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小红帽·上 五章 此女行于狼之森

  1

  冈知沙都摇摆的头发上,卡着酸浆似的红色发卡。

  「………………」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的走在路上。此刻,知沙都在完全染上夕阳之色的天空下,独自一人走在广阔的住宅区之中。

  从小爱家出门与大家分别后,已经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个时间,所有人应该已经到家了吧。而这个时间,知沙都还在外面,而且不是朝着自己的家,而是朝着小爱家,独自走在路上。

  知沙都发现,自己忘了东西。

  知沙都把大手提包带到了小爱家之后,坐在了房间的角落,然后把包搁在那里,忘记拿就直接回家了。

  来的时候应该带着的包没有带在身上这件事,在快到家门口之前都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知沙都已经快到自己家门口,可是为了取回落在小爱家的包,不得已在天色暗淡下来的天空下,再次循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

  「………………」

  这段路寂寞而沉重。

  这是一件完全开心不起来的事情,知沙都在那个朋友圈中,自己住的地方离小爱家是最远的。

  这个小镇的小孩子上的都是同一所小学,即便如此,知沙都到初中才遇到小爱,两人此前的交友范围完全没有交集。小爱住在比较靠近车站的地方,而知沙都相反,住在外围。然后因为小镇最初集中开发建造的规划,民宅整体上越靠近车站就越旧,越向外围就越新。这是小爱和知沙都的交友关系没有交集的最大原因。

  在这个圈子里,从这个方向回家的就只有知沙都和律子。

  律子现在失踪了,知沙都要一个人从小爱家出发要走上单程大约十五分钟的路回家。

  路这么长,中途就应该察觉到,可是迷糊的知沙快到最后才发觉落了东西。知沙都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习惯于完全看不到周围,几乎不会记得路上的事情,发着呆,一边故作沉思状一边走。

  然后她同样习惯摆弄自己的发梢。

  「………………」

  虽然知沙都对自己如此迷糊感到失落,但她还是带着这份失落一边发呆,一边在路上走。

  知沙都是个很迷糊,爱看书,将认生的毛病从还是小宝宝的时候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孩子。

  大概身边的人都觉得她很胆小,但她特别应付不来的只有人,可是天下间没有人类参与的事情实在少之又少,所以她对大多数事情都很胆小。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

  不擅长应付不熟的人,不擅长去看人的眼睛,不擅长和人说话,不擅长加入到圈子里。

  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读书,想事情。

  不过,只是这样当然是不行的。虽然也并非这样的原因,不过知沙都小时候搬到这个镇上来的时候,遇到了住在附近,能够无忧无虑向人搭腔的律子。

  知沙都不擅长交际,所以会无条件的迎合主动跟她搞好关系的人。

  从那以后,知沙都就和律子形影不离。

  只要和律子在一起,就算把包忘了,应该也能更早的察觉到。

  虽然律子那无忧无虑的天性致使她不会注意小事,但静不下来的性格会令她东瞧西看,能出人意料地发现这种事情。

  律子会想什么,会看什么,会在意什么,知沙都比任何人都清楚。

  无法藏在律子背后的生活对知沙都来说,除了不安什么都不是。

  现在知沙都和律子分在了不同的班,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被小凛看上了,但知沙都心里……还是只有律子。

  但这也没有办法。毕竟不在一个班,这种事对小孩子来说就像命运的捉弄,束手无策。

  加入了小凛的交友圈之后,单论没有被欺负这一点就已经很走运了。

  毕竟不能永远都只藏在律子背后,所以只能将这件事当做新生活的开始。

  而且知沙都并不讨厌第一个找自己说话的小凛。

  可是小凛明确地想把知沙都当成可怜的孩子对待,这件事最近让知沙都感到困惑。

  知沙都很迷糊,总是把事情搞砸,在琐碎的事情上能够得到保护,她很开心。

  但是,虽然不是没有明确的想过小凛是在拿这件事出来在大家面前展现她的领袖风范,但把她供得高高在上,总觉得很恶心。

  当然,知沙都虽然有意拒绝,却也没有其他选择。

  久而久之一定就会习惯的。难得小凛二话没说就做了知沙都的朋友,知沙都自然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小凛是知沙都在班上唯一能够依靠的重要的朋友。

  可是事到如今,知沙都渐渐感到身边的情况不正常,对凛子产生的异样感也渐渐变得强烈,反而对律子的感情越来越浓重。

  ————小律,没出什么事吧……

  知沙都无精打采地走在渐渐黑下来的路上,沉浸在思考之中。

  这个状况有问题。律子消失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小爱做出证言时的状况也是,为了保护小爱而进行的集会也很古怪。

  可是就像小凛对知沙都的态度一样,无法将这种古怪想象成明确的形态。迷糊的知沙都最多只能认识到这种异样感是一种漠然的恶心。

  而且,那个叫做驰尾勇路的少年也很可怕。

  他粗暴而不良。大家都没有怀疑他有灵感。

  可是,他真的能找到律子么?

