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白雪公主·下 九章 第九个『矮人/苍衣』

  1

  突然,肉体崩溃了。

  「!」

  离开火与烟雾开始乱窜的自家店面,再度消失在夜色中的神狩屋,感到疼痛和疲倦感外加不适混合起来的异样感觉突然从身体内侧袭来,不禁发出呻吟,身体在夜色中弯了起来。

  「唔……!?」

  隐性的不适和酸痛呈斑点状侵蚀全身的肉和骨头。

  这种钝痛,就像发烧时的疼痛激化后产生的。因为身体被〈噩梦〉所污染,连一点小病都不曾得过的神狩屋,面对这种如同突然袭击一般的违和,不禁弯下身体,用力按住了内部特别痛的左臂。

  随后

  啪滋、

  就像熟透烂掉的果实一般,左臂从肩部拔了下来。

  「!?」

  这个现象本身并不是疼痛。在按住发出强烈钝痛的手臂的那一刻,手就像腐烂了一样,按上去的手陷进肉里,左臂就像拉扯用水调和过的面粉一样,轻易地被扯断了,发出湿润的响声,掉在了地上。

  「什……么……?」

  弥漫着浓烟味道的黑暗巷道里,神狩屋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呆呆地望着掉在地上的自己的手臂。

  手臂没有掉落的触感,掉下去后仍残留着手臂形状的痛觉,一下子没能分辨掉在地上的真的是自己的手臂,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那东西。

  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严重缺乏现实感,自己的左臂掉在了地上。

  从断臂里面渗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水一样的什么东西,在柏油路面上铺开。然后,断面根本谈不上平整,显然不是被切断的,露出如鱼鳞般锯齿状的切口,而且那个断面正在蠕动。接着,掉落的断臂断面就像更深地裂开一般,不久后,肉像崩解一般,像变成了一团蛆散开了一般,自然而然地四分五裂了。

  断臂,变成了无数蠕动的,肉片。

  那是蠕动着的,无数条小鱼。

  掉在地上的左臂,从根部的断面被大小截然不同的小鱼撕碎,分解。简直就像自己的胳膊从一开始就是由活着的小鱼聚集并拟态而成的手臂似的。

  「………………!!」

  神狩屋张大双眼,注视着此情此景。

  他右手一直按着左臂撕开后的断面,而手里面有东西滑溜溜地动起来。

  那是鱼的触感。扯碎的手臂的断面中,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小鱼。不,用『表面』来描述并不贴切,那些鱼就是自己的肉。

  「……唔…………!!」

  鸡皮疙瘩冒出来。已死的心中充满了可怕的厌恶感。

  神狩屋跪了下去。鱼从左臂的断面掉出来,随着侧腹的钝痛,能够感觉衣服下面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鱼,要崩溃掉。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

  突如其来的疼痛与莫名其妙的状况,令他一下子陷入恐慌。

  他脑子一片空白,出现错乱。他按着脱落的手臂,蜷着背,茫然地看着洒落在脚下的小鱼————连续好几年弄伤自己的肉体并早已习惯缺损的经历,以及已经快要踏入疯癫范畴的大脑,在这错乱之中突然注意到了常人断然不可能注意到的事实。他的动作和颤抖,此刻停了下来。

  被自己膝盖压烂的小鱼死了。

  「——————啊?」

  神狩屋跪下去的之后,从左臂掉出来的一条小鱼压在了下面,死了。

  在膝盖下面,是已经一动不动的,压烂了的鱼的触感。对于常人来说,这种类似橡胶的死鱼肉的触感,肯定觉得恶心还来不及,但神狩屋在发觉到它的那一刻所产生的,乃是截然不同的感想。

  「…………死了?」

  他呆呆地呢喃起来。

  然后,伸手直勾勾地注视一番,确认这个触感,在确认无误之时——————在他心中铺开的,是欢喜。

  「哈……哈哈……死了?真的死了?」

  几乎称得上按捺不住的笑意,从腹腔底部喷发出来。

  尽管神狩屋全身被发烧一般的疼痛侵蚀着,却因为发自心底涌出来的喜悦浑身痉挛,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死了。死了啊!」

  他笑起来。

  笑得停不下来。

  他实在太开心了。他就这样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地上挣扎跳动的,还活着的小鱼,用鞋底奋力地踩了下去。

