,那些声音几乎都没有进到耳朵里。
(走这边——没错,越来越接近了。)
恰克慕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口中冒出唾液。
谭达回头看了看帕尔莎。
“中午之前,不要靠近青池。青池在这个季节应该开满了席克·撒尔亚。”
“席克·撒尔亚?”
帕尔莎嘴里喃喃自语——有某个记忆在闪动。
(是什么?为什么,刚刚……)
然而,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恰克慕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快。帕尔莎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发觉恰克慕的目标说不定就是那座青池。
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开始看得到小小的池子之后,恰克慕就狂奔起来。
要是平常,帕尔莎等人应该会阻止恰克慕奔跑。因为一跑起来,就会感觉不到周遭的动静。但是,到这里来的这段时间,完全没有追兵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受到恰克慕到底想要做什么的疑惑分散注意力,就连特罗凯也都放松警戒了。
青池是个四面草地围绕,面积颇大的池子。跟谭达提过的一样,靠近岸边的水面,漂浮着圆形的绿叶,席克·撒尔亚长满密密麻麻的小白花。席克·撒尔亚的味道十分特殊,宛如夏季下过雨之后风的味道,类似猛然呼吸时闻到的水味。一闻到这种味道,帕尔莎就想起某件事情。
(对了!就是这个味道!)
带着恰克慕逃离二之宫的那个早晨,在陶亚桥下的小屋,紧紧抱住发出蓝白色光芒,跌跌撞撞想要走进河里去的恰克慕,那个时候,恰克慕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是这个席克·撒尔亚的味道。
恰克慕看到的,则跟帕尔莎等人见到的景色不同。恰克慕看到的是,像湖一般宽阔,如镜的湛蓝水面。他看到纳由古的景色,与撒古的青池景色重叠在一起。风一吹过纳由古的湖,撒古的青池也会激起阵阵涟漪。
恰克慕跑近席克·撒尔亚后,深深地呼吸着那个味道。对现在的恰克慕而言,觉得这个味道闻起来香得不得了。
恰克慕在青池上摇曳着的席克·撒尔亚之中,找出生长在纳由古——同时横跨两个世界,所生长出来的一枝席克·撒尔亚,然后摘下那朵花,浑然忘我地含在口中后吃了下去。
从小小花朵的外表无法想像的大量花蜜,通过喉咙进入身体。不可思议的温暖,缓缓地充满全身上下。恰克慕露出像是醉酒般的表情,在岸边坐了下来。
帕尔莎等人始终不发一语安静地看着,但是忽然间,帕尔莎握住长矛的手加重了力道。
“帕尔莎,不可以。”
特罗凯低声说道:
“我知道我们已经完全被包围了——可是,你不能用长矛突破包围。”
“为什么?”
没有因为周遭情况而分神,专注地看着恰克慕的帕尔莎尖锐地问道。
“在我们到达之前,这里早就设好陷阱一事,应该就表示看星星的已经找到两百年前的纪录了。只要有纪录,一定就会知道击退拉卢卡的方法,我是想要弄清楚这一点。”
“但是,这种杀气——想要杀掉除了恰克慕之外所有的人。”
“我也知道。所以,我们要把恰克慕当成人质。”
帕尔莎看着谭达的脸。明明对武术一窍不通,谭达的胆量却很令人敬佩。虽然有点僵硬,不过已经是一脸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了。
“对方有八个人。因为师父施展过一次幻术,所以手法已经被识破,大概没有用了。我们除了照师父所说的去做,也没其他方法。”
帕尔莎终于也点头了,她弯身凑近恰克慕。
“恰克慕,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恰克慕眼神涣散,抬头看着帕尔莎。
“我们被皇帝的追兵包围了。他们好像不打算要你的命,可是想要杀死我们。”
好不容易,恰克慕的眼中,总算出现一丝紧张的神色。
“所以,我们要你当人质——你信得过我们吗?”
恰克慕紧紧闭着双唇,用力点头。恰克慕因为花蜜而头昏,只能隐约从周围树木的缝隙中,看到好几个人影出现的样子。
站在包围恰克慕等人的位置上,四名“猎人”手拿短弓,不偏不倚地瞄准目标。短弓虽然射击的距离不长,但是可以快速连射,像森林这种狭窄的地方,是使用十分方便的武器。
先前被帕尔莎划伤的伤口已经痊愈,永并不打算掩饰他爆发出来的杀气,双手拿着长刀与短刀,恶狠狠地瞪着帕尔莎。染则是空着双手,不过,他稍微调整膝盖的身影,显现他全身上下无懈可击。他们很清楚帕尔莎的能力有多么厉害,再也不会有丝毫大意。
“猎人”的首领孟,迅速做出暗号,晋、染、永三人开始缩小包围圈,确保弓箭射出的路径畅通,跨步出去。看得出来他们甚至连脚边哪里有石头,都摸得一清二楚。帕尔莎虽然很想不管特罗凯要她别用长矛突围的话语,却动也不动思考着要用什么方法贴近什么地方,才能够突破这层包围网。
(这个,行不通吧……)
帕尔莎在心底喃喃自语。特罗凯是对的,光是这么点本事,要跟八个人为敌,不管怎么想都没有胜算。如果只是自己独自逃跑,也许还能够想点办法。
“猎人”们进入马上就要发动攻击的距离,就在这个时候,特罗凯大叫:“给我站住!”
空气冻结了。特罗凯直接喝止“猎人”们的杀气,看着孟。
“咒术师,你的幻术已经没用了。”
孟以非常响亮而冷静的声音说道。
“我又不是会重复使用同样手法的蠢蛋。”
特罗凯微微一笑。老咒术师脸上从容的表情,使得“猎人”们更加谨慎。他们之中有着如此的顾虑:这个像怪物一般的老妇人,不知道想做什么——然而特罗凯老早就看透了这一切。
“给我听好了。我们并不想在这里开战。老实说,事情也没有这么严重。我们只是必须尽快见到圣导师才行。”
孟内心产生了疑惑,因为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下愧是孟,并未让心中的疑惑在脸上流露分毫。
“不要再废话了。让事情顺利进行的人是我们,不是你们。”
“哦,这还真是进展顺利呀——但是,皇子要是看到我们三个人死了或是受伤了,他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把我们带离皇子的视线范围也是一样。如果你们知道这一点还想乱来,那就随便你们想干什么了。”
“故弄玄虚是没用的。”
特罗凯笑了,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笑容。
“如果你觉得没用,就趁我们讲话的时候动手吧!来吧,主动出手吧!如果想要试试看我特罗凯下在皇子身上的咒术,就动手呀!”
孟察觉到他们处于劣势。眼前这些家伙很清楚皇子的价值,“猎人”们也不会去尝试任何一点可能会伤害皇子的事情。想到这里,孟立刻舍弃自尊心,冷静地开口:“咒术师,你大概以为你赢了吧?你就这么想吧!我们的任务是把皇子带到圣导师大人身边,如果你们可以老实一点,跟着我们回去也无妨。这样做很省事,我们也落个轻松——但是,你要注意,星之宫根本就不把那种土里土气的咒术放在眼里,是座神圣的宫殿。”
孟做了个暗号后,“猎人”们完全没有任何破绽,开始围绕住帕尔莎等人。帕尔莎右手拿着长矛,左手搀扶着依然脚步蹒跚的恰克慕开始前进。打算当场报帕尔莎一箭之仇的“猎人”们,虽然在心里头不见血地咬牙切齿,但不是会在态度上表现出来的愚蠢之人。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在抵达星之宫之前,一路上都会平安无事。
5袭击而来的尖爪
走在最前面的是晋,左右是永与染,背后是孟。这样的安排,牢牢地在前进的时候把帕尔莎等人包围住。没有见到其他“猎人”的踪影。走过山中没有道路的地方应该是非常困难的,可是看样子其他的“猎人”是分散四方,沿着没有道路的地方前进。叫个不停的蝉鸣围绕四周,听得人仿佛都要耳鸣了。
恰克慕依然神智不清。在山路上他抓着帕尔莎的手走着,虽然早就知道这一点,但是有时候,撒古的风景还是会完全消失不见,只看得到纳由古的景象。因为是自己的身体,所以席克·撒尔亚的味道扑鼻而来,呛得人发慌。但是,闻到味道的只有恰克慕位在纳由古的身体,即使是身旁的帕尔莎,也没有注意到恰克慕正在散发着席克·撒尔亚的味道。
席克·撒尔亚的花蜜,会促进“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卵的成长。席克·撒尔亚的味道,乃是表示卵正朝着孵化开始成长的味道。就连恰克慕脚踩的大地,都沾染上了味道——而且,有种对这个味道非常敏感的东西。
帕尔莎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就像是被浇了盆冷水般,脖子后方的寒毛都站立起来。
孟感觉到逼近的敌意,摆出警戒的架式,却立刻发现不是这么回事。“猎人”们、特罗凯与谭达,全都感受到了,有如蒸气一般从大地渗出来的气息,可是没有半个人能够判断这种感觉的源头位在何处。
直到方才都吵闹不休的蝉,忽然间停止呜叫。这突如其来的宁静,更让空气中充满了比高音更高,让人无法承受的紧张。
恰克慕陷入宛如心脏被紧紧攫住的恐惧之中,有双正在看着自己的眼睛。在纳由古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自己——虽然心想必须好好看清楚纳由古的情况,但由于过度恐惧,恰克慕反射性地闭上看着纳由古的眼睛。
“帕、帕尔莎!”
恰克慕吓得动弹不得,紧抓着帕尔莎不放。帕尔莎把长矛对着地面摆好架式,拚命搜寻敌人的气息。
(开、开什么玩笑!“食卵者”拉卢卡居然有两个以上!)
