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六阶 正所谓有著冲动

  明明是大好的星期天,幸宏卻从一大早就一直赖在被窝不愿起床,莫名的沒有干劲。他在床上翻身,勉強自己起床,慢慢抬起上半身。

  「…………」

  时间是午后。希春今天假日加班,幸宏在睡梦中有听见她一大清早急急忙忙出门的腳步声。千秋前往大学,进行篮球社的练习活动。

  幸宏一边心想「小夏和美冬在干什麼呢」一边換穿衣服,打算出门走一走。他觉得因为最近缺乏运动,身体好像变笨重了。

  朝客厅一看,发现美冬在裡面。她察觉幸宏的视線张口欲言,但正当要說出话时,就有一道人影从廚房窜出,摀住美冬的嘴,将她带进廚房。

  「……刚刚那是啥啊?」

  如果沒看错,带走美冬的人应该是小夏。幸宏虽不知道她们在廚房干什麼,不过因为他不以为意,所以說句:「我出门啰。」就离开家门。他想要久违的沿著河岸散散步。

  星期天的午后,河岸旁的广场熙来攘往。几位像小学生的孩子不知为何聚在一起,非常热鬧。就在这时,他们一同朝桥的对面奔驰出去,仅有一位腳程慢的男孩子落於人后。

  「…………」

  幸宏在杂草皮上就坐,低头看著河川。

  不知不觉中,他想起阶梯社。

  (我到底该怎麼办呢……)

  幸宏注视河面,想到第一学期时在此和九重相遇的事。当时的他心无杂念,只为缩短秒数拚尽全力。

  (为什麼我现在会这麼意志消沉呢……)

  茫茫然的继续思考。他並非为秒数无法缩短而苦恼,也很喜欢社团的气氛;校內渐渐开始对阶梯社的活动变得宽容,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內心卻有某件事物消失了……不,似乎是被改变了。以往的他和现在的他,內在有所不同。现在的他无法理解阶梯赛跑的乐趣,只知道在阶梯冲上冲下或许很有意思——他有这种感觉。

  可是,这般感觉跟同班同学的感觉在程度上不是沒有两樣吗?吉田也說过,虽然阶梯赛跑从旁看起来很有趣,但絕不会想参加。幸宏的想法就和他相同,对阶梯赛跑不抱兴趣。故意退后一步,装出心有余裕的模樣。

  (……好像回到以前一樣啊。)

  幸宏的嘴角微微歪斜,他不经意地想起国中三年级时的夏天,急忙搖搖头,阻止自己陷入沮丧之中。

  对,现在就跟当时一樣。凡事都刻意退一步,客观的审视自己,借此保持心灵的平衡,並且故意装出冷漠的樣子保护自己。还以为自从加入阶梯社,和社团前辈以及井筒深交之后,这种感觉就已经消失无蹤了啊……

  对於遊佐提出的请求也一樣。幸宏思索自己拒絕参选的真正理由,遂发现原来自己不喜欢成为「当事人」。他並不害怕落选,也不害怕面对选举的相关事务;他虽然会担忧自己无法胜任学生会长的工作,但这並非拒絕参选的主要理由,他只不过是不想成为「当事人」而已。

  說穿了,他想当个旁观者。他想要在不远处,借欣赏骚动为乐。可是自己絕不想成为当事人,也不想被卷入骚动。不久前幸宏还不以为意的待在名为「阶梯社」的骚动之中,现在卻感觉十分厌恶。对於参选学生会长一事亦同,他不想成为当事人,只想退一步,从容不迫观察四周情況。

  幸宏的热情冷卻,只剩下对处於骚动之中恐惧不安的心情。

  这种心情毫无前兆的造访幸宏。他想放棄,不想再继续努力。

  甚至认为要是能拋开一切就太好了。

  「…………」

  幸宏抬起头慢慢向前走,想要更接近河川。背后传来汽车驶过道路的声音。

  「神庭同学。」

  这时听到有人呼喊,让他转过头去。御神乐从停在不远处的汽车后座奔来。

  「御神乐同学!?」

  御神乐匆忙地奔下坡,身上穿的长裙随风搖曳。她冲得太急,直到抓住幸宏的手臂才勉強停下。

  「啊——吓死我了,想不到会在这裡遇到神庭同学。」

  御神乐开心的笑著說道。幸宏为了掩饰害羞之情,故意认真回问:

