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18

  一个大的旧皮箱里装着如今不太常用的老式渔具:组合式竹子钓竿、木制浮子、缠绕着钓针和丝线的缠线板等等。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有个A4纸张大小的木箱分成上下二层,里面装满了鱼饵形状的钓钩。鱼钩的颜色和形状各式各样,有的像毛毛虫,有的像没做好的蜻蜓,有的像鱼,有的像蚯蚓……里面还有一些与其说是钓钩还不如说是装饰品一样的东西,花花绿绿,简直像个宝石箱。

  用带子缠着的便携工具盒有大小两个。可能是以前阿健和他的祖父去钓鱼时所用的吧?说不定其中一个是他的父亲曾经用过的,我在心中想象着拿着这些老式工具站在水边的父子俩的模样。父亲教儿子掌握鱼饵的装法和鱼竿的使用方法——有鱼儿咬钩时应该怎么办、如何提竿、如何把钓到的鱼取下来……每一个细节都教得非常仔细认真。通过这样的方式,父亲在儿子身上留下了有形无形的痕迹,借助他的身体继续生存。

  在一个像医生放置注射针头一样的金属盒里,放着生锈

  的钓钩。有几个钓钩上还粘着风干的蚯蚓。和钓钩上凸出的铁锈相比,蚯蚓和钓钩贴得更加紧密,已经完全合而为一。我想起了小时候在爷爷家看到的刀,刀刃上全是白色的腐蚀斑点,爷爷告诉我可能是过去砍人时留下的痕迹。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已经触摸到了“历[轻|之|国|度]史”。所谓“历史”,并不是逝去的时间,而是有可能像阿健曾说过的那样,是静静地堆积在现在“背面”的好似无数张重叠的玻璃纸一样的东西。看到刀的时候,我通过刀的斑点,与曾经经历过凄惨杀人事件的当事者共处在同一时光隧道之中。如今我看到与钓钩融为一体的蚯蚓残骸时,又和用这样的钓钩钓鱼的人们同处一个空间。

  我不知道阿健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留给我。当然阿健自有他的理由,这在他留给我的信上写得很明白。可是无论我怎么读信,都无法完全理解信中所写的内容。

  我的爷爷是个比我更痴迷的钓鱼迷。阿健在皮箱中附的信上写道,我喜欢钓鱼可能是我爷爷隔代遗传的。专门钓河鱼的爷爷,一年里的好几次休假,都到世界各国的河流去钓鱼。多么悠然自得啊。他收藏的各地钓鱼用品,不知不觉就积攒了一箱子。其中的三分之一好像是他亲手制作的。

  而今,我把这些东西全部送给你。你会收下吗?如果你觉得累赘,可以扔掉。我打算今后不再钓鱼了,只是专心画画。我很早就意识到钓鱼是自己的一种逃避行为。

  例如,我们都知道有一位叫毕加索的画家。但实际上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有他画的画。如果毕加索不画画,可能也只不过是一个喜好女色的无赖罢了。他流芳百世是因为他画画。但是自己能否依靠绘画在历史上留名,恐怕毕加索本人也不清楚吧。

  母亲迷上了基督教,这让父亲很受打击。所以,我说基督是个女人,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含义。保罗·克利说得好,画家观察得越深入,就越能从现在追溯到过去,洞察事物的本质。刚出生的婴儿是怎样观察这个世界的呢?那既是人类史上的过去,又是个人历史上的过去。从母亲肚子中呱呱落地的时候,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呢?如此追溯下去,世界就会和母亲、女性等概念重合

  我的话怎么这么不合逻辑。

  孩提时代,有一次我用线香把蚂蚁一只一只烧死。我就那样玩了好几个小时。烧死蚂蚁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我觉得,当精神的痛苦达到极限的时候,如果自杀或者杀人,也许就能让时间停止。当然这只是错觉。如果说是错觉,那么一切包括我现在活着都是错觉。我有时会感到生存

  仿佛就是谁的体内还有尿没尿完一样,无比难过。不,不对。我的解释太勉强了。如果进行解释,自己会变得更加邪恶,所以暂且搁置一旁是最明智的做法。

  那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很不幸。世上一定有人蛮不讲理地深信:如果一个人暴露出真实的自己,就不会有人爱他(她)。他(她)们如果找不到别人爱自己的理由,就会认为大家都会离开自己。他(她)们害怕暴露真实的自己,总想演戏。为了找到不被人爱的借口而伤害自己。

  我们都是过去曾被抛弃过的人。无论外表如何,内心深处只有孤独、混乱和怯懦。我们总是怀揣不安的心情生活在世上。平时还无所谓,一旦遇到琐碎之事,就会认为整个世界将轰然倒塌,犹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样。我们是不由自主地那样做。

  法官大人,我的话说完了。

  我必须出发了,萨姆·赫尔也跟我一起走。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希望你带着这些工具去钓鱼。没有东西作为纽带,我们就不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果我还能保住性命,我们将后会有期。未来的事我们是无法把握的。暂且写到这儿。再见!

  不可思议的是,我对这样的结果早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尽管也感到有点吃惊和怅然若失,但我并没有因为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而产生世界崩溃的感触。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很好地融入这个世界的缘故。

  对,就是“他们”。阿健也好香澄也罢,从认识之日起,我就感到他们和我不属于同一世界。即使我和他们具有密切的关系,但我还是有一种他们并不存在的奇妙的、无从把握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平常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们,只有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才感觉来到“这里”。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心里才会产生一种精神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消失。

  这种感觉大多数是我事后才意识到的。但是理解和认识本来不就是只有事后才能出现的吗?就像拍照,按下快门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照到了什么,只有在照片洗出之后,我们才能认识和理解之前亲眼看到的东西。需要花费时间,一点点的……

  19

  我和香澄在回旅馆的路上一直冷得发抖。我们上了电梯,在电梯关上门的时候我们想亲吻一番,但是就像在颠簸的汽车里倒香槟一样,彼此的牙齿差一点弄伤对方的嘴唇。我们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身体还在发抖,牙齿还在打颤。我们也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可笑而笑还是因为冷而笑。

  阿健打着鼾,睡得很死,即使有一颗小行星撞上南极,也不会醒来。倒是睡在被子上的萨姆·赫尔睁开了眼,轻轻叫了一声。我把手指贴到嘴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所有的一切都像在演一出滑稽戏。我感觉我们是在梦中。

  香澄全身痉挛,像是刚从冰海中捞上来的小狗。我虽然也浑身打颤,但没她抖得那么厉害。我们迅速脱掉衣服,毫不顾忌睡在旁边的阿健。并不是因为他在熟睡,而是因为我们心里没有任何色情的念头。此时我们就像冬天登山时遇险的登山者一样迫不及待。香澄对我既不反抗,也不是那么合作,而是像婴儿一样,完全听我摆布。她看起来精神很恍惚。

  我把她抱到浴盆里,用温热的水给她冲洗。香澄在热气中仍然瑟瑟发抖。我有些为她担心。

  “你没事吧?”

