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一阶 枷锁

  两人穿越四楼的直线走廊。

  波佐间胜一从内侧向前奔驰,稹岛慎虽然位于外侧,但是他活用以往在田径社练出的脚力,全速追赶。稹岛的跑步姿势十分标准,在单纯的短距离冲刺上,连波佐间也胜不过他。

  但这并不是一般的短距离冲刺。这条长度约五十公尺的走廊,笔直地向左右两侧延伸。他们只花六、七秒就从头跑到尾,然后两人必须冲下左手边的下行阶梯,一口气奔至一楼。

  “呼。”

  波佐间轻轻吐了一口气,绕过转角时,地面发出“吱”一声;接着稹岛切进内侧。波佐间一边斜眼注意他的光头,一边大力跨出右脚,用脚尖踩踏贴在阶梯上的金属制止滑条;接着,他的身体顺势弹起,跃上空中,在距离五段的阶梯踏稳左脚后,向前跨出右脚;同时扭转身躯,让右脚在着地前反转;最后在接近墙角的位置落地时,弯曲膝盖借此缓和冲击,他利用这股反作用力再度朝前方奔出。

  “唔喔?”

  波佐间跃至绕进内侧的稹岛面前,然后又配合阶梯的止滑条踏出脚尖,从胸部使力向前跳。这回他一口气飞越了较刚刚多出一倍以上的阶梯。他除了双脚之外,还用伸长双手,借此保持姿势。他奔出一步、两步、三步,接着到达三楼走廊,完全领先在稹岛前头。

  “可恶!”

  稹岛似乎使起了性子,开始死命地向前追。尽管如此,赛道换成阶梯时,还是完全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当波佐间抵达一楼时,他才好不容易从二楼的楼梯间冲下,但似乎因为太过焦急,不小心跌倒了。波佐间看了他一眼,确认气得皱起浓眉的他立刻爬起身之后,才又安心地在走廊奔跑。

  “波佐间,站住!”

  轻快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与在阶梯时截然不同。果然直线冲刺对自己比较不利。虽然不至于会被超越,但是被紧跟在后的感觉也挺难受。

  看来这是需要改进的地方。

  冲出玄关的波佐间心里如此思考着,然后立刻奔上右手边的阶梯。他在相当近的距离闪过置于墙角的灭火器后,踏上了阶梯。这时稹岛来到玄关。

  “吁。”

  波佐间从齿缝间呼出空气,以一口气跨过两段阶梯的方式向上奔驰。尽可能奔进内侧的他,专注地看着楼梯间的一处,并在阶梯只剩两段时用力跨步,像是跳跃般地将身体跃至空中反转。接着,他用右脚在楼梯间着地——

  吱。

  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波佐间觉得室内鞋有些重心不稳,急忙跨出左脚以防跌倒。这时稹岛抓准机会,跃过波佐间的后背。

  又失败了……看来这也是要改进的地方。

  “好!”

  稹岛超前之后呐喊了一声,自我振作。他只花了两步绕过二楼的走廊,波佐间则是以一次跨过两段阶梯的方式追赶在后。接着波佐间也用两步过弯,这时稹岛位于上行阶梯的中央,并死守内侧。波佐间看向外侧的墙壁——

  应该可以。

  波佐间当机立断,从内侧奔向外侧,斜向地奔上阶梯。接着他顺势将脚踏上墙壁,感觉踏稳之后,整个人便大力跳至空中。他踢击没有窗户的楼梯间墙壁,先在上行阶梯的前方落下,然后一次跨过两道阶梯向上冲,打算从外侧超越稹岛。

  “没那么容易!”

  稹岛大力摆动手臂,死命地冲上阶梯。当快要冲出三楼的时候,稹岛刻意减速卡住内侧,但这似乎也在波佐间的预料之中。

  飞越吧。

  波佐间开始大步地助跑,并且稍微倾斜身体内侧,在阶梯前方跨了一大步。他抬起右脚,想象以自己的头为中心画弧,在全身倾斜的状态下轻轻跳跃。

  “蹬”一声。

  波佐间踮起脚尖,并且用右脚踢击墙壁,继续飞跃。他在上行阶梯的中间一度用左脚着地,接着又再度开始跳跃。他一边扭转身躯,一边用两脚在楼梯间站定。

  “!?”

  稹岛轻易被超越,不禁瞠大了眼。波佐间以斜眼确认他的反应后,才跨出右脚准备奔上通往四楼的上行阶梯。

  “哈啊……!”

