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糖果屋 五章 征兆与指引

  1

  夕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一辆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的黑色货车停在了夜幕降临的公寓前方。

  这辆钻入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停在腐朽公寓楼旁的货车给人以灵柩车般的威慑感。不知是否因为货车与公寓楼的组合释放出过于诡异的气息,公寓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没有行人,也没有围观的群众。

  货车静静地熄了火,司机座位和助手席的车门被推开。

  从车里出来的两人均身穿丧服,手里提着巨大的铁桶,桶内还放有柴刀。男人和女人关上了车门,将视线投向具有废墟外观的公寓楼。接着,两人面对面低声讨论了片刻。女人忽然靠近男人的面庞,轻轻吻了一下。

  “……修司,这里!”

  从公寓楼中走出的神狩屋呼喊着由车上走下来的丧服男。

  泷修司。他被人称作“丧葬屋”,是关东地区最有名的“骑士团”尸体处理师。

  经过他的手切割的尸体,每一滴血都会聚集到心脏所在的地方并复苏。而他就是这个为世人所忌讳的“断章”的“保持者”。他那一米九出头的身高将丧服撑得有些走样,而他绷紧嘴角的表情十分严肃。如同从西洋画中走出来的魁梧掘墓人一般的外表以及由全身散发出来的异常氛围让这位丧葬屋给人以一种凶险的印象。他侧目看向神狩屋。

  “抱歉,总是麻烦你。”

  “这是工作。”

  神狩屋和丧葬屋进行着简短的交谈。只不过,丧葬屋对神狩屋以外的人甚至不会开口。在这期间,坐在助手席的女性打开了货车的后门,从里面取出叠在一起的铁桶、锯子和砍刀之类的刀械,并依次堆放在路边。

  “可南子,也辛苦你了。”

  神狩屋向那位女性打了声召唤,以示慰问。

  她是丧葬屋的助手户塚可南子。可南子的长发被扎成一束,长裙般的丧服上下翻动。听到神狩屋的招呼声,干活时手脚麻利的她也回以微笑。

  “哪里。与神狩屋先生负责‘支部’的工作相比,我们已经很轻松了。”

  可南子说。

  接着——

  “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

  她问道。她的提问省去了问题的内容,不过她也没必要问全。

  把“丧葬屋”叫来现场的目的只有一个。

  神狩屋微微皱起眉头,回答了可南子的提问。

  “有一具烧死的尸体。还有一种————很厉害的东西。”

  神狩屋说。

  “在独居者使用的冰箱里塞入了至少三个人——这从物理角度来说根本不可能。那个明显是‘异形’。”

  “……似乎是这样哦,泷。”

  “嗯。”

  丧葬屋简洁地回应了一声,就提起铁桶和柴刀走向公寓。

  神狩屋在前方引路,而可南子提着一大摞铁桶跟在他的身后。

  走进老化殆尽的二层公寓,他们来到了位于一层的目的地。

  表面涂料已经风化剥落的木门此时完全敞开。而在打开的房门旁边,三位少年少女面带各异的表情等待着神狩屋等人的到来。

  “………………”

  其中一人——白野苍衣的眼睛上搭着湿润的手帕,他在田上飒姬的搀扶下背靠公寓的墙壁坐在地上。

  苍衣没空顾及制服上的污秽,只是脸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他也没有余力看向丧葬屋等人。苍衣在这个房间内目击到冰箱里的东西后,由于身体极度不适,一直浑身乏力地坐在房外。

  已经失去原型的乱七八糟的肉块从冰箱之中喷涌而出。

  压扁的头颅,混合的内脏。这些东西并非出自肢解,而是被可怕的力量压缩至粉身碎骨。变成空皮囊的人体随之破裂,内脏从中溢出并混在一起,才变成了那噩梦般的物体。

  那些被压缩的尸体混合物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从中释放出的腐臭味在苍衣吸气的瞬间便侵入到他的胸腔内部。

  充溢房内的腐臭味原来就是来源于那里。

  可以说房内的臭味基本上都是从那里飘出来的。受到强烈冲击的苍衣从房内逃了出来,然后就一直等到现在。

  “……感觉好一点了吗,白野同学?”

  “唔……”

  飒姬坐在苍衣的身旁,担心地看着他。苍衣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同时拿掉了盖住眼睛的手帕看向她。

  “谢……谢谢。我稍微好一些了。”

  苍衣回答。身穿丧服,手提铁桶和柴刀的两人从他身旁经过,走进了房内。

  当丧葬屋从他身旁路过时,苍衣感到了之前也曾体验过的异样感受,他周围的空气似乎可以触碰苍衣的皮肤。那股气息不属于人类,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是独自一人置身于送葬队列之中,只与自己的“断章”打交道,脱离人世之人的气息。

  两人手中的铁桶和刀具相互碰撞,发出“咯锵咯锵”的声音。

  他们是为了保护“泡祸”和“骑士团”的秘密,处理无法披露于世的“异形”化尸体的“骑士”。他们用手中的柴刀切割尸体,再放入铁桶中搬走。当这些东西被带回家后,丧葬屋会利用“断章”令其复苏,再将几乎复活的尸体送入火炉之中,在其心脏烧至灰烬之前一直实行焚烧,使其不得回生。