地底下冒出来的杀气急速上冲,这里、那里不停冲出……
一注意到恰克慕的脚边好像有什么在发光,帕尔莎立刻把长矛刺去。虽然觉得长矛碰到什么坚硬的物体,但是马上就消失了,帕尔莎不得不把刺入地面的长矛拔出来。
一拔出来,好几个地方就出现大小约莫跟人一样的巨大尖爪。杂草与藤蔓,甚至是树木的根部全都被瞬间截断,那个尖爪从四面八方,瞄准恰克慕急速逼近过来。永企图迎击的长剑,发出尖锐的声音断裂飞出。尖爪通过之后,右脚遭到深深割伤的永,呻吟着在地上痛苦打滚。
帕尔莎猛然用双手抓住恰克慕的腰带,将恰克慕朝着空中丢出去。恰克幕掠过尖爪的前方,飞过空中。身体碰到小树枝,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用力伸出来的手碰触到粗树枝时,恰克慕虽然拚命想要抓住,但是树枝弯曲眼看着就要折断。
帕尔莎神速俐落的手法,吓破“猎人”们的胆子。帕尔莎刚刺出长矛,马上就一跃而起,踩在那把长矛底端的金属部分,跳上去吊着恰克慕的树枝斜上方分岔处。然后,抓住恰克慕后颈部的领子,用力把他拉到树上。
恰克慕的下方,从四面八方逼近的尖爪停止动作。四分五裂的土块飞散,尖爪眨眼之间就失去踪影。不是沉入地底,而是消失了。
谭达与特罗凯口中念着咒语,打开看见纳由古的眼睛。一看,就了解到这里在纳由古是座柔软的泥沼。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泥沼。而在这片泥泞之中,有如巨大蜘蛛的拉卢卡活动着。不,比起蜘蛛,更像是海葵或海星。除了扒泥土前进的六只脚之外,背上还伸展着六只尖爪,从爪子围绕的嘴巴里,伸出宛如细长鞭子的触手,正发出咻咻的声音蠕动着。
看到这里就已经是尽了最大精力了。特罗凯与谭达让意识回到撒古这边,大叫:“大家快点爬到树上去!快!”
谭达朝着不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拿出刀子摆出应战架式的晋跑去,在再次出现的尖爪差点撕裂晋的千钧一发之际,撞倒晋的身体。谭达的腹部侧边,瞬间喷散出鲜血。看到这幅景象的帕尔莎,脸色霎时刷白。
“你要紧紧抓住,千万不能放手。不要离开这里,知道吗?”
对恰克慕如此吩咐之后,帕尔莎跳到地面上。帕尔莎在事后万分后悔,后侮自己做出留下恰克慕独自一人,跑去搭救谭达的决定。然而,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只有搭救谭达的念头。
帕尔莎一跑近谭达身边,就伸手穿过谭达的腋下扶起了人。
“唔。”
呻吟了一声,谭达转头看着帕尔莎。
“我没事,我一点都没事!不要管我!去保护恰克慕!”
谭达虽然想要推开帕尔莎,但是帕尔莎完全不管他,手抱住谭达的腰,用力撑起谭达的身体开始往前走。拉卢卡的目标是恰克慕,帕尔莎在树上看着拉卢卡的动作时,发觉到拉卢卡的尖爪,是以恰克慕为中心,出现的位置几乎形成一个圆形。如果在这个圆形之外,拉卢卡并不会特意追击上来。因为这个判断,所以帕尔莎才扶着受伤的谭达走出去。
可是,就在帕尔莎移开视线,这短短的时间之内,恰克慕的身体内部,开始产生了第三次的剧烈变化。由于席克·撒尔亚的花蜜促进成长,纽卡·洛·伊姆的卵变化进入接近孵化的另一个新阶段,这对身为宿主的恰克慕来说,则是带来了前所未有,更为强烈的影响。这远比以前的变化来得快上许多——并且,对恰克慕而言,是更为恐怖的变化。
恰克慕忽然发现,手脚尖端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因此大吃一惊。就像是贫血一样,感觉不断地在消失不见。很快地,应当是紧紧抓住树干的手指与手掌,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树皮的肌理了。周围的声音逐渐远去,眼前越来越昏暗。恐惧揪紧了胸口,恰克慕想要出声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一个称为“恰克慕”的自己,正在身体中逐渐缩小般的奇怪感觉。感受外在世界的五感,转眼间逐渐失去,最后完全消失了。在无止尽的黑暗之中,“恰克慕”的意识越缩越小,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意志开始在驱动手脚以及身体。
刚开始,还害怕得差点要发狂,但是慢慢地,连“恐惧”这种情绪都不见了。不久,恰克慕的意识,陷入非常想睡的情况。
可是,他是个倔强的少年。仿佛拚命与睡意对抗般,与正要消失的自己不停战斗。因为这样的努力,慢慢地,似乎与体内的另一个意志产生妥协。虽然断断续续,但是恰克慕偶尔可以像是从深深水底浮上水面般,感觉到自己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
恰克慕摇晃着身体转向后方,看着逐渐飞离的地面。接着,看见自己抓着爬满长春藤树枝的右手。这个消失之后,则是看到水量减少,河底岩石清晰可见的河面,迅速逼近眼前。
水花溅起——水的味道,让身体深处缓缓涌出火热的力量。这段记忆到了最后,因为恰克慕的意识而延长,漂流在不可思议的世界中……
让谭达躺在安全的地区后,帕尔莎回头一看,看到的是宛如猿猴似的,以轻巧得难以置信的身影跳入空中,从一根树枝移动到另一根树枝的恰克慕背影。帕尔莎一时之间,只能目瞪口呆地伫立不动。即使是经历过严苛训练的帕尔莎,也没有办法像那样毫不费力在树枝之间跳跃移动。恰克慕的动作,已经不是人类的动作了。
一瞬间过后,回神过来的帕尔莎,朝着恰克慕消失的方向奔去。忽然,眼前出现了尖爪形成的高墙,土块如雨下个不停。一面把手挡在脸面前,防止泥土跑进眼睛,帕尔莎一面迅速避开尖爪,穿过尖爪的侧边。
四处传来惨叫声,对拉卢卡来说,保护恰克慕的人们,可以说就是保护着美味鸟蛋的老鸟。要是不先杀掉老鸟,就吃不到鸟蛋,这种想法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是,不幸的是,“猎人”们甚至不知道有个名唤纳由古的世界存在。虽然圣导师告诉他们,或许有种叫做拉卢卡的怪物会袭击皇子,可是事先完全没想到,这个怪物竟然可以一下子现身又一下子消失。
倘若他们不是精通武术之徒,大概眨眼间就会全都遭到杀害吧?但是,幸亏如此,他们并没有轻易遇害。有的人听从谭达的喊叫爬上树木,有的决定正面迎战。不过,对手是心想看到了却马上消失的尖爪,根本无法战斗。
帕尔莎专心追踪着恰克慕,可是一边警戒着不知何时会发动攻击的尖爪,还有像是鞭子会突然纠缠上来的触手,让她与恰克慕的距离越来越远。帕尔莎咬着牙,持续往前奔跑。忽然,注意到土块没有再飞过来,她似乎跑出尖爪现身的圆形范围之外。
帕尔莎吓了一跳。
(拉卢卡没有注意到恰克慕已经逃脱了,大概不会追击离开地面的人吧?)
在她的背后,拉卢卡依旧不停肆虐。帕尔莎透过树林的缝隙,寻找着恰克慕的身影。不过,到处都没见着恰克慕的影子。帕尔莎镇静呼吸,搜寻着恰克慕的气息。然后,从远方传来微微的,有什么东西掉到水里的声音。
(青弓川?对了,他往河边去了!)
一路跑到河边的帕尔莎,哑口无言地停下脚步。
宛如施放烟幕般,河上起了浓雾,直到遥远的上游,都笼罩在一片白烟之中。受到浓雾的遮蔽,到处都没有恰克慕的身影。
“恰克慕——”
帕尔莎尽力呐喊,可是声音空虚地埋没在浓雾中消失,没有一点回应。帕尔莎懊恼地咬紧牙关。就因为稍微分神到谭达身上,就这么一点小疏忽,竟然就招致如此的后果……帕尔莎因此深深感到后悔痛苦,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6纳纳伊手札的结尾
孟不发一语,环顾着周遭的一片惨状。永的右脚断了,散落各处的“猎人”其中两名,已经遭到尖爪撕裂。剩下的两名虽然只受了轻伤,但终究还是负伤了。大概是注意到恰克慕消失,“食卵者”拉卢卡终于消失无踪之后,还能平安无事站着的,就只有孟自己、晋还有染了。
特罗凯从怀里拿出消毒用的烈酒,把针线消毒过后,首先迅速缝合谭达腹部侧边的伤口,然后再去治疗其他受伤的人。谭达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站起来帮忙特罗凯。
“谭达,我没有看到帕尔莎他们的影子。你去找他们吧!”
特罗凯以强悍的口吻斥责,但谭达摇头。
“我会去找的。但是,这两个人现在不治疗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帕尔莎就算我们暂时不在她身边,也有办法克服困难的。”
特罗凯接受这个说法,没有继续多说什么。没有受伤的晋与染,加上首领孟,也全都分头治疗同伴。初步的治疗结束之后,谭达注意到有个从森林深处往这里走来的人影,连忙站起来。
帕尔莎一脸忧郁地快步走来,用力拔出一直插在地面上的长矛。
“帕尔莎!恰克慕怎么了?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帕尔莎眼神锐利地看着谭达,轻轻摇头。
“发生什么事了?”
帕尔莎一走近谭达,就皱起眉头,深深叹气。
“我不知道,他擅自跑走了。”
帕尔莎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谭达。特罗凯与“猎人”们也凑过来听帕尔莎说话。特罗凯开口说:
“因为他会操纵水呀,以前你也碰过同样的事情吧?”
“是呀!可是以前只发生在恰克慕睡着或是昏迷的时候。”
特罗凯眯起眼睛。
“说不定……恰克慕已经没有意识了。”
“咦?”
