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糖果屋 一章 苍衣与雪乃

  1

  时间回溯到十天前。

  “很抱歉突然叫你过来,‘无名’。”

  喧闹声与飞机发出的刺耳声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在寒风凛冽的飞机场某处,刚刚从出租车上走下的青年对同行的女性说。

  说话的青年戴着一副时代感错乱的系带眼镜,他乱糟糟的头发中混有若干白发。

  寒风将青年本来就不成体统的头发吹得更乱。被称作“无名”的女性则以严肃的声音回答“神狩屋”鹿狩雅孝。

  “别在意,‘神狩屋’。我们向来如此。”

  女性口中清晰的话语跟神狩屋有些迟钝的声音形成了鲜明对照。而女性的装扮也跟神狩屋大为不同,她如同杂志模特般飘逸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女性又将戴着浅色墨镜的双目移向神狩屋,与他正面相对。

  “你要去北海道?”

  “没错。然后在今天之内赶到长野。”

  女性回答了神狩屋的提问,耸了下肩。

  “毕竟是我的职责嘛。”

  说话的女性身旁放着一个巨大的带轮旅行包,最外侧的口袋中夹着一本时尚杂志。

  “你一直都是这么辛苦呢。”

  “我喜欢旅行。”

  女性抚摸着自己被染成茶色的波浪长发,露出严肃的微笑。

  但是,她的话中明显含有“如果是普通的旅行就更好了”的言外之意。

  他们的谈话到此告一段落。

  过了片刻,女性突然再次开口。

  “…………那个新来的孩子,不会有问题吧?”

  女性的视线从神狩屋身上移向三小时前自己所在的城市上空,忽然转变了话题。

  “是说白野君吗?”

  “嗯。”

  女性点了点头,回应神狩屋。

  “就我听到的内容来说,他的‘断章’很糟糕。‘理解并共有对方的噩梦,在此基础上表示拒绝,把噩梦归还到无法继续维持的所有者身上’————糟糕至极。”

  女性有些担心地说。而神狩屋也点了点头。

  “是啊……他的‘断章’倘若成为我们的敌人,恐怕会成为最为严峻的致命武器。”

  神狩屋担忧地摩挲着下巴。

  “我们必须多加小心。一旦中了这种‘断章’的‘效果’,跟‘噩梦之泡’有关的人基本上都会化为‘异形’死去。即使是‘绝对不会死去’的我,恐怕也不例外。”

  神狩屋说出他的分析。但女性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笨蛋。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哎?”

  “那孩子很痛苦。他是唯一能够理解并共感杀害对象的人。”

  “嗯……”

  听到女性略带怒意的话,神狩屋的表情变得尴尬起来。

  “而且,他的发动条件是‘拒绝他理解的对象’,这也就是说他比什么人都害怕‘那件事’。作为‘骑士’来说,他的‘断章’确实很有用,但如果不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来做,就太过残酷了。……虽然我们‘断章保持者’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困扰就是了。”

  “…………也是。”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今天却也对他说了过分的话。”

  神狩屋的视线瞄向下方。女性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关于……记忆的事吗?”

  “嗯,希望你之后能替我打个圆场。”

  听到女性的拜托,神狩屋本来就很困扰的表情越发为难了。

  “我会尽力的,不过恐怕很难。他这个人很较真……”

  “太糟了。”

  女性把手撑在额上,微微摇了摇头。

  “他不要成为‘骑士’比较好。”

  接着,女性的眉根皱成一团说。

  “很危险,还会破坏心灵。而且成为‘骑士’的人都是头脑有些不正常,或不那样做就不行的人。但他哪种都不是。”

  “是啊……”

  “而且还是一个悲剧。”

  “……悲剧吗?”

  “是的。居然是共感与拒绝……对于活生生的人来说,感情可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啊。”

  “嗯……”

  “他似乎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他自己可能还没发现……”

  随后,女性停顿了一拍说。

  “他总有一天会用那种‘断章’杀掉同伴。”

  ……就在此时,白野苍衣刚刚决心成为“骑士”。

  2

  神之噩梦造成的《灰姑娘》,最终让白野苍衣班上的一位少女消失了。

  她是为苍衣所杀。不过,这个事实没有任何人发现————就连少女消失的事实本身都没有人察觉————日常再次开始运转。

  †

  对白野苍衣来说,学校就是苍衣所爱的“普通生活”。

  苍衣热爱普通。

  但是————

  “……白野。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你。”

  认真。

  严肃。

  这是苍衣和名为敷岛让的朋友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做出如此事态重大的表情。

  早晨的私立典岭高中1-A教室。

  苍衣一如既往地来到学校,坐在座位上,而同样上学的敷岛刚刚到校就把双手撑在苍衣的桌子上,突然用低沉的声音说。

  “什、什么事?”

  敷岛身穿制服衬衫,从高处俯视苍衣,这让苍衣有些畏缩。

  眯着眼睛的敷岛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作为男人来说稍显纤细的苍衣与他困惑的表情映在镜片之中。

  “……白野,我想问你一件事。”

  敷岛平静而认真地盯着苍衣的眼睛说。

  苍衣从未见过这样的敷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要说些什么,苍衣越来越不安,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

  “喂,我说你……”

  敷岛慢慢地开口。

  苍衣唔地咽了口唾沫。敷岛以世界即将终结般的沉重声音,严肃地向苍衣发问。

  “你老实回答。”

  “什、什么……?”