  真的能找到么?

  然后,知沙都心想。

  到底,律子她…………还活着么?

  「………………」

  下意识的想了不好的事,知沙都又消沉了。

  这是不能思考的疑问。知沙都内心深处隐约有种“最糟糕”的预感,因此这是断然不能思考的疑问。

  想到的瞬间,一种好像有把大锤朝心脏挥落的感觉向胸口袭来。

  黑影在头脑和内心扩散,然后如同对呼吸器官施加抵抗一般,呼吸慢慢变得沉重,变得深沉,变得痛苦。

  随着日落渐渐暗淡的小镇景色,就如同心中的景色。

  微风融入夜的气息,渐渐渗入知沙都从白天出门一直穿到现在的衣服,滑过她的皮肤。

  因为事件而没有行人的住宅街的街道上,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响起。

  天上的光已经微弱到不足以在路上制造出影子。柏油路面上,路灯和玄关灯的光线中,知沙都每前进一步,朦胧的影子的形状和角度都在随之改变。

  「………………」

  这一幕寂寥,仿佛就是映照自己心象的风景。

  知沙都在这样的光景中,垂着头,向前走。

  踏……踏……踏……

  自己鞋子发出脚步声,于昏暗灯光中延伸的道路上回荡。

  在久久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弥漫着类似废墟的氛围,空荡荡的路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淡然的响着。

  将路两侧塞满的,是商品住宅如出一辙的墙壁,和如出一辙的玄关门。

  然后是如出一辙的玄关灯。在这里,是相同墙壁和相同的灯光长长地排列在一起,空虚的无限回廊。

  踏……踏……踏……

  犹如树海般广阔的住宅区,不论走到哪里看起来都一个样子。

  在这片栉比鳞次形态相同的一幢幢民宅毫无生机,就像一张张面具,感觉不到人的生活气息,如同已死的珊瑚丛的水泥森林中被独自留下,感觉仿佛全世界的活人只有自己,幽深的寂静和孤独空泛地感充斥着

  世界。

  踏……踏……

  闯入垂下的视线的,是自己正在前行的鞋尖。

  然后脚下展开的,是被白色的昏暗光线照亮的,犹如没有色彩的万花筒旋转移动的朦胧影子。

  知沙都盯着这两样东西,感受着空气中的某种异样感,淡然地走着。

  淡然地,淡然地走在如出一辙的商品住宅无限延伸的道路上,不久,临近了一个被路灯照亮的小十字路口。

  踏————

  踏……

  此时,前进的脚停了下来。

  忽然一个奇妙的东西,映入了看到十足路口的视线中。

  一直俯下的视野在临近十字路口,同时,那个闯入视野。在以住宅用地仿佛被扭曲的角度上交错的十足路口的一角,那个“什么”突兀的存在着。

  傍晚的十字路口上。

  名为十字路口的,突然变得开阔的,空荡荡的空间中。

  从围墙的一角,小巷的背后,在人头部的高度悬浮一般。

  那是————

  一只手。

  如死人一般煞白,伸长的细长人手,如同从围墙背后将路拦住一般长在上面,然后就像在招手一样,以脱力的形态正伸向十字路口。

  「…………………………!!」

  看到那个的瞬间,知沙都心脏猛然一跳,恶寒窜上背脊。

  知沙都听过的,突然从阴影中冒出来的那只“手”,将那位朋友带走的“手”的记忆重现,恐惧顷刻间爬满全身,鸡皮疙瘩瞬间冒起毫毛根根倒数的感觉席卷每一寸皮肤。

  那只异样的“手”伸展开,犹如将女尸之手的关节扯开,将皮和肉拉长一般。

  站在突现“那个”的夕暮之下的十字路口前,面对这骇人的一幕,知沙都张大双眼,全身僵直,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整个人如同冻住了一般杵在了原地。

  她本能的感觉到,不能留在这里。可是恐惧让她双腿发软,使不上力气,别说转身逃跑了,就连后退的力气都没有。

  她双膝丧失力量,光是维持意识不至当场瘫坐下来,已经让她耗尽气力。她拼命支撑住冒出鸡皮疙瘩颤抖不已的双脚,听着牙齿开始打哆嗦的声音,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异物,像一根会颤抖的棍子一样杵在原地。

