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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
深夜的山间小镇中连星光都没有,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
厚重的云盖在头上,安静,空虚的沉滞,俨然就是厚实的枝叶遮蔽头顶的森林。与弥漫在林木间的黑暗————那个仿佛潜藏着什么的黑暗————十分相似的黑暗,在稀稀疏疏的房子之间弥漫扩散。
小镇沉浸在黑暗之中。
被森林与黑暗包围,小镇与黑暗的分界线被渐渐蚕食,仿佛与山野相互穿插一般收缩身体,好不容易地里面开拓出小小一片供人居住的场所。
这是林中小小的一片,供人居住的场所。
一到晚上,一切————灯光也是,人也是,所有的一切都会关在建筑物内睡着,化作一座充满黑暗的,林中的小小城寨。
「唔哇!!」
驾驶着卡车穿行于漆黑的小镇中,飞驰在几乎唯一的干线道路上,前方突然有个人被远光灯照了出来,吃惊之余急忙踩下了刹车。
「………………!!」
车体严重倾斜,差点倾覆。尽管车子在路面上滑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可是在滑行途中还是倒霉地把人撞飞出去,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只闻咚地一声传来沉重的冲击。
糟了!
还很年轻的司机驾车在没有人行横道漆黑一片的乡间小路上,突然把人给撞飞了。被撞的是一位身穿睡衣的老人。那个被头灯短暂照亮的身影,烙印在了他的眼中,他急出一身冷汗。
将来的麻烦事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打转。
可他并没有傻愣着,急急忙忙地从完全停下的卡车上跳了下去,寻找被自己轧到的人。
卡车前罩凹陷,头灯碎了一部分。漆黑的路上几乎看不到前方,就像恐怖电影中的那样泼了墨似的,只有远光灯射出的一注强光照着另一边路旁的森林。
只有轮胎在地上激烈摩擦所产生的焦臭和发动机怠速运转的声音在黑暗中飘散着。
在此情此景中,司机寻找倒下的人,来回张望————然后站住了。
在头灯光照之外,勉强被照出来的人影,微微地朦胧地动着。那个人影东倒西歪地动起来,司机瞬间以为他不是人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不寒而栗。
「!!」
那个老人的肩部明显折断,耷拉下去,身体异样地倾斜,拖着折断的脚踝正在行走。黑暗仿佛老胶卷放映的黑白电影一样,那个沉浸在黑暗中的人影,就像头一次出现在卡车前面一般,穿过道路,摇摇晃晃地准备离开。
就在司机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的时候,骨折的老人穿过了道路。然后,他穿过了对侧只画了白线的人行道,穿过路肩的沟,就像没有意识的机械一般,就这样开始踏入森林。
「这、喂!你没事吧……!」
到了这个时候,司机才慌慌张张地喊了过去。
虽然对他的异常几乎感到恐惧,可又不能抛下他不管,连忙朝老人背后冲了过去,抓住了他那侧完好的肩膀。可他刚抓上去,老人便失去平衡,就像从林子里被拖出来似的摔倒下去。司机几乎条件反射地撑住了他,避免他撞到脑袋,然而显然已经折断的那只手就像人偶一样撒了出去,望着半空的眼睛也非常空洞。
「喂,你没事吧!?喂!!」
「…………」
司机喊了声之后,老人的嘴动起来。
他似乎喊了什么人的名字,但司机没有听清楚。
就在这时。
唦唦
听到好像草从分开的声音,司机吓了一跳,转过身去。
司机只见相隔很远的路肩上,一个身着睡衣的中年男子踩着空虚的脚步,就跟怀中的老人刚才一样,正在分开草丛往踏进森林里去。
………………
†
「……也就是说,『莴苣姑娘』的结局是……神话,『黄泉国之巡』」
苍衣艰难地喘着气,说道。
「一边是为生下儿子后死去的妻子感到悲伤的伊邪那岐,一边是对失去怀有身孕的莴苣姑娘感到悲伤,在山中异界彷徨的王子。神狩屋先生……期待自己作为里面的角色,被送往黄泉国。他是察觉到自己也有得到角色的资格,让我杀死而过来的……就算并非如此,他的计划也是被我杀死」
笑美关上了里间的槅扇,挂着担忧的表情陪在苍衣身边。苍衣躺在昏暗的走廊上,对身旁的笑美进行说明。
在那之后,神狩屋只留下了一句「可惜」,便从笑美和苍衣面前消失了。
神狩屋的行动,立刻由笑美向莉香与雪乃进行了传达。
然后,苍衣尽管有笑美保护着,仍旧一动也不能动,躺在笑美的腿上。绷紧的弦断掉之后,脚完全丧失力量,内心的〈断章〉像怪物一样蠢蠢欲动,弄得很不舒服。神狩屋这番举动对苍衣所造成的打击,也压迫着苍衣的胸口,苍衣已不知该何去何从。
所以……
「这个『莴苣姑娘』的本质,大概是为了心爱之人而抓错了东西,结果失去重要之人的故事」
苍衣能做到的,只有讲述。
笑美对沉痛讲述着的苍衣说道
「……我觉得,你还是睡一睡比较好哦,苍衣」
「不……我不想睡。会做噩梦的」
「哦……」
「所以请让我说。为了让我不睡过去……」
听到苍衣的要求,笑美心痛地眯起眼睛,用手帕轻轻擦拭苍衣冒汗的额头。
笑美是响应莉香的部署进行支援的其中一个。
因为人手减少,无法应对这个小镇上发生的问题————然后还因为勇路来到了这里,莉香提早展开了协商,勇路的到来也在很大程度成为了笑美接受这个请求的动机。
仅从这一点就已经能看出来,莉香对杀死勇路没有任何迟疑。
