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崎京香把行李送到仁的公寓,是在九月二十日的傍晚。
仁结束工作从学校回到家,就看到起居室里多了两个纸箱和一个小橱柜,那都是梅洁尔在十崎家寄居时的私人用品,他见了觉得有些莫名地害臊。
「梅洁尔的东西,就这么些了吗?」
他一开口问,放学回来换好自己衣服的绊便从洗碗池前转头回答:
「我和小梅的房间里,还有两个装着内衣之类东西的箱子。真的可以把衣柜搬到这里吗?」
仁公寓的居住人口,自从绊和梅洁尔过来之后已经增加到了三人。《魔兽师》神和瑞希把梅洁尔像个行李一样带过来以后就回去了。因为她怀疑仁只要和绊两人独处就会出手袭击,所以派梅洁尔负责监视。
「不用在意,我也没多少东西。」
仁的冒牌教师生活也改变了。还是《公馆》的专任官时,他经常因工作原因突然离开教室。而现在就像个普通老师一样,早的时候晚上八点前就能回家。
透过窗户吹进屋的夜风,已经没有了夏天的气息。
绊以开朗的表情对仁说道:
「那么,拜托武原先生准备一下锅垫和碗。要开饭喽。」
夏天的时候,梅洁尔与绊争抢十崎家的厨房,制造了众多杀人料理。而这一回,她是被派来当警犬的,于是便不再下厨。不仅如此,还一直窝在过去仁的妹妹舞花用过的七平米房间不动弹。
「喂!梅洁尔!开饭了!快出来!!」
小魔女从古旧的推拉门后,带着好似无法宣泄的怒气回应道:
「……今天不想吃。」
鸦木梅洁尔,似乎因为被当作没用的废物对待,心里相当受伤。
「这也没办法呀。是神和做的决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的,总会有这种时候的嘛。」
从仁这里继承监督梅洁尔职责的神和瑞希,手下有众多刻印魔导师。瑞希只有想要方便的传送魔术时才会需要梅洁尔。
倒不如说,监视仁是只有她能做得到的工作。然而自尊心甚高的少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一点。
少女粗暴地将推拉门摔开。
「反正老师你只要我不参加战斗就满足了是吧!想笑我就笑好了。这样伤害我的尊严,你很开心吗?还是想要教会我不甘心也是一种愉悦?」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皮肤仍如幼童般细腻的魔女出现在门后,因为推门时太过用力,甩得长长的黑发漫天飞舞。鸦木梅洁尔抿起樱色的嘴唇怒斥:
「只是什么?想要对我做什么就不要犹豫!明明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在女孩子讨厌的地方撩拨,太无礼了!」
梅洁尔捂着自己充满傲气却一马平川的胸膛大声叫道。她和被《公馆》解雇的仁分道扬镳,选择了刻印魔导师的修罗之道,因此两人本该只剩下小学老师和小学生的关系、只能在学校碰面才对。如今在这间公寓里待在仁身边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就很尴尬。
仁一直很担心分别之后梅洁尔会被安排怎样的工作。在他们共同经历的最后一个事件——夏天的核弹恐袭事件中,她就曾在从地下返回的电车中低下头,因为害怕自己可能真的杀了人而颤抖不止,又逞强得让人心痛。
「你没必要着急成为大人。不管你选了什么路,也随时都可以回到这里啊。你有权利看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好成长,快乐地活下去。」
然而,这话对自己逼自己的少女只有反作用。
「别小瞧我!我可是刻印魔导师,我不是为了开心才来这个世界的!」
绊估计是放弃了让仁帮忙,自己把碗筷摆在茶几上。随着日常杂务的稳步完成,浇在汉堡排上的番茄酱散发出香气,挑逗着仁的鼻孔。
「在地下战斗的时候,我还觉得老师你稍微有点变厉害了呢。结果一变自由就整天浑浑噩噩,真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梅洁尔如同对丈夫发泄不满的主妇一样说罢,便嘟起嘴唇。仁没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愿望,只是想好好过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然而她有自己战斗的理由。
「梅洁尔,我——」