  “跟你…………一起在车站前步行的超级美女是谁?”

  “………………哈?”

  敷岛庄严地提问。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摆好架势等待逼问的苍衣不由得呆呆地仰望这位高大的提问者。

  “哎……!”

  看到苍衣的反应,敷岛夸张地抚着额垂首顿足。

  接着,他又以叹息不已的语气向苍衣喊道。

  “不行,这可不行啊。装蒜是没有用的!”

  “哎?哎?”

  “我可是亲眼所见。昨天,你跟一位身穿一高制服的惊人美女一起走在车站前!”

  “…………………………啊……”

  话说到这里,苍衣总算搞清楚状况了。

  他说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时槻雪乃。苍衣知道总有一天会暴露,但敷岛再怎么说也是迟钝一类的人,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敷岛的话让他以为是多么重要的事,没想要就是这个,这让苍衣没有跟上节奏,完全停止了思考。

  “我还担心你最近怎么没有精神呢,看来我是白担心你了!”

  “……”

  “给我解释!解释清楚!”

  敷岛咆哮着。

  “呃,你说的应该是雪乃同学吧……”

  “果然吗!”

  “她是我的朋友……”

  “你们在交往吗!?你居然能跟那种美女交往!我还把你当作朋友来着!”

  “听我说!”

  敷岛无视了苍衣的解释,仅凭自己的想象而怒吼。苍衣也对这样的他提出了抗议。

  “还有就是别那么大声……”

  总之,这份悲叹是敷岛式的玩笑,但话题本身并不好笑。

  苍衣坐立不安地环视教室,班里的同学纷纷看向发出骚动的敷岛和苍衣。

  “嗯?啊啊……抱歉。”

  敷岛不在乎这种场景,只是面带一幅似懂非懂的微妙表情,放弃了大喊大叫。而且,他多半没搞懂吧。敷岛丝毫不懂深层次的人情世故。

  “……请务必跟我多讲讲那位名为雪乃的美女之事。”

  “…………”

  苍衣对表情立刻认真起来的敷岛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明才好呢。苍衣与时槻雪乃的相遇在大约十天前。

  他们没有交往,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但苍衣对雪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感,但这种事他无法说出口。而且苍衣和雪乃的关系也跟普通的朋友略有不同。

  关于他和雪乃相识的事,他无法对敷岛说出口。

  没必要特意把学校之外的朋友当作话题来讨论,他也很难解释清楚。

  雪乃是位超级吸引他人视线的美少女,这件事从敷岛刚才的反应中就一清二楚了,所以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更何况苍衣与她相遇时的事包含着无法对朋友和家人解释的异常情况。

  从人类意识深处上浮,在现实中漏出的“神之噩梦之泡”。

  苍衣和雪乃在“噩梦”带来的可谓是噩梦产物的恐怖异常现象中相遇。

  时槻雪乃是一位自己由曾经遭遇的噩梦碎片——“断章”寄宿心中,同时又不断伤害自己的少女。她同样在噩梦之泡带来的灾祸——“泡祸”中生还,为此成为了聚集持有“断章”之人,帮助新的“泡祸”牺牲者的组织成员。

  发源于英国,被称为“骑士团”的结社之“骑士”。

  现在的苍衣也一样。雪乃和苍衣是“骑士”同伴。

  如果苍衣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说出去,只会被人当成笨蛋罢了,一定会有人怀疑他是否正常。

  他不打算把这个世界的秘密说出口。

  他不能说。

  不是因为不会有人相信。而是苍衣怕自己珍爱的平凡日常——勉强维持平衡的日常就此破坏。

  †

  十天前,苍衣用自己体内的“断章”杀死了化作“异端灰姑娘”的少女那天,苍衣遇到了“骑士团”中的“骑士”之一,一位女性。

  “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你呢。”

  在一切结束之后,女性乘出租出来到隐藏着惨剧的学校。她着装高雅时尚,大衣的衣摆翻动着走到了学校前。

  她的左手是巨大的旅行包。

  甩了一下被染成茶色的波浪长发,她摘掉眼镜凝视苍衣。

  第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是一位十分爽朗的女性,但她注视苍衣的眼神出人意料地非常温柔。只不过这位女性有一点很奇特,她虽然是一位美女,但却有着与之相应的涣散形象。

  一言以蔽之,就是“存在感淡薄”,但实际情况跟这个表现方式还有些不同。

  她是美女,给人的印象也很强烈。只是她有些微妙地吸引别人注意她身上的细节,整体印象却无法凝聚成特定的形象,于是她浑身都缠绕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

  “呃,您是……”

  “我没有名字。新人。‘无名’这个词就是用来形容我的。”

  她——“无名”就此回答了苍衣的提问。

  “哎……?”