这件事暂且不提。笑美赶到之后,首先想着到〈支部〉露个面,结果就撞见了那一幕。
她之所以没有进行通知直接潜入了房子,也是由于她在快要到达的时候受到了莉香的吩咐。
雪乃对苍衣不接电话的情况产生了危机感,向莉香进行了报告,莉香直接用电话向笑美转达了情况,通知笑美注意情况。雪乃听过勇路说的话的时候,对神狩屋产生了怀疑,若这份怀疑没有通过莉香转达给笑美,笑美恐怕也不会立刻展开攻击,苍衣也无法迅速地得救吧。
「神狩屋先生竟然对苍衣做了这种事」
笑美悲伤地说道
「而且对这里的负责人也痛下毒手。要不是亲眼看到,真不敢相信。可毕竟,人是无法永远承受〈噩梦〉的呢。就连神狩屋先生也……」
「……」
把里间的槅扇关上的,是笑美。负责人惨不忍睹样子被藏了起来,可是悲惨之人的气息却无法阻隔。
而且神狩屋无法忍耐的原因,在于苍衣。
这些事实都像沉锤一般挂在苍衣的心脏之上,令苍衣胸口十分难受。
「……神狩屋先生迷上了王子可能会去黄泉国的解释。我想,他也想得到解脱」
苍衣怀着愁苦的思绪,说道。
「王子也是,伊邪那岐也是,然后神狩屋先生也是,全都有了孩子,而且都是以此为诱因失去了夫人。凭着这个要点,神狩屋先生觉得自己作为当中的角色,或许也能够死去。不过……很遗憾,这是结局,但并非本质」
「……」
笑美默不作声地听着神狩屋的悲剧。
「被预言的『莴苣姑娘』中所讲述的事情,一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心爱之人而去抓住的东西抓错了。
莴苣姑娘的父亲为了妻子抓了女巫园子里的蔬菜。王子为了得到莴苣姑娘而抓了莴苣姑娘的头发。女巫被莴苣姑娘欺骗而勃然大怒,抓住莴苣姑娘的头发,剪掉了。可是到头来,全都是因为抓错了东西而造成失去重要之物的结局。要取回失去的东西————只能前往冥府。而把东西取回的,就只有在山中异界徘徊的王子。唯独无法完全接受心爱之人之死的人,才有跳下高塔,在冥府徘徊的资格」
没能抓住重要之人,无法完全接受心爱之人之死的所有人都是王子,都能成为王子。这样的人,不管是谁都有可能被卷入这次的〈泡祸〉。在医院大量死亡的那些人,都是这类人。大家都在寻找心爱之人,都跳了下去。即便如此仍然站起来的人,又循着人声前往了森林。可是————很可惜,神狩屋先生根本不相信能把心爱之人取回来,所以没有这个资格」
苍衣一边说,一边将要点依次联系起来。被歌声吸引而登上高塔的王子。然后是被手机声音吸引,到瞭望台去见挚友的小玲。
但小玲去了之后,好不容易抓到了挚友的头发,已经被砍下来了。
小玲曾要跳下去。跳到瞭望台下,跳到塔下。前往黄泉国,去自己的挚友身边。
都在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看到了什么?想象将不多的情报渐渐掩埋。
尽管增加的只有想象,但却并不觉得这些想象有多背离实情。对此产生怀疑的理性思考,在现在的苍衣心中已经凋敝耗尽,一点不剩。
现在的苍衣脑中,只有托付给直觉的思考。
如果情况与苍衣所想一致,那么这次〈泡祸〉的〈潜有者〉究竟是谁呢?
————除了晓玲之外,不可能再有别人。
除了符合这诸多要点的本人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这就是苍衣的结论。
但她又是何时产生〈噩梦〉的呢?然后她的疯狂,又是何时严重到把医院卷进来的呢?后者的契机可想而知。那就是从那个瞭望台开始,发生的一连串的〈泡祸〉。
那么,是何时开始的?
不对,何时产生〈噩梦〉的,其实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只是,〈泡〉上浮的事件,恐怕不是很久之前。问题是,大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认定了这次〈泡祸〉爆发在于怀有〈断章〉的真守或他太太,契机则是女儿因〈丧葬屋〉之死而消失这件事。
————错了。这是小玲身上上浮的,独立的〈泡祸〉。
她的父亲或母亲的〈断章〉导致了妹妹死亡,而藉此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直接成为了她的心灵创伤,而大概就是这个心灵创伤成为了她自己〈泡祸〉。
由于父母的过去也成为了事件的根源,所以对〈泡祸〉产生了深深的影响,所以更是难以区分。
父母的过去,因此而发疯的母亲,然后是妹妹的死————从记事起就源源不断地遇到这种事情,在最后,自己连抓住并拯救心爱之人都做不到的这种绝望藉由上浮的〈泡〉化作〈泡祸〉,导致了这次的事件。
如果是这样,那么〈泡祸〉已经扩大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去救小玲了。
苍衣在茫然的,却又只进行着思考而不断运转的头脑中,确信了这则推测。
应该向大家,特别是向前去解决这次事件的雪乃传达么?可是传达这件事,真的好么?光凭根据一丝半缕的情报所得出的毫无根据的确信而决定小玲是生是杀,这真的好么?
践踏真守为了拯救他人而豁出命来的感情,这真的好么?
让本应是来向真守一家还债的苍衣决定?
这种事,能得到原谅么?
苍衣,会被原谅么?
「………………」
苍衣渐渐消沉,变得少语。
苦恼。然后除了这个基于脑中不断打转的想象所产生的苦恼外,苍衣还留有一个疑虑。
————既然神狩屋没有担当角色的资格,那剩下的预言对象呢?
被没能从死亡中解救出来的心爱之人所束缚,彷徨于冥府之人,究竟是谁?
