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梦之守护者 第一章 “花”之梦

  木灵思念者

  帕尔莎做了个梦。

  那是一个站在太阳完全西沉的草原上的梦。由于没有星光,周围笼罩着有如封涂的整片漆黑。草轻轻随风摇曳,抚摸着膝盖。

  为什么会感到这般悲伤呢……风拂动草,草慢慢拂动人心。高高的、高高的,宛如笛声般的声音从脚边爬上来,慢慢把头发往上捞……

  不知道是谁的手碰触头发的感觉,让帕尔莎瞬间醒了过来。

  但是,仿佛没意识到醒来这回事,她没有睁开双眼,维持着睡眠的姿势,用全身上下去感受身边的气息,想要找出是谁在碰触自己。

  帕尔莎是个武人。即使是在熟睡之际,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到可以碰触她头发的距离之内。特别现在是露宿野外的情况。就算熟睡到作梦,神经的一部分应当会保持在清醒时的状态。

  沙沙作响,野老鼠才过树荫下的杂草,贴着帕尔莎身边跑过去。虽然因为人的手碰触头发的感觉而醒来,可是周遭却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再怎么精通气息消失之术的人,靠近到能摸到头发的距离,帕尔莎是不可能毫无感觉的。

  (难道是梦的余韵吗?或者是妖怪正在附近徘徊……)

  帕尔莎慢慢放掉身体的力气,静静睁开眼睛。饱含露水的泥土散发香味,在黎明的微蓝黑暗中,隐约看得到树丛。

  忽然,听到了好几个人从小溪那边跑过来的声音。死命狂奔的脚步声,还有紧追在后的怒吼,吵杂地闯入了黎明的宁静之中。

  帕尔莎小心翼翼地把睡觉时卷着身体的油纸安静拿开,静静的起身,手中握紧惯用的枪矛。透过许多树木之间俯看溪流,隐约可见一个从下游跑来,在滑溜的岩石上脚步不稳地拼命逃跑的男人身影。

  后面有三个男人正在追他。身上穿着熊皮的不是猎人,因为这个新悠果王国里,没有会背着刀走动的猎人。那个人,反而看起来像是商队雇用的佣兵。虽然也有拿弓的男人,但看来无意使用,似乎不想杀死正在逃命的男人。或许是有什么非得活捉他的理由吧。

  光是看到这情况,帕尔莎就皱起了眉头。即使逃命的是一个人,追赶的是三个人,也不见得在追的就是坏人。如果不是想致人于死地,那么不知内情的自己应该没有必要多管闲事出手介入吧。话虽如此,看到逃命的男人那死命狂奔的模样,丢下不管也过意不去。帕尔莎在心里不快地咂了一声。

  接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小心不让自己因岩石上的苔藓滑倒而努力逃命,应该无暇顾及周围的男人,却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早就知道那里有人一般,直直地仰望着帕尔莎。

  视线交会的瞬间,帕尔莎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不会吧。)

  那个男人为何会发现处在黎明之际微暗树丛阴影下的自己呢?

  男人的长相融入周围的微暗里,几乎看不清楚。帕尔莎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男人的视线正死死地仰望着她。

  在那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帕尔莎用力抬了抬下巴。紧接着,男人变换方向,开始拼命往帕尔莎这边爬上来。

  “喂!她想逃进树丛去!”

  追兵之一大叫。听到这叫声,帕尔莎眉头深锁。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语言。

  (这是桑可尔语。桑可尔的人为什么会跑到这么北边的深山来?)

  桑可尔王国是在遥远南方的王国。即使乘马旅行,抵达最近的国界也得花上十天。

  大叫的男人看来已经习惯在溪流中走动,把另外两人远远抛在后面,迅速进逼正在逃命的男人。逃命的男人气喘吁吁的抓着杂草。就在他抓到的树根,往上撑起身体的时候,追兵终于追到了他。

  “你这个王八蛋!让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工夫……”

  大胡子的追兵伸长了手,企图抓住男人的衣服。

  就在他以为抓到对方腰带的时候,却有颗小石子打到了手上,让手往旁边弹开。痛苦呻吟了一声后,左手紧紧握着右手,抬头往上看的追兵,有如冻结般停止了动作。

  枪矛磨得锐利的白色锋头,正紧紧充满威胁地对准自己的鼻尖。

  慢慢往上看那手握枪矛的人影,追兵目瞪口呆,因为拿着枪矛的,是个看来念过三十一,二岁的中年女人。清爽干净的黑发随意地系在背后,身穿有点脏的旅行装。看到女人那十分沉着的眼睛,追兵突然了解到这个女人早已习惯如此的战斗场面。

  “原来如此。近距离看到你的脸,我就有点了解原因了。”

  女人低声说道。

  “从你背上的那把刀看来,你是嘎鲁信巴‘奴隶猎人’对吧。”

  追兵的脸上,浮现出讶异的神色。

  “你这女人,为什么会知道……”

  才一这么嘀咕,追兵的眉宇之间的一点就冒出了鲜血,眼看着就要满出来流入眼中。追兵痛苦呻吟,双手掩面,就连遭到攻击的追兵本身,都无法明白发生何事的告诉,帕尔莎的枪矛锋头在他的眉宇之间切开了一个极浅的伤口。

  流入的血让眼睛看不见,追兵踉跄地找着立足点。帕尔莎一从追兵的侧边及过去,握拳的左手就赏了追兵的心窝一拳。嘎哒一声,追兵的膝盖一软,脸朝下昏了过去。

  “喂,发生什么事了……”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另外两个追兵,看到从树丛间跑下来的人影,吓了一跳定住不动。察觉到人影手握枪矛,赶紧手伸向刀柄,拔出背上的刀。虽因为追逐而呼吸急促,但握刀摆出的架势依然无懈可击。

  追兵们虽然打算在逃亡者逃进山中之前逮到人,却一时大意而动弹不得。因为眼前这个女人,拿枪矛的架势看来也是非常习惯实战。

  还有一点,他们深感疑惑。这里是新悠果王国北边广阔的青雾山脉之中。不过,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悠果人,也不像原住民亚库族。结实的骨架与相貌,是青雾山脉的另一边,北方的亢帕尔人才有的。

  “臭女人……你是什么人?”

  男人之一用结结巴巴的亢帕尔语攀谈。帕尔莎忽然露出微笑。

  “你用不着硬要勉强用亢帕尔语说话,嘎鲁信巴。”

  听到桑可尔语的回应,男人们睁大了眼睛。

  “你好像……对我们有什么误会的样子。我们是护卫桑可尔商队的佣兵。那个男人,是偷了商品的小偷……”

  这个时候,仿佛是要压下追兵所言似的,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你说谎!我什么也没偷!”

  追兵们的视线往帕尔莎背后看去。看到他们的表情恢复了轻松自在,帕尔莎懊恼地“啧”了一声。(蠢蛋!我还以为你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你们别再耍疲乏的猴戏了。”

  帕尔莎用力挥动枪矛。

  “我很清楚刀柄上的宝石摆成斜斜的代表什么意思。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桑可尔是干什么肮脏的工作,但在悠果,我不会让你们狩猎人类的。‘青手’不会这么好骗的。”

  追兵们的表情,眼看着越变越可怕。

  “原来如此,你这女人是‘青手’呀。那么,可不能留你一条命。”

  所谓的“青手”,是悠果的人口贩卖组织。当然,帕尔莎并非那种组织的成员。但已如所见,对方似乎误解她了。

  男人们开始步步进逼。当他们挥下手中拿着的那把刀刃浑厚的刀子时,理所当然发挥了威力。原本那些是骑马战用的刀子,刀刃特别长,攻击的时间也很短。帕尔莎的枪矛是只到他肩膀的短型枪矛,即使如此,攻击的时间还是无法跟刀子相提并论。

  追兵们怎么也不敢攻过来。他们在等待帕尔莎的攻击,企图趁机钻过枪矛底下冲向帕尔莎的腹部。或者,可能是在思考当帕尔莎攻击其中一人的瞬间,由另一个人刺向帕尔莎的腹部。

  男人们等待帕尔莎如此出招之际,帕尔莎看了看他们站立的方向,衡量男人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在帕尔莎的脑海中,男人大概会怎么做,采取的各种行动,已经鲜明地浮现出来了。不久,那些喧闹有如退朝一般,悄悄地远去,散发白光的宁静充满了内心……

  帕尔莎开始跨出脚步。仿佛朝着朋友走去一样,真的是非常普通的走路方式。意料之外的出招,让男人们一瞬间不知所措。但瞥了那坚毅的眼睛之后,左边的男人保持着枪矛够不到的距离,迅速绕到帕尔莎的后方。

  他打算等待帕尔莎攻击同伴的瞬间,从背后把刀子投掷出去。厚重的刀子,不管打到哪里,应当都会造成致命伤。

  然而,帕尔莎一副完全没把背后的男人放在心上的样子,不假思索地跨进正面的男人的攻击距离内。

  帕尔莎攻击的时候,背后的男人当然不在话下,就连遭到攻击的正面的男人,都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呢,他们只感觉到自己是右膝有一股火辣的疼痛。一瞬间,因膝盖的筋被切断的剧痛而发出呻吟的男人转身跑向河滩时,帕尔莎的身体立刻往旁边一跳,完成了转身向后的动作。

  错过投掷刀子机会的男人,慌张地拿着刀子摆好架势与帕尔莎面对面。男人感觉到跟麻痹一样的恐惧。因为他完全看不透帕尔莎的枪矛究竟何时会有所行动。

  帕尔莎一开始靠近,男人就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与枪矛之间的距离。应该会因此而拉开。于是,就在感觉到膝盖如同火钳刺入的剧痛之时,男人目瞪口呆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膝盖,接着,抬头看着帕尔莎。男人连声惨叫都没有,便跌坐到河滩上。男人有种自己仿佛遭到肉眼看不见的长枪矛刺中的感觉。

  男人虽然丧失了斗志,帕尔莎去依然保持着刀子碰触不到的距离,经过了男人身边。

  “为什么你不从右边攻击使用右手的男人?”

  一个悠哉的声音传了过来,帕尔莎抬头一看,那个原先在逃命的年轻人正朝这里走来。大概二十岁出头,消瘦得像是只鹤一般的高个子年轻人。尽管有张亚库族与悠果人的混血儿的平凡长相,不过浅褐色的双眼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如果你能从单边攻击,一次打倒一个对手的话……”

  帕尔莎快步走向年轻人,一把抓起他的手肘,将他转了一圈换了个方向。

  “你是傻子吗?你要是有在这边悠哉讲话的时间,就该尽可能跑远一点。”

  “可是,追兵只有三个人呀。每个人不是都倒地了吗?”

  “我只打了一开始的那个人的心窝而已,再过一下子,他应该就会醒过来了。”

  “咦,你没有杀了他呀!”