  「…………………………!!」

  发不出声音,喘不上气。

  知沙都感觉呼吸声会被“那个”听到,顷刻间酿成无法挽回的状况,于是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一口气也无法吸到肺里。

  她屏气慑息,面对那个异常之“物”。

  就连度过这段时间都让她恐惧。那只“手”还是向十字路口身处,手腕无力地垂着,一动不动。就像死掉的东西。

  不对————

  滋噜

  此刻,“手”如同被扯向胡同一般,长度缩减。

  「!!」

  知沙都吓了一跳,不由动起脚,退了一步。

  可是“手”没有变化,运动没有停止。

  白“手”依旧想被拖着一样,以沉重的动作缓缓吸入围墙的阴影,恍如噩梦,缓缓缩进十字路口看不到的另一头。

  滋噜、滋噜……

  动作沉重得仿佛能听到声音。

  即便如此,“手”的长度确实地在缩短,不久,手腕变得只能看到前端,随后就连前端部分也消失不见。不久,夕暮下的十字路口中回复当初,只留下了空洞的空间。

  空虚充斥寂静。

  一瞬间的空白。思维停止,时间停止。

  下一刻————

  「——————————————————!!」

  没有形成「哇」,既不是惨叫也不是喘息的声音从喉咙中溢出,经过压缩的恐惧和狂乱在脑中爆开。知沙都面部痉挛,肺脏和心脏在翻滚,能动起来身体活动所有部件,就像绷掉栓锁的螺丝弹出来一般,转身全力逃离这个地方。

  脑袋完全被刷成一片空白,所有东西从头脑中被轰飞出去。总之,为了尽可能远离这个十字路口,知沙都全身的所有零件活动起来,没有理会那个究竟是什么,被本能的恐惧驱逐、逃离。

  知沙都胡乱地挥动手脚奔跑起来,脚仿佛要被绊住似的,循着来时的道路逃了出去。

  她张大双眼。

  道路漫长地延伸,视野激烈地摇晃。

  穿过许多的玄关前,光线微弱的昏暗景色。

  然后是小路口和十字路口,穿过一、二、三、四————

  「呐」

  此刻,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突然从旁喊过来,知沙都不假思索的向那边一看,随即与那个又窄又黑的小巷中,眼睛和嘴的部分开着空空的黑洞的惨白的脸一般的东西视线相交——————

  「…………………………!!」

  霎时,知沙都全身寒毛竖了起来。然后此刻,她的右手被黑暗中犹如触手一般伸出的手抓住,正在奔跑的身体被那个东西用力扯住,伴随令她呼吸停止的冲击,上半身被拖倒在地。

  「!!」

  知沙都栽了跟头,无法呼吸。

  虽然脚和肘部擦到地面,但和抓住胳膊的“那个”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如同潜藏在拐角阴影处站着的“那个”,就像从死人身上割下头发鼻子还有耳朵后揉捏全身,放弃复原一般,做工异常拙劣的“人类”。这个可怕造型物就像单用粘土烧制出来的白色胴体上,放上了只钻了三个黑窟窿的头部,伸出异样细长的手脚,站在黑暗的小巷中,抓住知沙都的手臂。

  「啊……啊……啊……!!」

  知沙都发出不成尖叫近似喘息的惨叫,拼命挣扎想要逃跑。

  丧失力量站不起来的身体被“那个”的手拖着,手和脚拼命地勾住抓挠柏油路面,在胳膊被抓住的状态中,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抓住胳膊的手力量越来越强,不断的拖着猎物的身体。胳膊被异常湿润冰冷的手抓着,想要逃离的抵抗被完全无视,身体咯吱作响被拖进黑暗的小巷。

  四肢贴地想要逃走的时候,头发被抓住,人被翻了过来。

  被抓住的手臂的肉在抽搐,肩膀要脱臼的疼。

  然后伴随好像背后的衣服被磨破的触感,背部在路面上拖动,无法分辨火热还是疼痛的强力摩擦的触感刮过整个背部。

  知沙都全身抽搐起来。鞋底在柏油路面上摩擦的声音也十分空洞,身体完全被拖进黑暗的小巷中。

  然后,仰面朝向黑暗狭窄的小巷以及天空的视野中,“那个”蓦地探出脸来。

  头部就像用煞白的尸肉揉成的团子,上空荡荡地开着两个仿佛黑色空洞的眼窝。被那个俯视着,知沙都不由「噫」地将气吞进肺里,下一刻,凄惨的尖叫从喉咙下面吐了出来……

  「…………嘅!」

  喉咙被抓住了。

  惨叫在成型之前被捏碎,中断。知沙都无法呼吸,她张大双眼,流着泪水,抓挠柏油路面。

  面无表情的“那个”犹如要捏烂气管一般维持着抓住喉咙的状态,另一只手不知从哪儿取出了一把巨大的剪刀。喉咙被摁住叫也叫不出来,知沙都只能脑袋里纵声尖叫,然而“那个”以毫无感情波动的动作,将剪刀闭合的双刃缓缓打开。

