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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学期的考试结束后,我在当天傍晚坐上夜行列车离开了这个城市,并于次日清晨到达了京都。香澄来车站接我。她先考完试,提前一天回了家。“我来了。”我说。“真的来了啊!”她微笑着说。我们走进附近的咖啡店,吃了烤面包片和鸡蛋。有几个准备上班的人也同样在吃烤面包,喝咖啡。卖花的老太太拖着双轮拖车从窗外走过。
“在车上睡了吗?”她问我坐火车的事情。
“刚躺在空的座位上,列车员就过来把我叫起来,说会妨碍别的旅客,可是并没有别的旅客。”“那你很困吧?”“没事。你带我到处转转吧。”“想去哪儿?”京都古香古色,颇具流行风情。整个城市就像文化遗产的主题公园,到处都是名胜古迹。如果不是和她在一起,恐
怕会觉得自己是来修学旅行的。
“到处都是国宝、重要文化遗产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别这么说,不然警察会逮捕你的。”
“你家在哪儿?”
香澄告诉了我一个附近城市的名字。从她的口气来看,好像不打算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我也并不特别想见他们。我希望这是一次古都的幽会,而不是父母允许的约会。
“你今天格外漂亮啊!”我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我觉得你很配这个幽雅的城市。”
香澄瞥了我一眼说:“你笑话我?”
“哪里话!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
“是嘛,”她冷冷地说,“谢谢!”
“风嶋香澄,”我一本正经地说,“为了使这座充满文化和历史气息的城市的魅力更加突出,我想你应该更加放荡不羁一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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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鲤沼!”
“嗯?”
“你在大学光干那种事了吗?”
我们逛了几座历史教科书中出现过的神社寺庙。中午时错进了一家寿司店。这家店的大门是质朴的民家构造,但里面却像画上的老铺子一样,白木柜台透着皇家文化的气息。菜谱上没写价钱,真让人有点害怕,因此难得的一顿饭让人充满了恐惧。幸好香澄说想吃黄瓜寿司,我也要了同样的寿司。吃完后结账,价格并不是特别贵。走出店门,没有了恐惧,空肚子也有点饱了。
虽然肚子并没有完全饱,但我说:“可以吻你吗?”
“就在这儿?”
她这么一说,我四周一瞧,发现我们在一座叫千手阎王堂的寺庙前面。“地点有些不合适。”“好像是有点。"等到皇宫或鸭川再接吻吧。我们没有接吻,而是手拉着手。“喂,鲤沼,”这次是风嶋香澄说话了,“为什么是我?"“什么‘为什么’?”“你来见我的理由。女孩子到处都是,为什么特意跑这么远来见我?” 、
“你叫我来的呀。”
“这不是回答。”
“我真的要回答吗?”
“老实说。不要忘了这儿是阎王殿前面。”
虽然是假装开玩笑,但是空气中飘浮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回答不好,两人的关系有可能就此结束。
“我服你了。”
我考虑了一会儿,那感觉就像被拖到阎王面前的罪人一样。
“七月份在游园会见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非常寂寞。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我觉得你非常寂寞,非常孤独,一种很沉重的孤独,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于是我就想,你的孤独是为我准备的。"“很合适的解释啊!”“还行吧。”虽然没有笑容,但也不是挖苦的口气。“你的孤独呈一个小小的心形,和我的心之间的空隙正合适,简直就像拼图板一样。我像一个诗人吧。"
她终于笑了。不知我给阎王的印象如何,但好像很中她的意。
一起吃完晚饭之后,我到街上找当晚住宿的旅馆,香澄也跟着我。转了不到一个小时,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合适的旅馆。服务台很大,同一层有一个很大的休息室和一个咖啡厅,很多人走来走去。我在登记簿上胡乱写了一个地址和姓名,开了一个单间。在此期间她一直在休息室等着我。
“去房间吧。”我顺其自然地说。
香澄没有拒绝。我们乘电梯去房间。二楼和三楼有西餐厅和日本料理店,没有人觉得我们奇怪。
现在,我们的情况又和游园会夜晚一样:并排躺在窄小的床上,手握着手,仅此而已。这样下去,肯定又会和上次一样度过一个优柔寡断的夜晚,迎来一个一事无成和自我憎恶的早晨。今晚应该有所超越。我想把我的心情告诉她。但是说什么好呢?用京都方言说“我要”吗?
“好吗?”
这是困窘之际所采取的二进制。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采用国民审查的原则,把这理解成表示信任的意思。我轻轻地给她脱了衣服。
“疼吗?”
“嗯,有点疼。你呢?”
“前面就像被什么咬住一样。"
吃光干粮的登山者空着肚子在山里游荡了好几天,终于来到一间避难的小屋,里面有发生紧急情况时吃的罐头……但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罐头起子。由于太饿了,差点疯掉。此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下村朱美来,简直就像上帝的启示一样,我把手伸向香澄的下身。她条件反射似的抓住我的手,明显地传递了拒绝的意思。为了溶化这层意思,我用唇吻她的身体。从头部吻到脖颈、胸部、腹部……香澄的表情有点奇怪。
“鲤沼,你有经验?”我吻完之后她问我。
我犹豫了零点几秒。
“没有。”
“你说谎。”
阎王爷的面容从脑海中掠过,我沉默不语。
此时她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跟我没关系。”
我检测着她话语中的pH值,现在的氢离子指数是呈弱酸性吗?我什么也没说,把她抱人怀里,听到了她平稳的呼吸声。我把自己的呼吸频率和她调成一致,于是两人的气息混在了一起,我感觉我们在毛毯下融为了一体。
过了一会儿,风嶋香澄又问我说:
“你喜欢做爱?”
“是阎王爷碰到这个问题了吗?”
她笑着回答:“是的,当然是。”好兆头!
“我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做爱,但我喜欢和你这样。”
虽然是实话实说,但一说出口,竟然感觉像一个优等生的回答。
“喜欢那儿?”
“哪儿?”我一时语塞,考虑了一会儿说,“我们这样抱着,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风、光或色。细胞的各个角落都很轻松、透明,就像要变成散发香味的物体。而且……”
好像还言犹未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再加上说话的时候又一次勃起,说一些风呀光呀什么的又觉得不怎么具有说服力。“就那个地方。”“哼……”“你呢?”“不告诉你。”我抱着她,胳膊稍稍使了一点劲。她叫了一声“难受”。我松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问道:
“以后我叫你‘香澄’行吗?”
她微微一笑说:“可以呀。”
“香澄。”
“什么?”
“我们结婚吧?”
“你说什么呀?捣什么乱!”
“我这可是真心的建议。”
“你总是提这样的建议,向只睡过一两次的女孩子?”
“你真无情啊!”
“对不起。”她说着吻了一下我的鼻尖,“不过,我想我可能和谁都不结婚。”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好像并不是她自己不知道理由,而是她不知道如
何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或者是她现在不想说出来。
“你不要那么严肃。”她在毛毯下握住我的手说,“我喜欢你。”
她这么一说,我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但是由于她说得过于直率,我觉得她好像是在说“我喜欢这条鲈鱼”。为了打消脑海中的疑问,我说:
“我也喜欢你,因此……”
她赶紧吻住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下去了。
我想知道香澄身体的一切,无论是身体表面还是内部。就像伊能忠敬那样想要丈量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而后制作一张完美的地图。我要根据这张地图在她身上旅行。这就是真正的爱吗?这种慢悠悠的、令人焦急的感觉。肉体是令人着急的。我能不能更为直接地抓住她的灵魂?
每当我们轻轻互相拥抱时,都会从简易修建的墙壁传来隔壁房间的响声。每次我们都停下来,侧耳倾听响声,一声不吭地相互凝视片刻。她的眼睛暗淡空[轻|之|国|度]虚,长时间盯着瞧的话,好像会被吸到里面去。即使插入很深的时候,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与无限的虚无作伴。释放出的精子会进入她的体内着床吗?她的子宫和黑暗的宇宙空间相连,精子会不会像宇宙萤火虫一样在黑暗的真空中挣扎呢?
“哎呀!”
“怎么了?”
“射精了。”
“啊!”
她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跑进浴室。她打算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一脸恐惧地盯着我说:“我把它弄出来了。”
“对不起,会不会怀孕?”
“我想可能不会吧。”
女人身体的神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即使如此……射精后心情为什么就像狂欢节结束之后的里约热内卢的街头一样?
醒来的时候,发现香澄以一种紧紧搂住什么一样的姿势在睡觉。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晨光照在她侧着的脸庞上。她睡着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很娇小。长长的头发贴在床单上,我托起来仔细端详,内心深处就像针戳一般,感觉丧失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忘记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我想向每个擦身而过的人挥手。我很幸福。如果幸福存在总量,我会像超新星爆发一样化作黑洞吧。幸福的感觉非常强烈,自己一个人简直都容纳不下。如果只是今天一
天,我也会成为“德肋撒修女”,因为无偿地给予他人,能够更强烈地感受和实现自己的幸福。
去神社或寺院都无所谓,看它们是浪费时间。我只想一直看着她。我也曾这样设想,现在这一瞬间,世界各地和我们一样意识到幸福的年轻人肯定都和恋人们一起并肩走在大街上。萨拉热窝、耶路撒冷、都柏林、北京、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都有无数的同志,通过希望和幸福连在了一起。我们悄悄地改变着世界。和平!
我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冲动地想抱紧香澄吻她。我的下身还残留着她那儿的感觉——被牢牢包住的感觉。那是一种只欢迎我一个人进入时的感觉。说实在的,做爱也许对双方而言都不是快乐的,但却胜于快乐。我不能很好地把它表达出来。准确地说,即使我们将来通过做爱获得快乐,从第一次接触的东西所感觉到的痛苦般的美妙也会在那一瞬间永远地驻留……和平!
我预定乘当天的夜车回城。香澄在家里过四五天回学校。一周之后又能见面,但她非常难受。下午都用来做离别准备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互相都有点冷淡。谈话时断时续,很不自然。
最后一顿晚餐我们吃了中华料理。
“简直和我们一样啊!”我一边用筷子费劲地夹着糖稀放得过多的红薯一边说,“它们同样也不愿分开。”
实际上我很想变成红薯,想和香澄两个人一丝不挂地抱在一起,凝固在透明的糖稀之中。但是另一方面,我现在有时间来体会分别的痛苦,能够对不足一周的分别感到很痛苦,这难道不是二人心灵相通的证据吗?而且此时,也就是在城边简陋的中华料理店对红薯陷入思考的这个时候,我完全明白了自己想要干什么、想要度过什么样的人生。
由于列车快要到了,我们进了车站。香澄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她哀求地说:“你能不能再待一天?”