  帕尔莎抬头,眼神锐利地瞪着男人的脸。

  “我凭什么非得要为了你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杀人不可?幸好那些家伙本领好到出手能分轻重,我还真是松了口气。”

  帕尔莎催促年轻人走在牵头,回到刚才露宿的地方,迅速地收好行李。接着,先沿着山路走到溪流边,再从那里暂时回到岩石上清掉足迹以免遭到跟踪,然后走过非常不清楚的小径,朝着深山中走去。

  刚过正午的时候,帕尔莎等人在有着从岩石间渗出的水所形成的小小泉水的草地上停下了脚步。

  虽说是山里,但初夏的阳光家问了空气,让他们全都汗流浃背。尽情地以冰冷甜美的涌泉滋润喉咙,洗净脸庞之后,让人有种仿佛重生般的大好心情。

  帕尔莎仔细端详在树干根部伸展双脚坐着的年轻人,打扮实在很不相称。他身上穿着悠果平民穿的灰色衣服——而且,大概是因为穿着旧衣的缘故,要不绑着的带子,一看就知道是昂贵的锦缎织成的。就连斜背在肩上的袋子,虽然用了一段时间,明显是个颇为高价的东西。

  纤细修长的脖子与手脚。就像是个女人。五官尽管平凡,不过清澈得让人惊讶的褐色双眸,十分引人注目。

  (应该是旅行艺人——或者是歌手吧。)

  如果是在城镇活乡村四处旅行的歌手,迷上他的歌声的富商夫人等人,可能会送他昂贵的腰带与背袋。把这些礼物穿戴在身上引人注目,以显示自己拥有让人陶醉着迷的技能,也很像是流浪歌手的做法。但是,即使如此,在他身上也感觉不到旅行艺人拥有的世故强悍。

  “我还是想不通……”

  帕尔莎缓缓摇头。

  “如果是个漂亮女孩,那就很好懂了。嘎鲁信巴到底为什么要抓像你这种男人呢?”

  年轻人疑惑地侧着头。

  “不好意思,虽然你刚才也说过,可以请问一下嘎鲁信巴是什么意思吗?”

  “咦……你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人抓走吗?”

  吃惊地说完之后,帕尔莎像是重新思考过一般,低声说道:

  “哎呀,原来如此。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在被狠心卖掉之前,不知道自己是被谁给抓走的人,应该占大多数吧。”

  “是呀。我只记得自己在旅馆醉得不省人事,等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就被抓到藤笼里了,我吓了一大跳……真是败给那些人了。我明明渴得要命,他们还是塞东西堵住我的嘴巴,让我连痛苦呻吟都没办法。不过,他们在路上把我从笼子放出来,强灌我喝味道感觉起来有够恶心的水,大概是安眠药吧——但是,我运气很好。”

  年轻人露出微笑。

  “因为我有个比其他人更难起药效的身体呀。这样做虽然还满让我烦恼的,但这次则因此救了我一命。我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醒了过来,然后,趁着那些认为安眠药发挥效果而松懈的家伙一时疏忽,就逃了出来。”

  帕尔莎耸了耸肩。

  “这件事情呀,真的要说是你运气太好了。所谓的嘎鲁信巴,就是桑可尔人的奴隶猎人。他们专抓漂亮女孩,卖给富商或是贵族。据说他们会让人喝下掺了药物的酒,把睡着的人装入藤笼直接搬运。然后假装成普通的商队,将人带到目的地去。

  由于是见不得光的买卖,特别是如果遭到其他国家的人口贩子识破,下场可就凄惨了,所以大部分都会像那样伪装成商人或佣兵。工作的时候好像是五人一组,不过因为组织庞大,很多组员都不知道彼此的长相,所以为了不妨碍彼此工作,或是争抢同一个猎物的情况,在运送捕捉到的猎物的时候,他们会把刀柄上的宝石故意摆成斜的,作为正在工作中的暗号……就像刚才那些家伙一样。”

  年轻人惊讶地张大了嘴。

  “好厉害喔,你怎么懂这么多?”

  帕尔莎忽然兴起恶作剧的念头。

  “这是因为啊,那些人跟我是敌对的同行。你丫,看来是才逃离狼口,又落入熊掌底下了喔。”

  年轻人苦笑。

  “你应该不是什么‘青手’吧。”

  “你好像很有自信嘛,我看就是因为你轻易相信别人,才会落得遭人掳走的下场吧。”

  年轻人沉默地微笑着。帕尔莎从年轻人如此的表情与举止所营造出的气质,再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怪异。

  “算了,无所谓啦。因为早饭没吃,加上一大早开始就被迫东奔西跑,我都快饿死了。看样子是顺利甩掉那些家伙了,我们就在这里吃中饭吧。”

  帕尔莎从袋子里拿出鹿肉干,还有看来能保存一段时间,烤得硬梆梆的电信。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年轻人。年轻人开心地接过去,吃了起来。一边大口吃着散发树木果实香味的烧烤点心,年轻人一边低声说道:

  “这个是久可姆对吧。”

  帕尔莎挑了挑眉。

  “嘿,你满懂的嘛。没错,这是久可姆,是可以保存半个月以上,吃起来很有饱足感的贵重点心。”

  “以前我曾经请那些外出去亢帕尔工作回来的人分给我吃过。你应该是……亢帕尔人吧?”

  “一生出来的时候是啦。”

  年轻人“啊”了一声,抓了抓头发。

  “抱歉。你救了我一命,我还没向你道谢,也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帕尔莎面带微笑。

  “好像是喔。”

  “你救了我一命,我在此重新郑重向你道谢。我的名字叫做幽古诺。”

  年轻人趴在大地上,额头触地,做出悠果人最有敬意的行礼。

  “我叫帕尔莎,是个到处流浪的保镖。我跟‘青手’毫无关系,你尽管放心。”

  幽古诺一脸无忧无虑地笑着。

  “原来如此,你是保镖呀!我来出个谜题看看,一定很有意思。‘虽然是亢帕尔人,却能说悠果语和桑可尔语;虽然是女人,却是个厉害得要命的枪矛高手。猜猜看,真面目究竟是谁?’大概是这样吧。”

  “你看来还真是个天生的卖艺人呀。不过,你的本业应该是歌手吧?”

  一脸苦笑的帕尔莎这么一说,幽古诺的眼睛就睁得圆圆的。

  “咦,是呀。好厉害喔……你很清楚呢。”

  “因为做这一行,特色就是会碰到各式各样的人呀。不过,为什么嘎鲁信巴会对一个歌手有兴趣,我倒是还没有搞懂。桑可尔那边有很多优秀的歌手吧。”

  幽古诺站起来走到泉水旁,蹲下去用双手掬水。一如预期喝了几口水润润喉咙后,回头看着帕尔莎。

  “获得老天恩赐好嗓子的人,这个世界上应该很多吧。但是,获得像是我这种命运的人,应该就没这么多了。”

  充满在年轻人这语气中的某种东西,让帕尔莎后颈发凉起来。

  “承蒙你救了我一条小命,所以,不是处于商业行为,我希望你听听我真正的歌声。”

  帕尔莎赶紧举手。

  “请等一下,在这里唱歌可不太妙呀。”

  幽古诺眯起眼睛,做出像是正在聆听什么声音的动作。

  “不要紧的,在歌声可达的范围内,应该没有半个人在。”

  幽古诺严重浮现微笑。

  “而且呀,我想你大概因为知道‘要是在山中水边唱歌的话会遭受诅咒“这个传说而感到担心吧。这一点你用不着担忧,我想你听我的歌声之后就能了解了。”

  幽古诺放松身体的力量,自然轻松地站着,闭上双眼。静静地,开始调整呼吸。

  嘟……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旋涡逐渐轻快消失一般,周围的声音变得非常小,非常小,慢慢消失。不久,便笼罩着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的静谧。

  呼吸的声音开始从幽古诺的口中流出。那是宛如穿过草间的风,所产生的宁静回音。不久,开始演奏出柔软的旋律。

  旋律一出,帕尔莎就随之感受到肌肤、腹部、全身上下,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振动。

  幽古诺的声音,比风更轻,比涟漪更纤细,摇动着空气。然后,好几种声音从周围的树林间以及草丛之间——细细高高的,厚厚低低的,拥有无法言喻的复杂旋律的声音,开始回响起来。

  宛如丝线交织,声音与声音互相呼应,回音织起回音。帕尔莎全身仿佛随波摇曳,逐渐产生泡沫——连意识都像是慢慢产生泡沫一般的,被忘我的感觉紧紧掳获。

  身体与心脏虽然都是有形之物,但都格子与歌声共鸣振动着。

  涌现出来的喜悦,卷起漩涡升上天际……慢慢消失。

  即使声音消失了,帕尔莎还是动弹不得。眼睛看不到,连耳朵也听不见。

  好不容易,周围的景色渐渐看清了,桑林的声音也恢复了。这个时候,帕尔莎对于身旁的一切看来比平常更鲜明、更美丽而大感讶异。仿佛是一场基烈的大雷雨之后,天空迅速放晴之时,森林的翠绿清楚地闪闪发光,桑林的惊奇轻快地透过鼻腔深处直吸入头颅内部的感觉。

  此时,首度因为胸口涌出一种揪紧般的感情,双眼浮现泪光。听着那首歌的期间,连感情都会消失不见。帕尔莎双手掩面,动也不动,但不久就抬起头来,凝视着年轻人。

  “我的天呀。你应该是离·托·露元‘木灵思念者’,我没说错吧?居然真的存在呀,我从来没想过就是了……”

  幽古诺在帕尔莎身旁坐下。

  “是呀。我出生的时候,是个非常普通的农民之子。但是,我非常非常喜欢唱歌,不管是工作的时候,祭祀的时候,追求心爱女孩的时候,歌曲就是我的好伙伴。因为歌曲让我……该怎么说呢,让我变成了受欢迎的人。

  不过,我的父母好像很担心我。父母亲对孩子有关的事情,大概都有特别的直觉吧。我的母亲于是说——千万不可以在山里面,特别是泉水说是溪流的旁边唱歌。我不是一直这么叮咛你的吗?据说水边会有喜欢歌声的离‘木灵’,声音好听的孩子一唱歌,他们受到吸引就会现身,然后附身到人身上。听说,离的歌声会带给人不得了的长寿。可是,一旦让离看上了,就再也无法当个普通人活下去——她是这样说的。”

  幽古诺苦笑。

  “父母亲说的话是对的这件事,总是要事后才能深切体会呢。但是,在我十三岁的那个时候,我实在非常想去确认看看,自己的歌声是不是真的能吸引离的注意。我想要证明自己是个能让离看上的非凡歌手。

  众多的离,对我展现出足以让人吃惊的狂喜。可是,我付出的代价就是,在那之前所拥有的一切——再也无法继续维持原状。他们抢走了我的未来。”

  幽古诺看了帕尔莎一眼。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几岁的人?”

  “我看你……二十多岁吧。”

  幽古诺露出寂寞的笑容。

  “我呀,到今年的‘蝉鸣之月’就要满五十二岁了。”

  “咦!”

