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石竹花·上 一章 很远很远的庭园

  1

  ……不合适。

  咕咚

  当发出小小的声音,将插了一株百合小花瓶放下来的时候,石田臣注意到,这是头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摆花,于是产生了这样的感想。

  阿臣用从主屋独立出来的仓库二楼当做自己的房间,这里墙壁与天花板都很老旧。

  在这个给人印象满是尘埃的房间里,塞了大量的书和CD以及体育用品,是个杂乱无章的男生房间。而在这个房间里,白色的花朵恍如点亮了微微的光芒,格外显眼。

  「…………」

  这是从学校桌上的花瓶中擅自拿回来的花。

  是为琴里之死供奉的,花。

  是她死亡的,象征。

  琴里的,象征。

  像个男孩一样的她,对花不感兴趣。

  她应该一次也没再自己的房间里摆过花。

  而她的桌上,现在摆满了花。而且身为男人,身为她男朋友阿臣的房间里,却摆着连她都不曾摆过的花。

  阿臣心想,这是多么的讽刺啊。

  如果她知道自己正被假托于花,一定会害羞地「才不像」失笑起来,要么会直接嘲笑这种行为吧。

  即便如此,阿臣还是觉得她与这朵花与她很配。

  虽然百合所象征的秀丽与她完全不搭,可至少这朵娇小而精悍的白花比起鲜艳的花更适合她。

  「琴里……」

  于是,一切由花而始。

  ………………

  2

  「白野,说来唐突,本周六我准备去探望千惠。你去不去?」

  苍衣放学后和往常一样来到『神狩屋』。店长神狩屋——鹿狩雅孝手里拿着红茶茶杯,对苍衣说道。

  「……咦?」

  苍衣对突然提到的名字吃了一惊,不由反问

  「千惠……是那个千惠同学?海部野家的……」

  「没错,没有别人了」

  神狩屋觉得很滑稽似的笑了起来。

  「也、也对……」

  尽管嘴上这么说,可苍衣的表情显得十分困惑。他并没有忘记海部野千惠,甚至可以说,他在内心的一个角落里,一直对两个月左右前的事件中受害的少女耿耿于怀。尽管想找机会问问她的情况,可是在没想到,这个时机来的这么突然。

  「这个周末么……」

  苍衣那张作为高中男生来说略显细腻的脸上依旧飘着困惑之色,朝着店内老旧的天花板注视过去。

  「不方便么?还是说,你不想见她?」

  「没、没有,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在想,下周暑假就开始了,选在这个时候感觉有点……」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是我没考虑周全」

  神狩屋随手挠了挠有些少白睡得很乱的头发。

  这位穿着皱皱巴巴的马甲带着大框眼镜的旧货店老板,与他那弄错时代脱离尘世的外表分毫不差,疏远社会的洪流。是那种明明十分博学,了解历法的起源,却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的类型。所以他肯定在指定日程表的时候,根本就没把自己早就已经毕业的名为学校的历程考虑进去。

  「话虽如此,不过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唔」

  在做圆桌对侧的神狩屋放下茶杯,面露难色。

  现在是七月下旬。持续了一段平安无事的安宁日子,暑假已近在眼前,还差半个星期。

  太阳已经完全转为了夏日的面貌,虽说时值傍晚有所减弱,但外面仍旧暴露在久久不落的艳阳之下。尽管充满夏天与炙热味道的空气如今也正在外面弥漫着,但这家由昭和时代的照相馆改建而成的旧货店内,仍旧和摆在货架上的商品一起,仿佛被时间所遗忘,尘埃满布十分淤塞,冷飕飕的。

  这也仿佛将店长给人的感觉原原本本的反映了出来。

  可是稍微想想就能注意到,住在这里人都怀着各自不同的理由,疏离世事。

  「嗯嗯」

  比方说,这位手里拿着红茶茶壶站在苍衣等人落座的圆桌旁,摆着一张令人透不过气来的表情,正严阵以待为喝完红茶的人续杯的,初中生年级的少女,也不例外。

  「嗯嗯……嗯?怎么了么?白野」

  「嗯?什么也没有,飒姬」

  短短的头发上插着几只彩色发卡,上下穿着短袖短裤。从袖口与裤腿中伸出来的手脚,缥缈与活力并存。她————田上飒姬,因个人原因没有上学,由于平日整天都不外出,所以是个与暑假无缘的人。

  「……雪乃同学,你准备怎样?」

  「你指什么?要是说去探望的话,那和我没关系。要去你自己去」

  听到苍衣的提问,坐在苍衣身边的椅子上,一直在用勺子搅拌红茶的,身穿水手服的时槻雪乃,冷冰冰的作出回应。

  她凛然的美丽脸庞之上,正挂着抗拒一切难以接近的顽固之色。然后,装饰在扎成马尾风格的黑发之上的花边华丽的黑色缎带,给她那身清秀的水手服增添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正是所谓的哥特洛丽塔式的小道具。

  然后,藏在她那身与入夏之后格格不入的长袖春秋装的袖口之下,缠在手腕上的白色绷带,不祥地若隐若现。

  那是令见者不由发憷,同时也催生出强烈异样感与抗拒感的黑暗之花。

  她美丽而蜇人,因此一般人就算是要向她搭话都会有所犹豫。而若是知道她默不作声不断搅拌红茶的仿佛神经质一般的动作,其实是因为舌头怕烫而不停地想让红茶冷却的话,又会产生别的感情。

  苍衣微微一笑,说

  「雪乃同学在暑假的时候,是不是也松了口气呢?」

  「你故意说的么!?杀了你哦!」

  咣,茶杯发出声响,雪乃松开勺子狠狠地瞪了苍衣一眼。

  不管怎么说还是被察觉到了。苍衣笑了笑开口道歉

  「啊哈哈,抱歉」

  雪乃在桌上握紧拳头,险恶地沉吟起来

  「………………我杀了你……」

  雪乃身为〈骑士〉是一名『复仇者』

  因此她厌烦日常的生活,认为那是应该舍弃的东西。

  不过,并不表示她不在意学校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

  她是意识到了却想要无视。实际上,一旦有状况发生,就算平日在白天,她恐怕还是会不容分说地离开学校。不过苍衣希望雪乃能够尽可能的过上正常的生活,实在看不下去她一直佯装不知的样子,也为此感到担心。

