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鱼公主·下 十章 罪人面海而泣

  1

  从耳边的手机里传来的,是呼叫音。

  「……不接」

  苍衣面色紧张地挂断电话。他想打电话提醒神狩屋,可打多少次都没接。

  三木目说

  「出什么事了么」

  「可能吧……」

  「饶了我吧。要是被袭击了,我可什么都做不了啊……」

  三木目抱怨起来。可他握住方向盘手并没有循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反而渐渐提高了车速。

  「………………」

  三木目的旅行车里,隐约的弥漫着焦虑与紧张。

  所有人都感觉到,情况刻不容缓。尽管现在谁都物无法断言那边发生了“什么”,但状况不容置疑。

  毕竟这次<噩梦>的主要角色,全都聚在了一个地方。

  如果这样,这场叫人癫狂的讨厌戏剧应该就会抛下身为配角的苍衣等人,由真正的由主角们朝着天昏地暗的终幕表演下去。

  没有人能够得救的,悲惨绝伦的惨剧。

  『人鱼公主』的惨剧。

  雪乃问道

  「……没有弄错么?这个<泡祸>的<潜有者>」

  「嗯……」

  苍衣保守地回答雪乃。

  苍衣缺乏自信的回答虽然是他为了融入身边的保守主张的性格使然,可他这样的语气背后,也坚定地凝聚着苍衣头脑中超凡的确信。

  †

  ………………

  汩滋、汩滋

  刀具一次次插进生肉的声音,响彻能看见海的稀稀拉拉的森林。

  湿润的声音随风飘散。海风的味道也好,发动机的焦臭味也好,一切气味都被伴随着这个声音的猛烈血腥味所覆盖。

  雅孝倒在血泊之中,千惠骑在他的身上。然后,千惠手中的菜刀高高扬起,再度挥下。

  汩滋

  打出仿佛熟透烂掉的果实的声音,菜刀深深的刺进雅孝的胴体。

  菜刀就算像墓碑一样被菜刀刺进去,雅孝也早已一动不动。他的腹部在被刺无数次之后,与大量的血混合在一起,上面已无法判别是马甲的布料还是衬衫的布料,抑或是被捅得千疮百孔的肉,化作了红黑一色的尸骸。

  他的胴体的状态变成了仿佛塞满血与肉的桶子,菜刀深深的埋进里面。

  这把菜刀也好,握住菜刀的两只手也好,全都沾满了血和脂肪,凄惨得以无法辨别原本的颜色。

  滋咻

  伴着湿润的声音,菜刀拔了出来。

  从大幅度举起的菜刀刀尖,血珠滴滴答答的零落下来。

  锐利的刀尖由于好几次刺到了骨头,已经产生了缺口。千惠的脸被回溅的血弄脏,表情空虚地挥起卷刃的菜刀,作为已经忘记次数的重复作业的收尾,再一次奋力的挥了下去。

  嘎啦

  刺向胸口的菜刀撞到了肋骨,发出沉重的讨厌声音。

  挥下这一击的千惠似乎耗尽了力气,肩膀上气不接下气的浮动着,像拐杖一样当做支撑,紧紧握住插在雅孝胸口的菜刀。

  只闻千惠哈、哈、的喘息声。

  千惠喘了一会儿粗气,不久后缓缓地从胸口拔出菜刀,一时间茫然地默默注视着自己染成鲜红的双手。

  「…………」

  一阵沉默。

  随后不久,干燥发粘的嘴唇嘀咕着,微微张开。

  「……弄脏了」

  轻轻的呢喃之后,千惠流畅的,如同将沾满回溅血的身体拉起来一般缓慢的站了起来。

  吸了血的长发重重的垂下来,千惠脸上粘着头发,如同亡灵一样心不在焉的扫视周围,好像眼中根本没有幸三似的,视线直接穿了过去,不久转向了大海的方向,摇摇晃晃的走了起来。

  「……得洗干净」

  千惠的声音呆呆的,没有起伏。

  千惠手握菜刀,拖着缠有绷带的双腿,朝着有防沙林与礁石的那片沙滩,慢吞吞的走过去。

  话,总算从幸三嘴里出来了。

  「……千………………千惠?」

  可是千惠头也不回。幸三茫然的注视着好像没听到一样走过去的千惠,但不久之后,他依旧表情茫然,踏着神魂颠倒的步子向浑身是血的千惠背后追了上去。

  幸三不去理会血腥味。

  充满血腥味的森林也罢,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雅孝也罢,被血之泡塞满的牧子的车也罢,幸三全都不去理会。