  “跟离一起唱歌,真的会让人获得非常非常长的寿命呀。刚才,听过那首歌的你,寿命应该也会稍微拉长一点。”

  回想起那身体与灵魂都振动,有如沸腾的感觉,帕尔莎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呀……可得格外小心才行。这种事情让别人知道的话,你就完蛋了喔。嘎鲁信巴会想抓你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就像是长生不老的万灵丹。不管标多贵的价钱,想要得到你的人,大概跟天生的反省一样多吧。”

  “是呀,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十分小心翼翼一路活下来的。当然,我不能在故乡的小村庄待下去。因为过了三十岁看起来还是只有十五岁的男人,实在是太过引人注意了。我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很久。所以,我成了旅行歌手,在人前唱普通的歌曲当作职业过日子。不过,就只有那么一次,我犯下严重的错误。代价就是这次的事件。

  去年秋天,我在某个旅店,我遇到了一个桑可尔人的绸缎商。那个人虽然是名女子,看货物却非常有眼光,收购丝线的时候要是没亲眼看过就无法心服口服,所以才会到悠果这里来。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我对她一见钟情,爱得无法自拔。那个时候,真的是失去理智了呢。我居然……不由得想要让她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贫穷旅行艺人。”

  幽古诺的嘴角浮现苦笑。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她还是我第一个告知那件事情的人。她似乎非常平静不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第二年的初夏,她为了采购还要再来悠果,所以我们视线决定好日子,约好要再次在同一家旅店碰面。前天是约好的日子,我已经在旅店等她。有个自称是她派来的男人来找我,招待我喝了美酒……”

  幽古诺就此陷入沉默,心不在焉地看着地上。

  “应该是……有什么缘故吧。例如说经商失败,无论如何都需要一大笔钱,所以哭着决定把你卖掉之类的。”

  幽古诺抬起双眼,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

  “好过分呀。不过这也是啦,我也想这么认为。”

  “离现在也在附近吗?”

  “嗯。他们伫立在那边,还有那边。”

  幽古诺指着朴树的树荫,还有泉水边的灌木丛。帕尔莎尽管凝神注视,却依然丝毫看不见疑似是离的东西。

  “他们的身影是看不到的。但是,由于我与他们有很深的关系,所以总是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我也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

  “可是,也没有气息呀。我对感应其他存在的气息还满有自信的。”

  “这是因为他们的气息,跟花草树木没有两样的缘故吧。”

  帕尔莎忽然想起今天早晨的事情。碰触头发,把她唤醒的东西……

  “原来如此。那是因为离希望我能起来救你呀……”

  低声说完,帕尔莎抬头看着幽古诺。

  “离是不是也有能力让人作梦?”

  “这我不清楚。我想,大概可以吧。我以前从来没试着思考这件事就是了。”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幽古诺的脸庞浮现出开朗的笑容。

  “可是,我想呀,如果是让人作个好梦,说不定我也有能力办到呢。”

  “……什么意思?”

  帕尔莎反问,幽古诺满脸通红,一边微笑一边摇手。

  “没有啦,是说,那个……算了啦。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你这样讲,不是让人更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然而,幽古诺笑了。“只要是会唱叙事歌的人,不管是谁都具备这种能力。”这么把话题岔开了。

  看着幽古诺那像是因为拥有秘密而开心得不得了的孩子表情,帕尔莎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幽古诺先生,嘎鲁信巴非常难缠,在你留长头发或胡子改变相貌之前,最好是躲藏在远离村庄的地方。我呀,知道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你要不要去那里躲藏?”

  幽古诺眉头微皱。

  “好呀,这正如我所愿。是你的藏身之处吗?”

  “不是,是我的童年玩伴的家,不过小时候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阵子,感觉就像是我自己的家一样。老实说,是我想让你见见那里的主任。他叫做谭达,是个实习咒术师。要是能见到你,他一定会乐坏的。”

  睡不醒的人们

  谭达替躺着的侄女把脉。同时背部也感受到,站在他后方的兄长一家人正以担忧且放不下心的眼光凝视着他。

  睡着的侄女卡雅,长相看起来远比十四岁这年纪还要幼稚很多。裹在一种名为席露亚的蔓草编织而成的粗糙被子里,正睡得香甜。虽然脸色不太好,但呼吸平稳;脉搏虽有点慢,但没有什么特别的异状。

  “你是说……她从早晨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子?”

  谭达转身过去询问,诺西尔点头。诺西尔是谭达的哥哥,也是这个正在熟睡的女孩的父亲。

  “是的。不管是摇还是拍,怎么做都叫不醒。”

  “她是不是撞到头了,有这样的事情吗?”

  谭达看了看担心地正在抬头看他的侄子们,还有嫂嫂,但所有人都摇头。

  “到昨天晚上为止她都是老样子,你应该也很清楚吧。这孩子很勤劳,总是天刚亮就起床,一整天工作个不停……”

  谭达的视线回到卡雅的脸上。他牵起卡雅的手,试着颇为用力地摇晃,但卡雅呼吸安稳,依然睡得香甜。

  卡雅的睡莲让人印象深刻。带着浅浅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幸福的模样。谭达一边摩擦双手,一边开始调整呼吸,藉着低吟皱纹,让意识的焦点逐渐集中。一面以右手把脉,一面把左手放在卡雅的额头上,好一阵子,静静地闭着双眼。

  站在后面的哥哥,对叹了一口气后张开眼睛的谭达小声地说:

  “怎么样?这真的……是遭到某人的诅咒吗?”

  不,不是这样的——想要如此否定的谭达,察觉到哥哥眼中浮现的表情。哥哥突然站了起来,对他做出“你跟我过来”的动作。

  哥哥把谭达带到房间的角落,压低声音似乎不想让孩子们听见,说道:

  “请你尽可能小声回答我。卡雅……是遭到了诅咒了吗?”

  “不是,我没有感觉到有这种情况,我想不用担心诅咒这方面的事。”

  “那么,是怎么回事?是得了流行病还是怎么了?”

  “不是,至少我认为不是身体的疾病。”

  哥哥的眼神变得锐利。

  “那到底是怎样?”

  谭达回答简直就像是在瞪着他的哥哥: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卡雅为什么不会醒来。看起来不是生病,也没有遭到诅咒的感觉,我只知道这样而已……”

  哥哥“哼”了一声。

  “是不是诅咒,你应该真的明白吧。”

  以轻蔑的口吻这么说完之后,哥哥忽然变了表情。因为他想起这个乍看不可考,是个怪人的弟弟,也是去年救了皇太子,从大旱灾中解救这个国家的英雄。哥哥赶忙再次好言相向:

  “唉,对不起。这么点小事,你一定不会弄错的才对。我没有恶意,是太着急才忍不住……你明白吧。”

  谭达沉静地回答道:

  “总而言之,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并非诅咒的影响。可是就像哥哥你所说的,我身为一个咒术师还算是个生手。等特罗凯师父回来后,我会再跟她商量看看。这么一来,应当就能更确定是怎么回事了。”

  哥哥虽然一时皱着眉头不说话,但不久后便将视线回到谭达身上。

  “虽然我很感谢你这么做,可是就算知道原因,我还是要你把卡雅的病当成是诅咒。”

  谭达望着哥哥。哥哥仿佛因为谭达的视线而感到焦虑,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的吧!卡雅等到今年秋天作物收成完毕后就要嫁人了。与其让人认为她得了怪病,不如让人认为是遭到诅咒比较好。”

  谭达微微摇头。

  “这一点我懂,可是如果传出去是遭到诅咒。就会引起跟卡雅交恶的女孩之类,完全没有事实根据的人的怀疑,那说不定更让人头疼。所以我不赞成你的说法。”

  哥哥以冰冷的眼神看着谭达。

  “卡雅她是你的侄女呀!你这个人,又不是村民。你待在山里,整天就是跟灵魂啦怪物打交道过日子,所以你根本就不懂吧。你去传一次奇怪的传闻看看呀!那个传闻,会纠缠那个女孩一辈子。是谁会头痛?要是你担心这一点,就去怪前些日子到村子去的旅行艺人好了。”

  一口气小声说到这里之后,哥哥无奈地垂头丧气。

  “谭达,你几岁了?我已经三十八岁了,你应该也有二十九岁了吧?如果是,你也该是有个可爱的女朋友的年纪了。是因为你待在山里面这种没什么女人的地方,结果只跟什么咒术师啦,流浪女保镖之类的人来往吧。不管你是多么厉害的咒术师,在我眼中看来,你还是只有十四、五岁呀……”

  谭达的嘴角浮现寂寞的笑容。他跟伸手耿直农民爱戴的哥哥之间有着深深的鸿沟。那是不论再怎么以言语说明,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哥哥叹了一口气,把手搁在谭达的肩上。

  “算了,现在你说起来好歹是个大英雄,非常受人依赖了吧。这么一来,我们也有亲人了,当然我不是在说那个感觉怪怪的流浪咒术师,而是因为我认为你是个越来越可靠的弟弟。抱歉我讲话这么严苛,总而言之,卡雅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谭达点点头。

  回到卡雅躺的地方,谭达对嫂嫂娜卡说:

  “嫂子,请你一天三次,尽量想办法让卡雅多喝点水。为了不让她呛到,请扶起她的身体再让她顺畅喝水。如果水她能喝下去,再让她喝加了蜂蜜的温开水。还有,请尽量替她保持身体的清洁。”

  身材矮胖的娜卡,一边点头一边仔细听下字字句句。现在是刚插完秧的忙碌时期,不过应该可以想办法请族人帮点忙吧。

  走出哥哥家后沿着山路前进,谭达陷入沉思。认识平时的谭达的人,要是看到他这种可怕的表情,大概会吓一跳吧。因为有张娃娃脸的这个男人,实际上个性也很稳重,总是露出一副悠哉的表情。由于这样的为人,这一带的村民们,多半想要成为他这种人,或将他视为一个可靠的药草师模范。

  然而,如同哥哥言语中所流露出的语气,不管是药草师还是咒术师,都不是个认真的村民。因为不是农民,所以不用缴税,可是相对的,即使是饥荒之时,也不能领到为了帮助农民而配给的粮食。不住在村中,不参加村里的祭典,也不和村民结婚。而是当一个与神灵对话,抽离灵魂,在那个世界或异世界旅行的人,让人感到恐惧。

  谭达居住在青雾山脉山麓附近的山里。平常一个人在距离“新悠果王国”的首都光扇京步行一坦(约一小时)左右的山中茅舍生活。

  “新悠果王国”是个建国约两百年的国家,悠果人的祖先是讨厌祖国“悠果王国”,横渡广阔大海,移居到这翠绿丰饶的那佑洛半岛来的人们。

  在悠果人到来之前,这个半岛上住着叫做亚库族的人们。亚库族跟悠果人天差地远,他们有着黝黑肌肤与漆黑双瞳,耕作小小的田地,狩猎野兽,收集果实或草根度日。

  悠果人来了之后的两百年,皇族与贵族自然不在话下,居住在首都的商人也一样,时至今日,这些人依然是纯种的悠果人,但悠果人的农民多半与亚库族通婚,现在就由这群有着褐色肌肤的农民,支撑着这个国家的农业。

  谭达身上也流着亚库族与悠果人两者的血,接近黑色的褐色肌肤,剃得短短的浅褐色头发下方,是一双散发着吻合光芒的黑色眼睛,有点塌的鼻子很有亲和力,长相看来就是个会对别人好的男人。这张脸,现在正可怕地紧绷着。

  谭达的家盖在山中一块小草地上,是那里唯一的一间屋子。有汲水处的小房子,本来是他那位咒术师父的东西,不过由于师父有突然就不见踪影的毛病,所以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他接收这间房子的状况。

  一拉开拉门,温好的酒散发出来的香味便扑鼻而来。房子正中央的炉灶旁边,有个老妇人正在搅拌砂锅的东西。

  “好香喔。师父,您到底在煮什么呀?”