很难准确地说出当时的心情。当然我很高兴,她求我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但同时,作为一名警察的儿子,一种现实的考虑占了上风。如果被现在的感情击倒,接受了香澄的请求,将来就有可能无法很好地控制二人的关系。其实我也很想和她在一起。如果能够在一起,其他事情怎么都行。因此更加讨厌临时敷衍。我要创造一个两人能够永远待在一起的可靠地方,而不是在便宜的旅馆。
“香澄,这不是一样的吗?”我不由自主冠冕堂皇地说道,“即使再待一天,明天分别的时候,不还是这样!”
我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
“你走了,我就一无所有了。”
“真是个傻丫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没有答话。
“回到学校,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吗?我们租个地方两人一起过日子。”
香澄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列车到站”的声音。
“你走吧。"她低着头小声地说。
11
旅行回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这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清晨我很早就醒来。太阳和空气都是崭新的,昨天的一切荡然无存。就连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街上的建筑和公园,都在朝阳的沐浴下闪烁着清新的光芒。以前显得有点儿脏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就像每天都洗一次澡、刷两到三遍牙、十分勤快地换内衣和袜子一样。一切都被更新了一遍。我对这些感到莫名的满足。
老实说,我的家庭是最差劲的。父亲在外面有了情人,离开了家。原本打算以自己的病情来挽留丈夫的母亲,在失去了父亲对她仅存的最后一丝爱情之后,就反复地伤害自己,现在陷入了忧郁之中几乎不能自拔,每天要靠服用镇定剂和安眠药维持生活。妹妹对这种父母感到无比厌倦,整日泡在品行低劣的男人堆里,过着放荡的生活。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家庭……但是我和他们不同,我要借助健康的饮食和莫扎特的音乐的力量从这种垃圾堆似的家庭中解脱出来,哪怕就我自己一个人。
我家附近有一个陆军墓地,傍晚时分我经常到那里去散步,沉浸在与恋人远离的伤感中。只有这种伤感才能使我获得一丝愉悦。我寂寞地沉浸在思念之中,真想把自己的一些闲事告诉那些长眠在墓地里的逝者:你们长眠于冰冷的地下,而我却拥有一个美丽聪颖的恋人。我是否应该感到内疚呢?真是很遗憾,我与胆怯无缘。这是因为我的幸福感过于强烈,以至于我认为应该和你们分享。
我有一种位于食物链顶端的感觉。甚至连和下村朱美的做爱,现在也像印刷低劣的文字一样模糊不清。我还是第一次怀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是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如果和女孩子是一种纯商业性的关系,那么想干就可以干。但是,我突然觉得继续逢场作戏显得很愚蠢。没有城府的外向性格、天真的自我推销……这些我都想在十九岁之前结束。不知未来为何物的“我”啊,永别了!是到了意识到自我的时候了。我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呢?我要从过去与未来交界的现在,证明我自己的存在。
但是,那种积极而又充实的日子只持续了几天。风嶋香澄考试休假结束从家里回来的时候,显得郁郁寡欢,情绪低落。无论我怎样跟她搭话都收效甚微。在我们未来的关系上骤然弥漫着一层阴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父母吵架了?我在苦苦寻找外因,这是处于恋爱之中的人常千的事。
我虽然不能释怀,但依然十分看好我们二人的关系。我总觉得在我们耐心交往的过程中,将会出现奇迹,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归原位,就连做爱这样的事情也无关紧要。我现在只想每天看见她笑一次,只要这样就足够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但情绪高涨的自始至终只是我自己,她依然情绪低落。这让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尴尬的说书艺人,站在台上滔滔不绝,观众席上却空无一人。
她的态度对我来说是一个谜。那两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呢?由于梦境过于甜美,所以梦醒之后我也无法承认那是一个梦。不,若是梦的话,应该会想得开的。但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的的确确是现实,而现实却突然发生了变化。这和游园会的时候如出一辙——我们的关系刚刚进了一层,却又立刻产生波折。变化之激烈,以至于我经常被弄得晕头转向。与其这样,还不如对她说:“那天的事情只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我并不爱你!”
我一直深信自己是香澄唯一而又特殊的人。在旅馆发生的事不是验证了吗?这样的胡思乱想,通过她那薄情的态度变成噬咬我内心的毒虫。两人共同创造的美好回忆一下子变得陈旧不堪,甚至我对她的印象都变味了。为此我曾经恨过香澄。我感觉自己好像无缘无故地遭受了不公平的待
遇。
我逐渐地被一种残缺不全的感觉所包围,情绪低落,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而且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常常觉得天下虽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强烈地怀念与香澄一起度过的那两天。在街上散步时也尽是盯着一对对情侣瞧,甚至平日里看起来长相丑陋、感觉可怜的那些夫妻,我现在也带着一种嫉妒而又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风嶋香澄并不是一个任性的人,而是那种在和朋友的交往上压抑自己情感的女孩。然而,从她那极有分寸的态度中,我却感觉到,她与其说是在自我克制不如说是自我放弃。她自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这把追求她的人也引入到无底的虚无之中。
香澄的心里有一片冰地,现在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强烈地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我不知道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里有一块可以称作“感情零度”的区域,一旦触摸到它,我的心也会变得冰冷,变得进退维谷。
我劝说自己:“放弃她吧!”风嶋香澄并不是我所能对付得了的。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更加疯狂地追求她。她的容貌似乎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无论我干什么事,都会突然想起她。她的存在损害了我的遗传基因,这也使得风嶋香澄在我的心里像癌细胞一样无限扩散,不久之后我就会被她俘获而亡吧。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把手伸进她的心里,把她内心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她对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在她的心里确实占有一席之地吗,抑或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12
一放寒假阿健就约我一起去打工。我们当码头工人,在大船与舢板之间装卸货物。虽然是重体力活,但工钱很高。好像阿健以前手头一紧,就来这儿打工糊口。“因为过年需要钱啊。”第一天干活我就累得要死。第一趟脚就抽筋,第二趟肩膀脱臼,但是从第三趟开始就慢慢习惯了,几乎忘记了前面的痛楚。
“一定要考虑到一起合作的伙伴啊!”漫长的上午工作结束之后,我摊开四肢躺在海岸边,心情就像被钟声解救的西西弗斯。我对阿健说,“我们简直像拉大帆船的奴隶一样拼命工作啊!”
“干活的窍门掌握得不错嘛。扛包的时候你很稳当。干这种事,平衡感是很重要的。”阿健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盒饭,一边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你以前跟人摔过跤吗?”
“那种事啊,我可没干过。”
活虽然累,但毕竟是份工作。在这里干活的人大部分人品都不太好,其中有些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哪一派的黑社会分子,所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怕把货物掉到海里,而是害怕肩膀相碰而被他们找茬。但奇怪的是,阿健却跟他们随便说话。看到休息时他们搭话的样子,我这个旁观者也不那么紧张了。
“喂,”我小声问他,“那些人是黑社会分子吗?”
“是啊。”
“是什么是啊,你就那么肯定了?”
“他们这些人哪,”阿健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么不拘小节,“为了筹集组织的资金,他们会在没有什么事的时候,来这里干活。”
“虽然我也清楚他们很卖力,但我们是规矩的市民,还是不要跟他们走这么近比较好吧。"
“他们很喜欢我。"阿健看起来很高兴,“他们还夸我‘大哥有力气,真好’呢。”
被黑社会分子夸奖……这算什么事嘛!
第二天,我们在背风的仓库凉阴里休息时,他们中的一个人过来跟阿健说:“大哥,又要拜托你了。”说着,那人随手把一沓一万日元的钞票递给阿健,接着郑重其事地递给他一
张纸片,嘱咐道:“今天就押这个了。”
“明白了。"阿健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似的,平静地接过那一沓钞票。
等那人走远后,我慌忙问道:“到底是干什么?”从金额上来看,我觉得一定是跟毒品有关。
“你跟我来。”
“哎,等等我,到哪儿去啊……”
阿健边走边向我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我们干活的海岸对面就是赛艇场,看起来好像挺远的,但由于两岸之间没有任何遮掩,所以不用说是赛艇飞驰的情形,就连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都看得一清二楚。每逢赛季,他们十分喜欢在午休时候观看比赛。当然,这些人原本就是赌徒,所以光看是远远不能满足的。于是由大家出资来赌,金额当然不是一两千那样的小钱,而是一人出一万,总额可超过十万日元。据说把这么一笔钱,经过一番争吵之后押在一场比赛上。他们托阿健去窗口买艇票,阿健因此也能得到相当于午饭钱的报酬。
“这么说,他们似乎是为了挣到赌博的钱才来这里干活的吧。"
“嗯。”
“偶尔也会中吗?”
“不会。”阿健边走边说,“这些人都不懂得分散投资,因为经常赌大空门儿,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中不了。据我所知,他们还没有一次中过。”“他们真是笨哪!”“是啊。”这时我突然脱口而出:“如果不给他们买艇票,比赛结束后说些‘真是遗憾啊’什么的,就算私吞他们的钱,他们也不会知道吧。"
当时我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此后的一整天,阿健好像都在认真琢磨我这句话。第二天,他在往售票口走的途中突然说道:“这场比赛也绝对赢不了。”他的声音透着一种悲壮感,“他们不可能赢的,因为到现在已经赌了十来次,一次也没中过。不是吗?”
阿健告诉我,他们要在午休时间买票,好像是赌下午的一场连胜单式比赛。
“连胜单式比赛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就是必须要押中最先到达终点的第一艘和第二艘赛艇。哪怕第一艘和第二艘顺序相反,他们也赢不到钱。”
“那就是说,不能猜中组合,而是必须押中顺序?”
阿健点了点头,说:“而且他们经常把赌注押在从外侧出发的年轻选手身上。”
“那是怎么回事?”
“对于赛艇比赛来说,内侧是极其有利的。详细解释起
来的话很复杂,但是的确如此。”“他们真是愚蠢。”“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他们这一场都必输无疑。”他自言自语地重复说道,“不可能赢的!如果不去买票而只是对他们说‘真是遗憾啊’,那样钱就全归我们所有了。”
“你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喂,到底干不干?”
此时阿健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还是算了吧。”我又想起了他们的脸,“不管怎么说做人还是地道些好。”
“但是眼睁睁地看着日本船舶振兴会赚钱,你不觉得气愤吗?而我们可以更好地利用这笔钱……”他恶狠狠地说着,神情俨然就像在策划杀害老太婆的拉斯可尼可夫①。
“可是万一……”
“不要紧,一旦出事我们逃跑不就行了吗?”