  简直就像是恐怖版的汉赛尔和葛丽特一样。

  飒姬是被雪乃叫过来的。为了在这道工序完成之前不让其他人靠近,她是不可或缺的人物。飒姬所持的“断章”——“食害”是可以产生吞噬记忆之“虫”的“断章”。不过,这种“虫”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扩散,并在这个范围以内吞噬相关的记忆,由此引发普通人无法抵达中心部位的现象。

  她的“断章”正在运作的证据就是周围没有一个行人,视野范围内的各个角落都有形似蜘蛛但浑身鲜红的小虫在砖头砌成的围墙上爬行。

  丧葬屋等人走进房间之后似乎开始了议论。多半是在讨论如何处理尸体吧。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所以人在屋外的苍衣基本听不清楚,但是可南子口中“这比小丑杀手的厨房还要惨不忍睹啊”这句话却莫名其妙地残留在苍衣耳边。(注释:小丑杀手,JohnWayneGacy,美国芝加哥人,是杀死了33人的连环杀人犯。)

  接下来,苍衣听到了挥舞柴刀的声音和骨肉分离的沉闷声响。

  “………………”

  苍衣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声音上移开,将视线投向其他地方。

  公寓前方立着一根支撑二楼走廊的钢柱。身穿哥特萝莉服的雪乃靠在锈迹斑斑的钢柱上,轻轻抚摸刚刚缠在左臂上的绷带,露出一副阴郁的表情。

  缠好的绷带上又渗出了新血。

  她的脸色没有刚才那么糟糕了,反倒是苍衣的情况更为不佳。不过,那也是因为她雪白的肌肤本来就显得有些病态,现在这样看上去也没有太大区别。

  苍衣直勾勾地盯着雪乃。察觉到他的视线,雪乃恶狠狠地看向他。

  然后——

  “你果然不适合当‘骑士’。”

  她不顾苍衣的惨状,开口训斥道。

  苍衣苦笑着说。

  “是啊。我知道。”

  “……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你明明没有参与战斗,却嘿嘿傻笑着做出多余的事,让自己落得这步田地。你是白痴吗?”

  听到苍衣的回答,雪乃斜起眉毛说。

  飒姬面带为难的表情,小声地抗议说“雪乃……”。但是雪乃没有回应她,只是继续向苍衣说道。

  “如果那个冰箱里面出来的不是尸体,现在你已经死了。”

  “也许是吧。”

  他无法否认。

  “但是,看到且知道,从而理解一切就是我的职责。在那之后,我的‘断章’才能成为武器。这跟雪乃同学为了与敌人战斗,不得不割伤自己一样。”

  “……”

  雪乃似乎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面带愤慨的表情转向一旁。

  苍衣也没有再说下去。他并不是想让雪乃认输,而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

  没错,苍衣不得不知道一切,即使自己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知道面前发生的“泡祸”的一切,并加以理解。无论其结果是多么不堪入目的惨剧,为了理解,苍衣必须看到一切。

  为了杀人而理解,为了理解而知晓——这就是他的职责。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苍衣持有的“断章”只会成为毁灭亲近之人的凶器。

  苍衣明白这一点。

  如果自己的“断章”在没有敌人的情况下发动,那么首先遭受灭顶之灾的人一定是雪乃。他早已明白这一点。

  又或者当苍衣开始厌恶对他说话带刺的雪乃。

  到那时,他的“断章”大概会杀死雪乃——苍衣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这是苍衣的噩梦。

  同时也是赎罪。苍衣曾经被迫在与青梅竹马沟口叶耶共有的封闭世界和外部世界中做一个选择,而他选择了外部世界。

  其结果造成了叶耶失去了叶耶之所以为叶耶,叶耶与苍衣共有的唯一世界,并随之消亡。因此,即使雪乃如同憎恶蛇蝎般讨厌苍衣————苍衣也会将雪乃和其他人摆在天枰的两端,并且始终选择雪乃。

  这是赎罪。为了不要再次背叛叶耶。

  这是补偿行为。苍衣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自己也无法认同。

  即使自己没有这个意图,他已经将雪乃当成了叶耶的替身。对于雪乃来说,她被迫成为了苍衣的青梅竹马——素未谋面之人的代替品,只要苍衣还对她怀有好感,她就能生存下去。仅此而已。

  雪乃大概也觉察到这件事了。

  苍衣的真心将雪乃或多或少地拉回了日常生活。他想要与雪乃一同在平凡的世界中行走的愿望绝对不是谎言。

  但是,只要苍衣口中说出他不再有这种打算,那就几乎等于是在威胁雪乃。

  所以,苍衣只好沉默。装出没有自觉的样子,敷衍一切是苍衣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就这样,沉默降临于苍衣与雪乃之间。

  “……哟,感觉好一点了吗,白野君?”