  “这就是我的‘断章’。我的‘断章’可以吞噬姓名。”

  她看着一脸惊讶的苍衣,忽然转换了话题。

  “被我的‘断章’吞噬姓名的人,不会再有任何人认识。你们‘断章保持者’因为‘断章’的‘效果’持有抗性,但普通人无法看到也无法听到姓名被吞噬之人,即使碰到也不会察觉。”

  取代了姓名的介绍,她如此解释。苍衣完全没有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但还是立刻察觉到了一层含义。

  “也就是说……难道你的名字也……”

  “没错。我的姓名已被自己的‘断章’吞噬掉了。”

  她为苍衣的话点了点头。

  “刚才的出租车也是趁它等待客人时突然乘上去。我用口红把目的地写在了玻璃上,司机多半以为是遇到幽灵了吧。”

  女性嗤嗤发笑。苍衣带着复杂的表情表示认同。看到她时产生的奇特印象和她下车后出租车逃也似地向前冲,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对不起……”

  “是啊。不过事出突然,也没办法。”

  她又干脆地终止了话题。

  “好啦,所以说我没有姓名。就用‘断章’的名字‘无名’来称呼我吧。我的姓名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包括我在内,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它。

  我是失去姓名意义上的死者,没有姓名的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情报角度来说不存在’。我虽然在物理角度还活着,但在情报角度已经死了,普通人都不认识我,对我没有记忆。世界上存在着各种事物,但人类的认知只能通过他们得到的情报而来,对于人类来说,这个世界即是情报。看听摸就是所有的情报。能够直接认知存在于此的‘实体’之人,究竟是否存在呢?

  世界就是情报。而‘姓名’就是分类情报的认知标签。没有名字就会成为‘谁也不是’,在人类世界中等于不存在。关于我的情报被人类认知为‘谁也不是’,也就是说,即是他们原本认识我,也会变成不认识。看到我的样子等于看不到,听到我的声音等于听不到。我的户籍和证件都还在,但他们看到这些物品时,也会认知为没有任何意义的文字。曾经关于我的记录都成为了没有意义的墨迹。从情报角度上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有我的心灵和身体是我身为人类的一切。

  ……然后呢,这种名为‘无名’的‘断章’也会吞噬他人的姓名。而且,如果是吞噬物理上也不存在的死者姓名,那此人就等于完全从世上消失。……这样解释你明白了吗?”

  “哎……?啊……差……差不多。”

  听到她突如其来的解释和提问,苍衣困惑地点点头。

  “是吗。你很好沟通呢。”

  她涂着淡淡口红的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

  但她的嘴角突然收紧,女性以包含着威严的声音向苍衣宣告。

  “那么————现在你做好觉悟吧。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消除你的同班同学的‘存在’。”

  “哎……?”

  苍衣呆呆地仰望着她。

  “你的朋友死得太过异常,无法将其公布于众。所以我们要把证据掩藏起来,让遇害的她的亲戚以为她失踪了。”

  “啊……”

  “但毕竟也有一个人类就此消失,比想象中更让大家感到缺失。要从这种状态恢复到安稳的日常生活,不把你那位同班同学的‘存在本身’消除就很难做到……

  我会让你同学最亲的人也忘记她的存在,就像是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她人生中的一切,包括幸福与不幸,喜悦与痛苦,一切的一切都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殆尽。这就是我——‘无名’身为‘骑士’的职责。要记住。你的任务————就是记住那个消失的她,记得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

  “………………!”

  没有姓名的女性缓缓地说。

  “没有人会想起她。她的笑容和一切。”

  “………………”

  “只有你会记得。”

  “………………”

  “你会成为记得她存在过的唯一证人……”

  “…………………………”

  †

  于是,苍衣再次回到他挚爱的日常生活。

  那位名为“无名”的女性离开学校后,苍衣再也想不起那位自己杀死的同班少女之名。

  她的容貌、身影、声音和结局……苍衣都还记得,唯独姓名无论如何都回想不出。这时他第一次实际体会到“无名”所说的“吞噬姓名”并非只是比喻。

  教室中那个理应无人的座位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一般,由坐在后排的学生补上,那一列座位的最后一个座位自然而然地空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连那个座位也被人收起来了,只有苍衣记挂着那块缺憾,这间教室却维持在最为平凡的日常状态。

  一开始,这种太过理所当然的安稳————跟苍衣所知的时光太过不同的安稳,平凡到让他想吐。

  即使如此,这也是苍衣最为挚爱的学校日常。

  “……喂,白野。你在听吗?”

  “哎……?啊,嗯。”

  敷岛的手在苍衣面前晃着,把苍衣从不知何时陷入的沉思中拉回了现实。

  “……啊……不,抱歉。我没在听。”

  “白野……”

  他不由得联想到了雪乃。听到苍衣的道歉,敷岛十分惊讶,但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摇了摇头,表情严肃起来。

  “不不不,差点就被你骗了。你忽然发呆是常事了,但只有这次我判断你是为了打岔做出的卑劣作战。”

  “才、才不是。”

  “快点,给我说清楚!你跟那位美女的关系!还有给我介绍一下!”

  “呃……”

  苍衣被逼向后退缩。没什么好说的。他完全没打算让雪乃跟敷岛等人见面,但敷岛这样认真地请求下去,不擅长拒绝别人请求的苍衣一定会真的答应他。

  “好嘛!好嘛!”

  “唔唔……”

  敷岛的双手撑在苍衣桌上,整个身子都探了过来。

  苍衣仰面避开视线。虽然理由不同,但苍衣这样做,看上去就像他们真的在交往,而他是在掩饰。

  苍衣自己也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妙,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就是这么地不擅长拒绝别人的请求。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他还深深牵挂着那位刚才自己联想到的少女。

  “好了,快说啦!”

  “不,呃……”

  “好嘛!好……哦哦!!”