  噗吱、

  传来声音和触感,鱼踩烂了。

  鱼压烂,死掉了。脚奋力跺下去的冲击将全身上下的疼痛串联起来,然而就连这种痛觉,都让神狩屋无比欢喜。

  「死了!死了啊!我的身体死了啊!」

  神狩屋边说边笑。

  他一边笑,一边把洒落在地上的小鱼踩烂,蹂躏,一只接一只地杀死,柏油路面上铺上了一层黏糊糊的肉和鱼骨以及鳞片的混合物。

  他的脚下,被无数踩烂的小鱼完全埋没。

  神狩屋站在中间,在夜色中,就像喉咙抽筋了似的,一直笑。

  噗吱、

  噗吱、

  「呵呵……呵呵呵……」

  脚下展开的情景,对神狩屋而言,就是如假包换的福音。

  因为————死了。怎么都死不了的,就连切下来的部位都死不了的自己的身体,死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呵呵……是么,白野他……」

  神狩屋脖子转了转,一边在自己身体上寻找残留的小鱼,一边嘟哝起来

  「是这样么,嗯。还以为『那个』怕是成不了了,原来是这样的结果啊。既然这样,我就还有办法吧……」

  神狩屋按着缺失的左臂,一边视线在地面上扫过,一边念念有词地在小巷中踱步起来。

  「果然成为致命伤的,是『苹果』么。嗯,我能明白啊。呵呵……」

  而在这个时候,神狩屋的脑子里也在继续运转着接近发疯的东西。

  为了『毁灭』。

  一边在脑子里运转着为了达成扭曲心愿而策划的阴谋,一边确认已将所有小鱼赶尽杀绝后————神狩屋开始听到远处消防车的警笛,脸上露出笑容,准备消失在夜色中。

  ……但。

  「鹿……狩……!」

  一个声音突然从黑暗中砸进耳朵,神狩屋停了下来,缓缓地转过身去。

  「……入谷」

  入谷正站在夜色中。但出现在那里的入谷受伤严重,半边脸和衬衫上沾满了血,被撕得稀碎,气喘吁吁,肩膀激烈地上下浮动。

  他衬衫的袖子快被撕掉,脸和脖子上有像被指甲挖出来的深深伤口。

  他就像在血里泡过一样,衬衫下面的腹部,也有绝不算浅的伤口。

  「我们彼此都很狼狈呢。入谷」

  神狩屋一边窃笑,一边说道

  「这是你为了追击我强行发动〈断章〉弄出来了么?真亏你能走到这里呢」

  「……你这混蛋……都干了什么?店怎么了?你这样子……怎么回事?」

  入谷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句接一句地质问,瞪向神狩屋。

  「你是说这个么?这似乎是白野破坏了我〈噩梦〉的一部分造成的」

  神狩屋这么说道,怜爱地抚摸着被鱼挤满的左臂断面。虽然钝痛十分严重,但他表情非常放松。在拥有这个〈断章〉后————不,在志弦死后,还是头一次产生这样的心情。

  不过,入谷看上去并不对此感到开心。

  他挑起眉毛,问道

  「你…………做了什么」

  「我给白野的父母,送了颗毒苹果」

  神狩屋笑着答道

  「那是我用刺过手指的针在红色的部分下了毒的,魔法苹果」

  「……你这人渣…………!」

  入谷的表情扭曲起来。

  「我本来是想跟他们坐在一起的,但在我无法行动的时候,似乎被三木目先生带走了。说真的,我本以为失败了……不过看样子,白野的〈断章〉已经杀掉了我〈噩梦〉的一部分。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棒。毕竟,他〈断章〉失控的时候我不需要在场啊。我步向『终结』的道路,会轻松很多呢。也就是说……我只用送苹果就够了」