  「御神乐同学,妳住在这附近吗?」

  「我今天跟家人出门啊,你看那辆车——啊,已经开走了。」

  御神乐手指的黑色宾士汽车,已经默默地开走了。

  「沒关系吗?」

  幸宏担心的问道,御神乐轻轻挥挥手——

  「沒关系、沒关系,我家离这裡又不远,真的有需要的话,我会请神庭同学送我回家啦。」

  简洁的說道。幸宏怦然心动回答:

  「咦?啊,嗯……是沒问题。」

  「神庭同学,我问你喔,你家是住在这一带吗?」

  御神乐环顾河川彼岸的住宅问道,幸宏搖头否定:

  「我家在住宅区,离这还要走一段路。我是因为想要独自思考事情才来这儿的。」

  「喔?」

  幸宏的回答让御神乐的眼睛为之一亮。幸宏露出笑容回說:

  「沒有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看、你看——你老是这麼客气啊,沒关系,把烦恼告诉姊姊吧?」

  御神乐语罢看向幸宏。幸宏猜想到她会这麼做,一边苦笑,一边說出实情。其实幸宏还是希望有人能听他倾诉心事,而且现在也是絕佳的机会。幸宏在几天前突然对御神乐有所质疑,当时是失眠的深夜,他在被窝中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最后只觉得是多心了。但是,因为他很在意,所以一直希望能夠和御神乐单独谈谈,破除自己的疑虑。

  「其实还是关於社团活动的事……」

  「你是說阶梯社的事吗?」

  幸宏找寻板凳,並且请御神乐坐下。两人並肩而坐之后,幸宏因为距离过近而感觉有些无所适从。不过由於御神乐一脸平常的和他交谈,所以他也努力试著不要让自己胡思乱想。

  幸宏向御神乐說出刚刚所想的內容。对於认为自己不想成为当事人的幸宏,御神乐一本正经的回答:

  「那樣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不太好,整个人死气沉沉的。」

  「这是我的个人意见啦。在我看来,这不就代表神庭同学有所成长了吗?」

  「有所成长?」

  御神乐的话语出人意表,她正视转头面对自己的幸宏說:

  「是啊,这代表你变得能夠客观的看待自己了。凡事不懂得三思而后行的人,根本就是小孩啊。可是,现在的神庭同学已经能夠退一步审视自己,所以才会冷靜的判断自己在阶梯社的所做所为,決定要暂时退出吧?沒有人会想成为行恶的当事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我心知肚明,阶梯社是会给旁人带来麻烦的社团。」

  「嗯。但是,我认为头脑理解跟实际了解是有所不同的。对以往的神庭同学来說,在阶梯社奔跑是不可或缺的,我也认为你沒有做错。只不过,现在的神庭同学已经不需要阶梯社了啊。」

  「不需要阶梯社了……?」

  「不需要阶梯社」和「有所成长」。原来不想成为当事人的真正原因就是如此吗?是不是再也不需要去进行那种造成麻烦的社团活动了呢?

  「你会觉得无法适应是很正常的,因为这是一种转变啊。你並沒有失去什麼,只是变成懂得取舍,变得成熟罢了。我想在转变的过程中,你也会有许多迷惘,但是慢慢就会习惯的。然后,这些事在未来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我想就是这麼回事吧?」

  御神乐說得有条有理,字句响入幸宏心扉。

  「……谢谢妳,御神乐同学,我觉得比较能释怀了。」

  幸宏开口致谢。她果然是个率直的人,沒有一丝值得怀疑的地方。如此一来,自己心中的疑虑应该就消除了。御神乐在松了口气的幸宏身旁露出微笑,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事情般的擊掌叫道:

