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萤光》不断在武原仁的公寓里飘飞,彷佛消融在夏日的艳阳下。
那是一个被众人遗忘的故事结局,同时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武原舞花的碎片一直都与核弹相关的事件有联系。其中一块碎片就飘浮在她过去与哥哥一起生活的房间里,化成淡金色泡泡的她一直在等著家人回归。
就算一整个晚上无人回家、就算整天家里空无一人,她依旧在属于她的归处飘荡,因为被卷入核爆而死的她等了长达六年的时间。她遵循临死前的意识,化成点点黏著核弹不放的《萤光》。
──可是唯有一块碎片没有跟著核弹跑,一直飘浮在武原仁的公寓里。
就在八月十四日夕阳即将落入地平线时,舞花终于摆脱孤独。
可是造访被夕阳染成一片赤红家里的人不是她的家人,只有一道没有形体的薄薄影子从大门的缝隙间窜进房内。渗进来的影子站了起来,分离成为一个人以及落在地上的真正黑影。
那是『坏魔法使』王子护豪森。
被梅洁儿用核爆火球砸中的王子护豪森全然烧焦,现在的德行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堆聚集在一起的残骸。可是就算变成这副模样,他仍然还活著。
如今他变成一副戴著银色眼罩的骸骨,若是被这个世界的居民消除魔法就会没命,可是他还是悠悠哉哉地在仁的衣柜里左翻右翻找衣服穿,代替他来不及再生的原有衣物。
「你哥哥有欠于我,所以我要借用他一套衣服……对了,就算你不了解我在说什么,但是好歹听得见吧。要是不能『观测』的话,魔法也就没效果了。」
武原舞花死了,可是还有大量的魔法泡泡存在。那些泡泡应该都是魔法使进行观测行为的结果,这也代表有一块碎片还留有『控制《萤光》的魔法使』的知觉能力。某个抱持著这样想法的人,从核弹在地底下爆炸时《萤光》旺盛的活动中找到了这块核心碎片,而王子护就是被派来的使者。
仁的『老师』很理所当然地把他最好的西装『借用』了。
「Girl,这种不光彩的做法也让我很过意不去。因为怪物都要把女孩抓走了,可是她根本连怪物都看不见。」
王子护对著衣柜的穿衣镜揽镜自照,仔细看看自己变成西服骸骨的模样。他只剩骨头的手喀啦地发出一声响,完全魔术把原本蓝色的衣服瞬间变成怪里怪气的纯白色。
「可是如果错失这个机会,我那些态度强硬的────可不会善罢干休啊。站在他们的角度,对于会────的《真恶鬼》,他们可是又爱又恨呢。」
王子护就像患了口吃,这番自嘲说得断断续续,看起来颇不自然。
「不过呢,他们毕竟救了我一命,我也不能说什么。」
王子护说完后把右眼的眼罩扯下来,似乎表示接下来才是他此行真正的来意。《万有化身》的黑色火炎就像是捕掠小虫子的青蛙舌头,瞬间把《萤光》给吃了。捕捉了人家小妹的黑色火团就这样吞没进王子护的右眼眼窝里。
这间如同消融在夏日傍晚的房间,再也不见发出淡淡白色光芒的舞花碎片。
那道最接近意志的碎片之所以回到公寓房间,或许就是舞花在向哥哥求救。在那久远的夏季,她没能向哥哥寻求帮助。那么一件简单的事,或许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向哥哥求救了。
「但是,我不会道歉喔,毕竟你死都死了。」
顶著那般严重伤势站在炽热的太阳下,不死之人伫立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于是《魔法师》王子护豪森为了让再演魔法师在未来窥视这段『过去』时能够发现情报,在此宣告初始与终结。
「《剑》已经出鞘了,通往──的门扉即将开启。『最后的魔法使』,你打算怎么做呢?」
†
在私立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的教室里,暑假已经结束,而第二学期正式宣告开始。
开学典礼结束后,孩子们一边彼此展示暑假作业与自由研究的内容,一边兴高采烈地聊天。老天爷作美,九月一日是大晴天,比放暑假前又长大些的孩子们经过一段时间后又重新见面了。
梅洁儿也在他们当中。
小魔女身上衣服的色彩比朗朗夏日还深。或许是因为白天没什么外出吧,暑假才刚结束,她的肤色就开始变白了。头上的黑色缎带滚著白色蕾丝边,表情也像洋娃娃似地紧绷。