  在房内处理完工作的神狩屋走出公寓,对苍衣说。

  “啊……是。好多了……”

  “是吗,那就好。”

  听了苍衣的回答,神狩屋露出微笑。只不过他的笑容看上去疲惫而虚弱。不知道他是不是受到里面惨状的刺激,还是难以忍受那股强烈的腐臭味,现在神狩屋的样子比他刚到这里时困倦得多。

  双手提着铁桶的可南子跟在神狩屋身后走了出来。

  沾满血迹的铁桶中插着变成焦炭的手和脚。可以看出炭化的部位只有表面,而强行长出的红色肉块任凭切断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苍衣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而神狩屋觉察到他的样子,也跟着苦笑起来。

  靠在钢柱上的雪乃不耐烦地看向神狩屋,开口说道。

  “……怎么样了?搞清楚什么了吗?”

  提问的雪乃视线正集中在神狩屋的左手上。神狩屋的左臂自然下垂,手中似乎握着从房内找到并带出来的东西。不知是不是保险证之类可以确认身份的物品。

  “嗯,看来这里的居住者是……那孩子叫媛泽遥火吧?这个人应该就是媛泽君小学时发生的弃置婴儿致死事件中的母亲。”

  神狩屋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物品上,如此回答。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那个人在很久之前就出狱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住在这里的,但是估计她一直都在监视媛泽君吧。话虽如此,那具被烧死的尸体也不一定是她本人。”

  神狩屋说完,从背心的口袋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复印纸并展开。

  “这是事件发生时的周刊复印件。雪乃对付的人是她吗?”

  “……”

  被摊开的纸张是古老杂志新闻的复印件。

  在煽动人心的文字旁边,配有一副画质低劣的女性面部写真。雪乃皱起了眉头。

  “…………看上去很像,但我没法断定。”

  雪乃回答。

  苍衣也表示同意。他向神狩屋投去认同的目光,并点了点头。

  “嗯,是这样啊……”

  “我走进这里时,对方已经完全发狂了。”

  雪乃抱着胳膊,轻触手臂上的伤口。她的表情也随之微微扭曲。

  “不过,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即使是家人大概都无法分辨吧。赤红的双眼和扭曲的褶皱。那样子简直就是汉赛尔与葛丽特中的魔女。那个人大概已经变成‘异形’了吧。”

  雪乃说道。这也就是说,她是通过某个人的“泡祸”变质而成的被害者。神之噩梦之“泡”从人类的精神之中上浮,会令其成为噩梦的中心。而这个人就不可能是“潜有者”了。

  这也就是说……

  “‘潜有者’另有其人。”

  雪乃断言。

  苍衣面带复杂的表情看着雪乃。既然如此,那位媛泽遥火是“潜有者”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过去他曾听神狩屋讲过,受到夏木梦见子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的预言,采取童话形式的巨大之“泡”的“潜有者”是无法得救的。他们会暴露在惨烈的噩梦之中直至死亡,或者就此发狂——变成被称作“异端”的存在,随意施放漫无止境的噩梦。事态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而他们也不得不被杀死。

  即使是媛泽遥火也一样。

  雪乃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她还是露出跟往常没有变化的不悦表情,没有显露出不安或苦恼的样子,只是静静地伫立原地。

  只不过,当苍衣面带微妙的表情看向她时,觉察到那股视线的雪乃回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有意见吗?”。她果然很介意。得到确信的苍衣表情变得愈发微妙了。

  神狩屋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事。

  他面露为难的神色,最终还是就此放弃般轻咳了一声,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

  “啊……算啦。总之,这样一来我们的猜想就全部落空了。”

  神狩屋说。

  苍衣认为他这句听上去颇为奇怪的话是谎言。实际上神狩屋对遥火的疑虑变得更强了,只是顾虑到雪乃才这样讲的。

  “魔女……死在这里了啊。”

  因此,苍衣也没有追究下去,随口说道。

  “是啊。烧死在房内的尸体————应该不会错。她就是六年前车内放置事件的母亲,分配的角色是魔女。”

  听完苍衣的讲述,神狩屋抱着双臂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泡祸’与童话的一致性就很清楚了。在酷热的汽车里杀死小孩的母亲就是在火炉里烧死小孩的糖果屋魔女。她通过‘泡祸’化身为真正的魔女,在这个房间的厨房里重复完成自己应做的工作。

  也就是说……将牺牲者推入面包烤炉或者说火炉之中。

  我个人认为,由于格林童话的世界中没有电器产品,所以她将牺牲者藏入冰箱之中的行为符合‘厨房’这个象征的延伸意义。最终,魔女耗尽了生命的气数,在自己的厨房中被烧死了。这样看来,雪乃应该就是葛丽特了。而白野君则是汉赛尔。”

  “……”

  苍衣和雪乃几乎同时看向对方。但雪乃在接下来的瞬间移开了视线。

  苍衣说。

  “我们是汉赛尔和葛丽特吗……”

  “这并非是异想天开。”

  神狩屋说。

  “毕竟‘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你们会与这次的事件产生关联。你们即使卷入事件之中也不足为奇。”

  “嗯……也是。”

  苍衣差点就忘了。“断章”是噩梦的碎片。不只是可以使用的武器。

  倒不如说“断章”没有用处的场合是大多数。大木偶剧场做出的预言不是“遭遇”,而是“卷入”。“断章保持者”因为具有对“泡祸”的抗性,所以可以免于变为“异形”,但是作为代价,他们也会忘记自己成为当事人的事。

  苍衣在心中告诫自己。

  接着,他说出自己刚刚想到的问题。

  “那么,如果我们是汉赛尔与葛丽特,媛泽同学的角色是……?”