  「对了!神庭同学,帮我助选好不好?虽然女同学已经团结一心,不过男同学还是有点分散呢。如果神庭同学肯帮忙我统合他们,对我的选情会有很大帮助,我也会很高兴喔。」

  御神乐故意在最后一句装可爱,幸宏看到她的模樣不禁笑了出来。

  「啊,真过分!你太伤人了啦。」

  「抱歉,因为妳的动作太做作了……对了,我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是这樣的——」

  幸宏得意忘形,不加思索将遊佐說的话全盘托出。說到自己被委託参选学生会长,连御神乐也听得哑口无言,可是她又立刻說道:

  「原来是这樣。神庭同学其实很能干啊,竟然会受到现任学生会长亲自委託呢,你应该参选啊。」

  「不,我办不到啦。都是遊佐学长老是爱說奇怪的话,借此煽动我们。」

  幸宏否定道,可是御神乐卻出人意表的积极鼓吹幸宏:

  「我觉得你办得到喔,毕竟你很亲切啊。这樣說或许不恰当,不过我们要参选的不过就是区区一所高校的学生会长嘛,又不是要选总理大臣或是担任企业社长,只要肯拚就有希望啊。首先一定要拿出坚決参加选战的意志力,之后的事慢慢会习惯啦。其实我现在也紧张得要命呢,选战明明就还沒正式开始啊。」

  「不行啦,御神乐同学比我适合多了啊,我不堪负荷这个重责大任啊。」

  幸宏挥手否定,御神乐见状,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說:「你太沒自信了啦——」接著俏皮的吐舌头說:

  「可是我现在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呢。如果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可能就不会有机会像这樣一起谈心啦。那樣一来,神庭同学或许就会参选对吧?如此一想,我现在不但不费吹灰之力減少了一位竞爭对手,还让他成为了我的伙伴呢。」

  「啊,的确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御神乐同学,妳一定是鸿运当头。」

  「呵呵,谢谢你。」

  御神乐绽放笑容。

  「不过,我不喜欢现任学生会长的想法。神庭同学觉得如何?」

  御神乐突然仰望天空,神色黯然。幸宏顿时感觉心痛。

  「我觉得……我不太懂遊佐学长的想法,那大概算是一种放任主义吧?」

  幸宏为了让御神乐重拾笑顏,尽力回答问题。她听到之后,垂下睫毛喃喃說道:「是啊。」

  「那个人沒有打算领导学生。可是,那麼做的结果就只是让学生为所欲为而已。注重学生的自主性听起来很冠冕堂皇,但是我认为那是错的。就好比绘画,老师叫我们随喜好自由创作,然而这卻意外的困难啊。可是倘若老师指定要我们画树,每个人就会画出各有特色的树木。一个学生会长该做的,不就是这种事吗?」

  「……妳是指学生会长必须给予学生题目?」

  「对啊,学生会长该指示学生往哪裡前进。我认为只要全校学生肯团结一心,一定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学生会长就是领袖般的存在,要负责指挥大家,而不是放任学生胡为乱做啊。」

  「……妳說的对。」

  幸宏虽然无法全面理解,但还是赞同御神乐的意见。他认为御神乐說的话不会有错。

  「太好了。既然神庭同学肯赞成我的意见,那我就沒有竞爭对手啦。请你以后多多指教喔。」

  幸宏看到御神乐突然伸出手,一时混乱失了方寸。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伸出手握住御神乐的手。

  御神乐的手有点冰冷,触感非常柔软。

  「那我们回家吧。啊,车子好像来接我了。」

  幸宏仰望上方道路,就看到黑色宾士汽车停在一旁。御神乐问:「要搭便车回去吗?」可是幸宏拒絕了。他也对挥手道別的御神乐挥手,走到道路旁,目送汽车离去。

  幸宏觉得全身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昂扬感包围。

  他甚至很想当场跑跑跳跳,顺便哼哼流行歌曲返家。晚霞看起来十分豔丽。

  (什麼嘛,原来答案这麼简单。)

  幸宏回到家之后,窝在房间不出门。

  (不过是我有所成长,而且变得不再需要阶梯社罢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都了解啦。)

  幸宏在床上翻身,和御神乐的对话內容在他脑中不断重现。

  他变得能夠客观的审视自己,退一步判断事情了,未来再也不需要去做那种傻事。从今以后,要更沉著冷靜的活下去。明天得跟社长他们正式道別,不过他们一定会挽留吧。但是这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已经不需要那裡了,就此退出阶梯社吧。

  千秋怒叫幸宏吃饭的声音传来,让他急忙下楼至客厅。他在用餐中似乎也一直面露贼笑,被千秋罵了好几次:「你很恶心耶。」虽然美冬的视線很刺人,不过从明天开始幸宏就会沉著冷靜地过生活,所以那视線也只会到今天为止吧。小夏还是老樣子,面无表情。她就是这副德行,沒什麼好挑剔的。话說回来,她是阶梯社的顾问,明天有需要递退社申请书给她吗?