  唰

  铁之刀刃相互摩擦的微弱声音在极近距离传了过来。

  「…………………………………………!!」

  知沙都在内心叫喊,在内心惨叫。

  可是“那个”依旧以可怕的力量压住知沙都的脖子,“那个”的动作犹如粘土人偶在模仿人类记住剪刀的用法一般,笨拙的将剪刀打开到极限。然后将张开的双刃缓缓放下,贴在了知沙都被按住的脖子。

  「!!」

  冰冷的触感接触,并且夹住脖子。

  流着泪的眼睛完全张开。可是知沙都透着泪水的视线中,只有俯视自己的三个可怕的滚圆空洞。

  「……………………!!」

  哭泣,挣扎,摇头,乱动。

  可是压住脖子的手纹丝不动,知沙都开始窒息,在意识渐渐远去、白浊的这段时间里,她无能为力地不断发出摩擦柏油路面的声音。

  吱

  夹住两片刀刃中施加力量。

  「……………………!!」

  压迫与疼痛,很难称作锐利的冰冷刀刃压迫细细的脖子,压烂气管,然后刀锋如同压进去一般陷进肉里。

  ————不要!骗人的!不会的!

  面对死亡的明确恐惧,此刻爆炸般的侵染整个头脑。

  要被杀了!真的要被杀了!可是就算对死亡挣扎、抵抗,压住脖子的双手依旧丝毫没有松动的样子。

  然后施加在夹住脖子的剪刀上的力量,无情地变得越来越强。

  刀刃陷进肉里,甚至让脖子发出吱吱的声音,开始变形,继而压迫内部坚硬的组织,接着发出切割的声音,将肌肉、血管、气管,全部压烂。

  钢铁刀锋陷入气管,呼吸停止,喉咙里面向外翻出。

  嘎啦!

  喉咙里面发出声音,呕吐感使喉咙里面的东西逆流,可是从堵住的喉咙里只漏出了混着泡沫的空气,只有痛苦和泪水胡乱溢出。

  剪刀的刀刃进一步陷了进去,脖子像橡胶一样被夹住,溃烂,变形。

  冰冷的刀锋已经化作一柱滚烫的痛苦,刀锋撕破皮肤,剪刀的咬合口咬住脖子的肉,将肉扯碎一般切开,开始流血。

  ————不要!不要!

  视野与意识发白远去。

  吱吱吱……

  ————不要啊————!!

  咔嚓!!

  ……………………!!

  ……………………!!

  …………………………………………

  †

  此时,风乃就像感觉到什么东西的猫一样,突然抬起脸。

  『————上浮了』

  黄昏的森林中,风乃坐在装饰于腐朽的神社正面的坡度很大的屋顶上,在听到声音抬起头的苍衣等人的视线中,乐不可支地露出嫣然的微笑。

  2

  勇路的祖母在这个小镇开始开发之前便住在这片土地上,不过因为土地买卖搬到了靠近车站的房子里。

  其实这房子也谈不上在车站附近,是个位置很尴尬的商品住宅,现在是勇路和祖母两人居住的家。

  然后现在……

  「喂、快点!」

  瑞姬正在可以看到里面垂着木球的门帘等年代久远的家具的玄关里穿靴。勇路打开自家大门,对正在穿鞋的瑞姬怒吼。

  勇路手中拿着巨大的帆布包。勇路离开小爱家之后急忙回到家,在家里乱翻了一遍,将有野营兴趣的父亲曾经用过的大登山包拿了出来。为了应付要露宿的最糟糕的情况,在包里塞进了揉成团的毛巾和巧克力,匆匆忙忙准备出门。