  「……那么」

  苍衣趁雪乃转向自己,再次问道

  「那么,雪乃同学不去么?」

  「我为什么要去。又不是〈骑士〉的职责」

  再没有什么,比雪乃的回答更不配合的了。

  「这种事交给负责人还有爱操心的家伙来办不就好了。再说了,随便去见其他〈支部〉的人,这样好么?事件明明才过去没多久,这个时候,她说不定还没稳定下来」

  雪乃撩起头发,带着讥讽的味道说道。

  可是先不提她的态度,她话中的内容,实质上是〈支部〉之间不成文的规定,也有对千惠的挂虑。

  苍衣喃喃地说道

  「……雪乃同学,真的很耿直呢」

  神狩屋和飒姬开心地接着说道

  「嗯,没错」

  「就是啊。我明白」

  「…………!」

  话音刚落,雪乃转为一张之前从未见过的阴沉表情,抿住嘴,奋力地别向一旁。

  「…………………………」

  雪乃就这样,摆着一张咬牙切齿的表情,不开心地沉默下来。

  随后许久,她仍旧摆着这张脸,眼睛注视着红茶的表面,唯独嘴唇突然动了起来,喃喃低语

  「…………再说了,我又怎么有脸去见她啊」

  听到这话的瞬间,苍衣也明白了雪乃想表达的意思。

  「神狩屋先生也好,白野同学也好,总不会已经忘了吧。我们是那个人的————杀父仇人哦?」

  「嗯……」

  「说的没错」

  苍衣和神狩屋,点了点头。

  †

  周末对于白野苍衣来说,是能够长时间和雪乃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

  自从和雪乃相遇之后,一直如此。可是这个周末看样子将不得不放弃这样的乐趣,成为例外的日子。

  「……」

  苍衣答应神狩屋邀请的第二天,比以往稍早一些到校。

  苍衣每天都相当忙碌。尽管苍衣平时就会收看大家谈论的电视节目,阅读杂志,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过昨晚要就周末突然要去旅行一事跟父母商量,花掉了不少时间,所以削减了预习课程的时间。

  苍衣断然不是一个特别踏实的学生。

  做到不起眼的认真,才是苍衣的理想状态。

  在这一点上,削减时间也是应该的。毕竟抢在上课前才开始赶作业和预习,在学校是人人都会做的事情,这绝对不是引人注目的行为。

  就苍衣的个人准则来说,只要能够赶在上课前完成就不存在任何问题。

  只不过,也有极少数的人为此而头痛。

  「啊!怎么会这样啊……!」

  临近上课的时间才赶到学校的敷岛让,首先直奔苍衣的座位,当他看到苍衣的情况后充满绝望惨叫起来。

  「……诶?」

  苍衣刚从英语词典中抬起脸,便看到了眼前敷岛让那傻大的身体。苍衣抬头看去,只见敷岛那短发加上黑框眼镜这种也算不上难看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表情。苍衣被他夸张的反应吓得向后一仰。

  「怎……怎么了?」

  「难……难不成、白野你、第一节的翻译、没做……?」

  敷岛对瞪圆眼睛的苍衣说道。

  「啊、嗯。还没做完」

  苍衣答道。而后,敷岛面临世界末日一般惊慌失措,摇摇晃晃了退了一步,悲叹起来

  「呜呜哇,怎么会这样!今天点到我的概率可是很高的啊,拜托你了白野,这样下去会来不及的!」

  「啊……」

  对苍衣的偷懒而头痛的极少数人,就在这里。

  准确的说,大致人数是一个。苍衣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所以经常让敷岛抄作业,今天看来他也会被点到的样子。

  「呃,抱歉」

  苍衣总之先对他道歉。

  不过说起来,既然知道自己会被点到,然而作业碰都不碰还这么晚才来学校,真不搞清楚敷岛是怎么想的。

  「你要是能早点来的话,我就可以先紧着你会被提问的地方做呢……」

  苍衣说道。

  「我睡过头了!这是所谓的不可抗力啊!」

  「我没听说过有这种不可抗力呢……」

  苍衣一脸困惑。不擅长拒绝别人请求的这种性格,让苍衣对这种自作自受的情况都产生了罪恶感,不过物理上办不到的事情,苍衣终究办不到。

  敷岛一边绝望地「啊啊」大叫,一边毫无意义地张望周围。

  可是他立刻发现了教室里的什么,突然离开了苍衣的座位,朝着那边冲了过去。

  「佐、佐和野!你这家伙,为什么没有叫我起床啊……!」

  「啊?」

  装模作样地正坐在座位上的佐和野弓彦被敷岛逮到,他对敷岛那孩子气的行为露出了露骨的不耐烦的表情,一边被敷岛用力摇晃一边说道

  「你这白痴在说什么鬼话。你是小学生么」

  「我们家很近吧!可你竟然扔下我一个人去上学!简直糟透了!」

  一边是咒骂的佐和野,一边是抗议的敷岛,两人住在同一个小镇上,从很早以前就是朋友,基本上会搭乘同一趟电车来上学。

  不过今天佐和野一个人先来学校了。

  当时苍衣自然问了他「敷岛呢?」,可是佐和野兴致索然地回答说「还没起来吧」。看来一语中的。

  「再说了」

  佐和野干脆地说

  「我根本不想为你这种家伙多耗费我五分钟的脚程。用常识去想想吧」

  「什么啊,这残酷的常识!?」

  面对佐和野的蛮不讲理,敷岛将自己的事情抛在脑后,大叫起来。

  「你想想看吧。照理来说,就连正在和你说话的这一瞬间,我的时间和卡路里以及氧气都在无谓地消耗掉啊。给我道歉」

  「竟然冷不丁的要我道歉!」

  「别搞错了。正因为我把你当成朋友,所以才舍命陪君子忍着你的」

  「而且还以恩人自居!」

  「要不是这样,我肯定会对就在刚才犯下的令人绝望的浪费大罪下跪叩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向地球和人类道歉了呢——『为敷岛这种家伙竟然浪费了宝贵的资源,对不起』」

  「有那么浪费么!」

  佐和野正经百八地点了点头。

  「那当然了。因此去把懒床的你叫醒这一行为,就是浪费宝贵的能量,这对地球环境来说无异于犯罪。每一个人类都为敷岛不动一根手指头,总有一天会拯救地球吧。然而言之,这即是生态学」

  「环境问题!?」

  「话说回来,白野为了将你这种可能成为社会问题的垃圾回收再利用,可是费了相当大的力气。可是白野他不明白,从大局观出发,垃圾的回收再利用可是很不合算的能源浪费啊……」

