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原仁的工作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是这个状态让他实在有些不好受。
在魔导师公会接受调查的时候,仓本绊完全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现在是不是正在接受现况说明呢?
“武原专任官!”
事务官十崎京香凌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抱歉,我有点分神。”
仁等人现在正在公馆的昏暗会议室里开会,决定今后的方针。
负责管理专任官的京香瞪着显示战况确实正在逐渐恶化的文件,神经质地用手指不断敲打桌子。
“原本还能看到仓本慈雄人被封在冰块里,但是魔法消除发动之后就无法观测到他。这就表示——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吧。”
这个会议中最重要的讨论议题其实是关于绊的父亲慈雄。警方在战斗过后做过一番搜索,却找不到尸体。虽然女儿有所误会,但其实恶鬼的观测只会破坏魔法,不会伤害到魔法使。也就说那个变成冰棒的仓本慈雄打一开始就是用魔法制作的赝品假人。
仁向表情严肃的京香询问一件他一直放在心里的事情。
“要把慈雄没死的事告诉那孩子吗?”
“关于仓本绊,在考虑伦理或常识之前,请以她是时隔六十年才发现的再演大系魔导师为优先考量。至少在我们掌握仓本慈雄的行动目的之前……”
对这个昨晚突然遭到持剑骑士袭击,因为失去家人而伤心欲绝的女孩,他们决定不把事实告诉她。异世界人的魔法也是各自魔法世界之人才能使用的归属证明。属于神音大系的慈雄与属于再演大系的绊之间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也很难说。考虑到她是遗失魔术的生存者,公馆的决定虽然无情,但是在战略层面上很是正确。
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收集整理各项情报,同时处理善后的十崎京香带着疲惫的神情向仁问道:
“你问过她关于仓本慈雄的事情吗?”
仁作势表示他一筹莫展。可能是因为看着父亲在眼前燃烧起来的打击太大吧,绊非常害怕,根本不愿意开口。
“仓本慈雄之前把他自己做的乐器卖给银座的艺廊。根据实际到现场检验的魔导师表示,那些乐器没有一件能够演奏神音,但是每一件作工似乎都相当精巧细致。对方是一名优秀的魔术武器匠师。”
圣骑士们会把许多乐器设计在铠甲或武器上随身携带行动。这是因为神音魔术需要发出正确的声音才能检索世界的<索引>,难度非常高。如果事前没有做好完善的准备,就连魔导师都无法使用憾法。但是换句话说,只要武器优秀的话,任何魔法他们都有可能施展出来。
“他手中肯定藏有非常精良的神音乐器。”
会议的另一名出席者,在这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撇过头去。
“……那个人、就交给你、应付。”
“那就拜托武原专任官了。”
“怎么会是我!”
<魔兽师>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手上有的式神……可能应付不来。”
仁浑身无力,身子瘫倒在椅背上。但是对抗魔法使的时候最能发挥稳定力量的就是他的魔法消除能力。他们现在还不了解对方的底牌,这样的分配很合理。
“然后那十二个圣骑士先生要怎么办?我一个人可没办法喔。”
仁翻开名单,当中夹着他在战斗中吩咐梅洁儿拍下的照片。圣骑士虽然全身披挂铠甲,但是为了发声听音,他们绝不配戴头盔,至少要调查身份很容易。瑞希那边也完成她负责的部分,所有圣骑士的照片都收集到了。
会议室关了灯,没有窗户的室内一片黑暗。透明片投影机在代替投影布幕的墙面上照出昨天晚上仁在战斗中遇到的,那名鼻梁与眉毛全都线条笔直的圣骑士。
“这次的圣骑士队伍指挥官是他,团将葛拉汉·维恩。他经常负责正面攻击敌人,而不是指挥斥候部队的指挥官。从这点来看,我判断他们不是神圣骑士团大规模进攻的前哨部队。”
然后墙上接着又增加新的骑士照片。
“剩下三名上级骑士是艾蕾诺尔·纳刚,还有隶属于她队上的尼可莱·巴尔特以及唐诺·迪特瓦——”
“所谓的<团将>……有多大?”
瑞希蹙着眉头提出问题。虽然她是历史悠久的神和家族继承人,但成为专任官只有不到两年的经验,而提供意见就是前辈的工作。
“如果要用这个世界的兵种硬套,大概相当于中尉吧。”
瑞希看起来一头雾水。仁虽然在六年一班当冒牌老师,但是一看到有人摆出这种表情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抓抓头,站起身来。
“团将本来是指挥十支骑士队所组成的一个<团>。照理说应该率领比<队>还高等的<团>级指挥官却带着队伍前来,就代表他们的目的不同一般吧。”
关于神圣骑士团的事情就算说明再多,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和他们对上本身就已经像是一种战略失败,这种强大的力量甚至让人觉得很痛快。
“还有,要注意上级骑士力量能耐没有一个基准。这个世界所说的士官与军官在他们兵种全都是<上级圣骑士>,只是依照战绩任职而已。如果是上级圣骑士,具有能够在重要任务里担任指挥官的实力也不奇怪。调整官贝尔尼奇的前任就是忘了这点,才被艾蕾诺尔·纳刚刺穿心脏。”
<上级圣骑士>阶级之上就只有率领全体神圣骑士团的兵种顶点<圣骑士将军>,以这个世界来说相当于准将以上。
瑞希无言地拍手鼓掌。
“……不愧是为人师表……说明、老长。”
一个不小心就以老师的心情讲了太多,仁尴尬地干咳一声。
“像这种话题就是我的专业了。”
身为冒牌教师的仁在心里期望,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真想像现在这样顺顺利利上一堂课。
“只可惜这种知识在小学里用不到。”
从晚上一直身处在肃杀气氛中的十崎京香终于稍微放松表情,脸上露出微笑。
在这片只要闭上眼似乎就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的黑暗中,讨厌开会的事务官用手指用力揉揉眼睛,深呼吸重新打起精神。
“我们快点把战斗报告讲完吧,就算想再久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今天也向高中告假的神和瑞希开始报告昨晚的战斗。
“专任官、神和瑞希……在追踪<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时……与艾蕾诺尔·纳刚等六名圣骑士交战。使用的式神是、宫毗罗两只、伐折罗一只。”
神和家把式神,也就是刻印魔导师比作药师如来座下的十二神将。宫毗罗是指相似大系魔导师,伐折罗则是炼金大系的魔导师。
“<染血公主>的手下、死了。但是本人在交战中、逃逸……两名圣骑士、重创,但是让他们逃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可能已经复元。”
“无法确认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费尔的尸首。从他死亡的情况来看,我们判断无法回收尸体,已经把他从黑名单上除名了。请在炼金大系魔导师史皮兹·莫德还有相似大系魔导师涅利姆·安德、克拉姆·安德的战绩表上各添一笔。”
“真是、慷慨呢。”
因为他们应该没有任何战功,让瑞希觉得有些疑惑。十崎京香成为专任官的头子之后,猎补犯人的计算方法变得比较宽松。原本依照<协会>来看,只有刻印魔导师亲手杀死对象的情况才算‘打倒敌人’。
“我们接收这些人只是用来当作战力,而不是受托处死他们。”
只要给予刻印魔导师生存的希望,就能减少他们在这个世界犯下魔法犯罪的机率。这就是京香抱持的论点。
“神和专任官。监视再演大系魔导师仓本绊以及搜索洁尔贝奴·罗素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明白。”
听到事务官与瑞希的交办事项,仁也回答一声明白,站起身来。从消去法来看,十二加一名神音魔导师全都落在他的眉头上了。
定下了今后的方针,仁推开公馆的左右两扇式陈旧门扉一看,天上是一片漂亮的星空,与昨天完全不同。他看了看手表,日期都已经快要改变了,难怪会觉得这么累。结果他在小学当副班导的工作也休了一天,不晓得梅洁儿怎么样了。
“大家明明一起下班,为什么你要独自一个人回去?”
回头一看,十崎京香踏出公馆的大门一步,说话语气已经完全松懈下来,非常放松。
但是接下来仁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因为在京香穿着Max Mara的套装,有如精明女强人的身影背后,有一个换下湿淋淋便服,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仓本绊就像是一只捡来的小狗一样,缩着身子。
“我决定让这孩子也住我家。”
既然慈雄行踪不明,的确不能让她一个人住在原来的家。那么考虑到要让她住在哪里,已经收养了梅洁儿的十崎家确实是可行的选择。只不过京香原本就已经非常忙碌,这么一来她的工作又增加了。
“你的身体还好吧?要是你病倒了,我和梅洁儿都得照顾你,真的要注意身子啊。”
但是年长一岁的童年玩伴却以恶意回报仁的操心。
“啊哈哈哈,说得好像和你没关系似的。这些孩子我都要交给你照顾喔。”
“为啥?”
“因为梅洁儿那么黏你,而你又是老师——”
仁几乎就要开口大骂不要随便捡小狗回家,但是看到绊仰着眼睛直直注视着他,又让他冷静下来。京香打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件事推给他。看着这命运少女的深蓝色眼眸,仁还是忍不住会想起慈雄或圣骑士这些多余的事情来。
“你、你好。”
但是总算愿意正眼看他的仓本绊还是露出与昨晚相同的又哭又笑的表情来面对他。
“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这家伙虽然长得这副德性,但是他真的没有伤害绊的父亲喔。”
“我是仓本绊!今后请多多指教!”
绊好像是要鼓起气势赶跑恐惧,大声地打招呼。她九十度弯着身躯,迟迟不肯拾起头来。
让仓本绊住进十崎家,也就代表让她与鸦木梅洁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现在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京香该不会没想到这件严重又要命的事情吧?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深夜,仁终于回到公寓就寝,才刚睡着就被电话铃声吵醒。关了灯的黑暗房间里只有一点光亮,手机液晶荧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是鸦木梅洁儿。
脑袋一片朦胧的仁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按下通话键。电话中飞来的果然就是梅洁儿激动而急躁的声音。
(老师,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京香还说老师要照顾她。这是怎么回事?老师都已经有了我耶。)
仁最大的失误就是输给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工作累积的睡眠欲望。一想到去了十崎家可能会拖得更晚,他回家前就没有过去一趟。意识模糊的脑袋深感后悔,至少在她们两人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在场才对。
(京香一回来就上床睡觉去了,还说要是吵醒她就杀了我。那个奇怪的女人一直不说话,坐在棉被上发呆耶。)
“不要说人家是怪女人,你不是看了文件吗?”
现在就算听到任何无理的事情,只要是因为小孩子的关系他都可以忍受。仁非常感谢冒牌教师给予他的锻炼。
(可是!)
“我要保护她是真的。她暂时会和我们在一起,要好好和人家相处。”
虽然仁这么拜托梅洁儿,但是他在六年一班当了将近一个月的副班导,完全想不起来梅洁儿曾经和谁好好相处过。除了服从与奴役之外,她究竟能不能和他人建立对等的人际关系。这实在是一个微妙的未知数。
仁深深叹了一口气,挂掉手机之后把电源关掉,然后筋疲力尽地趴在棉被上。他一边被倍增的工作负担压得喘不过气:心想着十崎家的人际关系该不会也要我想办法处理吧。
第二天早上在私立御陵甲小学的讲台上,担任副班导的武原仁马上就学到偷懒该付出什么代价。他在黑板上写板书的时候,背上也感觉有一道强烈的视线一直盯着他。
窗外晴朗舒适的天空下,孩子们活力十足地在操场上奔跑。但是六年一班教室里的气氛却非常沉重,这是因为造成本班风波不断的中心人物、不论面对老师或是被叫到办公室都打死不退的无法之徒鸦木梅洁儿正无言地压迫着周遭的人。
“今天请各位同学讨论的题目是‘学校的午餐应该选择供餐还是便当’。有意见的人请举手,发表自己的看法。”
班导祖师堂老师交派仁的工作是由老师出题目,让学生彼此针对题目讨论的班级讨论会。让分为供餐组与便当组的学生互相陈述意见,比较具说服力的一方获得胜利。
最先举起手的是梅洁儿。在仁还没点到她之前,她就已经站了起来。她摇摆着今天绑上鲜红色缎带的黑色长发,张开淡桃色的双唇说道:
“我绝对选择吃便当。因为别人告诉我他要这么做、已经决定了,所以我就一定要吃吗?不喜欢的东西我就是不吃。如果人家求我的话我会吃,这也没办法。但是我不喜欢的想法不会改变。这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又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穿着黑色无袖连身裙的少女用力挥动两只纤细的手臂,抬头直直看着仁,大肆主张说道。内容不但有些偏离主题,而且还任性到不行。
“鸦木。不要对老师说,现在是和班上同学一起互相讨论的时间。好了!有没有人的意见和鸦木同学不一样?大家试着提出不同的意见。”
但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与别人同居的少女不愿意就座,摆出一副绝不妥协的架势,俨然就像是婆婆跑来家里,被迫要与婆婆同住的家庭主妇一样。而且更让仁笑不出来的是,少女指责说话不算数的对象正是受命要照顾绊的自己。
“依照自己的喜好决定有什么不对?是没错。我在老师眼里的确是个小孩子吧。但就算年纪小,我也是个女人啊!”
国小的国语课堂逐渐演变成大白天家庭主妇的烦恼咨商。仁冷汗直流地看着整间教室,深怕情绪激动的小魔女会不会说出什么不必要的事情来。
像这种时候,不惧梅洁儿的气势挺身出面对抗她的人大多都是班长寒川纪子。她以好学生应有的正当理论正面挑战梅洁儿。
“我认为依照喜好判断事情只不过是任性而已,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我的意见和鸦木同学不一样,认为供餐比较好。吃学校供餐的话,煮饭阿姨会帮我们考虑到营养均衡,而且家境富裕或一般家庭的小孩都能吃到相同的餐点。”
“你给我闪一边去!煮饭阿姨能够满足我身为女性的执着吗?问题是我的心意和理念。”
梅洁儿的小手在平坦的胸口上一拍。不要拿供餐的事情来阐述人生好吗。仁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吐槽又吞了回去。
“那么觉得吃便当比较好的人请举手。”
为了摆脱这窘迫的局面,仁对学生们问道。六年一班的男生与女生都和自己的好朋友们互相对看。在国语课堂内加入班级讨论会是为了想让学生学习如何有条有理地陈述自己的意见,但是像这种区分你是梅洁儿派还是寒川派的班级内政治,对学生来说究竟有什么益处?紧握双拳的小魔女肩膀开始颤抖了起来。
“半夜间你又随便敷衍应付……就算求我,我也不要理你了。”
梅洁儿眼眶一红,含着泪水说道。她的脑海中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这里是小学教室,自己是学生而仁是老师。就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来说,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大概就像在看父母两夫妻吵架一样,但是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气氛。
仁很明白如果开口要梅洁儿冷静下来别哭,她肯定会眼泪大溃堤。但是既然要在学校扮演普通学生与老师的身份,他当然不能用上课时间在教室里解释状况。仁表面上冷静,心里却烦恼地满地打滚,想着要是他会用现在六年一班男生正流行的秘密暗号该有多好。进退维谷的他决定转向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祖师堂老师觉得如何呢?”
但是仁寄托的最后希望,班导祖师堂志津香似乎被触动了心伤,不是站在小学老师的立场而是以一名女性的表情断定道:
“像这种时候,男性应该主动放低身段,承认是自己的错。”
在笔记本上用HB铅笔记录班上惨状的天瑞岬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这次讨论的结论是,发生问题只要叫负责的人切腹谢罪就能解决。”
“哪有这种解决方式!难道就没有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吗?不要从小学时期开始就用无事主义啊!”
但是学生们已经用最负面的方法学习到人情世故的眉角,明白吃便当或是供餐都算不上什么人生大事。虽然这堂课要教的不是这种事,不过仁身为班上副班导,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堂课可能又要荒腔走板,不可收拾了。
最后他的努力仍然没有获得回报,一切演变就如他所想的一样。
因为班级讨论的事情被学年主任狠狠教训一顿的仁在做完剩下的工作之后不再拖延,当晚就造访十崎家,按了门铃。
“国语课的时候真的很抱歉。因为我的关系,害你挨骂了吧。”
打开大门,无精打采的梅洁儿就站在玄关迎接他。她似乎从刚才仁联络说要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等着。
“别在意,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
“可是老师,这样你就欠我一笔啰。”
少女微笑着说道,但是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笑意。
“仓本绊的情况怎么样?”
在仁脱鞋的时候,小魔女抱着公事包在旁边等候,不高兴地嘟嚷道。
“我真想拿肥皂在她嘴巴里好好刷两把。”
从梅洁儿的观点来看,一般日本人因为用外来语的形式在对话中混入英文单字,看起来非常没有教养。光是仁的印象当中,她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为了这件事在六年一班的教室和人起争执。
因为京香还没回来,空荡荡的气息无形占据着客厅。梅洁儿踩着啪搭啪搭的脚步声,蹦蹦跳跳地绕过仁面前坐上沙发,气氛顿时热闹了起来,把寂寥逼退到阴影之后。
“绊,老师来了。过来打声招呼。”
梅洁儿老大不客气地向怯生生站在走廊角落的年长少女说道。仓本绊只是因为不安,过来看看有什么事而已吧,她一脸无所适从地看着仁。看到她的眼神还是一样没有摆脱那天晚上的阴影,仁就算挤出假笑也忍不住咬紧牙关。虽然她是魔导师,但直到最近,她还只是个根本不相信魔法存在的普通女高中生而已。
“啊,你坐下吧。我去倒杯茶来。”
“……不用了,我知道在哪里。”
点头示意之后,身上带着某种让人怀念气氛的绊抢一步先行走开。迷你裙的裙摆轻飘飘地摇摆着。
这种莫名熟悉感的谜底马上就揭晓了。绊身上穿的迷你裙与短袖T恤都是京香的旧衣服。就算穿着十年前流行的衣服看起来还是很适合,这一定是因为绊本身的条件够好吧。
仁感觉到灼热的视线刺痛脸颊,向旁一看。只见梅洁儿两手撑在被炉桌上,支着下巴。
“老师,你是这样看待绊的吗?”