这根本不需要思考。
因为证据,一直就在眼前。
躺下的苍衣在漆黑一片的视野一角,有个一直都能看到的东西。在苍衣恍如蒙上一层暗影的视野中,走廊看上去更加漆黑,从苍衣变成这种状态开始————叶耶那双穿着白色袜子的脚,就一直站在漆黑的走廊一头。
笑美无法察觉,也看不到。
那两只纤细的脚只出现在苍衣的视线中,就像正等待着苍衣抬起视线,一直站在那里。
感觉要是不说话,注意力就会被她吸引。
苍衣不再说话,将意识转向那边。视野里的黑暗一点一点地加深,感觉脚的气息也逐渐变得浓密。
糟了。
大事不好了。
可是,苍衣已经没法再没话找话了。
当苍衣败给这个气息的时候,苍衣的〈断章〉就会被强行引发吧。苍衣敢确信,到那个时候不仅是他自己,还有身处此地的笑美————保不准还会有其他的人————或许就会牺牲。
完全猜不到会发生什么。
除了祈祷,苍衣已别无他法。
————原谅我……
拜托了。
求你原谅我。
————别过来……
在一无所知的笑美关怀的守望中,苍衣孤独地,拼命地继续在心中与站在视野一头的东西对抗。
………………
†
「……是么」
简短的回应后,雪乃挂断了电话。
然而雪乃现在的表情与她淡然的口吻相反,她脸上充满怒色,紧紧地攥着手机,恨不得立刻将手机砸在地上。
电话是笑美打来的,她对〈支部〉里发生的事情进行了说明。
令雪乃愤怒的并不是电话的内容。雪乃浑身充满无处宣泄的愤怒与烦躁,恶狠狠地扬起头瞪着身后的天空。
「………………」
瞪着,背后漆黑地耸立着的山。
雪乃已经不在林子里了。她已经下山了。
雪乃愤怒的原因,正是现在身在此处的自己。雪乃舍弃了现在应该还在林中的,来这里所要救援的受害者,打算返回。
她是自己决定这么做的。
然后,本就因这件事已经很烦躁的雪乃,更是因为刚才那通电话而让烦躁和愤怒到达了顶点。
而她的恶劣的情绪中,也掺有对神狩屋半信半疑的疑念成为事实这件事所感到的愤怒。不过比这件事更让雪乃感到烦躁的,是自己竟然把〈骑士〉的职责暂时放下而去优先关心苍衣这件事。
「……」
『呵呵,被〈骑士〉抛弃的受害者会很悲惨呢。你懂的吧?』
风乃的亡灵从黑暗中向无言的雪乃细语。
『那些兴许能够得救的人,现在兴许已经死在那片森林里了。你为了没必要去救的〈爱丽丝〉,害众多或许能够得救的无辜之人死掉了哦』
「闭嘴……」
雪乃用即将沸腾的压抑的压抑口气,朝着在耳边嘲弄的亡灵吼过去。
『唔呵呵,这不是在责怪你哦。重要之物,就是这个样子哦』
风乃抽身回到夜色里,开心地笑道
『所有人都会为了自己重要之物,而自觉不自觉地牺牲掉其他东西,尸体的重量会让重要之物渐渐变重哦』
风乃一边呵呵窃笑,一边转向雪乃前方,以缓慢的动作走过去,侧头偷看雪乃的表情。
『于是当你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重得让你双手都提不动了』
「……」
『双手都被占着,而没办法顾忌其他的事情,再次牺牲……然后尸体的重量又是双手变得沉重。循环,会一直地继续下去哦。直到终结到来。或许手会麻痹,丧失一切感觉,或许痛苦会成为快感,或许不堪重量而撒开双手,但最后都会在重量下崩溃,死路一条呢』
「……」
『〈爱丽丝〉已经这么重了么?已经重得你非得双手去抱么?』
雪乃一言不发,双唇抿住,不想理会呵呵窃笑的风乃,背过脸去。
然后,雪乃转过身,头发和衣服随身体翻飞而起,朝着刚刚离开的森林入口,大步流星地返回来时的路。
『你上哪儿去?』
「……碍手碍脚的家伙,已经没事了吧」
雪乃用压抑而冰冷的声音,回答风乃的提问。
「既然如此就重新回去。这还用说么」
雪乃放出话后,仿佛抛开一切一般迈出了步子。风乃对着雪乃毅然的背影,说道
『你觉得,他真的没事了么?』
「……」
她反正就跟平时一样,是在让人动摇吧。
雪乃这么心想,本想不去理会,可是她听到风乃接下来的话之后,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爱丽丝〉的〈噩梦〉,很危险哦。从到这儿来之前开始,就一直有个小巧的女孩子站在他身边呢』
「!?」
雪乃转过身去,不禁张大双眼。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他是不是被神狩屋先生的〈断章〉弄坏了呢』
雪乃诘问,风乃若无其事地回答。雪乃心中涌起怒火。这股怒火,不同于之前在心中卷着漩涡的那股愤怒。
「……你瞒着我!?」
『哎呀,我可是觉得应该告诉你的哦?』
作答的风乃,露出满载恶意的笑容。
『果然还是想问喜欢的男孩子的情况呢——我可是说过了哦?不问也没什么——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你这家伙……!!」
『说来,「神狩屋先生」已经逃掉了吧。你又能做什么?』
「……!!」
雪乃的臼齿咬得咯吱作响,紧紧地攥住缠着带血绷带的左手,力气大到伤口作痛的地步————她的怒火仿佛要燃烧自己一般,表情非常可怕,脸朝着下面,原地僵住不动————
………………
2
……另一边,在被〈骑士〉抛弃的森林中。
「唔……」
真守玲一头雾水地在漆黑的草丛中,支起作痛的身体。
撑在地上的手掌,被不知是草还是树枝什么的东西顶破,被叶子和草茎刺伤。小玲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支起了上半身,可她眼睛很痛,怎么也睁不开,无法确认自己的状况。
眼睛很痛。血好像流了进去,无法睁开。
尽管本来就因为受伤基本睁不开,可现在就连一条缝也打不开了。
眼睛感受到粗涩的疼痛,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可是往眼睛里流入的血却止不住,小玲不由自主地擦了擦眼睛,可是没办法用撑在地上的手去碰受伤的眼睛。小玲无可奈何,只好抬起睁不开眼睛的脸,直起身体。
「唔……库」
为了站起来,她全身用力,手、脚、身体都在痛。有挫伤的痛,有擦伤的痛。
她从满是杂草的斜坡滚下来,被灌木挂住了,身体倒下的地面,是斜的。
薄薄的睡衣没起到什么保护作用,似乎被擦伤的手肘与膝盖,像着火一样痛。
撞伤也是到处都是。但这些小伤,现在都不算问题。
「你……你在么……!」
小玲准备呼喊的时候,这才注意到自己连那个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件事令她愕然。她拼了命地追着母亲,追着那个手机的声音,就连这种事情都完全抛在了脑后。
眼前一片漆黑,小玲连忙把手伸向周围。她坐在斜坡上,伸向半空的手也只是不停地摸到周围的杂草。
周围没有任何能够依仗的东西。
没有一个人。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至少在附近,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究竟摔了多远呢。和那个少年,究竟分开了多远呢?
那个把自己带到这里,言行粗暴却很好心的少年。
他,会来找自己么?
当时形势所迫,似乎给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添了麻烦。仅仅这样难道可以寄希望于他么?才刚刚见面,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让他到这危险的斜坡下面来救自己,这样的期待不是太自私了么?