  「啊……呃……」

  佐和野与敷岛之间甚至让人插不进嘴的轻快互动到了最后,话题以奇怪的方式转向了苍衣,苍衣只能回以苦笑。

  「是、是这样啊,对环境不好啊……」

  「别被他给骗了啊,白野!!」

  敷岛几乎要抱上去,伸出手。

  对此,佐和野依旧摆着认真的表情,冷静地进行抗辩。

  「少说傻话。我可没有骗人。敷岛对坏境有害乃是不争的事实」

  「你个头的事实啊!」

  「将这种环境的大敌当做朋友来保护,我可真帅啊。我已经超越了塞里努丢斯(注1)。为友情,我是何等的肝脑涂地啊」

  「你啥时候保护过我了!?」

  佐和野没有理会敷岛,看着苍衣若无其事地说道

  「哎呀,友情真是个好东西啊」

  「哎……是啊」

  「为什么得出这个结论!绝对有问题!」

  敷岛大叫起来。这一刻,铃声响了。

  「啊!!」

  他的叫声突然变成了悲痛的哀嚎。

  早班会,无情地开始。

  ………………

  ※注1:塞里努丢斯(也译作薛利伦提屋斯)出自太宰治老师的作品《跑吧!美乐斯(也译作:跑吧!梅乐斯)》,讲的是美乐斯与他的朋友塞里努丢斯感动生命互锁,以真诚打动奸佞邪妄的暴君的故事,有兴趣不妨读一读。

  3

  周末一眨眼就到了。

  星期六将近中午。苍衣和神狩屋两人阔别约两个月后,再度来到了这个临海小镇,在车站月台下了车。

  上次来的时候,有种风很大的印象,是座干净却充满带着乡土气的车站。

  而现在也是给人这样的印象。可是车站里吹拂着的、和苍衣生活的小镇味道不同的清澈之风,与之前来时的气息亦有所不同。入夏后,这里的空气中掺入了微微的夏日特色的湿气,以及植物的茵茵味道。

  这里的铁道,铺在除了围栏之外只有叶草丛生的空地之中,从这里的月台所看到的景色,是在苍衣居住的都市的车站里所无法想象的。

  五花八门生长茂盛的杂草,在吹过车站周围的风儿中同时随风飘动,宛如波涛一般发出沙沙音。

  「……」

  苍衣在月台的棚子下面,抚摸制服短袖衬衫下面露出来的胳膊。

  自己的手掌很温暖。因为空荡荡的电车里开着冷气而被凉到的裸露手臂,也感受到了就连这强风之中也蕴含着的夏天味道。

  「……我们走吧。按时间来看的话,群草先生应该开车来接我们了」

  神狩屋对情不自禁在月台看起景色的苍衣说道。

  「啊,好的」

  苍衣简单的应了一声,重新拿好了一只手上提着的学校指定的运动包,转向车站连通道的台阶,朝着按住帽子开始动身的神狩屋背后快步追了上去。

  神狩屋穿着平时那件皱巴巴的马甲,又戴上了帽子,可能是由于头发有些少白的缘故,他的背影看上去俨然是一位老人。不知道究竟是何时何地培养出来的兴趣,这肯定很难说是符合年龄的样式,然而却奇妙地符合神狩屋这个人,这让苍衣不由觉得好笑,眯起眼睛。

  「终于来了呢」

  走在前面的神狩屋没有去看苍衣的表情,开口说道

  「虽然很期待能见到千惠…………但没办法抱着简单的期待,有些难过啊」

  「是啊……」

  苍衣也同意他的看法。

  到今天为止的这段时间里,苍衣从神狩屋口中听过了有关千惠的一连串的事。这次的探望,并不是简单的探望。是负责以这个小镇为中心的这片区域的〈支部〉负责人,当前负责照顾千惠的群草宗平老人,为了商量千惠的未来而把神狩屋叫来的。

  话虽如此,也不是攸关性命的那种十万火急的严肃话题。

  不过,也并非完全与性命无关的事。

  走过连通路,穿过自动检票机后,只见用毛坯水泥直接铺过的车站建筑物之中,一位身穿柿漆色马甲的白发老人正等待着。

  「让您久等了,群草先生」

  「嗯」

  老人————群草宗平摆着不开心的表情瞥了神狩屋和苍衣一眼,招呼也不打就谈起了事情。

  「那我们出发吧。且让我慢慢听听,对千惠丫头————千惠丫头身上出现的〈断章〉该如何处理,〈神狩屋支部〉的负责人有何意见」

  †

  群草开的箱型车沿着驶离车站不断延伸的线路,来到了位于车程大约十分钟的,建造在车站周边商业街的边缘地带,一处附设工房的农家风貌的日式房屋。

  这所民宅从门前能够看到铁道,位于民宅熙熙攘攘,和农田一类地方东拼西凑起来的这片区域。这栋房子弄得和周围的房子明显不一样,围墙将用板墙围成的工房包在里面,面朝房子与工房玄关的大门口的空间没有设大型院门,可以随意进出。门柱上挂着一块以精湛的手工技艺提着『群草工艺』浮雕毛笔字的招牌。

  「这里是……」

  「我的家」

  坐在后排座位上的苍衣稀奇地看着窗外,呢喃起来。而群草一边将车驶入大门口自家用的停车位,一边对他简短的应了声。

  可是苍衣心中的话,与之不同。

  苍衣刚才的呢喃,后半句其实是,「这里是群草老先生————这附近一带的〈骑士团〉的根据地〈群草工房支部〉啊」。

  泊好箱型车,熄灭发动机,充斥车内的声音和震动停了下来。

  「到了」

  群草,还有副驾驶座的神狩屋打开车门,来到外面。

  苍衣也紧随其后。从混着木屑气味的车内气味中得到解放,外面的空气包围全身。

  三人踩过铺在院地内的碎石上发出细微的声音,站在了门外。苍衣和神狩屋脸上挂着各自不同的焦虑之色,瞻仰板墙搭的工房。群草打开了箱型车的后车门,一声不吭的将扔在里面的苍衣和神狩屋的行李取了出来。

  神狩屋接过包,说

  「工房变了呢。是什么时候改建的?」

  「是去年。那次刮台风,屋顶被掀飞了」

  群草一边进行着这样的对话,一边发出很大的声音关上了后车门。

  据说这间工房是用来做地方传统的木雕的。苍衣这是头一次看到传统工艺的工房,所以饶有兴致的观察建筑物。从工房的入口看去,周围似乎是随摆随卖的商店,只见一只只雕刻过的木盆竖在货架之上。