  「鹿狩……!」

  面对开心讲述的神狩屋,入谷的表情相反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入谷说道

  「至今为止让你为非作歹……是我的罪。我现在就让你再也做不了这种傻事」

  「喔?」

  神狩屋回应

  「你办得到么?这是第二次问你了呢」

  神狩屋平静而又似挑衅地说道

  「你这身伤,是你的〈断章〉弄出来的吧?」

  「……说对了」

  「你这状态别说要杀我了,用了〈断章〉怕是自身难保吧」

  「那又怎样。虽然我状态并非完备……但你看上去也好不到哪儿去啊」

  入谷的眼睛看着神狩屋丧失的左臂,冷冰冰地说道

  「现在的话……说不定能杀了你呢」

  「……原来如此」

  「只要我现在撒开〈断章〉的缰绳……我会死的吧。但没准也能把你杀了。对于半截身子踩进鬼门关的我来讲,这场较量还不赖」

  「……」

  神狩屋忽然发觉。

  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的夜色之中,

  嗖嗖、

  有着大批人吵吵嚷嚷,却感觉不到生者体温的气息。不知不觉间,无数死者的气息就像森林里的树木一般林立,密不透风地挤满黑暗之中。

  「……」

  「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天,这句话……竟然会用在原原本本的意思上呢」

  然后,入谷这样说道。

  「鹿狩。————〈一起死吧〉」

  喳哗、

  瞬息之间,如字面意思被解放一般,逆抚背脊令人直冒鸡皮疙瘩的猛烈恶意,犹如喷发一般充满空气。

  「!」

  随后,神狩屋的脚顿时无法动弹。脚踝被无形的手抓住了。

  看不见的手指像老虎钳一样陷进骨头和肉里,就像要把人直接拉进地面的强大力量抓住脚踝。然后,亡灵的手就像不断往上爬————手的形状就像在裤子的表面往上爬一样,纷纷把腿抓住,接着抓住侧腹,抓住手臂,抓住肩膀,最后抓住两腮,抓住脸颊,要把脑袋刺穿一般把手指插进去,不久,充满尸体冰冷感的无数手指和指甲的触感,插进、刺进面庞。

  于是,随后

  滋啦、

  刺进脸、刺进身体里的手指一齐施加上了可怕的力量。

  眼镜掉了下来。指甲穿透衣服的布料,手指钻进肉里。

  剥开的脸部皮肤被指甲刺入,脸上肉被扯得几乎断掉。

  脸被拉紧,眼睛无法睁开,脖子扭得快要折断,手指陷进喉咙里,无法呼吸也无法出声。

  「……!!」

  手指一点点地钻进喉咙,深入气管,喉咙里头涌上一股呕吐感。

  眼泪像被挤出来一样从眼角漫出,然而又有别的手指伸过来刺进眼窝,指甲和指尖抓挠眼球。

  竖起指甲的无数手臂就像要顺势挖开肉拔出骨头一般,力量强到人类根本不可比拟。嘴角和眼角被指甲挖出伤口,扯得快要被撕开,剧痛放射,即便这样,力量仍未松懈,越来越强。

  「…………!!」

  窒息。

  剧痛。

  看不见东西,无法呼吸,能听到尖锐的耳鸣。

  而不久后,在耳朵里面能听到从自己脸上的肉里发出滋啦滋啦的恶心声音。

  肉被撕开,纤维被硬生生地撕碎,只感觉到粗蛮的声音和疼痛。

  然后。

  噗滋噗滋噗滋、

  皮肤和肉发出可怕的声音,同时超过极限,被扯断了。

  痛觉喷发而出。指甲挖掉皮肤,手指撕开嘴巴,整张脸上的肉从骨头上被扯下来,大量血飞洒到黑夜的空气中。

  皮肤被剥开,裸露出来的肉和神经又进一步被伸进来的无数手指和指甲抓住,撕扯。在脚上,在侧腹之上,手指刺穿衣服抓着肉块,硬生生地用可怕的力量进行拉扯,随着可怕的疼痛,肚子里的内脏被拉扯的不适感觉贯穿整个腹部。

  嘴里满是血的味道。大量的血从裂开的脸上灌进来,从手指刺穿的喉咙漾上来,口腔已经化作一个血池,溺在血中鼻腔里头,充满了刺激的血腥味。

  疼痛和难受,让他快要死掉,让他快要发狂。

  窒息。全身一边被亡灵的手扯碎,被撕碎的嘴巴一边随着疼痛将堵满喉咙的血大口吐出。

  气息从痉挛的肺脏被挤出来。

  但是,从这些血和气息的后面漏出来的,既不是惨叫也不是临终前的游丝之气,而是发狂似地溢出来的欢喜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血,随着痛,哄笑从口中,从丹田,喷了出来。

  尽管腹肌正被手指钻入,但从丹田涌上来的笑意,却远远胜过了肌肉发出灼热疼痛,根本停不下来。

  全身仿佛被笑意充满。他一边全身被扯碎,一边大笑。

  他根本停不下来。他一边笑,一边被扯碎,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刻,

  噼、

  缠住全身的胳膊就像绳子一样绷紧,啪地一下,鲜血四溅。

  剧痛令他全身发僵,然而他满不在乎,借着势头奋力向前走出一步。

  啪滋、抓住他全身的『亡灵之臂』不堪拉力被纷纷扯掉。断掉了并非看不见的手,而是被它们抓住的自己全身的肉,然而没有关系。神狩屋一边被奋力地渐渐撕碎,一边向前,强行迈出脚步。