  香澄打着颤点了点头,接着退后一些给我腾地儿。

  “你也坐进来吧。"

  我盘起腿,总算在狭窄的浴盆里蹲了下来。我把水温调到我们能够忍受的最高热度,把热水交替浇到我们身上。

  “不烫吧?”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虽然不再打颤,但却像丢了魂似的。我们面对面坐着,但视线总碰不到一起。我想也许我们在那个遛冰场内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对方。

  我站起来把喷头挂在钩子上,转到她身后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打着旋儿、四处飞溅的五彩缤纷的小水珠。喷下的洗澡水也带上了颜色,不一会儿变得通红,像血一样。我睁开眼睛,把香澄抱了起来。她的脖子靠在我的肩上。我用手指梳理她那湿润的头发,像盲人一样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她迅速咬住我的手指,而后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

  浴盆里的热水慢慢越积越多,我们坐在热气之中,但同时我感到自己仿佛不在这一现实中。好像身体被砌在浴室的墙上,只有两只眼睛像瓷砖一样露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盯着浴室里陌生的年轻男女的举动。

  女的开口了。“这样被你抱在怀中,感觉就像鲤沼君抱着‘恋人’一样。”

  “‘恋人’?”那个叫“鲤沼”的男的反问道。

  女的没有回答。男的在抱着“恋人”的胳膊上加大了力旦里0

  “现在在我怀里发抖的人,是谁啊?”

  我做了一个梦。

  我们在滑冰,好像是在旅馆后面的室外溜冰场。四周空无一人,宽阔的溜冰场安静极了。香澄牵着我的手向后滑去。我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萨姆·赫尔发疯似地在冰上奔跑,后面紧跟着一条褐色的大狗。奇怪的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感到异常平静。

  香澄一边滑着,一边无忧无虑地笑着,那种笑容除我之外没有人明白。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突然,我们脚下的冰裂开了,香澄一个人掉进水中。我慌忙去拉她,可已经来不及了。我趴在冰面上,裂开的冰层又冻了起来,香澄被封在里面。我想要喊救命,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银白色的水银灯在冰面的反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阿健究竟到哪儿去了?

  香澄双手推着头顶上的冰,悲伤地望着我。她一张口,就往上冒气泡,漂浮在她的周围。我使劲捶打冰面,但是冰层太厚无法打破。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泽,刚才脸上的笑容仿佛已成为遥远世界的往事。我脱下溜冰靴,用冰刀锋利的尖头敲砸冰面。很快冰面上被砸出一个坑。然而即使弄得满手是血,也无法把厚厚的冰层砸开一丝裂缝。敲砸出的冰屑白白地覆盖在冰面上,遮住了封在冰层下的香澄的脸。

  我被喷头的滴水声惊醒了。水珠很有节奏地落在地上。我感觉到水已经滴了很长时间,迷迷糊糊中我想要去关水龙头,这样想着,但却爬不起来。就像虽能看见水面,但由于浮力不足而无法浮出水面的潜水员一样。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周围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香澄?”

  和以前一样,本应睡在身旁的香澄不见了。我觉得同样的事今后还会再发生。她不见了踪影,我像一个捉迷藏游戏中的捉人者去找她,一会儿就能找到她。之后,我们又将继续维持我们短暂的爱情。

  浴室里灯还亮着,是洗完澡后忘了关,还是谁起来上厕所?我从熟睡中的阿健的枕头旁跨了过去,朝浴室走去。门开着一条约十厘米的小缝。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但却找不到亲眼在看的那种感觉。我觉得我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发生在远方的事情。一

  时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间仿佛停滞了。

  香澄蜷在浴盆旁,左手搭在浴盆边。从我的位置无法看清浴盆里面。她的右手软绵绵垂下,手里握着一把刀。那是阿健拾掇鱼时用的工具,刀刃长约十五厘米。锋利的刀口上沾着红色的鲜血。

  我轻轻地碰了碰她,叫她的名字,尽管我心里明白她不会回答。香澄头向下垂着,看起来已经气力全无。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呼吸,但仍然继续叫她。我觉得只要继续叫下去,她会睁开眼睛的。

  然而醒来的却是阿健。他先把我从香澄身边拉开,而后摸她的颈脉。在阿健去打急救电话的时候,我再次呼喊着她的名字。

  20

  我们来到了医院。香澄被抬进从夜间就诊入口进去一点点地方的急救室。三个手术室中,唯有她被送进的那个房间一直亮着“正在手术”的灯。我长时间地望着那盏灯,难以接受自己现在身处此地的事实。我闭上眼睛,企图逃避现实。然而眼前浮现出香澄软绵绵的身影、染成粉红色的浴盆、翻着白眼的脸、从嘴边垂下的白色唾液……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睁开眼睛,现实仍然和数十秒前一模一样。

  我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继续在无尽的虚脱感中呆呆地想着香澄。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是为了拒绝我吗,还是为了想要永远把自己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或者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无法理解。也许她自己也不明白。

  “梦这种东西,在醒来的瞬间好像还在继续。”阿健坐在我身旁,慢慢吞吞地说道,“据说和思念的人重逢,或遇到可怕的事情这样的梦啊,只能持续极短的时间。”

  我没有搭腔,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的话。阿健继续说: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这种枯燥乏味的现

  实实际上是一场梦,过一会儿也许会从梦中醒来。但是梦醒时分,等待着的仍然是索然无味的生活啊。”

  手术结束了,医生出来后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香澄虽然处于贫血状态但生命无甚大碍。我们问医生她是否能开口说话,医生说还在麻醉作用下沉睡。我坐在长椅上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父亲。父亲的制服经常用衣架挂在客厅的横梁上。上小学的时候,我一放学回来,总是习惯性地先看看制服是否挂在那里。如果制服挂在那里,说明父亲不当班。每当看到熨烫得笔挺的藏青色制服,我总是感到很自豪。如果我在学校受到欺负,父亲就会穿着制服英姿飒爽地冲到学校,呵斥那些欺负我的调皮鬼们:

  “再胡闹的话就把你们抓起来!”