“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随着拖鞋的轻巧声音,还有一阵有如雕刻刀在木板上敲打的喀喀闷响声,少女踩着颤巍巍的脚步回来了。托盘上摆着茶壶与两人份的茶杯还有点心碟子。虽然手上拿的东西并不轻,但绊还是很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不看仁。
“……啊。”
她的脚步绊了一下,连人带盘往前倾倒。其实只要用手撑在地板上就可以,但在危急时刻她的一只手在胸前握到一半又放开来,就这样完全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上。
在<公馆>调查的时候曾经一度请仓本绊使用她的魔法,所以仁看得出来。她本想要使用再演大系的<无色之手>,也就是召唤在大型魔术中辅助操演的魔法生物,但是中途却又改变主意不用了。
在分类为索引型的再演大系当中,世界被想成是一本书。而书上写的文字,也就是过去的观测者本身就是再演大系的<索引>。就像古代萨满巫师批着兽皮摆动身躯模仿动物一样,在施术者的面前重演过去就是用来发动魔法的<魔法媒介>。听说再演魔术用魔法让现在与过去变得模糊,改变现在演出的魔法剧大纲,藉此也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茶壶弹到深褐色的木地板上、茶杯滚到一边去,装在小袋子里的煎饼与巧克力洒了一地。
“没事吧?”
“又来了。你喔,走路不看前面,迟早会受伤喔。”
还蛮照顾人的梅洁儿手脚俐落地把四处散落的碎片与点心收拾起来。仁一靠近,绊好像生怕被他碰到似的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用力,反动力让她看似沉甸甸的胸部晃了晃。
“请不用担心,我站得起来!从很久以前,父亲他——”
话说到一半,她的表情变得很僵硬。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心太慌,她张开的双手在胸前叠合,大口深呼吸。正因为从一些小地方看得出来仓本绊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女孩,现在的她看起来更教人心痛。
再演魔导师把托盘放在被炉桌上,逃跑似的走开。
“老师,你刚才又在看绊的胸部。”
“才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讲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仁突然觉得有一股不祥的感觉,回头一看,正好和当事人眼神对上,对方立刻把视线移开。他觉得心情非常黯淡,这下子该不会当真被她瞧不起了吧。
绊走上十崎家楼梯的脚步声就连仁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不能怪她,不过她这样明显闪躲仁,还是让他觉得很失落。
“我还是不喜欢那女孩。”
梅洁儿喃喃说道。听说她最初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很畏惧会消除魔法的地狱之人。虽然现在就像常人一样去学校上课,不过她看着绊应该比仁更让她唤起心中五味杂陈的感觉吧。
“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你要好好陪伴她喔。”
圆环大系的魔法使一边用热水壶在茶壶里倒入热水,一边以成熟的表情抱怨道:
“我也觉得绊很可怜。不过,老师你最近好像有点冷落我喔。”
仁啜着梅洁儿倒给他的茶。梅洁儿似乎在打什么算盘,对他灿然一笑。
“所以说啰,我要特别教老师让我的心情变好的方法。”
梅洁儿突然把白皙的双手手掌立在头上,就像是兔子耳朵一样。
“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就代表【我在生气】的意思。然后老师就要像这样把手立在面前,打出【对不起】的暗号。”
“这不就是班上男生在课堂上玩的秘密暗号吗。”
因为上课窃窃私语会挨骂,所以就用手势动作在课堂上彼此讲些无聊小事。身为老师,这种流行让仁非常头疼。
“我、我可不是因为班上女生没人陪我玩才拜托老师喔。因为家里有个陌生人在,偶尔也有些悄悄话要说嘛。”
“不可以说什么陌生人。”
或许是仁反弹的口气太重,少女失落地垂下头。一看到她露出寂寥的表情,仁就觉得罪恶感重重压在心头上。让她和绊住在一起的确是因为<公馆>的考量而强迫她接受。梅洁儿还是个孩子,要她理解确实也太严苛了点。
“不过我也还欠你‘一笔’,如果只有几种的话,我可以学喔。”
天真无邪的魔女发现仁难得有兴致,眼睛亮了起来。
“那、那,老师你想要什么样的暗号?”
仁心中想到的当然就是今天教室里那件让他几乎胃穿孔的事情,他可不想再遇到第二次。
“我们决定一个和好的暗号吧。如果打出暗号,就代表先暂时休战。”
“对了,如果在头上这样摸的话,就代表【想和你和好】。老师,你觉得这样如何?我想了很多只属于老师和我的秘密暗号喔。”
梅洁儿把身子挺过来,靠近到呼吸可及的距离,想要展示她自创的手势暗号。如果呼吸急促的程度代表干劲指数的话,看她今晚的样子,不晓得自己到底得学几套才行。仁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然后第二天早上从第一节课开始,仁马上就在六年一班的教室里发现自己的预感果然一语成谶。
喜悦之情还没减退的梅洁儿对他打出昨晚要他记住的暗号。在数学课堂上有学生比手画脚告白说“最喜欢你”的话,副班导究竟应该作何反应。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为虽然有“喜欢”的暗号,但是却没有“讨厌”的暗号,用这种方式根本不可能来回对话。昨晚怎么没有想一个【别闹了,集中精神上课】的暗号呢。
“好,就讲到这里。不明白的人请举手。”
梅洁儿摆出兔耳手势,开始做出【我在生气】的暗号。仁是副班导、现在是上课时间,他当然绝不会搭理。
“兵头,既然你没举手,那老师把这里和这里的数字这样改,你知道答案会变成什么吗?”
见他继续装作视而不见,梅洁儿好像一定要他看到似的开始招手,做出兔子耳朵摆动的模样,眼神也愈来愈凶险。寒川终于站了起来,举报没有听课的扰乱者。
“老师!鸦木同学在做一些莫名奇妙的动作。”
“呃——鸦木,总之你午休时间到生活指导室来一趟。”
教室里的学生早就已经在注意这举止怪异的少女,对她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午休时间,梅洁儿来到指导室,手叉着腰不客气地问道:
“都已经定下暗号,为什么老师不用呢?”
“上课时间绝对禁止打暗号,明白吗?”
仁已经吩咐过梅洁儿,关于刻印魔导师、魔法使、魔导师公馆以及她和仁之间的关系全都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但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早已经习惯流冷汗,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汗腺该不会变粗了吧。
梅洁儿不肯点头答应。关于绊的事情,她还没完全接受。以时间长短来看,她和仁之间往来虽然不长,但是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双方,彼此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是监督你的专任官,绝对不会离开你,所以别操这种心。”
少女在这个世界几乎无依无靠,被迫走上残酷的命运。仁身手在她的头上轻拍了几下。
梅洁儿怯怯地用食指按在头上,一边绕卷头发一边转动手指。这个动作应该是代表【和好】的意思。
仁觉得用【对不起】意思不大对,所以像影子戏当中做出狐狸时一样,把拇指、中指与无名指捏在一起,竖起食指与小指。记得这应该是【不要紧】的暗号。
一看梅洁儿,只见少女整张脸连脖子都红了。她带着笑意,有些害臊地低下头。
“我知道了啦……老师也已经记住暗号了……绊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十
当天晚上仁从小学离开,中途绕去<公馆>之后前往十崎家去问候状况,看到绊坐在客厅的被炉桌边。已经换上圆点花纹睡衣的梅洁儿头上裹着毛巾,用吸管吸着可尔必思,看起来有些喜孜孜的样子。
时钟指针已经超过晚上十点。看起来她们好像订过外送披萨,拆开的大盒子整齐地塞在垃圾箱里。绊今天似乎去公寓拿了衣服,身上穿着色调轻柔的苹果绿细肩带背心,和她那双下垂眼的柔和感觉相当匹配。
“这么晚还跑来只有女孩子的家里来,你想做什么?”
“抱歉,因为我平时常常来。老实说以前从没在意过。”
仁觉得每次他到十崎家来好像都会挨什么人骂。之后,绊似乎有心冷静下来好好谈一谈,最初就从最理所当然的话题开始问起。
“再说小梅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仁短暂沉默了一下,他究竟该不该把专任官与刻印魔导师这种见不得人工作的事实老实说出来。不过即便是这种年纪,女性还是充满决断力,轻易就能超越受到外在原则束缚的男人。
“我是<魔导师公馆>的刻印魔导师。我的工作就是保护这个国家的人民,让他们免于受到像昨天攻击你的圣骑士那种人的伤害。”
苍本绊在这个国家的和平面生活了十七年之久,她是否能料想到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梅洁儿会说出这番答案呢。但是小学六年级少女接下来说出的真相却远远超出绊所能想像最糟糕的状况。
“老师是负责管理我的专任官,他要派遣刻印魔导师去战斗打倒敌人,如果我们走上罪恶歧途的话,他就要处分我们。”
身为一般女高中生的绊无法正确理解处分这个字眼代表什么意义。而武原仁也不能装出一副只是受到波及,并非自愿的消击被害者模样。
“梅洁儿所说的都是真的。”
绊真正了解这番话的意思一定是在晚上十点十八分四秒,因为她的脸庞在这时候扭曲,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绊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大叫起来。虽然仁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但还是觉得很心痛。有人住进十崎家,意思就是说外界人士进入与<公馆>和魔法使有关的世界,就是像现在这种状况。
“难道你以为陪她玩耍就能算了吗?”
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清楚大声。
“小梅‘还是个小孩子’,你竟然要她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你怎么忍心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绊的这番指责单纯得让人无法直视,但却很正确。个性高傲但只生活在一个狭小世界的圆环大系少女反驳了这番不知世事的天真论调。
“不成熟的半调子不要对我的战斗说三道四。我不是因为被强迫才选择这么做,因为我是魔法使,不会逃避该做的义务。”
鸦木梅洁儿真的很懂得如何找出别人的弱点。
“明明其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却拿我‘还是个孩子’的事情当借口。你也很残酷了。”
“不,让她说吧,梅洁儿。她说得对。你的心意让我们觉得很安慰,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已经获得原谅。”
仁此时或许不可以玩弄唇舌说服绊,他已经想要让绊这个不知道魔法使恶习的人走进十崎家了。
让梅洁儿转学进入小学就读的伪善就是来自于<公馆>长久以来把刻印魔导师当作道具不断消耗的罪恶感。公馆里的职员很多都是一般公务员,因为这个部门很小,他们早早就会失去晋升的空间。如果过度亵渎伦理规范的话会让职员士气低落,说不定还会有人起来反抗。如果真的有心要拯救她的话,比起让这史上最年幼的刻印魔导师过着像一般小孩的生活,他们应该向<协会>交涉,减免这道过度严苛的刑责才对。
虽然问题就摆在眼前,但是所有人都用谎言自保,等待状况问题自己结束。慢性人力不足的公馆之所以连同专任官一起送进小学里,是因为问题结束的第一可能性就是少女战死。因此也让官僚机构最底部,毫无政治影响力的事务官十崎京香到现在还必须依赖酒精才能与梅洁儿好好说话。而自身双手也称不上干净的仁也必须时时盯着少女,没办法放弃就近监视管理的小学冒牌老师工作。
这里不只是魔导师们随便称呼而已,而是真正的地狱。如果连牵涉其中的公馆职员都放弃不管的话,当真会变成不折不扣的地狱。
“在诸多看着我们的眼睛当中,绊看待我们的观点应该才是最正确的吧。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鸦木梅洁儿与仁都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扭曲世界。还有那些圣骑士与<染血公主>,或许连绊已失踪的父亲仓本慈雄也一样。
“很遗憾。只要有人企图对再演大系的魔导师不利,我们就不能让绊回到原本的——那个人与人不会互相残杀的世界去。”
仁原本想要说“普通世界”,但是他不能接受十崎家不普通,又把这句话吞下去。而且就算绊自己再不情愿,她也已经是属于仁这边的人了。
“但是你不用担心。除了我和梅洁儿以外,还有京香和其他很多人在保护你。所以你一定可以回去的。”
他又撒了一个谎,绊能和家人生活的可能性很低。在她出现之前,再演大系不只在地狱里,连在所有已知的魔法世界里都已经绝迹,只留下了能够改写操作过去的魔法大系已灭亡的大谜团。但是<协会>完全不协助保护这名重要的遗孤,只推给公馆处理。在这个六十年后重现世界的魔法大系中,有某种东西让联系上千魔法世界的庞大势力都不想扯上关系。
绊低着头,浏海遮住了她的眼神。
“今后我会变得如何?”
“异世界魔法使的子嗣并不是那么稀少。他们也像一般人一样具有日本国籍,公馆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要是没有什么魔法的话,爸爸他就——为什么!”
仓本绊独自含泪。仁无法给予她拥抱,而梅洁儿年纪太小,还没办法抚慰其他人。就这样错失时机,人儿独自垂泪。
“我本来很高兴能够使用魔法,还以为会有更美好的事发生。”
仁从少女心中的伤口看到她的纯真,让他为之屏息。被魔法世界遗弃的小小刻印魔导师似乎也受到影响,肩膀开始颤抖。年幼的贬谪人和仁四目相交,摇了摇头,好像在说不要安慰她。这个少女心中也有一个仁绝对无法踏入的部分。
所以仁轻拍梅洁儿背后。
“刚洗完澡,万一着凉可是会感冒的。上楼去吧。”
“老师,我要去睡了。”
梅洁儿用毛巾裹住浴后的湿头发,低着头向走廊走去。现在仁能够这样回应小魔女,就已经让他万分庆幸自己当上冒牌教师。
“那明天学校见。”
娇小的少女只是为了点头回应他,又从走廊回到客厅,然后上了二楼。
客厅里只剩下仁与绊两个人,夜晚的孤寂气息从十崎家的墙壁悄无声息地透进来,变得非常安静。
“武原先生打算怎么办?”
即便如此,但他们不可能永远这么继续干冷下去。就如同水份会从干裂的地面涌出一般,比起坚硬的石头,人心更像是湿润的泥淖。
“我要回去了。现在已经太晚,不能再留在女孩子家里。”
绊似乎想说些什么,抬头看着仁,碰上她那双好像在寻求依靠的款款眼眸,让仁觉得血脉加速。
现在已经超过十点半了,他总不可能在只有绊与梅洁儿两个人的十崎家里留宿。
仁把双腿从被炉桌下抽出来,抓住来时由他学生捧着的公事包。绊也跟着他站起来。虽然仁无法扮演代替她父亲的角色,但是他希望能够和绊建立关系,帮助这名被卷入异样世界的女孩。
“呃……”
“麻烦你照顾梅洁儿。我和京香回家时间都很晚,家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而已。”
其实最好是由十崎京香和她谈谈,但是她在公私之间要完全切割分明也不容易吧。他的童年玩伴虽然主动扛下重责大任,不过她进入文化厅才第三年而已。
即使仁在玄关穿好鞋想要离开,仓本绊还是跟在他身边。想到她可能是来送自己出门,让仁的心中涌起一阵谢意。
“谢谢,我明天还会来看看的。”
她好像又在为自己打气似的,大声回答道:
“下次请早一点过来。我、我……”
绊那头柔软的红铜色及肩头发因为她的一点动作活泼地摆动着。在衣物的遮蔽下稍可看出她秾纤合度的肩宽与上半身的曲线,仿佛在等待他人拥抱入怀一般。
想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虽然期待她能够从心中的芥蒂走出一步也是一种很厚脸皮的想法,但是因为她和自己这么靠近,甚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听到她说出这种话,就更让他心中一动。
“我做晚餐请你吃!”
两人最初只是错身而过,报上姓名的时候则是在一阵大雨中,她就像是个几乎灭顶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绊深蓝色的眼眸有如冬日的夜空般澄净,仿佛温柔包容着诸多刺痛仁内心的罪恶,让他感到呼吸困难。她舒展开那对颜色与头发一样明亮的双眉,对仁露出生涩的微笑。但只是这样微微一笑,温暖的气氛便扩散开来。仁应该要答礼感谢人家招待他用餐,但是他却忘了该如何说话,慌忙失措的他摆出笑容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表达肯定之意。他的心跳加速,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非常窝囊吧。
武原仁可能在这时候才初次邂逅了真正的仓本绊。
第二天仁离开学校后没去<公馆>,直接回到十崎家。等着他的是一桌正常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晚餐。
刚炸好的炸鸡块还热呼呼的。或许是因为不知道梅洁儿喜欢吃什么吧,绊还为她准备了一份小孩子吃的汉堡肉。在一个已经十年没在十崎家看到的木碗里装着鳄梨沙拉,为餐桌增添绿意。
“京香,这道菜叫什么?”
“奶油炖肉吗?”