  滋噜、

  朝着前方能够看到的入谷。

  即便变得血肉模糊,却仍旧凭着沾满血的只能勉强看到的视野,朝着入谷。

  神狩屋整个人就像暴雨之中的雨水檐,血从全身滴下来,在地面上形成可怕的血海。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背深深弯折着,全身被亡灵撕扯着,站到了入谷的跟前————当他抬起脸时,那张满面笑容的脸,已经有一半能够分清原来的容貌,连皮肤都正在再生。

  「……!!」

  「…………果然……你是不行的啊。入谷」

  神狩屋把脸可怕地贴近入谷的脸,一边从口中吐出血,一边用沾满血而变模糊的声音说道。

  「唔……」

  入谷被连他自己也看不到的亡灵抓住全身,已经无法动弹。

  他无言以对。只见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正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他的脖子被勒紧,正在扭曲。他已经几乎无法呼吸,双臂也被完全抓住,已经无法去扯掉勒住脖子的东西。

  「……!!」

  即便身处这样的状况,入谷仍旧瞪着神狩屋。

  他无法呼吸,发不出声音的嘴动起来,想要编织语言。

  该·死·的·怪·物……

  看起来像是这样。

  「……呵」

  神狩屋解除了灿烂的笑容,取而代之,轻轻一笑。那是非常黑暗,宛如深渊底层的黑暗笑声。

  然后……

  「————这种事,我知道啊」

  神狩屋变得就像戴了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吐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彻声音。

  然后,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如同指挥官一般高高扬起剩下的那条右臂,就像对高处的什么人下令一下。

  「来吧!」

  瞬间、

  噗呲噗呲噗呲!

  只闻肉被撕碎的恶心声音,入谷的脚直到大腿,从内则膨胀起来。

  「!!」

  鲜血四撒,鞋子碎开,无数根尖针将西裤从内侧顶起,从肉里刺破皮肤,露了出来————这阵痛苦令入谷瞬间痉挛,两眼打张,嘴里吐出不成声的咒骂,身体滑了下去,当场倒地。

  …………………………

  ………………

  2

  ……

  听到鸟儿的声音。

  屋子很亮。

  「……唔」

  苍衣醒了过来。他在床上。在自己的房间里。

  身上搭着一条毛巾被。外面的风送进窗户里,开始变得有些闷热。

  天亮了。

  朝阳透过摇摆的窗帘,摇曳地洒进屋里。

  房间缺乏情调,但相对感觉很干净,被晃动的光照亮。透过窗帘洒下来的光与影,让天花板和挂在墙上的拼图里描绘的景色就像水面的反射一样,被照亮,暗下来,又被照亮,摇摇摆摆。

  这是一个宁静,爽朗的夏日早晨。

  像这样舒舒服服地醒过来,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了。

  既非被噩梦强行唤醒,也并非从浅层睡眠中浅浅醒来,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觉,一次非常普通的醒来。一觉醒来的苍衣感觉到,这个感觉虽然很朴实,却如同宝物一样珍贵。

  因为不能睡觉,最近一直在脑中渐渐沉淀下来的巨大重量就像黏在了眼球的背面,毫无睡意。

  能够像这样想事情的思维,也很平静,很明晰。

  仿佛自己直到昨天,都身处噩梦中似的。

  这样醒过来的苍衣,现在感觉非常舒服。就好像在美梦中一样。

  「……」

  苍衣起身了。

  明亮的屋子里的景象映入眼中。这份光明,并不是总是畏惧噩梦而没好好睡便迎来早晨时看到的那个光亮,而是舒适晴朗,安宁幸福的光明。

  怀着放松大脑一般的心情,苍衣看着这番景色。

  苍衣感叹,迄今为止的一切,一定是一场梦。迄今为止那些难过的事,一定是一场噩梦。迄今为止,那些难过的,痛苦的,可怕的,让人无法承受的事情,一定都是一场噩梦。

  自己做了个梦。一定是这样。

  因为,现在眼前的景色,是那么的祥和。

  这就是证据。这祥和的景象和清爽的意识以现实的形态摆在面前,之前那些犹如在毒雾中的情形,已经感觉不是现实了,而只是一场噩梦。

  对啊。那肯定是一场梦。

  苍衣霍地下了床。

  他打开房间的门,空气对流,风从窗户吹进来。苍衣仿佛被窗户吹进来的风和透进来的光推搡着,离开了房间,快步冲下了楼梯。

  对,不会有那种事的。

  噩梦,已经醒了。

  为了确认这件事,苍衣下了楼,走向客厅。

  只要在这个熟悉的狭窄走廊的顶头,打开那扇熟悉的客厅的门,母亲应该就会和往常一样,待在里面。

  「妈……」

  刚一开门,跟记忆一致的昏暗客厅,就像被弃置了一样,残留在那里。

  「……啊……」

  拉着窗帘的窗户。

  仍旧摆着吃完晚饭后的盘子的,桌子。

  当客厅空无一人,洒满影子的景象映入眼睛的瞬间,本应晴空万里的心,顿时跟先前一样充满黑暗。那么光明的世界,瞬间阴云笼罩,失去光辉,空气看上去就像淡淡地发着光一样,刚才的那个世界还有刚才的那颗心,瞬息之间罩上了浓重的暗影。