既然如此……周围真的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东西了。
怎么办?现在眼睛也睁不开,即便身体无恙也很难在这种地方行走,别提去找母亲了,就算要一个人回去都很成问题。
要是眼睛一直睁不开的话,这种情况将毫无疑问。说不定,自己没办法走出这片森林,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会死在这片草丛中。
……小玲突然感到害怕。
「有……有人么!!」
冰冷的东西在脑内与心中扩散开,她用看不见的眼睛扫视周围,四下呼喊。
可是,没有任何回音。只有自己的声音在遍及草丛的空虚中消弭。
「有人么、救救我……!!」
她朝着斜坡上面叫喊。
可是在听觉所及的树林中,只有寂静,没有应答。
是听不到么?怎么办啊。说不定自己掉到的地方,已经不能从上方获救了。
寂静。
孤独。
草丛中还飘散着强烈的草的气味。这个气味,仿佛要把动物、人类,乃至植物自身在内的所有有机物与生命全部吃掉,回归土壤一般,十分强烈,与森林的寂静同流合污。
小玲坐在这样的草丛里,孤身一人。
她眼睛看不见,形单影只,焦躁与寂静在心中难以抗拒地开始加速,呼吸与心跳开始急促。
————必……必须爬上去。
这样的想法,完全占据了她的大脑。
必须回到能够被人找到的地方,好歹要回到有人能听到自己声音的地方。
小玲支起身体跪坐起来,探出手伸向斜坡之上。她在草丛中探索,抓住树下的杂草,指甲插进了草下的土壤里,在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开始爬上斜坡。
手被割伤,膝盖被擦破,茂盛的杂草从地上隔着睡衣刺痛皮肤。手臂和身体受挫的地方,一用力就像针扎一样痛,连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即便这样,她也无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拼了命地向上爬。手中只有草和地面的触感,耳朵里只有分开草丛的声音,眼睛里继续流着泪与血,只有苦闷从口里漏出来,只有激烈的喘息不断从肺里被挤出来。可是身体下面的斜坡,坡度渐渐增大。手上的伤也越来越严重,不知是泥土还是植物碎渣的东西塞进指甲缝里,手渐渐地难以支撑。手臂也渐渐使不上力气。眼睛看不见,致使她好多次没能抓稳斜坡,光是不让自己滑下去就已让她费尽力气,她渐渐地难以前进。
不行了。怎么办。
这样下去,会失去妈妈的。
必须追上去。怎么办。
我会怎么样啊。小玲脑中想着这些,被血渗入的眼睛疼痛难忍,然而从她眼中大颗溢出的泪水,并不是因为疼痛。
必须赶紧,必须再抓紧一些。
但她在焦躁之下刚一用力,抓在手中的杂草便发出崩断的声音,被扯下来。
「啊!」
她的身体随即被抛向下方,在满是杂草的斜坡上滑了下去。她的手、脚、手臂、脸,然后还有从翻起的睡衣之下露出来的身体,被杂草割得到处是伤,再一次像个沙袋一样,摔到了斜坡下面的草丛中才总算停了下来。
草的味道变得浓烈了。
「呜……」
在这样的状态中,她动起手想要起身,就像求救一样向上伸出手。
她心里想要站起来,可她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最可怕的是,她的精力也完全见底了。她拼命地想要往上爬,可是又被抛回到原来地方,这个事实让“必须起来”的焦躁化作绝望,侵蚀她的身体。
「呜呜……」
手伸了出去,也只是想得到拯救。
不管是身体还内心,都挤不出一丝力量让自己站起来。
眼泪流出来。眼睛好痛,更加睁不开了。伸出去的手也伤痕累累,在作痛。走投无路的事实随着疼痛,深深地刻在她的身体与心灵上。
已经不行了。
谁来。谁来救救我。
妈妈,你在哪儿?
救救我…………爸爸……
然后,就连伸出去的手都丧失力量,落了下去。就在此刻。
噶吱
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小玲落到一半的手。
「!!」
「没事吧!?」
是爸爸的声音。
当她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好似无尽深渊的安心,以及暴雨一般的感情,在心中开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爸爸!」
「对,是爸爸」
小玲抽抽搭搭地回握住那只手。伤痛之类的小事,全都抛在了一边。不像欢喜也不像悲叹的复杂感情在胸口的空洞中化作浊流,溃决。
「爸、爸爸,妈妈她!」
听到小玲断断续续的话,父亲答道
「啊,我知道。我们这就出发。站得起来么?」
眼睛看不到,连路也没有,小玲在一片漆黑之中,紧紧地抓住仅存的曙光。她紧紧抓着那只手,站起身来。
「唔……没关系……还能坚持」
「好」
小玲费了一番功夫站起身来,父亲应了一声。
希望与力量涌了上来。再加把劲,只要再加把劲,一定就可以了。
父亲,紧紧地拉着小玲的手。
「走吧,到妈妈那儿去」
「嗯」
小玲的眼睛依旧睁不开,可是欢喜与安心的泪水盈满眼睛,在森林中开始前进。
被父亲的手,拉着。
†
「………………」
真守大辅俯视着森林。
在这个小镇长期搞经营的真守,在森林高台上的那座废墟还未荒废的时候,就知道那所建筑物的来历。那幢建筑物以前属于某家企业,是一所住宿设施。真守还知道有地方可以绕到别的入口进到里面。
他徒步登上斜坡后找的不是『后门』,而是向着延伸出通向高台的车道的『正门』。然后正门朝着的是一条虽然经过铺设但长期无人维护的私建道路,在这条路中间有一个可以俯览废墟和森林的地方,真守现在来到了这个地方。
妻子的手机声进入了这片小森林里。
失明的妻子走向了险峻的间道。照理说,真守应该直接冲上间道去阻止她,可现在别说阻止了,就连追上去的心思都没有了。
因为,他自己的眼睛都无法很好地睁开,根本应付不了那条杂乱的路。而且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妻子被异样的『手』拉住的情况,根本不能算是正常的情况。
他虽然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但他知道这么做是白费力气。
纱布贴在他的脸上,疼痛布满面部和脑袋。真守已经正面挑战过那个『手』,结果对它无能为力,留下了惨痛的记忆。
所以他拼命地思考,然后决定提前绕到这里。由于那个斜坡上的道路狭窄、崎岖、蜿蜒,要到达住宿设施,走正路确实更快。
就这样,真守以几乎眯着眼睛的状态,仅凭着不清不楚的视野,光着脚坚强地跑了起来。但在他奔跑的途中,他的眼睛适应了夜色,也适应了眼皮的肿胀,即便不完全但还是张开了眼睛,在到达这条交给联营组织管理的私建道路的入口时,视野已经回复得相当不错了。
但是。
「……可恶,不行么」
虽然到达了能够俯视那段斜坡的位置,可林中漆黑一片,能见度很差。