绊很不好意思地纠正十崎家的两位女性。
“这、这是……蛤蜊巧达浓汤。”
十崎京香也难得在八点前回到家,换上了居家便服。
“我当然知道蛤蜊巧达浓汤,只是从没做过而已。”
不肯服输的童年玩伴让仁回想起过去这幅餐桌光景曾经比任何一切都更宝贵。新加入了两名成员,时光的流动让仁觉得非常耀眼。
筷子依照人数摆放在许久未见的陶制筷枕上,只有在梅洁儿面前摆的是银色的汤匙与叉子。为了让还不太会用筷子的梅洁儿也能方便用餐,绊特地做了西餐料理。
“啊哈哈哈,看到好多让人怀念的东西啊。来,这是仁的筷枕。”
十崎京香把自己面前的陶制茄子形状筷枕和仁的筷枕交换。童年时代,十崎家阿姨告诉仁随时都可以来玩,还准备了筷枕给他用。那时候仁想要一个好看的筷枕,因为是紫色的关系所以选择了茄子造型。现在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实在不怎么样。
“这个还在啊。”
绊解下围裙,回到客厅来。梅洁儿对她轻轻鼓掌。
“绊真了不起,我要称赞你一番。”
因为梅洁儿先前把京香极度省工的饭菜当作“地狱的料理”,所以才更觉得惊讶吧。仁也有过经验,只要拜托京香做饭,冬天就是汤豆腐、夏天则是凉拌豆腐,而且每隔两天就有一次只有白菜豆腐用它那如白瓷般的肌肤点缀餐桌。
“这只是一般家常菜而已。”
绊觉得很害臊,手指抓弄着身形线条曼妙的连身洋装。看着摆满一桌的料理、闻到扑鼻的饭菜香,就知道她下了很大的功夫去做。
众人不敌食欲,再也等不下去,总之先一起说了声开动。梅洁儿咬了一口肉汁渗流在盘子上的汉堡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又舀了一匙巧达浓汤,连同汤匙一同送入樱桃小嘴中。
“什么嘛,地狱的料理很好吃啊。”
京香一边动着筷子夹炸鸡块吃,一边不甘心地呻吟了一声。
“我不太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小梅,你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喔。”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啊。”
不劳而食让仁觉得有些罪恶感,他把鳄梨沙拉分装到小盘子里,同时纠正童年玩伴的误解。
“有什么关系,食材费可都是用我赚来的钱耶。”
绊这时候才优雅地双手合十说声开动,动筷吃起自己的晚餐。仁把装着沙拉的小盘子里递给她,她还容客气气地说了声谢谢。
“这真的很好吃。”
“的确很好吃。绊,从今天开始我们家就由你来做饭吧。”
就算嘴边沾着番茄酱,梅洁儿还是一派不客气的模样。绊拿起两张面纸帮少女擦嘴,看来她将来应该会是个好母亲。
仁愣愣地看着这幅让人莞尔一笑的画面。小学生察觉他的视线,羞红了脸。
“你们大家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下个礼拜二十号就是我的生日了。”
根据<协会>提供的资料,六月二十日确实是梅洁儿·阿琉夏,也就是鸦木梅洁儿的生日。悲感的苦楚一瞬间在十崎京香的眼角闪过。在文件上梅洁儿与仁同年,都是二十四岁,但是这当然不是她真正的年纪。<协会>为了对一个孩子处已等同于死刑的重罚而在文件造假。
什么都不知道的绊一脚踩在地雷上。
“小梅是小学六年级,所以这次生日是十二岁了。”
“不是喔,我要二十五岁了。”
生长在一般家庭的绊误以为这只是小孩子可爱的装成熟行为,合着两手道:
“对了!来帮小梅开庆生会吧。”
众人不晓得该怎么应对这颗天外飞来的炸弹,餐桌陷入一阵沉默。仁觉得自己怎么连这种事没想到,不觉有些好笑,抓了抓头。京香也闭起眼睛,苦笑着耸耸肩。虽然他们一直想让梅洁儿过着像一般女孩子一样的生活,也认为自己付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但还是完全比不上‘真正的一般女孩子’。
“那就来办个庆生会吧。”
人生被迫走上刻印魔导师这条修罗之路的少女非常惊讶,如同洋娃娃般端正的脸庞一变,为了不让人看到她哭泣的表情,用双手捂住脸。她带着鼻音用应该是故乡圆环世界的语言喃喃念着,同时靠在仁身上紧抓着他。这份温暖让仁感到万分怜爱,搂住梅洁儿仿佛在告诉她可以享受幸福,就像在安抚小婴儿睡觉似的抚摸她的头。
虽然晚餐还没吃完,京香已经开始往杯子里倒啤酒。
“我把绊带来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我们真是没用啊。”
仁被梅洁儿抱着,身上的暖意让他觉得非常舒适,这一瞬间竟不想放开她。虽然莫可奈何的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吃了一顿温暖的饭菜,身心也都放松了下来。
绊也深受感动,红着眼眶摸摸年幼刻印魔导师的头。
“那二十号我就来做一顿丰盛的大餐。小梅,你就好好等着吧。”
仁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虽然让绊住在这里只是为了暂时躲避圣骑士的攻击、收养梅洁儿是出自于伪善心态。但他把那些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只希望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啊哈哈哈哈。真是伤脑筋,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今天童年玩伴喝酒的速度也比平常慢了些。她不是为了早一秒灌醉自己,而是真的能够享受饮酒的乐趣吧。
“喂,小伙子你在做什么。快喝,至少在这种时候多喝些。”
“就算你要我喝,可是没有酒杯啊。”
咕嘟咕嘟咕嘟……
“你在做什么!有哪个傻瓜会在吃饭的碗里倒酒啊。”
但是仁还是把还温暖的饭碗当作酒杯,也把金黄色的啤酒一饮下肚。
“啤酒冷了还真难喝。”
“是吗,很难喝啊。再干一杯!”
童年玩伴的心情大好,绊很机灵地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久没喝酒,仁感觉今晚他可以大醉一场。
“一边抱着女孩子,一边还让其他女生倒酒喝到醉倒。老实说我觉得这种男人真是烂透了。”
梅洁儿如银铃般轻灵的声音在脑里回荡。仁起身一看,这里是十崎家的客厅,时钟指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半。虽然疲惫感完全未退,但玻璃门外已经是一片蓝天,差不多得去上班了,阳台上两只小鸟正在互相鸣啭。也就是说他昨晚喝醉酒后舒服地进入梦乡。十崎京香似乎早就已经到<公馆>去了。
平常不喝酒,一喝多第二天早上就会宿醉。在剧烈的阵阵头痛当中,仁总算想起这句真理。
绊已经换上学校制服,拿来一杯水放在已经收拾干净的餐桌上。
“不可以喝太多喔。”
“早安。谢谢你,小绊。”
拖鞋声响走回厨房去,煎培根的香味刺激着嗅觉。仁模糊的思绪想着宿醉的人吃这个对有些肠胃不太好,打了一个大呵欠。
屈膝正座在木质地板上的梅洁儿一边用指头抓着仁的衬衫衣袖,一边可爱地噘着小嘴。看来她一大早就心情欠佳。
“……小绊。”
仁一摇头就头痛欲裂,忍不住便把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光。
“老师,你不知不觉就用‘小绊’来称呼绊。”
“叫起来很顺口啊,而且你不觉得她很有‘小绊’的感觉吗?”
当事人仓本绊手捧乘着吐司与培根蛋的托盘从走廊进来。
“武原先生,明天我可以带朋友到这里来吗?大家彼此好像都认识。”
在夏季水手服上穿着围裙的亮丽女高中生动作流利地帮大家摆放餐点。仁看着这景象,心里稍微有些得意,被小学生在手背上用力捏了一把。
“可以啊,你想带几个人就带几个人来。”
直到前天根本连话都不愿说上几句的绊,现在已经和大家相处地这么融洽。原因不是因为受到仁的影响,或许是她自己之前就一直在寻找重新振作精神的契机。结果他又被少女们帮了一把。
仁觉得有些失落,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叼一根在嘴上。
“老师,你心情不好吗?”
现在连这种小地方都会被梅洁儿看穿。从玻璃门照进来的早晨阳光仿佛让时间停顿下来,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幻影一般。仁把自己宿醉的头碰在身边黑色长发的小脑袋上。
“很痛耶,老师!”
他用翻搅整个脑袋的剧痛确认现在不是在做梦,勉强对半眯着眼恨恨看着自己的学生吊起嘴角。
“我怎么会心情不好呢,现在我觉得很幸福喔。”
仁愈来愈觉得自己总是在女孩子面前出丑。
第二天是星期六,圣骑士依旧毫无动静。正确来说应该是魔导师公馆完全掌握不到他们的动静。神圣骑士团在这个世界受到美国的支援,常常暗中使用横田、厚木、座间与横须贺等地的美军基地。因为政府机关的纠结限制使得公馆不得其门而入,所以也没办法全力追查。虽然无法用科学方法取得魔法的资料,而神圣骑士团对地狱的政治情势也几乎毫不干涉,但是保护美国免于遭受魔法恐怖攻击的人就是这些骑士。美国军方当中肯定有人提供协助。公馆追踪圣骑士也常常追丢,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连我们都来欢迎绊的朋友啊。”
御陵甲小学全校师生在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都放假一天。难得的休假日一大早却被叫来十崎家待命,站在仁的立场当然多少会抱怨一、二句。
“我们专任官和医疗现场与海上救难一样,可都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轮班制喔,能够好好放一天假不知道是多宝贵的事。再说京香的假还比我们多啊。”
就算是在魔导师公馆,事务方面的人员还是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也能周休二日。
男子歪七扭八地瘫在沙发上。一个秾纤合度、充满魅力的浑圆臀部在男子的脑袋旁坐下,让皮革沙沙作响。
“万一发生什么事就麻烦了。而且又是个与魔法使完全没有关系的普通高中生要来我们家,有个男丁在心理比较踏实嘛。”
十崎家的一家之主京香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罪恶感。仁翻个身,望着从昨天起就很晴朗的庭院。朱槿盆栽在日照良好的地方大大地绽放出粉红色花瓣。今年的梅雨季降雨不多。
“说到普通人,你要允许让梅洁儿招待朋友参加她的庆生会吗?”
为了让梅洁儿从事战斗的工作而买了花盆的人果然同样也在看着花陷入沉思。
“大家都是小学生,如果变得平时就跑来玩的话也不太好。干脆借用活动中心或是宴会场地当作会场——”
没路用的大人们看着那不知飞去哪儿的‘普通’叹了一口气。
“对了,我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这身打扮会不会让那些女高中生的朋友们看了有‘小绊,好羡慕你和这么漂亮的大姐姐住在一起’的感觉?”
仓本绊就读的高中在六月底要举办校内学力测试。成绩不太好的绊似乎与和她一样考试有危险的朋友约好,要一起念书。
“现在是夏天,如果想要让人留下印象的话,穿露多一点的衣服会不会比较好?”
“有点土气吗。可是要来的又是女孩子——”
——造访十崎家的人的确是个女孩。
在玄关迎接客人的京香整个人呆住,连去看好戏的仁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不管在任何季节、任何天色之下肌肤看起来都是一片雪白,把黑色长发左右对称绑起来的专任官<魔兽师>神和瑞希就站在他们的眼前。
成绩不怎么样的朋友。没错,因为难以把她和“读书”这个名词联想在一起,仁已经完全忘了这名拥有公馆最高击杀数的猎人也算是个高中生。
“……一天到晚在日本到处跑的话,的确没办法上学也没有念书呢。”
不管是谁,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一年都是三百六十五天,不可能样样皆通。恍然大悟的仁喃喃自语,被冰冷的视线狠狠瞪了一眼。把她扔进高中学校里的元凶之前似乎没想到课业的事情,也觉得颇为尴尬。
“……事务官,请问你在做什么?”
就连京香也没料到她们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这么要好吧,一时之间无法从十崎家家主的身份换回公馆铁娘子的表情,慌了手脚。
瑞希那双缺乏表情的眼神接着直直盯着假日早上却跑到这里来的仁瞧。
“学校老师……似乎很闲……”
“我最不想听到学生说这句话。”
以仓本绊为中心,人们极为惊人地自然联系在一起。虽然每个人都有一双手,但是这双光只是彼此接近还不会牵起的手却在不知不觉当中紧紧握住其他人的手,慢慢形成一个圈圈。这种小小的不可思议之处让仁觉得很难得也很宝贵,相当耀眼。
在京香的指使之下,仁过来为努力读书的女高中生们加油打气顺便送饮料时,听到从门内传来呻吟声。
“……真是难缠的敌人。”
仁忍不住从没关紧的门缝间偷看房内,只见桌上摆着教科书和笔记本,学生们已经摊在桌上了。
“像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候,如果是在战斗当中你会怎么做?”
“……拉开距离。”
凌乱的黑发甚至拖到地上,这还是仁第一次看到<魔兽师>被逼到这步田地。绊用泫然欲泣的水汪汪眼睛看着朋友。
“这种方法对读书有帮助吗……”
瑞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用两手抓着解答用卷,推得远远的。
绊也同样好奇地把脸凑到瑞希旁边,一脸认真地看着那张解答纸。
奋战中的女高中生与困难的问题拉开了距离。
仁呆呆地俯视着这两个笨到天边去的女孩子,不晓得该如何出声叫她们。房门被风自然吹开,仁的视线正好和抬起头的绊对个正着。绊发现仁的存在,涨红脸慌张了起来。
“啊哇哇。不是这样的!我们绝对不是笨蛋。”
分类为<魔力型>的魔法大系炼金大系是从观测的<对象>身上看见魔法。在那个魔法世界里,区分‘对象物’与‘其他部分’的<对象分界>是很模糊的。他们利用世界的这种性质操纵分界面的性质,甚或是操纵分界面本身的范围。
比方说对一个把自身肉体当作<对象>,使用“由分界线内侧向外看的外侧都是比重较高的液体”魔术的魔法使来说,空气等于是水,他就能够像飞天似的在空气中游泳。炼金大系的文化特别重视对象物,魔导师在人前表露出最单纯的自己,也就是全裸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综合以上说法,就是像这样。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名身格练得非常精壮的赤条条男子将按捺不住的快感化为笑声发出,在夜空中飞舞。虽然太阳早就已经西下,但是六月中旬的星空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微光。
想必仓本绊完全没有查觉吧。每当瑞希没办法待在她身边的时候,跟在再演大系少女身后保护她的,就是这个有着一头符合空气力学的大光头、蓄着两撇高雅八字胡的飞天男。现在时间是瑞希与绊在十崎家念书的当天晚上八点,距离她与新朋友告别之后只过了两个小时。对于身为公馆相关人士的瑞希等人来说,日常生活与死亡就近在咫尺。
“全员将武器圣化!”
骑士们回应艾蕾诺尔有如从天上传来的号令声,将护手戒指划过楔形图样。白色光剑把废弃大楼的小巷子照得通明,在满是垃圾的地面上落下深深的影子。
这场战斗不是瑞希主动挑起的,当她接获发现<染血公主>的报告赶了过去后,正好遇上圣骑士众人。神圣骑士团投靠的美军基地与追击方日本魔导师公馆,双方组织的据点都集中在东京都西南方与神奈川县中部一带的区域。因为地缘关系,只要一有动作就会发生冲突。
“……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与尼可莱·巴尔特……唐诺·迪特瓦。一般骑士四个人,总计七人……麻烦了。”
另一方面,瑞希手上的棋子是三名刻印魔导师。现在全身光溜溜在天空上飞的炼金大系魔导师(伐折罗)史皮兹·莫德,以及相似大系魔导师(宫毗罗)克拉姆·安德与涅利姆·安德两姐弟。在这场战斗中消耗战力是毫无意义的。
金发铠甲少女手持白虹魔刃,以清亮的嗓音朗声说道:
“如果你们和我们注定有一方一定要倒下的话——”
“什么注定……谁管你。”
艾蕾诺尔的回应是一剑突刺,有如画破晚霞的雷鸣一般。未来的圣骑士将军那对不施脂粉亦含朱的双唇吐出了几个字。保护瑞希的半透明防护壁发生挠曲,一阵细微的涟漪迅速划过。冲击力道激起<魔兽师>的黑发,让她在地上向后滑了一公尺远。艾蕾诺尔顺着体重刺出这一剑,击出她在奥多摩瞬间击杀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的无形三连魔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瑞希连攻四次。
“不愧是鏖杀战鬼,连这样都打不穿。”
轻描淡写使出一连串攻击的艾蕾诺尔发出赞叹之声。十二层防护壁的外面六层已被破除,形成物质以前的雾气化作一阵砂尘消散。
“天地归元……万物聚一凝<气>……顺<气>化形”
这种地狱的魔法,被称为<魔兽师>的混沌因子是从施术者所感知的原初之雾,也就是<气>当中生成存在于地表上的各种自然物。瑞希所使用的气盾是让形成物质之前的灵气对敌方攻击产生反应,使之转化为能够抵销敌人攻势之物的强力防御魔术。
“……真诡异!”
身高将近两公尺的黑肤上级骑士唐诺·迪特瓦不得不换个方式握住斧柄,把战斧当成杠杆使用。染成暗红色的雾气化成光是口长就超过三公尺的巨鳄嘴形,从铠甲上咬住右手肘。
<气>每一秒钟都聚集成数千个小涡流弯曲摆动,形成具有实际重量、质感与气味的型态,色彩愈来愈写实逼真。到处都有鳄鱼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肉色的口腔,仿佛在吸了鲜血的大地上绽放出红花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神啊!神啊!”
经验尚浅的圣骑士被只有头颅的异兽咬碎膝盖,发出惨嚎。拖着战斧的唐诺虎吼一声,把爬虫类的头部砸碎。
这时候有两道银风画破血腥味奔来。唐诺转动斧柄,挡开那东西。就在沉重的金铁闷响未息之时,原本已经震开的武器又画出不自然的急转弯轨道,嵌入一头满是细发辫的上级骑士的延髓。
“破绽百出啊。”
“破绽百出呢。”
一边如轮唱般低语一边从巷子暗处走出来的是一对手牵着手的中年姐弟。他们一只手彼此紧握在一起,另一只手的手指把玩着像甜甜圈一般中心开孔的圆盘。这是以圆盘外缘的利器砍杀敌人,像手里剑一样用来投掷的武器·战轮。
“不晓得死了没。”
“不知道耶。”
两人彼此低声窃笑,双肩和睦地紧靠在一起,把战轮往头上抛,开始耍弄起来。一支、两支、四支、八支,十……
““来确认一下吧!””