  咚————

  「啊……来了啊」

  随着一个莫名冷淡的声音,一个头戴顶鸭舌帽的少女身影从这间工房的入口出现了。

  「啊……」

  「好久不见」

  想忘也忘不了,海部野千惠。她看到苍衣后打了声招呼,举起了一只手,之后好像有些尴尬,弯起嘴别开视线,用白手套之下的手指挠了挠脸。

  「啊……嗯、好久不见……」

  苍衣一时间忘了打招呼。

  尽管事情已经听说了,但千惠面貌的改变之大,还是令苍衣大吃一惊。尽管衬衫搭配牛仔的打扮,以及剪得齐肩的头发,依旧与苍衣记忆中的如出一辙,但问题是脸。她的脸上一半缠着绷带,覆盖了左眼。甚至从衬衫中露出的脖子,还有从袖口和手套之间露出的手腕都密密麻麻地缠了绷带。

  「……」

  千惠将偏开的视线,投向苍衣背后。

  就这样,千惠依旧维持着那张尴尬的表情垂下脸,将头上的鸭舌帽帽檐深深拉下,盖住眼睛。

  神狩屋从苍衣背后出声说道

  「好久不见,千惠」

  千惠依旧没有去看两人,呆呆地张开嘴

  「嗯,好久不见……姐夫」

  †

  虽说并没有超出预想,但千惠〈断章〉的觉醒十分残酷。

  在大约两个月前的那起事件过后,千惠被群草的〈支部〉收留,在那里一边观察情况,一边过着茫然自失的生活。可是在大约一周前,开始出现恢复征兆的时候,她在浴室里受到了闪回的侵袭。

  几乎所有的〈断章〉都是伴随闪回现象而觉醒的。

  她的不幸是源于对泡的深深心灵创伤及未曾改变的固有洁癖症,所以————那天夜里,她自己使用的洗发乳所产生泡沫,将她近一半的皮肤溶解掉了。群草听到了她的惨叫,将当时浑身是血的她从浴室救了出来。

  现在,她全身包上了绷带。

  据说,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她全身上下,以左半身为中心留下了类似烫伤的伤痕,左眼痊愈之后变成了无法打开的状态。

  在那之后,群草也制定了对策,尚且没有再次发生事故。

  话虽如此,即便她仍似乎出于不容大意的状态,但群草见她似乎镇定了下来,于是趁现在这个机会叫来神狩屋来征求意见。

  「总之〈断章诗〉已经定下来。泡应该是发动条件,按理说要控制,不过还要兼顾洁癖症的关系,没办法很好的处理」

  群草如是说明。

  在群草家套廊敞开的客厅里,苍衣等人坐在坐垫上,围着一张四方的桌子,让千惠回避之后,关于她的〈断章〉进行讨论。

  像这种负责人之间的交谈,似乎进行得相当频繁。

  平心而论,所有人扯上〈断章〉这种攸关性命的东西,都不太敢独自处理。而作为商量的对象来说,神狩屋似乎在这些人中相对————按神狩屋的说法是『因为雪乃你们为我付出了很多』————在周边的〈支部〉之间拥有不错的评价,深得信任。

  换而言之,因为他是“创造出”实绩出色的骑士——那个〈雪之女王〉的负责人。

  另外,根据苍衣听到的关于事情发生之时听到的部分内容得知,雪乃的〈断章〉的发动条件是疼痛,由于其很容易触发因此极为危险且不稳定,所以神狩屋以类似欺骗的形式,给对〈断章〉一无所知的雪乃的雪乃设定了〈断章诗〉与『服装』这两重安全装置,强行让现在的状况维持稳定。

  在现在的雪乃看来,似乎一直对那件事怀恨在心。

  这也难怪。尽管这么想对不住雪乃,但在苍衣看来,神狩屋那时判断非常好,好得可以拍手称快。

  所谓〈断章诗〉,是从事件之中感受最为强烈的语言之中,挑选出的平日尽量不会用到的语言。那句话会与化作强烈心灵创伤的记忆结合,由于平日里不会想起这句话,而达到控制闪回的目的。

  苍衣也自然而然的定下了〈断章诗〉,正在使用。

  群草似乎也对千惠施了那个。

  「让她跟你们见面之后也能保持安定,可见当前〈断章诗〉与抑制的练习成功了吧」

  群草说道。神狩屋也点点头。

  「说的没错……」

  「我也找了尽量不起泡的肥皂,不过这恐怕是杯水车薪。若是禁止使用而导致她心情郁闷的话反而危险了。说实话,我很担心她不久之后会爆发」

  「言之有理」

  「真是的,就因为没人去做,才不得不都让我来做」

  群草脸上的皱纹加深,摆着一张臭脸,恶声恶气的说完话,将玻璃碗中放凉的麦茶一饮而尽。

  然后,他随随便便地挥了挥沾到了碗表面水滴的手,将水滴甩掉。苍衣隐约觉得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充满着微妙的威严,应该不是苍衣的心理作用。而且,他虽然嘴上抱怨但为人善良,有那么一点像雪乃。

  「……怎么样。〈神狩屋支部〉有何高见」

  「我觉得这么应对滴水不都。做得非常出色」

  神狩屋回答了群草的问题,出言赞赏。

  而群草别扭地接受了神狩屋的赞赏,皱紧眉头,用手托住下巴。

  「这也就是说,你现在没有更好的点子了么」

  「可以这么说吧」

  「那就只能在环境方面下功夫了呢。也是时候得想想千惠丫头的未来了么」

  群草摸了摸下巴,眼睛从神狩屋身上移开,向套廊看去。现在千惠正正在柜台中,紧紧地盯着工房。

  「白野」

  神狩屋突然喊了苍衣。

  「咦?啊,是」

  「这个话题很没意思吧?可能会拖很久,所以你可以去工房和千惠说说话」

  「不,也不是很无聊……」

  苍衣如此回答。他并不是客气,而是确实对这个话题有些感兴趣。

  「我觉得千惠也很无聊啊」

  「……嗯……说的也对」

  但是神狩屋后面说的话,让苍衣改变了主意。

  「那我就过去了」

  「嗯,有劳了」

  苍衣向神狩屋和群草点头致意之后,从坐垫上起身,轻轻拍掉苔绿色裤子上的尘埃,离开了。

  †

  苍衣刚朝工房探出脸,千惠便抬起头。

  「啊……什么啊,是你啊」

  「是」

  苍衣踏入了设置在工房门口的小小一块展示销售区。从里面高出一截的板棚工房中飘散出来的削过的木头与药品的味道,充满了这块地方。

  在基本可谓是素土地面的这片展示销售区,整面墙壁都做成了货柜。千惠正坐在铺在这间工房的房门口的坐垫上看店,用没有被绷带包住的右眼确认到苍衣之后,刚要抬起的屁股又做了下去,用仿佛有些扫兴的口气这么说道。