  希春还沒下班,她还在加班吗?真是辛苦。可是,所谓的出社会就是这麼一回事吧。相较之下,高中生这个身分可真悠閒。未来要善用时间,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才行啊。

  饭后,幸宏自动自发清洗碗筷,然后回到房间,为明天做準备。他一一确认回家作业是否全部完成,以及课业的预习有无遗漏。虽有少部分尚未著手,不过无伤大雅。既然从明天开始就会脫胎換骨,今天稍微偷懒一点也值得原谅。

  幸宏洗澡刷牙,準备就寝。尽管时间比往常早了一点,他还是钻进了被窝。

  是不是也该去回絕遊佐学长呢?不过日期只剩两天,不說也沒关系吧。一旦过了十五日,报名就会自动截止,只要放置不管就好了。啊,对了,还沒有正式回答要协助御神乐同学的事呢。虽然沒有自信能夠统合班上的男同学,不过就尽全力以赴吧,这也是为了御神乐同学好。

  御神乐同学真了不起。就算扣除年长一歲这点,也很少人会跟她一樣优秀呢。她果然适合当会长,而且思虑也很成熟啊。对,只要将一切都交给御神乐同学就好了。

  幸宏难以入眠,大概是因为他赖床赖到午后的关系吧。不过这樣也好,他想尽可能多享受一下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在被窝裡翻来覆去。

  一切都交给御神乐就对了,絕对不会错。自己沒有必要再去思考,只要照她說的去做,肯定正确无误,也不会有任何不妥,一定一切都会顺心如意。

  幸宏靜靜的注视天花板,回想和御神乐的对话內容。接著,回想起这几天和御神乐的回忆,她一直都是那麼的美丽、坚強、又溫柔。

  完美到近乎虛偽的地步。

  「……………………」

  幸宏停止翻身,将脸埋进枕头。他不想去思考,不想去怀疑。可是,他的內心卻有某樣事物要他警戒。他不明白那是什麼,但是至今只要一想到御神乐,那樣事物就会自动浮现,它现在強硬的将幸宏的意识拉扯过去。

  它要求幸宏面对对御神乐的猜疑。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絕对不可能,絕对不可能是这樣!御神乐同学是个好人,错是在我啊。事情明明就是如此,可是、可是——

  为什麼我会这麼抗拒她呢?

  幸宏回想起……

  再也不愿忆起的记忆。

  国中三年级时的夏季,盛夏的那一天。

  父亲,神庭歲光逝世时的事情——

  父亲经常赴往海外出差,一、两个月不回家可說是稀松平常。幸宏在父亲出国时,都是一个人住。

  由於母亲早逝,所以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幸宏虽然会因为沒有母亲而感到寂寞,可是由於身边有乐观的父亲陪伴,所以他的个性並不阴沉。邻居也对他很好,因此他的生长环境可以說不错。升上国中之后,他甚至觉得一个人在家比较轻松,也渐渐开始觉得父亲很烦。当时他常掛在嘴边的玩笑话,就是:「爸爸怎麼还不出差啊?」

  父亲在出差前往当地数次,历经数不清的漫长讨论之后,终於成功缔结契約。托此事之福,他朝长久以来的梦想更接近了一步。当缔结契約时,父亲甚至兴高采烈的打国际电话回家报告。