两人嘴边淌着唾液,露出无比陶醉的恍惚表情,掷出两支战轮。同时飞在空中的十支‘同形状’武器也以相同的轨道破空而出。这是相似大系的魔术,在形状类似的物体之间发现<魔力>。
十二支刀刃就要无情地再度一一砍入一动也不动的骑士体内——不,极速回转的锐利凶刀全部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挡了下来。
在砍进要害前挡下刀刃的是圣骑士们使用的泛用防御魔术。地狱人在天使或神明身上看到的<光环>就是以此为原型。
上级骑士唐诺·迪特瓦面露凶相,一把抓住转动中的战轮,轻轻松松捏得稀巴烂。
“这太小意思了。”
在此同时,三名圣骑士逼近刻印魔导师姐弟身边,罪人们赶忙掷出战轮。有两名圣骑士停下脚步挺身抵挡,用闪闪发亮的剑砍断抛掷过来的利器。第三名圣骑士从那两人之间飞身而出——二话不说从弟弟的脑门一剑劈下,把他一刀两断。利用神音魔法加强锋利度的剑刃一口气劈开头盖骨与脊椎,直至骨盆。克拉姆·安德的鲜血如同间歇泉般喷出,连同他哭丧的脸都被切开,仰身倒下。
以精练剽悍著称的神圣骑士团当中绝无弱卒。
“咿咿。请、请饶我一命!”
看到眼前的尸体,被降下的血雨沾污脸庞的姐姐出声讨饶。她们姐弟先前俩尽找女人与小孩下手,杀了二十五人而被放逐到地狱来。在她们的异世界故乡里,许多死在她们手中的被害者也和这具尸体一样凄惨。
巨大的脚在罪人的脑袋旁踏落,就像踩死一只蝼蚁一般。
“那可办不到。”
黑人骑士轻轻举起的斧头把这名如同一个大眼睛小孩直接老化的中年女性,涅利姆的脑袋和弟弟的尸体一样劈开。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当场绝命的尸骸下一个瞬间发出轰隆巨响,被魔法分解为如雾一般细微的屑块。眼前除了肉酱状的一团血肉小山与渗流出的血水滩之外,什么都没留下。脱离瑞希控制的大鳄们开始津津有味地翻食姐弟俩的尸首。
转眼之间就死了两名刻印魔导师。但是艾蕾诺尔与瑞希有<光环>与<气盾>坚固的防御魔法保护,双方都无法给予彼此致命一击,根本无暇分心协助他人。
“呼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道人影乘着疾风在超低空急速飞行,横扫站在地上的骑士们——但是他却没有成功,被弹飞开来。炼金大系魔导师<大气泳者>史皮兹·莫德本来试图想用他那双如飞机机冀般展开的双臂,把所有敌人全部拦腰斩断,却被尼可莱·巴尔特的长剑挡架。
刻印魔导师的力量优劣差距很大,从只能杀害一般平民的凶杀犯到能力与专任官不相上下的人都有。瑞希希望至少能保住<大气泳者>——
“<魔兽师>,孤军作战的你已经输了。”
尼可莱·巴尔特的轻装皑甲发出轻响,呼应铠甲少女的话语。
“那个傻瓜就交给我。”
弹簧机关启动,他那外型模仿尖喙不死鸟的护手甲展开翅膀。一对只有骨架的精巧翅膀与护手甲之间张设着八根金属弦,尼可莱的护腕经由弹簧机关的分解重组,现在已经变成一把竖琴。
为了保护手腕动作的灵巧,整个队伍当中唯有这个男人只穿着轻量铠甲。他轻弹纤细的琴弦,荡气回肠的弦音将盘踞四周的战场肃杀之气逐渐净化。
神音魔术并非使用单一的‘词汇’,而是组合神音编写出‘文章’来操纵复杂的奇迹。比方说以鹰翼之形振翅飞行的魔弹是用<破坏力>、<运送力量的方式>与<诱导方法>等三种神音所构成。一般来说魔术愈强大,旋律也就愈长。瑞希对这首曲子‘极长’的事实感到焦急万分,好几次想要尝试想要打断他,但都被艾蕾诺尔所阻。
“……光啊。”
旋律进行到最高潮,满脸通红的尼可莱好像陶醉在弦音之中,感动地喃喃低语。在他胸口前出现的些微光源从下方把银框眼镜照成金黄色。
这时候差点撞上废弃大楼外墙的裸男飞机总算稳住身躯,现在正像被夜空吸去般伏摇直上。他高高隆起的健美背肌洒下点点汗珠,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好像比任何人都还要更加自由自在——
受到夜景灯光的渲染,都市的夜空下缘染成带着些许黄色的粉红。全裸魔导师的小小人影在夜幕中飞舞。
“呼哈哈、哈哈哈哈。不能在天上飞,人生又有何趣!”
这就是<大气泳者>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由神音魔术所形成的<导引光剑>对不同魔法系的魔术做出反应,就如同字面上形容的一般以光速射穿对方。神情清朗的骑士当着瑞希的面,在眼镜之后为自己亲手剥夺的生命献上祈祷。
十
炼金大系刻印魔导师史皮兹·莫德,以及相似大系刻印魔导师克拉姆·安德、涅利姆·安德死亡。
这个消息传入十崎家的时间,是在神和瑞希回去不过两个小时之后的晚上八点半之前。
十崎京香交代大家先吃晚饭,自己则很理所当然地前往公馆确认尸体。圣骑士方又是全身而退。战斗只打了十分钟就结束,瑞希似乎在现场就决定放弃继续追击。
如果恶鬼使用机器,可能因为间接观测的关系导致魔法消除,因此魔法使大多都会关掉GPS或手机的电源。如果双方一对上就开战,很多时候都是大局底定之后报告才会传来。
“老师,怎么了?”
伸长双腿坐在客厅地板看电视的梅洁儿回头望向武原仁。
神圣骑士团的事情本来是由仁负责处理,因为状况已经结束,所以他收到指示留在十崎家待命。大后天就是少女的生日,仁很犹豫要不要把那三位与她同为刻印魔导师的人战死的消息告诉她。
“不,没事。”
仁尽可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说如果刻印魔导师是大人就可以任意舍弃,只是要身为被害者的梅洁儿一同分担痛苦也实在太残忍了。
“那个,生日的时候你想要什么?”
梅洁儿竖起手指,对他这个大人说起教来。
“送什么生日礼物我才会最开心。这个问题要老师自己绞尽脑汁去想才有意义啊。”
拿人礼物的梅洁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臭屁,一副好像在做什么重大训示一般。
“绊也是一样!不能因为不太了解我就随便敷衍了事喔。”
一想到如果失去了这名少女,仁就感到“恐惧”。这么一想,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刻印魔导师了。因为他没办法像瑞希那样看得那么开,所以总是独力完成<公馆>的任务。
“别这样嘛。小梅,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好不好。”
仓本绊拿着饭后的喝茶器具,从厨房回来。
在下凹式被炉桌上还摆着京香那份晚餐。包得整整齐齐的保鲜膜上满是蒸汽水珠,变得白蒙蒙一片。今天死去的三位魔导师再也无法享用热腾腾的饭菜了。
“嗯?你想求我吗?那就再取悦我啊。”
“公主殿下,洗完澡之后要不要来一瓶冰冰凉凉的可尔必斯呢?”
仁不经意地发觉自己已经认为绊在这里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很惊人自然地融入这里,慢慢成为十崎家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出神地看着与今晚传来的噩耗落差甚大的家庭和乐景象,发现应该已经把托盘送回厨房的绊正在走廊对他招手。
“武原先生,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十
第二天周日,仁来到站前的大型百货公司购物。
“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绊露出纯真的笑容,向仁道谢。她和梅洁儿认识还不到一个礼拜,当然对梅洁儿一无所知,所以找上应该对梅洁儿很了解的仁帮忙选礼物。
在儿童服饰的卖场里,绊拿起一件花俏的夏威夷花纹连身洋装。仁的视线不经意地向下看,在弯着身子的绊衣领中看到渗着汗珠的乳沟。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仁倒吸一口气。
“还有其他东西吗?”
罪恶感让仁撇开视线,告诉自己她还只是个高中生而已。绊跟着仁的视线,把脸凑了过来。仁实在很难不去注意她那开始带有女性肉体美的柔润身躯。
“在儿童服饰卖场,这样实在让人有点害臊呢。”
先不论绊怎么想,今天是星期天,卖场里还有一些和仁年纪差不多的夫妇在。少女在他身边,脸庞就好像着了火一般通红。
“我、我们走吧。小梅她喜欢玩具吗?”
“我记得她好像的确有好几个布娃娃。”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一边在走道上快步走过,一边讨论接下来要去哪里逛。仁回想起梅洁儿那简朴到让人出乎意料的房间,想着如果要摆布娃娃的话,应该买多大的才适合。
“买园艺用品又会惹她不高兴……”
绊深知梅洁儿每天早上都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朱槿盆栽拿到院子去,到了下午又一脸不耐地搬回玄关。时间正一点一滴地累积下来。
“那小绊就找个玩具吧,我之后再挑些别的。”
两人乘上往上行的电扶梯。一想到那天他们第一次相会的大雨之日,彼此的关系已经有长足的进步了。不,是绊主动释出善意,其实仁根本什么都没有做。
仁略过没有什么东西可逛的楼层,转过头来,她也同样正看着仁。这种距离感非常舒适,让仁的脸上不禁笑颜逐开。
“要不要跑一趟到新宿去呢?”
就在仁正要开口答应的时候,一名金发少女从电扶梯上滚落,跌到仁与绊刚到达的四楼。那女孩根本没有做好防护姿势,就这样在地上翻滚,结果背部用力撞上混凝土柱,发出一声闷响。周围男性的视线瞬间全都聚集在牛仔短裙之下大大露出的那双颇为丰盈的美腿。
最后的收尾是一只巨大泰迪熊迎面砸在少女的脸庞停了下来,就像是吻上她那有如西方人肌肤薄嫩的脸颊一般。
“你你你你你……你没事吧?”
绊赶忙跑了过去,购物人潮中掀起一阵哗然,因为那名从阶梯上重跌下来的金发少女怀中抱着一个大约幼稚园年纪的小男孩。她把一顶牛仔帽戴在眼睛圆睁、含着泪水的孩童头上,用悦耳的女性高音对他说道:
“……不要哭,牛仔。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这个和绊年纪相仿的女孩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缓冲,保护从电扶梯上跌下来的小孩子。一名可能是男童母亲的女性脸色大变地跑过来。
仁和那名跌得歪七扭八的少女四目相会,“不可能”三个字在他的脑海里来回飞舞。圣骑士竟然在超市买东西,而且杀死<协会>干部的大人物竟然就在公馆的眼皮子底下。
仁取出手机。一只纤细却充满力气的手从旁伸来,抓住他的手臂。
“如果是我的话,老实说我不会想在这里当真动起手来。”
这人是上级圣骑士尼可莱·巴尔特。也就是说那个身穿蓝色牛仔短裙与黑色露肚背心,正在众人环视中哼唱曲子安抚她救下来的幼童的女孩正是艾蕾诺尔·纳刚。
“那是你的兴趣吗?”
仁虽然怀疑对方是否心怀不轨,但还是与圣骑士尼可莱并肩坐在玩具卖场旁的楼梯上。圣骑士尼可莱语气爽朗地直接说道:
“嗯,没错。”
银框眼镜反射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因为她是个率真,而且品德高尚的人。为了融入这个城市,她可是非常努力呢。”
金发露肚的艾蕾诺尔被身边一个小孩缠住,说“帮我拿那个”,于是她便把放在高处的玩具盒拿下来给那小孩。小孩子很懂得如何找一个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照办的人。
看着新生代最强的圣骑士置身于那让人会心一笑的光景中,尼可莱露出幸福万分的表情。
“啊啊,神哪,请您原谅我。”
骑士坐在人潮稀少的楼梯上,用手机的相机拍下铠甲少女的身影,然后拿起可乐润喉解渴。绊坐在仁的身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突然出现在日常生活的未知世界,双手捧着乌龙茶纸杯。
仁望着几百名携家带眷的人们愉快地在购物场里浏览,根本没办法喝一口手上的咖啡。
“我应该如何向小绊你说明,又该从何说起好呢。”
仓本绊应该是把圣骑士当成一群身穿铠甲的凶残罪犯。所以现在她不还明白这两个和超市里散步的人们没什么两样的人物,和攻击仓本父女的那群人是同伙。
“他是尼可莱·巴尔特,那边那位是艾蕾诺尔·纳刚。他们两位和袭击你的那群人一样,都是神圣骑士团的人。”
现在还以为自己丧父的绊听到仁这番话,脸色一变。
“这些人就是……”
只说了这几个字,她就像是呼吸困难般再也说不下去。再演大系的女孩还没完全摆脱那个下雨的夜晚,或许今后她永远无法真正收拾起这段回忆吧。
“没事的,我会保护小绊。再说有这么多人在观测,这种情况下魔法不会发动。”
“就算这样,这太不正常了。”
绊紧闭着她那双有些下垂的大眼睛,大声说道。吸引到游客的目光,仁虽然觉得有些害怕,不过因为现在圣骑士的魔法无法发动,他希望趁这时候把一切都告诉绊。
“你说的对,我们很不正常,所以我希望还能保持正常的小绊听我说。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的敌人又在做什么。这些我都希望小绊你能够了解。”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做呢。”
“因为小绊是魔法使,与其让你突然面对现实的打击,或许我还是希望你能先听我一言吧。我不会魔法,说这些话可能没什么说服力,魔法使要是不能先让自己能够独力面对一切,日后往往会过得很辛苦。”
事实上,有不少魔导师因为受不了在这个烧毁奇迹的地狱里过活,对恶鬼心怀憎恨而走入歧途。也因为这个原因,除了像梅洁儿这种例外中的例外,<公馆>很少保护刻印魔导师,大多都把他们利用到死。但是仁不希望看到现在单纯善良的绊将来受到奇迹的影响而逐渐扭曲。
“我也希望你能听一听,仓本绊。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我真的很想把一万五千年前神音大系来到这个世界的非洲大陆之后,那充满罪孽与赎罪的历史全都告诉你。”
昨晚也杀了一名刻印魔导师的尼可莱用中指推了推眼镜,调整位置。圣骑士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当然也希望他人能更了解自己。
绊的手不断颤抖,纸杯里的茶水泛起阵阵细微的涟漪。超市的玩具卖场里排列着形形色色的箱子、电视画面上正在播放广告、孩子们正在来回翻看放在推车上的打折商品。没有任何人知道现在这里正与异世界交错在一起。
“我们神音大系只是想要弥补在这个无神的世界散播了<敬神信仰>的罪孽而已。”
绊好几次拿起装着茶水的纸杯就口,好像只是为无比干燥的喉咙补充点水分似的。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要抢夺洁尔贝奴手中的<钥匙>吗?”
“既然你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就请别打断我的话。”
或许是不希望中断已经开始的话题,尼可莱随口回答了仁一句。
神音大系之所以想要得到绊,应该是为了用再演魔术改写历史吧。新手魔女在魔法上的不纯熟之处可以用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神人遗迹加以补足。再演大系的圣域——幻影城就系留在地狱的时间轴之外,那里同时也是储放绊召唤出来的<无色之手>的基地所在。圣骑士想要从洁尔贝奴身上夺得的就是开放这里的<钥匙>。
“神音大系一开始原本和<协会>的魔导师一样都是研究者。因为这里是魔法世界中自然法则保存最完善的地方,能够以最接近<神之辞典>的形式听见根源(神音)。再演大系仓本绊,你身为魔法使就应该能够了解,能够让世界更清楚回应自己、带给自己无上感受的环境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本身没什么魔法话题想说的绊把纸杯靠在唇边,动也不动。仁对于魔法使的世界也只知皮毛,无法更加深入。
协寻走失儿童的广播传遍整个楼层。艾蕾诺尔明显开始慌了起来,有人预到困难她就忍不住想去帮忙吧。
“这个足以成为圣地的美好世界竟然被称为<地狱>,这种荒唐的事我们无法忍受。”
尼可莱口中淡淡地讲论着神学,就好像在陈述一件事实一样。
“太古的神音魔导师在这片无神之地展开了一段大规模巡礼。在这个被视为<地狱>的世界里,魔导师把许多工具传授给生活困顿的人们,并且教导他们文化。告诉人们只要正正当当地活着,死后就能前往天国,所以要依靠神。让他们学习<信仰>。”
回溯历史就会发现,只要人口愈少魔法使留下的痕迹就越多。他们这些异邦人确实为这个世界带来许许多多事物,甚至让人觉得人类文化的起源根本就是成千上百个不同文化世界所编织而成的拼布艺术品。
“但是我们那时候还完全不了解不得回报却一直信奉着神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深受奇迹眷顾的尼可莱愁眉深锁,不再说下去。运用神音(语言)与神联系在一起的圣骑士当中有许多人对自我相当严苛,就算用言语坦白自己的罪孽,也还是会想要以行动表达忏悔赎罪。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
身怀深仇大恨的绊逼问道,语气非常严厉不假辞色。圣骑士一万年间的纠葛对外人来说也只不过是“那又如何”而已。即使如此,为了让他们两人之间获得某种共识,绊与尼可莱这两位思考想法天差地远的魔法使还是必须沟通。
开口的是陷溺在自省泥淖之中的尼可莱。
“比方说你陷入了一生唯一一次恋爱,但喜欢的对象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话,你会如何?如果一心盼望着能有子嗣的夫妻知道今生无望的话呢?”