  黎明时分,香澄的父母抵达医院。我和他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我感觉到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异常,不知道是憎恶还是恐惧。或许这是我的错觉。不一会儿,他们对周围的事情漠然起来。他们虽然有点不安,但好像也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会这样。一会儿之后,她的父母亲在离我们稍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个人都非常冷静,好像正在反省。

  除此之外,香澄的父母几乎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只是在这里而已。他们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他们提供了精子和卵子,使得香澄降生到这个世上。但是他们或许没有给出生的孩子创造任何生存的空间。

  “我也找不出原因。"香澄好像曾在某个时候无可奈何地对我说,“我的父母都是非常正派的人,我小时候也没有受到过任何虐待。但我有时候总想毁灭自己,我非常讨厌现在的我。"

  香澄的父母不久被护士叫到救护室。

  “我们该走了。”阿健说,“我们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暂且先回去,以后再来吧!”

  阿健把我带到港口,趁着等待渡船的时候,我们去吃那一天的头一顿饭。我看着菜单,感觉就像陷入了失忆状态之中,怎么也想不起以前吃过的东西。“食物”这个概念在头脑中想不出是什么样子。比如“蛋肉盖饭",和母亲一起吃的、作为正餐的“蛋肉盖饭”,吃过这种盖饭的我和现在的我真是同一个人吗?请1号的“我”向2号的“我"报告情况。从“肉蛋盖饭”这个名字中,我想起了发生饥荒的农村中烹食邻家孩子的人们。请2号的“我”向1号的“我”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肚子一点也不饿,我还是把点的菜吃得一干二净。好像我的体内突然裂开了一个大洞,吃下的东西都掉了进去。

  “萨姆·赫尔不要紧吧?”我想起了放在车上的小猫。

  “不允许把猫带进饭店,简直是法西斯主义者的行径!”

  “是啊。”

  “比猫还不懂规矩的人多如牛毛。”

  可能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话题了吧。我们所说的,就像特约演员评论一部震撼人心的电影一样。

  内设餐厅的建筑顶层,是一座兼做展览馆的船舶博物馆。蒙了厚厚一层尘土的玻璃展柜里面,陈放着各种各样的船舶模型。把圆木中间挖空或者用芦苇做成的远古时代的船、希腊罗马时期的单层甲板大帆船、海盗长船……好像想让人通过模型追溯船舶发展史。每一个模型都精巧无比,就连一根根细细的绳索都做得非常认真。

  “这可能是个狂热的模型制作者吧,”阿健感叹不已,“在他死后,他的家人不知如何处理留下的模型,才捐赠给博物馆的吧。”

  另外一个展柜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航海工具——哥伦布时代的六分仪、指南针,现代的六分仪、电子罗盘、航海计时仪。屋子的墙壁上挂着滑轮、锚链、挂钩等等,其中还有看起来非常珍贵的物品。但是这一切都像是放在仓库角落里的旧式农具一样,在这冷清清的房间里蒙灰。

  船舶博物馆旁边是一间再现通信室的小屋。墙上挂着一面信号旗,旁边是一副解释旗语的图示板。

  “上小学的时候,我曾因病住过一个月的院。”阿健再次开口了,“那个时候,爸爸觉得我一直躺在床上会很寂寞,于是给我买了一架望远镜。但是在病房里无法令人满意地看到外面的景色,所能看见的只是对面的病房。父亲就是这样一种人,有些自以为是,就像不考虑对方的感受而提供资金援助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一样。即使这样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喜欢视野被切成一个圆形的感觉。在圆圆的世界中,人们或是喝茶,或是交谈,或是把毛巾晾在窗外的绳子上……你有零钱吗?”

  他往安装在窗口旁边的双筒望远镜投了枚硬币。我试了试一个大柜子里装着的无线电话和无线电通讯设备。电报机放在厚厚的胶板上,里面装有一个直径约为十厘米的大真空管。透明的玻璃管中,组装着正负极和栅板。从一个看惯了晶体管和集成电路的人来看,这些几乎都是做理科实验时的工具。桌子上放着一面小小的图示板,上面显示了从A到Z的莫尔斯电码。我边看边敲电报机的按键,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SOS、SOS……

  “你不来这儿瞧瞧吗?”阿健把双筒望远镜让给我,“或许可以看见你的未来呢。”

  可是圆形的视野中,只能看到破落海港的风景和海湾内来来往往的船只。这种光学上被缩小的视界,就是自己的未来吧。我喘不过气来,使劲吸了几口气仍然觉得空气不能进

  到肺里。手心汗津津的,头痛欲裂。

  背后传来阿健的声音。

  “注意看满月之夜!”

  我转过身,他一边望着窗外广阔的海面一边说,“白鲸一定会来的。你能懂吗?”