  老妇人抬起了脸,满是皱纹的黑皮肤,加上一头乱糟糟的白头发。像是一条隙缝般的眼睛,格外宽广的鼻子。虽然是个长相丑得让人难忘的老妇,不过双眼有着强悍的精力,让人联想不到是个老人。这个不好看的老妇,就是谭达的师父,据说是当代最有能力的咒术师特罗凯。

  “我在用酒煮鸡肉。”

  口吻粗鲁地说完话之后,特罗凯忽然皱起眉头。

  “干嘛?你为什么板着一张脸?”

  谭达在炉边坐下,开始详细说明今天去探望的侄女的情况。

  “因为说了只会让人担心,所以没跟我哥说……不过我想,那大概是‘灵魂脱离’吧。”

  “你有试着做‘一体检’吗?”

  所谓的“一体检”,就是藉由右手握住患者手腕,左手放在患者额头的触诊,尝试让患者的灵魂与谭达自己的灵魂连接在一起的咒术。

  “我作了。虽有‘生命’,但卡雅的体内已经没有‘灵魂’了。”

  人的内部,有着平常肉眼看不见的线所系着的“生命”与“灵魂”。

  “生命”是人一死就会附着到其他生物的胎内,与崭新的灵魂结合,永远在这个世界轮回的东西。

  “灵魂”是会思考各种事物的“心”,作梦的源头就是“灵魂”。

  大部分的梦,都只不过是“灵魂”混杂了各种各样的记忆或欲望所产生出来的。但是有时候,“灵魂”会脱离身体到异世界去旅行。这种时候所作的梦,就是在另一个世界真实发生的事情。

  人一死,与生命断线的“灵魂”,会暂时被吸入到那个世界去,等忘记了前世的一切之后,就会变成新的“灵魂”再度诞生到这个世界。

  可是,如果留下怨恨之类强烈的感情死去时,与生命断线的“灵魂”,有时会怀着生前的记忆,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去。这就是人称幽灵的存在。

  像特罗凯这样的咒术师,知道该如何安抚这种“灵魂”,再将其送到那个世界的方法。谭达也有过好几次帮助师父安置“灵魂”的经验。正因如此,刚才看到侄女的时候,已经很明确知道侄女的内在不存在“灵魂”。

  “哎呀哎呀……这难道是凑巧一模一样的吗?”

  特罗凯一边抚摸着发后,一边低声说道。

  “今天早晨,我不是去见修格了吗?”

  “嗯,是的,就是那位观星博士吧。”

  所谓的观星博士,指的是掌管这个国家的宗教与学问的“星之宫”的博士。修格则是其中人称天才,最早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他在奇妙的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特罗凯,正暗中与特罗凯进行知识的交流。

  “没错。修格跟我商量的事情,跟你侄女的情况完全一样。”

  “咦……还有其他人也是这样沉睡不醒吗?”

  “听说呀,一妃已经沉睡长达两天没醒过来了。”

  谭达露出吃惊的表情。一妃是生下皇帝的长子——也就是皇太子的妃子。不过,据说一妃在一年多前,最心爱的皇太子撒克慕因病去世后,就悲伤地把自己关在“山中离宫”之中,足不出户。

  “两天了呀……”

  谭达低声说着。

  “我认为确实不是凑巧的。本来就是某种原因造成的吧。”

  “虽然一妃的部分,我完全不知道原因何在,不过你的侄女呢?你哥哥没有什么线索吗?”

  “我哥呀——我倒是想起了这两件事类似的地方。”

  特罗单边的眉毛用力上扬。

  “我跟卡雅很要好。虽然我们没有经常见面,可是能够两人独处交谈的时候,卡雅常常跟我谈心里话,将一些只能跟怪人叔父说的事情。”

  谭达苦笑。

  “不久之前,有个来唱叙事歌的旅行艺人,听说是个声音真的很好听的年轻人。卡雅并不是个重外表的女孩,硬要说的话,是个成熟稳重的孩子。不过,她好像对那个年轻人一见钟情了。

  当然,这是她粗浅的单恋……那个年轻人马上就起身到其他的村庄去了,卡雅也没追着他到处跑,应该只是对他怀抱着如梦一般的爱慕之心而已。”

  谭达似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

  “但是前几天,已经谈定要把卡雅嫁给隔壁村庄的一个大她十八岁的农夫了。据说在那之后卡雅就什么话也不说,每天都心情沉重的样子。虽说她正处于会想很多的苦闷年纪,不过,她的想法应该不会是引起什么事情的原因吧。”

  这个时候,谭达突然想起了某事。

  “而且,当我想要碰触卡雅的灵魂的时候,我问道了一股香味。像是花香的味道。

  您看嘛,遭别人诅咒的时候,施咒时所使用的拓卢尬的根不是会发出特有的焦味吗?因为卡雅没有发出那种味道,所以我判断她不是遭诅咒——还是说,其实是我不知道,但是有利用花朵施咒的方法?”

  特罗凯没有回答。茫然凝视着炉火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正望着某处的其他时空一般。

  是以至此,谭达深知即使催促也是白费工夫,暂时把老咒术师放在一旁,他半蹲着看着锅里,开始熟练地把汤汁的泡沫去除。试喝了一口汤后,他皱起眉头,稍微加点水进去。

  就在谭达加进去的青菜与甘薯吸收了鸡肉的肉汁,开始煮出风味的时候,特罗凯终于稍微动了动身体。谭达装了碗入味的汤汁,递给了特罗凯。

  特罗凯像是要温热双手般地拿着碗,不久,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虽说差不多迈入初夏了,但山中的夜晚依然寒冷,加了酒的热汤会让人从丹田温暖到全身。

  一百年啜饮着拉蒙叶熬煮出来的茶,特罗凯一边慢慢吐出一句话:

  “也许……是那个世界的‘花之夜’到了。”

  “‘花之夜’?您说的那个世界,是指纳由古吗?”

  亚库族了解,不只有如今肉眼可见的世界“撒古”,还有另一个平常看不见的世界“纳由古”存在。

  悠果人岁不信这套说法,但特罗凯与谭达都能够借助受书的力量看见“纳由古”的景色,甚至还能跟居住在那里的人们对话。

  “谭达,这事情我连你都不曾提过——因为我不想说。这事讲起来简直无聊到极点,连我这老太婆的过去也非得一并说明才行。”

  尽管特罗凯平常总是以严厉的口吻直言不讳,但是现在却一副有所犹豫的样子,一边思考用词一边说话。

  “撒古与纳由古的事情,你应该也很了解吧。跟这个世界重叠在一起的另一个世界纳由古,如果使用咒术的力量,我们也可以在保持清醒的情况下看见纳由古。

  可是,纳由古就像是无底的沼泽一般,越是深入,就会发现内部延伸得无边无际。愚蠢的咒术师只要能看到浅处就会满足了。所以……你挺好了,对愚蠢的家伙而言,深处可是个足以致命的危险世界。”

  特罗凯露出了牙齿,别有用意地笑了。

  “我的师父诺路凯,就是曾经到过很深、很深的地方的人。现在我也这把年纪了,我想自己终于了解到跟诺路凯师父同样的深度。

  谭达,就像我教你的,一世界并不是只有纳由古而已。如果存在着像是撒古和纳由古这种重叠关系的世界,就会有像是水中气泡那样,有时接近,有时远离的世界……”

  特罗凯叹了一口气。

  “在我还不懂咒术的时候,曾经碰到过那个奇异的世界——在我才刚才失去儿子没多久的时候。”

  谭达目瞪口呆地望着特罗凯的脸。

  “您是说您的儿子吗?师父,您曾经生过孩子吗!”

  特罗凯露出非常不愉快的样子瞪着谭达。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也有过青春少女的时代!”

  “唔,是的,您说的对,那是当然的。”

  “我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是,我故乡的那个村落,是个土地比这里还要贫瘠很多的地方……三个孩子,都活不到四岁就死了。”

  特罗凯首次对谭达说起自己的过去——那是个,真的很悲伤,而且,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

  花守卫

  “现在,那样子的村庄几乎没剩几个了,不过我出生的时候,那里是只有亚库族居住的小村庄。村民全部都有亲戚关系。由于亚库族规定,只要有一点点血缘关系的人就不能结婚,所以村里有不少跟稍微下游一点的悠果人村庄通婚的人。

  你应该可以想像得到吧,我呀,打从出生开始就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孩。”

  特罗凯看着谭达,微笑着。

  “天亮就起床,工作一整天,然后睡觉。结婚,生小孩,年老后死亡。在每个人都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想过除此之外的人生的村庄里,我总是在思考,一定会有什么不一样,更特别的生活方式才对。

  祭典时有旅行艺人来表演,他演唱的叙事歌让我心情激动,梦见了遥远的异国。

  可是,为了活下去而打拼的生活之中,那样子的梦,就像是沉睡在内心深处,灰烬里面的炭火一般。等到我一满十四岁,就要嫁给从未谋面的下游村庄的农夫了。”

  特罗凯的眼中,映照着痛苦的光芒。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他虽然是个勤奋工作的人,但也就只有那样而已。他无意要温柔对待妻子,即使生了孩子,他也没有特别疼爱过孩子。

  我住的地方,比那附近的村庄都要来得更贫困,女人大多都生了十个左右的孩子,不过当中能够存活下来的大概只有四个。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生下第一个小孩,一个接一个生了三个。但是,所有的孩子,真的要不了多久就死了。我丈夫也没有特别难过的样子,露出‘就是这么回事啰’的表情。而且,他应该认为想要多少孩子就能生多少吧。

  不过,我并不这么认为。孩子死去之后,有一段时间我都会觉得似乎听见了那孩子的笑声,觉得有什么缠绕在脚边的感觉。

  我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变得越来越奇怪的。其他的女人可以跨越的悲伤,我却无法跨过去。很久以前就一直怀抱在心中的那个火苗,或许以及壮大成了光芒闪烁的猛烈火焰了。

  自从最后一个孩子死了直呼,我就像是听到了山的呼唤。”

  谭达轻轻点头。死了孩子的女人,有的会突然失去踪影,然后大概过了半个月,就会被人发现穿着一身破烂衣服在山中游荡。这种情况,村民称为“那个女人听到山的呼唤”。

  “我只要待在村里,就会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只有到山上去摘山菜的时候,我的内心才能够好好休息。那段时间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会忍不住看着山的方向,也有过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山里面,明明完全没有爬过删的记忆。

  那天也是一样。我在田里工作的时候,头痛地不得了……猛然回神,自己已经站在山里了。平常的话,我会在树荫底下站一会儿,在丈夫还没发现的时候下山。但是,那一天我却怎么也不想回到村里去。

  我心想,就这样一直往山里去,走到很里面很里面,应该会看到什么东西吧。到很里面、很里面的深山去。就算会倒在路上死掉,我也觉得无所谓。

  那是正好是跟现在差不多的季节,山中充满着好像会呛人的嫩叶味道。在那片蓝色的光芒中,我独自一人,全心全意地往前走。尽管树根绊着我的脚,灌木丛拉扯住我的全身……

  黎明的时候,我滚落到群山环绕的一座大湖的岸边。黎明之前的蓝色黑暗中,那座湖泊寂静地躺在那里。连个涟漪都没有。有如镜子般的黑暗湖面,白色的雾气慢慢地滑行过去。

  我蹲在岸边动也不动,心想自己会那样睡着。

  然后,我作了个不可思议的梦……是睡在湖岸边的自己作的梦。一躺在岸边的草丛中,就有股无法言喻,让人愉快的风吹来,拂过身体。

  我有种死去的孩子在呼唤我的感觉,于是慌张地起身。接着,从湖面到湖底之间,好像逐渐看得见某种东西。”

  “您看见了什么?”