“一开始‘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卵的意志,只会在睡眠之类没有意识的时候,操纵恰克慕的身体。接下来产生变化之后,连恰克慕清醒的时候,也会把卵的冲动当成是自己的冲动,也可以自由自在看到纳由古的景色。”
“那么,一旦卵产生新的变化……”
谭达喃喃自语,特罗凯点点头。
“说不定,卵就会完全控制恰克慕的身体。现在距离夏至还有两天,也就是距离孵化还有两天。为了要平安诞生,卵应该会完全以自己的意志,开始控制恰克慕的身体。”
帕尔莎忽然以长矛底端的金属部分敲击地面,众人吓了一跳,全都看着她。
“混蛋东西!什么纽卡·洛·伊姆!什么云之精灵!”
帕尔莎咬牙切齿。
“要是恰克慕有个万一,在他被拉卢卡吃掉之前,我就会打死纽卡·洛·伊姆!那家伙竟然随意玩弄他人性命!”
特罗凯看了谭达一眼。她的双眼在说:安抚这个恐怖长矛女的强烈愤怒,就是你的工作啦。没瞧见谭达耸了耸肩膀,特罗凯迅速把视线移到孟身上。孟目光锐利地回看着老咒术师。
“你看到刚刚的尖爪了吧?我不知道圣导师给你什么指示,可是刚刚那个就是托尔克尔陛下击退的怪物,它的目标是寄宿在皇子身上的云精灵的卵。”特罗凯高明地简述至今为止的前因后果。“猎人”们静静地倾听着特罗凯的话,这是个让他们心中一直存有的疑问大吃一惊的故事。
特罗凯如此下了结论:
“所以,我必须去见圣导师,询问击退那个怪物的方法才行。可是,我很担心皇子。帕尔莎与谭达,虽然几乎不可能会被干掉,但是人手多一点总是比较好。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可以帮忙他们寻找皇子的?”
“就算你不讲,我们也打算这么做。”
孟像是低吼般地说道。然后,晋走到前面。
“老大,让我去。”
“我也要去。”
染以不怎么听得到的声音加入对话,孟点头同意。两个人加入的话,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奔走联络。孟自己则必须把事情经过的来龙去脉,全数报告给皇帝与圣导师知道,得到接下来的指示之后,剩下的办起来就快了。孟俐落地指挥下令:“重伤的人留在这里。达卡与苏,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照顾伤患并且过夜。我跟这位咒术师马上动身到京城去。等我们一到京城,会立刻派援兵过来这里。如果这位咒术师没有说错,那个长着尖爪的怪物,它的目标是皇子殿下,你们应该不用担心,听懂了吗?”
“猎人”们点点头。晋与染跟着帕尔莎与谭达沉默前进,孟则与特罗凯一起朝着京城而去。
他们的旅程非常辛苦。因为一路走过高山,也跑过平原。京城与这个地方,距离约是五十南(约五十五公里)。加上又是山路,即使是“猎人”也要花半天才能走完。特罗凯虽然拥有不像是已经过了七十岁老人的惊人体力,不过要直接一路下休息走到京城也不可能。接近傍晚的时候,孟终于下定决心,背起看来面露疲惫的特罗凯。
孟的脑海中,想着病危的大皇子。管他纽卡什么的卵会怎么样,万一大皇子过世了,二皇子就会成为继承皇帝的皇太子,绝对不能让二皇子死亡。
一边爬上一片漆黑的山路,孟忽然想到。两百年前,自己的祖先也为了击退那个怪物,曾经走过这条山路吧?
他们抵达京城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老奸巨猾地在孟背上睡了一个晚上的特罗凯,精神恢复不少,虽说只是背个老人,但是背着一个人走了五十南山路的孟,也累得快要倒下去。
两人被带到圣导师的秘密房间,却没办法见到圣导师。因为大皇子的情况越发恶化,圣导师不能丢下不管。但是,就在特罗凯不停咒骂的时候,有个年轻的观星博士走进房间——是修格。
孟看到修格,大吃一惊。长时间待在地底下的密室,尽全力持续解读手札的修格脸色苍白,脸颊凹陷,像是个憔悴得不成样子的病人。
孟一讲完事件至今的来龙去脉,边听边点头的修格便说:“幸好,赶上了……你们在青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说完,他看着其貌不扬的咒术师,补上一句:“你就是特罗凯吗?我很想跟你见个面。”
特罗凯哼了一声。
“所以?你已经知道击退拉卢卡的方法了吗?”
修格一脸阴郁地摇头,特罗凯大叫:“你不知道?你敢说你不知道!”
遭到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修格的脸上霎时浮现出痛苦难过的表情。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只剩下深深的焦虑与疲惫。
“与其说我不知道,不如说是根本没有方法。因为大圣导师纳纳伊与圣祖托尔克尔陛下,没有击退过‘拉卢卡’。”
特罗凯目瞪口呆。
“没有击退?那么,要怎么做,才能让纽卡·洛·伊姆的卵平安诞生?”
“亚库族的咒术师呀,纳纳伊的手札是用‘古代悠果文字’写成的,有的部分我完全没有办法解读。到目前为止,我读到卵孵化的地方,知道那个叫什么‘拉卢卡’的,好像是住在叫做‘纳由古’的地方,是泥土中的生物。可是,我不懂的文字跟名词实在是太多了。“
特罗凯探出身子。
“是不是亚库族东西的名字太多了?把这部分的内容告诉我。这样一来,说不定我可以知道些什么。”
修格点头。孟还以为修格要去把那个手札什么的拿过来,但是让人吃惊的是,修格只是闭上双眼,就凭着记忆开始讲述问题的部分。
到了青池,身上寄宿纽卡·洛·伊姆之卵的亚库族小孩席可尔,吃下青池的席克·撒尔亚。追着那孩子脚步前来的纳纳伊与亚库族咒术师们,不久之后忽然遭到拉卢卡的袭击……
修格将古代悠果语押韵的行文方式,直接转换成现代的话语说出来。孟得知昨日发生的事情,跟两百年前也曾经发生过的一模一样,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席可尔逃到树上,好不容易平安逃过一劫。亚库族的咒术师,施术看到‘纳由古’,说:‘这是不祥的土地。’然后背着席可尔逃离那个地方。咒术师说,‘拉卢卡’追寻着卵的味道。味道藉着席可尔的双脚传到上地里,然后吸引‘拉卢卡’过来。所以,才要背着席可尔逃命。”
特罗凯啪的一声打了自己的膝盖一下。
“原来如此!是味道呀!那个席克·撒尔亚的花蜜,让卵沾染上味道!可恶呀!”
不管特罗凯在自言自语什么,修格继续说道:“接近夏至之际,席可尔到达‘萨阿南’那个地方。那里有座美丽的青色泉水,是青弓川的源头。虽然是小小的泉水,可是在干燥笼罩全国的那个夏天,那道清澈的泉水,成为生物维系生命的关键。成千上万的鸟儿,成千上万的野兽,都在这座泉水边解渴……
但是,‘萨阿南’是‘纳由古’那个地方的泥沼,是座广大无边的泥沼。而且,正好是‘拉卢卡’的居住处。勇敢的席可尔走进了‘萨阿南’——一如我们自古以来传下来的传说,有四根大火炬围绕着‘萨阿南’,企图防止‘拉卢卡’入侵。尽管如此,寄宿着‘纽卡·洛·伊姆’的席可尔力量,让水源产生了水花,虽然想在火炬上头点火,但却点不着火。
啊,多么可悲呀,我们的无力!席可尔还是被‘拉卢卡’撕裂了……”
“你说什么!”
特罗凯像是反弹一样抬起头。
“席可尔死了!他死了是吗?”
修格表情阴郁地点头。
“这应该就是神话里头提到的,遭到水妖寄宿的孩子,流血到水源中的故事源头吧!没错……那个孩子,死了。”
特罗凯咬牙切齿。
“可恶,真是该死——我很久很久以前问过纳由古的水之民,他们明明说亚库族的小孩没有死,然后卵也顺利孵化了。”
“是这样吗?那个故事里头,小孩是怎么从‘拉卢卡’手中逃脱的?”
“水之民并不清楚这一点,而且处在纳由古与撒古之间是很难过的,我也没办法跟他们讲那么久的话。”
修格缓缓摇头。
“那么,说不定以前有孩子活下来了。可是,两百年前的孩子,现在也已经死了。”
“那,卵呢?纽卡·洛·伊姆的卵被吃掉了吗?”
修格低声说道:
“事情也不是这样。亚库族的咒术师,你知道有种生物叫做‘纳阿纪鲁’吗?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生物,还是风的名字。”
“纳阿纪鲁?纳阿纪鲁,呀——不,我没听过。这是什么?”
即使身为一个旁观者,修格依然感觉到非常失望。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问你的话,就可以弄清楚了。我想,如果知道这是什么,就可以稍微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好意思……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感到失望啦!可是,唉,总之,你告诉我,是怎么样的文章提到那个什么‘纳阿纪鲁’的。”
修格点点头。再度闭上眼睛,开始讲述手札内容。
“亚库族的咒术师,赌上性命闯进‘拉卢卡’的尖爪之内,取走由四分五裂的席可尔身体诞生出来的卵,把卵往天空高高丢去。
‘纳阿纪鲁’过来抓住卵,往天空南边送去。看呀,那就是天之理。卵被’纳阿纪鲁’带走,到达了海洋。在深深的大海,卵孵化了,往天空吐出云朵……
啊,这就是天之理。撒古的天空涌出积云,甘甜的雨水,滋润了大地。”
特罗凯陷入沉思,不久,说道:.“对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是这么一回事呀——可恶!”
许许多多的事情,在老咒术师心中结合成为一体。不断涌出的剧烈后悔,让特罗凯发出低吼。修格身体前倾,说:“你知道了吗?请告诉我,‘纳阿纪鲁’到底是什么?”
特罗凯抬起头,狠狠朝地拍打了一拳。
“我真是个大笨蛋!一直都没有发觉到这件事情,我算什么咒术师!”