  「……千惠……?」

  严重缺乏现实感的脚步。还有,严重缺乏现实感的,他的声音。

  不知何时,风不吹了。空气,世界,仿佛在梦里,缺乏现实感,恍恍惚惚的停止了。

  远方的涛声,奇妙、单调地覆盖周围的世界。

  这个海的声音疏浚了听觉,涛声犹如清除淤塞一般,从眼中看到、耳中听到、皮肤感觉到的这个世界中,将“这里是人类居住的世界”的现实感削磨剥落。

  在这个漠然的世界中,幸三只听到了涛声,还有踩在沙上自己发出的脚步声。

  眼前展开的,是沙滩的海岸,还有被浑浊的灰色云覆盖的,辽阔的黑暗大海。

  「………………」

  在这片失去色彩的景色中,千惠形单影只的背影走向前方。

  追着那个背影的幸三,在失去现实感的世界中,摇摇晃晃的迈步。

  「千惠……」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可是这个声音就好像传达不到一样,千惠在海边走着。不久,千惠来到了海浪触之可及的位置,全然无关乎幸三的呼喊,自己静静的停在了原地。

  「…………千惠……」

  幸三朝那个背影呼喊。

  呼喊、追赶、不听使唤的脚向前迈进。

  但是,幸三的耳朵突然听到了与之前不同的声音,中途停下了脚步。

  幸三抬起脸。

  如梦境一般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间,周围被“声音”所包围。

  不是涛声,不是踩到沙子的脚步声,截然不同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湮没了这个世界。

  啤啦啤啦啤啦啤啦…………

  泡沫的,声音。

  无数泡沫消失继而诞生,犹如无数生物在蠕动,非常有生命,有机的声音。

  声音犹如浪涛麇集,势头慢慢的,慢慢的增强。幸三抬起头,然后他眼中看到的,是眼前辽阔的大海的另一头冒出纯白的泡沫,霎时间,铺满视野的泡沫同时向岸边扑来的情景。

  「……………………………………………………!!」

  白色的,海。

  从地平线的另一头,大海冒着泡,蠢蠢欲动。

  眼中所见的整面海洋,被纯白的泡沫完全覆盖。

  然后将这片海面覆盖殆尽的可怕泡沫之中,就好像被碎尸万段的人体的一部分化作的生物,可窥煞白粘滑的皮肤在蠕动,像鱼一样向海边蜂拥而至。

  就像鱼肚子一样煞白粘滑的手臂、脚、头、脸。

  手指、舌头、头发、眼珠。

  这些人体部位一边在吞噬海面的泡沫中时隐时现,一边蠢动、泅泳、蜂拥而至。

  如同从大海扑向陆地的海啸,用海与泡沫将陆地上一切全部吞没,将居住于此的人全部当成饵料吃掉。

  这一幕,另一头的风景。

  幸三看得非常非常清楚。

  ————啊,小镇,要完了。

  幸三茫然的这样想到。

  他看到了世界毁灭的光景。从童年开始便来到的这座小镇,要被泡沫吞没了。

  在记事以前玩耍过的海岸也好,到处乱跑过的农田和树林也好,经常瞎闹的寺庙也好,从小玩到大的主持的死也好。

  熟悉的居民也好,他们住的房子也好,有过快乐也有过悲伤的自己的家也好。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吞没。牧子也好,她的车也好。

  思考了很久很久,终于准备传达自己想要和解的心意的雅孝,还有他的死也好,杀死他的千惠也好,全都将被吞没。

  看到孤零零地站在这一幕终结的情景中的,千惠的背影。

  看到一声不吭的面朝大海,凝视将海面完全覆盖的泡沫的,千惠的背影。

  然后看到,将那边的海面直至尽头完全覆盖的泡沫之中蠕动的无数张脸————不知为何感觉到很像志弦————幸三只是茫然的杵在原地。

  2

  「只要试想一下……就会发现蹊跷」

  苍衣几近呢喃的说道。

  「之前设想过很多种角色分配,尽管状况容许下其他设想,但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因为前提就已经错了」

  苍衣说道。大伙在车内都在听苍衣的解说。

  「最开始的提议就很怪。我一直只是在看泡这个现象,怀疑过千惠同学会不会是<潜有者>。但我错了。用冒泡的肥皂从名为“污秽”的恐惧中逃离的千惠同学会有“碰到泡身体会溶解”这种恐惧,从通常考虑是很奇怪的」

  苍衣觉得,从“通常”考虑就是这样。

  「把她当成“会化作泡沫消失”这件事怀有恐惧的人鱼公主这个角色是错误的」

  「…………」

  「人鱼公主是最后克服了这个恐惧,放弃杀死王子而主动选择化作泡沫消失的登场人物。也就是说,真正必须害怕化作泡沫消失这件事的不是公主,而是其他的所有人鱼。就像我们畏惧死亡一样。

  之后,这个<泡祸>也并非神狩屋先生的<断章>苏醒化作的<泡祸>。听过三木目先生的话之后我想过了。成为神狩屋先生的<断章>源泉的恐惧,大概是“唯独自己死不了”这件事。对历经几百年,自己仍旧没有变化地生存着这件事感到绝望,是『八百比丘尼』的恐惧。不是『人鱼公主』的恐惧」

  苍衣此前的错误认识消失了。

  「不过,这和神狩屋先生也并非完全没有关系。神狩屋先生的<噩梦>虽然在神狩屋先生他们那圈人中作为『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已经谢幕,但那圈人终究成为了这次的<泡祸>『人鱼公主』中的主角。要说怎么回事……