  苍衣把手撑在下巴上喃喃说道。苍衣最初认为遥火才是葛丽特。但是,遥火类似葛丽特的轮廓已经被雪乃一手打破了。

  汉赛尔、葛丽特与魔女。

  最重要的角色已经到齐了。

  这是怎么回事?苍衣不禁皱起了眉头。神狩屋开口对他说。

  “受到预言的‘童话’说到底只是暗喻和象征。我认为不需要进行过于缜密的思考。”

  神狩屋的口气就像是悉心开导做题钻入牛角尖的学生一样。

  “‘神之噩梦’会产生形形色色的变化。受到预言的童话也只不过是杂乱无章的主题片断。登场人物不一定完全相符,也可能会混入毫不相干的要素。此外,角色的分配也是可轻可重。”

  “………………”

  听到兼具学者与老师气质的神狩屋这么说,苍衣开始思考。

  汉赛尔与葛丽特的故事本质到底是什么?虽然对雪乃有些抱歉,但假设遥火是“潜有者”,她那可怕的噩梦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必须全部清零,从头思考一遍。

  遥火的恐惧与她卷入的事态到底和汉赛尔与葛丽特有什么关系?

  “…………媛泽同学说不定也是‘魔女’。”

  在思考的过程中,苍衣忽然这样想到。

  “……为什么?”

  “得到‘骨头’的人是媛泽同学。在汉赛尔和葛丽特的故事里,接到骨头的角色就是魔女。”

  神狩屋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原来如此。”

  “啊……不……话虽如此,这也只是可能性而已,我也不确定。”

  苍衣低下头去。

  “我同意公寓里的女性肯定是‘魔女’。不过……那件事我也会留意的。”

  没错,这里面说不定还有陷阱。

  他最初认为遥火是葛丽特的想法本身应该没错。但是,他还是很介意“骨头”的事。正因为摸到细小的骨头,魔女才认为没到吃掉汉赛尔的时机。那么,当遥火得到那孩子的骨头时,她是怎么考虑的?

  遥火似乎说过,自己会供养那块“骨头”。

  如果她是魔女,那还真是一位温柔的魔女啊。她是认为对方不该被杀死——不,应该说是不该就那样死掉吧?

  那个待在汽车里面————换言之,待在火炉之中的孩子不该死掉。

  遥火确实曾经拥有这种想法。而她这种想法会不会发生改变呢?

  那样的话,遥火还有可能变成“魔女”。

  葛丽特与魔女。杀人者与被杀者。

  烧死别人的一方和被人烧死的一方都是人类的角色,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吗?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

  就在苍衣进行思考时,可南子忽然来到神狩屋身后。

  “……啊,神狩屋先生。”

  可南子喊了神狩屋一声,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和油脂。

  神狩屋回头看向可南子,他扶了一下眼镜框,开口问道。

  “怎么了?”

  “泷说他有一件事不大放心。那具女性的死尸在被雪乃的‘断章’焚烧之前已经负有致命伤。”

  “你说什么?”

  神狩屋大惊失色。听到这句话,雪乃也直起身,没有继续靠在钢柱上。她皱着眉头提问。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被雪乃的‘断章’烧至炭化的腹部皮肤下方,留有多处被刀械刺中的伤口。此外,在泷解剖了尸体之后,冰箱门上的血迹就开始消失了。刚刚溅在地板上的血迹也全部消失。这说明最近溅在那里的血,可能全部都属于那具女性的死尸。”

  “……”

  听完可南子的报告,所有人都皱起眉头。苍衣记得他们与那位女性对峙之时,那位女性好像是背对他们的。

  在那位女性转身的同时,她的身体就包裹在火焰之中了。他们确实没有注意到她腹部的状况。

  正因为如此,他们那时才没有发现她身上中了许多刀。

  “……那么,是自杀吗?”

  “谁知道呢……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脸上溅满鲜血的可南子没有对苍衣的提问给出肯定的回答,只是歪着脑袋这么说。

  “但是,遗体身上没有类似于凶器的物体。而且泷认为凶器应该是菜刀之类的宽幅刀具。”

  神狩屋抱着胳膊,将手撑在下巴上继续提问。

  “有没有掉在附近?”