在生锈的护栏那边,算不上大的林子里一片漆黑,能够看到的,只有树林外侧零星点点的少量路灯和常夜灯的灯光。
小树林中只有一片广阔的黑暗,仿佛要把人的视线吸进去。那片无限延伸的幽深黑暗,眼睛要是一直盯着,感觉身体就会越过护栏被强行吸到里面一般。
意识、感觉,仿佛都要被黑暗带走。
然后,当一直凝视着黑暗的他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这片夏季的乡下夜色中,充斥着匪夷所思的寂静。突然间,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恐惧,在真守全身上下以及意识层面微微扩散。
静得太不正常了。换做平时,虫子和青蛙肯定吵得烦人,然而现在完全听不到生物的声音。
仿佛死掉一般的,夜。
仿佛死绝一般的,寂静。
就连耳鸣也无法产生,只觉得五感被吸收了一般。
死寂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视野所及之处都深深地陷入了这死寂之中。
「………………」
焦躁一点一点地侵蚀内心。
难道抢先是错误的?出于对自身安危,以及更甚前者的对可能失去妻子的恐惧与焦虑,真守没有放弃,向黑暗中凝目而视。
但是树林仿佛被黑暗完全染过一般,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比不见星月阴云笼罩之下无法看到的森林还要亮的树木与废墟的轮廓,黑黢黢的,郁郁葱葱的,在化作浓重灰色的夜空的映衬下显现出来。
但就在此刻。
「……嗯?」
真守游移于黑暗中的视线,无意间发现了森林的轮廓中有个古怪的东西。
废墟印出的阴影之上,有什么在动。
那东西看上去,像是什么东西随风摆动,可此时空气停滞,根本没风,那个仿佛随风摆动的东西,非常不自然。
「…………」
真守感到可疑,凝目而视。
他凝视着,渐渐地开始看到上面微小的细节。
那东西正在轻轻摇晃。
在废墟的屋顶上,看上去就像人的手。
手扬了起来,看上去就像在召唤什么人。
那是手————布满屋顶的无数只手扬起来,就像密密麻麻的霉菌一样摇摆着,看上去像是正在召唤着什么人。
「…………………………!!」
在看到那东西的那一刻,真守只觉背脊一阵恶寒。
大小不一长度不齐的无数只手在废墟的屋顶上,密集的手指慢慢地铺开,蠕动着,摇摆着。
这些手指既像绽开菌丝的霉菌,又像奇怪食虫生物的触手。然后,在那些缓缓摇摆的手指中间,不像孢子聚集的团块也不像果实的,成串的无数颗人头随着手臂的摆动咕噜咕噜地摇晃着。
「这……这是……什么……!?」
目睹过于异常的情景,动摇在真守的心中扩散开来。
真守感受着心脏要溶解一般的动摇,凝视着废墟之上的异样轮廓,摸着护栏,脚步急切地向废墟前进。
不管怎么看,不管看几次,那一幕都不会消失。随着离废墟越来越近,那异样的形象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最后,那数不清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缠着脑袋上伸出的头发,没有颈骨的无数颗脑袋咕噜咕噜地摇摆的样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消失。幻觉没有消失。
而且通过黑影可以确认到,有几只手和一些头发从那可怕的屋顶上垂下来,正伸向下面的森林里。
再次向漆黑的森林看过去,可森林仍旧沉静在黑暗中,静悄悄的。只是在那片森林的外侧,熙熙攘攘的常夜灯的灯光中,能够看到被微微照亮的人在走动。
穿着睡衣的老人,正被来路不明的长手拉着。
正一步一步走向森林,一步一步走向黑暗。
他的身影,与离开医院的妻子的身影,显然十分相似。真守大吃一惊,放眼镇上的情况,适应黑暗的眼睛零零散散地捕捉到,人影在各个地方的灯光中,一个接一个,都一个样子,正朝着黑暗前进。
「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啊……喂……」
他为了维持自己的正常,嘴巴呢喃起来。
他表情僵硬,喃喃私语,一边注视着这一幕,一边沿着护栏缓缓移动。
边撑着护栏边半跑着的真守脑袋里乱作一团。
究竟发生了什么?真守看着沉浸在黑暗中的小镇,他明白的,只有镇上的人正被什么东西用手拉着,纷纷走向森林里。
怎么了?怎么搞的?
他奔跑着,混乱着,一次次看向森林,向废墟看去。向长着蠕动的手的废墟看去。
大伙都在前往这边?那究竟是什么?大伙都正在前往那个毛骨悚然的东西所在的地方?为了什么?还是说,大伙都看不到那个异常的东西?
没有……看到?
想到这里,真守注意到了。
自己失明的妻子,如今也正在往这边走。
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只能是这样。虽然无法准确地理解眼前的状况,但真守只完全理解了一件必须之事。
妻子也一定正朝着那个废墟走去。
真守想到的事情,只有一件。
「……!」
真守将混乱与恐惧按捺下去,朝着通向废墟的道路,倏地,抬起脸。他的表情依旧很僵硬,然而困惑已经消失。这一回,他的手完全放开了护栏,盯着路的前方,冲了出去。
尽管脚下的山路坡度有些大,但路面十分宽,而且经过铺装 。
在一侧是森林,一侧是护栏,没有灯光的荒芜道路上奔跑,朝着废墟。
奔跑的冲击从脚上传上来,脸上和头上的伤都好痛。真守感觉到好不容易堵住的伤口绽开了,血顺着额头留了下来,可是他呼着粗气,咬紧牙关,一门心思地向前跑。
真守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既然妻子正朝着废墟去,那自己就必须去,必须去救他。
自己能不能得救,已经完全没关系了。这里只有自己,所以能够赶上的只有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
如果妻子的眼睛能看到的话,应该就不会去那种地方。
可是事情变成了这样,只能由眼睛看得见的自己去救她了。
但是,真守无从知晓。
在他没有其他要因的情况下辨识出〈异形〉的时间点上,就已经意味着他的眼睛之所以能够看到,是由于自己〈断章〉对〈噩梦〉的抗性保护了他,让〈泡祸〉的伤害变得不完全。然而他没有察觉到这个事实。
在这片如今被〈骑士〉抛弃的森林里,真守一无所知地,决定化身名为『一家之长』的〈骑士〉,投身于孤独且充满绝望的战斗中。
真守气喘吁吁地在私建的路上飞奔。尽管延绵不绝的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立刻就会扑出来,但他还是急切地闯过道路,然后,被树林包围完全荒废的停车场,以及曾经建成商务旅馆风格的留宿设施在封锁后变成的八层楼废墟,出现在他眼前。
「………………!」
在这里被封锁之后,真守就从未来过这里。
可是黑压压的天空之下没有光亮,无法分辨它衰败之后的样子,废墟就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只是方方正正地耸立在那里。