  这个小小的展示销售区里摆着雕刻过的木盆和器具一类的小东西,连收银机都没有。

  只不过在千惠当成长椅一般正坐着的房门口旁边,有一个摆茶具的柜子,上面摆着计算器和木头雕的托盘。似乎在用抽屉来代替保险柜吧。

  再看看招牌,这间工房似乎正在受理参观和体验。

  群草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是乖僻一词的写照,光是看到他的样子,苍衣就不太能想象出现场的情景。

  虽然有些话不太该说,不过看店的是千惠这个缠满绷带的少女,客人见了恐怕会吓一跳。不过,工房的收入来源似乎大半是靠卖土特产与物产展,于是在工房接待客人的业务也就是顺便做做了,基本上让人提不起干劲。

  千惠就是在这种冷清的商店里看店。

  千惠要把穿着运动鞋的脚伸向素土地面一般,坐起来,仰视苍衣。

  她那男孩子气的形象与举止,与鸭舌帽相得益彰。千惠用藏在那顶帽子的帽檐之下的一只眼睛注视苍衣,嘴微微弯起来,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姐夫他们,在谈我的事情吧?」

  「嗯。好像在思考,怎样的环境能让千惠同学安全」

  苍衣对大自己两岁的千惠提出的问题,如此回答。

  「这样啊……群草先生真踏实呢。根本不用再考虑我的安全了」

  「没那回事……」

  千惠的样子与其说是自暴自弃,更接近于万念俱灰。苍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含糊地回应着。

  「你这伤,已经不要紧了么?」

  「嗯,算是吧,不过不能见人呢」

  「那么这绷带……果真是为了隐藏么?」

  「差不多吧。绑得像个木乃伊一样,不过总比伤痕露出来要好。不过,也不尽然是坏事。有干净的绷带盖着,感觉从污秽之中受到了保护,挺舒服。也很安心」

  苍衣察觉到千惠手边放着一只仿佛事先准备好的除菌喷雾,困惑般愁眉紧锁。

  「……学校那边怎样了?」

  「我因伤休学了。不过,我可能不会再上了」

  「是这样么……」

  「群草先生说,钱的问题似乎有办法解决,但是在许多层面上看,我实在没办法去上学吧」

  千惠回答的语气很干脆。

  许多层面上。苍衣并没有深究。

  她的伤痕很惨。而且〈断章〉不知何时会爆发。失去家人所带来的金钱问题……想来并不轻松。苍衣没办法再多说什么,怀着沉重的心情,一时间陷入沉默。

  「………………」

  几秒钟,千惠什么也不说。

  然后几十秒钟过后。不久,苍衣终于开口

  「……你,恨我么?」

  低着头,如此问道。

  苍衣再决定要来这里之后,这句话就一直噎在心里。因为,在千惠眼前用〈断章〉了结她父亲性命的,不是别人,正是苍衣自己。

  「…………」

  苍衣是做出觉悟之后来到这里的,但准备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以及将它脱口问出之后的现在,他的胸口一直很堵,无法喘息。

  沉默使劲揪紧苍衣的心脏。苍衣向往着普通的生存方式。那是尽可能的不希望被人憎恨…………断然不会被人当喊做杀父仇人,断然不会被人憎恨的,普通而平凡的生存方式。

  苍衣用力攥紧自己制服的衬衫胸口。

  苍衣不光杀了千惠的父亲,还导致千惠变成了现在的状态。苍衣觉得,被她憎恨是天经地义的。但苍衣还是很害怕千惠向他诉诸恨意。

  如果到处逃跑不再去见千惠的话,至少能够浑浑噩噩的生活下去。

  但是苍衣来到了这里。这是苍衣以自己的方式所表达的诚意。

  苍衣想让雪乃回归正常的生活,因此他心意已决,要将会成为致命性障碍的事物全部抹消。

  而事实,苍衣也这么做了。可是苍衣从未想过去忘掉那些。

  曾经一位无名的女性对他说过,活着就必须承担一切。

  就算不用提点,苍衣也觉得应该这样。他知道,这是夺走他人的普通生活的,普通的善良的人的,必须去走的路。

  苍衣低下脑袋,等待千惠开口。

  但是。

  「————这很难说,我不清楚。我不想去想」

  千惠的回答很淡漠。

  苍衣抬起脸,探出身子。

  「可是、我……」

  他没说几个字又把话咽了回去。一旦说的太破,会让千惠回想起很多东西。不应该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

  「没关系。这也算是让我不去想的练习」

  千惠轻轻一笑。

  「尽管不是太明白,我还是已经理解了,这并不是怨恨谁,或者怪罪谁就能轻易解决的事情。在这里————叫做〈支部〉来着?我和许多受到帮助的人见过,也说过话。虽然没人像我这么身体遍体鳞伤的,但有人心灵比我千疮百孔」

  「……」

  「于是,我们试着聊了很多事情…………尽管现在我还是一头雾水,不过我认为那是天降横祸,就想试着一阵子都不要去想它。所以你刚才用不着道歉。我可能也对你说过一些难听的话,不过我现在是不会道歉的」

  面对垂着头的苍衣,千惠维持着微妙的笑容,说

  「说真的,虽然我不知道那次事件对我来说有多沉重,对我的影响会持续要什么时候,但在平静下来之后,我会试着去思考的。而在思考之后,我也可能会向你道歉,说不定还会恨你。对不住了,现在还是别往心里去吧,如果你能在那个时机到来为止耐心地等待并以平常心和我相处的话,我会相对轻松一些的」