  “没有。我们稍微搜索了一番。整个厨房内也没有找到菜刀。”

  可南子的回答没有任何漏洞。

  “说不定是他杀呢。虽然被捅了几刀,但是因为身为‘异形’就没能死掉,然后她才遇到了雪乃。”

  “原来如此。之前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啊……”

  神狩屋说着,将视线投向敞开的房门。

  “如果真是那样,希望可以太平无事。”

  就在神狩屋这么说道时,他视线前端的房门中出现了丧葬屋高大的躯体。丧葬屋弯着腰钻出玄关的样子让原本就不大的房门显得更小,同时也让他的身躯看上去更为魁梧了。

  “雅孝。”

  接着,丧葬屋轻呼神狩屋的名字,递出手里的东西。

  看到丧葬屋手里提着的物品,苍衣和雪乃的表情都在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

  那是两人经常看到的物品。

  这件曾被刚刚溅起的新血弄脏,而现在上面的血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物品————正是雪乃平时也在使用的市立一高学校书包。

  2

  身材娇小的媛泽遥火气喘吁吁地快步小跑。

  由于覆盖天际的阴云,住宅区的夜色看上去比起实际时间更为深沉。身穿制服的遥火穿过被黑暗与街灯笼罩的住宅区小巷,来到了离自己家不远的公寓大楼。

  这里是横川麻智家的公寓。

  刚才麻智打来了“有事商量”的严肃电话。遥火挂掉她的电话之后,立即从家里飞奔而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这里。

  公寓大楼耸立在阴云笼罩而显得异常低矮的天空下。

  这是一栋修建雅致的砖色建筑物,庭院的地面铺设着干净的白色瓷砖。

  这座公寓是将近十年前,在遥火上小学时盖起来的。

  但是公寓大楼被维护得很好,看不出实际修建年数。楼体没有丝毫陈旧感,设计也颇有情趣。

  麻智一家是在大楼刚盖好时搬进来的,从那之后,遥火也来玩过好几次。

  麻智的父母都从事着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工作,回家很晚,有时夫妻双方都会彻夜不归。因此,这座安全措施严密的公寓大楼对于童年时代的麻智和比她小四岁的弟弟来说,是个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

  在懂得人情世故之前就一直住在普通住宅里的遥火,从小时候起就很羡慕这座雅致的公寓大楼。不过,现在她早就看习惯了。熟悉的公寓大楼就在面前,在灯火辉煌的大厅灯光照射下,遥火喘着气快步走进玄关。

  遥火站在公寓大楼自动门的对讲机前,按下麻智所住的房间号码。倘若没有里面的住户打开自动门,没有钥匙的访客是无法进入公寓大楼的。

  刚刚按下的房间号码在控制面板上显示为红色,呼叫也同时开始。在机械的荧光灯光亮之下,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平淡的呼叫铃声在大厅中回荡。

  接下来,只要通过对讲机说出自己的名字,入口就会打开。

  虽然平时应该是这样,但这一次呼叫铃声忽然中断,接起对讲机的声音响起后,遥火还没来得及报上姓名,入口的自动门就忽然发出机械音被打开了。

  “咦……?”

  遥火注视着突然敞开的自动门不禁语塞。

  平时的麻智会回应她的拨号,而遥火报上名字,适当地用访问朋友家时应说的话寒暄几句。

  但是,今天两人之间的问候完全被省略了。入口无声无息地悄然敞开。

  纯白而无机质的荧光灯光亮投射在大厅之中,通往公寓大楼内部的入口连接着空荡荡的通道。

  “……麻、麻智……?”

  “…………………………”

  遥火忍不住呼唤着朋友的名字,但是对讲机那头没有回答。

  不过,遥火没有继续等待回答的余地。敞开的自动门很快开始合拢,遥火慌忙向自动门内跑去。

  咣当——

  自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在飞奔进来的她背后自动关闭。

  因为是自动门,只要走到附近,门就会自动打开。虽然明白这一点,但是“被关起来”的讨厌印象还是在遥火的胸口暗中扩散。

  有些不对劲。

  也有些奇怪。

  不安的预感如同黑色的海绵吸入她的思考,但遥火还是将心中的不安解释为对麻智的担心。遥火接到了麻智说要商量事情的严肃电话。那么,对于遥火来说,她就绝对无法忽视这个电话。

  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选择。

  “……”

  遥火下定了决心。即使感觉到有些异常,她还是向公寓大楼内部迈开了步伐。

  雪乃曾嘱咐遥火说“如果遇到什么异常就给我打电话”。但是,遥火不认为现在感到的异常是需要报告的那一类。

  雪乃所说的异常是指心灵现象。

  而麻智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为了赶到有事要跟她商量的挚友家中,遥火穿过被荧光灯点亮的通道。

  她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乘上电梯,又按下十层的按键。

  目的地是十层。

  那里是最高的一层。麻智家就是位于那一层角落里的套房。

  电梯的门关上了,伴随着漂浮感,金属箱开始上升。小小的金属箱内充斥着沉默和摩擦的机械音。此外还有自己的呼吸声和荧光灯的光亮。

  遥火孤零零地站立其中。

  经过感觉十分漫长,其实相当短暂的数秒后,电梯停在了十层,敞开大门。

  当电梯门打开时,一条笔直的通道映入眼中。通道另一头依稀可见的房门里面就是麻智的家。

  房门大开。

  “………………!?”