  敷岛差点就踮起脚,把苍衣整个人都遮蔽在他的身影之中,但他质问苍衣的话被突然插向他侧腹的铅笔转变为交织着惨叫声的怪叫。

  “什么……!?”

  “你又在为难白野啊。”

  敷岛捂着侧腹弯着腰,一手拿着铅笔的佐和野弓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

  他是敷岛从小到大的朋友。简而言之就是青梅竹马。这位少年身材瘦小,脸上没有表情,终日无动于衷,让人很难解读他在想些什么。

  “但、但是佐和野也看到了吧!你也很在意对吧!?”

  “是倒是啦。”

  “对吧!?”

  “但给出什么样的反应是决定人品的关键。用人类的等级来划分,你是……”

  “是?”

  “………………猿猴?”

  “禽兽不如啊!?”

  顺便一提,他的爱好是欺负敷岛。

  “每天都有好几百万人饿死,汲取了可以拯救那些人的营养,你却只能想到这种问题。敷岛让,你丢不丢人啊。去死吧。”

  “你至于说到这个地步吗!?”

  敷岛瞬间就被佐和野拖进了他的节奏中,声音大了起来。

  但是,敷岛的高喊被时机正好的教室铃声和等到这一刻才跨入教室的班主任佐藤老师给截断了。

  “回到座位上。”

  没什么干劲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学生们都陆续坐回座位,在骚动声中,敷岛目瞪口呆地忍住了话头。

  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戴着崭新的白色眼罩。

  苍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注视着佐藤老师,他的胸口一片沉重。

  那个伤口是苍衣造成的,但它已从老师的记忆中抹消。

  将一切都包容其中的平凡日常。

  “……”

  苍衣将视线移向覆盖老师眼睛的眼带和那位消失的同学曾经坐过的座位。

  接着,他在心中诚挚地发誓。

  不会忘记。

  我发誓。

  不会忘记。这是——我的义务。

  3

  对时槻雪乃来说,学校只不过是尘世间令人烦扰的“义务”罢了。

  当然了,高中并非义务教育。上学不是国家法定的义务,而是在雪乃因为“泡祸”而失去所有家人后养育她的伯父伯母之义务。

  伯父和伯母都是有些软弱的老实人,没有孩子的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对雪乃她们很好。雪乃在三年前那场可怕的灾难中变成了孤儿,但他们理所当然地收养了她,对于从事狩猎“泡祸”这种罕见活动的雪乃来说,这几乎可以算是她唯一欠下的人情。

  希望经历了悲惨事件的雪乃过上普通的幸福生活。

  因此,至少要让她上完高中,甚至大学。

  这就是期望着雪乃的幸福,善良却又平凡的伯父夫妇。

  雪乃——在“骑士团”中被称作“骑士”,走在驱逐与隐藏“泡祸”活动的血腥之路上——即使如此雪乃还去上高中的理由,其实就是因为这个而已。

  †

  距离开班会还有十分钟,现在还可以算是课间。

  咔嚓一声,时槻雪乃打开门走入教室的瞬间,教室的氛围明显改变了。

  “…………”

  一些像是碰到脓包的视线投向了她,雪乃却保持着沉默,走进教室。她冰冷而美丽的冰山面庞完全没有看向同班同学。雪乃面带漠不关心而又厌恶的表情穿过教室,坐在了窗边自己的座位上。

  被扎成马尾的黑发上系着哥特式黑色蕾丝缎带,缎带如同在拒绝同学的视线般摇曳着。

  这就是市立一高1年4班每天早晨的景象。

  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把雪乃当成空气来无视,无法无视她的人就带着异常陌生而又好奇的眼神注视雪乃。投向雪乃的视线大多数都是因为她出众的外貌,但大家更加瞩目的,是她黑色水手服的袖子中露出包裹左臂的白色绷带。

  这个班里没有人不知道那是自残造成的产物。

  雪乃在班里被当成脓包对待,当然是因为她拒绝与他们交流,但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她手上缠有绷带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家伙怎么到学校来了……?”

  “不来也挺好嘛……”

  从教室一角传来女生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雪乃把她们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她撑着下巴,沉默地看向窗外。

  “……”

  外面没有什么特别。

  但是总比看着教室要好得多。

  从三楼的窗户能看到操场和覆盖学校周围的住宅区。常见又普通的无聊场景。

  但是,这些场景跟教室内的景象不同,至少没那么烦人。

  到开始上课为止,甚至上课之后——都一直眺望着窗外,这就是时槻雪乃在学校里的常态。

  雪乃把包括同学在内的学校整体,都当成空气对待。

  而且,雪乃也希望同学把她当成空气。

  这样的话双方都能轻松一点。雪乃发自心底地这么认为。

  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对于眼中所见且十分显眼,再加上毫无贡献和协调的存在,是无法将其当成空气对待的,他们没那么宽容大方。

  “……”