  就像魔法解除了一样。

  就像梦,醒了一样。

  在那里,是一盘就像被抛弃了的,餐后水果。这个房间,满是被放置一晚的菜和油脂劣化的味道,被无人的寂静笼罩着。

  然后————桌上的盘子里,有一盘变了色,在空气中腐坏的,苹果。

  正在腐坏的苹果。看到它的瞬间,苍衣心中的一切幻想消散了,腐败的记忆与现实如同浊流在脑子里重现。

  「…………………………!!」

  所有的一切都鲜明地回想起来。

  在这里,在这个地方,父母全身就像莲蓬一样密密麻麻地开着鱼嘴的样子,鲜明地回想起来,苍衣全身上下同时冒起鸡皮疙瘩。

  百无聊赖翕动着的无数孔洞将双亲的表面被完全覆盖。

  不想回想。

  不想相信。

  想要认定那是一场梦。

  可是眼前,就是那场噩梦在去除双亲的身影之后,原原本本地残留下来。

  这一幕,是在那个晚餐之后,仿佛时间被剪掉一般留下来的情景。

  然后是此情此景之中,不存在的双亲的身影。

  这份缺失让不安在心中膨胀起来,不安与混乱混合,脑袋和胸口被塞满。

  「啊……」

  被仿佛要将胸口压碎的感情驱策着,苍衣想要寻找父母的身影,或者想要寻找线索,踏进了客厅。

  妈妈?

  朝着母亲总在的厨房。

  爸爸?

  朝着父亲总是坐着读晨报的,餐桌。

  爸爸?

  妈妈?

  记忆中的夜晚,父母————推定为父母的东西坐着的地方,现在只有影子洒在上面,空无一人。

  但这个时候。

  当苍衣呆呆地靠近餐桌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父母的椅子上有什么东西。

  「……」

  苍衣无言地靠过去,低头看去。

  有什么细长的东西,又黏又湿地躺在椅子上。

  苍衣没能一下子分辨那是什么。

  那个东西放在这个地方,实在太不合适了。

  那是————黑色的小鱼。在父母的椅子上,分别都散落着几条小鱼。

  刚一看到这些

  「………………………………………………………………………………!!」

  在苍衣脑中,这些小鱼和将父母完全覆盖的鱼嘴,立刻完全吻合,血气一下子从脑袋里散掉。

  这不是联想,也不是单纯的感觉。

  这是『领会』。苍衣在看到这些鱼的瞬间,便鲜明地『领会』到,它属于怎样的〈噩梦〉,又意味着什么。

  「啊……」

  ——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啊…………啊……」

  ——爸爸和妈妈,怎么样了。

  「啊……啊…………啊…………」

  ——那场『噩梦』是不是真的噩梦。

  在这一刻,苍衣完全明白了————随着把胃袋顶起来的绝望,他捂住嘴,东倒西歪地往后退,撞到门上。

  明白了。

  神狩屋来过这里。

  神狩屋将加入了自己的血的苹果,给了他们两个。

  然后,他们两个吃下了那个苹果,在神狩屋〈断章〉的作用下,化作了千疮百孔的〈异形〉,然后——————

  被苍衣。

  杀掉了。

  「啊…………」

  苍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苍衣张大双眼,张大嘴,从喉咙,从脏腑底层,像把绝望呕吐出来一样,吐出惨叫。

  ——杀了。

  ——我杀了。是我杀的。

  ——那一幕摆在眼前,令自己的〈断章〉爆发,将爸爸,将妈妈,杀掉了。是我把他们,抹消的。

  ——我把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日常,抹消了。

  面对无可挽回的绝望,苍衣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就像要把胸口里的一切全都吐出来一般,放声哀嚎。

  他叫喊。叫喊着逃出了客厅。他摔倒在走廊上,像在爬一样冲上楼梯,像在滚似的淘金自己的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关上了门。