  包的开口是用绳子捆绑的类型,揉成一团的毛巾就像炮筒一样从开口露了出来。

  勇路提着如此沉重的行李一边在玄关等待瑞姬,眼睛一边忙不迭地在外面的大路和周围扫视。

  勇路为了不再继续泄露情报,需要将小爱以及其他人的情况隐瞒下来。

  因此为了不被笑美逮到,勇路决定带上瑞姬,暂时在外面找个地方藏起来。

  一旦在笑美那里露脸,不知道会被笑美和雪乃做些什么。

  刚才回家一看,果不其然,笑美已经进行了部署,其中包括笑美用电话告诉祖母,一旦勇路回家就立刻和她联系。

  可是不知道<泡祸>也不知道<骑士团>的祖母并不知道笑美找勇路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

  勇路预料到这一点抢先下手询问祖母,问到笑美等人的事先部署后,告诉奶奶「我自己跟笑美联系」防止了告密,然而自然没有向笑美说过任何话,立刻着手为离家藏身做准备。

  话虽如此,也不知会不会有人什么时候直接过来这里。

  总之勇路带上了必需品,以离开这里为先决事项,把今后要在哪里过夜之类的事情留在之后考虑。

  最短要撑过明天星期天,最长可能就是遥遥无期的逃亡生活。

  幸好今天的周六,条件不错,总之不做任何解释先出家门,之后用电话告诉祖母「突然要去朋友家过夜」就没问题了吧。

  后面的事后面再想,现在没有那个余力。

  「…………」

  勇路一边思考着这些,一边表露出戒备与烦躁,站在玄关前面,这时穿着围裙的祖母漫不经心的探出脸来。

  「小勇,又要出门了么?」

  「嗯」

  勇路爱理不理地回答了祖母。

  祖母的态度与其说是温柔,更像是娇惯。她身为监护人是必须的,勇路也很感激她那么会照顾人,但勇路对这位祖母的感激与怀念并不完全。

  不只是祖母,勇路还恨所有的血亲。

  因为,虽说母亲上浮的<泡祸>是直接原因,但母亲的虐待残忍到了让勇路得到<断章>的地步。所以勇路完全无法原谅创造出这样的背景,而且都对此浑然不觉的血亲们。

  不论祖母如何热心的照顾勇路,不过是想得到赎罪的机会。

  勇路知道祖母对那个事件感到愧疚。然后说到连这份愧疚也感觉不到的父亲,在勇路心中已经是个不值得给予任何同情的生物。

  勇路虽然对祖母态度冷淡但并没有反抗祖母,这只是因为这么做没有好处。

  勇路按着打开的门,一边将好不容易穿好鞋子的瑞姬送到外面,一边关于外出向祖母做出了最低限度的解释。

  「我去朋友家了」

  「这么晚去?」

  听到勇路的解释,祖母吃惊地说道。

  「还没入夜吧」

  「是么?好像是啊……」

  祖母对态度强硬的勇路表现出困惑,但没有继续阻拦。

  「……那我走了」

  勇路说完,将提在手上的包挂在了肩上。

  「啊,啊……好的好的。路上小心。瑞姬也是」

  「……」

  祖母挂念地叮嘱。瑞姬站在门外,就算被祖母看着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勇路和祖母的对白。

  勇路摆出不耐烦的表情,视线从祖母身上移开,结束了对话。

  「我知道了。走了」

  勇路来到外面,哐当,门应声关上。

  继续说下去只会无谓的延长对话。勇路感到郁闷,脑袋里同时也对一如既往照顾自己的祖母产生交杂愤怒的疑问。

  对祖母那么粗暴,祖母没有察觉么?

  祖母什么也没想么?如果她对勇路的态度感到不满或者悲伤的话,为什么什么也不跟勇路说呢?

  可能是上了年纪,感情波动渐渐磨耗了。

  也罢。无所谓。现在不是思考这种事的时候。勇路向在玄关前等待的瑞姬使了个眼色,然后在周围看了一圈,为了赶快离开这附近,在夕阳下快步走起来。

  「………………」

  瑞姬一声不吭的跟了上来。

  勇路边走边想。

  该在哪里藏身呢?虽然姑且做好了准备,但还是想避免露宿的情况。

  有没有什么朋友可以让我借宿的呢?勇路脑中浮现出一位朋友,不过带着瑞姬存在一些限制。

  选项并不多。

  而且想法都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勇路一边走,一边摸了摸胸前口袋,确认薄薄的通信录在里面。

  必须向能想到的人从头到尾打电话确认一遍。

  首先必须去找公共电话。虽然用瑞姬的手机省去了麻烦也不用花钱,但瑞姬经常忘记充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冲到电。而且不知能否充电的手机,恐怕不能乱用。

  「…………」

  总之,先找公共电话。

  勇路决定之后,脚步不停,一边走一边挖掘记忆,思考哪里有电话。

  记得车站附近有,可那里容易被笑美他们发现吧?