  波佐间看到稹岛抵达终点后,立刻在玄关坐倒下来的模样,便低头对顶着光头的朋友说:

  “不要躺在这里,很难看耶。”

  “难看……个头啦……”

  稹岛勉强坐起上半身,但还是忍不住靠上附近的单人座椅,不停地将空气吸进肺部。他身上的运动服已经被汗水湿透,穿着运动裤的双腿看起来好像在颤抖。

  “……”

  波佐间补充水分的同时,用毛巾擦拭汗水。他在原地轻轻跳跃,舒缓僵硬的肌肉,将水壶放在背包旁边后便望向稹岛。只见他疲累地靠着椅子,张口不停喘气。

  “该起来了吧?我今天打算来回跑一百趟,现在才跑二十五次第五十趟而已耶。再休息下去,会没时间的。”

  波佐间仰望挂在墙上的时钟,对稹岛说道。

  “什么?”稹岛惊慌地叫道,赶紧站起身。

  “你、你说什么……你今天打算来回几次?”

  稹岛一边不断反复短而急促的呼吸,一边询问波佐间。正伸展阿基里斯腱的波佐间回答:“一百趟。”

  “拜托……我会死,会被你操死的。”

  波佐间见到稹岛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不解地歪着头问道:

  “怎么了?你以前是田径社的吧?难道体力退步了吗?”

  “……不,跟体力退步没关系,不是那种程度的问题。”

  “快起来,我一个人无法练习卡位之类的技巧。”

  波佐间将手伸进稹岛的腋下,硬将他拉起身。“等一下。”波佐间用单手支撑他靠过来的身躯。

  “你太心急了吧!距离比赛日期还久得很耶……”

  稹岛开始抱怨。

  “现在才十一月……他们现在正忙着应付学生会的选举,比赛要到十二月才能举行。这件事是你问来的吧?没必要现在就拼老命锻炼啊。”

  “我想这应该还不算拼老命吧?”

  波佐间拉起想尽办法要坐下休息的稹岛。

  “你的体力太差了吧?再练一——”

  “波佐间同学、稹岛同学。”

  从阶梯传来说话声。转过头一看,一位高个子的男学生正走下楼。他灰色衬衫上只穿着一件制服的西装外套,由于身材较瘦,让波佐间不禁觉得他很像一棵枯树。

  “你们很吵耶,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跑来跑去的。能不能安静一点啊?”

  这棵枯树很明显地表露出“我很不高兴”的表情。他大概是来抱怨两人在走廊及阶梯奔跑,引起了噪音吧。然而尽管他说得合情合理,语气却总让人觉得语带轻视,就好像是在侮辱对方是笨蛋。

  “喔,对不起。”

  但是波佐间却直率地道歉了。稹岛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波佐间低头看着全身摊在椅子上的稹岛,无奈地开始收拾行李。

  “只不过考到一次第一名,就轻松成这样啊。”

  枯树对波佐间的背影说道。回头一看,才发现他正用夹杂着敌意、嫉妒、侮蔑等情感的眼神瞪着自己。

  “……”

  波佐间不想多作回应,只是默默地收拾行李。可是枯树却似乎因此自尊心受损,故意朝他走近,叹道:

  “唉——我们这所知名的精英学校真是没落了。这栋大楼是学校为了让优秀的学生有更良好的自习场所而设立的,可是竟然会有人在走廊和阶梯四处奔跑。”

  枯树故作无奈地摇头。波佐间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女同学在场之后便脱下衬衫。虽然他没有流很多汗,但仍觉得应该要换件衣服比较好。

  “喂,波佐间同学!你有没有在听啊?”

  “喔,有啊。抱歉,我奔跑时已经尽量选人烟稀少的地方了,以后我会再多注意。”

  波佐间双手合十,低头道歉。这里是资优生专用的自习场所,基本上很少人来。自习室只供在校成绩排行前二十名,或是在社团活动有优秀成绩的学生使用。能够使用自习室的人大约只有八十位,但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使用,所以这里一直很冷清。而且现在三年级生在为升学考试做准备,会在校舍留到很晚,因此四楼的三年级生自习室几乎是空无一人。波佐间和稹岛看准这点,刻意选择一楼和四楼做为标准赛的练习场地,但是噪音似乎还是传到了二年级生所在的三楼。

  “你真没脑袋,因为运气好偶然考上第一名,就这么得意忘形,我看你很快就会遭到滑铁卢喔。不过,就算你不是碰巧拿第一,我也会在下次的期末考将冠军宝座夺回来。”