我没有说话,他催促我道:“你倒是表个态啊。”
上小学的时候,剑道课的老师就经常教育我们:“人的内心世界中存在正义之心和丑恶之心,它们经常发生冲突。若心里萌生今天不去练习的想法时,丑恶之心就会对你窃窃私语‘逃课吧!’而正义之心则会劝导你‘努力去练习吧!’你们来这里练习剑道,就是为了成为在那个时候听得进正义之心的人。”可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丑恶之心的话语听起来更有诱惑力。练习剑道的小学时代就是如此,现在还是……
他们押的是蓝色的第一,黄色的第二。两艘赛艇都是外侧出发的,因此赌率非常高。如果押中的话,他们可能会得到数百万日元的奖金。
“从概率上来讲,相当于中一亿日元的彩票呢!”阿健说。
“是啊,是啊。”我也随声附和。
为了获得心理上的平衡,我列举了好几个发生概率无限接近于零的例子,比如某个行星上诞生生命啦,在路上行走时陨石落下砸着脑袋啦什么的。可是比赛一开始,从外侧出发的蓝色和黄色的赛艇就飞驰起来,跑在了前面,越过了第一个浮标。
“不得了了!”阿健脸色苍白。
“怎么了?”
“不妙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
“赛艇比赛中经常会出现从一开始到终点顺序都保持不变的情况。"
“什么?”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押注是有根据的,这是因为那天驾驶蓝色和黄色赛艇的的确是年轻选手,而且都是从外侧出发,
但是发动机却是出类拔萃的。这两台发动机在过去的比赛中非常出色,多次获胜。在比赛的前一天决定哪艘赛艇装哪一台发动机,是通过之前一天的抽签决定的。他们好像也一直留意这个消息。总而言之,蓝色和黄色的赛艇现在行驶得非常好。
“怎么办?”阿健脸色煞白,好像尿湿了裤子一样。
“说什么怎么办……”
“如果老老实实地替他们买艇票挣到一千日元就好了,正因为心里有贪念才出事的。”
“现在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呢?!"
“如果有时光隧道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
他们虽然脾气很好,但怎么说骨子里也是黑社会分子,当然是一些为了金钱而出卖体力劳动的勤勤恳恳的黑社会分子。但现在那笔钱却被我们私吞了。“逃走吧。"我提议道。“不可能的。"阿健有气无力地回答,“如果被十多个黑社会分子追杀,是怎么也逃脱不掉的。"“那会怎么样?”“会被他们抓住宰了的。”我当时真想把阿健撇下一个人逃掉,毕竟是他提出来私吞他们的钱的,而且他们也是求他去买的艇票。
“我们向上天祈祷吧!”阿健说。
看起来他打算要硬逼着我跟他上同一条船。
“明白了。"
我盘算着姑且先跟他一起祈祷,一旦情况不妙就一个人逃跑。我们合掌盯着赛场。阿健目光空洞,嘴巴半张。电子显示屏上显示着一个大大的钟,能清楚地看见秒针在走动。它走得极其缓慢,让人感觉几乎已经停止了。我们希望比赛能快点结束,又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总之,心情异常复杂,难以言表。
我们的寿命肯定缩短了十年。那感觉简直就像在做恶梦。或许是我们的祈祷起了作用吧,在第三圈的第二个浮标的地方黄色赛艇翻了,被后面的赛艇超过。虽然蓝色赛艇得了第一名,但由于他们押的是蓝色和黄色连胜,所以得不到奖金。
“得救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阿健则面向赛场跪下,哭了起来。
“真是太好了!”我对他说。
“是啊!"他回答。
我们继续放心地干活。损失了十几万日元的他们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依然在卖力地扛包。一个男的从我身边走过时粗声粗气地说道:“真是遗憾啊!这次大空门又没
有赌成!”
那一瞬间,我几乎想说出所有的真相,什么都告诉他们,把赌金如数还给他们。但是,他们不会只是说一句“大哥,你很诚实啊”就善罢甘休的。
干完活,我们领了当天的工资就心无旁骛地踏上了归程。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走到我家附近的时候,听到从商店街传来《铃儿响丁当》的歌声时,才终于缓过劲来。我们赶忙进了一家烧烤店要了啤酒。
“把钱分了吧!”阿健说。
共有十三张一万日元的钞票。这时我想起了伊夫·蒙当的电影,历尽艰险获得的回报……当时的我真有那种感觉。我们决定每个人分六万日元,剩下的一万日元今晚狂欢一下。
“这件事你绝对不要对其他人说哟!”我们轻轻地碰了碰大啤酒杯,阿健又嘱咐了一句,“你再怎么想在谁面前炫耀,也要守口如瓶啊!”
“知道了。最近一段时间我不打算出门。”
“那就好。”
我接着又说:“以后再也不要约我打那种工了。"
“我也不打算再干了。”
“但话又说回来,真是好啊!”
“是啊。”
我们大口地吃着烤鸡肉串,再次沉浸在活着的快乐之中。路上我曾突然产生过一丝罪恶感,但现在它也随着啤酒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阿健说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的头脑再好上那么一点点,我们就不会得手。”
“为……为什么?”
“电子显示屏的赌率在比赛之前一直在跳动,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去买了艇票,赌率自然就会下调。”
“对啊,他们一次性就下了十几万日元的注呢。”
“所以说,他们一个个都是蠢蛋,正因为他们愚蠢,我们才得救啊,哈哈!”“是啊,哈哈哈!”那天晚上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心情去狂欢,从烧烤店出来后吃了碗拉面就各自回家了。
13
我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圣诞节前夜。因为妹妹志保没有回家,鸡肉和蛋糕都剩下很多。吃过饭,母亲早早地回自己卧室了。我一个人一边欣赏卡洛斯·克莱伯的录像一边喝葡萄酒,卡洛斯·克莱伯指挥奥地利维也纳交响乐团,分别演奏了莫扎特的《林茨》和勃拉姆斯的第2交响曲。只要是这位指挥家和乐团组合,无论演奏哪首曲目都很出色。但我宁愿让克莱伯指挥乐团演奏莫扎特的第40交响曲,毕竟只有他才能超越拥有五十二年指挥经验的瓦尔特。
看完录像,我上了二楼,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瓦尔特的唱片。两首曲目分别是他在1952年和1956年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演奏的第40交响曲和第25交响曲。乐曲中所蕴含的音色和浪漫主义至今已荡然无存。我小口啜着父亲喝剩的麦卡伦酒,聆听着莫扎特的曲子。在听第25交响曲的最后乐章时我哭了起来。莫扎特在十七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创作音乐,他的孤独在我的身上产生了共鸣。
这时我想起了孩童时代养的一条狗。那是一只名叫“约翰”的警犬,来我家之前就已经叫“约翰"了。父亲带它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年老体衰。约翰整天只是睡觉,我去喂食时它也是很不耐烦地抬起头,瞥我一眼,就像在说“小子,你想象不到我经历过多少事情吧”。暑假期间,我的工作是给院子里的盆栽浇水,只要一把管子对准花坛,花丛中藏着的小虫子就一起飞出来。天气晴朗的傍晚,紫丁香上就会出现美丽的彩虹。约翰似乎害怕溅上水,不肯从窝里出来。我假装弄错地点,故意把管子对准它的窝,然后向它道歉:“啊,对不起!”“搞什么嘛!”如此这般重复几次,约翰才从窝里出来,走到狗食盆旁不耐烦地甩动身体。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它临死前的情形。从死前的一个星期开始,约翰就几乎不吃东西了。最后的几天只是喝点儿水,什么东西也不吃。把狗食拿到它跟前的时候,只是稍稍睁一下眼,马上又闭上,好像在说“吃饭就算了吧”。那个晚上我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三番五次跑到它跟前查看动静。约翰一直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瘪瘪的肚皮静静地一起一伏。我试着摸了摸它的头,黑色的皮毛像扫帚一样坚硬干燥,毫无光泽,眼角上还挂着眼屎。夜深之后约翰只微微睁过一次眼,长时间盯着我瞧。我明白它在做最后的告别。它用无力的眼神向我致谢“小主人,多谢你关照了”。第二天早晨,我一起床就立刻跑到它的窝旁,发现约翰依旧保持着和昨晚一样的姿势躺在地
上,已经咽气了。红红的舌头从嘴里垂了下来,我用指尖轻轻地把舌头塞进它的嘴里。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母亲在楼下叫我。我答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一瞬间发现自己醉得不轻,于是像患脑溢血而中风的老人一样,抓住楼梯摇摇晃晃地下了楼,看到有个人站在大门口。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此时就连走路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困难的运动,我好像在太空里游泳一样,晕晕乎乎的。我用手划着面前的空气向大门艰难地走去。我的视线非常模糊,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临终前的约翰是否也有这种感觉呢?我用手揉了揉眼睛,风嶋香澄微笑着站在那里,嘴里在说些什么,是说“圣诞快乐"吗?
早晨我醒了过来,头痛欲裂。我晃了晃脑袋,正想起身,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跌跌撞撞地出了卧室,冲进卫生间,二楼有卫生间真是万幸。我把头一伸进便池,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卫生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红酒、威士忌还有鸡肉混合在一起的怪怪的味道。我蹲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好久动弹不得。我和往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世界就像达利的画一样前后来回转圈儿。我的心在喊:谁把我带出去!
下楼后,母亲正在客厅里看报纸。我到厨房漱了口,又洗了把脸。喝了两大杯水后还是觉着渴得厉害,就从冰箱中取出纸盒包装的葡萄柚果汁。
“没事吧?”母亲在客厅问。
“她呢?”
“刚刚让她去买面包了。”
“昨晚是在咱们家睡的吗?”
“嗯,在志保屋里睡的。”
我来到屋外,正准备穿过门前的道路去商店街,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个细细的人影。因为她背对着太阳,我看不清她的脸。覆盖在柏油路上的薄霜被太阳一晒,升起了一团白雾。那个细细的人影横穿腾起的雾气,向我走过来。由于光线的变换,那个人影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轮廓,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黑色的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黑色的圆翻领毛衣,头发剪得短短的,胸部平坦。难道这里是罗马?