  在密集的反感和有意的无视包围中,雪乃每天早上都在孤独的沉默中度过。

  热热闹闹的教室里,只有雪乃周围的氛围与众不同。

  但是,雪乃轻松地接受了这一点。她把这些同学当成了生活在其他世界的人。

  雪乃舍弃了“平凡”的幸福。

  或者说是失去。雪乃是复仇者。雪乃只是为了复仇而活。

  周围的同学都是普通人,都为了追求平凡的幸福而活。而雪乃认为,跟无法共享幸福的人交往是没有意义的。

  为了同样的事而喜悦,为了同样的事而悲伤。

  无法共享其中任何一件事,那么对话就没有意义了。

  就这样,雪乃的态度让不知道她的价值观,也不相信她的同学们与她产生了明显的分歧。但雪乃异常地克己自制————她把伴随分歧而产生的痛苦也当成是复仇的精神食粮。

  ————只要这份痛苦还在,我就不会忘记“断章”的疼痛。

  痛苦。恐惧。憎恶。悲伤。曾经遭遇的“泡祸”在自己的心头刻上了烙印,汲取那份感情就是解放自己体内的噩梦“断章”最初的步骤。

  这个教室的空气中混杂的反感、敌意和隔阂,对于雪乃来说,也全是让她不要忘记那份感情的食粮。不是安于日常的现状,而是在孤独中回想过去,凭借不断划伤自己来化作与怪物战斗的怪物。为此,雪乃必须这样。

  “……”

  雪乃的视线别开教室,只是注视着窗外。

  渐渐强烈而刺眼的清晨阳光开始填满天空和整个城市的空气。

  平凡却让人舒适的场景让雪乃感到了压抑。于是,她为了遮挡阳光,把右手伸到桌内,寻找刚刚放进去的课本。

  “好痛……!”

  雪乃立即条件反射地从桌内抽出了手。

  她的指尖有股刺痛。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桌内有一只用透明胶带固定的绣花针。

  当她把手放进去时,针就刺了上去。

  一不小心让绣花针深深刺入的疼痛从指间的皮肤深处迅速扩散到整个身躯。

  她苍白的指尖有一个红色的血泡渐渐膨胀。盯着指间的雪乃耳中传来了教室内女生们的偷笑声。

  “……”

  雪乃没有看她们,只是沉默着将血泡膨胀的指尖放在自己薄薄的嘴唇上。

  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在那个瞬间,雪乃耳边那包含着淡淡恶意的轻微笑声中,传出了另外一种全然不同,混杂着纯粹恶意的笑声。

  《……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的做法还真可爱呢。》

  耳边的低语恐怖而又纯粹,如同玻璃般如影随形的笑声也异常邪恶。

  传入耳朵的声音中那份异常透明的恶意与疯狂揪住了雪乃的心,让她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下降。

  “…………!”

  《不杀了她们吗?雪乃。杀了她们吧?》

  雪乃的耳边响起了只有雪乃能听到的窃窃笑声。

  《教会这些愚不可及的稻草人一件事吧?她们可是会在篝火中燃烧成灰呢。》

  “……”

  人影从背后窥探雪乃。那是跟长发垂落的雪乃十分相似的亡灵之声。但雪乃只是保持着沉默。

  《随时都能杀了她们哦?雪乃与我取名为“雪之女王”的“断章”。》

  凭依在雪乃身上的“断章”之声。

  三年前,时槻风乃残忍地杀害了雪乃的家人后死去,那是雪乃姐姐的亡灵之声。

  雪乃以僵硬的表情忽视了风乃如同歌唱般诱惑的声音。这位亡灵的私语只有破坏。为了与“噩梦”作战,雪乃需要姐姐的力量,但同时她也是自己憎恶的东西中仅次于“神之噩梦”的人。

  《杀不杀?想不想让这个房间变成魔女的火炉?》

  “……啰嗦。”

  雪乃依然噙着手指,向私语的影子呻吟般地低声说。

  确实,将这布满荆棘的日常燃烧成灰该有多轻松啊。

  雪乃对自己内心的声音与风乃的话都保持着沉默。她告诉自己,“我盯上的怪物可没有这么好对付”。

  “……”

  同学的偷笑声再次传入耳内,而雪乃轻轻地啃噬着残留疼痛的指尖。

  让左臂的绷带唰地一声变热,在淡淡的烟雾之中,让绷带一端浮现起烧焦的颜色——雪乃拼命忍耐着自己的冲动。

  就在这时,一个听到雪乃被针扎到的声音而回过头来的女生,突然一边看着她,一边从椅子上站起。女生走向雪乃的座位,站在她的桌旁,接着从制服的口袋中取出了什么东西,静静地放在雪乃的桌上。

  那是印有可爱图案的MintBlue创可贴。

  “……没事吧?”

  那位娇小而稚嫩的女生说。

  在学校中,只有她会向雪乃搭话。媛泽遥火。担任本班班长的少女。

  “怎么了?你的手指受伤了吗?”

  遥火坦率而坚强的眼神中微微浮现出一丝担心,她紧紧盯着雪乃。

  雪乃从遥火的视线中感到了对跟刚才的阳光一样的糟糕感受,便将视线从遥火的脸上移开。

  “………………没什么。”

  “是吗?那么,为了避免感染细菌,我还是帮你包扎一下吧。”

  遥火说。

  她的表情说明她完全没想过雪乃受伤的原因就在教室之内。

  不,事实上是她没有发觉吧。

  雪乃因为某种原因而拒绝大家,班里的人同时也讨厌着她……遥火知道这件事,但没有想到她甚至会被人欺负。

  因为她一定是那种发自心底信任他人善意的人吧。

  雪乃对这一类人怀有一种焦躁感。

  更不要提白野苍衣那呆滞而平和的表情了。

  雪乃皱着眉,把受伤的手指放在桌上的创可贴上,她感到沉闷疼痛的手指一划,把创可贴还给了遥火。

  “我不要。”