然后————
滋噜、
伸得又细又长的手密密麻麻地从屋顶上垂下来,面朝树林那边的壁面就像藤蔓植物爬架,布满黑影。
数不清的纽带状黑影,骇人、可怕,看上去就像从屋顶上满溢而出的内脏。无数根头发就像从毛线球中解下来的一样相互纠缠在一起,这些头发又与另一些从藤架上垂下的头发相互纠缠在一起,脑袋挂在那些头发下面,就像蔓藤上硕果累累的果实一般摇摇晃晃。
整面墙壁,都被伸长的人手、头发、以及人头的混合物所覆盖。在真守的眼里,这就是一个可怕的肉食性的陷阱,要将前来这里的人全部侵吞进去。如果是苍衣看到这一幕,又会产生其他感想吧——
——这简直就像————为前来此处的人,准备好所有的脸、所有的手、所有的头发一样。
只是,不管要用哪一种方式形容,在眼前耸立、展现的令人疯狂的巨大场景,都是一样的。
真守仰望这一幕,感觉快要被恐惧与害怕压垮,却仍然朝着废墟靠近。赤裸的脚踩在粗糙的柏油路面上,另一种汗水开始从他全身的皮肤流下,一种不同于之前一路跑来的汗水。
可是真守没有停下脚步。
真守必须保护家人。
他不愿再失去心爱之人。
在真守心中,这便是一切。平时不辞辛劳的工作也好,与〈支部〉的人相互交际也好,在小女儿去世的时候明知不可以却仍旧向〈丧葬屋〉求助也好,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真守为了这个目的,决定倾尽自己的所能,
哪怕眼前展现的是如此令人疯狂的情景,只要妻子会来这里,真守就会义无反顾地前往。
于是,真守用余光看了看用复合板封住的正门,穿向了废墟的侧面,踏入了铺满可怕阴影的建筑背面。
「!!」
然而此刻,真守看到了料想之外的情景。
在废墟后面,有人。
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大量的人。这些人几乎全都穿着睡衣,主要是鞋子都没穿好的老人,怎么看人数都超过了二位数。他们全都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就像刚刚穿过森林来到这里一样,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废墟后面已然荒废得不能称作庭院的空间里。
「啊……」
而且,此处还是某种地狱图景。
在废墟背面,那个像『用伸长了的人手和头发以及脑袋拼成的丝瓜藤架』一样,令人反胃的可怕帘幕已经到达地面,在那里铺开了。
那些东西就像乱七八糟的西瓜田一样在地上铺开,让人联想到熟得太透而崩溃的果实,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甘酸腐臭。然后从那些东西里面就像把藤蔓到处布开一样,伸向森林的细长的『手』消失在黑暗中。
然后,在此景此景之中————人们都坐在地上。
毫无疑问,他们都像被逐一钓上钩的猎物一样,是被带到这个地方来的,然而所有人脸上,无一例外地都露出欢喜与安心的表情,瘫坐在地上,紧紧地牵住那些从那个丝瓜藤上伸下来的霉菌菌丝一样的手,紧紧抱住那些孢子囊一样的脑袋,或被那些东西抱住。
当中也有人喜极而泣,还有人亲了上去。
只是,他们无一例外,要不就是眼睛有伤,要不就是一副仿佛看不清现实的空洞眼神,与骇人的『手』和『头部』相互拥抱。
如果他们能够看到,应该就无法触碰那些可怕的东西,也不会跟那些可怕的东西说话了吧。那些显然不属于人类的手自当不论,那成串的脑袋也是,都像是只求随便应付一般,做工十分随便,全都不过是表皮剥离,眼睛和嘴巴都化作空洞敞开着,好像尸体脑袋的东西。
可是所有人都在对那些脑袋呼喊,或亲吻那些脑袋,欢喜不已。
就好像生离死别数十载,最终心灰意冷,却又重逢了一般。
这俨然就是一幅地狱图景,不可能再是别的东西。
而其中最令人痛心的,就是一个看上去不满十岁却双眼尽毁的男孩,一边呼喊着母亲一边抓着白『手』正在壁面上爬,想登上壁面的情景。
「……………………这到底……!」
真守呆呆地站在这幕惨景前面,感觉一阵反胃。
这一幕,实在太让人痛心了。而与此同时,他也在此时此刻终于理解妻子身上所发生的那个怪异现象的全貌。
虚假的女儿从那个假货的聚集体中诞生,而假货的『手』拉起了妻子的手,要把她带到这里。
真守在妻子的病房里看到的,让真守受伤的那个『手』,正是眼前的东西。
「………………!」
要是这样————那么『敌人』,正是眼前的东西。
正是让现在真守的家庭陷入不幸的元凶。
真守涌出杀意。哪怕有车也好,就能拿汽油来了,可惜没有。
真守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了疑似以前用来封住入口和窗户时所剩下的老旧的方形建材,他双眼发直地走上前去把建材捡了起来,朝着跟前的『头』奋力地砸了下去。
噗唰、
随着低沉的响声,脑袋碎掉了,浅色的血液汩汩地从仿造眼睛和嘴的圆洞里喷涌而出。血伴着嘀嗒嘀嗒的响声滴落在地面,『头』就像破掉的葡萄果实一般松软无力发生形变,悬挂在头发的末端。
「可恶…………!」
此情此景只会让人感到肮脏,完全没有报以一箭之仇的痛快。面对此情此景,真守不快的同时更感到了愤怒,他拿起建材,环顾四周令人发狂的场景,准备狠狠地敲打其他的『头』。
然后,在他环望的地方。
沙沙、
此时正好有个人影被『手』拉着从森林中,出现在了这个空间。
「!!」
于是,在看到那个人影的瞬间,真守当即僵住了。那个眼睛受伤被手拉着出现在这里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女儿,小玲。
「小玲!?你……」
真守下意识地喊了过去,可是小玲就像听不到一样。
小玲被手拉着,摇摇晃晃地来到这个空间的正中央,而这个时候,又有其他的手朝小玲伸过去,小玲则开开心心地握住了那只手。
随后,小玲被带到就像挑开后拉出丝来的纳豆一样的头发上挂着的『头』的聚合物跟前。就在真守面前,小玲将手伸向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头』————用开开心心的声音,呆滞地呼喊。
「————湖乃美……!!」
「!」
这一刻,真守明白了女儿看到的是什么。
——快放开。清醒清醒。
然而真守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中大喊。
「————妈妈……!」
「…………!」
满脸是血的小玲闭着眼睛,朝着另一颗『头』呼喊。她幸福地伸出手,用她的手与『手』十指交扣。
住手……!真守仍旧不忍闭上眼睛,在心中对着此情此景放声大喊。
亵渎。这是亵渎。
是对家人的亵渎。是对幸福的亵渎。
在这充满亵渎的情境中,小玲又将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转向了另一颗头。
——快住手,放开那东西!
可是,从小玲阖上的眼睛里——
流出了带血的泪。
放开啊……!