  当时父亲半开玩笑的问道:「如果我死了,你要怎麼办?」幸宏笑著回答:「我会靠你的保险金和遗產优雅的活下去。」父亲听了之后,也笑著回应:「好无情的儿子啊。」

  或许是因为父亲经常宣言:「我要追逐梦想至死。」的关系,使幸宏对死亡的问题沒有多想。不过,父亲在缔结契約当天,兴奋到忘记时差,直接拨打电话回家时,他感觉父亲的氛围和平常似乎有些不同。

  「我等会就要出发啦。」

  父亲莫名高调的說道。幸宏睡眼惺忪,只有回答:「喔,这樣啊。」当父亲恍然大悟地道歉說:「你很困吗?啊,日本现在是晚上啊,抱歉抱歉。」幸宏也只回答了:「嗯。」然后再說:「我要掛啰。」就此切掉电话。

  之后他再也沒有机会和父亲交谈。

  接到联络是通过电话的两天后,第三节课上课中的事。校方在暑假后半举行了以三年级考生为对象的暑期辅导。当幸宏在闷热的教室与考卷大眼瞪小眼时,导师走到身旁叫喚他。「有什麼事吗?」幸宏问道,导师只回答:「你先跟我过来。」他在教职员办公室与伯父歲正和伯母今日子会面。两人看到幸宏之后,脸色转为凝重,今日子甚至转过身去,不忍面对。

  「请问有事吗?」

  歲正回答幸宏的疑问,說明父亲发生意外,接下来家属必须立刻赶往现场。由於幸宏沒有护照,所以由歲正代理。

  「是要去做什麼事吗?」

  幸宏几乎已经猜测到问题的答案,但还是近似机械式的反问。歲正一度咬牙,缓缓說道:

  「我要去确认歲光,也就是你父亲的遗体。」

  之后的事情,一转眼就过去了。

  歲正起头筹备葬礼,请邻居一同协助。要处理的手续多且繁杂,而且因为父亲的遗体一直无法运回国,所以葬礼举行的时间其实是在意外发生之后一段时间,父亲的同事与母亲为数不多的亲戚都有来参加葬礼。幸宏的国中朋友也有来悼念父亲,态度裡带著几分不习惯。附近邻居真的帮了幸宏许多忙,葬礼中,他们不时看到幸宏一脸茫然的模樣,无奈的叹气。

  葬礼结束,等到繁杂的手续告一段落之后,就必须面对最直接的问题了。

  「幸宏,今后你怎麼打算?」

  一位邻居阿姨问道,这时幸宏才首次惊觉。

  (今后我该怎麼办?)

  幸宏隐約有所感觉,以为自己好像突然被拋至空中。虽然他曾经开玩笑說过如果父亲往生,就要靠遗產过活,但是当实际面临情況时,他发觉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大人们互相讨论,最后決定由歲正夫妇收养幸宏。幸宏当时虽然在场,卻一句话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听著大人们谈话。明明是自己的事,他卻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樣子。对大人来說,一直闭日不言的幸宏看起来一定很怪異吧。父方的亲戚除了歲正以外,都和父亲关系不住,只有形式上的来参加葬礼。唯一的例外,是在葬礼前夜出现的祖父到棺木前就落淚了。幸宏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祖父似乎很懊悔。

  幸宏被歲正收养之后,又变得非常忙碌。首先他更改了报考的学校。更改本身並不麻烦,但是要调查歲正住处附近的高中就让他费了一番功夫。结果,他选择报考对於报名资格最沒有设限的私立天栗浜高校。

  此外,他还要处理目前所住的住宅。由於在法律上承继遗產的是幸宏,因此他必须填写请求由歲正担任监护人的文件,要花时间确认不少详细事项。另一方面,还得要一併準备升学考试。当时的幸宏除了面临人生首次的考试压力之外,还要处理许多顼事,一点余裕也沒有。

  老实說,他当时觉得街死街埋,路死路埋,什麼都不在乎。

  为什麼自己非得碰上这种厄运呢?和丧父的悲痛比起来,幸宏更先抱持的感情是对这个世界的憎恨。

  幸宏认为老天太不讲道理,感觉世上只有自己一人吃亏。說实话,他跟本不想活了。他想过好几次,如果能夠在毫无痛苦的情況下死去,他认为寻死还比较快乐。同樣的,他內心开始有一种疯狂的破坏慾油然而生。曾经因为心情烦躁而彻夜无法入眠;也曾经因为呕意突然湧上,冲到廁所不停呕吐,直到吐出胃酸为止。那时他连抱怨的对象都沒有,也不想抱怨。因为那大概是他莫名固守到最后的尊严,亦是近似於保卫自己自尊心的壁垒。