老妇人看了修格一眼,把“纳阿纪鲁”的意思——还有隐藏在刚刚的描述之中,击退拉卢卡的方法——迅速说明一遍。
听完之后,修格睑色惨白。他好不容易解读了纳纳伊的手札,但是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如此重要的事情!真是讽刺。特罗凯过度揣测观星博士们的计谋,修格则是对于亚库族的传说太不关心——所以,两个人都无法解读隐藏在夏至祭典当中的重要意义。
“这是我的失败……这里距离萨阿南太远了,即使这个方法没错,现在也没办法告诉他们了。根本不可能来得及!”
老咒术师站了起来。
“只有一个办法,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但是现在只能试试看了。”
“什么方法?”
“传话给纳由古的水之民,我的徒弟一定会察觉到的。”
特罗凯忽然回头,看着一头雾水,充满不安望着她的修格。
“像这样跟看星星的说话,实在是很难得,所以我现在把话先讲在前头。只有这一次,为了无聊的政治,不要再隐藏真相了——因为一百年之后的人们,又会为这件事情想破脑袋的。”
修格一瞬间垂下双眼,然后抬起眼睛,直视着特罗凯。
“我也想这么做,打从心底真的这样想——亚库族的咒术师呀,如果我成为圣导师,我会遵守这个约定,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可以把真相流传下去的方法。”
特罗凯紧紧闭着的嘴角,浮现出些微的放松。仿佛看到这个笑容后忽然想起什么,修格继续说道:
“我也有事情拜托你。据说纳纳伊大圣导师也对亚库族的知识非常有兴趣,希望你能够教导我那些知识。”
特罗凯张大了眼睛。
“哦,你这看星星的,讲话还满有意思的么——好呀!如果你也告诉我,你们讲的‘天道’的话。”
修格的眼中浮现出惊讶神色。
“你的意思是,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想学习新东西吗?”
“是呀,当然啰。可是,你要小心一点。要是被别人得知你对亚库族的知识有兴趣,可能会当不成圣导师,一定得要好好处理才行。
从今以后,为了了解亚库族的知识,就必须让我们好好活着。你们应该很擅长创造神话吧?为了不伤害皇子的威信,我们也会嘱咐下去,火速想出说法巧妙的故事。这不会等到你当上圣导师才做,现在我们要马上先达成协议。”
修格沉默地凝视着特罗凯,不久之后点头同意。
“我会尽力的。”
7云所作的梦
特罗凯等人出发之后,帕尔莎等人来到青弓川,企图判断恰克慕是往下游或是上游而去。接近傍晚,微暗的河滩上,已经看不到河面上的雾。
“‘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的卵,不是在海里头成长吗?这样的话,顺着青弓川而下,往河口那边去比较合乎自然吧?”
对帕尔莎的话语点头赞成后,谭达忽然看着河滩上的一个定点。
“那是营火的痕迹吗?”
试着透过谭达所指的河滩上岩石的影子看出去,帕尔莎焦急地点头。
“好像是吧。那是什么?又不是恰克慕生的火,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无视帕尔莎说的话,谭达跑进营火的遗迹。蹲下来看着痕迹,谭达动也不动。帕尔莎不满地发着牢骚,看了“猎人”们一眼,然后才走到谭达身边去。
“谭达!”
谭达缓缓地转过头,仰望着帕尔莎。
“帕尔莎……我懂了。恰克慕往‘萨阿南’去了。”
“萨阿南?”谭达拍拍膝盖上的泥上,站了起来。
“就是水源的意思。用亚库族的话来说,就是萨阿南——你看这个烧过的痕迹,里头洒了盐巴。这是为了夏至祭典到萨阿南去‘取水’,负责主办祭典的村人烧过的营火。夏至祭典到了呀,可恶!“
谭达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目光严苛地看着帕尔莎,以及站在帕尔莎背后的“猎人”们。
“我真是个大笨蛋!土克水,火克土……这都是咒术的基本呀!身为水之精灵的纽卡·洛·伊姆,对身为土之精灵的拉卢卡没辙。然后,土之精灵拉卢卡的弱点,一定是‘火’!
我虽然想到夏至祭典已经完全遭到皇帝与圣导师改变,可是正因为师父跟我都懂这一点,所以没看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可恶!
为什么夏至祭典里头要点大火炬?挥动大火炬以驱赶怪物,这个做法就是击退拉卢卡的象征呀!”
“啊……”
三人异口同声回应道。水妖疯狂跳舞,四名抱着大火炬的男子,从四方包围靠近,用力挥动大火炬,把水妖逼得走投无路。人们杀死被逼到无路可逃的水妖……那些人就是模仿托尔克尔陛下的英雄。这出在半岛各地的夏至祭典部有演出的剧码,浮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圣祖托尔克尔陛下的传说中,是在水源地击退水妖的。”
谭达回头看着遭到拉卢卡袭击的森林,一边指着方向一边说:“受到纽卡·洛·伊姆控制的恰克慕,如果打算到河口去,应该会从那片森林往那个方向逃才对。可是,帕尔莎你去追恰克慕的路线,却是往这边的。”
沿着谭达直直指出的路线看去,是一直线往上走的方向。
“就是水源。”
太阳下山之后,河滩逐渐笼罩了黑暗,但是帕尔莎等人依然不断往上游前进。即使入夜了,接近满月的月光仍旧皎洁照耀着河滩,对像是帕尔莎一行习惯山路的人来说,走起路来没有什么困难。但是他们在午夜之前停下脚步,避开入夜后越发寒冷的河滩,走进森林,烧起营火,进行露宿的准备。虽然焦急,但还是乖乖听从谭达的意见。谭达说,为了使出全力,与其胡乱急着前进,不如先休息比较好。
帕尔莎把折断的树枝放进营火之中。虽然是夏天,但是山里的夜晚还是有点寒意。
“总觉得,大家真是奇怪的成员呢。”
帕尔莎看着围绕着营火的男人们,低声说道。晋与染不发一语咬着肉干,这两个人,都是曾与帕尔莎打斗的男人。以为他们会怀恨在心,不过现在他们的脸上丝毫没有杀气。
晋吞下肉干,看着谭达。
“你呀,到底是什么人?外表看起来像是有亚库族的血统,跟那位特罗凯一样,都是咒术师吗?“
“我是她的不肖弟子,是个小小咒术师,名字叫做谭达。您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位可怕的长矛高手是帕尔莎。”
“对喔,我们也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晋,这位是染。”
谭达轻轻露出微笑。
““二”先生跟“三”先生呀!”
晋的嘴角浮现苦笑。
“是呀。因为现在我们都是‘猎人’的缘故,这是我们此刻的名字。”
稍微踌躇一下之后,晋补上一句:“那个时候,如果你没有告诉我,我就会被拉卢卡的尖爪杀掉了。我要向你道谢。”
谭达愣了一会儿,不久,才恍然大悟地点头。
“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是特别要告诉你的。”
晋的笑容,变得有些开朗了。
“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对了,是因为你是咒术师,所以才可以看得到那个怪物的身影吗?”
谭达的脸上笼罩一层阴霾。
“看得到,但是只有短短一瞬间。就跟刚刚我师父说的一样,这个世上有两个世界。亚库族称这里为撒古,称拉卢卡所在的世界为纳由古。
刚刚那一带,在纳由古是一片泥沼。我看到的时候,拉卢卡正从那片泥沼当中划动六只脚,就像游泳一样动作着。大得不得了,像是结合蜘蛛与海葵的生物,背上有六只巨大的尖爪,围绕着嘴巴生长,尖爪正中间的嘴巴里头,则是伸出好几条像是鞭子的触手。”
帕尔莎开口说:
“你认为,要怎么样才能找到恰克慕?”
听到这种没有尊称皇子为殿下的说法,晋与染都吓了一大跳,不过帕尔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那家伙确实是因为找到恰克慕才跑过来的。可是,即使恰克慕透过树枝逃到河里,那家伙也不会察觉到——也就是说,接触到地面的话,就会产生什么问题吧?”