我走急了好像就要吐。我像息了帕金森病的拳王阿里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她走去,越来越近,最终碰到了她。我不假思索地抱住了她纤细的身体。风嶋香澄拿着袋子的双手举在半空中,就那样被我抱着。但是我觉得无论多么用力,也好像抱不住她似的。
“羊角面包要压坏了。”香澄嗔怪道,“这还是刚刚出炉的呢。”
什么羊角面包,管它呢!我想,我可是千辛万苦才把你抱在怀里……这时妹妹志保从大门口探出头来,令人扫兴地尖声叫道:
“好了好了,这么大清早的,搂搂抱抱的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嘛!马上要出门了,没时间陪你们在那儿卿卿我我愁肠百结的。快点回家!饿死了!”
客厅的桌子旁,我、香澄、志保和母亲四人坐在刚刚烤好的羊角面包前。当然只有她们三人吃面包,我早早地离开了餐桌到厨房喝咖啡。好像一闻到奶油的香味,刚刚下去的呕吐感就会蹿上来。
“我回到家发现一个陌生女人躺在自己床上,真是吓了一跳!”妹妹故意大声说道。
“真对不起。”香澄向她道歉。
“算了。”母亲在打圆场,“都怪你总是那么晚才回来。”
“什么时间回来是我的自由!”
母女两人的谈话虽然还是那些内容,但今天的气氛跟平日里有些不同。我总觉得好像是在欣赏《寅次郎的故事》这部电影。在我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志保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边把装着咖啡的大杯子放到桌上一边问。“凌晨六点左右。"我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已经快要早晨八点半了。“健一,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儿吗?”母亲少有地叫了我的名字.平时都是称我为“你”,简直像叫外人一样。可能是在香澄这个外人面前,我们才相对地成了一家人吧。
我转向香澄问:“有事吗?"
“吓人一跳。”母亲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好了,我要出门了。”志保嘴里咬着一个羊角面包站了起来,对香澄说,“您请慢用。”
“未经同意睡在你的床上,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今晚还可以继续使用。”
“你呢?”母亲有点儿严肃地问。
“不知道啊。”
“什么不知道……”
“高兴的话我就回来。”
我们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和香澄上了二楼。开了门,我一眼就看见桌子上有一个用漂亮丝带扎着的纸袋。“打开看看。"香澄说。是一副毛线织的手套。“本来打算早点织完的,可没想到花的时间远远比预想的要多。”她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最后是突击完成的,可能有点儿粗糙。"我立刻戴上试了试。“真合适!"“因为我想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你。”
“所以那么晚采?”“给你母亲和妹妹添了那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我越发不了解香澄了。认认真真用细细的毛线织成的手套,绝对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说不定是她辛辛苦苦地花了几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才织成的。这些工夫应该算是她对我的爱情的一种表现吧。如果那样,那为什么……我心里涌起了一种蛮不讲理的想法。为什么她连一句温柔的话都不对我说,也不露出一丝笑容给我看呢?这段时间她至少表面上是特别的无情和冷淡,拒我于千里之外。我简直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处,一个人品尝着痛苦和绝望。
可是我认为事已至此责怪她也于事无补。我想,她的价值是天书,不像麦当劳里的说明书一样,谁都能明白。
“谢谢你。”
我再次道谢,把她拥人怀中。而后我们在四个半榻榻米的空间里尽情接吻。我边吻边想:莫非她觉得只有通过这副亲手做的手套,才能更好地表达出对我的爱情吗?或许她认为用语言和态度不能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心情,而借助手套这一媒介来表现吧?如果是这样,那么手套是用来使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的礼物呢,还是为了用来保持一定距离的呢?
‘‘寒假你打算干什么?”我把身体稍稍离开了一些问她。
“我在想是不是要回家,母亲很唠叨。”
“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啊。”
“也不是那么回事。"她的口气中露出一丝不快。
“过了新年,我们住到一起吧。”我试着提议。
她没有回答。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过了一会儿,香澄开口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意识到自己对你存在感情,同时也感觉到它在动摇不定。但是你对我所表示的温柔或爱情,有时让我觉得恐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因为我们不适合成为恋人吧。”
不知为什么,我被她的告白伤害了,这也让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会存在永远无法消除的隔阂。
“对不起。"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发生的事太多了,心情啊感情什么的……”
我再次抱紧了她。此时我想起了和对手痛苦扭打的拳击手和逃到护栏边的职业摔跤手。我感觉到亲情既是一种辩解,也是一种弥补。
14
香澄上午就回去了,我们约定到傍晚再见面。因为她送我手套,我打算请她吃顿饭。幸好打工挣来的钱和从黑社会分子那儿骗来的六万日元还一分未动,活动经费很宽裕。在香澄回家之前,我们出去旅行一趟也没问题。我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对两人的未来所感到的不安和焦躁似乎暂时消失了。还是钱管用。
中午,母亲给我做了鸡肉鸡蛋盖浇饭。我们在宽大的饭桌前相对而坐,干巴巴地吃着饭。我明白母亲想问一些有关香澄的事,但是她并没有直截了当地问我。像“健一,你也是个不可小瞧的人物哟!"这类话,母亲是绝对不会说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所以只要我不主动坦白,我的隐私可以半永久地得到保留。
“新年上爷爷家怎么样?那里可是好久没去了。"我们开始谈论新年计划,“那边还有温泉呢。”“志保怎么想啊?”“不要管她好不好,我和你两个人回去就行了。”“那可不行。”“我还打算在附近住一个晚上玩一天呢。”“从现在起恐怕没有旅馆会空着啊。”两个人各怀心事,所以话题迟迟没有进展。说起来,是因为家里人没有一点为了迎接新年而要干点什么的积极姿态。尤其是从家里四个人各揣心事以来,就越来越不关心过新年了。最后母亲说了句“等志保回来再说吧”,我们就停止了商量。
吃过午饭,我决定小憩一会儿,以便晚上有精神去约会。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了香澄,在和香澄的关系这个问题上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但是我很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完全被她俘获了,围着她转个不停。在想象着自己像卫星一样不停旋转的时候,我进人了梦乡。
阿健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那时我正准备出门。
“快点收拾一下!”他站在大门口,毫无前奏地急匆匆说道。
“收拾?干什么?"
“去旅行。”
“去钓鱼吗?”
“总之,你要跟我一起走。”
“真不凑巧,我有点事。”
他一下子把我拽出了大门,外面停着一辆天蓝色的德国大众甲壳虫车。阿健把我安顿在副驾驶座位上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事情暴露了。”他坐在驾驶员位置上,目视前方。
“什么事暴露了?”
“私吞钱的事。”
我一下子浑身冰凉,感觉像是一盆冰水浇在身上。
“是那一次的吗?”
阿健重重地点了点头,“现在他们正红着眼到处找我们呢。”
“不会吧。”
“非常遗憾,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掐一下我的脸。”
“不要说这些废话了,还是赶紧跑吧。”
“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如果不快点,就真的来不及了。”
“你说逃跑,往哪儿逃?”
“这个上车之后再说吧,你先去取点钱和换洗衣服。”
我麻利地把行李装进简易帆布背包,只带了一套时下穿的衣服和所有录成磁带的莫扎特音乐,往牛仔裤的裤兜里塞’了点钱和一张提款卡,最后戴上香澄刚送给我的手套——现在我觉得它就像我的护身符。
“也不说原因,怎么了?”
母亲觉察出突然说要出去旅行的儿子不同寻常的心情,立即心慌意乱起来。
“总之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和你联系的。”
“那个人是谁?”母亲小声向我问阿健。
“大学的朋友。”
“看起来怪怪的。”
“是一个钓鱼的同伴。”
“就连你也要走了。"母亲最后也死心了。
“正月里我会回来的。”
要是能回来就好了。
“一定要和家里联系哟。"
“知道了。”
我觉得有一点喘不过气来。母亲站在大门口悲切地望着我。对她来说这一切理所应当,因为自己被男人抛弃,女儿整天不归家,现在儿子又被黑社会追杀想要躲起来。
我回到车上,只见阿健正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沉思,看起来很像是一位决定自杀的忧国忧民的有志之士。“喂,我有一个请求。”“什么?”他睁开眼睛问。“途中麻烦你拐一下弯。”
我告诉香澄,由于远方的舅妈病重,我必须去看望她。
“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取消今晚的约会。"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迫不得已。
“带你去看我的舅妈?"
没想到一开始这种谎言能够瞒过香澄。我之前只是希望她默默地接受这种谎言,希望她让我去……想着想着,我也完全变成了一位忧国的志士。
“我想带你去,但是不行,那样会把你也牵连进去的。”
“如果你离开我,我将一无所有。"香澄忧郁地说道,语气和在京都时一模一样。
这一次没有闲工夫把她甩开,而且也许我自己内心也期望她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明白了,那先送你回家,你简单收拾一下。"
做出这样的决定后,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得到把她送回家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后,本来无限黑暗的旅途,也好像骤然间有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这样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把旅行目的告诉母亲了;如果有必要,可以让母亲通过电话和香澄说话,好让她放心。
“让你久等了。"我用一个孝子爽朗的声音说道。
“这是哪位?"阿健满脸狐疑地看着香澄。
“这位是风嶋香澄小姐。这位是阿健君,是一位画家。”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香澄轻轻欠了欠身。
“坐上来吧。’’我放下副驾驶座位,“就是有点儿脏。"
“喂喂,你讲究什么呀!"阿健说道。
“有只猫。’’香澄听起来有点害怕。
“啊,差点忘了,它叫萨姆·赫尔。你不讨厌猫吧?’’
“是的,很喜欢。’’
“那太好了。我还想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扔在这儿呢。’’
“喂,”阿健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了,先开车再说。’’我坐到副驾驶座位上,
“再磨磨蹭蹭,会被黑社会分子发现的哟。”
“黑社会分子?”香澄不安地问我。
“啊,不是……这是我们的事情。好了,阿健君,去京都吧。”
“什么?”
“我们去乘渡船,经过濑户内海到神户或其他地方再上岸开车,怎么样?”
阿健两眼直冒杀气,双手紧握方向盘。油门几乎踩到了底,车子颠簸得很厉害。阿健和一辆卡车的司机较上了劲,在国道上飞速行驶,不是在疾驰,而是在狂奔。
过了一会儿,香澄问道,“萨姆·赫尔,那不是画布的尺
寸吗?”
“你很在行啊。”我替阿健回答。
“为什么给猫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暗自嘀咕:取什么名字不是人家的自由嘛。
“说啊。”
“够复杂的啊!”阿健考虑了一会儿,说,“据说从宠物的名字上可以看出主人的性格,给猫起名叫萨姆·赫尔的主人肯定会让人认为是一个装腔作势、令人讨厌而且脾气古怪的家伙。这和揣摩击球员心理、借机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投手的投球技巧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随便想到的。”
“你只会这么复杂地说话吗?”