  “不行。意见不予接受。”

  遥火一边用母亲般的口气向表示拒绝的雪乃说,一边扬起眉毛。

  接着,她把创可贴从雪乃举起的手中取下,迅速撕破了创可贴的包装,沉默着把它缠在雪乃受伤的手指上。

  “你看,出血了。”

  “……”

  抵抗太过麻烦,雪乃也就任由她去了。沉默的雪乃依旧一脸反感,而班里的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遥火为她包裹手指。

  只有遥火是这样对待雪乃的。

  估计是她身为班长的责任感,但也有可能是她的性格本来就如此。总之,遥火对同班同学中无论多么讨厌的人,都是同样的待遇。

  “……好了。”

  遥火盯着细心缠好的创可贴加以确认,满足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以完成任务的姿态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小遥……你还是不要跟她扯上关系比较好。”

  遥火身后座位的女生拉着遥火制服的袖子轻声说。

  听到朋友担心她的话,遥火以略带为难的表情干脆地说。

  “那可不行。”

  遥火一直都是这样。

  虽然也有行人方便的时候,但她很有责任感,又很聪明,娇小的身躯总是冲在前面。这位班长在班内得到了大家破格的好意。

  雪乃舍弃了——或者说是想要舍弃掉学校生活,而遥火就是守护这个“平凡世界”的女主人。遥火在雪乃眼中就是如此。因为她不知道“并非如此的世界”,所以才能对身处其他世界的雪乃加以关照,是一位幸福的人类。

  雪乃是为了伯父夫妇,才若有若无地存在于学校之中。

  但她无法解释,只能用态度表明自己的主张。

  而其他人也立即理解了这一点,并讨厌着雪乃,只有遥火无法理解。

  因此,对于被学生和老师当成脓包看待的雪乃来说,遥火是唯一平等对待她的人,也是雪乃与同学的唯一接点。

  “栅栏”般的少女。

  雪乃瞪着遥火勉强给她缠上的可爱创可贴。

  “……”

  看着看着,她发觉自己的嘴角微微咧开,一种微弱的感情从心中浮现而出,于是她故意摆出不悦的表情。

  雪乃突然与从座位上回头看她的遥火四目相对————遥火戏谑地咧嘴一笑,雪乃则不高兴地看向窗外。

  预备铃响起,教室中的喧闹声转变为准备上课的喧闹声。

  教室外的学生陆续返回,教室中的慌乱程度不断增长,而投向雪乃的胶着视线也在喧闹声中穿行。

  一直都这样不就行了,雪乃一边看向窗外,一边烦躁地想。

  雪乃短暂的“日常”总是这样开始,也总是这样不愉快地结束。

  4

  小城再次经过了一天的时光。

  在学校放学之后快到下午四点时,白野苍衣来到了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附近的“神狩屋”。

  “神狩屋——旧货·古董·西洋古董”

  挂着书写庄严文字的招牌,这家如同照相馆的建筑物是个古董商。这座仿佛脱离了时代的白色木造小店有个秘密称呼——“支部”,它是“骑士团”在全日本二百多处活动据点之一。

  当然了,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显露出它的身份,仅仅排列着古旧橱柜的昏暗店内从门缝中露出些许真容。

  身穿制服来到此处的苍衣一边向店内喊话,一边迈步而入。

  “你好……”

  他刚刚走入店内,就闻到了空气中混有一种古董特有的灰尘味。最近他在这里混熟了。苍衣已经养成放学之后先赶来这里的习惯。

  苍衣在充斥古旧商品的狭窄店内向内部移动。

  小店最深处有一个与店内商品几乎没有区别的古老柜台,里面摆着一张圆桌,是进行讨论用的空间。

  苍衣总是在这里品茶小憩。

  接着,苍衣就会为了寻找“泡祸”的气息而外出巡逻。今天苍衣也打算一切照旧,才跟平时一样来到了小店内部。

  “……哇哇,白野同学请停步!”

  但是今天,他被从里面冲出来的女孩子制止了。

  “哎?”

  田上飒姬。这位女孩如果去上学,应该已是初中生了。

  她一头短发,巨大的彩色发卡像商标一样横七竖八地插在头上。她慌忙阻止苍衣,但在苍衣理解她的行为之前,他已经踏入了小店内部,提前看到了飒姬阻止他的理由。

  “啊。”

  雪乃和神狩屋坐在里面,而雪乃的水手服上半身衣摆被卷起。苍衣与露出苍白肚皮的雪乃四目相对。

  “!?”

  “…………”

  苍衣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反倒是雪乃微微蹙眉,没有特别的举动。她只是移开了视线,拉平衣服。

  “啊……哇,抱歉。”

  苍衣立即在慌乱中道歉。

  雪乃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盯着苍衣动摇的样子才渐渐感到了羞耻,最终她以一幅比起害羞更像是愤怒的表情瞪着苍衣。

  “呃……”

  “这种程度谁会害羞啊。但你这副样子,让我都觉得丢人了。”

  “对、对不起……”

  “不是说了住嘴吗!想死啊!”