  他逃离一切,阻隔一切,想要将一切当做没有发生,关了起来。

  即便这样,他还是感觉现实、绝望、罪恶,在自己身后穷追不舍,把背靠在了背着手关上的门上,就像正在溺水一样,气喘吁吁地呼吸。

  虽然自己的房间没有任何变化,但唯独窗外不知何时被厚厚的阴云所笼罩。

  失去光辉的外面吹进异常冰冷的风,沙沙作响的窗帘以及房间里在风中翻飞的东西,同时舞动起来。

  「……!?」

  而且在这些东西里,看到了一张陌生的纸片。

  在书桌上,有张写了东西的不属于这个房间的纸,压在笔座下面。

  『醒了之后,

  绝对不要离开房间。

  立刻给我打电话。

  三木目』

  这是一张从大开本的笔记本上撕下来写成的纸条。在醒来的时候看漏了。然后,当看到三木目的署名的那一刻,苍衣不知为什么,把昨天发生过的,之前没有去想的事,一连串地想了起来。

  「……!!对、对了、雪乃同学呢!?」

  苍衣不禁叫了出来。

  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想起来,为什么一直都没去想?苍衣对自己之前的心,已经无法理解了。

  后来怎么样了?

  雪乃呢?

  神狩屋呢?

  苍衣陷入恐慌。他坐立难安,朝着刚刚关上的门转过身去,奋力地把门打开。

  白色的连衣裙,从眼前穿了过去。

  噫!恐惧攥紧了苍衣的心脏,喉咙下面不禁哽住。

  在打开门的瞬间,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从眼前跑了过去。

  是叶耶。不可能看错,年幼的叶耶冲过了深沉昏暗的走廊,冲下了楼梯,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

  咚、苍衣浑身发软,瘫坐在地。

  扑通、扑通、扑通,心脏激烈地跳动。

  呼吸困难。脑袋缺氧,思维模糊。在脑袋上笼罩的迷雾中,眼前昏暗的景色奇妙地缺乏现实感,强烈地感觉到,这里就像自己所不认识的世界。

  忽然,现在的房间里

  寒气逼人地

  感觉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

  在心中铺开的绝望和不安,向纯粹的恐惧收束,在面目全非的世界中,将心压垮,将理智压垮。

  这是个非常疏离的房间。

  苍衣越来越害怕,这股怯意冰冷地压迫胸口,压迫头脑,就像冻结一般在全身扩散——————在这样的感觉中,当发觉屋内所有的影子里能够感觉到视线的那一瞬间,勉强抵御住恐惧的理智终于不堪重负,崩溃了,恐惧好似一股冰冷的浊流喷发出来,化作惨叫破口而出。

  「哇……啊………………啊……!!」

  苍衣叫了起来。化为浊流的恐惧推着他的背,让他像被弹起来一般站了起来。他再次拖着站不稳的脚奔出了房间,飞快地冲下台阶,在玄关好不容易套上了鞋子,冲出了家门。

  他逃离了恐惧。怯意如同恶寒侵蚀他的全身。

  他逃出了家门。逃离了来源不明的恐惧。而且,逃离了自己亲手杀死父母的现实。他不堪忍受,逃了出去。

  但。

  「………………………………!!」

  逃出来的外面世界,不正常。

  苍衣在出门的那一刻,僵住了。外面,天空笼罩着薄薄的一层白云,就像梦里面一样,分辨率离奇的低,缺乏色彩阴影浓重的景色整面铺开。

  路旁并立的民宅就像细砂做成的一样,有些粗涩。布着噪点的门和玄关在被严重夸大的距离感中一路并立着,就像地平线一样扭曲,天空看上去离奇的广阔,一直望着这番景色,会感觉很晃眼。

  围墙和建筑物奇妙地伸展着,感觉就像威胁着自己,要朝自己压过来一般。

  皮肤接触到的,肺里呼吸道的空气,总感觉混着沙尘,布满噪点。

  这是个广阔、疏离、不安、靠不住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无限延伸,展开。眼中的景色,里面的东西,呼吸的空气,存在的所有一切都是那么不安、疏离、不可靠。

  从这样的景色那头,驶来一辆车。

  车穿过马路。那辆奔驰的车,苍衣经常能够看到,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但那辆普普通通的车子行驶在距离感奇妙混乱的世界中,就像把画胡乱合成到照片上一般异样,驶去的样子就像立体绘画一般,协调感一团糟。

  苍衣只能哑口无言。他只能想到自己的脑子发生了某种异常,五感出了问题。

  他看向脚下。

  看向自己的脚下。

  看向正被自己的两只脚踩在下面的路。

  这条路都不再是普通的路,无法从它那里得到半分安心,可是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苍衣总算清楚地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本应是柏油路的地面上。