“因为我是一个自制力非常强的人嘛!以上是被告人的最后申辩。”
途中我们吃了晚饭,搭乘九点左右启航的渡船,预计明早七点到达目的地。因为事先没有预定,没有搞到床铺,只好租了毛毯,在地毯上挤在一起睡。船舱里的暖气特别热,让人喘不过气来。幸好客舱里禁止吸烟,好歹帮了我们一个大忙。阿健裹了一条毛毯,早早地睡了。萨姆·赫尔在一个易于搬移的笼子里安静地待着。
我和香澄决定到甲板上去。仍然有很多人在休息室里喝酒吃饭。我在出口附近的小店里买了巧克力。甲板上风很大,一个人也没有,海风冰冷刺骨。我们倚着栏杆眺望黑暗的海面。虽然已经很晚了,依然有很多船只来来往往。对岸街道上的灯光,清晰可见。从旁通过的小岛上,村落的灯光密密麻麻,闪烁不定。我想,在那一盏盏灯下,有无数人在过着平静的生活吧。我也想和香澄一起,成为其中的一盏灯光。这种心情不知不觉变得强烈起来,最终凝固成一个明确的“愿望”。
“我们一起许愿吧!"她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
寒冬料峭的夜空中,群星闪耀。我想起了夏天和阿健一起看星空的情形。此时的夜空虽然寒冷,与那时相比却更加清澈,地上洒满了微弱的星光。对着这样的星空许愿,似乎什么都能实现。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好了,两个人都许过愿了,没事了。你许了什么愿?”
“保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啊,那我许的愿就不灵了。”
我有点郁闷,就从茄克口袋里取出巧克力。
“吃吗?"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天气太冷,巧克力冻得硬邦邦的。我掰下一块含在嘴里,没有咬碎。巧克力在舌头上慢慢变软。过了一会儿,香澄说:“还是吃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我把已经开始融化的巧克力用舌尖抵着送过去,她好像认为这样做也很正常,就灵巧地用舌头接过巧克力。她是如此大胆,反而让我有点惊
慌失措。
我有点不自在地摸着肩膀,说:“外面好冷啊!"
“那就回去吧。’’她说道,嘴唇边上沾着巧克力。真够可爱的啊!
到了十一点,客舱里的灯灭了。我轻轻地抱住睡在旁边的香澄。“不行。”她小声说。
我吻上了她的唇,她的嘴里还残留着巧克力的味道。
15
我们又行驶了一段,在发现的第一家路边餐馆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墙上贴着手抄菜单的小店,没有女服务员,只有胖胖的老爷子一个人在打理。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早餐。一对当地高中生模样的恋人坐在角落里调情。不久,饭菜端上来了,是生蔬菜和炒蛋、烤面包片夹红肠。我们默默地吃饭。吃完后,阿健要去喂待在车里的萨姆‘赫尔,先走一步。我和香澄悠闲地喝着咖啡。高中生模样的那一对依然在专心致志地亲热。我觉得有些尴尬,只好盯着墙上贴着的菜单。
电话响了,店里的老头儿叫我的名字,我很奇怪地拿起话筒,原来是阿健。
“我们被包围了!”阿健压低了嗓门说。
“被谁?”
“当然是黑社会分子了,好好听我下面的话。店里面有个厕所,从它旁边的那道门可以到院子里的空地去。你带着你那位,在那里伺机而动。三分钟后我去接你们,可以吧。
我把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打开,车到你们跟前的时候,你们就跑上来。”
“等等,你现在在哪里打的电话?”
“用的是附近的公用电话,从这里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行踪。已经没时间了,还有两分三十秒,祝你们好运!”“哎,等等,……喂喂!”我急忙付了账,向老板询问厕所的位置,带着香澄往里走。的确像阿健说的那样,阴暗的厕所旁边有一个小门,门没有上锁。从门上的缝隙可以看见杂草丛生的空地。不久阿健的甲壳虫车缓缓地向这边靠了过来,副驾驶座位那边的车门半开着。我抓住香澄的手准备一跃而上。这时两辆“皇冠”汽车从两侧入口静悄悄地驶进空地,从副驾驶座位和后座伸出的枪口正瞄着天蓝色的甲壳虫车,然而阿健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在计划着如何救出我们。两辆‘‘皇冠"形成夹击之势,慢慢向他逼近。
我打开车门大叫一声“危险”,就在那一刹那,我猛然从睡梦中醒来。这是什么地方?
我起身环顾四周。阿健裹着毛毯香甜地打着鼾,其他乘客也几乎在睡觉。只是本应睡在身边的香澄不见了。我把用过的毛毯叠得整整齐齐。耳边传来渡船低沉的汽笛声。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甲板上,清晨的空气非常湿润,像绸缎一样覆在身上。天已经亮了,只是雾气蒙蒙,完全挡住了视线。雾很大,不要说周围的景色,就连数米之下的水面也看不清。渡船不时地鸣笛,缓慢行进,其他轮船也在鸣笛。四周雾气茫茫,近处渔船桅杆上的灯发出橘黄色的模糊光芒。甲板上空无一人。
我往后面的甲板走去,突然想香澄是不是在这茫茫雾气中消失了。越往后走,这种不安就越强烈,但这毕竟只是由于浓雾困扰而瞬间产生的胡思乱想罢了。香澄正坐在背风的一张塑料椅子上。
“你突然就不见了,我很担心。”我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很强硬。
“对不起。”香澄很老实地向我道歉,“你还在睡着,我觉得弄醒你挺不好意思的。”
的确如此,早早醒来的她,为了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而来到甲板,无可厚非。
“雾真大啊!”我试图转变话题。
这时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忧虑:只要我们的关系持续下去,每当我看不见她的时候,我就会像刚才一样心神不宁吗?而且她会慢慢地成为我的负担吗?绝对不会那样,我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即便是香澄,结婚两三年之后,也一定会变成一个胖乎乎的普通家庭主妇,当我下班回来的时候,她肯定会问我:“亲爱的,你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我很喜欢《郊外
的一户家庭的梦想》那个在庭院里种花养狗的家伙。但是我早就知道,越是平凡而朴实无华的梦想,实现起来就越难。
雾气慢慢散去,阳光重新回到了海面上,近处的风景也逐一显现,就像用傻瓜相机拍出的胶卷正在相纸上冲洗一样。无数只海鸟乘风破浪飞翔在渡船周围,也有些鸟浮在海面上让自己的翅膀休息。鸟儿有时发出像孩子哭声一样的叫声,在天空盘旋。
“我们能像它们那样飞翔就好了!”香澄看着上下翻飞的海鸟说道。
一时间,我眼前浮现出变成鸟儿飞翔的香澄,就像被这幻觉吓着一样,我突然话多了起来。
“说到鸟儿吃鱼获得能量是为了干什么这个问题,我认为它们是为了吃鱼。也就是说,鸟儿为了不断吃鱼,就要消耗通过吃鱼获得的能量。这就是生命的恶性循环啊!”
在港口附近吃了早饭后,我们又出发了。我把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磁带放进盒式录音机里播放,最开始是C大调第15奏鸣曲。我还记得妹妹在上初中的时候曾经练过这首曲子的第一乐章。下面该进人小奏鸣曲了。父亲的婚外情初露端倪时,母亲为了使他回心转意,做了不懈的努力。但是父亲在母亲唠叨了我和志保的前途后,也只是感觉很不耐烦。母亲从那时候开始经常在半夜躲进厨房借酒消愁。
“方向不对。”我提醒他,“喂,你走错路了!”’
“一味地追求人生什么都合情合理是不可能的。”
“往这边走的话,她是没法到家的。”我一边在地图上确认路径一边说,“在前面调头回去吧。”
“不要忘了摩西十诫哟。”
“说什么呢!”
“想想地球是圆的这句话吧!”
“不要说些故弄玄虚的话了。”
“也就是说,”阿健还是不理睬我,“在球体上运动,远离某一点,也就意味着不断地向这个点靠近。”
阿健似乎没有调头开回去的打算。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把香澄送回家的嘛!”
“你真是个认真古板的人哪!"
“总之你调头回去吧!”
“这是我的车,我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我感到生命有危险。
“那你停车吧!”我镇定地说,“香澄,咱们下车。”
“我还不想回家。”
我感到好似有一把刀子狠狠地插在背上,扭过头去一看,香澄正抱着小猫,眺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虽然她没有朝我这边看,但似乎已经下了决心。
“好了。”阿健出来打圆场,“又不是赶路,让我们一起悠
闲地享受旅程吧!”
我觉得理性世界猛然离我远去。野蛮要代替文明,混沌要取代秩序,是什么隐藏在混沌之中呢?是爱?怎么可能!
我闭上眼睛假寐,耳边传来阿健对猫倾诉的故作高深的话语:“只有感到孤独的时候,人才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人生啊,充满多少残酷的讽刺!是吧,萨姆·赫尔。”
16
虽然早晨寒气逼人,但太阳升起之后就慢慢暖和起来了。碧空万里,十二月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我默默地计算着行程,昨天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到昨天的中午为止,一切都很美妙。香澄的温柔体贴曾让整个世界充满希望。我生活在天堂里。而如今天堂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在沙漠一样的地狱中痛苦煎熬。
这里依然还是天堂吗?九霄之外有天堂,平地之上是人间,而我们并不是生活在这种界限分明的世界里。人生不断地朝向光明前进。当“摩擦系数”降到最小值甚至接近零点时,天堂才所以成为天堂吧。我们无限制地追求欲望和自由,最终随着一次轻轻的点击,就会出现一个具有无限财富的人。这从伦理上无论如何也评判不了,因为天堂就是这样。但是在极微小的摩擦系数之下,人类寸步难行。因此为了不从天堂滑落下来,我们有意识地制造各种纷争。无论是父亲的外遇还是母亲的病情,可能都是像天堂一样的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摩擦吧,而且这次的出逃之行也是如此……
香澄坐在后座上抱着萨姆·赫尔,呆呆地望着飞逝的景色。她在想什么?看到她空洞的眼神,我的心情万分沮丧。那种心情,就像圣诞节蛋糕没有全部卖完一样。我想或许她就是我生命里的“摩擦系数”吧。车子开得很快。“速度太快了。”我提醒阿健。“猫的家族有时候会考虑它们的生存问题的。”“喂,我说让你速度慢一点!”但是他依然目视前方,我行我素。过了一会儿他说:“根据狭义相对论,我们的直观全都基于比光速慢很多的日常运动,以那样的速度,是无法看清空间和时间的本质的。”
到了平坦而又长距离的斜坡前,阿健松开油门,依靠惯性行驶,同时开大了盒式录音机的音量。磁带刚好进行到莫扎特第21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动听的行板在四周荡漾。车子开始缓慢地下坡。巴伦勃伊姆的钢琴曲节奏铿锵有力,小提琴的伴奏仿佛与此呼应,也响了起来,乐曲由柏林交响乐团演奏。我闭上眼睛,任随惯性而动,享受着1 G×α的牛顿物理学方程带来的快感。过了一会儿,车子再次爬坡。优美的钢琴旋律静静地在车内流淌,好像会把我们一直带人天堂。
到了傍晚时分我们才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湖泊。道路两旁是松林,松林的对面是防护堤,前面便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湖泊。打开车窗,松脂的香味扑鼻而来。阿健把车子缓缓停在路旁……怎么了?’’
