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穆撒族领地通往新悠果王国的洞窟,在春天温暖的日照中,敞开着洞口。洞窟面前的草地,一整片覆盖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终于等到春天到访而乐不可支的鸟儿们,嬉戏喧闹地叫个没完没了。
帕尔莎将背上的行李往上提,来送行的吉娜轻轻地说:“你真的要走吗?”
低头看着吉娜,帕尔莎微笑:“是呀。因为我已经好好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从仪式场的黑暗深渊回来的时候,帕尔莎全身都是伤。尤库洛造成的伤害很快就痊愈了,但是索乌尔“暗之守护者”造成的伤害,却很不可思议。明明外表看不见伤口,但疼痛就是持续了好久。
尤库洛还没从黑暗滦渊回来——身体虽然在王城内部的医院里,不过心灵还留在黑暗之中。早上会醒来,给他用餐也会吃,到了晚上会就寝。然而,即使双眼睁开,那双眼睛里面却什么东西也没有。那张嘴也无法说出那些曾经多么迷惑人心的巧言。
或许,有一天,有个人会在仪式场中遇见尤库洛的灵魂。尤库洛的灵魂能否得到安乐,应该是跟那个时候的舞者有关吧。
帕尔莎虽然面对着靠不住的亢帕尔王,把他的父亲罗库撒姆的阴谋全都说丁出来,不过并没有要国王把一切公开。她已经将秦库洛活过的是怎么样的人生——告诉了她希望他们能够明白的人们了。因为她心想,事到如今,即使掀起撼动王权的骚动,把年轻国王拉下王座,但在其他的王族成员也不是特别优秀的前提下,并没有任何意义。
最重要的是,虽然靠不住,但是让国王依然保有纯洁的那颗心藏有个秘密,国王就能够一边思考那个秘密的意义,一边活下去,这样还比较好——帕尔莎是这么想的。
因为这个国王也在看着黑暗深渊。比起其他的王族,也许更有能力胜任国王的位置。
禄意霞“青光石”的到来,让全国上下沸腾不已,尤库洛作梦要侵略山之底的计昼就像不曾存在,变成每个人都装作不记得的过去。
实际上,在山之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深深地刻在一小撮男人的心里面。在山之底,演唱过奇妙歌曲的牧童们,要男人们发誓保持沉默。男人们也由衷地许下了承诺——因为体悟到自己刚刚看见的……感觉到的……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以任何言语形容来传达。如果硬要说成话,那么大概会扭曲得奇奇怪怪的吧。最重要的是,藉着保持沉默,让人们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法言说的不可思议的黑暗。
他们静静地碰触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们化为青光,那种触感将永生难忘。那一瞬间,他们确定了,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就是很久以前离开这个世界的父亲、兄长或伯叔父他们。
化为青光的亲人在告别的时候,男人们感觉到了许许多多。
索鸟尔“暗之守护者”并不是“山之王”的家臣——而是亢帕尔人的良心。是守护着这养育自己的生命并给予支持的尤萨山脉的守护者。
不久,在这个世界的生命结束之际,自己也会变成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将那份黑暗与青色的光芒,传达给自己的后代子孙们。
有一个平常肉眼见不到,双手触摸不到的世界,居住其中的精灵在维持着这片尤萨群山。明白到这件事情的这些人,应该会成为“最后之门”,保护那些精灵吧。藉着这样的方式,便能保护亢帕尔这片大地的生命吧——男人们如此发誓。也许,以前的“王之矛”成员,也都是这么做的。
帕尔莎与卡沙低调地再度由牧童们带领,通过地底,悄悄回到了穆撒族领地。
在洞窟中迎接两人的托托长老,一看到两人的脸,便打从心底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然后他抬头看着帕尔莎,低声说:“很多事情都没跟你说清楚就让你踏上这次的旅程,我很抱歉。”
帕尔莎目不转睛地看着托托长老:“你早就知道了吧?知道是谁在地底下等着我们。”
托托长老点头。
“从我听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把禄意霞‘青光石’给了吉娜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到索鸟尔应该是在呼喊着某个人。遇到你之后,听着你说秦库洛的故事时,我就明白能够吊唁这个索乌尔的人,除了你之外别无他人。‘长矛舞’是只有赤裸裸的灵魂才能跳出来的舞蹈。一边跳着那套舞,索乌尔会将所有的思绪感情与‘舞者’坦白——当变得再也分不清是索乌尔的感情呢,还是‘舞者’的感情呢的时候,彼此的灵魂很快就会连结在一起。”
接着托托长老突然露出微笑:“话虽如此,平常仪式里头的‘舞者’,可没有你这么辛苦呀。因为即使‘舞者’不是这么优秀的人,索鸟尔也会照样连结灵魂,靠着传递一切讯息给‘舞者’,卸下肩上的重担,然后赠与禄意霞‘青光石’。不过,就只有今年的仪式,让我们牧童也觉得担心——因为以秦库洛为首,有众多的索乌尔都是遭到背叛而死于非命的人们。以前大概没有出现过像这样难以吊唁的索鸟尔吧。所以,他们一定是在等你,等着你的到来……能够完全吊唁他们所有人的‘长矛舞’,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舞得出来呢?”