  “雄伟的宫殿——虽然是颠倒过来的,就像是宫殿矗立在对面的岸边,然后倒映在湖面上的样子。只不过,对面的岸边什么都没有,宫殿看起来就像是在湖里面。

  当时我虽然没看过宫殿,但是我非常喜欢旅行艺人的叙事歌。我特别喜欢的故事是,上古以前繁荣国度的贵人们,现在也依旧在宏伟宫殿中作着往日美好时光的梦。小时候我很喜欢在睡前编故事,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跟那些贵人当中的一个人坠入情网的故事。

  我曾经在风雨不停打进来,非常简陋的小屋子里——甚至连席露亚做的寝具都没有,在泥巴地上裹着一身灰睡觉的时候,作了这样的一个梦:白天的我是个外表难看的贫穷女孩,可是在梦中,我变成了那些贵人当中的一个……在我嫁人之后,连这么个小小美梦都忘光了。

  然而,那个时候,湖底出现的东西,却是跟我曾经梦见过的一模一样的宏伟宫殿。用削去树皮的木头组成构造复杂的屋顶,到现在我都历历在目。那里有好几条回廊,巨大的门朝着湖底矗立着。

  有个人影从那扇大门出现,朝着我走来,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他穿着我不曾看过的灰色长袍,系着一条很有深度的绿色腰带。真的跟梦里很想像,那个年轻人看到我也不吃惊,而是对我说了句‘好冷喔’。

  我也回答他‘是呀,好冷喔’。年轻人在岸边的碎石上生起了火。我们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快乐地聊天。我已经几乎不记得我们谈过些什么话了,不过,当中有一、两个话题是我忘不了的。

  年轻人说自己是‘花守卫’,看守把人的梦当成粮食而绽放的‘花’的警卫。

  ——一个叫做罗谐达的人,今天死亡了。他是个‘花’之种的好宿主。

  他是个一边吟唱叙事歌,一边旅行过许多土地,与众人的梦互相接触而活过来的人。所以,他的灵魂永远都会充满着梦,对‘花’之种来说,是个富含适合培育种子的营养,最棒的宿主。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临终的一瞬间,他梦见了‘花之种萌芽之梦’后……这个世界就诞生了。

  ‘花’就是这个世界本身。‘花’的种子一发芽,这个世界就诞生了。‘花’一凋谢,这个世界也会随之消失。

  可是,如果‘花’能留下种子,在优秀宿主的灵魂中孕育,那么那种子发芽的时候,就会像这个样子,再度诞生出新的世界。

  我呀,就是种子发芽之时诞生的‘花’的守卫。培育‘花’长大,给予可以成为‘花’之种的下一代宿主的灵魂新生,就是我的职责。

  年轻人站了起来,对我伸出手,我牵起了他的手。

  身体变轻,感觉就像是要浮起来一般,心情非常愉快。顺着年轻人的引导,仿佛滑行一般,朝着湖中上下颠倒的宫殿而去。

  那是座很蓝很蓝的湖。可是,蓝的不是水,而是因为有着蓝色的光芒。我还以为那是黎明的蓝光。太阳升起之前的,黎明会有的蓝光。

  宫殿里面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只有建筑物静静地矗立。抬头一看,有又高又远的木头构造成的屋顶。我记得很清楚,那屋顶上面,如涟漪般的光芒跳跃着。

  我们降落的地方,是个围绕着白色土墙的广大庭院。那里长满了不知名的树木,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像是山中。在院子的正中央一带,有座清澈得吓人的泉水,那泉水独步的白砂里面,长出了一株小小的新芽。”

  特罗凯盘腿坐着,手托着脸看着谭达。

  “在那里,我到底做了什么事,甚至连自己待了多久时间,几乎全部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觉得十分幸福,全心全意爱着‘花守卫’那个年轻人。以我从未感受到的强烈情感,爱着那个年轻人。

  然后,我怀了孩子,生下了孩子。我想……是个男孩没错。”

  炭火发出“喀恰”的微弱声音,烧得都变形了。

  “‘花守卫’一边抱着孩子哄,一边说。

  ——这孩子,是我跟你之间诞生出来的灵魂,是这个世界与你的世界沟通的桥梁。他诞生到你的世界之后,每晚在梦境之中都会到访此处,在那生气蓬勃的愉快梦境中,应该会对‘花’的成长有所帮助吧。

  然后,等到‘花’盛开的时候,就会吸引愿意受粉的‘梦’,不久,就会孕育出种子,变成逐渐走向你的世界的新宿主吧。

  就像那个叫做罗谐达的人吗?我这么一说,‘花守卫’点头了。

  ——没错。这孩子的灵魂,曾经被人称为罗谐达。

  可是,他现在是我们的孩子。是要逐渐走过全新的人生的灵魂。

  我觉得很奇怪。‘花守卫’为什么会对像我这种丑女人一见钟情呢?我这么一说,他露出惊讶般的表情。

  ——丑女人?没这回事。你是个坚强又美丽的女人。

  尽管伤痕累累,向往死亡,你依然可以一边作梦,一边散发出这么惊人的光芒……

  还有比身为‘花守卫’的我,以及灵魂坚强又美丽的你,更适合成为‘花’的宿主的灵魂的双亲了吗?”

  炉子的火,让复杂的影子在特罗凯的脸上舞动。

  “那么说完之后,‘花守卫’告诉了我‘花之夜’的故事。

  ——那个庭院的新芽,几十年之后会成长茁壮,开出无数美丽的成串花朵。等到他盛开时,‘花之夜’就会到来。那个时候,为了受粉,应该会有很多‘梦’从你的世界被吸引过来吧。

  虽然第一个到来的‘梦’会完成受粉,可是为了结出种子,必须要很多的‘梦’寄宿到花朵里作梦才行。

  相对的,‘花’也会让那些‘梦’有心情愉快的好梦。

  不久,等到种子结出,风就会吹起。连接着你的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渐渐吹散‘花’的风……

  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有阵风轻快地吹拂过皮肤。

  被吸引过来的那些‘梦’会怎么样呢?我这么问道,‘花守卫’深深望进我的眼睛,回答了我。

  ——如果那些‘梦’想要回去,那个时候,大概会乘风归去吧……”

  特罗凯张开双眼,凝视谭达。

  “虽然‘花守卫’只有这么说,但我了解他话语中带着深沉痛苦的涵义。

  我……不想回去。即使会就这样死去,我也不想回去那个村庄生活——迷失在‘花’的世界的时候,我或许,真的已经接受‘死亡’的邀请了。

  对活着的东西来说,‘活下去’应该是比什么都还要强烈的念头吧。可是,为什么呢?人有时候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接受死亡的邀请。

  那个‘花’的世界……就如同沾着朝露慢慢成长的新芽,散发着新嫩的生命气息,同时也散发着某种仿佛黎明之前寂静般的死亡气息——生与死,就像是浮到水面上的水泡薄膜,隔着薄薄的一层膜,彼此依偎的那种感觉。”

  “但是,只要有心想要活下去,不就可以回来吗?”

  “应该是吧。”

  谭达吐出积累在胸中的气。

  “那么,就一定会回来的。卡雅的情况,并不像师父您当时那么绝望。既然绝望到那么想死的师父都能回来了,那卡雅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特罗凯没有回答。

  “师父?”

  “嗯。卡雅她一定会没事的。不过,我的情况就……”

  特罗凯嘴角扭曲,露出苦笑。

  “‘花守卫’说我很坚强。就是因为相信我拥有能够从那个梦回到现实的坚强,所以他才会选择我成为宿主的母亲吧。然而,时至今日,我偶尔还会这么想: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应该也没有能力回来吧?”

  “咦?”

  “那个视乎,有个人硬把我拉回原来的世界。

  就在我跟‘花守卫’那个年轻人谈心的时候,忽然,有只发出微弱光芒的鸟飞了进来。

  宛如下雪的早晨一般,身体缠绕着冷风的鸟,在我的身体一降落,立刻就变成了人的样子。变成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女人。她环顾四周后,轻轻挑了挑眉毛,低头看着我。然后,

  ——你作的梦还真是美丽呀。

  这么对我说道。

  就像是幸福快乐的萌突然遭人浇了盆冷水,我不禁火冒三丈。女人察觉到我的表情,立刻举起了手。

  ——不要这样!不能生气喔。因为你一生气,说不定就会有怪物跑出来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好生气,好生气!于是,我对她大吼,要她给我滚出去。

  因为,我很害怕。害怕我的梦会因为碍事的人跑进来而破灭,我就得醒来回到现实……所以,我死命地想要把她赶出去。我对她说‘你不要管我,不要破坏我这重要的梦’。

  大概就是看到这样子,我才发现自己陷在梦里面陷得多么深吧。

  那个女人蹲下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中,浮现出带着讶异的深沉光芒。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坚强的眼睛。

  她的双手悄悄地朝着我的脸颊伸过来,开口说道:

  ——看样子,我还是要多管闲事点比较好呢。

  虽然很难受,可是你最好快点醒过来。这里,跟那个世界太接近了。

  你继续待下去的话,流下来的身体会变差,迟早都会死的。

  我企图挣脱她的手,我不想回去,因为我认为与其回到那样的人生,不如跟我心爱的年轻人在一起,死在‘花’之梦里面要幸福多了。

  可是,她紧紧抓着我,不肯松手。然后,字字句句,诚恳地对我说:

  ——你坚强的程度,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多。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如果你想死……你真的想要舍弃一切的话,那么你就能够展开另一个崭新的人生呀。虽然不是一个像这个梦一样温暖幸福的人生,却会是个拥有意想不到的喜悦的人生。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特罗凯突然笑了出来。

  “我有种冷风呼地一声抚过脸颊的感觉。身体的深处感受到刺痛般的力量。一个‘我还不想死’的念头,突然涌了上来。

  我回头一看,‘花守卫’那个年轻人脸上露出寂寞的微笑。

  ——看样子你回去的时候到了。

  来吧,请你抱着我们的儿子的灵魂,带着他回去吧。这样一来,这个孩子就可以在你的世界,以某人孩子的身份诞生。

  被迫交出儿子的时候,我悲伤到了极点。我想,对‘花守卫’而言,我之所以不可或缺,只不过是因为要生下这孩子的灵魂,把他送到人世去而已吧。

  然后,‘花守卫’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多幕卡,不要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与你之间的羁绊并没有中断。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够再见面的……”

  特罗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卧在岸边的草丛中。天虽然亮了,但太阳才刚开始升起。我急忙站起来,寻找笼火的痕迹,想当然是哪里都没有看到这种东西的影子。

  我说呀,你应该懂吧。我……知道那是一场梦。可是,我也感觉到那不是一场普通的梦。所以,当芦苇原中出现一个高个子中年女人,对着我面露微笑的时候,我也没有吃惊。

  那个人,快速地举手指着我的胸口。她这么一说,就有种锐利的疼痛奔驰,宛如萤火的微光从胸口往上飞舞,咻的一声刚飞过天空,立刻就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你看到刚才的光了吗?