  说完,千惠拿起了放在身旁的除菌喷雾的罐子,在腿上摆弄起来。

  「至少当下的我,不讨厌你」

  「…………非常感谢」

  苍衣鞠了一躬,说道。

  一股难以名状的安然之感在他的心头弥漫开来。

  然后苍衣也感觉到,这股安然之感其实是不被允许的。

  这么一来,就不能笑雪乃教条了。然而之所以即便如此也没有没有一丁点的认为被千惠憎恨、责备才更加轻松,苍衣认为全是因为自己的狡猾。这是“普通”的狡猾。

  「……!」

  此刻,在远方传来被风所扰动过的,声音扭曲的警报器。

  警报声并不紧急,是自治团体的扩音器发出来的。苍衣看了看手表,表盘上的时针正指在十二时。

  「啊,这是办事处的午间警报」

  千惠对苍衣如此讲解。

  接着

  「姐夫他们,午饭打算怎么办呢」

  说完,向敞开的入口之外看去————她「啊」地嘟嚷了一声,表情狐疑似的微微黯淡下来。

  「咦?」

  此前一直对着千惠的苍衣,跟着转向了入口。

  只见一头茶色长发的青年从没有院门门户敞开的外边的门走了进来,快步径直朝苍衣和千惠所在的工房走来。

  苍衣说

  「啊……来客人了?」

  千惠对他的话摇了摇头。

  「啊,不是的,他不是客人……」

  然后千惠说到一半的时候,那位年轻人到了入口,朝苍衣他们的方向向内窥视之后,用好像有些嘲讽的尖锐眼神看向千惠,说

  「……海部野,我有话找群草老爷爷说,他在忙么?」

  苍衣的直觉瞬时之间感觉到。

  他是〈骑士团〉的人。

  4

  正直中午,时槻雪乃一个人站在了『神狩屋』门前。

  『神狩屋——旧货·古董·西洋古董』

  挂着用庄重字体写着这段文字的招牌的旧货店,如今大门紧闭,有一块写着『临时歇业』的小木牌子在门旁直接竖在地上。

  身穿制服的雪乃没有理会这块告示牌,将手放在门上。

  门没锁。虽然因为神狩屋人不在而没有开业,不过家中有人。雪乃从艳阳高照的外面走近昏暗的店内,将咯吱作响的门关上后,令人郁闷的户外空气与发白的阳光被关在了店外。

  空气从热与光与湿气的味道,转为满布尘埃的阴影味道。

  由于从强烈的日晒之下进入到连像样的窗户都没有店内,摆满货架的店内看上去仿佛有不少来路不明的人影,看上去就像漆黑一片的博物馆的仓库。

  这里并没有冷气,纯碎由阴影孕生的凉爽所充盈,沁入微微出汗的肌肤。

  在这与平时不一样,完全没有人的气息,静悄悄的店内,平时不会太去在意的旧壁挂钟,沉重地发出滴答、滴答,与连接其间隙的微弱齿轮声音搅混在一起,发出特别大的声音。

  「……」

  雪乃并不讨厌店内这样的氛围。

  这份犹如正缓缓腐朽一般记录时间的昏暗与寂静,能让誓要在自己迟早都要面临的死亡到来之前不断杀戮下去的自己冷若冰霜的心,非常安定。

  就连抗拒一切舒适场所的雪乃的心仿佛都会沉入黑暗之中,被这个时而仿佛被以往的空间所吞噬。雪乃觉得,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在这种被万物所抛弃,安静、淤塞、充满尘埃的仓库角落里,整个人平躺下,永远安睡下去。

  不会被任何人,就连噩梦都不会来打扰。

  黑暗与寂静降临的旧货店的风景,随着壁挂钟走字的声音,恍如催眠一般将雪乃内心的漆黑的平静,如虹吸现象般抽出。

  雪乃闭上眼睛,放松身体。

  然后

  「……哼」

  雪乃睁开双眼,对渐渐渗透自己内心的东西嗤之以鼻,再一次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向店内伸出走去。

  『……这就对了,雪乃。这是正确的。不论是何种类,你若是接受了平静,你就会将驱动你身体的这份憎恨、痛楚、血,全部否定掉呢』

  在雪乃身旁的黑暗中,犹如渗出来一般浮现出一张笑脸。

  她是有着一张与雪乃极为相似的美丽脸庞,脸上露出雪乃脸上断然不会出现的,充满粘性的嫣然微笑,没有实体的少女。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姐姐」

  雪乃看也不看她那嘲弄般的笑容,爱理不理地扔出话来。

  少女————时槻风乃对雪乃这样的态度呵呵窃笑,仿佛融入古玩店的黑暗之中的黑色哥特萝莉装在半空中翻动,两手十指在尖尖的下巴下面交扣起来。

  『是啊。不过我有自信我没感觉错哦?』

  「……」

  风乃窃笑。

  雪乃爱她置之不理,在黑暗中从货柜之间穿过。

  『呵呵。不过我也喜欢这里的景象哦』

  风乃说道

  『令人兴奋啊。这里是被物主抛弃的东西集合在一起的,“缘”的墓场。

  是死掉的“联系”被陈列出来,“牵绊”的尸体的展览会。物件的生命,就是与主人的牵绊哦?无法确定是何原因而死的美丽尸体被摆在一起,而我们观摩欣赏它们。然后,尸体渐渐被买走。因为美丽。因为能够派上用场。可是物件会因此而幸福么?我倒是觉得,索性怀着爱,随着回忆一起烧掉,这样对物件来说才是幸福呢』

  开心地眯起眼睛的脸,窥了眼雪乃。

  和雪乃一样的黑色蕾丝缎带,系在风乃长长的头发上摇摆。

  不对,是倒过来才对。系在雪乃头发上的缎带,与风乃的一样。

  这类似于模仿已过世的少女的样子被制造出来的人偶,将少女的所有之物穿在身上这种情况。雪乃尽管察觉到风乃这句话也在影射自己,但雪乃并不在意,冰冷地将她无视。

  「要谈古玩的话,找神狩屋先生去谈就好了」

  雪乃说到。

  对雪乃这细弱针尖的小小恶意,除了雪乃没人能看得到的亡灵,开心地浅浅眯起眼睛。

  『……真坏心眼』

  只有雪乃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细语。

  于是身为雪乃〈断章〉的一部分的黑衣少女的亡灵的身影,随着雪乃从货柜之间穿过,同时犹如投影在货柜上的影子上的幻象一般,消融在了影子与背景之中。

  「…………无聊」

  雪乃喃喃私语之后,朝着平时大家都在,如今不过是一片黑暗沉寂的柜台走去,打开里面的门。

  门刚一打开,视野便变得明亮起来。居住区的灯光光线,从明亮的走廊上投射过来。

  ……就在此刻,用透明胶带贴在走廊壁面上的大号便签,忽然闯入雪乃的视野。

  便签上的字尽管就算恭维也说不上写得很好,不过却感觉十分可爱。便签上面列出了时间,好像日程表一般有列着十余项,写着大致的内容。

  写得最多的项是『为梦见子……』起头的内容。

  然后,雪乃的视线从这张便签上移开,转向接下来准备继续向里走的走廊前头。

  沙沙

  这里密密麻麻地贴着便签,多到人走过带动的风都能拂动它们沙沙作响。

  从走廊看去,所有的门、走廊尽头、窗户,仿佛一切存在的缝隙都被埋没殆尽一般……全都写着相同文面的数量异常的复印便签,以不管人在哪里都能够进入视野的形式贴了出来。雪乃开门所产生的风,令这些便签沙沙作响的摇摆起来。