  那一瞬间我认为自己完全懂,可是到了双筒望远镜的开关就要关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懂。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但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

  21

  妈妈说在我出门的时候,阿健拿来一个皮箱。母亲收了下来,但他没留下什么口信,只是对母亲说了一句“请把这个转交给他”就走了。母亲觉得有些害怕,到我回家为止,一直把皮箱放在屋外。

  第二天,我骑摩托车去了阿健家。令我吃惊的是,那儿只剩下一片烧毁的废墟。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那的确是他家。他租的房子,几乎全被烧光,只剩下黑色的断垣残壁。房子的周围拉上了绳子,蓝色的苫布盖着残余的部分。消防车把废墟喷得到处都是水,空气中飘荡着烧焦的味道。

  我回到家打开晨报看了起来。社会版的下角登载着一则简短的火灾报道,据说是昨天傍晚六点左右发生的火灾。听母亲讲,阿健是在火灾发生前不久把皮箱拿来的。我看了新闻才知道阿健原本姓“武井”。“武井健”,听起来就像形容词的活用。报道结尾写道:“为了弄清事故真相,警方在全力寻找失踪的武井先生”。无论谁读了报道,都会觉得“失踪的

  武井先生”很奇怪。他究竟怎么样了?他放火烧了自己租的房子,消失了踪迹。是为了躲避黑社会分子的追杀吗?但是现在我几乎不再相信这样的话了。不,现在我想那肯定百分之百是个骗局。

  我重新思索着有关阿健的一切。我对他的出生地、过去过着怎样的生活等等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他实际的年龄,也是看过报纸的报道才知晓。如果问他,也许他会告诉我,但过去我从未想过要问这样的问题。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他独自一人生活、会画画、精通钓鲈鱼和做鲈鱼,是个懂日语和猫语的奇特的双语者,和父母的感情似乎不融洽……关于他的情况,我只知道这两三件事,简直就像法国新浪潮电影一样。

  一闭上眼,我就想起蹲在浴室里的香澄的身影。就像眼皮内侧沾上的污渍一样,怎么擦也擦不掉。也许香澄在伤害自己的同时,也对我造成了伤害吧。把她手腕割开的那把刀子,可能也把我身上的某个部位划开了。

  我还在想像:刚开始时她是否只是去刷牙呢?但在去浴室的途中,偶然看到了阿健那把可恨的刀子。我试着考虑刷牙和用刀子割破手腕之间的距离。根据数学上的拓扑学原理,炸面圈和咖啡杯类型相同。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完全是不同的行为,但在具有拓扑认知的香澄的眼中,可能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行为。至少比起刷牙,用刀子割破自己的手腕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更为简单。我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在大年夜里守岁已成为一种习惯,迎接完新年后我几乎彻夜不眠。我害怕黑夜,害怕梦见香澄。于是我狂喝咖啡,一边欣赏租来的录像带一边等待黎明的到来。在上午和下午光线好的时候,我时不时小憩一会儿,就像刚开始变心的父亲一样。看腻了录像,我就漫无目的地骑摩托车。这个季节,过于寒冷,还不适合骑摩托车到处乱逛。我是为了取得驾驶执照,去和香澄相会……然后呢?我的思考总是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

  有一次我骑着摩托车来到一个好像来过的地方。那时已是深夜十一点了。屋子里亮着灯,’但登门拜访已经太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毫无顾忌地按响了门铃。下村朱美开了门。

  “鲤沼君……”她看起来有些吃惊。

  “我可以进去吗?”

  她那医学系的哥哥不在家。

  香澄一点点地离我远去。我现在几乎已经想不起以前和她恋爱时的心情。我喜欢过她,这一事实已经和俄国革命或古巴危机一样,成为历史上的往事。好像我已经把它仅仅当成一个事实,不带有任何感情地放在“过去”中的某个合适的位置。

  文件内容已经更新,是否需要保存?

  除去偶尔像噩梦一样出现的记忆之外,我已完全自由,不受任何人的约束。想干什么、喜欢谁都是我的自由。可我的人生却像不良债券一样变得颓废无望。我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也没有活着的感觉。世界失去了色彩和味道,每天都是按部就班的生活。我有一种青春被掠夺的感觉。

  我想我一定失去了爱。种种花养养狗在郊外有个家的梦想、两人欣赏着莫扎特迎接每天清晨的“阿马戴乌斯”式的梦想……香澄把这所有的一切和自己的鲜血一道,顺着国民宿舍模样的旅店的排水沟冲走了。我失去了爱情却得到了自由,简直就像前生或来世的自由。

  无论谁都追求这样的自由,但自由本身也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自由完全得以实现,我们可能会以神经元突触之间的传播速度找到自身,实现自己的欲望吧。在完全的自由之下,世界除了自己之外,别无他人,没有昼夜变化,也不会遭遇什么未知事件。我,就是现在的自己、存在的自己。

  即使有人让你去干你想干的事,但如果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随心所欲,一定也会茫然不知所措吧。如果自己的欲望可以随便实现,我们马上就会厌倦自己,陷入只有自己的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状态之中,而且我们会开始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无路可逃的牢狱,于是厌恶自己,最终可能会选择自杀。我想起了香澄。如果说她是不正常的,那么现在人类以巨大热情构筑起来的世界不也是不正常的吗?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个世界向我们保证的自由的终极点,只能是无尽的自我厌恶和由此造成的自我毁灭。

  我们要往哪里去呢?在依靠药品维持勃起、依靠药品保持清醒的世界中,到底要干什么呢?我们掌握快速而又正确处理程序的能力,想借此抬高自己的市场价格。有价值的是处理能力,而不是“我"或“你"。何况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还不如当天的汇价让人关心。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们能够[轻|之|国|度]在不伤害自己或他人的情况下继续生存吗?

  二月里的一天,春寒料峭,我骑摩托车来到人工湖。途中经过了阿健住过的房子。废墟已经清理干净,成为一块空地。不久这片废墟上就会建起新房,这一带也将变成新开辟的住宅区。我沿着人行道,来到横跨湖面的桥上。从上面能看到一个公园,在那里我把一对情侣中的男的推下了水。这

  件事感觉就像好几年前发生的一样。

  湖面上灰蒙蒙的,寒气逼人。每当起风时,干枯的树叶随风沙沙作响。湖面上飘起了小雪。我想起高中时读过的一篇随笔,讲述一位科学家为了人工制造出美丽的雪花结晶,花费了无数心血。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虽然温度计显示着零下二十度,但是在两种情况下雪花的结晶方式截然不同:一种是气温实际降到零下二十度,另一种是气温在零下二十度左右剧烈变化但平均值为二十度。随笔的结尾写道:“这一研究也许没有什么价值,但却非常有意思。”

  我希望在自己的人生中从事像研究雪花结晶一样的工作。虽然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热情,但没有什么价值。尽管如此,却非常有意思。如果能这样轻松而又充实地活着就好了。