“一定会很难过吧,因为这些事根本无可奈何啊。”
“我们也是一样。这个世界根本已经被<奇迹>所遗弃,但我们却在这里大肆宣扬<神>的存在。这项沉重的罪孽让我们非常惶恐不安。被蔑称为恶鬼的他们再怎么祈求,愿望都不会实现。但是他们还是虔诚祈祷,一直等待着永远不会降临的神与救赎。”
尼可莱就像是从高处垂怜众生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假日超市里熙来攘往的生活情景。
“看到他们这样,我们神圣骑士团在未获神意之前绝不可能挂剑安歇……虽然终生不得回报,但信心仍然不改。这个世界的人们怀有最崇高的信仰,他们必须因为这份信仰而获得救赎。”
因此神音大系成为了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会把这世界的人们咒骂为恶鬼的魔法世界。于是无可避免地,他们与绝不把魔法天敌<恶鬼>摆在平等地位的<协会>势力展开了对抗。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袭击小绊吗?”
“再演大系的魔导师。我们想要修正三千年前<神之门>的失败,我们已经忏悔得够久了。”
在玩具卖场里,已经习惯被人呼来唤去的艾蕾诺尔还在继续搬着小孩子的玩具到柜台,或是帮小孩子取玩具盒。因为她的打扮太惹眼,好像被当成店里的促销小姐之类。除了神音大系之外,绝对找不到其他魔法使愿意为恶鬼做这种事。
他们只是静静聆听着卖场扩音器中传出的音乐、孩子们的脚步声与嬉闹声。战场上的鬼神艾蕾诺尔不小心又把盒子掉在地上,一脸堆满歉意。
“她的手脚很笨拙……”
“我过去一下。”
热心的绊把不能行动的男人留下,前往帮助艾蕾诺尔。仁为了让她与魔法使接触才安排这场残酷的会面,但是连他也不晓得绊听了圣骑士这番话之后,内心有什么感觉。如果那种感觉就像她本人一样良善的话,仁会觉得非常高兴。
尼可莱仿佛想要追逐着似远若近的事物一般,低声说道:
“我还不够成熟。虽然她是那么地纯净无暇……”
他热情的眼神落在金发少女身上。仁对圣骑士也会恋爱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感到惊讶。新生代最强的骑士忘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有多暴露,又去帮忙把跌倒的小孩扶起来。她对自己的女性魅力毫无知觉,照这样来看尼可莱似乎很难修成正果了。
“她的身边就有神存在。”
“这个世界不是还没有神吗?”
男人一边喀拉喀拉地嚼碎冰块,一边把可乐喝完。
“你这个人还真是没情调。”
之后两人离去,只剩下绊与他还待在超市楼层。在买玩具给梅洁儿之前,有一件事仁不能不问,便厚着脸皮开口说道:
“谈过之后觉得如何?”
仓本绊哀感的眼眸撼动了仁,让他一瞬间忘了自己原本想做什么。
“就是很普通的一般人。”
现在还误以为自己丧父的少女答道,书语中仿佛这是一件令人哀伤的事情。楼梯的对面罩着一片大玻璃,往下可以看到上千人在假日街道上往来揽动。那两个说要追寻<神之门>的人已经走人人群中,分辨不出来了。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时候,曾经以为那是魔法。”
绊轻轻闭上双眼,好似在检视自己过去走来的每一步脚印。
“从前当我像小梅那么大的时候,曾经问过关于母亲的事情。然后爸爸吹奏他总是带在身上的乐器,结果母亲的脸庞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仿佛像是我老早遗忘的记忆就存在于这里似的扩散开来,那时候我觉得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
不晓得是不是想要隐藏自己哭泣的表情,她甩动头发背对着仁。
“我本来还以为魔法就是那样的东西呢。”
仁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她仓本慈雄还活得好好的:心中非常难过。如果不能让她宽心的话,根本算不上保护她。虽然京香交代过把绊当作再演大系的魔导师看待,但是他办不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名因为自己身边的世界产生异变,感到无所适从的十七岁少女而已。
所以仁抓住绊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转过来。他想让她看一看有些事物并非莫可奈何,好安抚她的心。
“就算你成了魔法使,能够使用真正的奇迹力量,也不需要放弃过去认为是魔法的事物啊。”
绊睁开眼睛,在她眼前展开的是一个个平凡无奇的家庭景象,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快乐的孩童。有时候小孩子会嚎啕大哭、老爷爷一头雾水地拿着洋娃娃纸盒上下打量。全都是幸福温馨的故事。
“喜欢上某个人、努力获得回报,或是眼前一个小小的偶然帮了自己一把。像这种不显眼的奇迹累积起来,不也是一种魔法吗?”
新手魔女泫然欲泣地低低呢喃道:
“武原先生,我在往前迈进吗?”
原本陌生的人物与世界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之下,如今绊正在快速适应魔法使的世界。她表现得很好了。
“小绊,你不用勉强。今天真是抱歉。虽然可能没办法让你过得无忧无虑,但是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你不用着急。”
这是为什么呢?说着说着,仁觉得只要睁着眼睛,眼泪好像就会夺眶而出,因此把眼睛闭上。每次当他被人唤作鏖杀战鬼,和那些把这里当成<地狱>的异世界人战斗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丝酸楚,认为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些人杀得你死我活。
“就算我再努力,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掌握魔法……所以或许我只是希望小绊能成为一个喜爱这个世界的魔法使吧。”
想到自己可能正在利用她的宽容做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他就再也说不下去。她的温柔体贴有时会让自以为坚强的男性感到不安。
“不可以说这种话啊,我对说这种浪漫话语的人最没抵抗力了……可能因为爸爸他是会说出‘在三千年前就喜欢上妈妈’的那种人,那样会让我想起他。”
就在仁呆站着搔头的时候,绊猛然搂住他的手腕。仁被她的体重与力气一拉失去平衡,鼻尖埋进少女带着一抹红色的柔软发丝中。那柔润的触感让他意识到绊的女性魅力,赶忙转过头去,这次却又看到染得通红的可爱耳朵。只要他呼吸一口气,吐息就会吹在敏感的耳朵上。
“啊……真抱歉。”
“请你不要道歉。”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还是用发烫的身躯紧紧抱着他的手腕,始终低着头不肯让他看到表情。
“我们一定要让小梅非常开心,觉得好像看到魔法一样。”
结果仁就这样被兴致高昂的绊抱着到处跑,陪她逛到去<公馆>上班的前一刻。
然后在晚上十点仁正在工作的时候,有一通简讯寄到他的手机里。那是绊寄的简讯,内容写着“今天过得很开心”。过不到三十秒,又来了一封简讯,梅洁儿竟然难得寄简讯过来,标题写着【你都已经有我了!】。仁一看到内容就觉得头昏脑胀。
仁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冷汗直流。看来事情好像变得很奇怪。
今天晚上仁为了重新调查绊住的公寓而来到仓本家的房间,穿着鞋子直接走了进来。那天仓本绊的日常终结的雨夜气息犹如幽灵般飘散不去。客厅的纸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头有慈雄的笔迹,逐条写着五项【仓本家的规矩】。仁觉得自己好像踏进了不能随便窥探的圣域,感到局促不安。
仁必须巨细靡遗地调查四周,就连房子里一点声响都不能放过,毕竟神圣骑士团可能会从任何地方出现。虽然单纯硬碰硬是公馆的拿手好戏,但是却不擅于进行护卫或是搜查等缜密的工作。这是因为他们用来当作战力的刻印魔导师对地狱和<协会>相关的一切深痛恶绝,要是不严格管理的话根本派不上用场。昨晚神和瑞希失去<大气泳者>实在是一大损失,他是少数几个能够信任的刻印魔导师之一。
仁花了三个小时彻底调查慈雄行踪的线索,就像是一只从尸体肋骨间啄食血肉的秃鹰一般。厨房、浴室、厕所、客厅、壁橱与储藏室,甚至就连绊的房间他都没放过。
最后还没找过的只剩下这里,以前绊不得进入的慈雄的工作室。
仁为了预防万一,用手机打电话到公馆,对自动语音电话留下一段录音。
“我是武原仁,现在人在仓本慈雄的公寓。除了工作室以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线索,接下来开始调查工作室。”
当仁勾住把手拉开纸门的时候,一个转动就会开始演奏的齿轮状音乐盒发出轻响,吓得他背脊一凉。索引型的魔法只要备齐<魔法媒介>与<观测者>就会发动,要是圣骑士拉开这个设有神音陷阱的纸门,究竟会引发何种惊天动地的魔法?
三坪大工作室里的所有完成品都已经被公馆带走,但是只要看到这些精密到近乎偏执的未完成品,便让仁不由得感到厌恶。也难怪慈雄坚决不让女儿进入这个房间,他在工作室里制作的东西都是精致的魔术武器。就算不懂魔法也看得出来,为了取悦人们所制作的乐器绝不会散发出这么凶险的寒气。
神圣骑士团对仓本绊说过要“重启<神之门>”。所谓的<神之门>就是指西元前六世纪时,新巴比伦王国第二代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所建造的巨型阶梯式神殿。据说旧约圣经的记述者笔下那个引用希伯来文中<混乱>(balal)一词,大名鼎鼎的“巴比伦塔”就是以这座神殿为雏形。当时的时代与圣骑士尼可莱口中所说的三千年也大致吻合。更重要的是,当时全世界到处都有魔导师假借神官或是圣职者的身份,引领着这个世界的人们。
夺走<幻影城>的钥匙后消失两年之后的染血公主又重现江湖,以及寻求巴比伦塔的神圣骑士团。今天上午尼可莱说过,这个世界“能够以最接近<神之辞典>的形式听见根源”。在索引型大系中有一种普遍认知:“理论上,有一部与神的话语直接连结的<神之辞典>存在,而自然环境法则最稳定完善的<地狱>就是与<神之辞典>最接近的世界”。洁尔贝奴的宣名大系、圣骑士的神音大系以及再演大系,这三种大系全都属于索引型。那么日常生活与这种充满可怕执念的兵器库比邻而居,长久以来把绊抚养长大的仓本慈雄究竟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仁受不了这股有如瘴气凝聚而成的恶意,转身离开工作室。就在他关上拉门的时候,感觉到身旁好像有人的气息。
在仁抽身后退之前,已经有人进步逼近,用拳头轻轻在他的侧腹打了一下,把他击开。仁着地的瞬间脚步没有踩稳,跌在榻榻米上。随着内脏翻搅的异样感觉,他同时感到一阵麻痹似的腹痛,额上直冒汗。仁并没有在肚腹上使力,而是下意识地发动魔法消除,瞬间身体好像摆脱病痛一般变得轻盈。当他发现刚才的选择左右了自己的生死,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了不起……第一次遭遇‘那个’竟然就能挡下来。”
仁的头顶上传来赞叹之声。虽然换穿了容易隐没在人群中的西装打扮,但是仁还是认得那个以冷硬直线描绘出轮廓的男人,他是团将葛拉汉·维恩。
仁发现刚才自己挨了什么招式,全身因为恐惧而冷汗直流。
这名男子没有使用乐器,而是击打仁的腹部,在他体内引动神音,想要直接破坏他的内脏。神音魔术是在传递声音的介质上显现奇迹,就算把人体当作介质还是能够发出声音,就好比医生用听诊器判断病症一样。把神音送进肉体的绝技在原理上虽然并非不可能,但是仁没想到真的有人能做到。
仁感到谢天谢地,第一时间即时反应并没有伤到内脏,同时从地上弹起来。
“真是吓了我一跳。我和圣骑士交手过不少次,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招。”
但是冒牌老师立刻又一次感到惊讶。
在葛拉汉身后,站着一名身高两公尺,头几乎顶到狭小日式房舍天花板的彪型巨汉。
“能不能也让俺和<公馆>的战士打声招呼?”
“恕我拒绝。”
仁又把他刚才走出来的武器工作室的拉门重新拉开。随着拉门滑开,小型音乐盒的陷阱奏出神音。
神音<媒介>与圣骑士<观测者>两者俱全,神音魔术开始发动。为了避免受到同住在木造二层楼公寓的恶鬼邻居干扰,导致魔法效力被消除,慈雄留下的大礼无声无息地散播死亡。魔法产生的黑雾从工作室内滚滚翻腾而出,这气体无疑是剧毒。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赶快逃吧。”
仁一边出书警告对方,一边使出魔法消除,用嗅觉与味觉把魔法的毒性抹去。他没有理由帮助动手袭杀自己的敌人,所以闭上眼睛,只凭声音辨识圣骑士的行踪。
三十秒,没有动作。一分钟,没有声音。二分钟、没有动静。三分钟,他睁开眼睛——
眼前有一个满头大汗、黑脸紫胀,脸上虽然满布如同树根般的青筋,但还是屏着气息的厉鬼。这人的自制力究竟高到何种程度?他肯定吸入了毒气,鼻血直流,嘴边也吐出血泡。
“俺忘了自报姓名,所以一直等着。”
随着一声虎吼,巨汉就像是相扑力士踏地踩四股似的跨出一大步,用力挥下早已高举的拳头。
面对这一记全身力气与超过百公斤体重集中于一点,而且还在挥拳轨道中途消失的直拳,仁能够架着双臂挡下来有一半其实只是凭运气。就在他感到双臂手骨嘎吱作响的同时,他的双脚离地,悬空浮了起来。考虑到避免背后倒地遭到敌人追击,仁在榻榻米上一踢,用肩膀撞破窗户玻璃。与毛玻璃碎片一同掉落在停车场地面的同时,仁不禁感谢幸好仓本家住在一楼。
“俺的大名是唐诺·迪特瓦。下次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咱们再痛痛快快打一场吧。”
十
“你以为我是谁?我一定要找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尽情欺负你,直到你觉得说对不起是一种快乐为止。”
第二天御陵甲小学的午餐时间,梅洁儿一如往常又在大发脾气。仁与班导祖师堂老师正在讲台上吃学校供应的咖哩饭。
“武原老师,你不把外套脱掉吗?”
仁在夏天吃咖哩饭吃得汗流浃背,但还是不把外套脱下。这是因为昨晚保护脸部的时候被玻璃割伤,上臂裹着绷带,他不想让人看到。
为了不让祖师堂老师再提及这件事,他把话题转向现在正在六年一班教室内上演的情况。
“寒川每次都和鸦木吵成那样,为什么吃饭时间还总是和她一起用餐呢?”
看着寒川纪子起身应战,仁一直很钦佩她只要认为自己正确就绝不屈服。而且每次分组活动要区分组别的时候,这名班长总是让在班上容易孤立的梅洁儿加入她的小组。不过她们两个与其说是关系好到会吵架,看起来更像是真的合不来的样子。
“那就是寒川同学的优点,她在那种情况下无法扔下鸦木同学不管。”
之后上完了课,在平时总是以围剿梅洁儿作结的会议上,六年一班的学生让仁大大吃了一惊。
“今天是鸦木同学的生日,我觉得我们应该要帮她庆祝。”
寒川竟然冷不防地说出这句话。班长这番话让教室里所有人掀起一阵哗然。其中梅洁儿最是讶异,瞪大了眼睛。虽然学生名册上确实有纪录出生日期之类的资料,但没想到教室中竟然会有人提出来。仁又回想起前天他和十崎京香的对话。“说到普通人,你要允许让梅洁儿招待朋友参加她的庆生会吗?”“大家都是小学生,如果变得平时就跑来玩的话也不太好——”。仁认为把两者之间的温度差深深烙在心中,就是他现在站在教室里最大的价值。一种落败的愉悦感充塞他的心胸。
祖师堂老师好像想到一个好主意,双手合十说道:
“那大家一起来唱生日快乐歌吧。”
六年一班的三十五名学生就这样开始合唱生日快乐歌。有人向梅洁儿道贺,也有人只是随便跟着唱和,还有些人在聊些根本毫无关联的事情,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仁也随着歌曲节奏拍手,一起大声唱歌。
虽然地狱的语言,特别是英文对魔法使来说是最难听的脏话,不过梅洁儿却红着眼眶仔细聆听英文歌词。不,她根本就没有好好上过小学的英文课程,但还是低声哼唱着。
仁非常高兴班上的同学都是一些善良的孩子。歌曲唱完的掌声当中,平常任何事再苦都忍住不哭的少女开始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十
鸦木梅洁儿的六月二十日还没有结束。
就在少女把室内鞋放进鞋柜,打算离开学校的时候,寒川纪子跑过来叫住她,眼镜还在脸上弹跳。
不太擅长运动的班长弯着身子,喘得直不起腰来。说道:
“还好赶上了。我还以为、忘了把生日礼物、送给鸦木同学。”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梅洁儿感到很害臊,但是这份心意也让她觉得很开心,于是她对平时总是彼此大呼小叫的同学道谢。
“……谢谢你。”
在蒙上一层雾气的眼镜背后,平常总是多说一句话的女孩撇开视线。她故意粗暴地解下书包其中一边系带,拉开磁扣,把手插进书包里。
“这只是我身为班长应该做的。”
她伸出一只手,把一个包装相当精巧可爱的小盒子递过来。梅洁儿心里满是感激,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我可以打开来看吗?”
梅洁儿把包装纸一看,里面有一条粉红色的缎带还有一张手写的生日贺卡——
【祝你生日快乐。再过不久就要升上国中了,希望你能改头换面,当个正人君子。】
为了不擅长读汉字的梅洁儿,“正人君子”旁边特地还加上假名读音。
梅洁儿大喜之下,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线,忍不住便用刚收到的缎带把笨拙举止充满着魅力的班长双手绑起来。然后口中一边哼唱着“带回家、带回家”,一边从背后把脚上还穿着室内鞋的寒川推到校舍外,完全不顾她发出惨叫声。
“对了,什么叫做正人君子啊?”