可是肉排和新鲜番茄酱溢出的暴烈香味,不允许他们的对话进一步严肃下去。
「好怀念啊!这张照片,是内藤先生吧。内藤先生的夫人,据说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呢。」
脱下围裙的绊一脸怀念地看起了照片。
「绊你不要插嘴!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绊你也清楚的吧。」
绊细心地将照片叠好放在茶几上。
「小梅,我觉得你这种态度不太好哦。」
绊反对不再是《公馆》职员的仁再去涉足危险。
「绊?你真的清楚自己处于什么立场吗?你要不要试着动动你的笨脑袋,好好看看自己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住口吧梅洁尔!」
仁怒声喝止。绊是魔法使,并且继承了一般认为已经灭绝六十年的再演大系魔法,也正因为此在六月被《协会》的宿敌神圣骑士团盯上。如今,绊误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敌人没有理由放过她。她现在就是一个会吸引敌人前来的信标。
而仁则在之前事件的最后,亲手杀死了绊的养父——仓本慈雄。仁并没有告诉绊自己犯下的罪、以及她的父亲才是一切的黑幕这件事。
他的制止语气过重了,以至于让绊愕然得如同刚从幻梦中惊醒。
仁在摆满菜肴的茶几旁坐下。他很想为陷入寂静的餐桌取回一点温度。
「哎呀,怎么说呢。就算是拟似家人,一家子的顶梁柱处于实质失业状态,的确是会害得家里气氛不好。」
「哎……啊、才没有失业呢!武原先生有在上班的呀!」
从暑假之前到九月份的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梅洁尔和绊寄居在十崎家的时候,客厅里有着家人般的奇妙团结感。而今天餐桌周边萦绕着的,是对未来的不安。
「来吃饭吧。吃饱肚子,说不定就有好想法了。」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米饭味增汤和汉堡排,桌上还有蔬菜炖鸡,以及昨晚剩下的腌萝卜和拌黄瓜。
梅洁尔看来还是无法彻底抵抗对美食的欲望,动作缓慢地就坐,说了一声我开动了,然后吃起了饭。
使用筷子已经很熟练的小魔女,夹了一块腌萝卜放进嘴里。
「老师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悠哉?现在的状况已经和暑假时不一样了哦?」
梅洁尔可能是因为在意绊,刻意憋出开朗的声调。“改变了”的,不只是仁他们的人际关系。在核弹恐袭事件中,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留下了一枚核弹,表面上遵守无核三原则的日本政府,必须在暗地里将之处理掉。另外还有地下都市居民们的待遇。有许多事让人担心。最关键的是,在核弹恐袭事件背后穿针引线的前专任官——王子护豪森的真正赞助者,可能正是《协会》。
「暑假之前也没好到哪里去嘛,再怎么担忧也没有用啊。」
「小梅,你每天都太焦躁了。」
「你在担心我?我说过多少遍了,我可是刻印魔导师。」
仁看着围坐在同一个茶几边上的绊和梅洁尔。绊似乎还没感觉到危机的征兆,微笑着回应他。梅洁尔则稍稍回避了一下视线。而仁只觉得眼下的时间无比珍贵。
「我只想好好度过每一天,这样万一发生什么的时候就不会后悔。当然,这个想法可能很陈腐。」
如今的他如果被卷入大规模的战斗,生还的可能性很低。有许多事是一个人做不到的,所以人们才会成立组织加入其中。但现在的仁是孤身一人。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寻找新的能够依附的组织。他只想将这有绊和梅洁尔在的餐桌尽可能延长下去,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哪怕很痛苦,我也会想起今天的回忆,这样就能支撑我设法回到这里。」
然而仁倾诉的感伤,只换来了梅洁尔和绊冰冷的视线。
「……老师你太卑鄙了。又不让我作为刻印魔导师去战斗,回来了又把我当小孩子对待。……还用家人这种词,把我和绊一起概括掉!」
「武原先生说的话,总是听起来挺感人,但没什么确切的实际内容呢。」
少女们还很年轻,所以又性急又有精神洁癖,忍不住想要把目前这种稍有失误就会支离破碎的关系彻底划清。