  首先这个小镇本身就是“人鱼国度”。

  然后志弦小姐是“人鱼公主”,神狩屋先生是别国的“王子”。

  千惠同学和她的妈妈是“姐姐们”。

  千惠同学的爸爸就是“人鱼国王”。

  ……首先最初,志弦小姐——人鱼公主无法从名为医院的水缸中离开。扮演姐姐的千惠同学为不能外出来到外面世界的人鱼公主讲述外面世界的见闻。不久后,人鱼公主遇到了来自外面世界的神狩屋先生——王子,以自身的寿命交换,来到了外面的世界。然后人鱼公主的心愿没有实现就死去了。到这里就是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过去篇落幕。

  然后现在发生的,是第二部分。投海自尽的人鱼公主逃过了化作泡沫消失的命运,化作风的女儿回来了。被留下的人鱼们相继化作泡沫死去。迟来的人鱼公主的姐姐,为了讨还人鱼公主的死,拿出了充当匕首的菜刀,想要杀死王子。人鱼国王只是观望着这些。……好了,那么故事的中心是谁呢?我一直怀着这样的疑问不断思考。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的视角完全错了」

  苍衣向雪乃看去。

  「刚才雪乃同学说出『谁才是登场人物中真正该恨的』的时候,我察觉到了」

  雪乃的眉头诧异地挤到到了一起。

  「……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非常的单纯。应该这样去想。在这个故事中,最受这个悲剧折磨的人是谁呢」

  「…………」

  「换句话说,在安徒生的《人鱼公主》中,失去最多的,最悲情的登场人物是谁呢。

  觉得会是谁呢?浑然不觉之中,失去挚爱的人鱼公主的王子?不是。

  与其杀死自己所爱之人,宁愿选择自己化作泡沫消失的人鱼公主?不是。

  不惜与魔女定下契约想要拯救妹妹却没能达成愿望的姐姐们?不是。

  在这个『人鱼公主』的故事中,失去最多的角色——是失去最爱的小女儿,其他的家人也相继消失,留下刻骨铭心的悲伤的人鱼国王。也就是说,千惠同学的父亲幸三先生就是这个“所爱之人相继死去”的<泡祸>的宿主」

  苍衣断定的说道。相继失去最爱之人的感受,不由分说的强行灌入苍衣的内心,苍衣的表情不由得阴沉下来。

  「……多少人都不够呢」

  雪乃说到。

  「“人鱼公主的奶奶”呢?」

  「嗯,虽然和国王失去的东西相同,但国王活得更加长久。总有一天,国王和奶奶都会死去」

  「没人扮演奶奶的角色么?」

  「不清楚。说不定就是最开始那个房子里的姑姥姥。虽然无法断言,但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那么,“海之魔女”呢?」

  「这个也不清楚。不过这个角色终究是存在的」

  「谁?」

  「是疯狂。所有人心中的疯狂。志弦小姐的死也是,千惠同学的妈妈拿出菜刀也是,大家都是被自身的疯狂给教唆了。不然————回应这种感情的<泡祸>本身就是魔女」

  雪乃可能不管三七二之一想给苍衣的结论泼冷水,但对苍衣的说法纠缠一阵之后,马上体力耗尽一般耷拉下肩膀,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总之,到了关键时刻,该杀的就是他吧?」

  雪乃说到。

  「咦?这个……」

  苍衣有些畏惧,但情况主要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可是苍衣自己不想说出这种极端的话。