  枯树冷哼一声。波佐间露出虚伪的笑容,敷衍地回答:

  “嗯,我只是一时运气好,赢不过你的。”

  枯树得意地抽动一下鼻子,露出笑容答道:

  “呵,其实波佐间同学的成绩也不错。你至今一直都排在我的下面,一定觉得很悔恨吧?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一直位居第二名很痛苦吧?这样也不错啊,至少让你靠运气当上一次第一名了。”

  枯树故作亲切地轻拍了拍波佐间的肩膀,波佐间则微笑回应,可是他不明白“排在我下面”是什么意思。

  “喂,姓俵的,你少说两句。我们可没有在三楼奔跑啊。”

  本来一直保持沉默的稹岛突然发难。枯树转过头,很明显地皱起眉头回答:

  “稹岛同学,你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是只有被选上的学生才能进来的神圣场所,不是你这种成绩吊车尾的学生可以进来的地方,快给我出去。”

  “你说什么!”

  似乎姓俵的枯树——说的话让稹岛气愤地起身。可是他起身的同时,立刻跌了一个踉跄。“哈哈哈”俵轻视般地嘲讽稹岛:

  “怎么?你连起身都不会吗?果然是笨蛋啊。”

  俵故作无奈地摇头。此举让波佐间也感到有些不悦,他转过头面向俵——

  “你讲话真不客气啊,枯树男。”

  当波佐间还来不及开口时,就从别的地方传来了出人意料的辱骂。俵抖动肩膀,吓了一跳。

  “喂,干瘪枯树男,你有没有听到啊?别装傻好不好?”

  从下行阶梯走上来的,是一位留有一头银发、身材姣好、胸围傲人的女同学水户野凛。水户野平时就显得刺人的眼神变得更加尖锐,用宛若要贯穿对方般的目光盯着俵。俵完全不理会她,虽然不知他的行动是否为刻意。

  “被胜一轻轻松松地夺去全学年第一名的位子之后,就找稹岛出气吗?真没用。你这个人很碍眼耶。制服也不穿得像样一点,哪有人配灰色衬衫啊?你以为这样穿很帅吗?真是有够恶的。啊,因为你是枯树,所以只能穿颜色比较黯淡的衣服?是这个意思吗?”

  水户野讥笑道。她一边走近,一边辱骂俵。俵似乎尽力不让水户野进入视界范围内,因此他刻意转头面向波佐间。

  “总、总而言之,下次期末考的第一名会是我!你最好要做好心理准备。”

  说罢,便从走廊逃走。虽然波佐间很想对他说“阶梯就在水户野旁边”、“你刚刚才要求别人不要在走廊奔跑”等等,可是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他转而看向稹岛,问道:

  “慎,你不要紧吧?”

  “……你还敢说哩,也不想想是谁害我变成这样。”

  坐回椅子的稹岛,开始出言抱怨。波佐间不禁苦笑了一下。

  “那是因为你太没用了吧?不要怪到胜一头上。”

  水户野靠到波佐间身上。她的体温很高,似乎到刚刚都在运动。波佐间轻轻推开水户野,收好自己的背包;然后背上背包,问起那个令他在意的问题:

  “对了,慎,刚刚那个人姓俵吗?他所说的‘排在我下面’是什么意思?”

  “啊?”

  波佐间的疑问让稹岛瞠大了眼,喃喃问道:“你该不会……”

  “你该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直到你上次考试得到全学年第一名为止,第一名一直都是他啊。你在那之前都是第二名,所以他才说‘排在我下面’啦!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哩。”

  “啊,原来如此。我懂了。”

  波佐间理解似地点头。可是稹岛却一阵哑然,水户野则是笑着拍手叫好。

  “真好笑。胜一,你太厉害了吧?完全无视于他的存在耶。果然那个恶心枯树男没被你放在眼里。”

  “……你这个人真恐怖。”

  看了两人的反应后,波佐间转头看向走廊前方。当然,俵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没关系啦,你不必理会那种人。我问你,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去卡拉OK啊?我想要去唱歌发泄情绪。”

  水户野勾上波佐间的手臂。

  “我不去。”

  “我又没问你。”

  稹岛筋疲力尽地说道,水户野则冷冷地予以回应。波佐间轻轻地拉开她的手,摇头回答:

  “我也不去,因为我今天还要去别的地方。就这样吧,慎,明天见。”

  “再见。等一下,你明天还要练啊!?”