“小便一下。”
我们把香澄一人留在车里,走进草丛之中,发现松林的对面有一座防雨门紧闭的房子。
“今晚就在这里宿营吧。”阿健小便完之后走过来对我说。
“带帐篷了吗?”
“我这人一向很细心的。”
“莫非还带了渔具?”
“当然了。”
真令人高兴。
“你说黑社会分子在找我们,是真的吗?”
“不信你可以当面去问问他们啊。”
到附近的店里买了食物,我们把车驶入松林里,然后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搭起帐篷。阿健带来的是一顶小小的圆顶帐篷,所以花了十分钟左右就搭好了。阿健取出钓鱼竿开始钓鱼,我和香澄在湖边散步。她抱着萨姆·赫尔。湖水呈深蓝色。
“不知道萨姆·赫尔对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也没有吧。毕竟只是一只猫嘛,或许它会觉得名字要是短一点就好了。这么说巴布洛·毕加索这个全名恐怕有点长吧,听起来就像相声《寿限无》中的名字……它可能只认得萨姆吧,因为它只是一只傻傻的动物而已。”
萨姆·赫尔听到我们议论它的名字,“喵喵”叫了两声。
“你看。”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你觉得别扭吗?”
“香澄?”
她小声笑着转了过去,笑声未落的时候我说,“过了新年,我们就去找合适的公寓住在一起,好吗?”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反问道,“为什么你想和我在一起?”
“因为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默默地走了几步。那里已经接近水面,水波袭来时鞋尖都快要弄湿了。但香澄亳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盯着一层层的水波。萨姆·赫尔再次不安地叫了一声“喵”,香澄摸了一下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
“该回去了,小猫着凉了可不得了。”
我拾起脚边的碎木片,用力扔进湖中。木片像飞镖一样“嗖嗖”地飞旋。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很冷。
“我心中总是有两个‘我’在不停地斗争。”她边走边说,“现在是这样想,过会儿又是另一种心情,有时候它们是完全相反……好像同时拥有几个自我。”
她突然停下对我说,“难啊!”话语中带有一丝焦虑。
晚饭几乎是阿健一个人做的。他把切碎的大蒜、洋葱、乌贼、虾等混在一起放进大号的组装式炊具中翻炒,加水之后再添加清汤、肉汤、盐、胡椒等调味料。然后把在盒饭店买的饭团加进去,等它变软后又撒上一些粉状奶酪,盖上锅盖蒸了十分钟左右。最后撒点儿荷兰芹,再挤进几滴柠檬汁就大功告成了。这是一锅大杂烩。就连非常喜欢乳酪的萨姆·赫尔也不顾热气香甜地吃着盛在浅盘子里的杂烩。
“小猫们循规蹈矩忠实地沿着父母或祖父母们所走的道路前进,这不正是它们看起来幸福的原因吗?”晚餐结束后,阿健边喝葡萄酒边说,“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因素在起作用,我想恐怕喜欢吃鱼的萨姆·赫尔的孩子们也不会认为杀生是不可饶恕的,一下子变成素食主义者。人类在远古时期应该也是如此。孩子们如果循规蹈矩忠实地走父母走过的路就好了。父母也是按照和自己的人生相差无几的方式在培养下一代。但是如今每一代的人生都截然不同。我爷爷,和他偶尔谈一次话,为了找到共同的经历需要大伤脑筋,就像面对着一个第三世界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说到人类的
本性,也就是这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养猫的好处之一就是让主人变得虚心起来。每当萨姆·赫尔用爪子挠榻榻米的时候,我就想自己对它一点也不理解。’’
‘‘的确如此,他人就是作为否定自己而存在的。’’
“不对,我们不是在讲猫嘛!”
“喵——喵——”’
“猫也做梦吧?”香澄突然说道。
“有时还说梦话呢!”’
我装作很吃惊的样子,“真的?用何种语言说的?猫语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语言呢?是像各国通用的世界语呢,还是分为猫式日语和猫式法语之类的呢?你认为也有精通多国语言的猫吗?’’
“你考虑事情光从自己的立场出发。”
“可是那不能按照小猫的标准来考虑啊。”
“好冷!”阿健鼻孔鼓鼓的,可能红酒喝多了,“萨姆·赫尔也曾有过女人哟!”他继续说道,“它们的缘分是前世注定的,但是它好像没有把萨姆·赫尔当作可以交往的男朋友,真是一出悲剧!”
“你中意的女人是怎样的?’’我问他。
“我们这些人啊,已经不指望命运了。"他看起来很超脱,“命运已经从应该前往之处变成了应当进行解读、数字化和可操作的东西。如今按照辩证法生存的只有猫族这一类的了。”
我往香澄的杯中添够了葡萄酒。
“说到能够付出的爱情,我有很多呢!”阿健闭着眼睛说,“只是没有人要。我经常对萨姆·赫尔说,只有孤独才是最安稳的。”
终于两瓶葡萄酒喝光了。阿健仿佛灵魂脱窍似的,醺然已醉。香澄呆呆地望着劈里啪啦燃烧的火堆。我建议我们一起去散步。
“我想睡觉前先醒醒酒。”
“你知道吗?据说猫咕噜咕噜地振动喉咙是表示无法理解别人时的焦躁。”“你不去散步?”阿健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你们俩去吧!我还有很多话要对小猫说呢!"
“那好,晚安。”
我们刚要起身,就被阿健叫住。
“你们俩用帐篷就行了,我睡车上。”
“那多谢了。”
“善良,究竟是什么?”他不自然地望着黑暗的夜空,“即使在浴池里发现一只蜉蝣,也想着它还有一天的寿命就轻轻
地放了,也许这就是善良的本质吧。”
脚下杂草丛生,四周一片漆黑。手电筒所照范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们保持合适的距离,手拉手默默地向前走着。
“阿健和小猫究竟有什么话要说啊?”
香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黑暗中小声笑着。水波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跳动,我们停下来用手电筒一照,发现一个黑影向湖中心游去。
“是鱼吗?”
“似乎是小鱼群。”
我们继续往前走。
“家里人不会担心你吧。”我突然有点担忧,“或许现在正请求警察局发寻人启事什么的……”
“不要紧。母亲只担心眼前发生的事。”
“是吗?”
“母亲特别爱操心。”她讲起了往事,“孩提时代如果我脚上稍微破了点皮,母亲就担心得不得了。我怕要叫救护车来,所以总是忐忑不安。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做饭被菜刀切伤了手指,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只出了一点点血,但母亲和往常一样惊慌失措。于是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我看见母亲给我缠绷带的时候,总觉得疼的不是我而是母亲。母亲给我包扎的时候,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一点儿也不感到疼吗?”
“嗯,一点也不。”
为了公平起见,我是不是也要讲一些自己母亲的事情呢?深夜,母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盯着手中的一堆药片。医生开的安眠药和镇定剂是一个星期的剂量,但是每天服用的药太多,几乎要从她掌心中掉下来。我明白她也不想这样。她是在向自己倾诉死一般的痛苦,她想承受这种痛苦,但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因此母亲只能无数次地在夜深人静时分盯着那一堆药片。
“不冷吗?”
“没事儿。”
可能是我在日常生活中过多地使用了录像机功能的缘故,最后我还是决定跳过母亲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一个像华表一样的东西映入我们的眼帘。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足有电线杆粗的秋千。这里一到夏天肯定是个海滨浴场。秋千从沙滩荡向湖面。
“坐上来。”
我催促香澄让她坐在座位正中,而我就像从后面抱着她一样,双手抓住绳子,然后我开始晃动秋千。起初并不顺手,我的力气传不到绳子,座位只在地面附近摇晃。我弯下腰继续晃动秋千。掌握了要领后,荡的幅度一点点地加大了。吊
着秋千的金属链子在头顶上发出“咯[轻|之|国|度]吱咯吱”的响声。
一弯新月高挂在湖边黑暗的松林上。秋千座静静地掠过沙滩表面,再次向黑暗的夜空远去。那种脱离尘世的感觉妙不可言,仿佛远离某处,又好像在靠近什么。不知何时链子的响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波浪拍打岸边的声音。周围寂静无声,侧耳倾听,仿佛都能听到地球自转的声音。我把手放在紧抓绳子的香澄的手上,她的手非常小巧,甚至可以被我的手掌完全包住。“就像做梦一样。”她说。“是啊。”不过我提醒自己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现实。现在这个瞬间,我们身在此处,仅在此处。当然不能什么时候都停留在这里,因为我们各有归宿。我希望我们俩同归一处。或许香澄另有别的想法。但是不管怎样,此时此地我们在一起,远离其他所有的一切,只有我们俩……
“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沙滩的对岸有一小簇红红的火光。不知不觉秋千停止了晃动。
“好像是篝火。可能有人在那里野营吧。”
“你听见鼓声了吗?”