“应该是。拉卢卡是土之精灵,从移动的方式来看,就算在泥沼或土里可以自由自在,但如果是坚硬的岩盘整片延伸的地方,应该就很难移动。恰克慕跑进河里之后,河面大概就起雾了。如果纽卡·洛·伊姆的卵驱使着恰克慕的身体,那么恰克慕就可以操纵水,进而逃离拉卢卡。
我完全不晓得,在水源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们必须思考的是,要怎么做才可以保护恰克慕免于拉卢卡尖爪的伤害。”
即使用火攻击,拉卢卡的本体还是在纳由古。要是可以攻击位在纳由古的本体就一劳永逸了,然而就算是身为咒术师的谭达,也没办法到纳由古去。
“你不是说过拉卢卡有嘴巴吗?这样的话,为了要吃下人在这里的恰克慕,拉卢卡不得不到这里来吧?我们只能抓准这个时机了。”
“不,我也不清楚。说不定利用那些触手抓到猎物之后,拉卢卡就会消失回纳由古了。”
结果,话题都集中在“该怎么做才能从尖爪与触手底下逃脱”,以及如何有效使用各种武术、战术。谈话很快就结束了,要如何用火,他们讨论了好几个方法。
最后,谭达用手慢慢擦拭脸部,胡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啊,真可恶!累死人了。今天一整天真是要人命。你们都很厉害,我呀,已经精疲力尽了。不好意思,可以让我先睡吗?”帕尔莎露出微笑。
“好呀。我们也会轮流睡觉的,要是累积疲劳,可是会没命的。”
第一个轮值的人决定好是帕尔莎,其他人随便在地面铺好油纸,一眨眼就进入梦乡。虽然刚刚也没有大声说话,可是等到大家一睡着,周遭就陷入一片寂静无声。微风吹过,拂动头顶上的树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透过树枝间的缝隙,看见的蓝色夜空中,月亮散发着皎洁的光芒。
恰克慕应该也在某处沐浴着月光吧?他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寂寞呢……帕尔莎叹一口气之后,挪动一下身体,背靠着树干。
遇见恰克慕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从那天开始,居然只过了八个月左右,真让人不敢相信。帕尔莎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手掌感觉起来冷冰冰的。
以前,她爱母亲,爱父亲,然后也敬爱过秦库洛。可是,她曾深爱的这些人,全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帕尔莎看着正在睡觉的谭达侧脸。然后,想起恰克慕那张完全没有晒过太阳,还保有稚气的脸——再度深深地叹气。
*
跳进青弓川之后,恰克慕就一直待在河中。尽管如此,也不是持续在青弓川中游泳。恰克慕在日落之前离开青弓川,走过撒古的河滩与森林。但是,他所走着的地方,在纳由古全都是在河里。那是一条宽到看不见对岸,水量惊人,完全见不到底部的深水河。
恰克慕感觉自己像是在作梦一般,同时看见撒古与纳由古的风景。身体自动避开撒古的岩石或树根往前进。撒古树木之间的空隙中,有纳由古的鱼敏捷悠游其中。脚边的地面是透明的,美丽得让人屏息的湛蓝色水,延伸直到光芒到不了的遥远黑暗深处。
恰克慕走过鸦雀无声、生气勃勃的风景中。右边远远地看得到纳由古的河岸,清澈的水唰唰地冲洗着白色河滩,变浅的水底长着的青绿色水草,透过撒古的树根,轻轻摇曳。
他忽然回神过来,从脚边的深渊,有什么东西一边扭动一边浮了出来。宛如水草的头发,滑溜溜的皮肤,像鱼一样的眼睛与嘴巴……那张嘴巴发出声音,透过水传来噜噜噜的声音,在恰克慕的心中回荡着。
“啊,‘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呀!再等一下下,再等一下下就好。太阳下山,月亮升起,诞生之时就要来临了。”
纳由古的“水之民”由那·洛·凯围绕在恰克慕身边,开心地、咻咻地游来游去。从深深的水底各处,聚集了许多“水之民”由那·洛·凯。他们愉快地使用长有蹼的手拍打水面,水花穿过撒古的地面,闪闪发亮泼散开来。
“你将平安成为‘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继续受纽卡·洛·恰卡之托怀抱着的卵吧?快点吐出云朵,让甘美的水降临这块大地,还有那块大地吧……”
直到太阳落下,黑暗笼罩着河流,他们都不停地在恰克慕身边游来游去。
夜深之后,恰克慕在大树的树荫底下一处蕨类生长茂盛的地方躺下。朝着月光洁白照耀着的水面,从深深的水底浮出许多类似萤火的光点,轻飘飘地聚集在一起,又轻快地四处分散。一面望着那光点狂乱飞舞,恰克慕不知不觉之间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恰克慕作的梦,与纽卡·洛·伊姆“水之守护者”的卵产下之前,他打盹时作的梦融合在一块——那是,纽卡·洛·伊姆的灵魂送给宿主,绝无仅有的礼物。如果不是“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就梦下到云之精灵的梦。
恰克慕在梦中,变成比京城宫殿还要巨大,大得非比寻常的巨型贝类。在充满七彩光芒的坚固贝壳里,恰克慕梦到了世界……
趴在深深的水底,渗透身体的大地之气,暖暖围绕着肚子内部,逐渐充满全身上下。
各式各样的生命,活在这座半岛的撒古与纳由古的两个世界中,生命全数化为光芒滚滚的河流,流进他的梦中,再逐渐流去。强壮的生命,柔弱的生命。受到其他许多的生命保护的幸运生命,也有一诞生就立刻迷失在生命之河细小支流尽头,慢慢消失的弱小生命。
他投身进入这样庞大的潮流中。
(啊……)
仿佛叹息一般,将流入体内的大地之气转换为呼吸吐出,意识立刻靠着这一口气,迅速朝水面上升,然后穿过水面,逐渐往天空上升……
蓝色的天空中,呼吸变成了云,从让人头晕的高度,恰克慕俯瞰着湛蓝色的河,以及那条河蜿蜒流去的世界。自己的身体被风推行,风擦身而过,鸟儿咻的一声,愉快地穿越过去。
与远方慢慢飘过来的云朵融合,闻到异乡的味道,漩涡膨胀起来……腹中诞生了光芒,伴随着闪电与雷鸣,化为雨滴再度回归到水底去。
感觉到微蓝的黎明气息醒过来的时候,恰克慕感受到“那一天”终于来临了。胸口的卵正在作痛——诞生之日来临了。
朝阳穿过覆盖天空的翠绿,斑驳地照着蕨类或小竹子底下的杂草。
“等、等一下。”
忽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着急快步走在前头的帕尔莎停了下来。谭达蹲下去,看着大树底下生长在阴暗处的蕨类。
“怎么了?”
晋抬起头。
“看样子,谭达的看法是对的。这里有人睡过的痕迹。从蕨类倒下的情况来看,是黎明之时才离开的。”
站在晋旁边的染指着地面,低声地说:“是皇子殿下没错。你们看,还有小小的足迹。”
帕尔莎拨开杂草走回来,看着染指出来的地面。确实,地面上留下些微的小草鞋印子,特别是看得到两条轮廓分明的绳痕。帕尔莎感觉到胸口一阵揪心的痛。
“没错,这是恰克慕的足迹;还有我为了防滑帮他绑好的草绳痕迹。”
帕尔莎站起来,看着谭达。
“到水源还要多久?”
“以我们几个的脚程,大概要二坦(约两小时)吧!”
“如果黎明离开这里,恰克慕会比我们早半坦到达水源。”
帕尔莎环顾众人。
“把点燃火炬的时间算进去,我们完全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我要你们展现实力给我看。”
两位“猎人”露出一抹微笑。
8萨阿南之风与纳静之翼
恰克慕仿佛受到卵的牵引,朝着水源前进。从森林进入河滩之后,恰克慕的身体就以全速持续步行。太阳升起,初夏强烈的日照,火辣辣地照着颈后,不过恰克慕感觉不到这份炎热。
就在到达青弓川河宽缩小到有如小溪流,再一小段距离就看得到水源的地方,恰克慕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宛如作梦一般,只能隐约可见的世界,突然,清晰地逼近恰克慕的心。也许是恰克慕的生存本能使然,他的身体感觉到死亡危险,就硬把恰克慕从“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之卵的梦境中拖出来。
恰克慕全身冒出汗水:冰冷的、温热的、恐惧的汗水。
从撒古河滩的安稳风景所看见的纳由古景色是广大的泥沼之海,就像是湖干涸了一样,一整片的泥海延伸出去,只有撒古的青弓川水源——萨阿南附近一带,有一个像是小岛漂在水面上的草丛。草丛,中央有个黑漆漆、类似洞穴的东西。从那个洞穴冒出来的,是眼睛看不见的大地精气。恰克慕了解那些精气就是促进卵最后成长所必要的养分。
可是,死亡的气息从泥海逼近眼前。那是“食卵者”——拉卢卡的味道。恰克慕开始直打哆嗦,胃部一带忽然收缩,心脏怦怦狂跳,激烈地扭转着身体。
双脚因为惊吓动了一下。恰克慕毛骨悚然,全身僵硬,想要停止脚步。卵企图前进,正在驱动着身体。如果踏进泥海一步,发现卵散发出浓郁的席克·撒尔亚味道,拉卢卡一定会冲过来。那巨大的尖爪会撕开恰克慕的身体,把卵吃掉……
(我不想死!我不要……)
拖拉着他的脚步在前进。
恰克慕一边颤抖,一边死命地使劲想要拉回双脚。恰克慕的灵魂,以及纽卡·洛·伊姆之卵的灵魂,在同一具身体里头激烈斗争。但是,纽卡·洛·伊姆想要诞生的欲望,高涨得难以压抑。又一步,拖拉着他的双脚前进了。
在胸口中的卵似乎已经燃烧起来,对卵来说,接下来短暂的时刻就是生死的分水岭。会被杀死,还是逃过死亡,顺利诞生呢?仿佛全身沾满母亲之血诞生出来的婴儿,卵正迈向生命的律动,被当作这颗卵的母体的恰克慕,根本没有办法压得住。
云之精灵的卵与恰克慕的恐惧,在这个时候,改变了青弓川的水。河上咻咻地起了白色的雾气,水本身有如溶化的糖一样变得黏答答的。带着些微金属味的水,是两个灵魂的恐惧味道。
恰克慕的双脚开始往前移动。这次,不管怎么努力都停不下来。恰克慕像是渴求空气的鱼儿朝着空中,大声呐喊着:“帕尔莎——”
*
“再一下子就到萨阿南了。”
低声说着的谭达,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帕尔莎焦急地回头。
“可恶!”
谭达尽力压低身体,在河滩上屈身,脸靠近到几乎贴上了青弓川。因为谭达的耳里,听见纳由古的“水之民”由那·洛·凯呼唤的声音。谭达念了咒语之后,打开通往纳由古的双眼。
谭达大吃一惊。因为他正漂浮在婉蜒流动的大河之上,萨阿南所在地的前方,堆起了高高的堤防,堤防的对面,似乎是片四面环山无边无际的广大泥海。
“年轻的‘地上之民’特·罗·凯呀!”
谭达在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拚命聆听由那·洛·凯的声音。
“老特·罗·凯有事要转告你。不只是松香,还要让大量的油渗透进去,制造出水灭不了的火,跟拉卢卡战斗。把卵——”
到这里就是极限了。谭达深深吸一口气,同时脸朝上倒卧在地。
“谭达!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被帕尔莎救起来之后,谭达一边咳嗽,一边说:“特罗凯有留言要给我们。应该是因为由那·洛·凯从纳由古的河川游泳过来,远比经过地上还要快速才这么做。她说不只是松香,还要让油渗透,制造出水灭不掉的火炬……没时间了,我们要快点放大量的油到火炬内。”
谭达的双眼,凝视着帕尔莎。
“萨阿南在纳由古是一片泥海。”
那个时候,听见了微小的喊叫声。帕尔莎像是弹跳一样站了起来,开始狂奔。
“等等,帕尔莎!你不带火炬,想要直接对抗拉卢卡吗?”