  雪乃怒视苍衣的眼神仿佛真能杀死人。于是苍衣紧闭嘴巴。而雪乃也没有看他一眼。

  “呃……”

  就在苍衣惊慌失措的时候,坐在雪乃面前的神狩屋向苍衣说。

  “哟,欢迎。”

  “啊……是……”

  神狩屋以悠闲又有些为难的表情向苍衣打招呼,但是突然发怒的雪乃影响了苍衣的判断,他交替看向雪乃和神狩屋。

  “呃……”

  雪乃依然没有看他。

  苍衣为难了片刻,最终还是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转向神狩屋,与他继续话题。

  “呃…………雪乃同学的伤口完全消失了呢。”

  “嗯,消失得一干二净。已经没必要继续治疗了。”

  神狩屋带着装傻的笑容回答了苍衣的话。神狩屋是这家古董店的店主,同时也是这个“支部”的负责人。他持有名为“黄泉户喫”的“断章”,可以摄取自己的血液堵塞伤口。(译注:“黄泉户喫”即为了成为黄泉之国的人吃下黄泉之国的食物。因为古代的日本先民忌讳心怀恶意的死者会复活引起灾祸,大和朝廷便创造出在死者遗体旁边准备食物的“黄泉户喫”的习俗。)

  是他治疗了雪乃在上次的事件中负了重伤的侧腹部。

  “这次花了不少功夫呢。我的‘黄泉户喫’的‘效果’可以消除大半伤口,但是如果强度过大,可能会让自己‘异形’化……”

  神狩屋搔着混有少白头的乱发,以沉稳而略带困扰的神情说。

  关于他的“断章”,据说如果超出最大限度的负荷,即使半个身体破裂,人也会继续生存。但是因为“人类的心灵容器有限,无法容纳多个神之噩梦”,对“泡祸”和他人的“断章”持有抗性的“断章保持者”在接受他的治疗时,他只有用力过度,或者说在极端的形态下才能展开工作。

  不过,幸好“断章”的副作用对于“断章保持者”来说也没有那么强烈。“黄泉户喫”可以治愈他人的伤口,但也能将“泡祸”召唤到这个人身边,最糟的情况下,可能会让对方“异形”化。这种副作用甚至可以致命。

  因此,他不能对普通的人类使用“断章”。

  至于持有抗性的“断章保持者”,即使稍微使用也有同样的危险。

  但在与“泡祸”进行战斗的危险活动中,治疗是十分必要的。神狩屋采用了尽量减低风险来利用“断章”的方法,就像刚才一样,他会一边观察伤口的情况,一边花费数天逐渐封闭深层的伤口。

  圆桌上留下了这次治疗的遗物,那是跟前两天完全不同,几乎没有血迹且刚刚剥除下来的纱布。

  他在进行伤口的最终检查。就在这时,苍衣正好出现在现场。

  “……”

  雪乃平时就一脸不悦,不过这次到现在为止也没有看苍衣一眼。

  这样一来,苍衣就无法接话了。

  本来准备接下来跟她一起去巡逻的,但苍衣不敢开口。

  气氛尴尬。神狩屋注视着这两个人,却只是面带混有苦笑的为难表情,向站在身旁的飒姬说。

  “…………我不是说了让你盯一下,避免有人进来吗……?”

  听到他的话,飒姬畏惧地缩起了娇小的身体。

  “对不起……我在擦拭橱柜,不小心忘记了……”

  “唉……”

  看到双手紧握抹布低下头去的飒姬,神狩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飒姬娇小的体内持有名为“食害”的“断章”。她的“断章”可以利用小虫啃噬记忆,被用于消除他人的记忆,但同时本人的记忆也会不断消失,因此她的记性不好,以前的记忆都被吞噬殆尽,而她已不怎么记得几年前发生的事了。

  因此她无法上学。

  飒姬依靠挂在脖子上的笔记本勉强维持记忆力。她是个表情活跃的开朗女孩,但这个事实让人知道她其实身处于不幸的深渊之中。

  不过,这位少女不会把这些写在脸上。

  “啊……!啊啊啊对了!我来上咖啡!”

  不知道飒姬是不是为了改善一下现场微妙的氛围,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跑着取来一套咖啡杯,走向里面的架子。

  苍衣也暂且坐在桌边,但他很快就无法忍受自己与坐在身旁的雪乃之间那紧绷绷的氛围。

  “呃、呃……我去跟梦见子打个招呼。”

  “啊……啊啊,也好。”

  苍衣战战兢兢地说着,而神狩屋也浮现出同情的苦笑,如此回答。

  “拜托你了。”

  “是。”

  苍衣逃也似地打开了柜台那头的大门。

  雪乃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我太懦弱了,苍衣一边穿过大门,一边不由自主地想————在雪乃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脸上悄悄浮现出没有丝毫紧张感的苦笑,那幅表情要是被雪乃看到,一定会让她满脸不爽。

  †

  这个房间位于神狩屋店内的住宅一角。

  地上铺着薄薄的绒毯,走廊被装修成洋馆风格。最深处有一扇大门,里面是夏木梦见子居住的“书库”。

  曾经遭遇“泡祸”,变成孤身一人的年幼少女。

  在“泡祸”中溶解混合的双亲怀抱中,唯一保留原形的嘴巴以无法称为是声音的声音向她朗读绘本,她在这副噩梦般的情景中受到了保护,自那之后就被神狩屋收养。

  少女的心在那场“泡祸”中崩坏了。

  她从不开口,只是待在小小的房间里,在堆满绘本与童话的巨大书架包围下,日复一日地阅读绘本,度过人偶般的生活。

  苍衣接受了神狩屋的拜托,每次前往这家小店时他都会去看望梦见子。

  神狩屋期望少女崩坏而封闭的心在尽可能接触他人的情况下,也许能够恢复正常。

  苍衣也发自内心地认为,如果能变成那样就太好了。

  不只是苍衣,来访这个“支部”的“骑士团”相关者都会来探望梦见子。

  不过,即使前来看她,也大多只是无聊而短暂的过场。梦见子多半没有反应,问她“还精神吗?”或者“你在读什么?”以及抚摸她的头顶就是苍衣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苍衣一边思考今天该跟她说什么是好,一边在走廊中踱步。