梅洁儿认为她杀死了王子护,这件事想必为她带来很沉重的心理压力。虽然她声称这是刻印魔导师的义务,过去使用的强力魔法也是一个没备防好就有可能会要人命。可是她不可能对亲手杀死一条人命的结果毫无知觉。
国城田事件结束过了两个星期,仁在这段时间完全没有和小魔女见面。他不知道梅洁儿现在生活过得如何,也不知道她隶属于哪个专任官下。《公馆》是非公开机关,他当然无法得知内情。
之后他因为太过勉强自己的身子骨,住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在医院接受各种询问与调查。绊和他见过好几次面,她带著恳切的语气告诉仁,妹妹的碎片不知何时从公寓房间内消失了。魔导师公馆还没有派刺客来找仁,可是他至少明白,现在这种状态属于问题悬而未解,不可能长久这样过下去。
仁站在人声喧哗的教室前一再反覆深呼吸,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踏出一步。他一大早就呆站在走廊上,背上被人狠狠打了一下。
「武原先生,谁叫你好长一段时间没当『老师』,所以才会这么紧张。」
仁甚至没察觉班导祖师堂静香靠近。他竟然这样粗心疏忽,让仁大感头疼。留著一头茶色蓬松秀发的女老师瞪著仁,眼神似乎在诉说著她有满腹牢骚。
「你在暑假期间似乎挺忙的。可是我不会帮忙喔,请你好好努力,自己把感觉找回来。」
祖师堂老师把点名簿塞给仁,握拳说了一声加油,为仁打气。对老师来说,暑假期间并不是休假日。可是仁为了专心处理魔导师公馆的工作,藉故请了一个到八月底的长假。虽然他在八月十五日起就被《公馆》免职惩戒,可是因为住院,中途也不能回到学校。换句话说,在暑期当中根本没出力的仁当然无话可说。
「真是抱歉,从第二学期开始应该就不会这样了。」
然后仁拉开教室的门,振作精神站上讲台进行早上的班会。一旦无法用魔法治伤,没想到就算是一点轻伤要痊愈也颇花时间,所以仁的手臂还包著绷带。
「各位同学,大家暑假都玩得开心吗!」
仁尽全力发出精神百倍的声音。班上三十六名学生不晓得他为什么如此兴奋,全都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唯独鸦木梅洁儿掩著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仁出现在学校不只是胆大而已,根本就是无法无天了。因为他的冒牌教师身分要撤销反而费事,所以到现在还有效。除了国城田身后留下来的核弹,《公馆》现在还有堆积如山的庞杂工作要忙。可是仁跑到小学继续和梅洁儿保持接触的行为,根本就是在向老东家挑衅。小刻印魔导师也明白他这样做是在冒险。
因为她了解个中道理,不晓得是因为忍受不了喜悦还是不安,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虽然梅洁儿努力让情绪镇定下来,可是她毕竟是个孩子,正在等待仁开口说明。
「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就是仁对于「你是何人」这个问题的回答。
「就算我丧失其他身分,我还是六年一班的副班导,你绝对没有必要独自一人承受孤单。」
小魔女的几个同学看到他情绪这么激动,可能觉得很好笑,都笑了出来。因为老师待在学校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师你真的是无药可救了。也对,老师就是老师嘛,当然无药可救。」
说著,心高气傲的小魔女似乎终于忍不住眼泪,双手摀住脸。梅洁儿在那个地底世界说过想要活下去,仁这才觉得他终于把他的答案传达给她了。仁认为小魔女本来下定决心不再依靠他,毕竟梅洁儿在那个地下通道中虽然说要和仁一起找出答案,可是直到最后,她始终都没有提及两人今后要如何一起走下去。
「鸦木,你不用哭。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事,现在我都好好的啊。」
虽然得独自面对风风雨雨,可是仁是自由的。他的自由无拘束,可能会让他在今后严酷的状况下不得不做出最坏的选择。贝尔尼奇那些《协会》的非主流派人士是用水来当作盾牌防止核爆扩散,使得大量的水遭到辐射污染。这些水很有可能会再次流入地底湖。