帕尔莎耸了耸肩说:“难道是为了等待我,所以仪式才晚了十几年这么久吗?这一定是搞错了啦。因为呀,幸好是我凑巧兴起回亢帕尔来的念头,但是,万一我没这么想,那仪式不就要一直延宕下去了吗?”
托托长老笑咪咪地回答:“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帕尔莎摇摇头:“不好意思,我并不这么认为。所谓的‘命运’,只不过是为了让人接纳过去,一种方便的解释罢了——他们在等待的,不是我。”
“那么,你说他们在等谁呢?”
“拉塔尔王吧。”
帕尔莎的回答,让托托长老轻轻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帕尔莎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说道:“我想,他们在罗库撒姆王死了之后,等待着新任国王成长到足以担当国王的年纪。因为,罗库撒姆是个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们决不愿意给予禄意霞‘青光石’的国王吧——所以,在他还在治理国家的时候,以及下一任国王长大之前的三十五年岁月,才会无法举办仪式吧……不过——”
托托长老无言地催促帕尔莎说下去。帕尔莎虽然犹豫了一会儿,但不久又低声地继续说道:
“秦库洛……他确实是在等我吧——因为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有出来迎接我……所以,我回来亢帕尔一事,才会成为再度举办仪式的原因……我想,或许就跟你说的一样吧。”
托托长老点点头,然后,声音沉稳地说:“我们把禄意霞‘青光石’称为‘感情石’。藉着‘长矛舞’得到吊唁的索乌尔,会将他们活着的时候的感情或哀伤,全都转变为青色光芒回归大地,然后迎接他们真正的死亡——所以,禄意霞‘青光石’就是人们的‘感情’吧。得到你的吊唁之后,秦库洛的感情变成了禄意霞‘青光石’……然后,总有一天,会成为被肚子饿扁的亢帕尔人们吃进嘴里的生命之粮。”
帕尔莎轻轻叹气,露出苦笑。
“因为禄意霞‘青光石’而闪闪发亮的‘山之王的宫殿’啦、‘最后之门’啦……跟从小开始就听过的故事里所描绘的样子,还真是差多了呀。”
托托长老微笑着。
“那个伟大‘山之王’——用自己的身体削去山之底,在尤萨山的地区产生出水道,孕育出尤萨的生命的那个‘山之王’,到底应该用什么名号来称呼他才好呢?要叫神?遗是叫精灵?”