谭达虽然大喊阻止,可是帕尔莎的身影一眨眼就爬上河滩的岩石,消失在水源的方向,谭达死命阻止想追上帕尔莎的“猎人”们。
“不可以,我们要先做好火炬!帕尔莎一定可以撑过这么点时间的!”
帕尔莎冲进跟那个时候相同,河面冒出的雾气中。逐渐升起的雾气变得一片白茫茫,阻挡了视野,尽管如此,帕尔莎依然可以看见跑在前面的小小人影。
忽然,全身感受到杀气,从地底下迅速涌上来的杀气……
恰克慕正打算靠近水源。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的身体而来,突然,巨大的尖爪从大地窜出。
(来不及了!)
帕尔莎咬牙切齿,被那些尖爪围困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尖爪却像是时间延迟了一样,只是慢吞吞地动着。纽卡·洛·伊姆之卵所控制的青弓川的水,变成比岩石还要坚硬的固体,阻止尖爪的行动。察觉到这一点,帕尔莎立刻从河滩冲向河面。一如预期,河川散发出淡蓝色光芒,变成比冰块还要牢固的水路。
发出叽叽的声音,尖爪逐渐割裂坚固的河水围了过来。力量与力量的抗衡,帕尔莎在两者夹缝中,笔直往前奔。
恰克慕看到了纳由古,当然也看见了拉卢卡的恐怖身影。可是,恰克慕已经感觉不到身体有如麻痹般的恐惧。
其中也受到卵的欲望影响吧?但是,恰克慕本身——这名刚强少年本身的求生欲望,从身体深处涌现,强烈地驱使着他。
恰克慕感到卵开始动了。从胸口到喉咙,从喉咙到嘴巴,卵正在往上走。恰克慕人已经在水面漂浮的茂密水草小岛上了。眼前,看到了那个洞穴。那是大地喷出精气的无底洞穴。
在无意识中,恰克慕以像是窥视萨阿南的模样,趴在水草上。这是卵传递给身体“产卵”的姿势。从纳由古无底洞穴的底部,呼呼作响,不断涌上微温的精气。撒古与纳由古的大地精气交错混杂在一起,往天空升上去的地方——就是这个洞穴。
身处在最浓重的精气中,卵达成了最后的成长。
(快、快、快……)
仿佛回应着在催促的恰克慕,卵逐渐往嘴巴推上来。
帕尔莎到达恰克慕身边,就是那个时候。拉卢卡的尖爪逼近,尖爪的影子笼罩着恰克慕与帕尔莎,完全没有时间可以思考任何事情。帕尔莎扑上去,用左手抱住恰克慕的身体,企图移动他。
恰克慕慌张地抵抗帕尔莎,就快要生出来了,现在移动的话,卵就……
就在两人互相推挤的那一瞬间,拉卢卡的尖爪包围得更加紧密,已经没有可以抱着恰克慕逃脱的空间了。死亡的预感,贯穿了帕尔莎全身。帕尔莎紧紧抱住恰克慕,胸口与腹部感受着恰克慕身体的温暖。
恰克慕感觉到眼睛看不见的卵,已经从他的嘴巴滚落,在纳由古顺利生出来了。与此同时,拉卢卡也从撒古消失。因为拉卢卡察觉到,由恰克慕身体所保护的卵已经在纳由古诞生了。
卵,掉进纳由古那个深深的洞穴之中,然后从洞穴底部涌出的精气,抓住了卵。卵乘着大地的呼吸,一边转动,一边咻地一声飞到空中。拉卢卡的触手追了上去,遭到追赶的卵,在触手接触到的前一瞬间,从纳由古消失不见。
帕尔莎虽然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并没有眼睁睁错过拉卢卡消失的这个良机,她双手使力抱起恰克慕。
这个时候,眼前忽然出现蓝白色的光芒,她感觉到拉卢卡正往这边过来。帕尔莎双脚蹬地、恰克慕伸出右手抓住蓝白光芒以及拉卢卡现身,三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帕尔莎抱着刚产下卵的恰克慕,穿过拉卢卡的尖爪牢笼。尖爪伸长地在追逐猎物,触手不停逼近。帕尔莎转了一圈后起身,把长矛以电光火石的神速一挥,贯穿触手前端,把触手钉在地上。
没有声音的惨叫回荡,令大地颤动。在其他触手伸过来抓住长矛之前,帕尔莎踩住触手,拔出了长矛。可是,就在这短短的瞬间,尖爪这次从地面下方狙击帕尔莎与恰克慕,向上刺了出来。
逃不掉了。瞬间,帕尔莎用双脚像是夹住刺出的尖爪壳侧面般用力一踩,顺着尖爪上冲之势往上跳起。抓着腰带,把抱着的恰克慕有如当作秤砣般借力一甩,猛然在空中转了一圈,一着地,便把恰克慕丢得远远的。
这并不是经过大脑思考的举动,而是身体自然的行动。丢出恰克慕之后,帕尔莎后悔莫及。要是恰克慕撞上岩石,铁定会没命的。
但是,帕尔莎锻炼过、教导过他的姿势,救了恰克慕一命。蜷曲着身体的恰克慕虽然撞上树根,但是利用肩膀与腰部,成功保护了头部。
咻咻划过空中,像是鞭子追击上来的触手,她以长矛加以反弹回去,错身而过后,帕尔莎朝着恰克慕跑去。但是,脚突然被拉住,帕尔莎重重摔在地面上。一根触手缠住帕尔莎的脚,直接猛力把她的身体举起来。帕尔莎看见如刀刀般发光的尖爪朝自己逼近。对方打算用触手卷起她的身体挥舞,再摔给尖爪予以杀害。
仿佛被尖锐刀刃高速摔出去般,无法自我防御的帕尔莎在咬紧牙根的瞬间,忽然,触手抓住帕尔莎往上弹出去。爪子尖端划过帕尔莎的肩膀与背部下方,火烧般的痛苦在背上流窜。
帕尔莎扭转身体看着地上。视线前方,是举着火炬的男人——是晋。冒着黑烟,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往触手上点火,谭达与染则在晋的背后掩护。
恶心的味道包围了帕尔莎全身。一边发出震撼大气的惨叫,触手一边把帕尔莎往空中抛出去。帕尔莎弯起膝盖蜷曲身体,翻转两圈后落到地面上。扬起砂砾,帕尔莎倒地,但是她宛如毫无重量一般,转了一圈后立刻站起来。
背后的衣服破了,背上也有长长的割伤,但是帕尔莎并末感受到伤口的痛楚。虽然是非常深的伤口,却几乎没有出血。
比过去任何一场战斗都要来得强烈的兴奋状态,正有如热气般包裹着帕尔莎全身。
在帕尔莎背后,谭达等人挥舞着火炬,把拉卢卡的尖爪与触手点上火焰。拉卢卡的确厌恶火,可是光靠火炬击退能够自由来去纳由古与撒古的拉卢卡,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每次一点完火,拉卢卡就立刻消失,然后又从料想不到的地方,再度出现展开攻击。
挥舞火炬的三个男人满身大汗,看起来就像在跳舞。可是,这是一疏忽就会丧失生命的赌命之舞。
拉卢卡靠着触手前端的敏锐嗅觉,追上了纽卡·洛·伊姆的卵。尽管避开了火焰,触手不断地碰触地面,依然正确无误追踪到那刺激着无法克制的食欲味道。然后,现在拉卢卡注意到蹲在树根旁边的恰克慕……
被摔到树根上的恰克慕,虽然没有直接撞击到头部,可是因为全身受到撞击,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帕尔莎好不容易跑到恰克慕身边,手穿过他的腋下正要扶起他的时候,恰克慕才终于恢复意识。接着他慌张地看着紧紧握在右手中的卵,以为卵被他捏碎了,但是发出蓝光的卵丝毫没有伤痕。卵宛如石头般坚固,光滑无比。握住卵的掌心,感受到些微的温暖——是生命的触感。
帕尔莎看了看卵,又看看恰克慕。
“把那个丢掉!用力丢出去,快!”
一个悸动,恰克慕的胸口隐隐作痛。恰克慕瞪大双眼,看着帕尔莎。
丢掉的话,就得救了。正在战斗的谭达等人,也没必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去保护其他的生命,应该要快点丢掉……
极为短暂的一瞬间,恰克慕的心中流转过许多思绪。透过手掌传来的温暖——还有无力。现在,卵完全没有控制恰克慕的力量了,它甚至没有方法把那种“想活下去”的强烈冲动,传达给恰克慕。只是,沉默地透过手掌传递着微弱的温度。
尽管如此,恰克慕依然沉痛地感受到卵“想活下去”的感情。卵选中恰克慕,信任他,所以把生命交给他,只是一心一意为了“活下去”这么一个愿望。
身体有如遭到麻痹一般,恐怖的杀气从脚底涌上来,打破恰克慕的思绪。帕尔莎抱起恰克慕准备逃跑的瞬间,恰克慕忽然踢了一脚,挣脱帕尔莎的手臂跑了出去。
“恰克慕!”地面仿佛石榴一般裂开,拉卢卡追着恰克慕的尖爪现身了。
谭达看到朝他跑过来的恰克慕,还有紧追在后现身的尖爪。尽管是这么恐怖的瞬间,谭达的意识却是异常清晰,注意到尖锐高亢的鸟叫声——就在拉卢卡尖爪的上空,出现成群的飞鸟。
一听到那此起彼落叫着“喀欧、喀欧”的声音,谭达的脑海中闪过一抹灵光。
(纳静……这是纳静呀!)
悬挂在亚库族的村落边境,除魔的纳静骨骼;夏至祭典的歌提到,魔物追不上纳静的翅膀……忽然,谭达完全弄清楚了,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纳静!原来是纳静!恰克慕!快把卵往上丢!”