  腐朽而布满尘埃的混凝土无限延展。

  腐朽,缺损,开裂,而沙尘又埋上了损坏的部分罩着整张地面上的,不协调的混凝土地面。看到这个地面的瞬间,苍衣完全理解了这个世界究竟为何物。

  这里是,叶耶的『王国』。

  是年幼的叶耶,在她的主观意识中看到的景色。

  这个枯燥乏味、疏离、不安、不可靠的世界,对于小小的叶耶而言实在太过广阔,却又没有依靠,眼中看到的一切全都歪七扭八,全都是威胁。

  叶耶的『王国』,追上来了。

  自己从记忆的那一头,跟着〈噩梦〉一起,来到了这里。

  这里是苍衣一度拒绝过的『王国』。它为了把离去的苍衣夺回去,关进来,所以出现了。

  「………………!!」

  苍衣不寒而栗。

  浑身僵硬。

  茫然地凝视着这个景色。

  我————该怎么办?

  情况来得太突然,苍衣什么也搞不清楚。在他呆呆地站着的时候,衬衫突然从背后被轻轻抓住。

  ————欢迎回来。

  「!!」

  瞬间,苍衣全身寒毛全都倒竖起来,把抓住衣服的指头挥掉,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表情紧绷,加剧的恐惧支配头脑,好似恶寒的感觉窜遍全身,投入全心全力豁出一切地跑起来。

  他在恐惧的驱策之下,发了疯似的跑起来。

  他想要挥开袭向全身的冰冷感觉,拼了命地跑起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王国』的景象消失,周围变成了普通的景色,然而苍衣没有停下飞奔的脚步。恐惧迫使着他奔跑,不管逃了多远,纵然上气不接下气,即便脚开始作痛,仍旧没有半点平息。

  就算奔跑,也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逃掉。

  不论是从叶耶的『王国』,还是从弑杀父母的罪恶中,他都逃不掉。不论怎么奔跑,这些东西都跟距离没有半点关系,紧紧地黏在苍衣的背上,威胁着长椅,驱使着苍衣埋头逃跑。

  没有任何可以逃离的地方。

  苍衣奋力地奔跑,错过的行人纷纷朝他投去诧异的表情。他冲进车站,气喘吁吁地钻进了电车。

  他怀着平静不下来的心情搭乘电车,在学生票的指定车站下了车。

  这里是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他下了车之后朝着跟学校不同的方向,再次开始奔跑。他跑上了车站附近的大马路,又立刻窜进了巷子里。他进入老旧住宅区,在瓦片屋顶一线排开的路上埋头奔跑。

  这是条走过无数次的路。

  然后苍衣,总算到达了这个世上唯一能够逃离这份恐惧的地方————同伴所在的『神狩屋』。

  在那里,只有一片建筑物被烧得不留原形的焦土。

  「——————诶?」

  在老旧住宅区中的旧货店『神狩屋』所在的地方,被警方拉起了禁止进入的隔离带,只有一片里头被完全烧毁,连骨架都剩下不到一半的火灾遗迹。

  只有一堆烧得漆黑,被泡在猛冲的水里头的,木材堆。

  烧过的柱子和梁,就像勉强主张那里有过房子一样,歪歪扭扭地支成架子,但这反而让这个地方显得更加凄惨。

  那么大的一片用地,完全化为焦土。

  原来的样子几乎完全没有了。但从混在烧过的木材中幸存下来的旧货的缝隙中能够看出来,这里确实曾是『神狩屋』。

  苍衣面对此情此景,呆住了。

  然后,他东倒西歪地接近这片残骸,当场跪倒在地。

  「啊…………」

  说不出话来。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

  什么也没有。能够依靠的东西也好,能够逃避的场所也好,会帮助自己的人也好,一切都没有了。

  雪乃呢?

  神狩屋呢?

  完全得不到答案。

  ——大伙,都被烧掉了么?

  充满内心的恐惧,充满全身的冲动,全都一下子化成了空虚的绝望,脱落。在这无比强烈的乏力感之下,就连站都站不起来。

  果然不该去那里。

  完全就不该被带走。

  雪乃死了么?要是那样,反倒宁愿跟她在一起,跟她一起死。

  苍衣心中,失去了庞大的东西。

  苍衣心中,残留的东西已所剩无几。

  好想哭。但心中就连流泪的力量都没有剩下。苍衣已经完全乏力,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这烧毁的残骸面前,瘫坐在地上。