  我胸怀着刺痛般的寂寞,点了点头。

  接着,她似乎很满意地说道:

  ——看样子,你果真具备了天资。成为一个优秀咒术师的天资。

  那道光……是我儿子的灵魂吗?我这么一问,她就点头了。

  ——你说的对。那是魂之光。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事情,不能完全确定就是了。

  虽说是第一次,可是那个梦也是个不可思议的梦。因为我可以追上你的灵魂,所以那应该是纳由古的某处吧。但是情况很奇妙,你的梦与那个世界似乎彼此影响……

  再加上,那是个很难到达的世界,简直就像是位于漩涡的底部一般。一个不小心的话,说不定我也会被困住。我从那种气氛推测,似乎正好就是让你回来的时间,所以你才能顺利回来吧……”

  特罗凯浮现苦笑。

  “她所说的东西,当时的我完全搞不懂。而且我更在意的是,我儿子的灵魂会变成怎么样。我摇晃着那个女人,对她大吼‘你对我的儿子的灵魂做了什么?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她举起双手,仿佛要劝我一般地说道:

  ——我什么也没做呀。我只是指着你怀抱在胸口的灵魂而已。

  那个灵魂是自己飞舞上去的。现在大概已经进入某个居住在山另一边某处的女人的肚子里了吧。

  我听到自己产下的灵魂,居然要变成其他女人的孩子时,又是惊讶,又是生气。她把手搭在大发雷霆的我的肩膀上,对我说:

  ——你不要这么生气。你的灵魂,并不是你的母亲创造的。而是死去的某人的灵魂,到了那个世界,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之后,才进入你母亲的独自然后诞生出来的。换则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不过,我看呀,你的灵魂的儿子,大概也会经历与常人不同的命运吧。

  然后,她露出温柔得让人惊讶的眼神,望着我。

  ——这个世界的灵魂都是由不可思议的线连着的。你的灵魂的儿子也是。总有一天,或许会与你重逢。你就好好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吧……

  她这么说。”

  特罗凯看着谭达,浅浅地笑了。

  “她就是大咒术师诺路凯,是我咒术的师父。

  听说那个晚上,她露宿在山上,大半夜中发现没有带火把,一脸阴气走过去的我,于是偷偷跟在我后面。

  我一睡着,她马上就感觉到跟我收到引诱时所吹起的一样的风。她说,她看到好几个灵魂慢慢聚集到湖上,于是她也变成灵魂,想到那个风的世界去。

  她说,她看到湖里颠倒的宫殿,心想,原来那就是风吹往的世界呀。可是明明看得到,却怎么也无法抵达那座宫殿。

  不久,她看到有个散发奇异光芒的年轻人走近待在湖边的我的身边。接着,也看到我的灵魂跟着那个年轻人一起前往宫殿那边消失。

  受引诱而来的其他灵魂,在年轻人与我在木造宫殿消失时,就死心地打道回府了,不过身为咒术师的她,很在乎我会变成怎么样。

  进入一世界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尽管她十分犹豫,但是在太阳开始生气的时候。她就下定了决心。沿着连接我身体与灵魂的线,跳进了那个‘花’的世界。对当时正在作梦的我来说,虽然感觉上过了生小孩那般漫长的时光,但在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从天亮到太阳升起这段短暂的时间而已。

  在晨光底下,说起来又像是一场梦般的故事吧。不过,我有一种自己仿佛重生的感觉。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我丈夫居住的那个村庄。

  我舍弃了原本的名字多幕卡,跟随者诺路凯翻山越岭。不久,向她学习咒术,成了咒术师特罗凯。这……已经是超过五十年以前的故事了。”

  谭达看着特罗凯。

  “‘花之夜’是吗……那个‘花’应该有长大,进入受粉时期吧?”

  特罗凯用指甲抓了抓耳朵后方。

  “应该有吧——不过,你说你看到侄女的时候,有闻到花香对吧?我是因为这样才想起这个梦的。”

  谭达大大叹了一口气。

  “总之,不论如何,为了唤醒卡雅,应当要进行‘灵魂呼唤’吧。”

  居心不良的咒术师之中,也有人会因为金钱而接下诅咒别人的工作。为了拯救因为这种诅咒师所施的咒术导致“心之魂”遭到抽离的人,特罗凯与谭达都曾经施行过“灵魂呼唤”这种咒术的经验。这是一种让自己的灵魂脱离,去追回他人灵魂的咒术。是种非常危险的咒术。

  特罗凯目不转睛地瞪着得意门生。

  “那个东西,不是用嘴巴说说这么简单而已。那个‘花’的世界,即使对我的师父诺路凯而言,也是个未知的世界。我师父说,那是个进去容易出来难的世界。感觉就像是漩涡的底部一般。

  而且,假设其他的人也经历了我所经历过的事情,那么正沉睡在‘花’里面的那些‘灵魂’,就是正在梦见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

  你懂吗?那种睡眠,会藉着让人心情愉快到不想抵抗的梦境把人抓住不放。在那里沉睡的那些灵魂不是不能回来,而是自己不想回来呀。

  如果现在是‘花之夜’到来的时刻,那就是那个世界的尖峰期——也就是力量最强大的时期。要独自一个灵魂潜入其中,把正在作着快乐美梦的灵魂带出来,这举动太过危险了。如果被拉进去,可能再也无法回来。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谭达点了点头。

  “也许等待卡雅自然醒来会比较好。可是,如果在顾虑自身袖手旁观的时候让卡雅因此送命,那我实在不能忍受。我想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尝试看看。”

  特罗凯哼了一声。

  “你呀,有些地方跟帕尔莎还真像。一觉得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把自己的事摆到了第二位。不过——”

  特罗凯的严重,散发出了严厉的光芒。

  “帕尔莎跟你,有着根本上的不同点。你有注意到吗?那家伙是个非常寂寞的人,总是把自己的人生成就到眼前的当下。没有梦想未来,所以赌上性命在瞬间使出全力,这一点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你总是在梦想着未来。你很期待未来的人生对吧?你是为了非得这么做不可的信念,才赌上自己的性命的。”

  “您的意思是,当关键时刻,我无法使出全力吗?”

  “不是。”

  特罗凯笑了起来。

  “你一定呀,会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而死吧。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蠢蛋。

  不过,你应该不会讨厌这样吧?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想起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未来之类的——显然,我并不希望你是这样死的。”

  谭达皱了皱鼻子苦笑。

  “请您别这样说啦。真不吉利。”

  把茶碗“喀搭”一声放在地上,特罗凯维持着坐姿伸出了双手,把地炉边已经暖好的寝具拉过来。

  “总之,明天我会去看看你侄女的情况。要不要进行‘灵魂呼唤’,等我看过之后在决定。”

  *

  在特罗凯告诉谭达梦的故事之际,帕尔莎与幽古诺正露宿山中。尽管是个刮着强风的夜晚,但习惯旅行的两个人,还是找到了一个能挡风的岩石底下生火,畅谈一番。

  正因为幽古诺是旅行艺人,所以知道很多叙事歌,老实说是个很快乐的同行者。夜晚声音传得远,所以得小小声呢喃般地唱歌,不过这样反而让故事增添了特别号的气氛。幽古诺一唱完很久很久以前毁灭之国的传说,帕尔莎就佩服地低声说道:

  “这个故事是谁告诉你的?你还是有师父的吧?”

  幽古诺用竹筒喝水润喉之后,用力抹了抹嘴唇。

  “是呀,也有的人是跟师父学的。不过,我个人的情况是在旅行的时候,跟遇到的那些艺人们交换彼此熟知的叙事歌喔。只要旅行到国界那边去,就能遇见不只是悠果人,还有亢帕尔人与桑可尔人歌手。

  虽然帕尔莎小姐很精通,不过三种左右的语言,我们还算得上有办法了解。”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我也常常碰到各种各样的旅行艺人,每个人的确是大概会讲三种左右的语言呢。”

  幽古诺大口吃起插在树枝上烤好的,参杂着树木果实的小麻糬。然后用膝盖擦手,抓了抓开始长得有点长的胡子周围。

  “像这个样子彼此演唱叙事歌,有时候是很有意思的。明明是距离遥远的不同国家,却常常出现类似的传说。”

  幽古诺仰望着夜空。天空的风吹动着云朵,细细的月亮有时隐身有时发光。

  “偶尔我会这样想喔。你看,吹掉棉絮之后是不是就有花朵了吗?就像那棉絮一样。故事不也是轻飘飘地在空中废物,然后在各种土地上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吗?”

  帕尔莎淡淡地笑了。

  “总而言之,你就是带着棉絮前进的风吧。”

  “一点都没错。”

  幽古诺爽朗地笑了,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帕尔莎。

  “我呀,不只是让各种土地上绽放的花朵,我也超越身份地位让花绽放喔。说到‘唱叙事歌的幽古诺’可是满有名的呢。

  最近,大概是七天前吧,我居然还唱歌给一妃娘娘听,替她解闷呢。”

  帕尔莎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幽古诺。

  “哇!我还以为这个国家的皇族是平民百姓绝对接触不到的。”

  “我们这种流浪歌手或舞者另当别论。我们呀,算是在身份地位之外的人。据说我们旅行歌手的歌曲,是所谓的‘招福’,具有带来幸运的能力喔。”

  “哦,原来是这样。所以,新年或是祭典的时候就会召见你们吧。”

  “是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听说一妃娘娘自从皇太子殿下病逝之后,把自己关在‘山中离宫’已经将近一年了。于是,举办了替一妃娘娘解闷的宴会,请我去演唱能让她排遣情绪的叙事歌。

  哎呀,那场宴会真的很盛大!以新任的皇太子殿下为首,还有圣导师大人和许多贵族都到场了呢。在身份地位那么崇高的人们面前演唱,应该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一听到新任的皇太子,帕尔莎的内心不由得抽痛起来。因为她内心浮现出了那个因缘际会与她相遇,然后又不得不分开的少年的容貌。

  那个少年——恰克慕当时虽然是二皇子,但由于身上寄生着精灵之卵,因而遭到父亲也就是皇帝的追杀,跟着帕尔莎与谭达过了长达半年以上的逃往生活。

  经历了这许许多多的事件后,去年夏天,恰克慕回皇宫了。因为一妃的儿子——皇太子撒克慕病逝,所以身为二妃儿子的恰克慕变成了皇太子,背负着不久的将来要成为皇帝的命运。

  (撒克慕皇太子要是没死,那孩子现在应该还待在我身边吧……)

  事到如今,帕尔莎乃海中偶尔还会闪过这样的念头,感觉很不好受。

  幽古诺没有察觉到帕尔莎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当然,虽说是在‘山中离宫’唱歌,也是我站在中庭唱,一妃娘娘始终待在隔着一层帘子的内室,我甚至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嗤嗤笑了笑,幽古诺忽然看着帕尔莎的脸。

  “帕尔莎小姐,我唱那时候唱的歌给你听好吗?”