  「……」

  雪乃默默地将书包放在房门口,脱掉了鞋子。

  然后,她毫不理会便签踏上走廊,健步如飞地来到了厨房门口。

  有股咖喱的味道。嘎啦,门应声打开。

  而后,里面是同样贴满便签的餐厅,在桌子上坐着一个好像古董娃娃的少女————在里头的厨房里,在和平常一样便于活动的衣服之上围上了围裙的飒姬,登上了放在厨房前面的踏台,手里拿着大勺和深皿,一勺一勺地将咖喱从锅里盛出来。

  她看了看贴在门上的便签。

  『12点左右。喂梦见子吃午饭』

  这个便签,是飒姬的备忘录。

  飒姬因为她自己的〈断章〉的关系,记忆总是会被吃得乱七八糟。尽管在神狩屋不在的时候会像平常一样贴出便签确认自己的工作,但可能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会看漏便签而忘掉自己的工作,所以总是非常过量地制作便签并贴得到处都是。

  条目主要是照顾不能自主进食更衣的夏木梦见子。

  而她自己的事情,一行也没写。

  「咦?」

  这样的飒姬察觉到了门打开的声音,向雪乃转过身去。

  然后,飒姬将勺子放回锅子里,用戴着厚手套的两只手端住深皿,在可能是用来配合身高而挪作踏台的木箱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咦?呃……欢迎,雪乃」

  「我过来了。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么?」

  雪乃手插在腰上,先且对餐厅的情况扫视了一番。

  梦见子应该是飒姬带过来的,正坐在椅子上,还是老样子将大布偶和用皮装订的童话抱在胸前。

  梦见子的衣服和头发都打理得十分到位,不过好像很困,几乎闭着眼睛。

  多半是神狩屋为了配合出发的时间先给她换了衣服,所以她起得非常早,而倦意一直影响到了现在。

  「雪乃也来吃么?」

  飒姬走到餐桌旁,一边将装了咖喱的深皿放下,一边询问。

  「不了。不必费心」

  雪乃回答。并不是说她已经吃过饭了,而是咖喱里放的肉吃不了。

  「这样啊」

  雪乃没有解释。飒姬也没有感到疑惑,如此回答。

  可是,雪乃记得自己对飒姬说过不少次自己不能吃肉。飒姬忘了这件事。

  相对的,雪乃问了别的事。

  「……话说,刚才你那声『咦?』是怎么回事?」

  那是雪乃开门时飒姬的反应。她那个样子,仿佛是对雪乃出现在这里的这件事本身感到吃惊一般。

  「啊,我以为雪乃一定和神狩屋先生他们一起走了」

  「哦」

  似乎果真忘记了。

  雪乃前些天已经说过了很多次,她会留在这边。飒姬想必是笃定雪乃会跟着一起去,由于她记忆模糊,所以笃定之事轻易地替换了记忆。

  就在雪乃想到这里的时候,飒姬开口说

  「总觉得,白野去了,雪乃也会去……」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啊」

  雪乃眉心紧缩,手指摁在额头上。

  「我和白野同学不过是编制上的搭档。且不论那边发生事件的情况,只是去探望苦主的话,我可没有奉陪的必要」

  雪乃如此说道。

  「再说了,如果这段时间里,这边要是出什么事情可怎么办。明明没什么事,〈骑士〉们却齐刷刷地离开负责地区,这可是〈支部〉工作的懈怠」

  虽然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雪乃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不过不出所料,飒姬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作大惑不解状。

  飒姬存在认识上不把〈骑士团〉还有〈支部〉当成『组织』的情结。

  硬要打比方的话,她认识中的〈骑士团〉接近『家庭』。只是这份认识,也是建立在飒姬身世之上无可奈何的部分。

  「……算了」

  对着飒姬那张完美诠释木讷一词的表情看着,雪乃的语言转为了叹息。

  「你们还要吃午饭吧?」

  「诶?呃……啊!我给忘了!」

  经雪乃这么一说,飒姬在桌上的咖喱与自己手上的耐热手套之间交互看了看,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厨房。雪乃又叹了口气。要真是这样,看起来单纯只是雪乃的过剩反应罢了。

  「……」

  真是无聊,久违的一个人了。

  状态很糟。令人心烦的家伙好不容易不在了,要是能趁这次机会调整状态,找回自己原本的步调就好了。

  要是那边出了什么事情,雪乃只要第一时间赶过去就可以了。

  这是天经地义的。雪乃在自己内心中切换心情,重新抬起脸时——————眼前的梦见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与雪乃直直地四目交汇。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强烈的畏惧。

  「……!?」

  在梦见子眐目的那一刻,忽然间,仿佛齿轮倾轧的微弱机械声扫过耳朵,而刹那过后,周围空气的密度突然上升。

  是“声音”。『砰……』的,仿佛在体内响起般沉重的,钟声。

  这是店里,以及这个房子里所有地方摆放的挂钟,一齐发出宣告十二时到来的声音,这个钟声的震动,感觉胜似充斥整幢建筑的压力。

  砰……

  ——————咿。

  随后,仿佛混在钟声的语音之中,在背后,传来细微的开门的声音。

  「…………………………!!」

  雪乃背脊发僵,全身毫毛齐刷刷地倒竖起来。

  本该空无一人的房子里,门的倾轧声,微弱,但又确实地,从背后延伸的走廊身处传了出来。眼前的少女,那空虚的表情因恐惧而僵住。然后,在视线够不到的背后,经由空洞的走廊连接起来的,弥满此处的空气,密度正随着令人不快的气息,冰冷地提升。

  雪乃绷紧身体,眼镜张得大大的无法动弹。

  除挂钟的钟声以外的所有声音,以及除眼前与背后存在的东西之外一切的现实感,全都变得无比遥远。

  砰……

  ——————吱

  钟声。在仿佛充斥整个空间的声音之中,有个“气息”悄无声息地在动。

  从应该正撒着正午的阳光的,老旧的西洋风格的走廊深处,冰冷得叫人竖起全身寒毛的不祥“气息”,正悄无声息的从背后逼近。

  砰……

  ——————吱

  “气息”从走廊上微微打开的门缝中透出来。

  在感知到它的时候,眼前厨房的景象,顿时恍如幻象一般远去,取而代之,背后看不见的气息急遽增强,逐渐化为明确的形态。

  砰……

  ——————吱吱

  要接近了。雪乃仿佛溺在冷气之中喘起气。

  哈ー、哈ー,脑中响起自己的呼吸声,自身的所有意识正集中在背后空荡荡的走廊上。

  气息,已经到达背后。

  砰……

  ——————吱吱吱

  它几乎已经要碰到了,在脖子后面。

  冰冷的,明确的。

  那是————

  从那间『书库』的门缝中仿佛被拖出来一般伸长的,正抓着一本书的泛着尸体的肉的颜色的手臂——————

  「…………………………………………!!」

  瞬间,膨胀至临界状态的恐惧与紧张爆发出来,雪乃就像发条拧爆一般猛然转向背后的走廊。

  「该死的……!!」

  在紧张的作用下睁得大大的眼睛看向走廊的这一刻,本应充斥着那里的一切消失了,被延展到骇人地步的时间在顷刻之间回缩还原————唯独「咚」的一下沉重的声音,作为唯一残存的异常,敲响了铺着薄地毯的走廊地板。