  可是现在的雪乃状态很不乐观,只能用这样的杀意来维持意识。

  苍衣不敢在这个时候泼冷水,只是放心不下地注视着这样雪乃。

  就在这个时候,三木目突然呢喃了一声。

  「……喂。那边……是什么……」

  「!」

  就像被这句话弹起来一般,苍衣和雪乃近乎同时贴向窗口。

  苍衣等人乘坐的旅行车穿过田地,到达了能够看到海面的地方。然后透过车窗,在稀疏的森林那边隐约看到大海的瞬间————苍衣和雪乃都不禁哑口无言。

  「————是泡」

  他们看到的,是冒起纯白色泡沫的大海。

  †

  ————对,是泡。

  幸三想到。

  在有洁癖的女儿跟前一次都没说出来,但在幸三眼中,肥皂泡而已,不是这世间值得讨厌的东西。

  让他这么去想的契机,大概要追朔到他的童年。

  那是幸三养的小狗被车轧死时的记忆。

  事故的原因,单纯是因为他自己不注意。

  散步的时候心不在焉,手松开了,跑掉的小狗冲上了车道,被轧死了。

  幸三将渐渐变冷的小狗抱在怀中,哭着回到了家。然后,母亲说他很脏,让他洗手,于是幸三就一边哭,一边用后院的自来水管洗了手。

  一切都是那时候。

  手上残留的小狗的触感被水冲走,消失。

  还活着时的小狗在自己怀中残留的微弱存在感,被水和泡沫冲刷掉。

  小狗,从自己手中消失了。

  小狗从自己内心消失掉的触感让他再次哭了起来。

  明明把小狗当作家人疼爱,为什么小狗的触感必须被冲走?为什么不能留在一起?幸三想着这种事,一边洗手,泪水一边哗啦哗啦流下来。

  为什么?哪里脏了。明明是那么喜欢的家人。

  从那以后,幸三就没有自发的养过动物。

  ………………

  一件事,让他长久忘却的这段记忆重现了。

  那是发现长女志弦罹患心脏病,决定做移植手术的时候。

  手术之后,为了防止志弦的移植部位产生排斥反应,用药物大幅降低了抵抗力,送进了设置好几道门的病房。

  志弦术后情况不好,在重症监护室中延长住院,要与这样的志弦会面,必须反复小心的洗手,全身穿上一次性服装,只能隔着手套去碰她。

  志弦的手术并不顺利,毫无夸张的说,她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好几遭。

  为了探望羸弱的志弦,幸三在病房前面的盥洗台一次又一次的清洗自己的手。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为了保护志弦的命。

  可是这个时候,一边想着可能命不久矣的志弦,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覆盖在自己手上的泡沫被冲到排水口蓄积起来的样子,小狗从自己手中失去的事情,在幸三的内心一遍遍的来来去去。

  洗手,隔着手套触摸志弦,然后离开病房,再次洗手。

  刚才在病房中透过手套接触到的志弦的触感和体温,被自来水,被肥皂,被泡沫夺走,再次从自己手中被冲走,消失。

  每次这样,幸三就会联想到那只小狗的死。

  每次因为洗手失去志弦的触感的时候,早已从自己的手中消失过的,无法回忆起来的小狗的存在感就会在幸三的脑海中浮现,然后消失。

  如果志弦现在死去的话,残留在这双手中的体温,就会成为生前的志弦最后体温。

  幸三总是带着这样的恐惧离开病房,然后马上让那可能成为最后一次的触感随泡沫被冲走。

  泡沫与死亡。对于幸三来说,泡沫就是死亡。

  残留在自己手中的,是心爱而又失去之物的残渣。而最后连残渣也冲刷掉的,就是肥皂的泡沫。

  泡、是恐惧。

  然后……

  「…………………………」

  这个“泡”如今在幸三眼前,将整个海面完全覆盖。

  夺走志弦生命的海洋,变成了满满的泡沫,发出声音。然后无数人类的————志弦四分五裂的会动的遗骸,在泡沫中泅泳。

  在泡沫中泅泳的,死去的人,在幸三眼中就像被无数的志弦被泡沫吞下去一般。

  死亡之泡。它覆盖整个海面,向陆地席卷而来,向小镇席卷而来,要将小镇吞没席卷而来。

  它要将幸三所爱的一切全部吞没。

  要将一切冲刷掉,从幸三手中夺走。

  在席卷而来的死亡之泡的海洋面前,是千惠伫立在海边的背影。

  不行了,快逃。幸三拼命地想到,泡沫是死亡本身。

  看到千惠挫出泡沫将房子周围全部覆盖,幸三总是非常不安。

  他害怕总有一天千惠会像志弦那样死去,害怕总有一天会被泡沫融化,就像那只小狗一样从袭击身边消失。

  泡是“死亡”。

  幸三的家,总是被死亡所包围。

  幸三看着这一幕幕,总是在内心深处感到不安。

  幸三担心,泡总有一天会从将心爱之人从自己身边全部夺走。

  幸三总是在内心深处对这样的担忧感到害怕。

  总之畏惧着泡沫。

  啤啦啤啦啤啦啤啦啤啦……

  整面的泡沫之声,从海那边席卷而来。

  如同啄食溺亡死尸的鱼群,又如同聚集在尸体上的无数蛆虫在蠕动,惊世骇俗的泡沫之声,充满了海边的空气。

  充满空气后,又将听觉、耳朵、大脑全部填满。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泡沫完全覆盖,甚至能感觉到泡沫之声碰到了皮肤,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空气都被饱和的泡沫之声完全塞满。

  在这样的情境中,只闻站在海边的千惠轻轻呢喃

  「得去洗掉……」

  千惠的呢喃异样鲜明。

  幸三大叫。

  「不行!停下……!」

  可是千惠似乎没有听到,朝着海边踏出一步。

  接着,大叫的幸三自己的听觉也被泡沫之声所覆盖,自己的叫喊声,听上去离自己好远。

  人的声音、万物的声音,全被泡沫吞噬。

  就连声音传不到千惠耳中,幸三都浑然不觉。

  「停下!不能去!」

  即便如此,幸三依旧大喊。可是他的声音,千惠听不到。千惠以茫然的动作,一步又一步向海中走去。

  「……停下…………快停下…………!」

  幸三吐血一般大喊。

  这片大海以近乎要将视野中展开的海面完全淹没的势头,泡沫像海啸一样,向千惠逼近、席卷、扩散。

  「千惠……!」

  幸三想阻止千惠,连忙迈出脚步。

  可是这个时候,突然在幸三面前

  飘浮

  出现了一个,似乎从海上飘来的肥皂泡。

  像团子那么小的肥皂泡飘舞着穿过幸三眼前。

  孤零零的小小肥皂泡漂浮在茫茫的世界中,在光亮的膜之中,是幸三目睹过好几次的————穿着白色衣服的志弦,孤零零坐在里面的“胚胎”。

  「啊……」

  幸三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将它抱住。

  肥皂泡在他手中,啪叽一声,没有任何触感便破灭消失。

  幸三张开双手,向上面注视。

  手心里,留下了肥皂泡那么大的,爆开的圆形血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泪水夺眶而出。