「老师,我已经受够假大空的话了。差不多是时候明明白白做出决定,我和绊,你到底要选谁?」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么露骨的话题……」
梅洁尔秀丽的手指咚咚咚咚地敲起了茶几。看来在十崎家的生活,让她染上了京香的习惯。
「老师,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说什么不露骨的话题?」
「就是……今天在学校过得如何,类似这样的。」
晚餐座位变成了集中炮击的目标。进食这件事,能让人类回归生物本性,是一种露骨的行为。而与两名女孩子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住宿这件事,则更是属于露骨的行径。
「老师你被魔导师公馆开除以后已经是孤家寡人了。然而绊却到了老师这里,《魔兽师》又派我来监视。你怎么还能像“改变”之前那样吃得下饭?……老师你心里也清楚这种状况根本不可能长久吧?」
「你这逼问人的方式,都和京香姐差不多了。」
反倒是仁幼稚得更像个小孩子。连绊都对他毫不留情。
「……十崎小姐送来的照片,我刚才看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对劲。里面没有我和武原先生两个人一起拍的照片,也没有梅洁尔和武原先生两个人一起拍的照片。我也表达不清楚啦!感觉就像是被躲着一样,总觉得不太对。」
这就是已经不在十崎京香家寄居所带来的变化。绊自己做出了选择来到仁的身边,梅洁尔也为他多少扭曲了一点自己的信念。然而他无法回应给她们任何东西。
没有组织的名目,纯粹因人的心意而构成的关系,虽然美丽但也很脆弱。仁见过许多因感情错位而导致的破灭与互相残杀,因此想要一点寻找明确答案的时间。
「不管是对梅洁尔还是小绊,我都没办法说什么露骨的话——但是,我不论如何都是梅洁尔的同伴,也会永远支持小绊。」
这实在是很自我中心的话,然而并非谎言。因此他非常畏惧对方会有什么反应。晚饭的餐桌上,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
身受极刑、如今正走在修罗之道上的梅洁尔,以凝重的口气向他确认:
「——不论如何?不论我犯下了怎样的罪才堕入到这个世界,老师都能说出一样的话?」
仁坚定地回应小魔女的视线。
「不论如何。哪怕要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这边。……我正是因为离开公馆成了孤家寡人,才能没有顾虑地得出发自内心的答案。虽然可能听起来像是假大空吧。」
与小魔女之间的距离,的的确确缩短了。而对绊做出这种约定,更是要冒拼上性命的风险。正是因为被排除出《公馆》和社会之外,人际关系才比以往更加切实而沉重。
但是仁并不讨厌这种变化。能让别人把过于沉重的东西托付给自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梅洁尔如进行古老仪式的祭司一般,严肃地拿起一把凶器。
「亮出刀来!」
梅洁尔的眼瞳中燃起了孩童般的向往,小魔女将切汉堡排用的小刀伸到茶几中央的菜碟上方。
「小梅,这是……」
仁回想起夏天时由于因玛拉霍提普的魔法而结成的《单恋三剑客》。明明没有被魔法操纵爱意却要干这种蠢事,简直就像滴酒未沾却硬要耍酒疯一样。温暖的笑意不由得从腹底涌现而出。
「绊,还有老师,快点动手。」
绊老实遵从了,不过毕竟刀子上还沾着番茄酱,所以她稍微保持了一点距离没有碰到。而仁则忘记了各种尴尬的问题,痛快地将手中握着的刀子伸出。
绊羞涩地红着脸,像是在为干杯起头一样宣告:
「呃,那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拿餐具干这种事既不礼貌又不卫生,但还是连仁都不知为何有点想哭。
「这次不是《单恋三剑客》了,那起个什么名好呢?」
他们失去了许多无可替代的东西。即便如此,能够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一定有着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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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三人最后起了《晚餐会议》这种没什么品味的名字,会议在闲聊着吃完饭后便宣告结束。