  雪静静地下着,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了。湖面的景色好似《古兰经》中的素描。

  22

  有天晚上,我和母亲聊天。为什么开始聊天的呢?可能是晚饭后喝了威士忌造成的。母亲和往常一样往酒里对了一点水,可能是为自己的身体考虑吧。开始关心自己的健康是个好兆头。总是吃完饭就急忙上二楼的我,那时也陪着母亲喝起了对水的酒。我们很快地做了黄瓜条等作下酒小菜。

  母亲喝第二杯或第三杯的时候,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自己和父亲的故事。她是第一次对我讲这样的事。

  “我发现了一个便条,”母亲说,“上面写着电话号码。于是我一下子明白了,或许这就是直觉吧。我拿起话筒,照着便条上写的号码拨了电话。有个人接了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我问她:‘对不起,请问您和我丈夫是什么关系?’她停了一会儿回答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又问:‘你和我爱人交往密切吗?’她沉默不语。她不吭声也就意味着‘你可以认为交往很密切……”这时母亲深深叹了口气。看起来像是在后悔,又像是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切。”

  我有个疑问,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下去。父亲为什么偏偏

  把便条放在了母亲能看到的地方呢?粗心大意也好疏忽也罢,作为一个有外遇的男人,父亲明显地缺乏一种紧张感。

  母亲继续说道:

  “于是这决定了我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就是说完全没有修复的可能性了。据说由于那个电话,那个女人的外遇被发现了,她丈夫把她赶出了家门。她在一家像商业旅馆一样的地方住了一段时间,但是很费钱,不能一直过那样的日子,你父亲就找到一所公寓,两人开始生活在一起。在他看来,既然对方是因为自己才被赶出家门的,因此无论如何也要为对方做点什么。”

  “可是这样不就乱套了吗?”我忍不住插嘴道,“怎么说呢?这不是任由自家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却忙于拔别人家的草吗?!”

  母亲小声地笑了起来。看到母亲笑了,我很高兴。

  “如果不跟他们斗争到底,我就不甘心。我当时还想找你父亲和那个女人报仇呢。虽然我认为自己不是个坏女人,可也想让你父亲尝尝和我一样的痛苦滋味,让那个女人不得安宁。结果我就那样干了。"“那你的心情会舒畅吗?”“一点儿也不。全是空虚。”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我担心如果母亲哭起来就麻烦了。谁知她没有哭而是点了一支烟。母亲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吸上了烟。她上次吸烟好像已经是公元前的事了。母亲本来从怀孕起已经戒烟了,可最近一两年内又重新吸了起来。我在家的时候,母亲会打开厨房里的换气扇,尽量在换气扇旁吸烟。也就是说,即使不再像怀孕时那样注意,但吸烟的时候她还是考虑我的。

  “你恨你父亲吗?”

  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想自己并不憎恨他也不厌恶他,老实说是没有任何感觉。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同是身为男人,父亲是个差劲的家伙……”啊哟啊哟,怎么不像自己说的话啊。“同样身为男人”这样的句子,《例句大全》中可能找不到吧。

  “的确是个差劲的男人!”母亲说道,“被这样的男人吸引,我更是个差劲的女人啊。”

  那么我和志保成了什么?“差劲”的平方?有时候母亲会无意识地把孩子们推向绝望的深渊。

  “他总是乱发牢骚。”母亲谈起了“差劲男人”的事情,“被上司疏远啦、工作太苦太累啦、想辞掉工作啦,没有希望,没有目标,活着也没意思……牢骚满腹。我设法让他振作起来。我本以为尽力了,但是完全徒劳。结果他沉溺于酒色,开始了自甘堕落的生活,跑到女人的怀里不能自拔。”

  母亲抬头看着我,眼睛发直。我差一点要说:你不要用那种看父亲的眼光看我哟!这时母亲说了一句合乎逻辑却

  又前后矛盾的话:“我不希望你变得像你父亲一样。”

  “我没想过要做那样的人。”

  “是吗……”

  她在怀疑我吗?

  “你父亲以前经常问我是否明白他的痛苦。我每次都回答‘明白’。因为实际上,我以为我明白了,也曾想去弄明白。但我可能还是没能明白。你父亲想必也是如此。他不明白我的痛苦,也不曾想去弄明白。”

  我想起了有一次母亲摔东西时的样子。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母亲随手拿起茶杯或盘子就往地板上摔。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摔东西,让人很害怕。那一次,母亲连我高中的女朋友送我的宝贝红茶杯子都摔碎了,为此至今我还有点耿耿于怀。

  “也许应该从‘不明白’这儿出发。”母亲接着说道,“彼此都不明白对方内心的痛苦,即使在某种程度上明白了,但仍然无法全部了解其实质的内涵。如果从这儿出发,我们的关系或许还会有救。当然也可能不会有所好转。我想到过要弄明白。正因为不明白,我才更加努力。我曾想一点一点地去理解你的父亲。”

  母亲把吸了半截的烟扔到水池子里,又重新点燃了一支。还剩大半杯的对水威士忌却一口也没喝。

  “但是,我越是想去理解他,也许他越会感觉自己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件事我最近想通了:也许他是感觉到我在把他改变成自己之外的某个人。”

  母亲慢慢地吸了一口烟。我真想对她说:把烟吸到肺里很伤身体哟!现在吸烟是贫困的象征;无论怎样转动排气扇,排不完的烟雾还是充满了整个房间;被动吸烟致癌的危险性也必须为我考虑。

  “结果还是没能明白对方的痛苦。”话题又回到了起点,“勉强去理解不明白的东西是行不通的。从你父亲那里唯一学到的可能就是这个了。因此我不明白你现在的痛苦,也不认为自己能弄明白。但是我非常清楚你现在很痛苦,因为我内心也有痛苦。”母亲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希望你不要逃避那种痛苦,也不希望你用别的什么来代替现在的痛苦。决定你人生质量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如何对待痛苦、如何忍受痛苦、如何正视痛苦。虽然在你面前说你父亲的坏话觉得不好意思,但我仍要说他只是在逃避自己的痛苦,结果不还是不能正视自己吗?不管是喝酒还是有外遇,都要正确地面对自己。你完全明白吧。”

  母亲嘬起嘴巴,使劲吐出一口烟,然后在水池中掐灭了烟。她没有再点一支。

  “我希望健一你不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母亲又说了一遍。

  如果此时我再回答“我没想过要做那样的人”,我们的谈

  话就会永远在兜圈子。我没有吭声,母亲接着说道:

  “希望你接受事实,不要逃避。”

  突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可能母亲对于自己开始讲述这样的事情感到很为难,而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很明白母亲指的是香澄。我曾大致对母亲说过自己和香澄的事。母亲也可能知道现在儿子和下村朱美保持着肉体上的关系,当然还明白我的心正从香澄身上离开。也许母亲把我当成了父亲,把自己当成了香澄,把父亲的情人当成了下村朱美。岂有此理!