  幸三的脚、身体,一时失去力量。

  他将弄破肥皂泡的自己的手抱在胸前,跪在沙滩上俯下身体。他已寸步难行。悲伤夺去了他体内所有力量。

  「不要去……不要去……!」

  只有叫喊,只能一味的叫喊。

  可是千惠又向前一步,波涛已经拍在她的身上。

  千惠刚被波浪打到就呆呆地跪了下去。铺天盖地的泡沫从海的那一头,朝着探出身体,向浪涛伸出手去的千惠席卷而去——————

  ………………

  3

  「………………」

  黑色的皮鞋踩着杂草出现了。

  在充满猛烈血腥味的稀疏树林中,一身黑衣的高个子男人站在仰望天空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的尸体旁边,向尸体望去。

  尸体躺在血泊中,身着丧服的男人俯视着尸体。

  丧服穿得邋邋遢遢的男人手中,反握着长刃的柴刀,他深邃的面庞十分阴沉,俯视尸体的眼睛尤为尖锐。

  「……这是要干嘛?」

  沉默了一阵之后,身着丧服的<丧葬屋>对尸体呼喊。

  回应呼喊的尸体——用没有光芒的尸体的眼睛仰望天空的神狩屋,视线不移,开口说道

  「我被千惠捅了。跟志弦一模一样啊」

  装作尸体的神狩屋几近呢喃的这么说道。

  「我想,如果那时死的不是志弦,我被志弦杀死的话,那将是何等的幸福啊」

  「………………是么」

  神狩屋说出装成尸体的理由,<丧葬屋>只是简单的回答。

  「尽管想也没用,我还是想过,为什么我没有随她一起去」

  「…………」

  「我很久没有这么想过了。这种事情,我想了又想,想过了无数次,直到现在,我想得实在太多了,感觉已经不会那么去想了呢……」

  「……」

  「以为已经没有可想的了,以为不会去想了,而且没有用<八百比丘尼>,而是用<黄泉户契>自居」

  「…………」

  「全都是白费气力啊。我好想哭。可是完全哭不出来。人鱼是没有眼泪的」

  神狩屋说道。然后是一阵沉默。

  「………………好了」

  沉默了几秒钟后,浑身是血如同尸体的神狩屋,缓缓的从那里起身。

  尽管身体被捅了无数次,破破烂烂的身体沾满了血,神狩屋剥掉被剁碎变成血糊的马甲和衬衫的残骸后,尽管上面还有血迹,但露出的皮肤完好无损。

  一部分布料埋进了神狩屋的皮肤里,但神狩屋强行扯了出来。

  而后,伤口立刻愈合了。神狩屋面对这一幕,自嘲地笑了起来。

  「吃了人鱼的我变成了人鱼。人鱼是不死的」

  神狩屋就好像觉得可笑,停不下来一般笑了起来。

  「活下去——这是志弦对我的寄托的希望。她已经走了,没有喜悦没有悲伤,而我被她最后的愿望囚禁着,继续苟活着」

  「………………」

  「我不会死。在这个没有她的,毫无意义的世界里」

  神狩屋说完,站了起来,眼睛转向丧葬屋。

  然后

  「好了,出发吧」

  如此说道。神狩屋此刻的表情中,此前充满阴沉的笑容,如同拂去一般消失不见。

  「因为这是我的“角色”呢」

  「………………」

  丧葬屋没有回答。

  神狩屋随手脱掉变成碎布的马甲,将沾满血破破烂烂的衬衫,稍微好看一些地重新披在上身。

  两人并肩站在树林中。

  然后,无言的望着那边的大海。

  ………………

  †

  就在千惠真要将弄脏的手泡进席卷而来的浪涛中,庞大的泡沫迎面扑来的时候,千惠突然恢复正常。

  「咦……」

  朦胧的脑袋在瞬间清醒的那一刻,在眼前看到的,是逆着回冲的浪浮游上来的数量可怕的泡沫,以及将大海表面完全覆盖的泡沫中正在蠕动的煞白手指。千惠面对极为毛骨悚然的这一幕,感到指头好像被捕食昆虫抓住一般。