“被你那么一说,好像有一点。”
“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越走越近,鼓声也愈加清晰。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是地下的岩浆咕咚作响。我们原先看到的篝火,原来是装在铁笼里燃烧的火把。
两个男的在围着篝火跳神乐舞。其中一人带着魔鬼面具,另一人则戴着驱鬼的面具。虽然是在跳舞,但连个像样的舞台都没有,只是男人们在沙滩上佩戴着弓或剑舞动。有三个人在打鼓,他们专心致志地敲打着像洗脸盆翻过来一样的大鼓,发出单调的旋律。五个人一言不发,剧烈的扭动和震耳欲聋的鼓声就是他们所要表现的一切。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目的在此跳神乐舞。此时应该已近深夜。我们就像看到某种异样的事物,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我们无法离去,也不能冷静欣赏。合着强有力的原始旋律,男人们持续狂乱地舞动。与其说是神乐,不如称之为新潮舞蹈。
突然鼓声停了下来,跳舞的人也停止了舞动。那是一种很突然的结束方式。两个男的取下面具,敲鼓的人也放下鼓槌,而后五个人围坐在篝火旁。其中‘一人拿出陶质酒壶,另一人端起红碗盛了酒,喝了一口之后,又传给旁边的人,就这样传了一圈,最后拿到碗的人站了起来,把碗端给我们。我毫不犹豫拿过碗,一饮而尽,然后把它还给那人。
这一切都是在沉默之中迅速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是,我似乎不知不觉间领会了这种带有原始仪式色彩的程序。接
过碗的男子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勾形玉坠儿模样的东西递给香澄,她没敢接受,于是他又递给我。一块小小的新月形石头上穿着一根丝线。我把它给香澄戴上。
仪式结束后,男人们迅速熄灭篝火,拿着大鼓和面具向湖面方向走去。一艘小船停靠在沙滩上。他们把东西搬到船上,推动船头入水浮在岸边,最后一个拉一个地坐进船中,借助桨撑沙滩的力量向湖中划去。操橹声声,小船变成暗影消失在远处。
我们长时间站着,感觉就像经历了几千年,好像我们在遥远的过去就曾在这湖边伫立过。香澄轻轻抚摸胸前挂着的新月形玉坠儿。
因为睡袋只有一个,我们拉开一半,把睡袋当作毛毯一般使用。幸好它里面填充了羽毛,我们抱在一起,身体很快暖和了起来。我希望和她谈谈今晚不可思议的经历,[轻|之|国|度]我想通过交谈,把我们所见到的变成确切的记忆永远保存下来。但是,刚一开口,就觉得本质的部分将会损坏。若是将其说出来,体验的新鲜感就会消失,而且无法捉摸的经历在言语所能描绘的范围内将会越发变得毫无意义。
结果,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想着跳神乐舞的人们。他们的世界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之间,有着一条肉眼无法看到的断层,简直就像一瞬间时间被扭曲了一样,他们从太古时代来到了现在。他们仍然受到束缚吗?是误人另外一个世界了吗?他们存在于人类尚未直立起来变成人的那个世界,存在于人、神以及动物之间的界限没有现在如此清晰的世界。
我们仍处于奇妙的亢奋之中。
“给我一块巧克力。”
我依照她的要求,从背包中取出买食物和葡萄酒时一起买的巧克力。剥掉锡纸,我掰下一块已经变硬的巧克力,而后熄了灯。一本正经的举止,简直就要让人笑出声来。嘴里含着的巧克力在舌尖上开始慢慢地融化。我们静静地靠近,吻在一起,互相把舌头伸进对方的嘴里,低沉的大鼓旋律在身体里渐渐地苏醒。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围着篝火舞动的人们的身影。香澄长长地出了口气。
耳畔若隐若现地传来神灵的跃动,我们激烈地把舌头缠在一起。巧克力已然融化。我解开香澄的衣服,用舌头舔她那若隐若现的乳房,脸颊碰到从男人们那里得到的勾形玉坠儿。我含着它送到香澄的嘴里。她微微地喘着气吞下,接着把唾液包裹着的温暖的小石头用舌头吐到我的嘴里。如此这般重复的过程中,我感到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块小石头,而成为我们的肉体甚至是生命的化身。
或许那是一种变相的性爱,同时也是肉体感觉不到疼痛的性爱。它不与将来有任何关联,是免除了生孩子、当父母的责任,只让我们反复品尝现在的甜蜜的性爱。在口中来回
传送的小石头,就是从我们的唾液诞生的婴儿。借助硬硬的石头婴儿我们彼此进出对方身体,但我们已经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而是一种哲学上的物体,是男女性器官的过去或将来的抽象的物体,是很难用“我”呀“她”呀来进行修饰的……我们交缠着舌头,吞咽彼此的唾液,这让我感到像是在互相吮吸生命之根。
不知何时低沉的鼓声已停歇,篝火渐渐远去,戴着神鬼面具的男子们很快在我的脑海中不复存在。黑暗中,我们只是在进行形式上的拥抱。香澄呼吸急促。我抚摸着挂在她脖子上的小石头,像玻璃一一样的冰凉感觉告诉我,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魔幻般的时间已经过去,先前的狂乱化为汗液和唾液的味道残留在我们之间。
那一夜,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香澄在耳边抽噎。实际上那是冲刷岸边的静静的水波声。从湖的尽头袭来的阵阵波浪,反复冲刷着梦的岸边。我在波浪声中醒来,好几次去拥抱睡在身边的香澄。但每次她总是在远处静静地躺着,我努力把手伸过去,却无法抱住她。我想起了那流向幽深的湖底的水流。
17
第二天早晨我被阿健叫醒,四周依然一片漆黑。
“起来了吗?”他在帐篷外小声叫道。
“什么事?”
“太阳快出来了,不去看一看?”
香澄动了一下也醒了。
“他是说一块儿去看日出?”
湖畔的树林渐渐从黑暗中露出青翠,侧耳能够听到小水波的微音。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偶尔尖声鸣叫,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夜里气温很低,每走一步,脚下便传来霜冻破碎的声音。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昨夜碰到的事情告诉阿健。当然说出来也没关系,但我苦于怎样告诉他。香澄也没有提起昨晚的事。我们两人都缄口不言,这竟然使我有一种处于奇妙的真实梦境的感觉。
我们来到岸边。四周还很暗,即使凝神望去,也很难分辨出森林与湖面的界限,勉强能够看出近处的湖岸。天慢慢亮了起来。过了一小会儿,就能清晰地看到脚下的沙滩。波
浪接连不断地冲到岸边,好像在和沙滩窃窃私语。对岸的白色小屋也逐渐能看清了。朝阳把小屋背后的树林薄薄地染上一层金黄色。低空中飘荡的云层慢慢地从灰色变成粉红色。香澄、阿健站在我的身边。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他们屏息静气,等待日出。瞬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太阳[轻|之|国|度]从森林的黑色轮廓的边缘渐渐露出夺目的光芒。
我们一言不发,继续欣赏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昨夜的那些人好像也像日出日落一样,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这么一想,原来不可思议的体验都发生在属于它的位置。抬[轻|之|国|度]头看去,香澄和阿健迎着刚刚升起的朝阳,脸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此时我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感觉之中,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他们脱离了人群,让他们此时此地出现,沐浴着崭新的阳光。他们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尘世中的人所不具有的美丽。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我们在湖边轮流洗了脸。水冰冷刺骨。靠近岸边的湖岔上,有两只天鹅在飞翔。它们在仔细地用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当我们走近的时候,它们划着水离开岸边,而后两只天鹅相互依偎在一起。阳光反射到湖面上,鸟儿的羽毛显出炫目的白光。
我们回到营地准备早餐。早饭是方便面。阿健费了一番心思,把昨天买来后冷冻起来的生牡蛎蒸了一下,又撒了一些海苔和嫩菜叶,就做成了具有湖滨风情的特制拉面。
我和阿健一边喝着袋泡红茶,一边商量送香澄回家的事。
“我想今天就送她回家。”我说。
“愉快的旅程这么快就结束?”他露出遗憾的神情。
“让她家里人担心就不好了。”
上午我们去钓鱼。我教香澄怎么甩鱼钩。天气很冷,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不知何时沙滩上聚集了很多钓鱼的人。他们身穿红色或黄色的马甲,脚上穿着长至膝盖的雨靴。从打扮来看,他们应该是从远方来钓鱼的。可是与“全副武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好像还没有钓到鱼。
后来发生了一起小事故。我和香澄结束钓鱼回去的时候,发现阿健和一条褐色大狗在搏斗。狗凶猛地叫着向阿健扑去,他一只手拿着平底锅应战。
“不得了了。”
我跑进乱哄哄的圈子,用鱼竿的尖儿使劲打狗。本来大狗即使被揍几下也不会怎么疼,可能被突然出现的援军吓了一跳,它凄厉地叫了几声就沿着沙滩一溜烟地跑了,跑到距我们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不服气地冲我们狂吠不止。阿健挥舞着平底锅追了过去,大狗再次逃走,停下后又不接受教训地叫个不停。阿健也是不肯接受教训又追了上去。如此反复多次,大狗终于逃得无影无踪。
不久阿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
“他妈的,不知好歹的畜生!”他兴奋地说道,“你不觉得这样的狗需要心理咨询吗?”
我当即对阿健刮目相看,毕竟,给咬伤自己的狗进行心理咨询这样的念头,不是常人所能想得到的。现实中有很多家伙用气枪伤害无辜之狗。
“流血了。"香澄盯着阿健的胳膊惊叫起来。
“狗真是长腿的杀人武器啊。”阿健看着自己的胳膊,非常气愤,“一发现和我不能达成和平协议,就在我的肉体上留下深深的牙印!”“必须包扎一下。"“不用了,你还不如帮我找找萨姆·赫尔呢!”他对我说,“它怕狗,逃到松林里去了。”
我很快找到了萨姆·赫尔,可是无论怎么叫,它都不肯从慌乱中爬上去的松枝上下来。也许它自己下不来。我无可奈何,只好去叫阿健。他正在帐篷里。
“好像屁股也被狗咬伤了,现在正在包扎。”香澄同情地说。
不一会儿阿健出来了,手腕上临时扎了一条印花大手帕。
“听说你的屁股也被咬伤了?”
“嗯。”
“不要紧吧。”
“猫呢?”
“爬到树上不肯下来。”
我们来到松林中,阿健叫它的名字,萨姆·赫尔在树上可怜巴巴地叫着,好似《艾丽斯漫游仙境记》中的柴郡猫。
“怎么办?”
“我爬上去把它带下来。”
“那你的屁股……”
“不要一口一个‘屁股’的!”
阿健爬上松树,抱起蜷曲在树枝上的小猫,只用一只手就下了树。
“不管怎么说,没事就好!”我对在阿健怀里瑟瑟发抖的萨姆·赫尔说。
我们把帐篷收拾好重新出发时,已经快中午了。天气开始变坏,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经被一层薄薄的乌云覆盖。途中我们在路边餐馆吃了午饭。我建议阿健找个医生包扎一下伤口,但他充耳不闻。
“你应该去打针,预防得狂犬病、破伤风、疟疾或者白喉。”
“好了,闭上嘴吃饭!”