  遥火吓了一跳。贴有“横川”铭牌的房门肆无忌惮地敞开着,似乎没有光亮的室内看上去有如地狱的深渊般阴暗。

  遥火快步跑向前方,穿过笔直的通道,来到麻智家门前。她将手搭在入口处,伸出脑袋窥探房内。玄关、走廊和里面的房门全部陷入了黑暗,走廊处洒下的淡淡光亮也沉入阴影之中。

  球鞋被随意踢到一边的玄关连接着室内走廊,只有黑色雾霭般的黑暗与仿佛会吸入声音的静寂充斥其中。

  遥火的视线投向走廊的另一端……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某件事,于是她仿佛被弹开般退回身后的玄关。

  “!?”

  遥火发现那双被脱掉的球鞋正是麻智今天穿在脚上的鞋。刚才她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双原本是白色的球鞋已被大量的血液弄脏,现在被染成了红黑色。

  “什么…………”

  什么?怎么回事?遥火想说出类似的话语,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麻智受伤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这样的出血量不容小觑。

  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和担心在遥火的胸口蠢蠢欲动,脑海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麻智没事吗?还有她家里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麻智的家完全被阴影覆盖,一片寂静。

  遥火向房内畏畏缩缩地搭话。

  “麻、麻智……你在家吗……?”

  她战战兢兢的声音在漆黑的静寂之中显得格外大声。

  听上去过于响亮的声音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在走廊和玄关之中回荡,最后像是被吸入了房内的黑暗中一般彻底消失,没有留下一丝余韵。

  “………………”

  宁静再次支配了她的听觉与面前的房间。

  咚、咚、咚——遥火听到胸口由于紧张而拧在一起的心脏跳动声。

  在这套失去光明的房子中,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但是,刚才至少有人接起对讲机并打开了自动门,所以里面肯定有人。

  沉默着打开了自动门的某人。

  无边无际的静寂黑暗。

  遥火犹豫不决地思考着——要不要走进去呢?这里发生了什么?麻智呢?她的弟弟小亮呢?

  想到这里时,遥火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的不安和犹豫并没有消失。不过,比起这些,更为强烈的责任感驱使遥火走进麻智的家中,以便确认自己刚才想到的问题。

  强烈的恐惧和不安,以及压倒这些感情的强烈责任感,在她的心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涡。遥火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只要松一口气说不定就会大喊出声。庞大而膨胀的感情在心中不停肆虐。

  自己的心变成了容纳浊流奔腾的皮囊。

  她必须前进。必须确认麻智是否平安无事。遥火将渗出汗水,微微颤抖的手从入口处的墙壁上挪开。

  只是无法触碰任何物体这件事,就让遥火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无助。她走进黑暗的玄关,脱下自己的鞋放在被血染红的球鞋旁,按下走廊电灯的开光,但是灯光没有就此点亮。

  灯光无法点亮的异常似乎也变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遥火紧张地吸气呼气,透过袜子感受着木地板的冰冷,开始在阴暗的走廊上行进。

  玄关连接着一截短短的走廊,两侧排列着数道房门。麻智父母的房间、厕所与洗手间。那扇位于走廊尽头,与起居室相接的房门浸没于阴影之中,挡住了前行之路。

  麻智的房间就在房门的另一头。

  遥火面朝着那扇房门,向阴暗的走廊迈出脚步。

  咚、咚——穿着袜子的脚步声听上去尤其响亮。只是向前迈出一步,从屋外通道射入的光亮就变弱一分,黑暗越来越浓密,而视野也越来越暗。

  遥火来到了房门前。

  从通道那边射来的淡淡光辉在门把手上映出微不足道的暗淡光泽。

  遥火把手伸向门把手,又犹豫不决地停下了动作。她竖起耳朵,感受着里面的氛围。于是,她隔着房门感到了寒冷而阴暗的浓密气息正在向这边扩散,甚至触碰到皮肤的错觉。

  “…………………………”

  此外,还有无边无际的静寂。

  在房门那头不断扩散,连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见的寒冷静寂。

  然而,遥火紧绷至极的感官觉察到一股隐藏在那份宁静中的气息。在房门另一端静静沉淀的黑暗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和动作,但却蠢蠢欲动的恐怖气息。

  那里有着什么。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绝对不可能是麻智。

  没错,那个蠢蠢欲动的东西没有人类的气息。它一动不动,也没有呼吸的声音。

  那是仅仅作为肉块存在于此的生物气息。

  如果用强烈的语气来形容的话——那根本就是被残杀后剥掉肉皮吊起来的死肉气息。

  房内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但是,遥火的感官从房门对面捕捉到的黑暗之中,的确清清楚楚地存在着这种难以形容的气息。

  “………………”

  不祥的预感转化为寒气,抚弄着她的脊背和手脚。

  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遥火微微颤抖的手还是紧紧握住了冰冷刺骨的门把手。

  她用颤抖的手拉下门把。

  接着,房门缓缓地打开了。

  房门发出“咯锵”的轻微声响,敞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遥火继续推开房门。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迎面而来。

  起居室中的空气迅速流淌到走廊之中。接下来,混合着浓密金属味的空气以让人喘不过气的程度涌入鼻子和嘴巴。

  那是血腥味。

  “唔…………!!”