  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呢?

  比方说……

  就像勇路想到这里时。

  「!?」

  勇路的思考蘧然中断,停下脚步。

  勇路看到少女突然从前面的小巷中窜到了前面的路上。勇路面对突如其来的人影摆开架势。可是出现的少女好像在逃离什么,很不正常。

  然后,勇路立刻认出了那是谁。

  少女不是勇路戒备的笑美或雪乃,但是他认识的人。

  「…………冈?」

  小爱朋友圈里的,冈知沙都。

  知沙都不要命地从胡同中窜了出来,完全联想不到以前见过的乖巧样子。这时,她看到了勇路,跌跌撞撞的冲向勇路身边向他求救。

  「……救……救救我……!!」

  「哇!」

  冲过来的知沙都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一边撞上去一般抓起勇路的上衣,几乎摔倒下去,藏在了勇路身后。

  可能腿已经跑不动了,可能身体在发软,知沙都抓着勇路的上衣,在背后瘫坐下去,从身后赶来的瑞姬差点被撞上,连忙躲开。

  勇路虽然稳住了失去平衡的身体,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知沙都的体重施加在了勇路的上衣上。她的感情已经完全被害怕所占据,整个人的感觉非同寻常。

  然后————

  踏

  传来了脚步声。

  住宅区的道路被异样的静寂所包围。在这被昏暗的夕阳包围的毫无生气的路上,那个踏在柏油路面上的坚硬脚步声,在耳中极为清晰的回荡起来。

  「…………………………!」

  以这个声音为分界线,这条路上的气氛为之一变。

  勇路、知沙都、瑞姬全都屏住呼吸,停止动作————然后犹如被冻住一般,注视着追逐知沙都从小巷现身的脚步声主人的身影。

  踏

  「………………」

  随着硬鞋底发出的脚步声出现的,是一个黑影。

  不知是因为从容,还是警戒心使然,那个身影踏着缓慢的脚步从小巷里出现后,点缀着冰冷敌意的双眸锐利地眯起来,向勇路等人看过去。

  「<雪之女王>……!!」

  「……托你的福,似乎落网了呢」

  穿着仿佛将光芒完全吞没的漆黑衣服的雪乃看到勇路和瑞姬之后,用犹如暴风雨到来前的平静声音说道。

  锐利的美貌,以及令人生厌的哥特萝莉装。在看到这套服装,还有右手握着的美工刀的瞬间,勇路立刻想到了其中含义,表情瞬间绷紧。

  这即是————最有效率施展<断章>所做的准备。

  现在雪乃已经做好了作为<骑士>杀死敌人的准备。

  尽管勇路最开始在『阿普尔顿』看到时就觉得她很凶恶,然而再次与作为<骑士>身份的雪乃正面对峙,她释放出与那时无法比拟的凌厉杀气,让勇路畏惧不已。然后,以始料未及的形式与这样的存在遭遇,令勇路的大脑在短短一瞬间陷入恐慌状态。

  「………………!」

  「至于你,之后再让我慢慢问吧」

  面对霎时被震慑住而僵直的勇路,雪乃低沉地如此说道。

  然后几乎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那个应该是雪乃随从的名叫苍衣的少年以及另一个女孩子从小巷中跑了出来,看到勇路,他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

  糟了。

  不逃掉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绝对不能在这里被逮到。可是勇路无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思维无法良好地运作。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小巷中逃出来,抓住我衣服的知沙都究竟怎么了?

  勇路一度向害怕地躲在自己身后的知沙都转过头去。勇路心想,总之不能放下她不管。虽然这个人对于勇路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但为了保守秘密,就算做得不对也绝对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难道,那个团体已经露馅了?

  勇路感到困惑。

  紧接着是混乱。

  可是就在勇路进行判断的这几秒种里,雪乃——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随着不祥的声音,将美工刀推满,解开缠在左手手腕上的绷带,将绷带向风中随手一扔,然后将闪耀着哑光的美工刀刀片放在了像刻度一样伤痕累累的左臂上。

  「!!」

  随后。

  「————<我的疼痛啊……>」

  「………………!!」

  勇路立刻明白,从雪乃口中编织出的话语是<断章诗>。

  勇路惊愕不已。难道她真的要不加区分地杀死有关联的人么!?