  「……呀!!」

  大叫之余迅速抽回手的那一刻,头发突然被扯住,千惠猛地向前摔倒。千惠长发的发梢浸泡在了泡沫里,泡沫中的东西缠住了头发,不断拉扯。

  「…………………………!!」

  无数死者的手指缠着千惠的头发,蠕动着。

  像鱼一样浑圆,铺着一层薄膜的浑浊眼睛,在泡沫中奋力地张开。

  然后,千惠看到泡沫中的舌头缠住自己的头发正在蠕动的时候————声嘶力竭,如同溃堤的惨叫从喉咙下面喷发出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瞬间,犹如机器倒卷一般,头发被可怕的力量拉向泡沫。

  随着头发被拉扯的剧痛,头部大幅的低下,仿佛马上就要钻进泡沫之中。而在千惠眼前,如同看到人影后想吃饲料而聚集起来的鲤鱼一样,死人的身体蜂拥而至。

  泡沫之中的生物泅泳翻滚,从近处发出可怕的声音。

  「………………!!」

  千惠拼命地抵抗,头发被扯住绷得很紧,疼得头皮都要被扯掉一般。就要被泡沫所吞噬,千惠没有祈求,以即将被斩首的罪人一般的痛苦姿势,头被泡沫扯过去却拼命抵抗。

  可是头发在泡沫里面被缠住,确实地一点点的被拉过去。

  脑袋一点点的被拉下去,向泡沫表面接近。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惠发出哀嚎,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脖子以及背部的肌肉绷得很紧,颤抖起来。

  无法忍受。就快完蛋了。

  然后,海边的波浪如同将泡沫拖回去一般卷起来,最终拉到了尽头,瞬间近乎将挣扎的千惠完全吞没。千惠感觉到水位随同泡沫在视野那边一起疯长。

  「!!」

  千惠感到了明确的“死亡”。

  “死亡”在头上膨胀。

  冰冷的东西窜过背脊,身体在恐惧与绝望中僵直——

  「————————!!」

  千惠闭上了眼睛。

  而此刻,她的衣襟被抓了起来。

  「危险!」

  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然后几乎与此同时,

  「我要烧了」

  低沉冷彻的少女声音,选择要把少年的声音盖下去的时机,遥远,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入了千惠的耳中。

  「!」

  随后。

  「————<我的疼痛啊,燃烧世界吧>!!」

  这个吼叫声如同压缩了锋锐的杀意,从身后扔了过来。

  话语结束同时,千惠眼前霎时变成深红火焰的颜色。猛烈的热量扑向面庞,随后身体被奋力的拽了起来,扔到了沙上,被拖起来。

  「呀!」

  「哇!」

  拉扯千惠的苍衣也突然惊叫起来,有种拉紧的绳子断掉的感觉。然后头发被烧掉焦臭在周围腾起,掩盖了周围弥漫的肥皂味,瞬间扩散到空气中。

  「…………!」

  被苍衣提着领口从一旁支撑起来,千惠瘫坐在了沙滩上,茫然的注视着眼前展开的庞大的泡沫之海,以及将泡沫消灭的火柱。

  她的脖子感觉不对。那么长的头发被及肩烧断,残骸与想要洗手时扔在沙滩上的菜刀一起,被涌来的泡沫之海所吞没,消失不见。

  这一幕,恍如梦境之中。

  唯独头发被烧断的异样感与脚的疼痛十分鲜明,其他的一切都缺乏现实感,仿佛在朦胧的噩梦里。

  「别怪我」

  只闻雪乃的声音与踩在沙上的脚步声。

  千惠呆呆的看过去,她看到身着哥特萝莉装的雪乃,那头漆黑的头发和那身裙子摇摆着,在白茫茫的沙地上朝自己走来。

  缺乏现实感的世界中,她的黑色身影好似死神。

  她手中的美工刀还有顺着卷起衣袖的左手流下来的血红,在这个缺乏色彩的世界中显得异常强烈。

  雪乃说的话进入头脑,千惠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注意到她在说自己的头发。

  「诶…………啊……」

  「呃……千惠同学,你没事吧?」

  苍衣担心地凝视着千惠。这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式的表情出现在这个地方,反倒显得不正常。