一边呐喊,谭达一边朝着恰克慕跑去。
拉卢卡的好几根触手,发出呻吟逐渐逼近,一根触手眼看着就要碰到恰克慕了。千钧一发之际,触手缠住了帕尔莎,用力把她拉倒在地。但是,就在这个空档,其他触手往恰克慕的身体伸去。想要跑来救恰克慕的晋与染,则遭受到尖爪的阻碍,无法阻止触手缠绕住恰克慕的右手。
发出恐怖的声音,恰克慕的右肩剧痛流窜。瞬间受到猛烈的力量拉扯,他的右肩脱臼了。触手弯成拱形,将恰克慕朝着空中往上拉扯。触手尖端的细毛像海葵一样地张开嘴巴,迅速朝着卵逼近。
(卵会被吃掉!)
恰克慕大叫着,拚命企图用左手拿走右手握着的卵。可是,不论怎么挣扎,都碰不到被触手吊在空中的右手。
(已经,不行了……)
就在恰克慕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有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使劲把卵给揪下来。看到那只手的主人,恰克慕的表情霎时忘记了痛苦,露出光芒。
“谭达!”
谭达像是放开拉紧的弓箭一般,把卵往天空丢掷出去。
越过青雾山脉,由北往南飞过天际的纳静鸟群中,有一只脱离了队伍。急速降落的那只鸟,一边流畅地滑翔,一边以喙衔住散发蓝光的卵。恰克慕以泛着泪水的双眼,清楚看见了这一幕。
纳静以轻松的速度滑行天际,眨眼从视野中消失了。
卵,终于逃离拉卢卡的毒手。
可是,无法追踪卵快速划过天际时消失的味道,拉卢卡的食欲便集中到了还残留着卵浓郁味道的恰克慕身上。
谭达以右手抱住恰克慕的身体,左手拿着的火炬,往纠缠着恰克慕的触手点火。伴随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惨叫,触手放开了恰克慕,但是那个时候,宛如水蛭聚集到猎物上,好几根触手接连缠绕住恰克慕。抱着恰克慕想要硬拉出来的谭达,挥舞火炬的手也马上被触手缠住,火炬弹飞了出去。
被触手吊起来的两人,迅速远离地面。
“恰克慕!谭达!”
帕尔莎瞄准吊起两个人的四根触手,以看不见的速度使出长矛,一一刺穿。晋与染抓紧时机,闯进尖爪内侧,用火炬烧企图围困帕尔莎的尖爪,奋力保护帕尔莎。
遭到帕尔莎长矛刺穿的洞孔,滴出了体液,剧痛折磨着拉卢卡。对于居住在又冷又暗泥土底下的拉卢卡来说,最难招架的就是火焰的热度,而且触手遭到刺穿的疼痛,也加剧了痛苦……
帕尔莎忽然感觉到脚边的地面逐渐隆起,下个瞬间,伴随着土块喷发,滑溜溜的巨大生物躯体出现了。帕尔莎、晋与染全被绊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尖爪的外侧抖落。
拉卢卡巨大的嘴巴,在尖爪的内侧打开了。滴着黏稠的体液,企图把触手抓住的、散发着卵的味道的东西放进嘴里。
晋与染一面怒吼,一面瞄准那张嘴把火炬丢掷过去。但是,生长在嘴巴周围的触手,灵巧地把火炬给弹飞开来。
帕尔莎咬牙切齿,跑近谭达掉落的火炬,右手拿火炬,左手持长矛。
谭达的双腿朝着拉卢卡的嘴而去。
帕尔莎跳起来,身体弯曲成弓形掷出长矛,抓住丢掷的反作用力,立刻跟着丢出火炬。
火炬追过长矛,如弓箭射出般向前飞去。
触手弹开长矛,一瞬间火炬穿过了些微的缝隙。
掠过谭达的脚,熊熊燃烧的火炬,猛力刺进拉卢卡的嘴巴,传来咻咻这种让人厌恶的声音。
爆发出无声的呐喊,拉卢卡将恰克慕与谭达抛向空中,下一个瞬间便失去踪影。
恰克慕等人摔落到地面,巨大的声响回荡过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伴随着叹息的声音,静静地,传来流水的声音。
帕尔莎跑向倒在河滩上的恰克慕,抱起了他。恰克慕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的脸庞满是汗水。恰克慕的眼皮微微颤动,以失焦的双眼看着帕尔莎。
“我……我的手,好痛。”
帕尔莎深深叹了一口气,紧紧抱住恰克慕的头。
9另一件命运之衣
夏至的日落时分,帕尔莎等人在距离水源有些距离的下游处露宿。
谭达替恰克慕接回手臂的关节,利用现有的布固定之后,再把遭到“食卵者”拉卢卡抛掷时撞击到河滩的腹部侧边,涂上味道强烈的草药。
“你可发挥本领了呀!”
尽管自己也要谭达帮忙治疗背上的伤,帕尔莎还是笑着说。谭达则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们两个也拜托你了。”
传来晋的声音,两个“猎人”出去张罗粮食回来了。手里拿着肥美的两只林鸟,还有几只鳟鱼。两名“猎人”发现恰克慕张开眼睛了,吓得全身发抖,赶紧端正跪坐在恰克慕面前,深深磕头。
“您醒过来了吗?皇子殿下。”
他们不敢直视恰克慕的脸。不只是因为恰克慕是皇族,也因为他们曾试图暗杀这位皇子,虽说是皇帝的命令,但两人还是深感愧疚。恰克慕表情阴郁,喃喃说道:
“我现在已经不是皇子了。所以,你们没必要这么恭敬。”
(父皇是怎么下命令的?我好想问清楚,父皇真想要我的命吗?)
不知不觉,恰克慕这么想着。可是,为什么现在内心里只有“这样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的念头在蔓延?不单是身体的疲惫,还有深沉的疲累沉淀在心底深处。
晋等人抓回来的鸟,随意放置在地上。看着那精疲力尽的尸体,恰克慕忽然感受到从身体深处窜上来的毛骨悚然感。
拿起恰克慕的手把脉的谭达,看了看恰克慕,然后看着恰克慕视线的前端。
“吃,被吃。逃脱,被抓到。”
喃喃自语,谭达看着恰克慕。
“虽然对当事人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实际上却是司空见惯的普通事……吧?“
恰克慕的眼睛浮现泪光,帕尔莎伸出手拍拍恰克慕的肩膀,用沙哑的声音小声地说:“很庆幸,你得救了——赶上了,真的太好了。”
一听到这句话,一股暖流从心底深处涌出,缓缓地在全身扩散开来。
(不是得救了——是麻烦你们救了我。)
突然,这个念头让他情绪激动。即使是感受过卵之欲望的自己,甚至不曾想过牺牲自己救那颗卵。尽管如此,这些人还是为了救他,亲身闯入那么恐怖的险境之中。
当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总认为受到保护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的他非常清楚,这种事情怎么样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恰克慕伸出没有受伤的手,绕住帕尔莎的脖子,用力地抱住帕尔莎。
“谢谢你。”
除此之外没有多说什么。看看谭达,看看“猎人”们,恰克慕又说了一次:“谢谢你们。”
恰克慕感到八个月之间被迫承受的紧张心灵,这时终于真正归于平静,逐渐消失了。他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然而,恰克慕、帕尔莎等人并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另一个命运,正在悄悄接近恰克慕。
第二天早晨,众人睡眠充足,等到日上三竿才熄灭营火动身。出乎意料的是,在中午之前,有一队士兵爬上山路迎接他们。
走在士兵队伍前面一点点的特罗凯,首先发现帕尔莎等人,立刻笑容满面。晋与染看到站在士兵面前的孟,赶紧跑了过去,报告昨天发生的事情。孟的脸上,霎时由衷现出高兴的神色,但是一注意到恰克慕靠近,立即跪了下去。
士兵们的金属盔甲也铿锵作响,所有人一起跪下。孟从“猎人”首领的表情,变成身为“帝之盾”的表情。双眼低垂,对恰克慕禀告:
“虽然冒昧,但小的对您平安无事深感万幸。并且,对您拯救了水神,解救国家干旱一事,众人亦由衷感谢。我们看到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再度降临,深感万分幸运。从今以后的世世代代,都会将这件事情当作辉煌的英雄传说流传下去……皇太子殿下。”
孟的最后一句,让恰克慕霎时睁大了双眼,帕尔莎、谭达、晋与染也全都吓一跳地看着他。
“你刚才称呼我为皇太子吗?”
恰克慕的遗词用句,自然转变为皇子的说话方式。
“是的。我必须要通知您一个噩耗。前天夜里,您的兄长,皇太子撒克慕殿下,已经因病辞世了。陛下正式宣布,立二皇子恰克慕殿下为皇太子。我们过去疏于保护皇太子殿下,但是从这里回到皇宫的路上,我们会尽力保护皇太子殿下。”
恰克慕的内心深处,涌出了深沉的悲哀。他并不是哀悼兄长撒克慕的离世,两人各自在不同的地方长大,即使是偶尔碰面的时候,以冷漠视线看着自己的兄长,老实说,恰克慕只把他当作是陌生人。
可是,兄长之死,宛如是件铁制的衣裳,套了一个全新的命运在他身上,让他感到胸闷难受。他想到自己可以见到母后了,也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也许会成为皇帝。许许多多的事情一口气在胸中奔驰——不过,这些思绪,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冷冷地围绕而已。
现在最接近的念头,是难以承受的悲伤。
恰克慕抬头看着帕尔莎,帕尔莎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
士兵们大吃一惊。因为皇太子忽然抱住一个身穿脏污衣服的女人,用身体近乎撕裂的声音大声痛哭。
帕尔莎也哭了,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泪水不住地沿着脸颊滑落。
“我不想去!我才不想去当什么皇太子!我想永远跟帕尔莎和谭达一起旅行!”