喝完咖啡走出餐馆时,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三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萨姆·赫尔好像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香澄喂它最喜欢吃的奶酪也无济于事。阿健似乎忍受着伤痛。我感觉已经坐了好几天车了,窗外交替出现相似的景色,让我有一种一直在同一个地方转圈的错觉。
“找个地方睡一晚吧。”阿健提议。
“屁股还疼吗?”
“全身都疼。”
“所以我就说嘛,你要好好包扎一下。”
“睡一个晚上就好了。”
总之先找住处。但是我们看到的却尽是些怪兮兮的汽车旅馆,找不到一家正儿八经的旅店。
“全是这样的旅馆,"我说,“平时想找还找不到呢。”
“这家如何?”阿健盯着路旁贴出的广告说。
那是一家坐落在小山坡上的、让人感觉不很舒服的国民宿舍模样的旅馆。建筑比较新是唯一的可取之处,离去巴黎旅游的宣传单上写的“充满时尚风情”差十万八千里。加之正逢年关,住宿的客人非常多,服务台的店员说只有三人间有空房。
“怎么办?”
“我无所谓。”
“我也是。”
“那只好这样了。”
我在住宿登记卡上登了记。三人都填了假的名字,姓写得一样,年龄上让人感觉是哥哥、弟弟和妹妹,可以称作是一夜临时家庭吧。服务台的店员瞥了一眼明显是虚构的登记卡,满脸狐疑地瞧了瞧我们,就把房间钥匙给了我们。我们登记的是三楼一个日式房间,里面不错,榻榻米是新铺的,窗边是一套接待客人的沙发和茶几,电视免费,浴室看起来还很干净。拉开花边窗帘一看,宽敞的停车场对面是一个很像游乐场的设施。
趁着香澄洗澡的当儿,我用从服务台借来的应急治疗工具对阿健的伤口进行了处理。他不情愿地脱掉裤子,我让他趴着,扒下他的短裤一看,屁股上红肿的部位有几个清晰的狗牙齿印。
“怎么样?”他不安地问我。
“太惨了!”
“有那么惨吗?”
“你自己看不见伤口,真是万幸!”
我用脱脂棉蘸了消毒水擦他伤口。
“疼,疼死了……轻一点!”
“伤口不消毒的话会化脓的。”
“为什么我会倒这么大的霉啊。”阿健气愤地说道,“我最
憎恨暴力了,可……”
我们在一楼的餐厅吃了晚饭。餐厅里有很多夫妇带着小孩,显得格外热闹。阿健一声不吭地把上来的东西吃个精光,还嫌自己一份不够,连香澄的剩饭也一扫而空,好像想要通过吃东西早日治好自己的伤似的。吃完饭,我们回到屋里。阿健马上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我和香澄在即将打烊的休息室里喝咖啡。休息室和过厅、小卖部同在一楼,除了我们之外,只有四五个男的在喝酒。他们身穿睡衣,披着棉和服,看起来像某个公司的职员,谈论着诸如日经指数如何、所买股票跌了多少等事情。
“明天一定要把你送回家。”我说。
“怎么感觉像是送上家门的包裹。”
“没那么回事。”
我有点担心:和在京都时同样的事情是否还会重复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因为短暂的离别而烦恼。或许她无法区分短暂的分别和永远的分离,因此每当分别的时候,她总是认为将失去一切,每次都要从头再来。要是那样,一直在一起不就得了。
“和我结婚的一大好处就是,每天清晨都能听到最适合这一天的莫扎特唱片。”我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我会综合考虑天气、气温、空中漂浮的云彩形状、风的味道,当然还有身体状况和心情,为你选择最合适的莫扎特唱片。”
香澄盯着自己在桌子上绞在一起的手指,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继续往下说:
“一觉醒来,如果想到首先听D大调K136号嬉游曲①,那么今天心情肯定最好;相反,如果在忧郁的日子里,不妨听一听唱片中阿什肯纳齐的第23钢琴协奏曲第2乐章……你愿意跟我一起过这样的日子吗?”
她目光飘忽地看着漆黑的窗外,说:“要是能那样过,的确很好啊。”
“当然能那样过,因为有我陪着你嘛!”
香澄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听说过抢板凳游戏吗?”她的目光落在桌上。
“是幼儿园常玩的游戏,怎么了?”
“孩子们听着老师的钢琴声围着椅子转,琴声一旦停止,大家急忙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只剩下一个动作慢了一点的小孩。”这就是禅吗?“现在可没有人落下啊!”我说。她慢慢抬起头,“肯定哪个地方存在缺陷。”“没有什么缺陷啊。”“那么是出了什么故障?”“既没有出什么故障,也没有什么缺陷。”
D大调K136号嬉游曲,用于早上不想去上班的晴候。
“有时候我会感到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她的口气变得有些固执,“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可是我没有。干什么都感到不合群,总感觉此处也不是自己的地盘。”
“我会为你创造一个家的。”
她并没有反问我“怎么样创造”,而是陷入了沉默。在谈话中断的时候,我对“沉默”进行了思考:人类本来是会使用语言的动物,那么沉默岂不是也带有某种意义?应该说沉默是语言的一部分,有时比语言更加雄辩。你看!我们的未来阴云密布,桌子周围被不融洽的气氛团团包围。
过了一会儿,香澄重重地吐了口气。
“为什么一开口,就尽说些这样的话呢?”
香澄说出的话仿佛违背了她的意愿。是否她的内心深藏着另外一个说话的“她”?
三床被子一字排开,阿健睡在靠门口的地方,我睡中间,香澄睡在最里面。我在黑暗中触摸着香澄的胸部,摸到那块挂在她脖子上的小石头。小石头冷冰冰的。香澄紧闭双眼,似乎没有睡着。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好像听到远处传来了低沉的鼓声,但被阿健痛苦的呼吸声压了下去。由于十分疲倦,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睡在身旁的香澄不见了。我感到奇怪的事情将会再次发生。阿健张着大嘴依旧沉睡不醒。听到我起床的动静,躺在被子上睡觉的萨姆·赫尔细声细气地长长地叫了一声“喵——”。阿健翻了个身但没有醒来。我戴上香澄送给我的手套向外走去。
旅馆中寂静无声,一楼大厅里空无一人,服务台也没有人,小卖店和休息室的灯光都熄灭了,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外面寒气冰冷刺骨,我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宽敞的停车场,向游乐场走去。雨已经完全停了,明亮的一弯新月高悬夜空,星星在清澄的天空中闪闪发光,灰色的积雨云在月光中缓缓移动。我感觉自己好像误入了死亡之国。
我朝着水银灯亮起的地方走去,那里是室外溜冰场。椭圆形的溜冰场位于成圆形剧场形状的底部。里面有一个细细的人影在溜冰,转着大圈。在水银灯的照耀下,人影时而拉长时而缩小。我在栏杆所处位置盯着落在冰上不断变化的人影看了一会儿,而后越过栏杆进入场内,沿着观众席的台阶一级级走了下去。观众席非常宽敞,这里一定举行过很多比赛。虽然我跟那个人影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可以清晰地听见滑冰靴的刀刃在冰上滑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漏斗形排列的观众席上回荡,所以听起来比实际声音响许多。前方略高的山麓好像是一个人工滑雪场,可以看见升降机静静地停在斜坡旁,对面便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溜冰场的冰层已经有些融化,但穿上滑冰靴后依然可以顺畅地滑动。我慌里慌张地踏上冰面,反而差点跌倒。香澄
发现我之后,靠了过来,一边滑动一边向我招手,我也向她挥挥手。水银灯反射到冰面上,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她上面套着一件薄毛衣,下穿牛仔裤,身体稍向前倾,在冰面上滑翔。头上的新月追逐着不断画圈滑动的香澄。可她从哪里搞到滑冰靴的呢?
我来到滑冰场中央位置。
“我接你来了。”我对滑过来的香澄说。
她慢慢地滑过我的身旁。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你不试试吗?”她扭头对我说。
“不行的,我从来没有滑过冰。”
“我教你。”
有时候我觉得香澄像一个就要从女性体内飞出来的外星人,心里非常恐惧,但同时又有一种渴望见到可怕事物的期待感,我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我来啦。"
她笔直地向我滑去。她一定会在我面前躲开,吓我一跳吧。我太天真了,以至于没有采取任何防备措施。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香澄快速地向我冲了过来。我在冰面上无法转动身体,使出全力伸开双臂抱住她。她把身体重心全部移到我身上,我控制不住向后飞了出去,在空中飞了好几米,我的屁股重重地摔到冰上,还在往后滑动。我撑起双手想要停下来,两人的身体又滴溜溜转起了圈,最后完全失去了平衡,双双摔倒在冰面上。我们拥在一起一边转圈一边向溜冰场边上滑去,滑到边墙附近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太危险了!”我直起上身说。
她紧紧抱住我不愿抬头。
“没事吧?”
我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稍稍后倾看着我的手。用细细的毛线辛苦编织的手套,把我们隔开。我摘下手套塞进裤兜。
水银灯照着她的脸庞。她苍白的脸蛋上,只有眼睛灼灼发亮。我明白这种光芒并不是由于欲望。为了求证,我轻轻地吻上她的唇。她的嘴唇冰凉。接吻之后,香澄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笨拙地抱着她,两个人都冻得发抖。我加重了手腕的力量,她也紧紧地抱住我。即使这样我们依然不能阻止身体的颤抖。
此时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在等待什么呢?虽然我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那种感觉不对,其实也许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缓缓地吐着气问她: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吗?”
由于寒冷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如果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就想毁掉自己。”
我们所做的事,香澄所说的话,发生的一切都不具备现实性。我勉强笑了笑。因为寒冷,我的脸变得僵硬,不能自然地微笑,只是短促地干笑了几声。香澄望着我,好像觉得很奇怪。她很漂亮,不过这种美已经脱离了现实。我再次笑了起来,这次她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种笑声就像昙花一现。
“浸水了。”她说。
那双眼睛已经停止了微笑。我们盯住彼此的眼睛,看了有几秒钟,本想再次笑起来,但一切都静止了。她变成极小的粒子,像中微子一般穿过我的身体,恐怕任何精密的仪器都难以检测出她的存在。
撑在冰上的手掌已然冰冷,我用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再不起身就要冻死了。但始终动弹不得,好像大脑都因寒冷而失去了知觉。我们什么也不干,任由两人的身体降到和溜冰场上的冰同样的温度。
“赶快换鞋!”香澄说。
在这句话的作用下,我们终于站了起来。由于下身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途中多次跌倒。来到溜冰场外的时候,我们的衣服全被水浸湿了.牙齿冻得不住地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