  恐惧与绝望攻占整个大脑,战栗顺着背脊爬了上去。

  然而

  「<……燃烧世界吧>!!」

  雪乃没有停下,释放出犹如压缩过的杀意一般放出压低过的叫喊,与此同时,刀片滑过就像刻度一样的皮肤。薄薄的铁片割开雪白的皮肤滑入肉中,接触到肌肉与神经,霎时,伴着「……呜!!」地一声遏制过的呻吟,雪乃的身体就像有电流通过,激烈地痉挛起来。

  然后————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噩梦>喷涌而出。

  瞬间,迸发出可怕的尖叫,同时,世界被染上火红之光的颜色,强烈的热量炙烤勇路的面部与皮肤,热风拨弄她的衣服和头发,向上喷发。

  「!!」

  是知沙都。知沙都娇小的身体,转眼间像火把一样燃起烈火。

  知沙都被火焰吞噬,捂着脸,发出惨叫。她的叫声极为刺耳,让人浑身发颤的沉痛恐惧刺激听觉与心灵,然后全部染成单一的颜色。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

  火焰。

  热。

  头发烧焦的刺鼻味道。

  手和脸被喷发而出的好似鲜红舌头的火焰烤到,向后退开。

  可是知沙都燃烧起来的手抓着勇路的上衣,勇路无法更进一步动起来,只能与发出尖锐惨叫的知沙都面对着面,跟着惨叫起来。与火焰中的知沙都对视着,与那双眼球被火焰烤得发白浑浊继而溶化的眼睛对视着,然后注视着认识的少女的面部皮肤翻卷起泡逐渐碳化,勇路不断从喉咙下面发出恐惧的惨叫,除此之外,一切都无能为力。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短短几秒钟,火焰卷起漩涡,火势像柱子一样飞涨,知沙都的身影在里面像影子般消失不见。

  火焰的味道,柏油烧焦的臭味,还有不同于勇路所知的一切东西燃烧起来的臭味,拒绝以理性本能以及常识进行一切分析的古怪臭味,眨眼间向周围的空气中扩散。

  而即便在这个时候,知沙都依旧如同在缩小一般,身体逐渐崩溃,惨叫也慢慢变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嘴唇以及一切都燃烧脱落,从已然化作漆黑空洞的口中吐出来的惨叫,已经变成类似吹泡泡的声音,渐渐消失,然后完全停止。

  抓住上衣的手松开落下,随后火势相继开始变弱。

  完全覆盖少女身体的火焰威力急剧衰减,在勇路面前从人化作物体知沙都裸露出碳化的皮肤,却仍在发出有活性的声音,执着地持续燃烧。

  然后知沙都变得完全不动的时候,缠着她执着地持续燃烧的火焰忽地犹如被吸向空中一般消失了。

  「啊…………」

  勇路看到了自己衬衫上留有的烧焦痕迹。

  这是知沙都向他求救,手接触过的痕迹。

  然后转过身去,只见血顺着耷拉下的左手流下来,血珠像雨一样嘀嗒嘀嗒从指间滴落的雪乃依旧是那副仿佛用冷彻的敌意化成的表情,紧盯着勇路。

  夕暮之下,犹若黑暗。

  雪白的容貌十分突兀。唯独滴落的血和美工刀的刀柄在这片暮色中显现出骇人而鲜烈的色彩。

  「………………!」

  「好了」

  雪乃静静地低声说道。

  「接下来轮到你了呢」

  「唔…………啊……」

  仍鲜明的残留着那个可怕火焰的热量的空气中,被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睨视,勇路呻吟着向后退去。汗水从全身喷出,被烤到的手臂和脸火辣辣地痛起来。

  ————杀了!

  勇路感到绝望。

  ————真的下杀手了!

  面对杀了一个人之后仍旧泰坦地犹如死神一般站在那里的雪乃,恐惧现在已经深入勇路的骨髓。

  不逃走的话,会被杀的。

  勇路看向身后。在勇路背后,瑞姬也脸色发青,呆呆的注视着这幅惨状。

  「……!」

  瑞姬突然察觉到了视线,用依靠的眼神看向勇路。

  然后,

  踏

  应着声音,雪乃在视线的一角向勇路和瑞姬迈出一步。

  「唔…………」

  勇路目睹这一幕的瞬间,表情依旧因恐惧而痉挛,张大双眼。接着————猛地转向雪乃,扯下一只挂在自己领口的安全别针,将其奋力刺向自己的手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掠夺自由之人啊,禁锢起来吧>!!!」