恰克慕紧紧抱着帕尔莎大声呐喊。帕尔莎只是静静地任恰克慕拥抱,忽然像是自己的感情也压抑不了,帕尔莎接着使劲抱起恰克慕,牢牢地抱住恰克慕,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
这样子维持了一段时间,但过了不久,帕尔莎便缓缓放下恰克慕。
“你想跟我一起逃走吗?恰克慕。”
帕尔莎沙哑的声音,让士兵们紧张地准备冲上前去。帕尔莎笑了出来:“咦?要我大显身手吗?”
恰克慕抬头看着帕尔莎,抽咽着。他已经明白帕尔莎想说什么,于是他慢慢离开帕尔莎,看了看谭达,看了看特罗凯。
谭达想到恰克慕的内心,脸部不禁扭曲——恰克慕刚刚领悟到的事情,对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少年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但是,没有人可以帮他,谭达紧紧握起了拳头。
恰克慕闭上眼睛,因为想要停止抽咽,所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树林间想像不到的鲜明味道吸进鼻腔。可是,刚才一直感觉到的席克·撒尔亚的味道,已从自己的身体中完全消失不见,就算想看也看不见纳由古了。“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的卵已经离去——恰克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结束了一段时光。
成为“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并非出于自愿。现在,又一次违背自己的期望成为皇太子——自己不由分说受到逼迫而前进,在这巨大的潮流之中,恰克慕感受到强烈的愤怒。
不过,另一方面,也有一种奇妙而神采奕奕的醒悟心情——很像在纳由古那一幅又寒冷又广阔的风景中感受到的心情,可以让恰克慕一辈子在内心深处永远保有的这份心情。
恰克慕抬起眼睛,微微抽咽看着帕尔莎。
“好呀,你大显身手也没关系——请你为其他孩子大显身手。”
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咪咪地加上一句:“那个孩子,得是你跟谭达的孩子喔。”
帕尔莎与谭达吃了一惊,特罗凯仰天大笑。
“说得好!赞呀!这小子真是厉害!你呀,好像变得很会讲话了嘛。”
大笑一阵之后,特罗凯停住笑,说道:“你已经比那边那些大人还要成熟稳重了喔。”
恰克慕听到这句话,感到无比开心。
沿着青弓川走下山路,他们的旅程持续到了京城。想起过往的这段旅程,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很平静,但不是心情雀跃的旅程。恰克慕拜托孟,要他在露宿的时候,让自己可以跟帕尔莎他们一起围绕营火而坐。说如果只有晋、染与孟三个人,也可以一起过来,孟默默地鞠躬受命。
抵达京城之前,两个晚上露宿的时间,围绕营火谈论的话题,全是纽卡·洛·伊姆与拉卢卡的事情。
“谭达,纳静已经把卵丢到大海去了吧?”
恰克慕问道,谭达点头。
“嗯。纳静的翅膀是很厉害的。亚库族的歌谣里头也说过,纳静从青雾山脉飞往大海,只要花一天就到了。‘啊,倘若我拥有那双翅膀……’歌词是这样唱的。”
“嘿,我发现谭达的歌声好好听喔。”
“笨蛋!”
谭达脸颊发红。如果被恰克慕识破这首歌是情歌,又要遭到揶揄了。这可真是件令人敬谢不敏的事情。幸好,恰克慕似乎没有发现到。
“那么,卵已经在海底了吗?总有一天,会变成纽卡·洛·伊姆的小宝宝吧?”
“不晓得。不管怎样,要是不快点吐云出来,今年秋天就会大歉收了。只有这一点要辛苦它了,请它一定要好好成长为纽卡·洛·伊姆,对吧?”
帕尔莎说完,众人都深切地点头同意。
“不知道拉卢卡活了几百年了?还有,它是不是只能吃纽卡·洛·伊姆的卵?”
恰克慕的问题,让枕着手臂横躺着的特罗凯嗤之以鼻。
“应该没有这回事啦!因为这样子才可以活下去吧?平常都是吃其他的东西,纽卡·洛·伊姆的卵只是偶尔吃得到的美味佳肴吧?算了,我不知道啦!结果,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纽卡·洛·伊姆会选上你,是怎么把卵产到你身上的。真是的,一百年才在撒古产卵一次的纽卡·洛·伊姆,只有在这座半岛上是难得一见的,在其他地方,也有用其他方式保护卵成长的纽卡·洛·伊姆,那些家伙也许会拚命到处吐云出来吧?”
恰克慕忽然一脸正经,看着特罗凯。
“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为什么纽卡·洛·伊姆会选上我的原因。”
特罗凯跳了起来。
“真的吗?”
“嗯,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肯定。在卵占据我的身体前往水源的旅途中,我作了一个梦,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我想,一定是纽卡·洛·伊姆的灵魂所作的梦。”
恰克慕偶尔一边寻找着话语,一边诉说着身体当中曾经感受过的生命之流。
“所以纽卡·洛·伊姆产卵的时候,才会想要把卵产在受到其他很多生命保护的我身上吧,不是吗?一定是认为可以好好保护卵,最可能成功活下去的生命就是我……至于是怎么产卵到我身上的,我就不知道了。”
特罗凯静默沉思了一会儿,不久,点了点头。
“是吗?嗯,我想一定是你说的这样。以前的‘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大概也是这种身分的孩子,当事人散发出极为坚强的生命光辉吧?亚库族很清楚,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小于七岁的孩子,灵魂还没有牢固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因此很容易死亡。到了十四、五岁,身体会为了诞生延续的生命而开始准备,力量则因此大为消耗。所以才会把雨水托付给像你这种拥有坚强生命力的孩子,把卵产在你身上,要你好好保护卵吧!
唉,不过,也不能肯定一定是这样啦,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特罗凯叹了一口气,脸朝上躺了下去,大大地伸展双手双脚。
“啊——活了七十年这么久,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大堆我不知道的事情呀!天跟地,都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运行着!真可恶!喂,笨蛋徒弟,你最好也不要当什么咒术师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空虚的事情了。”
谭达露出苦笑。
“好呀。我要有这等领悟,妤像还得再花上个五十年。无所谓,我再努力一下子看看。”
孟跟晋面面相觑。一副作梦也没想到,居然会跟讲这种话的人一起围绕在营火旁边的表情。如同特罗凯他们拥有的世界,孟他们也有一个围困住他们,离不开的世界。明天抵达京城之后,就会再度回到那个世界去了。
帕尔莎轻轻碰了碰恰克慕,指着天空。仿佛会把人吸进去的高高天空中,散落着宛如银砂的星星。直到方才都是晴朗无云的这片天空,终于吹来些微云朵——仿佛下雪的早晨,孩子呼出的白烟一般,细细的、柔弱的云朵。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达从山区通往京城的山影桥。这座桥只有皇室成员及其随从可以通过。帕尔莎等人站在桥头,看着出来迎接恰克慕的牛车停下来。
恰克慕回过头,看着帕尔莎说:“帕尔莎,叫我恰克慕——跟我说:恰克慕再见。”
帕尔莎浅浅地微笑了。
“嗯。再见了,恰克慕。”
恰克慕使劲咬了咬牙,然后开口说:“谢谢你——再见了,帕尔莎。谭达、特罗凯师父……谢谢你们。”
接着他轻轻低下头去,登上牛车。
牛车开始动了。车轮走过桥面,发出叩叩的声音回荡在谷底。夏天的夕阳光辉,让牛车上头装饰的金属闪闪发光。
在日落时分的金黄色光芒中,牛车静静地消失在眼前。
终章在雨中……
下雨了。从沉重笼罩着的云,不停落下有如银色丝线的雨水。在雨中,帕尔莎身穿蓑衣头戴笠帽,扛着以油纸包裹的长矛走着。她打算在秋天到来之前,越过青雾山脉进入亢帕尔王国。
帕尔莎模糊地回想着与谭达的对话,脑海中浮现了在与恰克慕道别之后,她说想要自己去亢帕尔的时候,谭达的表情。
“我想要多一点时间。”
帕尔莎一边寻找着字句,一边说道。
“我需要时间思考。虽然我一直在回避,但是我想回亢帕尔一趟,去找秦库洛的亲戚或朋友,告诉他们秦库洛卷入了什么事件,度过了怎么样的一生。”
帕尔莎望着恰克慕逐渐远去的桥的另一边。
“我遇到恰克慕,当他的保镖——这才终于了解到秦库洛的心情,所以我必须回去。”
帕尔莎的视线回到谭达身上。谭达的脸上,已经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那真是太好了——你就回去吧,回亢帕尔一趟。
可是,我衷心拜托你,不要在那边挥舞那支长矛喔。虽然亢帕尔说不定有比我更好的男人,可是一定没有男人会免费帮你缝合伤口的。”
帕尔莎哈哈大笑。然后,就跟谭达分开了。
聆听着雨水打在头顶树叶的沙沙声,帕尔莎因为恰克慕不在身边,感到宛如突然裂出个大洞般的寂寞。跟恰克慕一起度过的时光,短暂得连一年都不到,可是为什么回忆这么多……一边细细回想自己跳进青弓川,救起精疲力尽的恰克慕之后的种种经历,帕尔莎一边往前走去。
现在,恰克慕不晓得怎么样了。从今以后,他要怎么样活下去呢?他的人生跟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帕尔莎感受到胸口扎上针般的疼痛。
(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吧?)
忽然相逢,又忽然分别的孩子。从今以后必须在封闭的皇宫里,当一个降临到这世界的神之子,终其一生如此的孩子……
(结果,我还是只能拯救那孩子的生命而已……)
尽管如此,说不定有一天,恰克慕也会以她思念养父秦库洛时的心情想起她。
沿着头戴的斗笠边缘,雨水接连不断地落下。
即使问“为什么”也弄不清楚的某种东西,突然归还了围绕自己的世界。在那只巨大的手里头,只能焦虑地挣扎着,死命地活下去。每一个人,都是用带着自己风格的挣扎方式活下去的。完全没有后悔的生存方式,一定不存在。
(啊,我好想吃谭达煮的山菜火锅呀!)
帕尔莎在雨中微笑。
透过山谷的树木缝隙,雨中朦胧的青色山峦,看起来更加遥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