她的同班同学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何种对待,怕得浑身发抖,含着眼泪说道,,
“正人君子就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仁一走进十崎家的玄关,就看见仓本绊捧着银碗一边搅拌蛋白糖霜,一边跳舞。她从厨房滴溜溜地转圈圈踩着舞步出来,还哼唱着小曲呢。
她完全没发现仁正在看,陶醉地闭着双眼,直接穿过走廊往客厅消失了。
接下来神和瑞希也带着一张扑克脸,默默地和绊一样从厨房里伸出一只脚,一边转圈一边现身,随着绊进入客厅。直到最近,仁都只认识瑞希身为<魔兽师>的一面,因此他的意识仿佛抗拒刚才所看到的景象似的,有一瞬间陷入了空白。
梅洁儿带着一脸战战兢兢的表情,从厨房里走出来。
“太可怕了。”
仁很明白小魔女觉得诡异的心情。他往客厅里一望,只见摆满豪华大餐的餐桌几乎已经准备就绪。仿佛就要直接飞上天的绊与宛如人偶般什么都没在想的瑞希正在餐桌旁跳着群舞。
“老师,女高中生这种生物真是神秘啊。”
她们可是相当特殊的女高中生。
“我回来啰——不会吧,这是什么,味道好香!”
从玄关传来有人似乎正在脱鞋的声音。虽然现在还不到七点,十崎京香已经回家了。手指拎着酒瓶的京香似乎受到绊那莫名兴奋的情绪影响,踏着轻快的脚步把酒瓶交给仁。
“等一下,你也考虑一下状况。现在未免太早了吧!”
“我把工作扔给系长去做了!”
“你的神经会不会太大条了!”
“小梅,生日快乐!今天是庆生会,让我也来做几道菜吧!”
寄人篱下的小学生虽然没有多作表示,不过她那张僵硬的表情已经如实说明了她的心情。京香本人似乎也稍微受到一点打击。
“你这个叛徒!平常你吃的时候都说很好吃耶。”
今天又长了一岁的女孩也不敢当着十崎家的大家长面前反驳,只好移开视线。
“……那是因为,如果只把京香做的菜剩下来,那多尴尬啊。”
“你说什么!”
但是京香这十年来从未使用过的瓦斯炉上飘来阵阵烤肉的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
绊一边把鲜奶油打出奶泡,有些得意地说道:
“为了不输给今天学校供应的午餐,我大胆尝试做了烤牛肉。”
就这样,梅洁儿自称二十五岁的生日宴会开始了。客厅墙上贴着图画纸,上头【生日快乐】几个字是绊亲笔写下的。天花板上还挂着好几条用色纸纸环做成的纸炼,不晓得是从几天前就开始做的。完全把式神(刻印魔导师)当成道具利用的神和瑞希之所以会来参加,好像也是绊找来的。
多亏新手魔女使出了浑身解数,被炉桌上摆满了热量丰富又豪华的饭菜。有扇贝沙拉、南瓜派与香喷喷的奶油可乐饼,旁边梅洁儿最爱吃的手工布丁上点缀了纯白鲜奶油,然后摆在餐桌正中央的是热腾腾的烤牛肉。
“好厉害啊,绊。比学校供应的营养午餐好太多了。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去当煮饭阿姨了。”
接受这怪异赞美的主厨也帮好友瑞希盛菜。两人的动作一致,看起来倒挺有模有样的。今天的主角被喜爱的食物与初次尝鲜的美食包围,看起来非常幸福。
绊从厨房端出因为忙不过来而从蛋糕店买来的蛋糕。
“真的不吹蜡烛吗?”
因为梅洁儿坚称自己是二十五岁,不把真实年龄告诉她,所以取消了吹蜡烛的仪式。不过这点程度的小事,这个小孩却挺起胸膛主张道:
“所以啰,老师也要认真把人家当‘成熟女性’看待喔。”
虽然摆出一副大人样,但是吃着布丁的小学生脸颊上却沾上了鲜奶油。她一得意忘形,用两手的拇指与食指做出爱心,对仁比出【最喜欢你】的暗号。
她在京香与绊的四只眼睛之前这么做,差点没让仁羞死,不过反正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无所谓。只是梅洁儿想出的暗号中没有适当的回答,所以仁把拇指、中指与无名指捏在一起,竖起食指与小指,用【没问题】来代替。
“什么什么什么?”
被京香看出端倪,本来自己说要保密的梅洁儿露齿而笑道:
“这是老师和我的秘密暗号。”
所有女性的视线全都落在仁身上。梅洁儿的监护人京香不怀好意地笑着,一边喝下一口酒杯里的酒。
“哼哼,你们很要好嘛。”
绊有样学样,在丰满的胸口前比了个爱心。
“绊不要来搅和!”
“拜、托、你、嘛!两个人玩是很好玩,但是大家一起玩一定会更有趣喔。”
两名魔法使一起在十崎家生活,不知何时变得这么亲密和睦。仁虽然觉得很高兴,但是梅洁儿这么黏绊,感觉好像被她抢走似的,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在绊揉肩挝背百般恳求之下,梅洁儿倒心里也不排斥,便答应让绊加入。
“真拿你没办法呢。但是对老师比暗号的时候,一定要先征求我的许可喔。”
小小淑女天真地笑着。在绊的面前,她不会像对仁那样意气用事,也不会像和公馆事务官京香的关系一样保持一定的距离。大概是因为绊能够让她直率地尽情撒娇吧。
虽然知道这样的时光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但仁还是啜着红酒,仔细享受这一分一秒。
活着真是一种快乐啊。
仁觉得如果这句话说出口就会丧失某种重要的意义,因此只在自己心中独自体会。他们是否有把这位少女刻印魔导师当成一个正常人对待?他们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吗?如果梅洁儿幸福的表情就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会感到相当欣慰。
这里是仁生于斯、死于斯的故乡,虽然被人称为<地狱>,但并非真正毫无救赎的地狱世界。如果他无法真心这么相信的话,在这个无神的世界当一只恶鬼活着也未免太残酷了。
深夜时分,滴酒未进的梅洁儿第一个进入梦乡,又靠又抱地紧紧贴在她最信任的仁身上。
绊已经回到二楼,瑞希两点以后要去公馆值班,应该也差不多要出发了。仁一边出神地看着梅洁儿的睡脸,一边轻抚她的头。在她醒着的时候太常这么做的话,她一定会得意志形,所以只能挑现在这时候。仁拨开梅洁儿触感细滑的发丝,露出她秀美的额头。当他热中于把玩梅洁儿的浏海时,酒过三巡之后摊坐在沙发上的京香对他说道:
“仁,你要不要去当小学老师算了?”
京香难得像以前那样直呼仁的名字。这位童年玩伴可能真心认为他彻底金盆洗手,去考个小学教师资格会比较好吧。
“你绝对比较适合当个老师。”
十崎家的客厅依然维持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什么改变。他们的年纪和梅洁儿差不多大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将来只有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京香姐姐,我真的不适合当专任官吗?”
时隔大约七年了,仁又试着用了以前的称呼。亲密的称呼和这静谧的夜晚十分契合,让他感到很难为情。
“完全不行。”
掌管<公馆>所有专任官的铁娘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吃的是这行饭,但是个性和高中时代完全没有任何改变。不只是刻印魔导师,就连面对敌人的时候都非得被逼到走投无路才肯下杀手。像这种专任官也只有你一个。”
说着,京香弯下充满女性魅力的性感身躯,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紧抱住仁的少女。
“你干脆和梅洁儿凑一对算了,这样<公馆>就可以把你的专任官职位拔掉。”
“同一个职场的上司竟然这样否定我的工作?”
仁了解京香是说真的,所以更觉得难受。要是孩提时代,他可能就会哭着和她吵起来。有如两只蟹钳般紧紧搂住他的少女体温,让他感到非常心酸。
“这孩子真的是个好女孩喔。”
“原来我烂到比犯下什么丑事还糟糕啊。”
“专任官如果不能把刻印魔导师当作消耗品用完就扔,那就必死无疑。可别跟我说你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京香在这两年间检视过的魔导师尸首超过两百具,她所说的话格外具有份量。在高位魔导师的战斗当中,左右一切的不是实力高低,而是心计与运气。既然双方都是用血肉之躯以支撑各自魔法文明的高度魔术互相攻击,只要被打中通常就是当场一命呜呼。<协会>之所以把魔法世界中的重罪犯人贬成刻印魔导师,让他们与敌人对抗,也是因为不想自己亲身犯险。
虽然魔法消除对魔法必然有效,但也不一定所向无敌。根据敌人的力量高低不同,有时候只凭一个人的观测消除还不足以应对。也有像圆环大系这种对消除具有高度耐性的魔术存在。就像之前仁险些接不下葛拉汉的渗透神音一样,只要走错一步就会遗憾终身。而且如果对方不是使用魔术,而是用刀剑枪弹攻击的话,不会使用魔法的仁根本没办法防御。
“干了五年,只有你从来没有让一位刻印魔导师和敌人战斗时战死。这可是新纪录啊,哎呀真厉害,实在了不起。”
“今后我也不打算让任何人去死。”
就像饭后的被炉桌上还摆满了剩菜碗筷一样,仁觉得十崎家杂乱的生活痕迹让人非常欣羡。他希望让少女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家来。
“但是相反的你一定会死,必死无疑。总有一天你会一如往常地出门去,然后变成一具破败不堪的尸体回来,能有一点肉渣留下都算是好运了。我敢拿命向你保证,你一定会落到这个下场。”
仁想起来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京香姐姐常常用这种表情对他说教。没错,最后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泪湿眼眶。
“………我、不想去认仁的尸体。”
即使到了现在,京香肯定还是正确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办法强迫梅洁儿放弃自己选择的了结方式。这个小魔女可能是有什么理由,让她留在绝不勉强自己战斗的仁身边,从未想要逃离这条打倒百人的修罗之路。
“我希望梅洁儿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为了这个目的,我得更加努力,不能让自己丢脸。”
“小梅的希望不是跟随着男人的背影。她希望和对方彼此关心,共同齐心协力地活下去。你应该了解吧?仁不是想要做榜样给小梅看,只是故意无视她的心意,把她拒于身后而已。”
比仁更加聪颖、无论何时从不犯错的童年玩伴嘲笑他这股孩子气。她爬了过来,对睡得正香甜的少女轻声细语说道:
“小梅,这家伙明明这么喜欢你,却还是打算把你一直当成小孩子看待喔。就算年纪还水,但女人就是女人。他只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对吧?”
可是他也只能收起尴尬的表情,用他自己的方式与梅洁儿往来。虽然他还是小伙子,但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不是要我和小绊犯下丑事啊。”
就连仁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提起这个名字,但还是脱口说了出来。京香一愕,脸上就像酒劲发作般转眼愈来愈红。
“……该怎么说呢……内容太具体,说得太露骨了!在我家禁止说这种色色的话!”
京香的两手交错,比出一个大叉叉。然后把手按在心口上,好像在压抑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一样。
“我说叫你凑成一对,可不是让你把我家当成爱巢啊。我不晓得仁竟然是这么现实的男人。”
京香说教的主题已经乱了谱,她已经完全醉了。
“到底要怎么样啦。”
仁虽然无奈,但是他还撑着倚在自己胸口安眠的少女,无法起身。虽然他心里想着或许差不多该把她抱上床去,但还是动弹不得。在深夜沉睡的气氛之下,好似唯有他们还在梦境中保持清醒。即使时间过去黎明降临,晨光遍照让万物逐渐变得清晰。
将来如果梅洁儿活了下来长大成人,她会变成什么样的女性,届时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十
站在夕照之下的月台上,铁路的另一端是最熟悉的街道。在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之中,绊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所在的地方。十天之前,她一直都是从这里到学校上课。突如而来的一阵寂寥让她在下课之后,坐电车来到这个距离她怀念的公寓最近的车站。除了瑞希之外,其他同学都不知道现在的绊已经不是一周之前的她了。
因为绊是魔法使,所以她才能和那个以笨拙言词诉说着激烈情感的神和瑞希刚认识就结为朋友。她们身怀会被燃尽的奇迹,或许同样都感到不安,就像被班级团体排挤出来似的,自然而然便走在一起。她展开在十崎家的生活,与梅洁儿变得融洽,还认识了武原先生。这个有如奢望般的崭新世界似乎要把回忆从她的心中抹去,一阵莫名的伤感让她心痛欲裂。
“你回来了,绊。”
不成熟的依恋似乎引起幻听,一抹怀念的嗓音从她身边传来。绊回头一看,过去就在眼前。她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父亲仓本慈雄就站在那里,比以前稍微削瘦了一点。
仅只如此,绊的世界便完全颠覆了——
黄昏是一种魔法,把回忆与眼前的景色都染成一片赤红,让过去与现在交杂在一起。
“我们要去哪里?”
父女俩坐在电车上,逐渐远离城市。虽然她有好多好多话想问,但是她的家人却什么都不肯说。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个爱操心的武原仁没有烧死父亲,让绊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绊。想起之前照顾你的那家人吗?”
“才、才没有呢,爸爸!别说些奇怪的话啦。也不对,我的确是回想起来了,可是……”
看到绊这副模样,父亲露出微笑似的微微眯起眼
“你之前跑到哪里去了?我非常担心耶。”
“对不起喔。我一直在躲避那些骑士,没办法和你联系。”
列车发出卡镗卡镗的声响,把他们逐渐带向远方。车上的乘客逐渐部下了车,父女俩以外的乘客就只有从吊环与座位落下的淡淡影子而已。
“在这辆电车停下来的地方,有一座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城堡。”
父亲这么说着。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精神耗弱的人一样,让绊无言以对。
“绊的魔法有一种力量,能够让已经过去的事情重新来过。”
如果她不是魔法使、如果不是已经看过父亲的魔术,她就能够回答这只不过是童话故事而已。但是对于深陷奇迹的他们来说,这就是现实。
“一定得重新来过吗?”
“一定得重新来过。”
仓本家的生活根本不需要重新来过。对绊来说,过去的日子虽然也曾有过寂寞,但过得非常快乐。不过既然父亲这么说,连同她到现在都还不了解的魔法,她也认为是这样没错了。绊担心她这种能够改写一切的魔法会不会为谁带来困扰,怯怯地打探道:
“我很喜欢这个世界,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好魔法使呢。”
“对不起啊……因为爸爸的任性,把你也牵连进来。”
他们坐在这追逐落日的电车里,已经化脓的时间也在摇摆中流逝。
那天的雨夜里为了保护她奋战的父亲在短短十天之内竟然变得这么软弱。不,绊自己在这十天当中也从未使用过魔法。她希望能保持原本的自己,哪怕只是心情上也好,希望能够让时间回到过去那平凡却安乐的生活,于是便逃避魔法。即便好友瑞希曾经告诫她逃避不了,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而已。
父亲眯起眼,好像连已经黯淡的夕阳余晖都让他觉得很刺眼。
“爸爸,你真是没用呢。”
“无所谓,或许我们是一对很相似的父女啊。”
心地善良的她并没有和父亲起冲突,而是选择了跟随他。在十崎家度过的时光逐渐从她身上丧失,她把目的与意志全都托付给父亲,也不再去思考这样随波逐流最终会到达什么地方。父亲就像是个精疲力竭的旅人一般,虚弱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
“你只要稍微向神许个小愿望,然后大家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吧。”
眼睛颜色、发色、使用的魔法大系都完全不同的女儿与父亲彼此对望,然后无奈地笑了。两人虽然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父女,但是绊现在却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产生无可挽救的偏差,害怕地把头靠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随着电车的晃动,结合在一起的扭曲怪影在无人车厢内的地板上摇摆。两人只是头靠在一起,心灵并没有相连,所以绊想不到任何话可以传达心中翻涌的罪恶感与不祥的预感。
电车的速度又慢下来,已经快到终点站了。绊的视线原本望着日暮西下的群山,因为列车逐渐驶入车站,又从车窗拉回近处。在月台上有一位穿着和服的女性,在暗红色光辉的映照之下宛如一朵不受天地动摇、独一无二的名花。泛蓝的青色访问和服上紧紧绑着一条的色彩浓艳的衣带,手上还抱着一条黑色布料上绣着绣球花图案,长度正好放得下一把日本刀的细长布套。
“来,下车吧。”
在父亲的催促之下,绊走下已经停止的电车,那名女性前来迎接父女俩,不晓得和梅洁儿的头发比起来谁比较长呢?她那头几乎快到衣带绳结的黑色长发也一样亮丽动人。
“你回来了。”
清丽的美女完全不在乎黄昏时刻滞闷的暑气,带着明朗的表情一笑。绊受到她活泼生动的恩情表现影响,心中也开朗了起来。
“我回来了。这就是我的女儿绊。”
看到这名年约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父亲慈雄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就是小绊啊,妾身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喔。”
那名女子柔媚的视线瞟向绊。每次当她改变表情,五官就会显露某种微微逾越完美、异样妖媚的扭曲。绊有一种感觉,她在十崎家遇见的那宛如妖精般的魔法使鸦木梅洁儿如果成长到武原仁或十崎京香的年纪,就会变成像这名女子一样。父亲一脸害臊,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我要向绊好好介绍这个人才行。”
“妾身名叫洁尔贝奴·罗素,正在和你父亲交往。”
洁尔贝奴打了声招呼。她的身影从少女面前飘过,有如一阵微风般自然。
她轻快地扑到绊身后父亲的胸口上,仿佛那里就是专属于她的位置。
然后那名女子伸直身子,夺走了父亲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唇。没想到这名女性竟然会在别人的女儿面前做出这种事,绊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就连喜欢年长男性的这一点都和梅洁儿相同,让她觉得有些好笑。想不到父亲还能钓到这么年轻的美女,绊一边在心里佩服父亲宝刀未老,一边想着自己能不能叫这个人“妈妈”。
一阵有如血海波涟般的温风吹了过来。虽然在女儿面前,贪婪的长吻却久久不绝。这种激烈的爱情表现虽然让绊感到很害羞,但是她也梦想着包括与武原仁等人的崭新人际关系在内,自己是否还能过着像以前那样的生活呢。
“吻得很不错吧。对付恶鬼的时候,妾身可是顺便做了不少练习呢。”
那女人天真无邪的朱唇边流下一滴红黑色的血——
绊的头脑还反应不过来,轻飘飘地好像走在晚霞上一般。察觉生命面临危险的身体做出反应,心跳的速度快到几乎要爆开了。
在她左右摇摆不定的视野中,父亲好像也站不太稳似的踉跄几步。
“不可以轻忽大意喔。就算是魔法使,在看起来有人的地方还是可能会突然下手的。”
少女看到了。她看见一个以蓝色金属制成,看似刀柄的东西深深插在父亲胸膛上。
“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鲜血、为什么、他会死、救护车、他吐血了、妈妈、鲜红色、不行、爸爸。思绪好像变成结痂一样片片剥落,只有感情薄皮之下的本能试图让身体动起来,但是脑袋里一片空白。父亲的衬衫染成一片鲜红,嘴巴不断开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量鲜血涌出。
“小绊在那里等着,把你爸爸杀了之后妾身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父亲在月台上洒下点点朱痕,想要逃进车站里。绊模糊的泪眼看着家人寻求依靠似的倚在车站大门上,眼泪也不擦便追了上去。大门敞开的车站内是一片血海,窗上的百叶窗帘放下。所有站员早已变成血人,倒卧在地上动也不动。
在缓慢流逝的时间当中,洁尔贝奴解开绑着细长布袋的绳结,松开一环环的绑绳,从袋口推出一段陈旧的刀柄。她用右手一口气拔出有如敲下月亮一部分所锻造而成的优美刀身,放下刀袋的左手以流畅的动作重新握住刀柄,然后以右手扶着刀柄的左上段架式——
那景象仿佛就像绯红色彼岸花的花瓣被风刮起,化为一阵红雾消散无踪。父亲被斜砍一刀,还没来得及发出临死前的叫声就仰身倒在地上。女子举止优雅地振刀甩血,收回由刀袋取出的漆器刀鞘中。她的双手一拍,喷溅在衣服、天花板的鲜血全都依循重力,像瀑布般滴落在地上。发生惨剧的现场已经化为根本无踏足之地的血海以及如孤岛般漂浮在血海上的尸首而已。
“好了,咱们出发吧。”
从绊踏上月台遇见洁尔贝奴之后,不知道过了二分钟还是三分钟。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所有的一切都坠入黑暗深渊。她根本没有力气站立,只有眼睛像伤口般灼热,泪水就像从伤口喷出的血液一样。
那女人若无其事地关上大门,然后轻轻握着手,用手背优雅地在大门上一敲,施展奇迹的力量。
“<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命其名。把门扉定义为<龙门>,加上已储存概念<喷井>,将<塔前>代入变数区间。”
然后当洁尔贝奴再次打开大门,门后已经不再是无人生还的血海尸山,而是仿佛从风景切下一块的黄昏山林。
“……来,魔法时间就要开始了。”
“为什么!为什么?”