  “真是想不明白啊,”由于长时间说话,母亲声音有些嘶哑。“她为什么要自杀……”虽然母亲还想说,但没能说下去。

  我要留胡子!因为在这种尴尬的场合,我可以若无其事地用手捋自己的胡子。也许那样,我会显得很有城府。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道: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你、我,当然还包括你的父亲。但是千万不能把它暴露出来。如果想一下子弄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必须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因为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没有捷径可走。”

  我努力在回忆和香澄相识之后发生的一切,试图想起她的各种模样,但是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全是她的背影。我觉得香澄似乎一直是背对着我的,我怎么也不能让她转过身来。就这样她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下午淡淡的阳光中。

  最后母亲对我说:

  “去看看香澄吧。当然不是说现在就去,需要慢慢地来,直到你有了想去见她的念头。但是像现在这样不行,你必须去看看她。”

  23

  春假里,我带着阿健送给我的渔具去河边钓鱼。他依然杳无音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七八年后他的家人就会宣告他已失踪,法律将认定他已经死亡。有时候我想:我真的碰到过一个叫阿健的人吗?我确实见过他,和他交谈过。可是现在我必须从他留给我的东西之中去寻找他的踪迹。他似乎是刻在“我”的人生中的“历史”。

  我在后架上装上单人用的帐篷、睡袋和食物,随心所欲地到处骑摩托车。由于没有事先选定目的地,所以也不着急。我只是沿着河边往上游走,看到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摩托车钓鱼。如果钓不到鱼,就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如果不想钓鱼,也可以读读书,或者打开便携式CD播放器听莫扎特。但是莫扎特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了。

  越往前走河面就越窄,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我连续走了一天,终于无路可走。我把摩托车停在河滩上,支起了帐篷。四周开始暗了下来。我麻利地收集了一些枯枝,点燃了篝火。我在平底锅里抹上一层黄油,炒了红肠,装进纸盘子里,用纸巾擦干净剩下的油脂后烤了面包,再用刀子把洋葱切成薄片,和红肠一起夹在面包里吃。在等待泡咖啡的水烧开的时间里,我把葡萄柚切了一半,用汤匙舀着吃。咖啡太浓了。我一个人泡咖啡的时候,总是放太多的咖啡豆,一定是因为对一个人的量觉得不安吧!

  我觉得累了,于是钻进帐篷,打算明天再收拾。一钻进睡袋里,马上开始发困。四周静得可怕。除了流水的声音,万籁俱寂,听不见动物和昆虫的叫声。

  恐怖袭上我的心头。突然,周围仿佛变成了漏斗状的蚁穴,身体开始软软地下沉,沙子不断落下,我和沙子一起持续下沉。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我不知不觉地在睡袋中握紧了手,手心汗津津的。我紧紧闭上双眼,等待暴风雨掠过。眼前浮现出香澄的身影:失去血色的脸庞、染成粉红色的浴盆、刀子上残留着的一抹血迹……尽管我想睁开眼睛,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似乎一睁开眼睛,就会被吸进蚁穴。这样下去,我的头脑可能会变得不正常,如果不这样,也许我会自杀吧。

  是阿健把我从狂乱和自杀中解救出来。我努力忘掉蹲在浴室里的香澄身影,这时脑海中出现了放火把自己住处烧掉的阿健,就像塔柯夫斯基的电影一样。这样一想,心[轻|之|国|度]情稍稍平静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沙子不往下落了。我慢慢睁

  开眼,浑身都是汗。我拉开拉链走出帐篷,外面流水潺潺,虫鸣声声,空中高挂着一轮大大的圆月。

  放火烧掉自己住处的阿健他已经获得了解脱,还是被什么束缚住了?割开自己手腕的香澄又怎么样了呢?她已经获救了吗,还是封闭了通往生存的道路?我自己又会怎样呢?不知道“白鲸”什么时候会来。到时我该怎么办呢?

  正如母亲所说,每个人心中都存在固有的阴暗面。那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是别人无法理解和共有的。我现在也能感到自己存在那样的阴暗面。我想到了栖在湖中的稀奇古怪的生物。它们在寂静的湖底静悄悄地生活着,绝对不会灭绝。在人们忘记的某个时候,它们会悄无声息地浮到水面上来。

  也许这就是人活着的最根本的恐怖。难道人类不是比我们看到的要大得多吗?无法估量的庞大和幽深。那种庞大、那种幽深,我们有时会感到异常恐惧,感到由“我”这个代名词所指的对象无法处理。我们不可能是不死之身,肉体既非数据又非记号,如果割开,就会流出鲜血,如果不加治疗,就会死去。而且还有一颗极易受伤的心。那样的“我”或“你”必须控制的阴暗面,过于庞大和幽深。

  第二天,我把剩下的一半葡萄柚当作早餐,只带了渔具沿着河岸而行。几乎没有像样的路,河流两岸到处都是灌木和杂草。往前走了一会儿,有片竹林,穿过竹林就来到约为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狭窄河滩。河面只有五米宽,对面河岸的堤坝在水流的冲刷下,已经塌陷下去,土层裸露。堤岸上长出的野草,露出水面,倒映出一片阴影。

  我取出鱼竿接上,装好卷轴,拉上鱼线。我一边做准备一边考虑爱情。与下村朱美交往给我的一个教训就是,两人的关系无论发展到何种地步,性爱也不会上升为爱情。无论尝试什么新奇体位,都毫无意义。也许是为了回避爱情问题,我们才想要熟练掌握性爱技巧,就像为了逃避交流而进行的谈话一样。