  “不用担心,我会换别的地方练习。”

  “呃,问题不在那里啦。”

  波佐间不顾稹岛慌张的吐槽,换好鞋子就走到室外。水户野急忙追上他。

  “胜一!”

  “还有什么问题吗?我接下来有事要去处理……”

  “不是的,我是想说……”

  水户野很难得地突然说不出话。等了一会儿,她用试探性的眼神看着波佐间,问道:

  “你最近是不是认真过度了?就算不练习到这样,你也能轻松胜过神庭那家伙啊。”

  “……是吗?我并不觉得自己认真过度,我只是努力准备比赛,以求获胜而已。而且这次的比赛对我来说——不,算了,没什么。”

  波佐间差点说溜嘴,急忙打住。“再见。”说罢,他转身告别水户野。虽然他感受到对方的视线,但是因为对方没有追上来,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校门。

  波佐间先回家整理行李。虽然今天结束练习的时间比平常早,但是也不到需要刻意消磨时间的地步,因此他直接骑脚踏车前往医院。

  他前往一间盖在市中心、占地面积宽阔的综合医院。波佐间的母亲在此住院。他的母亲从五年前开始就不断反复住院。他每周固定会去医院两次,带母亲的换洗衣物和想要的东西过去,再将待洗衣物拿回来。

  “还不到五点啊……”

  他在停车场停好脚踏车,看着手表确认时间。探病时间只开放到下午五点,所以一般的访客应该就快被驱离医院了吧。波佐间有得到特别允许,因此可以随时进出医院。他认识负责夜间出入口的警卫,只要打声招呼就能进入。

  波佐间迷惘了一下,但是他觉得只差几分钟应该不要紧,便直接走向夜间出入口。宽敞的等待室内,有几位像是住院病患的人坐在沙发椅上。由于门诊时间即将结束,所以室内人很少。波佐间一如往常地走向电梯,按下电梯开关,再按下熟悉的楼层按钮。乘载波佐间的电梯发出“嗡”一道低沉的声音,持续上升。电梯停在八楼的特别病房,这里是和一般人根本无缘的楼层。

  “……可是,这样做的话,效果会打对折吧?”

  “我们好像已经被发现了,那间顾问公司正在查我们的底细……”

  “但是计划已经在实行了啊,事到如今怎么能退缩?”

  “想办法加快MBO{注:Managemnet Buy-out,管理阶层收购}的脚步。只要能在年内拉拢股东,到时就算他们出动,也没办法制止我们……”

  电梯门一打开,就听见这样的对话。尽管对方有顾虑到场所是医院,因而压低说话声,但还是听得见声音。一群穿着西装的男子,坐在设立于电梯前的长凳上,不停地窃窃私语。波佐间看了他们一眼。不出所料,对方是他认识的人。

  “啊,少爷。”

  “胜一……你今天来得真早。”

  男子们一一站起身,向他点头行礼。波佐间装出爽朗的笑容,向大家问好“午安”,然后立刻背对他们,前往病房。

  快给我滚吧。

  波佐间在内心里低声说道,加快脚步前往母亲的个人病房。这里的护理站平时没有人,所以可以直接通过,不必打招呼。

  虽然波佐间敲了房门,但他不等对方回应就直接进房。以套房来说,房间相当宽敞,床就置于窗边。没有开灯的房内显得有些昏暗,而他的母亲就坐在病床上,眺望着窗外风景。

  “妈妈,我带换洗衣物过来了。”

  波佐间关上门,开口说道。母亲停了约两拍的时间,才转过头来轻声说道“胜一”,并露出微笑。

  “已经这么晚了啊?”

  “我今天来得比较早。这是你说想看的书,我放这里喔。”

  波佐间将从家里带来的书放上床边的书架,并随手整理。这里的置物柜要比一般病房还要大上许多,柜上的书架放有许多书籍,而且年代都颇为久远。

  “最近天气变得很冷,就算只待在病房,也要注意保暖喔。我有帮你带几件外套过来。”

  他将换洗衣物和披肩放进低矮的衣柜,再将放在下层的脏衣服收进纸袋,而母亲只是茫然地眺望窗外。

  “你三餐有按时吃吗?应该没有再耍性子,给护士添麻烦了吧?你现在还在住院,不该对医院的伙食挑毛病啊。如果想吃得奢侈一点,那就早点康——”

  “今天早上——”