  「………………」

  苍衣观察千惠呆呆的样子,又向雪乃看去。

  雪乃就好像对千惠已经失去了兴趣,望着冒泡的白色大海,注意到苍衣的视线后,微微颔首。

  两人几乎同时向背后看去。

  他们两人视线的前方,是半跪在沙滩上垂着脸的幸三,以及从他背后防护堤方向的森林中走来,走下防护提楼梯朝这边走来的两个男人的身影。

  4

  泡沫流走了。

  来自大海另一头,将海面完全覆盖的泡沫从海中涌入河流,发出声音,向河道倒灌。

  泡沫的块一边发出揉搓的声音,一边覆盖河流,逆流。

  泡沫黏在河口附近的沙滩,黏在铺装过的混凝土河岸,黏在长满的水草上,一边沿着河水,逆流。

  人鱼的尸体在逆流。

  淹没河流,朝着与河流相连的水渠,朝着排污口,朝着下水道,朝着自来水管,逆流。

  泡沫从海底到达河流,就像欲将地面上的生物蚕食鲸吞的巨大章鱼的触须,沿河面蠕动而去。

  就像水螅的触手。

  为了抓捕王国的居民,贪婪的进食。

  要不了多久,泡沫就会将河流、沟渠、下水道完全吞没,然后从沟渠、从排水口、从水道溢出,步步紧逼,将人渐渐吞噬吧。

  步步紧逼的将死的人鱼,化作泡沫的人鱼的遗骸,会从充满腐败的水之王国而来,在我们脚下展开,化作泡沫的逆流而上,溢出————我们会被捕捉,被溶化,最后被腐蚀殆尽吧。

  …………………………

  †

  ……幸三跪在沙上,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样子,发出呜咽,不断地呢喃着。

  然后

  「我想起了一件事。人鱼国王居住的王宫,在书中的描写是『用贝壳修成了屋顶』吧?」

  「………………」

  在苍衣等人的注视中,与一声不吭的丧葬屋一起走在沙滩上,披着沾满鲜血的衬衫的神狩屋静静地对众人如此说道。

  苍衣也好,雪乃也好,全都不知道神狩屋这突然开始说的是什么。但是,唯独千惠呆呆地看到神狩屋的那个样子,或许在感到害怕,「噫」地叫了一声,一瞬间忘记了呼吸,在苍衣支撑下的身体僵硬了。

  苍衣和雪乃也对神狩屋这个样子分别皱紧眉头,可是雪乃立刻转为索然的表情,于是苍衣立刻想到发生过什么。

  神狩屋被捅了,作为『人鱼公主』中的一个情节再现出来。

  恐怕是被拿出菜刀的牧子。或者,难道说……苍衣从千惠浑身是血的样子察觉到,这是千惠干的。

  「…………」

  「在基督教的象征意义中,贝壳象征的是守护里面人们的灵魂直到审判之时的灵魂墓场」

  在众人的视线中,神狩屋用极为平常的语气说道。

  「在玛雅文明中,贝壳也被当做地下世界的亡者国度的象征。用贝壳建造的人鱼国王的城堡,或许正可谓是存在于海底,与死者国度的王城相对应的,死者灵魂居住的城堡」

  神狩屋的手伸进裤子口袋,说着这些话,不久站在了幸三跟前,俯视着他。

  苍衣说

  「……察觉到了么」

  「这个情况,再看不出来可就说不过去了呢」

  神狩屋耸耸肩,如此回答。

  「他现在是被自己心中汲出的<噩梦>所囚禁的状态。头脑里面的东西可能被幻觉或者纯粹的负面感情一类的东西完全改写了」

  「……」

  「现在,他的一切感情都被溢出的<噩梦>所吞噬,我想他大概看不到周围的情况,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这是典型的<异端>化的先兆之一。尽管如今在疯狂的作用下,他的自我障壁正逐渐崩溃,但幸三先生所怀的<泡>引发现象之规模如此庞大,进展却如此缓慢,令人吃惊。我明白幸三先生的自我意识有多么强大,可不管怎样,都为时已晚」

  神狩屋的话语中流露出几分寂寞。

  「这是头一次看到正在变成<异端>的人么?」

  「……」

  苍衣没有回答。

  可是苍衣见过相近的情况。那是以前情况演变成必须杀死雪乃同班同学的时候所目睹的……那个少女的样子。

  苍衣不会回答。

  神狩屋似乎也没有向苍衣寻求答案。他看着幸三,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他让怎样的噩梦留在了他的内心」

  神狩屋说到。

  「白野,你知道的吧?」

  「……」

  苍衣犹豫着,不知究竟该不该说这件事。神狩屋和幸三的噩梦虽然不同,但非常相似。

  可是苍衣没有选择。

  「……幸三先生的<噩梦>……是“所爱之人相继死去”」

  「…………是这样啊」

  听到苍衣的解答,神狩屋点点头,不解似的眯起眼睛,向幸三看去。

  他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同情,好像是感同身受。可是神狩屋接下来说出的话,完全背离里苍衣此刻的想象。

  神狩屋说。

  「他————明明相信灵魂,为什么会害怕这种事情呢?」

  他的表情是纯粹的困惑。

  苍衣瞪大双眼。神狩屋拥有着与幸三无限接近的<噩梦>,却全然无法打从心底的理解幸三所怀的恐惧。

  「神,死后,如果真的相信存在这种东西,我觉得没有必要害怕」

  真正不解的目光落在幸三身上,呢喃起来。

  真正不解的样子里,流露出悲哀。

  苍衣下意识想要去问,可雪乃忽然站在了苍衣身旁,对他小声说道

  「————没用的。那个人已经无法理解那些东西了」

  雪乃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神狩屋身上,没有去看苍衣的眼睛,压低声音如此说道。

  「咦……」

  「那个人似乎在知道<神之噩梦>这个概念的时候就变成了无神论者。他认为天下间引发的灵异现象全都是由<泡祸>变形而成的,灵魂是<泡祸>创造出来的冒牌货」

  「……!?」

  「有道是,恨错不恨人对吧?」

  「……嗯」

  「可恨的只有<泡祸>。这是<骑士团>最基本的概念之一,可是一般无法那么去想。不过那个人就像白痴一样,认真的将这个概念转换成了自己的观念。到头来,超常现象会有人格的可能性,灵魂也好神明也好,所有现象都被他全盘否定。尽管这么做很扭曲,但这样一来就能毫无保留的去憎恨了」