  我在对爱情进行思考。

  如果心灵被透明化,也许就会像哈兰·埃里森的科幻小说所描写的那样,和平能够持续六百年。那同时也意味着六百年的孤独与停滞。我们就像冬天里的黑鲈,在“自己”这一湖底,就像死了一样地生存。它们已经不再互敬互爱。人之所以能够爱别人,是因为彼此心里都藏有秘密。我们在对方身上发现与自己相同的东西,被他(她)深深吸引。而在对方的心里,一定有我们无法理解和触摸的领域,因此我们不可能支配和拥有对方,只能在自愿的情况下进行祈求和祷告,只能在自愿的情况下接受正在询问和倾诉的对象。行使这样的自由可能就叫做“爱”吧。

  的确,正如以前我用冷静的头脑所思考的那样,爱情和恋爱都和幻想一样。但是,也许人类的生殖遗传基因发生变异所引起的这种愚蠢的幻想,才是为了切断无限的自相矛盾所用的最后武器。像一个思想犯一样委身于眼前出现的偶然事件,把自己的一生押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这种自发性的逃避行为、作出故意偏离自己人生轨道的奋不顾身的选择,可能才是留给凡尘中的我们唯一的激进的生存方式。

  究其原因,是因为那儿既不存在事先设定好的程序,也没有执行这一程序所需的说明书。爱既不是取样,也不是播音员式的表演,而是我们生存的多样性和多元性,是面向未来一直永远生产的事物,是和我的未来不同的“我的未来”。因此,既是“我”的可能性,也应该是“你”的可能性。好吧,钓鱼吧!我折下一根枯枝,扔到湍急的水流中。枝条一度被急流吞没,送到对岸的堤坝下面,在那儿又浮了上来,滴溜溜地打着漩儿。我从工具盒中选了一个状似蝴蝶蛹的钓钩,拴在鱼线前端,心情变得格外愉快。我站起身来,踩在河边柔软的泥土中,竖起鱼竿,小心翼翼地瞄准对岸的堤坝,轻轻地甩动鱼竿,鱼线发出令人悦耳的声音落入水中,褐色的钓钩缓慢地划了一个弧,落在枯枝打漩儿的水面上,而后激起了一层小小的水花,沉到黑暗的水中看不见了。

  24

  医院坐落在山脚下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沿着一个长长的斜坡向上走,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往前走就是医院接待处的大门。病房在新楼的二层。我敲了敲门走了进去,香澄正坐在床上织东西。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怀疑她是不是不认识我了。她就像即将熄灭的日光灯,稍稍愣了一下之后,微笑起来,表情也逐渐明朗起来。

  “好久不见。”我说。

  “嗯。”香澄轻轻地点了点头。

  “身体怎么样?”

  “好像还行。”她说着,垂下双眼。

  香澄的病房是个明亮又宽敞的单间,从屋里可以看到窗外的树丛。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床,旁边是壁橱和冰箱,一台小型电视机放在窗边的桌子上。我在她的招呼下坐在来客坐的折叠椅上,我又一次看着她。我感到她的内心和身体都是空荡荡的,周围好像筑有一圈坚硬而又透明的玻璃防护墙。

  “你的胡子长长了。”过了好久,香澄才像刚发现似的对我说。

  “我是想掩盖内心的空虚啊!”我若无其事地摸着胡子,“我像不像内阁总理大臣在做施政纲领演说?”

  她没有笑,可能是我的玩笑开得不太合适。

  她表情有点僵硬,情绪也不易波动,除了这些之外,也总算能和我进行正常的交流了。只是说话时她总是很被动,几乎没有主动寻找话题跟我搭话。我们主要谈论大学期间的事情,比如谈毕业论文题目啦,互通二人都认识的朋友消息啦。香澄有分寸地跟我说话,语气中透出一丝对美好过去的怀念。

  “不管怎么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健康,我总算是放心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要结束谈话。一旦中断,就很难找到新的话题。静下来的时候,我闻到了刚才谈话时没有意识到的病房里的气味。那种味道是药丸、消毒水和轻微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的。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争吵声。好像是一位男性患者和护士在争吵。我偷看了香澄一眼。她很平静地望着窗外,似乎没有听到走廊里的争吵声。我的心情逐渐变得不平静起来。该回去了吧。回到旅馆里冲个热水澡,刮刮胡子吧。我这样想着,心里有种轻微的罪恶感。

  “那个病人啊,在我旁边刷牙的时候,把刷牙的盐水全喝光了。”她突然对我说。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急忙反问。

  “不知道。”她平静地回答,“我问他咸不成,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我们谁也没有提起阿健。在我的记忆中,他就像孩提时代由于搬到很远的城镇里,再也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一样。香澄是怎么想的呢?也许阿健以及坐他的车去旅行的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作为现实留在她的记忆里。

  过了一会儿,她向我提议:

  “去散步怎么样?有个好地方。”

  医院深处是一片杂木林,一条红褐色的小路贯穿其中。途中我们碰到一个好像是住院病人的年轻男子。他面无表情,旁若无人地走了过来。擦肩而过时听见他在小声嘀咕,“该决定死亡地点了。”香澄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着。

  “来到这家医院的时候,紫丁香还开着呢!”她望着路边说道,“现在什么花都没有了,真是遗憾啊。”

  道路两旁长满了橡树和柞树,脚下落满陈年的橡果,对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这条路通往哪里?”“不知道。”她依然是那副兴趣索然的语气,“我经常走到一半就折回去。不过我看这条路肯定通到山顶。”

  四周开始弥漫一层薄薄的雾霭。从树梢之间往上看去,蓝天透过雾霭,好似遥远的回忆。空气有点湿润。虽然并没有下过雨,红褐色的地面却是湿漉漉的。一丛八仙花开着淡蓝色的花。此时,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大把年纪的我,正在回忆年轻时和香澄二人一边在杂树林中散步,一边欣赏路旁的八仙花的情形。就好像把“现在”作为已经结束的东西而把它送回“过去”,我和香澄的“现在”才得以相逢一样。