小玲讷讷地向『头』喊了一声
「————爸爸」
「住手啊!」
当真守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最终无法忍受这种亵渎,放声嘶吼,冲向小玲正将手伸向的『头』,用最大力气将建材挥了下去。
「!!」
当建材要陷进『头』里的那一瞬间,真守看到了那颗『头』的侧脸。
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那个眼睛和嘴巴开着窟窿的团块,而是刚刚用建材挥下去的自己的脸————正是真守自己的脸。
噗唰
3
——————————
父亲一边拉着小玲的手,一边鼓励着小玲。
——嗯,没关系的。
虽然小玲回答的时候气喘吁吁,但并没有说谎。
小玲现在内心充满了力量,所以没关系。就算眼睛睁不开,就算山路险峻难行,都没关系。因为小玲心怀希望。
——————————
父亲的话,充满了力量。
——真的么?就快到了么?
不过这些话听上去没什么根据,应该只是在鼓励我。
但小玲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她也很听话。小玲的笑脸虽然是挤出来的,但她不觉得痛苦。这种感觉,真的好久都没有过了。
小玲闭着眼睛,在草丛中前进。
手有力地将她拉上斜坡,她鼓起干劲往上爬。
小玲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在森林中久久前行。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不知这条路还要走多久,但只要还有父亲的声音为她引路,她就不会感到任何不安。
只是一心一意的,去往母亲身边。仅此而已。
虽然不知道要去的具体是什么地方,但没关系。小玲深信不疑。
她怀着确信,遵循引导,前行。
在静得可怕的死寂中,只有分开杂草的声音,踩在斜坡上的声音,还有自己呼吸的声音——
然后,就是父亲的声音。
——————
嗯,谢谢。我没事,我会加把劲的。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险峻的斜坡再次变成了小路。似乎是走回到了路上。这件事让小玲更有信心,小玲再次鼓起了力量,默默地忍受着疲劳与疼痛,默默地顺着森林中的小路向上走。
于是,不久,在最后。
忽然,拉着小玲行走的脚步,停了下来。
脚下的草变矮了。而且周围遍布着森林以及茂密草丛的感觉消失了,小玲现在能够感觉到自己脚下是一片开阔的场所。
——————————
咦?是真的?
小玲听到父亲的话,愣住了,呆呆地向前走去。
她仍旧没有真切的感觉。可是被父亲拉向前面的自己的手上,又分别与两个人的手重叠在一起,小玲心中涌上欢喜。
「————湖乃美……!」
眼泪流了出来。湖乃美的手也紧紧地回握住小玲的手。湖乃美还活着。果然那件事只是一场噩梦。
那一定,就是那样的〈噩梦〉。
欢喜填满心房,小玲一边哭泣,一边更紧地握住大家的手。
「————妈妈……!」
然后,小玲声泪俱下地,微微呼喊。
还以为她遭到横祸,可她真的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小玲当初非常拼命,在脑袋里也稍微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可是事情并不是那个样子,这件事让她由衷的感到开心。
然后……
「————爸爸」
小玲,呼喊道。
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注入了安心、感激、依赖。
她想,说声谢谢。
她集百感为一句话,刚刚张开嘴,这个时候————眼前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大量的水淋了一脸。
「哇!!」
一切都被冲刷掉,她张开了眼睛。
充满猛烈甘酸腐臭的水,啪嗒啪嗒地从留海和额头上往下滴,眼睛上血之类的一切东西都被冲掉。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世界面目全非。
之前处在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中,就像在梦境中一般温温的。可是眼睛刚一睁开,映入眼帘的黑暗便满是夺人心魄的温热和空虚。在这冰冷无情黑暗之中,异常的植物异常繁茂,制造出一片只有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异常情景。
「…………………………!!」
犹如噩梦一般令人错乱的光景,呈现在面前。
此情此景中,许许多多的人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或呆呆地站着,或精疲力竭地坐着。
然后,小玲注意到了他们手中握着的『手』,怀里抱着的『头』的真面目。忽然间,她又发觉自己正抱着相同的东西————与此同时,一颗垂到她自己的脸附近的,表皮剥落就像被砸烂的『头』,与她四目相交————遭受到了几乎令心脏与呼吸同时停止的冲击,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
「噫————!!」
她手上冒起鸡皮疙瘩,同时挥掉了自己正握住的几只『手』。
小玲向后倒退。在周围,像植物藤蔓一样十分繁茂的『手』拉伸得细长,就像植物的须一样的『头发』缠着那些『手』,提着像植物果实一样的『头』。
恍如噩梦的光景,在仿佛如梦初醒的现实中展开。当小玲在半恐慌的状态下扫视四周,进一步后退的时候,她注意到眼前的地面上倒着一个人。
倒在地上的,是父亲。
「……爸爸!?」
她惨叫着冲了上去。真守的头部,就像骨头被彻底敲碎一般变成不定的形状,从眼睛和嘴里流着大量的血,正在抽搐。
看上去就跟刚才那个悬挂着的坏掉的『头』一模一样。
头被砸扁的真守紧紧地握着建材,倒在噩梦的森林中。
「爸爸!!」
小玲惊恐万状地大叫着,准备伸出手去,可父亲的样子太凄惨了,连碰都不能碰。
感觉他的头只要摇一摇就会垮掉。在这样的状态中,他吐着血沫的嘴微微地动着,就像溺在水中一般的模糊声音,传进了小玲的耳中。
————快……逃……
「不!!」
小玲大喊。
————快逃……去求……救……
「不!!爸爸!!爸爸!?」
——怎么能够扔下爸爸不管。
她怀着这仅存的念头大叫起来,然而真守的口中只是静静地流出血沫,不管声音也好呼吸也好,都听不到了。
只是安静地沉默着,被寂静逐渐吞噬。
只是一切都在森林中,变得冰冷,变得空虚。
「不要……」
她面对眼前的光景,想要求救,到处张望。
可周围什么也看不到,在这个可怕的死者国度,只有对可怕的东西蹭着脸的可悲之人。
然后,小玲看到了。
可悲的牺牲者们,正被那个撒开根系的死者帘幕所吸收,融合。
在他们用脸去蹭,用嘴去亲那些『手』和『头』的时候,手和『手』相互纠缠,就像梳头一样,头发和『头发』缠上指头,相互混合,头受到牵拉————最后掉了下来,溶化并变成相同的『东西』。
「……不……不要……」
从她口中,只能吐露这个了。
仔细一看,能够发现布满这些『死者』的地面上,到处都是人类衣服残骸一样的东西被埋在下面。
而且,自己脚下也有那些东西。然后,当她发现脚下的衣服是母亲的病号服,以及湖乃美死时所穿的衣服时,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
「———————————————————————————————!!」
从她咬紧的齿缝中,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她一边惨叫,一边用指甲抓挠自己的脸,就在她张大眼睛瘫坐在地上的时候,她看到几只『手』伸向了父亲的遗体。
她一边吐出不像悲鸣不像吐息的东西,一边拼命地爬向父亲,挥开了那些『手』。眼泪像洪水一样不住地流,她一次次地挥开那些不断伸过来的『手』,然而她最终抵挡不住,『手』将父亲的身体完全覆盖了。
大量的『手』伸出来,抓住父亲的脚和头发。
泪如雨下的小玲一边保护着父亲的身体,一边感受自己和父亲渐渐被『死者』所覆盖。
在不合理与恐惧面前,她哭了。
面对不合理与恐惧的————『死亡』本身
在心中呼喊
————爸爸……
一边被大量的『手』梳着头发
一边在心中呼喊
————妈妈……小紫……
想着妈妈,想着妹妹。
想着
————湖乃美……
那位挚友。
小玲想着已经死绝的一切,泪水滂沱,在这个被〈骑士〉抛弃的森林里,紧紧抱着渐渐在『死者』中溶解的父亲————最后,自己的头滋噜一下从身体上被拔了下来,即将化作这个『森林』一部分的那个瞬间————
…………………………
†
醒来的勇路在草丛中一边咒骂,一边起身。
「痛死了……」
勇路受的伤非常痛。他左臂和半张脸受到了严重的烧伤,低头向左臂看去,只见表皮烧掉的烧伤处在草丛和地上一路摩擦,沾满了血和泥,看着就痛,削磨人的意志。
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这个惨状的勇路,一边因疼痛而扭曲着脸,一边观察着斜坡上面,担心〈雪之女王〉会不会来置自己于死地,然而他发现没有任何人追过来。
「见鬼……!」
他粗声咒骂。我晕了多久了?