《协会》太小看核弹。对于高位魔导师来说,只要不受到魔法消除能力的影响,他们就可以百分之百封锁核弹爆炸的威力,同时也有能力治疗辐射线曝晒所引起的癌症以及种种身体障碍。不过日本可是两次遭到核弹飞来横祸的国家,政府可不会这么轻易让步。关于核弹爆炸的事情,仁也特别接受了公安警察的盘问。
就算事情闹得这么大,《协会》仍然对日本提出的公开情报与进行调查的要求断然拒绝。如果国城田在死前想引爆的核弹是《协会》制作的,他们当然会拒绝;如果《协会》暗地里还秘藏著好几枚核弹,他们说什么都会断然拒绝。
下一颗火种已经点燃,下次绝对不光是魔导师公馆和《协会》之间的问题了。接下来要解决的,是一手策划出这次事件的王子护扔出来的课题,很有可能会把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现有的架构彻底破坏。
班长寒川纪子用手指抬了抬银框眼镜的镜脚,用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道理回答仁:
「老师,人家都在哭了,我觉得就算你叫她别哭,她也不会真的不哭。」
回想起来,这个信奉现实主义的班长之前也被卷入发现幽灵地下铁列车的那场战斗中。虽然稍嫌晚了点,可是看到这个一板一眼的少女能够活著回来,依然让仁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也回想起当时那条地下隧道虽然很暗,还是有可能会被寒川纪子看到他的脸。仁很担心自己的身分会不会曝光,一直观察额头反射著阳光的少女表情有没有什么变化。
寒川同学穿著无袖罩衫,衣服上的蕾丝滚边似乎又是母亲亲手绣上去的。她和仁两人目光就这样对上了。少女如点漆般的眼眸轻动,然后向坐在后面的梅洁儿悄悄说道:
「……我总觉得老师的声音和我们在暑假时遇到的人很像……而且他好像一直盯著我看耶,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仁听见她的悄悄话,知道他真的就快要被认出来,脸色刷地变白。可是梅洁儿额上青筋鼓起,站了起来。她的反应就连站在讲台上的仁都吓了一跳。只有在这种时候,少女就像第一学期那样流露出嗜虐的陶醉眼神,从背后伸手探入寒川穿著罩衫的两腋之下。
「你这女孩真的很不检点耶,在夏天的时候学会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引诱人了喔。你就这么希望我把隐藏在你那张扑克脸底下的欲望好好调教一番吗?」
教室里发出可爱的尖叫声。桌椅猛地在地上滑动,其他学生赶紧从她两人旁边逃开。这只是崩毁前的短暂安逸。这段平静的生活最多也只有一到两个月而已,梅洁儿毕业前这段期间不出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一股笑意还是涌上心头。仁的内心充满伤痛与温暖,彷佛用温水清洗伤口一般。
梅洁儿在这个世界最初只能依靠仁,可是现在她与其他人建立起关系。不知不觉寒川纪子已经能够反抗梅洁儿,两人就像是关系对等的好朋友。
「我根本没有引诱你!你要在教室里做什么!?不……不要!拜──托──你──住──手!」
虽然问题不少,可是仁认为这些事物全部累积下来,人际关系就会更广。只不过坐在讲台正前方的女学生低声呢喃的一句话,就把仁这种天真的想法打破了。
「第二学期才刚开始就在搞三角关系啊。」
仁的心脏瞬间如坠冰窖,很不放心班上所有同学会如何看待这两个小学女生之间的嬉闹。
「绝对没有这种事!你把教师想成什么了?」
仁小时候很想有个大人能够陪在自己身边,所以他希望现在的自己能成为那种大人。可是他总觉得他的希望似乎在哪里出了要命的差错。天气明明非常热,他却在第二学期的第一天就冷汗直流。完成暑假日记作业的天瑞岬抬起头来说道:
「老师,你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堕落中吗?」
在成千上万的魔法世界里,只有一个世界遭到魔法的遗弃。这里就是地狱──一个任何人都会面临残酷难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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