  其实那份尊严早就已经瓦解,只是他还沉溺在故作坚強的情感中。

  「……………………」

  幸宏缓缓坐起身。睡意消失得一干二淨,看来短时间內是睡不著了。他靠上牆壁,茫然的望著室內,从窗戶可以隐約听见外头的声音。

  幸宏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真的醒了。莫名的昂扬感消失,只剩下冷靜。被喚醒的记忆断简残篇,仍然鲜明的留在心中。

  (好久沒想起这件事了,已经过了一年以上啊……)

  幸宏直到二月为止,都在承受这种煎熬,不过跟希春等人同居之后,就不太会回想起来了。可是像这樣连枝微末节的小事都鲜明地想起来的状況卻是少见,六月和堂姊们爭吵时,也只有想起片段。

  幸宏大致上知道为什麼。一年的歲月,让他不会再轻易被记忆影响。同时,他也变得能夠冷靜看待这件事。

  幸宏在不经意想起这件事时,往往都有一个共通的习惯,那就是他一定在固执己见。不管是六月,还是更久以前,想起这件事都是在幸宏对周遭感到憎恨与愤怒的时候。而且,引起情绪的原因大多是自己的任性使然。

  ……也就是說,他至今一直都是盲目的对周遭事物感到愤恨啊。

  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室內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可见,同时这几个星期发生的事开始在脑中重现,让他一步步接近核心。对阶梯社的活动丧失干劲、和御神乐的邂逅与对话、波佐间的眼神与耐人寻味的话语、同学对接受课外辅导的自己的同情、御神乐的参选、大津的恶意挑衅、御神乐的笑容、遊佐的请託、御神乐愤怒的說话声、和御神乐的接触、和御神乐的……

  (果然是这樣吗?)

  幸宏靠上牆壁,无奈的垂下头,似乎到了最不想抵达的境界。唯独这一步他不想踏入,但內心的声音卻不肯放过他。一直都是如此,明明可以走更安稳轻松的道路,可是自己卻不允许。幸宏的心声嘶吼,让他认清现实。对,就是这麼一回事。幸宏这次、这次也一樣,只能步上艰辛的道路。他心知肚明这有多麼痛苦,也清楚毫无利益可言,可他就是別无选择。

  「哈哈。」

  幸宏突然笑了出来。「哈哈哈。」他笑了一会儿,然后肺部像是引起痉挛一般,开始不停的大笑。失笑、失笑、失笑、笑得他倒了下来。

  「呼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幸宏的眼角渗出淚水。笑得太用力,使他不禁落淚。淚水不明就裡,无可奈何的不断決堤而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恶啊啊啊啊啊!」

  他殴打枕头,用双手拚命地搥打。就连棉被都被他丟到床下。

  「搞什麼啊!」

  最后他终於按捺不住,「碰」地出拳打擊牆壁。拳头传来阵阵痛楚,甚至觉得有点畅快。

  「混帐!我知道了啦!我会做的!我去做就行了吧!!」

  愚蠢,自己真是愚蠢至极。御神乐同学說的话,让人感觉是如此言之有理,如此井井有条,只要肯照著去做,未来一定会非常安逸。

  可是幸宏卻对此感到不满——

  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不满。

  不满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我对御神乐同学,有一种莫名的愤恨。

  幸宏怎樣都无法相信御神乐同学的道理,拒絕臣服於她。幸宏不认为她所說的客观审视自己和退一步判断事情就代表成长,也不觉得那是好事。无理的強行、否定、拒絕、抵抗……这些举动虽然沒有什麼意义,可是会让他非常想去实行。