  雪乃粗暴的说出这些话。

  「为什么这样……」

  「不清楚。现在我觉得,如果承认<泡祸>有人格再去恨的话,他总有一天会恨自己的未婚妻。会不会是这样呢?」

  「……………………啊,是这样么……」

  「听说神狩屋先生在身居深山的<丧葬屋>那里变成了废人,好几个星期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不吃不喝。疯透了呢」

  雪乃面无表情的说道。

  也就是说,神狩屋确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对死不了的自己感到绝望,或者已经感到了绝望————所以害怕自己会憎恨成为一切起因的志弦。然后为了回避这种情况,发自内心的作为理论对<泡祸>继承了原本之人的人格这种思想加以否定。

  如果那只是模仿志弦的“现象”,就算憎恨那个“现象”也不会憎恨志弦。

  神狩屋内心的一部分俨然缺失,损坏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

  于是,这也是场悲剧。神狩屋为了维持“不去憎恨志弦,想要一直爱着志弦”的感情,就连有朝一日或许会见到志弦——志弦的幽灵、灵魂、转生——的可能性都从自己的内心舍弃掉了。

  他是就算历经数百年也无法与人鱼公主的灵魂相遇的王子。

  是将或许能够和有朝一日得到永恒灵魂的人鱼公主在天堂相遇的可能性亲手抛弃的王子。

  可能会永远都要活下去,永远无法前往天堂的他,选择了死后也没有灵魂,化作泡沫消失的人鱼的世界观。

  这位王子是————神狩屋是————

  在真正意义上,已经绝对永远都无法遇到志弦。

  绝望的王子。

  「…………」

  「真是个蠢兮兮的浪漫主义者」

  『可悲的男人』

  苍衣什么也没说,雪乃面无表情的数落神狩屋,站在身后的风乃眯起眼睛。

  『不过他非常聪明。幸福往往存在于过去』

  风乃哂笑起来。

  『封闭未来只看过去的话,幸福虽然不会增加,但也不会减少,和点滴的幸福一起腐朽,何尝不是一桩乐事?』

  「…………」

  她的声音,神狩屋听不到。

  神狩屋在这个时候,静静地抬起脸。

  「……好了,让他的<噩梦>结束吧」

  神狩屋平静的表情中,流露出对幸三的同情。

  不,其实他只是装成了这样,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空虚。

  看到神狩屋这样,苍衣在理解的时候,也发自心底的————同情幸三。

  「白野,能够有劳你么?」

  神狩屋要求道。

  苍衣几乎要用指甲掐进胸口,撕下皮肤一般,将自己心中萌生的对幸三的同情强行剥离。

  「已经……救不了么?」

  「……不行了吧」

  「没救了」

  苍衣犹如最后抵抗一般问出来的问题,立刻遭到了神狩屋与雪乃的否定。

  「完全没有从<异端>恢复的案例。就算恢复了,一度溢出到这个世界的<噩梦>也无法消失。也不可能将规模如此之大的<泡祸>弃之不顾,我们已经无法遏制了。能够将其根绝的,只有能够破坏<噩梦>本身,还原所有者的————<梦醒的爱丽丝>,你而已了」

  苍衣俯下身。

  「…………………………」

  幸三在沙地上发抖,憋着声音哭泣的身影,非常渺小。

  苍衣胸口很痛,可苍衣还是无法对此坐视不理。

  必须杀死他。

  以前拥有「为了雪乃」这个明确的“理由”。可是苍衣以前都不曾知道,在没有这个“理由”的情况下去使用这个<断章>竟会让胸口如此痛苦,就犹如受到苛责时所伴随的感受。

  苍衣头一次察觉到。为了拯救多数人这个“大义”无法取代那个“理由”。

  真是令人作呕的罪恶感。

  即便如如此,苍衣还是将背信之语,将<断章诗>,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随同背信的记忆一同。

  「谁也…………<谁也无法束缚你的形态>」

  苍衣说了出来。犹如吐血一般。

  身穿白色连衣裙,青梅竹马的少女最后的身影,在头脑中闪过。

  苍衣挣脱影像。心脏被紧紧抓住。

  「————<改变吧>」

  说完。

  幸三的躯体猛然一颤。

  瞬间,以高到丧失现实感的密度充满世界的“某种东西”从空气中彻底脱落。然后伴随气压急剧下降的感觉,产生严重的耳鸣——————

  一瞬间犹如闭上了眼睛,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然后回过神来的时候,本在眼前的幸三的躯体,成了单纯的一堆泡沫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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