  针尖刺破皮肤,继而压入肉中。

  近似火热的单点疼痛擦过皮肤,陷入手掌的瞬间,小小的疼痛与唤醒自己心灵创伤的<断章诗>揭开了沉于心灵底端的“某种漆黑之物”的盖子。

  此前充满内心的,是对雪乃的,或者对死亡的纯粹的恐惧。

  可是以此为分界线,犹如揭开盖子后从打开一个小孔的内心深处的孔洞滴出墨汁,混入恐惧与憎恶的,可怕的浑浊而富有粘性的感情成为汲取原本存在的纯碎恐惧的水泵,将内心完全侵染。

  犹如毒素灼烧胸口,叫不出名字的,并不存在的,勇路心中独一无二的感情。

  这就是勇路的<断章>。

  勇路张开双眼。

  脑内开始闪回。

  这对勇路来说,是太过讨厌的原风景——————母亲将幼儿期的勇路关进去的,只有一张榻榻米大的空间里,在榻榻米上密密麻麻地竖起针的儿童屋中的情景。

  噗唰

  响起好似撕扯鲜肉的湿润声音。

  与此同时,雪乃踏在地上的右脚的轮廓,直到腿肚子周围,扭曲膨胀成好几倍粗细。

  「……唔!!」

  雪乃忍不住叫出声来,身体屈下,脚步停止。

  由于激烈的弯身动作,头发在反作用力下夸张的散开。可是雪乃没有蹲下去,抱紧自己身体,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从发丝之间用充满杀意的眼睛向上朝勇路瞪过去。

  「………………!!」

  看到她的眼睛,勇路只觉背上冲过一阵寒流。

  勇路的<断章>所造成的痛苦极为剧烈。勇路的<断章><刀山剑树>能刺出无数根铁针将接触地面之人的身体钉住,然后从钉住的部位让大量的针涌入体内,将人体捣碎破坏。

  现在雪乃的右脚中应该塞进了数量可怕的铁针,肌肉被破坏得如同碎肉,膨胀,皮肤被撑破才对。甚至达到了鞋子内侧被撕裂的程度。然而雪乃别说哭别说喊了,甚至没有丧失意识和战意。

  被无数根针刺穿肌肉,皮肤像帐篷一样被顶起,或破裂刺出,脚膨胀成了异样的状态。

  「……雪乃同学!!」

  身后的苍衣动摇地叫起来。可是雪乃本人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雪乃的脚因为严重的内出血瞬间发乌,身体一动血就会喷出来。然而雪乃对此不屑一顾,仿佛就算将被无数根针钉在柏油路面上的脚扯碎也不在乎,想要动起来。

  「咕……!」

  雪乃皱紧眉头咬紧牙关,发出呻吟。

  可是雪乃不可能动起来。无数金属已在她的脚中生根。变成这种状态,在勇路解除<断章>之前,凭人类的力量是无法动弹的。

  勇路是头一次对人使用。如此残忍的<效果>,最后令他自己手抖起来。

  具有抗性的<保持者>竟落得如此悲惨。可是更让勇路恐惧的,是这种状态下依旧顽强不息的<雪之女王>这个人的疯狂。

  「………………喂、瑞姬……」

  勇路低声呼喊身旁的瑞姬,与此同时,目光不离雪乃等人,一点一点的向后退。

  他要趁封住雪乃行动的时候逃离这里。

  「……」

  瑞姬点点头,悄悄走进岔路上的小巷。

  因紧张而相互瞪视的时候,勇路侧眼确认了那边的情况。勇路觉得,瑞姬的判断值得事后夸她几句。之后勇路只需要脱离大路,全力逃走。

  「……好」

  正想到这里,试图动起右脚的雪乃抬起脸。

  她的眼神锐利,散发出强烈的意志。而雪乃的行动与她的眼神并无二致,她放弃从地面把脚抽出,直接瞪向勇路,重新握好美工刀,张开嘴,吸了口气。

  勇路反射性的大叫起来。

  「<禁锢>!」

  「唔!!」

  雪乃的右脚发出肉被进一步撕碎的声音。

  雪乃打了个趔趄。与此同时,过去恐惧的感情汹涌地灌入勇路内心,污染他的胸口。

  「雪……!」

  「别动!!」

  勇路忍住呕吐感对正要冲向雪乃身边的苍衣大喊,将安全别针的针头指了过去。

  「!」

  苍衣露出困惑的表情,停下脚步。但与此同时,勇路立刻转身冲进了岔路,然后朝着小巷,然后追上小巷那头看到的瑞姬,抓起她的手,直接拉着她跑了起来。

  逃走。总之必须逃走。

  一定要让我们逃掉。我们的事情暴露到什么地步了?

  勇路背着行李,手中感受着牵拉中的瑞姬的重量,拼命逃走,然后开始思考。

  最该逃的人是谁?

  对,首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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