  母亲突然轻声说道。波佐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过头,却看到母亲依然眺望窗外。

  “今天早上,我梦见宪一——梦见爸爸了。”

  母亲看着窗外喃喃说道。波佐间静静地聆听。

  “他在梦里看起来很痛苦。他一直在大声呼救,说自己很痛苦、很怨恨。他很憎恨那些天崎家的人。”

  母亲的脸丑恶地扭曲起来。她开始咬牙切齿,眼神变得锐利,仿佛仇敌就在窗外。

  “都是因为他们……是他们害宪一……”

  她紧紧抓住床单,仿佛想抓破床单般紧紧地、用力地抓着。波佐间默默地看着她。突然间,她转过头来,探出身子对波佐间叫道:

  “胜一!”

  “小心!”

  波佐间立刻扶住差点要从床上摔下的母亲。母亲紧抓住他的手臂,“啊啊”地呻吟起来。母亲的握力很强,让他不禁要讶异,这双纤细的双手怎么会有这种力量。

  “妈妈,你冷静一点。”

  “胜一!胜一!妈妈只能拜托你啊!妈妈只有你了!拜托你,为宪一雪恨,对天崎家复仇!我绝对不允许那些杀人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宪一现在还很痛苦,甚至怨恨、诅咒、憎恨他们!希望有人为他复仇啊!胜一,你应该可以理解吧?你能感受到他的恨意吧?”

  “妈妈,你放心吧。”

  波佐间温柔地搀扶母亲坐回床上,然后回答:

  “我从小就一直被这样教育啊。我会听妈妈的话,一定会替爸爸报仇雪恨。所以请你再等一下,我还需要点时间准备。”

  “啊啊,胜一。”

  母亲抬起头来看着波佐间,充血的双眼满溢泪水。波佐间露出微笑,点头回应。总算冷静下来的母亲,拿起枕边的毛巾擦拭眼角。她一边擤着鼻子,一边说道:“真是的,我怎么这么丢脸……”

  波佐间就这么和情绪平复的母亲在医院闲聊了好一阵子,也说了一些学校的事。聊着聊着,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轻轻击掌,兴趣盎然地提问:

  “对了,御神乐家的千金好像回国了耶。前几天御神乐先生特地来探病。真是对他很不好意思,我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啊。不过我们跟他的关系很重要,所以你要跟人家的千金好好相处喔。要不要我帮你们正式缔结婚约啊?”

  “妈妈,爸爸以前就说过,那只是个玩笑话吧。就算你没说,我也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你不用多此一举啦。”

  “你干吗这么害羞啊?这是件很重要的事啊,非常重要呢……”

  说着说着,母亲的语气又渐渐变得低沉。糟糕,这个话题让她想起父亲的事了。波佐间急忙站起身,提高音量说道:

  “妈妈,我差不多要走了。”

  他伸手拿起放在地上的纸袋。原本快要陷入回忆中的母亲突然回过神,开口问道:“啊,你要走了吗?”

  “已经六点多了啊,现在算是晚餐时间了。虽然他们通融让我进来,但是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你可以在这里吃晚餐啊。一楼的餐厅有卖一般的套餐,要不要叫他们送过来?”

  “妈妈,不能这么任性啦!而且餐厅早就关了。”

  “是吗?那我送你出去。”

  母亲将脚伸至床外后下了床。波佐间从衣橱拿出羊毛衫,披在她肩上。“谢谢。”母亲道谢后,连忙穿上羊毛衫。

  “啊,波佐间小姐,你要出去吗?”

  打开门的同时,碰见了担任护士的阿姨。波佐间低头打招呼:“晚安。”对方也认识波佐间,便笑着回答:“胜一,你来了啊。”

  “我送儿子到门口就回来。”

  母亲大声说道,然后快步向前走,优雅的行为举止与在室内判若两人。波佐间在内心暗暗咋舌。母亲就是这种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装出光鲜亮丽的模样。

  两人从夜间出入口走到屋外,互相告别。母亲轻轻弯起手肘,向波佐间挥手。波佐间也轻轻挥手回应,然后前往停车场。直到绕过转角为止,他都没有放松心情。

  “呼……”

  他绕过转角,走到母亲看不见的位置后才叹了一口气,缓缓向前迈步。十一月底的空气十分干冷,但他却觉得很舒服。他脱掉外套,就这样走向停车场。迎面吹来的冷风,吹乱了他的刘海。