  跟没有回应的少女说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偶尔聊聊学校的事,还是说说朋友的话题?不过,回想起今天他跟敷岛的对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梦见子多说。

  “……嗯。”

  苍衣在烦乱的思绪中来到了房间门口,他不禁在门前止步。

  只有他能够如此认真地考虑跟梦见子说什么。

  苍衣在这方面确实有些执着。“其他人与梦见子见面时,态度要轻松的多哦”,神狩屋也这样笑话过他。

  简而言之,苍衣不擅长置他人于不顾的行为。

  因此他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照顾他人。

  尤其是对有割腕行为且心灵受伤的女孩,苍衣会产生一种显著的责任感。这完全是因为苍衣的“断章”之源,被苍衣拒绝而迎来悲惨结局————苍衣与拥有自残癖的青梅竹马之间的回忆成为了他的精神创伤。

  也就是说,他对心灵崩坏的梦见子多多少少也有一种责任感。

  “……”

  苍衣的脸上浮现出略带自嘲的苦笑,他把手放在书库的门把上。

  先不管朋友的话题了,他决定与梦见子聊聊学校。同时他也考虑着看到梦见子的脸时,他会想些什么。

  于是,他打开大门。

  就在这时,来路不明的恶寒从握住门把的手一口气渗透全身。

  “………………………………!?”

  仿佛打开了冰箱门的寒气从房间中流淌而出。冻结的空气从门的缝隙中黏着地溢出,在地板上爬行扩散,寒风在他穿着袜子的脚旁穿梭。

  在头脑理解之前,他的皮肤先理解了异常。

  在没有完全打开的门内,充满了挖开坟墓般强烈的死亡气息。

  过于明显的“异常”。对于苍衣等人来说,“异常”所能宣告之事为数不多。

  “大木偶剧场的索引”。

  那是梦见子持有的可怕“断章”之名。

  巨大的噩梦之“泡”成为“泡祸”时,利用“童话”的形式进行预言的“断章”。因此她持有的“噩梦碎片”被取名为恐怖剧的索引,虽说这种“断章”有一天也许会反噬自己。

  不知何时爆发的“现象”闪回。

  所有卷入“泡祸”的人都可能拥有的严重后遗症。

  苍衣没有见过当时的惨状。但是,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旋着讲述中那场凄惨的事故。

  “……梦见子!”

  苍衣甩去缩成一团的冲动,呼唤着理应身在房中的少女之名。

  苍衣继续抓住门把,猛然推开异常沉重的“书库”大门。

  强烈的寒气从房间中溢出,“书库”内部一览无遗。在没有窗户,墙壁全部被书架覆盖的小小房间内,身穿陶瓷娃娃衣服的少女表情惨白地坐在铺有绒毯的地板上。

  她仰望着打开大门的苍衣的面庞。

  那是欠缺正常自我,人偶般的空洞表情。

  她无法表现出任何感情,甚至是恐惧的神色。但少女的手臂正用力地用力地抱紧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出场,带着一块怀表的兔子布偶。布偶在她的怀抱中扭曲变形。

  梦见子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在她失去的感情中,只有“恐惧”还像烙印一样残留在她心中。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梦见子巨大蓬松的裙摆在地板上摊开,她像人偶般坐在地上。

  数册童话和绘本散落在她的脚边。

  在那冻结般的场景中————有一样东西在动。

  它显眼地漂浮在苍衣面前的空中。

  一本童话书漂在梦见子身旁。举例来说,就像有一位不见身影的女性坐在一旁为她读书……摊开的书在那种高度下浮在空中。

  下一个瞬间,那本书立即掉落。

  苍衣看向书的时刻,刚才还浮在空中的书像是失去了支撑,笔直地掉落在绒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简直就像是因为被苍衣目击到,它就佯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世界也从未觉察到它一般。

  书掉下来了。如果没有目睹这一幕的始末,苍衣也一定会自我认同为他的错觉,不去过多追究这份异常。

  “………………………………”

  房间中充满了冰冻般的沉默。

  伫立原地的苍衣耳中传来了走廊上奔跑的声音,那声音很快就来到苍衣身后。是雪乃的气息。她的呼吸十分急促。

  异常的氛围像粘在皮肤上般残留在空气之中,而苍衣依然站在屋外。

  苍衣的视线落在掉在地板上的书,他看向由刚才那位看不到的女性朗读的那一页。

  《汉赛尔与葛丽特》。

  标题如此写道。

  可怖的预言标题。

  苍衣打了一个哆嗦,脸上浮现起为难的笑容,他回头看向雪乃。

  《唔呵呵呵呵呵……》

  在表情肃穆的雪乃身后,那个可怕的分身之“影”正对这个世界发出无比愉快又冰冷彻骨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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