  呕吐感在胃里翻涌。最糟糕的预感让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麻智!?担心麻智的冲动却驱使她冲入房中。在踏入房内的瞬间,血腥味变得愈发强烈了。然而,在将近二十曡大小的起居室中只有伸手不见五指,沉淀在空气之中的浓密黑暗。

  她只能依稀看到淡淡的影子,却完全看不清房内发生了什么。

  遥火很熟悉这个房间。房间的一侧设有柜台与厨房,另一边是餐桌。而在她此时站立的入口正对面,应该有一扇镶嵌在墙上的巨大窗户和米色窗帘。

  而此时,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将屋外原本已经异常昏暗的亮度彻底遮蔽。房内因此陷入极致的黑暗之中。只有窗帘上方与墙壁的交界处漏出少许模糊的光亮。

  遥火根本没法看清房间内的各个角落到底有些什么。

  她只能通过窗帘上方漏出的光亮勉强辨别出通往窗户的通道。

  遥火在墙上摸索着电灯的开关。

  她很快就找到塑料面板并按下开关,喀嚓声响起后,灯光依然没能被点亮。

  “………………”

  为了找到光源,她只能拉开窗帘了。

  她不得不做。因为紧张而受到限制的思考逼着她仅仅专注于这一种方法。

  遥火的脚踏入一片漆黑的房间,一步又一步向窗帘方向靠近。呼吸着与铁锈味类似的血腥气息,从阴暗的房内某处传来的气息触碰着皮肤,她穿着袜子的脚在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又挪动了一步。

  咚。

  踩踏地板的沉闷声响。仿佛被木地板渐渐剥夺体温的触感。

  在黑暗之中无法触碰任何物体的感受,就像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宽广空间中一样无助。

  遥火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不安和紧张在胸口不断膨胀,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寒气触碰着肌肤,汗毛全部倒竖起来,手脚身体都渐渐绷紧。

  咚。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是直视着前方的黑暗中窗帘所在的位置。

  她可以听到自己“呼——呼——”的喘气声。恶寒在体内来回流窜,自己的面部仿佛痉挛了一般撑起僵硬的表情。

  咚。

  即使如此,她紧绷的脚还是不断向前挪动。

  还差一点就能碰到窗帘了。还差一步。就在她踏出最后一步并摸到窗帘的布料时,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忽然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

  唰啦——

  湿漉漉的声音响起。

  “………………!”

  冰冷湿润的感触很快透过袜子在她脚底的皮肤上扩散。

  恶寒嗖地一下从背部长驱直上,全身的皮肤同时生出鸡皮疙瘩。袜子被弄湿的触感扩散到脚底之后,又沿着越来越湿的布料爬向脚踝。

  地板完全湿透了。

  强烈的血腥味向四处飘散。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遥火全身紧绷,一动也不动,只是睁圆眼睛注视着眼前的黑暗,甚至无法呼吸。

  空气紧绷到了可怕的程度。

  无法动弹。

  好想哭。

  她终于察觉到了。

  此时的她握着窗帘站在窗边,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她察觉到,就在自己的身旁——直立着某样东西。

  “…………………………………………!!”

  她一动不动。也无法发出声音。

  有什么东西就在自己身旁。感觉不到任何动作和呼吸的寒冷氛围在黑暗之中俯视着自己。

  就好像一旦自己动起来,接下来的瞬间就会发生恐怖至极的事一样,遥火连呼吸都无法做到。

  只要拉开窗帘就能看清那里有什么了。但是,她知道拉开之后会面对更为恐怖的场景,所以只是攥着窗帘,在寒冷的黑暗之中瑟瑟发抖。

  “…………………………………………”

  静静地站在一旁,有如死人一般的寒冷气息。

  周围的空气和紧绷在胸口之中,随时都会压扁心脏般的紧张。

  不过,一切不可能永远保持这样。暴露在血腥味和身旁某物的气息之中,大脑几乎已被恐惧吞噬,但是身处黑暗中的她还是向抓住窗帘的手一点一点地贯注力量。

  ————不得不看。

  她微微颤抖的手拼命用力。

  双手因为恐惧而凝固不动。只是让如同受到空气挤压的僵硬手臂轻轻一动,仿佛就需要肌肉酸痛关节碾压的强大力量。

  本能在阻止自己拉开窗帘。

  她的本能高喊着“不要看”。即使如此,她的意识还是为了搞清楚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断向本能竭尽全力固定住的手臂释放出几乎快要摧毁肉体的力量。

  ————她不得不看。

  她的手不停颤抖。

  ————必须看清这个房间。

  颤抖的手将窗帘拉出一道针尖般的细缝。

  ————必须看清这个房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缝隙被拉至书脊粗细。

  ————必须看清直立在自己身旁的东西……!