  「…………………………!」

  雪乃把目光,落了下去。

  单调的红地毯上,掉落着一本单调的用绿色厚重封面装订的童话集。童话集的书页翻开着。

  封面上这么写着。

  《格林童话84 石竹花》

  无言俯视的雪乃,在视野的一端看到走廊那头的『书库』的门,敞开了一道一只手臂宽的缝,独有那头的黑暗充斥着寂静,沉默着。

  「………………该死……!」

  雪乃小声呻吟。

  她攥紧拳头。几乎在无意识间抽出的美工刀那刀柄的触感,渗进手掌中。

  在身后,飒姬发出声音。

  「咦?雪乃,你怎么了?」

  用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大惑不解一般,悠然的口气。

  「……」

  雪乃发现,被梦见子的〈断章〉〈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中的,是自己。

  雪乃心想,之后自己会被卷入模仿童话的巨大〈泡祸〉之中。可是那会在什么时候,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雪乃摆着一张硬邦邦的脸,懊恼起来。

  情况必然迟早会遇到。从正常的角度来考虑,应该认为作为值守人员的雪乃所在的这附近会发生状况,然而雪乃脑中还浮现出了其他可能。换而言之,是那边〈泡祸〉发生后,雪乃被叫过去而预言应验。

  在苍衣现在所在的,那边的小镇上。

  此乃从集合无意识的底层上浮至人的意识,然后稀释此人的噩梦接近童话的形式的,巨大的〈神之噩梦之泡〉。身为复仇者的雪乃多年来一直渴望着与之对峙,然而这个心愿直至遇到苍衣之前,迄今为止完全没有实现过。

  可是几乎没有作为〈骑士〉的经历也没有觉悟的苍衣,却不断地接到预言,被卷入进去。虽然雪乃不想去较真,但内心其实嫉妒过他。

  像这样独自一人的时候被预言会遭遇巨大的〈泡祸〉,照理说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然而一旦愿望成真后,再那么一想…………雪乃拿不出自信来肯定这种愿望就真的是属于自己的。

  不对,岂止如此,雪乃在预言发生的时候,当即反射性的笃定〈泡祸〉会发生在苍衣身边。雪乃为承认这件事感到很不甘心,但是雪乃身为〈骑士〉的自豪,让她无法回避这种思考。

  毕竟一旦那边发生了〈泡祸〉,苍衣也好,神狩屋也好,基本无力招架。

  雪乃立即动身赶往苍衣他们那边的话,就能以最快速的形式应对那边的状况。

  但是,一旦〈泡祸〉在这边发生,将会白跑冤枉路而迟于处理。雪乃感到苦恼。这是一场难以抉择的赌博。应该选那边呢?

  「…………啊」

  就在这个时候,雪乃忽然注意到了。

  其实用不着思考这件事。要是严格按照〈骑士〉的准则来看,将自己的〈支部〉所负责的区域放在首位乃是理所当然的。

  不应该去,这就是答案。

  就算那边发生了什么,只要身为〈骑士〉,就算会是一场悲剧,成为牺牲也是天经地义的。

  一旦这边发生〈泡祸〉,其被害者将是一无所知的普通人。

  放弃这种可能性离开值守,将有违〈骑士〉的准则。

  如果雪乃不顾规矩过去的话,情况就会变成雪乃去慰问本应早已做好赴死觉悟的〈骑士〉,而不去救本来该救的人。雪乃实际上对〈骑士〉的准则没有太大兴趣,但她觉得,那至少远比感情和熟络之类的东西更有摆在优先位置的价值。

  最关键的是————想一想就会发现,雪乃距今为止,很可能已经把苍衣的安危摆在了其他人的安危之上。

  蠢死了。这不过是想到了可能性而产生了迷茫。雪乃坚定地摇了摇头。

  「雪乃?」

  面对背朝自己一直呆呆地杵在原地的雪乃,飒姬不解地问道。接着

  「咦?啊、哇,梦见子也是,这是在做什么啊!?小兔子被挤成奇怪的形状了啊!」

  察觉到梦见子将脸深深地埋在和书一起抱在怀中的《爱丽丝梦游奇幻记》中的兔子大布偶里,奋力搂着布偶,飒姬慌张地说道。

  「……」

  雪乃侧眼看了看这一幕。

  『呵呵』

  此时,忽然伴着寂静的恶寒,风乃将她那双无法触碰的双臂,从背后环住了雪乃的脖子。

  『温柔的雪乃。你担心的是什么?』

  雪乃低沉冰冷地对耳边细语的风乃说道。

  「…………这用不着姐姐来管」

  『我还以为你会更加开心的呢。这种事可是睽违已久了哦?然而你却一脸不高兴。唔呵呵,让我猜猜吧?』

  风乃嫣然地微微一笑,偷看了一下雪乃。

  『最近你在露出这种表情的表情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想〈爱丽丝〉呢』

  「………………闭嘴」

  雪乃充满敌意地瞪了过去。

  风乃一脸开心地耸了耸肩,离开了。

  雪乃一脸忿然地走上走廊,用手扶住墙壁,闭上眼睛。然后她做了多次深呼吸之后,如同倾泻出了积压在内心的感情,冷静了下来。

  要冷静下来。不能因为无聊的感情而搞错自己的使命。

  我是〈骑士〉,而且还是“怪物”。只会全神贯注地寻找猎物,像疯狗一样咬上去。

  反正〈噩梦〉会在雪乃所在的地方出现。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离开。不过,应该还是有义务将预言的事报告给负责人。

  雪乃从手机的内存中找到神狩屋的手机号,呼叫。然后她将手机贴在耳朵上,一边听着呼叫提示音,一边等待神狩屋接电话。

  「………………」

  无言。还有,呼叫音。

  「…………………………没接」

  沉默到最后,雪乃嘟哝起来。在她表情上,烦躁和严肃,以及刚才本应已经消失的懊恼,掺杂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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