  帕尔莎从忧愁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幽古诺开心地开始唱歌。

  那是一首情歌。虽然有着柔和又明亮的感觉,但不知为什么,帕尔莎在那音调中感受到了奇妙的悲伤与无奈,听着听着越发难过起来。

  眼里浮现出的那张恰克慕的脸……是分离时的悲伤表情。帕尔莎心一揪都痛了。

  如果,自己真是那孩子的母亲,知道他出声就是这种命运,那么应该会让他有了一个更丰衣足食的幸福人生才是……

  即使只是个实现不了的心愿,但这无药可救的念头,随着歌声的气氛在内心中奔驰。

  好不容易歌曲唱完之时,帕尔莎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正在死命地要让这首歌的余韵从心里消失——胸口就像开了一个大洞一般,真希望心头这份悸动赶快消失。

  帕尔莎用出汗的手抹了抹脸,凝视着幽古诺。幽古诺察觉到这股视线,挑了挑眉头。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首歌吗?”

  “不是的,到底是为什么呢。刚才的歌非常优美,可是……”

  帕尔莎寻找着适当的话语,一时间陷入沉思。

  “该怎么说呢……这是一首会让人强烈思念起已经失去的人的歌曲。我因此感受到一种对再也得不到的东西的强烈思念般的无奈——你让死了儿子的一妃听这样的歌曲,不会有点残忍吗?”

  幽古诺惊讶地反问:

  “残忍?”

  “是呀。这首歌,应该会让一妃想起她的儿子吧。不过,已经死去的儿子,并不会因为她想起来就死而复生。让人想到明明思念,却不可能回来的时光,这很残忍吧。”

  幽古诺仿佛是只小鸟般地轻轻侧着头。

  “是这样吗?不认为就算只有一时片刻,如果能再次回味那段幸福的时光,这样是比较幸福的——老实说,这个春天我四处在唱这首歌,大家听了都激动到哭出来……我想,他们一定很感谢如今能够听到这首歌。”

  看着这么说完后露出微笑,开朗极了的幽古诺的表情,帕尔莎已经没有心情反驳他了。

  “这样呀,那么,应该是首好歌吧。应该只是因为我很不懂得这种风雅的事情,所以合不来吧。”

  幽古诺实在很有艺人风格,丝毫没有露出气馁的表情,像是要换换口味一般。唱起了开朗的歌曲。然而,帕尔莎的内心深处,那首歌带来的无奈余音,始终盘绕不去。

  没有出口的房间

  一妃罹患怪病的传闻,悄悄地,但是迅速地在整个“扇之上”传了开来。

  新悠果王国的首度光扇京,位于青弓川与鸟鸣川包着的宽广扇形地。以扇子为喻的话,扇轴的部分,也就是最北边的地方,是皇帝所在的宫殿。其西南方则有从一妃到三妃所生活的一之宫、二之宫、三之宫。虽然这四个宫殿正式的说法是“悠果皇宫”,但人们多半还是习惯称“扇之上”这个名字。

  位置很像是夹在这个“扇之上”与其南方贵族们所居住的“扇之上”中间的,是这个国家的宗教与学问中心——“星之宫”。然后,在最下边——也就是南方延伸出去的“扇之下”,则是平民居住的城镇。

  生下皇帝的长子——也就是皇太子的妃子,在这个国家人称她为一妃。可是,一妃在一年多前,最爱的儿子撒克慕皇太子因病去世之后,就走不出悲痛,把自己关在“山中离宫”内足不出户。而这样的一妃,据说现在已经沉睡长达七天之久。

  这个国家里,流传着光是直视皇族的眼睛就会瞎眼的传说。因为皇族是神的子孙,眼睛具有神力。一般人坚信,神力是种即使没有意识到也如同水往低处流一般的力量,要是没有承受能力的人接触到就会受伤。光是这样,皇族生病,就会变成种可怕的预兆。因为,这只能说是保护这国家的神力正在减弱的征兆。

  然而,这对于此刻正在二之宫深处的房间内,勤奋研究学问的少年而言,也是替这无聊的日子开了个通风口的“事件”。

  这个少年——十三岁的皇太子恰克慕,从皇帝父亲遗传到厉害的眉毛与鼻梁,从母亲二妃遗传到非常灵活的黑色眼睛。

  由于一妃的儿子——同父异母的哥哥撒克慕皇太子去世的缘故,他成为了皇太子。不过,这对恰克慕来说,绝非什么幸运的事情。这个敏锐的少年,只觉得这个将来非得要成为皇帝的皇太子的位置,不过就是个诅咒而已。

  摆在他面前大桌子上的,是这个国家的地图,还有重叠放在上面的,画在非常薄的布上面的星图。刚过正午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这个房间位于宫殿的三楼,由于窗户下方有条又深又宽的护城河,从窗外传进来的声音,就只有鸟鸣声与树木随风摇曳的声音。

  在这片安静之中,只有恰克慕与担任教师的年轻观星博士正在问答的声音扩散开来。

  “据说‘天谴’是从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在大陆建立‘古悠果王国’是时代开始,就延续至今的。但是,即使经历过长达千年的时间,还是完全没有改变吗?”

  面对恰克慕的问题,观星博士以宁静但十分响亮的声音回答:

  “我们悠果人的‘天之神’推动这个世界,这样的情况就是所谓的‘天道’,这种信仰在这千年之间完全没有改变,这是不变的基本。

  但是,由于如何了解‘天道’的技术不停进步,所以,知识当然也就慢慢累积了起来。

  举例来说,将我们的祖先从大陆的‘悠果王国’引导到这个绿意盎然、美丽的那佑洛半岛,建立起‘新悠果王国’的伟大力量,也就是大圣导师凯南·纳纳伊,创设了‘观星博士’的制度。以前供奉与掌管‘天道’的神官,只限于承袭四个家族血统的后代子孙,可是,纳纳伊狙击了全国不限身份地位的聪颖少年,举行‘星测试’检查每个人不同的适性,藉着培养这个制度,替‘天道’带来了新的风貌。

  只要经历过‘实习生’与‘博士’这些阶段后,知识学习效果优秀且心灵正直,即使是平民之子也可以成为位置最高的‘圣导师’——创造这种制度的也是纳纳伊。如果他没有出现,那么我身为渔夫的儿子,现在应该是在某处划着船吧。”

  年轻的观星博士微笑着。

  “大家都说你是纳纳伊再世一般的天才,也有过人的胆量。能和给像你这样的能人推动国家的机会,纳纳伊真是个杰出的人物呢。”

  恰克慕这么说完之后,用阴郁的口吻补充道:

  “父皇如果能学习纳纳伊的志愿,不注重血统,从全国选拔出有优秀政治才能的人就好了。”

  观星博士的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阴影。

  “殿下。”

  “别担心,修格。我是因为面对的人是你,才说出真心话的。”

  名唤修格的观星博士,做出希望恰克慕压低声音说话的动作。

  修格深切体会皇太子的心情。这个少年,恐怕是延续千年以上的皇族历史之中,体验过最不可思议的经历的皇太子。

  一年半以前,还只不过是二皇子的恰克慕,被与这个世界“撒古”重叠的异世界“纳由古”中的水之精灵“纽卡·洛·伊姆”产卵在体内。应该是继承神之血的皇子,身上却寄宿了土著精灵的卵,得知此事的皇帝,即使自己是恰克慕的亲生父亲,还是决定要派人暗杀亲生儿子。

  恰克慕在遭到暗杀的时候,偶然有个女保镖帕尔莎,还有她的青梅竹马药草师谭达,以及咒术师特罗凯出手相救,才摆脱了那场苦难。

  那个时候,搭救他的另一股力量,就是这位修格。在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修格虽然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却已是圣导师的左右手。而且,也得知了“星之宫”与宫中政治最肮脏黑暗的部分。

  此外,这件事情也给了修格一个相识他人的机会。那就是他以前完全不知道的智慧——亚库族的咒术师特罗凯,所呈现给他的一种观看世界的方法。

  爬上飞黄腾达的阶梯,总有一天会成为圣导师——修格虽然理所当然这么认为,但他内心深处藏着深深的迷惘。

  修格避免万一让人窃听到对话,开始低声说起话来:

  “殿下的心情我很明白。对殿下来说,应该觉得这宫殿的一切就像是个黑暗陈旧的封闭箱子一般吧。所以,您想要把这箱子颠倒过来一次。推翻一切,注入新的风气,这是很吸引人的事情,有时候这确实也是必要的。

  但是,殿下,请您千万不要忘记了。大圣导师纳纳伊推行的大改革,的确引导‘星之宫’走向了更好的方向,可是,组织这种东西,一旦成形了,内部就会再度展开丑陋的斗争。然后,明明应该是曾经住如果一次新风气的箱子,又会开始累积不流通的空气。”

  恰克慕以坚定的口吻反击回去。

  “要是不流通,就再开个通风口就好了呀!”

  修格露出苦笑。

  “殿下,请您只在面对我的时候才显露您的这番率直的想法。对皇太子而言,率直可不是个有好处的态度。”

  恰克慕虽然露出不满的神色,但修格不在乎地继续说着:

  “我到处都听到传闻了。殿下,听说前几天,您对皇上挑选出来的长刀颇为挑剔是吧。”

  “我才不是在挑剔。是父皇问我的看法,我才如实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

  皇帝喜爱美丽的长刀,收集了不少。前几天也得到一把装饰讲究的长刀,因为有个知名刀剑商人来访,那把刀送到皇帝眼前的时候,恰克慕正好因为皇帝询问他的学习状况而坐在旁边,

  那把长刀真的是把美丽的刀。刀柄与刀鞘都涂了漆,镶嵌着黄金与螺钿。但是,当皇帝拿下刀鞘,让恰克慕看并且询问“这刀如何”的时候,恰克慕却尝到了强烈的失望。于是他坦率地,这么对皇帝说道:

  “儿臣认为,以装饰精美的宝贝来说,这是把完美的长刀。

  可是,像这种以接触人身体为目的的平直刀刃的长刀,上面没有让血液流走的沟槽,在实战的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刺出来的伤口会牢牢吸附在长刀上面,而拔不下来。”

  皇帝虽然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但恰克慕注意到那个时候,父亲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影。

  “为什么父皇会觉得不高兴呢?开心买下那种长刀,才会遭到别人严重轻视吧。”

  修格凝视着恰克慕。

  “殿下。这是因为,皇帝并不是一般人呀。

  皇帝本人必须拿着刀子战斗的时候,就是这个国家灭亡的时候。所以他用不着知道实战用的长刀应该是什么样子。判断那把长刀是好是坏,在给予皇帝建言,这是随侍在身边的武官的工作。

  跟百姓截然不同,正因为是个如同包裹在白色棉花内的纯净灵魂,所以悠果的人们,才能一直将皇帝视为国家的灵魂。百姓把有着这么崇高皇帝的国家视为纯净之物,以此为傲——皇帝不可以是个随便就把‘杀人’这种血腥的事情挂在嘴边的人。”

  恰克慕的眼中浮现出强烈的光芒。

  “即使在那张清高的脸孔背后,有过要杀掉亲生儿子这等血腥念头,而且付诸了行动也一样吗?”