  没人详细告知他母亲的病名。

  可是,他自己也隐约察觉到,那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天以来,母亲的健康状况就不时恶化,经常要住院。母亲一开始也接受过精密的检查,但是过了一阵子之后,开始有一位临床心理科的医生专门负责治疗母亲。住院期间院方也没有安排母亲做任何检查,只是持续观察母亲的健康状况;只要病情一好转,就让她出院。

  或许母亲很脆弱吧,也可以说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小姐。波佐间的祖父马渊启三似乎很宠爱自己的女儿,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然后母亲在从来没有外出工作过的情况下和父亲结婚,一直仰赖父亲活到现在。

  所以当她失去父亲时,精神承受不了打击。

  在那之前,她只是一名平凡的母亲;胜一也和一般的孩子一样,对母亲抱有亲情以及些许的厌烦。当然,这并不会使他讨厌母亲,只是觉得母亲很脆弱。

  “啊。”

  停车场有个人影站在波佐间的脚踏车旁边,对方发现波佐间之后,后退了一步。波佐间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走到自己的脚踏车旁。

  “胜、胜一……”

  站在那里的是水户野。波佐间看到她有些尴尬的模样,直接说:“我不打算去卡拉OK。”仅在一瞬间露出迷惘眼神的水户野则回答:

  “我不是要说这个……”

  然后露出犹疑的态度,与她的个性大不相像。

  “那你有什么事?”

  波佐间解开大锁,将纸袋放进脚踏车篮子;接着穿上外套,背起背包。

  “那、那个……我直接问你喔。”

  看起来像是下定决心的她不客气地提问,接着又一如往常地粘上波佐间。

  “御神乐是谁?”

  水户野发问的同时,将脸贴了过来。波佐间不禁瞠目,他没有想到会从水户野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我们上次去天栗浜的时候,你好像很在意她。其实你们互相认识对吧?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水户野像是连珠炮似地发问。波佐间想起和母亲的对话,内心燃起一股无名火。

  “你少烦我。”

  波佐间喃喃说道,然后推开了水户野。

  “胜一,等一下!”

  “水户野同学,可以请你少问两句吗?还有,你跑到这里来找我,未免太失礼了吧?我说过很多次,我家的事与你无关,请你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不等水户野回应,波佐间就骑乘脚踏车离去。“等等我!”波佐间虽然听到了背后的叫声,但他没有停下,接着更一口气加速骑出医院。直到整栋医院自视界内消失后,他才转过头确认水户野没有追上来。

  波佐间重新踩起踏板,一路上不由地自我反省。刚刚不该对水户野恶言相向。她这个人很敏锐,只要自己表露的态度与平常不同,她就一定会追查原因。刚刚应该更若无其事地打发她才对。或许是因为刚刚跟母亲谈到关于御神乐的事,所以自己的情绪才受到影响吧。

  波佐间曾和水户野说过自己家里的事和母亲经常住院的事。可是那是为了预防她胡乱东问西问,导致其他人——尤其是寺城知道家里的内情。波佐间很讨厌这种事,因此决定告诉她部分真相,借此让她闭嘴。可是,他没想到水户野竟然会因此对素未谋面的天崎产生反感,又莫名地和自己亲近起来。

  是我判断错误了吗?

  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对于寺城也一样,自己最后还是将父亲过世的事告诉他了,而且他现在似乎还知道更多内情。尽管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但也没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继续踩动踏板的波佐间,只感觉傍晚的风很冷。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波佐间在路旁停下脚踏车,拿出停止振动的手机,原来是手机收到简讯。他担心发送人是水户野,心里不免紧张了一下,不过其实发送人是浅泽。他松了一口气,开启这封简讯。

  “任务完成。”

  内容就只有如此。波佐间默默地露出微笑。

  一切就快准备就绪了。

  神庭同学,我很期待和你一决胜负。

  这是一场我擅自决定的“赌注”。不论输赢,都将决定我未来的命运。我希望我们能排除所有干扰因素,尽全力一战。因此,我不能让你知道马渊家的宿命,否则我会很困扰。我希望你是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奔跑。天栗浜校庆的前一天,你自然坦率地说:“其实只要肯努力,许多事情都是有可能改变的。”我希望你能用当时的眼神和态度,来和我一决胜负。

  我只想知道,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我并不是想要故作伟大,去确认那句话的真假,而是单纯想要让自己得到一个结果。到底是不是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还是有些事情怎样都无法改变呢?

  只要能知道答案,就不需再苦恼了。

  波佐间再度踩着脚踏车,一心只想赶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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