仓本绊对身后好像在玩电车游戏般开心地推着自己肩膀的魔导师叫道。她的背后被猛然一击,上半身扑进开着鲜红色花苞的山杜鹃花丛中,压折许多枝丫,完全无法呼吸。
“如果不像那样夺走一切的话,你根本不会使用魔法吧。”
洁尔贝奴毫不犹豫地答道。好像错都错在绊不肯使用魔法似的。
绊的制服从后面被揪起来。刚才杀死父亲的魔女把站不起身的绊踢倒在地,当面嘲讽她的软弱无力。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你很讨厌这样吧,很想倒转时间重新来过吧。”
要是在电车里和父亲再多聊一聊就好了。早知道就该打通电话给十崎家的人,这样一来他们都能得救。
“你的魔法就能做到这种事,真是了不起啊。但是不使用魔法的魔法使根本就只是垃圾。”
—不想再待在这里。绊就像活生生被塞进火葬场的焚化炉里一样,狂怒与痛悔烧灼着她的骨髓。她打从心里祈求离开这里。
带着亢奋急促的呼吸折磨她的洁尔贝奴突然变成视野中的一个小点点。所有的一切都逐渐丧失具体感,仿佛从云上以空拍俯视地面一样。绊此时在这片奥多摩的深山中,胸乳像皮球似的被洁尔贝奴用足履践踏。同时在她的脚下远远有一道巨大的洪流,那是来自有限的过去并串联着有限未来的经线,以及一条表示坐标化位置的纬线。近乎无穷的线交错成为十字形,而绊就站在十字的交叉点上。在她的脚下只有一个文字,不但时时刻刻改变,而且从来没有和之前的形态重复过。‘这’就是仓本绊。
现在,身为再演大系魔导师的她都明白。既然这个世界是由不同的文字组成,那就能够改写。就像用橡皮擦把写在笔记本上的历史年表擦掉重写一样。就像笔记本上的文字无法抵抗橡皮擦一样,世界也无法防御投射自未来的魔法攻击。过去她们的再演大系已经操纵过无数魔法世界的历史了。
“真是个烦人的姑娘,还在哭啊。”
在异变的世界里,绊就像受到吸引似的看着过去,看着那天晚上的事情。
——在雨中,有一群就像是有翅膀的小鸟在天空上翱翔般恣意施展力量的魔法使,还有无能为力、浑身湿透不断颤抖的她。但是她能够用那时候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的双手掌握奇迹。
“讨厌,为什么眼泪停不下来啊。”
魔法使绝对无法逃避魔法。瑞希说得没错。绊想起父亲的尸体,鲜血就像红色水珠般从断裂骨骼的骨髓中渗出,不禁紧抿下唇。她可以改写过去挽救父亲,可以用那名为魔法的奇迹力量对世界恣意逞欲。她不得不对一直关心着她的武原仁道歉。
“对不起,武原先生……我无法当一个‘好魔法使’。”
虽然明知改变过去会牵连非常多生存在同个世界的人们,是一项不可碰触的禁忌领域,但是她能够使用这股用来改写世界的力量。
“但是只要稍微向神许个小愿望……然后大家就可以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
女孩想起父亲在电车上也是用同样的藉口无力地对她说道,不禁羞愧地遮起脸。
魔法残酷如斯,考验着魔法使。
两百年前,以魔法观点来看就在身旁不远(回溯经线)的过去,曾经有一位再演魔导师在与绊相同的位置坐标(纬线)上开启了一扇<门扉>。看着那人的做法,新手魔女明白了。
她知道在这里有一道门。历经悠久的岁月,欺瞒世界并加以改写的剧场将会实现绊的肤浅愿望。幻影城——那是刻意系留在与这个世界稍微偏疑的时间洪流之中的再演圣域。
洁尔贝奴涂着白粉的眼角含着一抹淫猥的艳红。
“名列<协会>最高级魔法系之一的<再演大系>。没想到在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一睹,妾身真是眼福不浅啊。”
罪恶感与自我厌恶和自己解放出来的愿望交杂在一起,就像一道沉重的锁链绑住少女,折磨她的心灵。绊周遭的空气与<幻影城>刺骨的冬天寒气对流交换,中间产生的气压差引起了一阵强风。少女被后方吹来的顺风扑倒,呆呆地看着山坡上的青草被卷进严冬,转眼间便逐渐枯黄。在她身边有一道包裹在破布中的干瘦婴尸幻影。原来如此,在绊之前到这里来的再演魔导师是一名母亲,她是来让自己已死的孩子重新复活。有几十个人曾经到这里来实现违逆天意的愿望,而绊现在也加入了这群罪人的行列。
洁尔贝奴感慨万分地喃喃自语道:
“真是漫长啊,<神之门>终于大驾光临了。”
十
圆环大系的魔法空间转移是把魔法使本身存在于此的封闭现象强制分解,然后在<说不定在那里>的位置重新成形。只要记忆正确的话,施术者可以转移到任何过去曾经待过的地方。但是对于没有明确印象的地方没办法只依靠地图移动过去,所以武原仁才会开着车让梅洁儿坐在副驾驶座上。在掩着黑云的暗沉天空从地平线染上一抹绯红的上夜时分,他接到来自<公馆>的联络,得知再演魔术在奥多摩山区发动一事。
观测反应为观测史上最大规模,是二十天前感应到绊召唤<无色之手>时的几万倍大。如此庞大的构造体竟挤进了地狱的空间或时间轴当中。
“仓本绊与仓本慈雄在车站下车,与一名身穿和服、长相酷似洁尔贝奴·罗素的人见了面。有没有其他同行者?”
仁不能一边开车一边讲手机,因此拜托梅洁儿代为转述。
“老师,根据电车驾驶员的证词,他说只有这三个人。京香说车站是<染血公主>最新犯案的凶杀现场,目前正在鉴识。”
小魔女的声音也在发抖。她已经和绊一起生活了十天,拐走绊的犯人是一名凶狠的犯罪魔导师,她怎么冷静得下来。
要是坐等事态发展,仓本绊肯定会没命。根据公馆的调查,与洁尔贝奴·罗素有关的案子超过三十件。包括被害者与当时偶然在现场的人们,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来。她在这个世界残害的人命早已不下百人之数。
只要没了利用价值,<染血公主>一定会杀死绊。仁能够清楚想像到绊那双充满温情的深蓝色眼眸瞳孔扩张,染成一片白浊,死后躺在血泊中的模样。所以让他不得不感到焦急万分。
“我是武原专任官,收到了。现在立即开车前往反应坐标地点。”
通话结束之后,坐在驾驶座上的梅洁儿拉住仁的衣袖。
“老师,绊就在‘那里’吗?”
“一定是的。”
听他这么回答,梅洁儿把雪白的手肘靠在车窗上,好像在压抑心中的不安。
“她怎么不来和我谈谈呢。要是来找我的话,我一定不会让她有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
不晓得这番话有几分认真,梅洁儿的手指反覆又抓又放。虽然此时面临关键时刻,仁却想起了每次都被梅洁儿玩弄的六年一班班长寒川纪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要适可而止啊,寒川真的很生气喔。”
“就是真的生气才好啊。除了哭哭的表情之外,我最喜欢看她生气时的模样了。”
这个嗜好不正常的少女回忆起来,如痴如醉地用白色花瓣般的双手掩着脸颊。
仁踩下油门,加快车速。他们还有充足的机会抢在圣骑士之前进入幻影城,把绊救出来。
这时候他们还误会状况,不晓得自己现在究竟已经晚了多少步。
“你果然还是来了。”
在一座树龄大约五十年的粗大杉木耸立的阴暗树林里,就在神和瑞希之前与艾蕾诺尔等六人交战的坐标不远处,有一道澄澈清亮的声音叫住他们。仁的背后冒出冷汗。
“可不可以放我们过去。上次在玩具卖场帮你应付那些小孩的,那个叫做绊的女孩有危险了。”
在神音魔术中,转移就是演奏<表示场所的神音>,是一种相当稀松平常的技术。所以他们在这里遭遇新世代最强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的伏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一切都按照开启<神之门>的预定计划进行,这个世界将会摆脱地狱的命运。不过计划当中不包括让拥有消除能力的人再往前踏一步。”
铠甲少女带着万事皆知的表情这么宣告,让仁听得暗暗愠怒,为之气结。深冷的愤怒与可能会失去绊的焦虑感和公馆方面行动被识破的恐惧感取得平衡,在他心中形成一种狂乱的安定状态。
“你说的‘预定计划’是什么意思?神圣骑士团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们只有一个希望,事成之后就会把遗物奉还。”
来自异世界的魔法使最初统治这个世界的平地。但是随着恶鬼的人口愈来愈庞大,他们逐渐被赶入山林当中。魔导师远离恶鬼群众的城市与村落,寻求安宁的研究场所。这种构图就是神明栖于深山之传说的原始雏型。在杳无人烟的地方有贤者居住,或者是圣人在他人无法亲眼目睹的圣域与神明会面。<幻影城>成为一种深山乐土,在神话故事中留下影响。佛教的世界观中,传说居住在兜率天的弥勒菩萨将会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拯救世界,而被视为是弥勒信仰起源的,就是再演大系从未来的时间点无限度改变世界的舞台装置。这种装置有许多魔法形式出入口的传承故事。世界各地都留有<门>的痕迹,在这里也有一个。
——不对,洁尔贝奴本来就可以用<钥匙>自由进入,她为什么还特意要绊开启<幻影城>的大门?
抱着剑坐在大树残干上的少女骑士很理所当然地站起身来。她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有意杀死仁和梅洁儿吧,毫不犹豫便拔剑出鞘。夕阳下的天空即将迎接黑暗,最后的红光映照在剑刃上。
“艾蕾诺尔,老实说看过上次那种场面,我实在不太好和你交手啊。”
仁深知对兵刃出鞘的圣骑士说再多也没用,也从绑在长裤上的皮套中拔出大型匕首应战。那一天他们在玩具卖场遇到的那个无法拒绝小孩子请托的金发少女,现在已经化为一柄只为杀人而锻造的利刃。
“<沉默>……我衷心感谢拼命一搏的对手是像你这样的人。”
艾蕾诺尔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战败的可能,这种自信的态度引燃了少女的自尊心。
“你到底有多跩?圣骑士要是不成群结队不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如果是和<沉默>交手的话,我自己一个人比较能心无挂碍地战斗。”
仁制止情绪激动到差点没发飙的年幼魔女。
“梅洁儿,打起十三万分精神来。这家伙和我们之前交手的敌人完全不同。”
刻印魔导师少女力走全身的气息正代表开战的信号。
铠甲少女护手上的戒指划过甲胄,神音魔术自音声中诞生,展翅翱翔。过去曾经夺走许多魔导师性命的概念魔弹腾空而起,直取仁的性命。
“不好意思,我们也是说什么都必须把小绊救出来啊!”
仁就和那天下雨的日子破坏团将葛拉汉·维恩的魔弹一样,举手向前发动消除能力。十崎京香曾经告诫他“总有一天会没命”,就如同她所说的,魔法消除并非无敌的能力。威力强大的魔法是无法在一瞬间就破坏掉的,比如说囚禁仓本慈雄幻影的冰柱就撑了好几秒钟。要是被没有完全消除的魔法击中要害,仁就会死在这种如幽灵般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的魔术之下。
“老师小心!下一招很强。”
这次仁推出双手,仿佛想要接住透明飞鹰似的。为了消除可能对准身上要害处飞来的魔弹,除了视觉之外他再加上手腕的皮肤知觉,提高魔法消除的效率。毕竟概念魔弹的飞行轨道没有多复杂,从射击位置就可以预测方向,所以可以这么应付。
“靠一般的魔弹果然无法突破啊。”
金发圣骑士或许是看到了现在仁无法知觉的魔炎焦热地狱吧,以清亮的女高音叹道。
“魔法无效的话,这次你要试试兵刃吗?”
仁与少女骑士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三公尺远,这种无知无觉的状态让仁紧张地心脏几乎爆裂,他在这样的极限状况下插科打诨只是为了避免让艾蕾诺尔看出自己的表情而已。他表现出一副好像武原仁是所有魔法使最大天敌的模样,只希望敌人比他更恐惧。
“不,我要改变魔法的使用方式。”
艾蕾诺尔面不改色地轻启朱唇——仁觉得好像有人拿钝器殴打他似的,一股冲击在额头上爆开。
因为魔法消除这种能力换个角度来看就等同于无法知觉奇迹,所以在发动魔法消除的时候是看不见魔法的,必须要从敌人的反应与经验来推断魔术的性质。仁所受的就是这种训练,慢慢累积关于魔法的知识经验。
受过严格训练的他在这一瞬间竟然看不出这次攻击的真面目。这不是像扔小石头那样的非魔法飞行道具,而是神音魔法。
“梅洁儿,拖住这家伙!”
仁大喊一声,一边从立足不稳的斜面往后跳,切断魔法消除能力。在此同时,仁的背后传来一阵巨响。闪络放电破坏了大气的绝缘性,让气体分子发出光芒。这是圆环大系最为擅长的闪电。
紫电缠上圣骑士的铠甲,空气爆裂的冲击把她的身躯向后炸飞。
“解决掉了吗?”