他并不知是因为撞到脑袋,还是因为烧伤之上又遭到严重的擦伤而晕过去,但他心中只有悔恨。他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
勇路咬牙切齿,呼吸因伤痛紊乱不堪,四下张望。
他记得,自己被身后伸出来的神秘的『手』拖下了斜坡,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树林里一片树木稀少的小小空间,由于阳光没有被遮住,杂草密集而茂盛,自己似乎就是被这些杂草缠住才没有继续往下滑的。
然后,他向上看去。
她看到被乌云厚实地覆盖着,浓灰色的天空。
还有在这片天空的衬托中显现出来的,废墟的轮廓。
以及————布满那座废墟的屋顶以及墙面,正蠢蠢欲动的,难以形容的,如菌落般成群的影子。
「那是……什么……」
勇路茫然地呢喃起来。
可是,突然有人回答了他的自言自语。
「那是『死者国度』的死者」
「!!」
勇路大吃一惊,摆开架势,转过身去。
在那个方向,他看到刚从森林里冒出来的神狩屋眯着圆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望着与勇路所见到的同样的东西,摆着有几分羡慕的表情。
「你这家伙……!」
「啊,我不会加害你的,放心好了。至少我不是你的敌人」
神狩屋举起双手向勇路示意。
「我只有一个人。因为我把白野的事情告诉你属于背叛行为,我已经回不了〈支部〉了」
「哈?」
勇路露骨地表现出不信任。
「我到这里,也纯属偶然」
不过神狩屋面对这份敌意仍旧不以为意,边说边走近勇路。
「我自杀失败了,于是想试试能不能前往死者国度,于是来到了这里,可没人招引我呢。我好像果真没有得到死者引导的资格啊」
神狩屋唉声叹气。勇路一头雾水,但还是放下了已经从袖口扯下了安全别针的右手,但仍用毫不大意的眼神注视神狩屋。
「……招引?你是说那个『手』么?」
「没错。你看到了啊,真令人羡慕」
勇路没去理会神狩屋恍惚的谈吐,朝背后的废墟指过去。
「……『那东西』是什么?全都是『手』么?」
「没错,如你所说」
神狩屋点点头。
「那个是……类似『属于所有人的死别的死者』的东西吧。既然你也受到了招引,只要你响应招引,应该能够见到瑞姬吧」
「开什么玩笑」
勇路破口大骂。
「我一到这里就觉得不对劲……原来全都是〈泡祸〉搞的鬼么」
他完全弄清了。
他来到这个小镇之后,不时能够听到听到瑞姬的声音或看到瑞姬的身影,都是因为〈泡祸〉在作怪。他觉得认真烦恼那些的自己,简直就是白痴。然后,他还觉得视线狭隘的自己,是那么的容易被人利用。
「少开玩笑了。你让我到这种地方,究竟有什么企图?」
勇路就像疯狗乱吠一般说道。
对此,神狩屋依旧是那个恍惚的口吻,答道
「我并没有骗你。我只是觉得,你有被卷入的可能性」
「……你这混蛋」
「而且,我希望你到这个小镇来,并非是想让你被卷入〈泡祸〉。我只希望你能让白野受伤。我只是个想要利用白野来自杀的想自杀的人罢了」
「……」
勇路瞪着这个肮脏的大人。
虽然对自己被利用感到生气,但他没有话再继续跟他讲下去。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神狩屋,表情扭曲地忍着伤痛,开始向草丛中走去。
「哎呀,你上哪儿去?」
神狩屋问道。勇路头也不回,直接作出回答
「那还用说。那种东西怎么能放着不管」
就算勇路既没有解释也没有指示,神狩屋还是完全明白。释放着那种强大存在感的东西,这里只有一个。
从树木之间的缝隙中,巨大的漆黑轮廓露出来。
噩梦的食虫植物像霉菌一样覆盖废墟,扮成死者的模样,招引他人。
在这个被〈骑士〉抛弃的森林中,没能成为〈骑士〉的少年独自面对化作巨大〈泡祸〉的〈异形〉,向耸立的死者之塔迈进,
「……哈哈」
神狩屋发出佩服的声音。
然后,他朝勇路背后,问了过去。
「那么,你已经放弃追杀白野了?」
「啰嗦!永远不会放弃的!」
勇路只将那张烦躁的脸转了过去,瞪向神狩屋。可神狩屋听到这话浅浅一笑,提出了一个友好得令人发寒的交易。
「是么。那么……我也帮你一把吧。我们利害一致,至少你这身伤很不好受吧?」
「……!」
勇路停下脚步。
然后
「〈掠夺自由之人啊,关起来吧〉!!」
转过身去,放声大喊。在他将安全别针插进手臂的瞬间,只闻撕裂生肉的声音,神狩屋的脚被刺得稀碎,膨胀起来。
「!!」
「……给我消失」
勇路怒视神狩屋,说道。
然后,勇路头也不回,气喘吁吁地分开草丛,消失在了是林中。
被留下的神狩屋膝盖打着哆嗦,即便这样却仍像根本感觉不到痛一样,无奈地嘟嚷了一声,嘴角讽刺地弯起来,径自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