  窗帘的缝隙被渐渐拉开,越来越宽,越来越宽,直到最后她猛地将窗帘扯向两端,以至于窗帘箍几乎滑脱。在这个瞬间,夜色投映在玻璃窗上,朦胧的光亮透窗而入————

  遥火与吊在自己身旁,向地板流下一道血线的少年惨死尸体四目相对。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口中迸发出震动口腔的惨烈叫声。

  被朦胧夜色笼罩的房间有一部分已经彻底变成了鲜血的海洋,在即使有小孩拉扯也不会断裂的特制窗帘滑道上吊着一具脖颈被深深割裂,腹部也被剖开的裸体小孩尸体。

  翻着白眼的尸体俯视着下方,由于亮度不足,暴露出深深伤口的脖颈流出看上去已是黑色的血浆,并随之沾满全身。被剖开的腹部内部空空荡荡,仿佛食品加工厂的肥牛一般暴露着内侧的皮肉。

  那是麻智还是小学生的弟弟。

  夜晚的光亮投射在他的脸上显得无比苍白。仰望着这幅场景的遥火抓着自己的脸,发出几乎震坏耳朵的惨叫声。

  她的全身都绷紧了。下巴、手臂和身体都像拉紧的琴弦一般僵硬。从她张大到无法动弹的口腔深处,不断溢出凄惨的叫声,房内因为寒冷而凝固的空气仿佛都为之撼动。

  但是,恐怖没有到此为止。

  在吊起的尸体后方,似乎还隐隐约约地藏着什么。

  那东西缓缓地从沾满血污的尸体后方探出脸来。那对充血的双目满眼通红,脸上浮现着坏掉般的可怕笑容,在黑暗之中也能分辨出它的左手握着刀刃被鲜血玷污的菜刀——那是麻智的脸。

  “!!”

  在视线相交的瞬间,那东西从尸体的阴影中飞蹿出来。

  它沉默着露出满面笑容,以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迅速到可怕的机械动作瞬间贴到了遥火面前。

  那是俯视下方,如同坏掉般的疯狂笑容。混合着体温的猛烈血腥味扑面而来。

  遥火发出了惨叫声。她恐惧地大喊。在她喊出来的瞬间,那东西依然面带夸张的笑容,用手指已被强行折断并布满血脂的右手抓住她的领子,保持着脸上的笑意,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菜刀。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遥火紧绷的身体由于过度恐惧,条件反射地加以反抗。她的身体猛地一缩,为了躲开抓住领子的可怕右手,以惊人的力量向后挣扎。接着,她制服的领子“嘶”的一声扯破了,那些扭曲的手指也伴随着恐怖的声响进一步折断,抓住领子的手终于松开。而她的身体为了尽量远离那东西,拼尽全力撞向它的躯体。

  窗玻璃被撞碎了。

  被撞的麻智由于地板上的血迹脚底打滑,身体忽然撞在窗户上。一瞬间,镶嵌在窗框里的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四分五裂,麻智的身体就这样飞出了公寓大楼。

  “!!”

  遥火因为冲撞反弹的力量倒在地上。在她的面前,麻智的身体伴随着狂躁的惨叫声与破坏声从视野范围中彻底消失了。屋外没有阳台,这是一扇内嵌式的窗户。而且,麻智的家在公寓的最上层。从十层的窗户飞出的麻智就这样不断下坠————“嘭咚”一声,如同某种沉重而湿润的物体撞在地面并溃烂的讨厌声响轻轻传入倒在地上的遥火耳中。

  一片寂静。

  宁静重返房内。

  “…………………………咦?”

  麻智惊愕地注视着麻智消失的地方。

  她瘫坐在地面,呆呆地仰望着窗户上的空洞,以及可以从那里望到的夜空。

  惊呆。

  失语。

  就在这时,覆盖天际的厚重阴云忽然被高空的气流吹散,巨大的月亮缓缓地现身于云间的缝隙之中。

  月光闪耀——

  寒冷的光芒瞬间穿越云间倾注在地面上。

  仿佛让空气变得朦胧的白光从天而降,冷冰冰地充溢四周,巨大的窗户与房间瞬间暴露在满月的清冽光辉之中。

  “…………!!”

  她屏住了呼吸。

  光芒四溢。

  面前笼罩着月光的场景,如同正在燃烧灵魂一般凄惨无比。

  投入月光的窗户两侧覆盖着已然拉开的窗帘,由于从地板吸入了大量血液,窗帘的布料仿佛燃烧着血色的熊熊火焰。

  如同火星般四溅的鲜血从窗帘弥漫到窗玻璃,透过月光散发出疯狂而妖冶的光辉。

  用血液描绘的火焰宛如从火炉之中探身而出,而麻智消失的窗户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视野。银白色的月光和光溜溜的惨白色——————无数死掉的婴儿面部和手掌一起浮现在窗玻璃上,贴在窗户的另一面盯着这边。

  仿佛是从焚烧自己躯体的火焰之中窥探这里。

  它们一直盯着自己。正如记忆中透过几乎已经变成灼热火炉的汽车车窗,天真无邪地盯着她的可怜婴儿一般。

  “…………………………!!”

  她茫然地眺望着眼前的场景。

  在眼睛圆睁的遥火面前,面色惨白的婴儿布满了整扇窗户。它们的脸如同融化了一般同时露出恐怖而纯真的满面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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