  缓缓向下延伸的道路又转为上坡,这时雾突然浓了起来。在杂树林中延伸的小路,在浓雾的笼罩下,甚至连十米开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我想起了三个人一起坐渡船时的情景。那还是去年十二月份的事情,到现在仅仅过了七个月,但却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香澄也好,阿健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已模糊不堪,清晰浮现在脑海中的什么也没有。就像由于人生提速而被甩得远远的窗外景色一样。我们的过去好似一丛褪色的八仙花,浮现在乳白色的雾气之中。

  我正想叫住她,她却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

  “我们回去吧。让大家担心可不好。”’

  她彬彬有礼的语气,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横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确实如此,我不自觉地把这条鸿沟转化为时间上的距离,试图接受它。正因为如此,我才把“现在”当成了遥远的过去。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香澄呆呆地望着我,好像灵魂远离了她的身体。

  或许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理解对方是不可能的,但我想我会一直保护她。

  “我等着你。”

  她没有回答,于是我又说了一遍:“我永远等着你。”

  香澄望着乳白色的浓雾,好像在追寻着永远失去的东西。然后她静静地摆脱我的手,慢慢地按原路返回。我呆呆地站着,目送她远去。我没有感觉到绝望,也没有感觉到希望。我告诫自己不要以现在的心情去规定未来。

  不一会儿,香澄的身影就在乳白色的茫茫浓雾中完全消失了。

  25

  好长时间没给您写信,真是对不起。每次接到您的来信,我都欣喜万分。您的每一封来信,我都读了好多遍。可以说每天我都在等待着您的来信。每次读完之后都想给您回信,但一打开信纸,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由于注意力无法集中,文章在头脑中也无法构思成形。就这样一天天地拖着,不知不觉过了盛夏,秋天悄然而至。

  您在上一封信中说想了解我每天都干些什么。虽然我不清楚鲤沼君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但还是应您的要求写出来。我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做广播体操。大家来到走廊,和护士小姐一起做,但仍有一半左右的病人不参加。其中有的人护士怎么叫也不肯起床。住在我旁边病房的一个男性患者,是个有点暴力倾向的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每次做广播体操都一次不落地参加。他在做体操的护士身后做奇怪的动作。他每天必做,每次看到他要做的时候,就会不由地笑起来。

  七点钟吃早餐,八点半开始“开会’’。所谓“开会”,有时是和主治医生两人进行交流,有时是通过讲座形式接受生活指导,或者是和其他病友一起讨论。九点半到十一点是作业疗法。内容因人而异,我参加了皮革手工艺和陶艺的小组。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一点到三点作业疗法、娱乐活动或“开会’’……鲤沼君真的对这些感兴趣吗?娱乐活动方面,虽然我能选择乒乓球和排球等一些自己喜欢的运动,但我现在还不能运动,所以主要以欣赏音乐和读书为主。下午三点洗澡,六点吃晚饭,九点熄灯。一周之内只有星期六晚上是十一点熄灯,大家可以在大厅里看电影。

  在这里时间不是那么重要,大家也不太关心过了多长时间,我想肯定任何人都不在意时间,所以无论是皮革手工艺还是陶艺,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去做,完成的作品非常精巧。据说每年十一月举行的文化节上展销这些作品时,有人从老远地方赶来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可能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吧,总想早点完成一件作品,好像我还没有完全忘却外面世界的时间,完成的作品和别人的相比当然显得粗糙,明显逊色很多。

  我的缺点是马上就去照顾别的患者。主治医生为此提醒过我好多次。据医生讲,像我那样照顾别人,不是出于真心。他还说我为了不正视自己的问题,在利用别的患者。的确如此啊。但是我身上存在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什么才

  是我真正的问题呢?

  比如医院里有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她老是幻想自己是杀人犯。护士用汤匙喂她吃东西的时候,她就紧闭嘴巴,捂着耳朵,一口也不肯吃。据说一到吃饭的时间,她就听见有人对她说“不要吃饭,不要吃饭”。还有个男的认为神灵在他的药中放氰化钾要杀死他,因此拒绝吃医院开的药。这样的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病,但我和他们不同。

  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我一站在车站站台上,就觉得有人要把我推下去,于是想往后看,结果就不由自主地回头。我心里明白这是一种神经病,所以尽可能地忍耐。我曾用表计算过,是三十秒回头一次。这是一种相当厉害的神经病。我的病情一点点地加重,身体变得灵活了。去年夏天,我见到您的时候,我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毫不夸张地说,是您把我从窘境中解救了出来,我有种获得新生的感觉。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我是当时为了让自己快乐起来而想要利用您。我强迫自己把它当作恋爱。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吧,在和您一起的日子里,渐渐地我感觉到我必须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总是这样想。对我来说,去爱一个人,却不知道如何去做,那就是我自己变成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的原因。

  您曾好几次跟我说想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也想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我要完全掩盖过去的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您所见到的、所希望的女孩。可是那是不可能办得到的。我的心中经常存在着另一个怯懦的“我”,她为了能控制您的心,就连伤害我也在所不惜。

  您所要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您还在等我吗?会接受我吗?您的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七月份您来看我的时候,听到您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高兴极了。可以说正是由于那时您所说的那句话,现在的我才活着。可是鲤沼君,这在现实中是很难做到的。将来您会和一个健康的人相遇,逐渐把我忘记。即使不能完全忘却,也会把我当作一张偶尔拿出来看一眼的、来自遥远国度的明信片。这样也好。只要有您对我说的那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写到这里,我回过头去读一读,觉得真是言不由衷。我经常像这样选择逃避。但是,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在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爱一个人,那该多好。现在还不能切实地考虑将来的事情。只要这样一想,我就感觉自己的将来会变得悲观和消极。

  我常常梦见鲤沼君。有快乐的梦也有悲伤的梦,我不知道梦从何处而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内心就是梦的源头。我很清楚这一点。就像每逢春天发出新芽的植物一样,梦从我的内心产生。因此,我将继续给“自己”这个瘦弱的“院子”浇水,继续活下去。

  虽然一直写不成信,可还是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回过头一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熄灯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保证最近还要给您写信,今天就此搁笔。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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