“还没。”
被雷击中而炸飞的人竟然采取防护姿势重新站了起来,这种光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刻印魔导师在手中积蓄负电荷,想要展开第二次攻击。聚集在梅洁儿手中的电子在瞬息之间便开始与气体分子冲撞发光,但是艾蕾诺尔可不会乖乖等她出招。新世代最强的圣骑士一边奔到年轻杉树之后作为掩护,一边用戒指在铠甲上的楔形纹一画,踩在举步维艰的山坡上的疾驰双脚速度陡增。圣骑士以铠甲为外骨骼,以远超出血肉之躯的速度急冲过来,目标当然只有仁一个人。
“你这样面无表情地砍过来,老实说我都觉得好像自己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力道雄沉的长剑以看不见残像的速度从下方砍来。仁勉强架住这一剑,匕首险些脱手。
“……因为我很笨拙。”
只有表情露出歉意的艾蕾诺尔在引剑回抽的同时,戒指在骑士剑的纹路上划过。长剑化作放出白光的魔刃,朝着手持匕首正要冲进她怀里的仁劈过去,想要把他的脑袋削掉一半。要是硬挡的话,匕首可能被她砍断,因此仁拉开距离避开这一剑。
然后骑士就这样一边发出如同口哨般的声响,同时顺势持剑横扫。
——劈向此时正要击出雷电的梅洁儿。
可能是剑风化为实体了吧,一阵或许是新月形的冲击波斩飞夏日的茂密草丛直冲而去。视野险些被遮蔽的仁赶紧再次发动消除能力,所有神秘又再一次沉静下来。魔法被破坏、青草绿叶化作绿雨落下,表情原本非常紧绷的梅洁儿垂下肩膀,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但是当仁回过头看铠甲少女的时候,却惊讶地为之屏息。
那是因为魔法消除正在运作,艾蕾诺尔身边却有某种像腾腾热晕般的物事包围着她。那也像是宗教美术中神与天使身边围绕的柔光,如果想要凝目看个仔细的话会觉得有些刺眼。这并不是仁观测到魔法,而是由于脑部的科学性生理现象,用错觉弥补看不见的认知空白。
“这是我第四次亲眼看到真正的光环了。”
恶鬼观测到魔法的时候,魔法的奇迹就会被消除。换句话说,这也代表在魔法消除看不穿的状态之下,恶鬼根本就看不到另一端。太古时代的地狱人把看不见误认为被光亮照花了眼,以为展现强大奇迹之人笼罩在光明之下。这种对于防御魔术的错觉就是神话中众神、天使与圣人、神佛身后<光环>的起源。
“老师,把消除能力解除。我要出手了。”
梅洁儿靠近仁的身后,下定决心说道。这名年幼的魔法使也亲身感觉到了,眼前的少女骑士和他们过去交手过的魔导师层次完全不同。
他解除了魔法消除能力。梅洁儿踩着窄小的步幅向后跃。在这一瞬间,有两道闪电从仁身后如包夹他般射出,艾蕾诺尔左右两侧也有电光殛来,总共从四道闪电从三个方向以人类无法及时反应的速度打穿骑士,这并非有其他援军到来。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了。”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了。”
“不好意思,我要一口气分出胜负了。”
完全相同的声音以完全相同的语气对少女骑士说道。然后距离仁最近的梅洁儿摇晃着紫色缎带,涨红着脸大怒说道:
“你们几个,这样很丢脸耶!不要三个人都讲一样的话啦!”
艾蕾诺尔初次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如同水晶般澄澈的眼眸露出些许动摇。
“……<破灭化身>( Avatar·Ruin )。这样年幼的孩子竟然……!”
<破灭化身>是圆环大系的绝技之一。
所谓的化身就是把<魔法使存在于此>的事实本身以魔法分解,然后用<魔法形式的观测重新组成>的另一个自己。把魔法的奇迹力量当成一面镜子映照自身便能存在的另一个自我型态。圆环大系的<破灭化身>是强制把魔法使本身存在于此的环状封闭现象进行拓扑结构上的变形,在理论上制造出无数个小圆环,简单来说就是让自己增加到几个人都行。也就是说在奥多摩山林中出现的四个人不是分身,全都是货真价实的梅杰儿。
“这样还打不穿你吗?”
从四人发出四倍的闪电,如同暴雨般袭击骑士。虽然每次攻击都让骑士的金发散乱、脚步踉跄,但是似乎有某种超越人智的力量在支持一般,神意的传递者仍然屹立不倒。只有雷火与闪耀剑刀的白光不断照亮薄暮下昏暗的战场。
仁全身上下汗流浃背。
“不对……这是‘歌’。”
铠甲少女还在继续吟唱歌曲。她不需要乐器,而是由人声喉咙唱歌发出神音,不断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张设<光环>防御。
这名就连杀意都澄澈无瑕的死亡天使仿佛质问似的看着仁的脸。在他的脸庞旁边,大气炸裂开来。
眼睛差点被炸毁的仁在地上翻滚后,用手臂护住头脸奔跑,想要找树木掩蔽。第二道、第三道沉重的冲击轰在他的手臂上,削去他的皮肤,把手骨打得疼痛欲裂。不管是靠近她还是距离十公尺远,攻击精准度都完全没有改变,招招取命。仁就像是丧失距离感一样,被精准的攻击逼得喘不过气来。每一次攻击都像是预先知道他的动作一般,破坏力自然而然地往要害处而来。
“老师,不要勉强!想接近这家伙是不可能的。”
仁也终于逐渐明白这攻击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神音魔术是在声音转变为神音的瞬间与位置展现奇迹,在空中传达的声音因为低音比高音更容易耗损,因此经常产生变质,一般的神音魔导师无法精准控制魔法展现的位置,不经由诱导的话魔弹就打不中目标。但是艾蕾诺尔却能够让魔法显现在她看准的位置上。
“原来如此,这是能够闪避魔法消除能力的无形魔弹啊。”
仁总算躲到树木背后,护住鲜血淋漓的左手。消除魔法需要一段时间,就好比他是在鹰形魔弹飞过来的期间加以破坏一样。再说如果魔法消除是在一瞬间就能完成的现象,魔炎就只会依照魔法的强弱引起瞬间性的爆炸,而不会起火不断燃烧。正因为魔法消除是靠着持续观测累积、不断破坏奇迹的持续性现象,所以才无法彻底除去没有轨道、没有弹体,只在命中目标的瞬间展现威力的魔法。
“万全的应对……吗。这下可麻烦了。”
似乎每过一秒钟,仁就更深刻体会到自己的胜算渺茫。既然这样,那就不要靠恶鬼的观测,让魔力型之中威力最强大的圆环大系力量与<破灭化身>的数量来突破吧。
少女好像要大声吹笛似的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带着俐落断奏的特殊唱法实现超高速节奏,发出十六个单音节神音。
“这是什么?”
梅洁儿集合三人之力施展大气防护壁,才总算挡下这不晓得是机关枪还是霰弹枪的魔弹乱击。接着圣骑士的长剑更挟着逼人气势刺来,第四个梅洁儿放出雷光,虽然还是被<光环>挡开但也勉强用大气急速膨胀的爆裂震开剑锋。
聚集四人之力竟然还被逼得只能一味防守。
“梅洁儿,快退下!这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破灭化身>并非只是增加人数的方便魔术,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管增加到几个人,梅洁儿这个构成圆环的存在还是只有一个,所以发动<化身>时的梅洁儿必须所有人都完全相同,只要当中有一人受了一点擦伤而破坏了等质性,就好比完全拉开的橡皮筋因为一点小缺口轻易断裂那样,名为鸦木梅洁儿的所有存在都会消灭。
“可恶。她动手的时候为什么能这么狠!”
仁出声骂道,然后用麻痹感持续不退的左手护住身子,朝圣骑士冲过去。那天他和绊去玩具卖场的时候,圣骑士尼可莱·巴尔特曾经称赞这名少女骑士“纯净无暇”。但是玩具卖场里对孩童的要求来者不拒的大姐姐在战场上却化身为魔鬼,对视为威胁的孩子(梅洁儿)下手时毫不犹豫,持剑少女的这份纯洁在仁的眼里看来让人觉得非常悲哀。就算在面对神意时纯洁无瑕,但是当中却没有艾蕾诺尔·纳刚这个年龄大概与绊相仿的个人意志存在。
“你不要太过分了!”
虽然在生死相搏的时候不分大人或小孩,但是仁的心中还是不由得涌起一股无名怒气。他压低姿势,挺肩撞向追杀梅洁儿的艾蕾诺尔背后。圣骑士回身就往肩膀高的位置一剑砍来,仿佛要将夜风一刀两断。仁擒抱住她披覆铠甲的腰间,斩断数十根头发的魔法白刃瞬间从他的脑袋掠过。
在冲撞上的那一刻,仁碰到铁铠的肩膀一阵剧痛。他发动魔法消除,两手环抱还在施展<光环>的艾蕾诺尔那意外纤细的身躯,紧紧箍住。
“唔喔喔喔喔喔。”
仁动员视觉、听觉、嗅觉、皮肤触觉,一口气将防御魔法彻底烧成魔炎,直接把少女连同沉重的金属铠甲扛在肩膀上,加上自己的体重用力往地上摔落。失去奇迹护身的艾蕾诺尔右盾着地,沿着平顺的斜坡滚下去,跌得灰头土脸。
“梅洁儿!你没事吧?”
为了避免攻击魔法失控,仁停止消除能力之后转过头去。这时候几位梅洁儿手中聚集着雷光,正要释放出来。
“老师,你在做什么?只有现在——”
背部撞上树干还无法起身的少女圣骑士仿佛要刺穿大地似的持剑插在地上。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影子化作上万段碎片从那一点卷起一道漩涡四散飞驰,接着周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怎么会这么安静。
这异样的感觉让仁历经千锤百炼的直觉发出最危险的警告。如果神音大系创造出一种造成无声的魔法,而且在生死搏命的关头使出这招的话,那么目的就是为了排除杂音。就好比操控大规模能量的科学实验必须在极严苛的环境管理条件下进行一样。
在这个完全没有杂质的世界当中——极为精妙复杂的神音响起了。
“快把化身收回来!”
仁把他的学生推倒在地,护在身后。这是超高精度神音。这种神音不是为了让非神凡人在战斗中演奏,容许某种程度的走音。需要真正最精准声音用来当作<世界索引>的纯正神音魔法,化为神之拳爆发出来。
压倒性的破坏力无声无息地恣意逞威,以强大的力量突破仁仓促间使出的消除能力。狂风与沙土就像是大石头般重击仁的后背,硬是把他按倒在地上。
仁举目望去,夜幕之下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让他害怕地牙齿打颤。耳朵因为耳鸣什么都听不见。
“老师!老师!”
仁被梅洁儿摇起来,于是鼓起勇气解除消除能力,仰起头确认现场状况。
仁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意识还没清醒过来。当他知道这不是错觉,无力感以及对死亡的觉悟冷冷地揪住他的心脏。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有两个人。
“我也要使用<化身>( Angelo )了。”
因为神音是世界的<索引>,所以并没有<你>、<这个>这类的抽象概念存在。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用来表示观测者魔导师本身的<我自己>。这种每个人都各自有些许不同,必须靠自己去发现的神音会把<我自己>,也就是施术者本身从世界当中分抽出来。因为真正的艾蕾诺尔就在这里,所以另一个艾蕾诺尔只能以<影子>的身份存在。这就是神音大系魔术中的<化身>,<波影化身>( Shadow·Avatar )。
其特征就是——
一身伤痕累累的仁硬是驱使全身发出哀嚎的肌肉站了起来,然后使出魔法消除能力把保护少女骑士的奇迹烧尽。虽然拖着失去魔法的沉重铠甲,但是艾蕾诺尔的脚步仍然没有停下来。仁告诉自己对方也和他一样痛苦害怕,如果不这么相信的话,他的意志力就会溃散。
鏮的一声响。
匕首架住长剑的清亮交击声在山林间响起。没有了雷光与魔剑绽放出的白光,整片深邃的山林一片昏暗,就连彼此的脸庞都看不清楚。但是仁可以清楚听到艾蕾诺尔急促的喘息声。
“果然不愧是公馆最引以为傲的鏖杀战鬼。”
仁转身沿着骑士手腕外侧翻过去,过程中始终抓着骑士穿戴着铠甲的手臂。
虽然仁已经打算进行对抗魔导师的基本战术近身扭打,但是艾蕾诺尔却丝毫没有要防御的意思。就在那一瞬间,仁好像看到幽灵似的,感到毛骨悚然。
“快躲开!”
仁听从梅洁儿有如惨叫般的呼唤,就在他放开对方的手臂弯下身子的同时,一股疾风切过原本他脖子所在的位置。
刚才躲过魔法消除的<影子>,<波影化身>还在活动。这下子几乎等同于和二对一,而且仁根本还看不到其中一方。
“<影子>在哪里?”
就算仁想要抓准影子把它消除掉,但是他现在看不到魔法,完全不知道<波影化身>在哪里。
“左边!不对,移动了。在正面!”
仁认为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于是解开了魔法消除。就在解除的瞬间,<波影化身>恰好出现在他正面,正要举剑刺穿他。仁的身子赶紧一翻,同时间<影子>的凶刀也划过他的胸口。
魔弹紧接着在仁的额头上炸开,立即血溅当场。立足不定的他继续遭到攻击,身躯、腿部、肩膀都被未经消除能力削弱威力的‘无形魔弹’击中,如果打中要害很有可能会致命。仁只是拼命用手保护眼睛避免视力被剥夺,同时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进,试图掌握状况。后来终于连手中握着的匕首都被击飞。
<波影化身>也和<破灭化身>相同,能够单独使用魔法。数量变成两倍的无形魔弹重击仁的身体,把他一点一点向后震开。不对,只有魔法技能与艾蕾诺尔完全相同的<化身>紧盯着他。骑士本人似乎打算各个击破,尽管配戴铠甲的双腿在崎岖的地面举步维艰,但是她仍然提着长剑,一步步追赶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试图掩护仁的孩子(梅洁儿)。
“快退下!你会被杀的,退下!”
仁把视线集中在<波影化身>的头部一点,发动魔法消除。用不着完全破坏<影子>,只要能够封住敌人的嘴,他就可以去救那个年幼的小魔女。在消除发动的同时,就像是反映出应该正被魔炎焚烧的<化身>损伤一般,击中仁的魔弹数量也随之逐渐减少。之后等到仁确定已经没有任何动静而解开消除后,他所看见的是——
宣告死亡降临的概念魔弹化作一群白鸽被释放出来,数量超过五十只。
这么多的数量既躲不了也挡不住。艾蕾诺尔用<化身>吸引仁的注意力,移动的同时在仁的视线范围外不断化出这些有翼魔弹。能够确实避开魔法消除的最有效方法是什么?只要把奇迹设置在无法观测到的死角就可以了。
“快逃啊!”
一阵男性哀痛的嘶吼声响起,那是仁自己的声音。
铠甲骑士喘着大气,已经进逼到梅洁儿身边不远处。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胜负已经底定了。少女刻印魔导师呆站在原地,对仁露出僵硬的微笑。她始终没有逃避即将到来的命运,闭起眼睛勇敢面对。就如同童年玩伴所说的一样,神和瑞希这种把刻印魔导师当作消耗品用完就扔的专任官才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梅洁儿死在他面前,他心中某种重要的事物一定也会跟着死去。所以仁忍不住拔腿狂奔,同时发出一阵莫名的咆哮。
仁满脑子想着不能救人的奇迹就消失吧,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一切,把魔法烧毁。浑身是伤的他脚程远比穿着全身重铠的圣骑士更快,但就算他把骑士制伏在地,来不及完全消除的魔弹风暴还是会活生生撕裂孩童娇小的身躯。
当他短暂关闭消除能力确认魔法状况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白鸽大小虽然小了一圈,但是数目却增加到几百只,简直有如满天云霞一般。这些魔弹只要魔法结构不稳定就会分裂,冲进来的仁伸手捏碎了最前头的白鸽,瞬间引起一阵爆炸,右手的感觉消失了。
在魔弹与剑刃碰到他的学生身上前一刻,冒牌老师及时赶上了。他认为这是在这无神地狱中发生的一项奇迹。
此时仁的面前只有毫发无伤的梅洁儿,魔法也已经不在了。但是相反的,长剑的剑锋却从背后刺穿了他,从紧邻心脏的位置穿身而出。虽然胸口如火烧般灼热,全身血液脉动的声音吵得就像是在耳边叫喊似的,不过他一开始并没有发觉自己被刺中了。
“……魔弹……消失…了…吗?”
为了让眼前这惹人怜爱的少女能够凭藉自身拥有的奇迹之力逃离这里,仁解开了最后的魔法消除。好痛、痛得难以忍受,身体也使不上力,不过伤害他学生的魔法也已经不存在了。梅洁儿脸色苍白,仿佛忘了该怎么说话似地用力点头。仁同样也是一脸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水横流,连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都不知道。他想要说句话安慰哭成泪人儿的小魔女,但是意识却逐渐模糊,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刺穿他胸口的长剑削去血肉,狠狠地被抽走。鲜血有如雾露一般,从原本被钢剑堵塞的动脉中喷溅出来,力气迅速从他身上流失。在眼前天旋地转的视野中,他撑住已经没了感觉的双腿。仁的口中满是湿黏的血水泡沫,双眼直视击败他的骑士,抬起沉重不堪的臂膀挡在对方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回想起今天早上绊、京香、梅洁儿部还在十崎家,一切是那么地安宁。
在暗夜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
武原仁摇摆不定的视线一边注视着眼前这名浑身溅满鲜血的圣骑士,死到临头的他心中却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虽然没办法去把绊救出来以及不得不扔下梅洁儿都让他感到无比遗憾,但是不用亲眼目睹最可怕的结局,在他心中某处也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尽全力努力过了,这样就能解脱了。一种畅快的感觉瞬间划过心中。
啊啊,这或许就是他想让年幼刻印魔导师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人的背影>吧。
“快逃。”
对梅洁儿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非常嘶哑又含糊不清,几乎难以耳闻。肺动脉破裂让他口中吐出血块,仁一边望着反转的夜空,仰身倒在地上,身体只弹了一下。
可是为什么呢?仁护在身后,应该早就已经逃走的梅洁儿却泪流满面地待在他身旁。她可爱的脸庞哭得一塌糊涂,拼了命想要把前胸后背、麻痹手脚都已经冰冷,愈来愈困倦的他给摇醒。仁的意识逐渐往黑暗深渊沉下去,心中却涌起不想死的念头,还想永远和大家在一起。京香曾经对他说过,梅洁儿想看的不是仁的背影。虽然已经看不见了,她的小手和仁满是鲜血的手十指交缠般地握在一起,感觉好热、好热。
……已经是晚上了吗?晚上就得回家去才行。大家、大家……都在等我。
许多已经失去的怀念物事、从前他打倒的敌人临死前的惨叫、细细数来只有诸多悲苫的过往都伴随着与鲜血相同温度的泡沫一同远去。最后是看到的一片黑暗留下一道道紫色伤疤,把眼前烧灼成雪白——
武原仁的意识在无尽的寂静中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