  ……可是,这时。

  喳、

  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有人站在了苍衣的背后。

  影子落在了苍衣跟前。苍衣察觉到这一点,无力地转过身去。

  他转身抬头看去。站在他背后的人影正俯视着她,然而他刚和丧失生气的苍衣对上眼睛,便很不耐烦地啧了下舌。

  「啊……」

  「看你这惨样」

  俯视着苍衣的少年脸歪起来,身体摇摆,安全别针微微作响。

  他是驰尾勇路。勇路还是老样子,衣领上别着几根安全别针。他紧紧地攥住贴满创可贴的手,眼睛一横,瞪着苍衣。

  「驰……尾……」

  「伤心么?痛苦么?」

  勇路冷眼相向,问道

  「这是你罪有应得的。活该」

  勇路的嘴绷起来,想要发出嘲笑,然而他轻易地放弃了这份努力,相对地,嘴角烦躁而不悦地弯起来

  「…………喂,神狩屋大叔有话传给你」

  然后,勇路用压得很低的声音说道。

  苍衣一惊,有了反应。勇路弯下腰,抓住了苍衣的胸口,硬生生地提了起来,拉近自己。

  「!」

  「他说,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勇路几乎要揍上去一般,把脸凑近,对苍衣这么说道

  「相对地,他会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全都变成〈异形〉。而你将挨个挨个地杀死那些人,直到他完全死透为止」

  「………………!!」

  听到这则宣言,苍衣的脸绷了起来。

  「他说,『在制裁之时到来之前,将一直把毒苹果分发下去』」

  勇路说道

  「竟然被那个疯子盯上了,我同情你」

  然后勇路就像用力推开苍衣一般,放开了苍衣。

  苍衣被推出去,咳嗽着蹲了下去。勇路转过身去,很不痛快地嘟哝了一句

  「不过被疯子差使的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啊……」

  「为、为什么……」

  苍衣喘息似的问道。但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勇路只把要说的说完,离开了。

  苍衣无法追上去。他已经没有剩下那个力量。

  就连目送他离开都做不到。但在苍衣心中,并非之前所感到的空虚,而是充满绝望的焦虑。

  ————怎么办。

  他心急如焚。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必须尽快把神狩屋找出来,不然发生在父母身上的惨剧又将上演。

  他会挑什么时候?会挑谁下手?苍衣不得而知。

  不论人选和时机,都凭神狩屋的心情,都随他所欲。

  苍衣只能被动地,任凭他摆布。

  无法应付,没有人可以依靠,杀死父母后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在神狩屋死之前,将会无止尽地继续下去。

  牺牲者会增加。会向谁动手?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闪现。

  并非双方都认识,而只是苍衣认识的人,神狩屋会知道么?

  他知道几个?

  谁会被袭击?

  苍衣拼命地思考,却不可能找到答案。

  光是想起自己的父母,强烈的绝望就让他想吐出来。

  难道说,他会对飒姬或者梦见子下手?神狩屋会将那两个孩子弄成自己父母一样的『那东西』,苍衣不想去想,也不想去相信,然而面对神狩屋的疯狂,这种主观的愿望非常渺茫。

  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弄不清楚。

  束手无策。苍衣现在只能干巴巴地等着任人宰割,只是一个极端无力的饵料。

  「唔……」

  正当他沉浸在绝望的思考循环中,这个时候。

  苍衣口袋里的东西,忽然响了起来。这是手机来件的提示音。

  「……」

  苍衣用那只使不上力的手,慢吞吞地取出手机,唤出邮件界面,用空虚的目光看了看内容。

  邮件中,这样写道

  『我腾出时间来了,

  这就去你那边。

  千惠也会跟我一起

  不好意思,神狩屋先生的事

  到了那边能跟我说说么?』

  是〈群草工房支部〉的木之崎一真发来的。

  这封邮件上说,他要过来拜访。读到这封邮件,苍衣一瞬间对同伴要来感到开心,但下一刻,血气从脑子里完全丧失。

  ————『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全都变成〈异形〉』

  刚刚勇路对自己说过的话,重现了。

  不好。

  怎么想都很不好。

  一真他们选择的时机,差到了极点。这时机危险过头了,甚至让苍衣怀疑这会不会是神狩屋的计策。

  怎么办?

  应该告诉他不要过来。

  可是,如果神狩屋参与进来,光警告会不会没有意义?

  但必须警告。苍衣拼命地写回件。让他们不要过来,告诉他们或许已经被神狩屋盯上了。

  苍衣,在与邮件搏斗。

  但苍衣拼上了性命,没能余力够注意到已经靠近自己身边的东西。

  然后,当苍衣按下发信键的时候。

  噶、

  苍衣拿手机的手,突然被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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