  “没错——只要不让外界得知就好。”

  恰克慕暂时安静下来,思考着这话中的涵义。不久之后,又摇了摇头。

  “我很清楚你想说事情。可是,我不想要成为这样的皇帝。

  与其说是不想,不如说是不可能吧。我曾经完全融入到百姓的生活之中。对我来说,所谓的‘国家’这种东西的模样,浮现出的尽是那些人们各自不同的生活以各种方式进行组合。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像父皇那样——像以前历代皇帝那样,对宫外世界一无所知,持续过着像活在梦里面的日子,我实在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修格在这个拥有敏锐理性的皇太子身上,感受到危险的东西。因为这种例行与替人着想的感性,对一个将来一定会成为皇帝的人来说,会变成潜藏招致毁灭自身的危险缺点。可是,如果不把这种感性与理性当成弱点,而是能拿来当武器的话,这位皇太子,或许能像纳纳伊一般,迟早会逐渐改变这个国家……

  修格平静地说:

  “即使做不到,您也非做不可。知道您推翻一切,并且拥有足以支撑这个国家的能力与智慧的那一天为止——我深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这段话强烈的冲击着恰克慕的内心。他叹了一口气,别有寓意地微笑起来。

  “你这话是逮到发牢骚的机会了,说得还真好——不过,你的这番话,我会铭记在心的。”

  现在盛开的思拉雅花的香味随着风儿从窗外飘了进来。恰克慕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香味吸入体内。

  “香味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呢。你不认为香味拥有能让人的回忆,鲜明地再次苏醒的神奇力量吗?我每次闻到这思拉雅的香味,就会想起‘山中离宫’。那边的中庭,有棵很大的思拉雅老树……”

  说着,恰克慕忽然盯着修格看。

  “这么说起来,听说今天早上,离宫那边传来一妃娘娘病情的新消息。”

  修格叹了口气。

  “殿下,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恰克慕微笑着。

  “不要说这么古板的话嘛。至少让我在跟你交谈的时候,可以稍微喘口气吧。修格,我问你喔,一妃娘娘发生什么事情了?请你告诉我实话。”

  修格虽然有些踌躇,但不久就开口说道:

  “听说一妃娘娘已经睡了七天都没有醒来过。”

  恰克慕身体往前探。

  “有这种病吗?还是说,是某种诅咒呢?”

  “我曾经听说过,是有一种叫做睡眠病的病。一妃娘娘的内心有着深深的伤痛,她说不出口,于是离开一之宫把自己关在‘山中离宫’足不出户。说不定,是因为那样的心病才沉睡不醒的。可是——”

  修格说着,压低了声音。

  “这还是一件极机密的事情……其实,陷入沉睡醒不过来的人,好像不是只有一妃娘娘一个人而已。”

  “你说什么?”

  “殿下,您能保证,绝对不会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泄露给别人吗?”

  恰克慕认真地凝视修格。

  “我发誓。”

  修格小声地说道:

  “其实,我每个月会偷偷下去‘扇之下’一次,去见特罗凯。”

  恰克慕的双眼睁得圆圆的。

  “真的吗?”

  “真的。一年前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和特罗凯立下了一个承诺。我们约好了,我教她‘天道’,而她教我亚库族的咒术。要是让‘星之宫’知道我在做这种事情,铁定会把我扫地出门的。我的身边,有很多会因此而鼓掌叫好的人。”

  修格别有意味地笑了。

  “所以,这真的是偷偷摸摸在进行的知识交流。”

  一边说着,修格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跟这位皇太子是同类。身边潜藏着危机这一点,自己大概也跟皇太子一样。

  恰克慕握紧修格的手,迫不及待地开始激动问道:

  “特罗凯她好吗?还是老样子,讲话很毒舌吗?”

  “是的。她精神好到让人无法想像她已经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婆婆。”

  “帕尔莎呢?谭达他好吗?”

  “虽然我听说暂时见不到帕尔莎,不过谭达他很好。”

  恰克慕眼眶含泪,赶忙闭上双眼。发觉到少年的心情,修格淡淡地继续说着:

  “我前天才刚碰到特罗凯,那个时候我告诉了她我挂念着的事情。听说在青雾山脉里面的村庄,也有女孩子像一妃娘娘那样沉睡不醒。假设,这是一种会逐渐蔓延开来的情况,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我想尽快找机会再去见特罗凯一次,跟她好好讨论看看。”

  恰克慕睁开眼睛,定睛望着修格。

  “修格……拜托你,以后也要把他们的事情告诉我。”

  修格深知恰克慕的心情。

  忽然之间,剧烈的后悔在他胸口激荡。

  (我太莽撞了。不应该对皇太子讲明一切的。)

  恰克慕觉得这种生活——身为皇太子的人生,就像是在没有窗户也没有出口的房间里度过一辈子。此刻,修格开了扇能够从那房间看到外面的窗户。可是,再怎么从窗户往外看,那房间依然没有通往外面的门。

  ※

  得知修格密会特罗凯那天的夜里,恰克慕辗转难眠。各种回忆从眼底浮现出来又逐渐消失。

  帕尔莎拿着枪矛摆出架势的英姿。那是一双温暖而干燥,且结实的手。听起来很舒服的低沉声音。在那遭到积雪封闭的山中小洞穴的家里,帕尔莎告诉他的那个悲伤的亲身遭遇。谭达那稳重的声音,好吃的菜火锅。在风会从缝隙吹进来的简陋房子内,跟帕尔莎、谭达与特罗凯四个人一起度过的,那些让人怀念的日子。

  (谭达与帕尔莎不晓得怎么样了?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可是,特罗凯说暂时见不到帕尔莎,她是不是又到遥远的某个地方去当保镖了呢。)

  恰克慕露出微笑。

  (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他们彼此之间在心底深受对方吸引呀。为什么那两个人会那么笨拙呢?)

  虽然微笑着,但表情忽然扭曲,泪水沿着恰克慕的脸颊滑落。

  (唉,我好想念他们!)

  每当想起再也无法与那些一度有如家人般一起生活的人们见面,内心就会悲痛欲裂。一年过去了,这种心情伴随着心死,一点一滴开始淡化,可是今天听到修格的话,伤口又裂了开来。

  (我真不想……当什么皇帝。)

  皇帝不是人。一旦成了皇帝,就再也没有任何人会把恰克慕当人看待了。掏心掏肺,互相亲近交谈般的交往,会变成再也不可奢望的东西。

  恰克慕的心底有着深深的绝望。以前,好不容易才解救这种绝望的,是他还是纽卡·洛·恰卡“精灵守护者”的拾获所看到的,纳由古清澈寂静的水底风景。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什么?——那不是言语可以说得清楚的东西。他只是在深深的地方感觉到了什么。那种心情,持续支持着他一路走来。

  然而,今晚即使是那种思念,也沉重占据了恰克慕的心,无路可逃的痛苦甚至无法得到解救。

  在恰克慕沉重郁闷的心里,忽然浮现出了一首歌的旋律,轻快之中,隐藏着无奈的美丽旋律。那是不久之前他在安危一妃的宴会上听到的叙事歌的旋律。

  那个旋律,无奈地、慢慢地挑动起他已经碰触不到的憧憬——他想从这呼吸困难的黑暗中逃离,体验曾经与帕尔莎他们一起旅行时的山风。如果能变成灵魂,飞向那个时候……

  就在开始走下睡眠坡道的时候,耳朵深处流动着的歌曲旋律,变成了某个人的温柔呼唤声。恰克慕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远远地看到了,柔软而让人怀念的灯火颜色。恰克慕主动朝着那道光掉了下去。

  在不知名的花朵香味中,感受着慢慢被温柔地包覆起来。

  ※

  “……不要。”

  帕尔莎听到睡在旁边的幽古诺正在她背后小声地说着梦话。

  “住手呀,不要这样……”

  幽古诺大口吸了一口气,仿佛喉咙遭到勒住般,唔唔地呻吟着。

  帕尔莎起身,透过黎明的微暗看着幽古诺。幽古诺就像是要扳开某人的手一样,正在抠着自己的喉咙。

  “幽古诺先生!喂!幽古诺先生!你没事吧?”

  帕尔莎一抓住幽古诺的肩膀摇晃,幽古诺的身体就往后仰,接着,发出“咻”的吸气声,总算醒了过来。一边剧烈喘息,一边以似乎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神,茫然凝视着黑暗。幽古诺正全身颤抖着。

  “你没事吧?你作了很可怕的恶梦对吧?”

  幽古诺回头看了看帕尔莎,抹了抹汗。

  “……是呀,真伤脑筋……我吓了一大跳。”

  他露出苦笑,帕尔莎看了幽古诺一眼。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你作了什么梦?”

  “……我老梦到这样的梦。明明前面都很好,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那种恶梦。”

  幽古诺眼带恐惧地看着帕尔莎。

  “这样下去,我会睡不着的。帕尔莎小姐,拜托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什么?”

  帕尔莎目瞪口呆地看着幽古诺。怕得发抖的幽古诺,看起来格外年幼——宛如是个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活了五十二年的大人会有的表情。他的眼神就像是个因为怕黑而不敢去大小便,却又难为情地不敢要父母亲陪着去,只好央求姐姐陪同的少年。

  (这个人,不只是外表而已,该不会连内心也没有成长吧。)

  帕尔莎突然这么想。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牵幽古诺的手。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帕尔莎轻轻摇了摇手。

  “我要再睡一下,你最好也是。不要紧的,俗话不是说:同样的恶梦不会作两次吗?”

  怨恨地看着躺下翻了个身睡去的帕尔莎,幽古诺叹了一口气。

  “……真无情。我的情况,别说是两次了,可能会永远不停地作着同样的恶梦。伤脑筋……怎么办才好。”

  他一面假装自在自言自语,一面试着放大声音这么说,但帕尔莎仍旧没有要把他当一回事的样子。

  幽古诺再次叹气,皱着眉头沉思。不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把拿来当枕头的行李揭开,拿出了一把长度跟食指差不多的刮胡小刀。将小刀放在额头上用毛巾绑紧,确认不会掉落之后躺了下去。这是母亲曾经替他作过的咒语,为了不让他在作梦的时候灵魂被魔物抓走,还有他生病的时候也会这么做。即使闭上双眼之后,也能暂时不感到害怕。听着睡着的帕尔莎安稳的呼吸,不久,他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无梦的沉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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