托托长老摇头。
“我们就像是靠着闪闪发光的茧,保有重要生命的虫子一般,用浅显易懂的话语纺织成许多的故事,来保护我们的国王。”
在托托长老的带领下,一走到阳光里,白雪覆盖着的大地充满着让人心情痛快的光明,闪闪发亮。卡沙用力吸满了又冷又干净的空气。伴随着神清气爽的空气,无法言喻的美好心情,满满地在胸口蔓延开来。
回到宅邸,卡库洛表情复杂地出来迎接卡沙等人。听着卡沙讲述山之底发生的事情,卡库洛眉宇之间的皱纹逐渐地消失,最后,以宁静的口吻向卡沙道谢。一个弟弟从黑暗中得到解放,一个弟弟则是被黑暗吞没——尽管如此,卡库洛还是感觉到内心深处隐隐作痛的某种东西,似乎稍微消失掉了一些。
在族人之中,卡沙依然还是老样子,不过是个旁系血统的少年罢了。不过,卡沙并没有放在心上,愉快地回归到了平常生活。
春天来了,把山羊赶回去岩山的时候到了,即使要跟牧童们一起在岩山上饲养山羊,卡沙也不再感到空虚。牧童们比以前更把卡沙当成自己人,让卡沙知道许许多多群山的秘密。因为对现在的卡沙而言,在那趟地下水脉的旅程中所看见的,山之底的生命以及大地裂开涌出来的丰富泉水与河川,感觉起来都像是一个整体的存在——牧童的工作、“王之矛”的工作,基础的部分那是一样的……他是这么觉得的。
帕尔莎在优卡姑姑的义诊医院好好修养身体,度过了被大雪困住的冬天。长矛没摆放在伸手可及之处,连续好几天都睡得迷迷糊糊。身体就像成了个空壳子,懒得行动。虽然被变成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秦库洛的矛所刺穿的心脏,持续痛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睡觉的时候,那疼痛又成了微弱的抽痛。
不久,帕尔莎有办法下床了。围在暖炉的火光旁边,她断断续续地与姑姑交谈。帕尔莎低声诉说,前往山之底的旅程以及在黑暗深渊所发生的事情。优卡以聆听久远传说的心情听着一切。
彼此对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感觉到,那在自己心中牢牢抓住秦库洛或卡鲁纳的锁链,已经慢慢地解开,一点一滴地消失了。总有一天,可以怀念着死者们,而不用再尝到鲜明的痛苦吧……她们有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中,积雪厚重的季节过去了,温暖的阳光静静溶化积雪表面的季节来临了。然后,某天早晨,帕尔莎忽然闻到了一种怀念的味道。虽然那是优卡姑姑煮药草的味道,不过一闻到,帕尔莎就有种胸口针扎般作痛的感觉,让她十分想念青梅竹马的药草师谭达。
新悠果王国的青雾山脉,时令正值春天吧。他一定是老样子,一边悠闲地哼着歌,一边在摘取药草。
想回去那座火炉的旁边——然后,把本次旅程的故事告诉他。
帕尔莎把窗户开到极限,一面让微温的春风吹拂着她的脸,一面这么想着。
帕尔莎到洞窟去的时候,吉娜、卡沙还有牧童的托托长老与勇勇都来送行。
托托长老就像是那次旅程动身的早晨一样,给了帕尔莎一个装满多喀尔跟尤咖鲁叶子,以及好吃的喇尬的袋子。而且,还加上了吉娜使用大量树木果实烤出来的,一种叫做裘可慕的甜点。由于裘可慕烤得很透很硬,非常耐保存,是旅途中难得的甜点。
最后,卡沙一边扭扭捏捏,一边偷偷地拿出了某个东西。那是铜制的,镶嵌在长矛矛头根部的铜环。
“这……这个是我的长矛上面的铜圈。我想、想要送给帕尔莎小姐。”
他一定是用心仔细擦拭过吧,铜圈发出仿佛黄金的美丽光芒。
帕尔莎微笑着收下了这份礼物,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拆起自己矛上的铜环——用惯的、沾满人血的,完全变黑的铜环。
帕尔莎紧紧握着那个铜环,看着卡沙。
“虽然这个铜环很脏,不过这是从秦库洛的长矛上面取下来的。秦库洛使用过,我使用过,保住了我们性命的长矛铜环。”
她把铜环放在掌心,朝着卡沙伸出了手。
“你愿意收下吗?”
卡沙接了过去,将那个铜环塞进自己长矛的握柄,然后抬头看着帕尔莎,不好意思地笑了。
“拥有过这个铜环的两个人,都曾经担任‘舞者’的工作吧——我还没有资格可以拥有这个铜环。”
帕尔莎把手搭在卡沙肩膀上。
“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不过如果你的长矛技术照现在这样进步下去,有朝一日一定会有本事足以舞出‘长矛舞’的喔——你要成为一个好的长矛手喔。”
卡沙害羞的笑容,慢慢地转为开朗的笑容。
朝着他们挥手道别之后,帕尔莎转身面对着洞窟,迈步走进黑暗。
穿越过这片黑暗的前方,有着赞美着淡淡春光的青雾山脉——怀念着那片翠绿色的群山,帕尔莎踩着稳健的脚步,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