  換句话說,自己只是在无理取鬧吗?就算真被別人这麼說,幸宏也无所谓。不过,要他接受御神乐的想法,卻是絕不可能。

  「是啊,沒错。我知道,这我懂啊。妳說的很对,可是——」

  终於找到了答案,原来它就近在眼前。

  「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啊!」

  只是自己一直误解了。

  「我不是在追求絕对的正确,也不是在寻求能让我觉悟的答案,更不是因为乐在其中。我只不过是——」

  幸宏从床上跳下,一把揪住枕头,砸向牆壁。

  枕头撞出「磅」一声弹至一旁。他大声吶喊:

  「无法违抗与生俱来的习性罢了!!」

  幸宏周遭出现太多「同伴」了。

  这些理解阶梯社成员的心情的人,来得太多了。

  他们会给予我们声援,但同时也束缚了我们。他们会要求阶梯社和其交好,配合他们的想法行动。

  (可是,我不会理会他们!)

  如果幸宏心中的纠葛真的能夠那麼轻易改变,就此配合他们——

  那这份纠葛早就消失无蹤了!根本不会纠缠到高中一年级。

  就承认吧。纠葛的起因並非因为父亲的死,也不是因为身边沒有母亲陪伴;其实从小就对上天的不公有所领会,哪怕只是一丁点芝麻小事,也会莫名的在心中起疙瘩。为此,有时会忐忑不安,甚至想要疯狂的吶喊。幸亏以往有父亲陪伴,负面的情感才得以抑止,沒有浮上台面。但內心的纠葛远比想像中来得根深蒂固,不会轻易抹灭。而且——

  已经无法遏止了!这份纠葛太过於冲动,根本不可能控制啊!

  曾经尝试強行制止它。那时並非校庆,而是更久更久以前,曾试著装成一个善人面对周遭。所以在校庆前一天故意对波佐间同学要帅說大话;在课外辅导时装出被大津老师所說的话影响,深感內疚的模樣,並且为刈谷学长打抱不平。然而事实上,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些事。

  奔跑並非是为了得到认同,也不是想为他人爭取公道,纯粹是被自己的个人冲动驱使罢了!而「请你在此纾发情绪吧」这种美丽的谎言,絕不可能抑止这股冲动!可恶、可恶、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碰!」

  幸宏两手握拳捶牆,然后无力的滑落下来。他双膝著地,低下头,淚水夺眶而出,滴落於地面。

  「可恶啊、可恶啊、可恶啊……」

  (插图104)

  幸宏十分懊悔。他为无法坦率选择平稳道路的自己懊悔、为辜负眾人期望的自己懊悔、为明明是个小鬼头,卻被无与伦比的冲动所纠缠的自己懊悔。

  「我会做的!我去做就行了吧!可是你要知道,我沒有打算为事情划下旬点哦!而且我还会大鬧一场!管他后果会如何!那跟我沒关系!跟我沒关系啊H」

  幸宏大声嘶吼,丝毫沒有打算顾虑或许已经入眠的堂姊们,如果她们要怒罵便尽管来吧。

  「……刈谷学长。」

  幸宏瞪视眼前的牆壁,从紧咬的牙齿缝隙间发声道:

  「看来我已经无法逃避了。」

  「……小夏姊,这樣可以吗?」

  千秋站在幸宏的房间外低声问道,一旁的美冬也显得怔忡不安的模樣。

  「嗯。」

  可是小夏卻大力点头回应,似乎若有所悟。

  「但是我看他很火大啊。我们照小夏姊說的,不去关心他的心事,但是不是因此反而使他的情況更恶化了呢?」

  千秋继续追问。美冬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凝重。

  「嗯,这就是青春啊。」

  「……真的沒问题吗?」

  「……幸宏。」

  小夏看到妹妹们担心,彷彿喃喃自语般的說道:

  「他不是在发火,也不会真的去乱做出如同他刚刚喊叫的行为。他只是开始有所自觉,並为此痛苦而已。现在他正在掙扎,再过不久,就会做出觉悟。」

  小夏触摸厚重的木制铁门,在指尖微微用力。千秋搔了搔头,不解的反问:

  「有所自觉?妳說他在掙扎,那他不会有问题吧……?」

  「他现在认为自己是个荒谬絕伦的人……不过,其实两者半斤八两。」

  「……妳是拿他跟谁相比?」

  美冬问道,可是小夏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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