仁与梅洁尔之间,仍拦着名为“刻印魔导师的责任”的天堑。
如同由夏入秋的风景变幻,“变化”也日渐鲜明。对于仁而言,最无法习惯的变化,就是有了休息日。当初,《公馆》的专任官十二个名额里只填了七人,万年人手不足,基本全年无休。
所以现在有了休息日的仁,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九月下旬的星期天,仁在公寓旁边的停车场,从早上开始一直锻炼身体。屋外的炎热使得他稍微一运动就开始冒汗,不过也总比待在室内更能让人静下心来。绊和梅洁尔的私人用品,光是舞花住过的房间还放不下,都溢到了起居室里。一旦运动起来感觉变得敏锐,就会注意到女孩子留下的香气,尴尬得让人屁股发痒。
仁抬头仰望正午的蓝天和白色的太阳。他在《公馆》从格斗教官东乡永光那里学到的训练方法,就是把基础动作反复练习几千遍。这个被砖墙围住的停车场,仁从与《公馆》刚扯上关系的高中时代开始就一直在使用。
即使已经离开了组织,东乡的教导依然是他的根基,这点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人与魔导师战斗时的关键点,并非身体运用而是视线与皮肤感觉。魔法使也会使用剑和枪,而恶鬼在与之刀兵相接时也必须保持对魔法的观测。但反过来说,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切实杀死进入攻击范围的魔法使。
仁感受着踏在碎石地面上的舒适声响,巩固步法,无数次重复躯干和重心的移动。挥肘撕破空气,伴着吐气出拳。哪怕已经被《公馆》解雇,保持锻炼身体挥洒汗水这点仍没有改变。
梅洁尔也说今天好像要练习什么东西,应该是为了战斗所做的训练。但她已经不愿意再让仁涉足其中了。
「真本事怎么可能随便展示?我和老师说不定哪天会全力相搏哦?」
梅洁尔只在“没有工作的话就一起吃晚饭”这一点上做出了妥协。小学里,他们冒牌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倒是没有改变。不过,小魔女有时会接到一个电话,大晚上跑出家门,问她去哪里做什么也不回答。
所以仁只能这样咬牙坚持训练。他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核恐事件中,仁从结果而言背叛了魔导师公馆,为此,曾是他教官的《鬼火》东乡声称下一次见面时就要将他斩杀。
不管走到哪里,都充满了不如意。
仁一时闭起眼睛,然后随着悠长的呼气慢慢睁开。仁的武器只有能以自身意志停止魔法消除这一点。发动魔法消除之后他的视野里,已经不存在任何奇迹。
然而仁在感受到阳光反射入眼睛里之后,突然因眼球的剧痛而蹲了下来。
「该死的庸医。」
这纯属迁怒。夏天的核恐事件中为了与王子护战斗,仁自己切开了自己的双眼。
仁因剧痛和视野的微妙不协调而唉声叹息。
「这么说来,我毕竟是头一回经历用魔法治好破掉的眼睛啊。」
治好他眼睛的人是《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当魔法之中混有这个世界的自然现象时,会产生名为追溯阻力的抵抗力。人类自身的自然生物反应会成为追溯阻力,因魔法而负的伤不会被魔法消除所消除。同理,因魔法而彻底治愈的伤口,不该因魔法消除而再度绽开。
仁感到了迷茫和恐惧,但他还是恢复了与之前同样的反复训练。他为了检查视力是否真的受到影响,做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动作,却发现自己没有捕捉到视野边际的标记物。
他不由得害怕起来,难道修复眼球的魔法真的坏掉了吗。发动魔法消除时,理论上承受消除力最强的就是视觉感受器眼球。消除会沿着时间追溯因果,如果是未来的仁自身消除的果,追溯到过去的因干扰了治愈魔术,视野出现问题就说得通了。
「胡思乱想什么,又不是不知道那帮魔法使的技术,有什么好不信任的。」
他害怕的是,如果眼球出了问题,那甚至有可能与之同时治疗的右臂中的癌细胞也没有治愈。
然而他目前能做到的最好应对手段,也就是信任对方的技术了。
「该死的!不是都去医院检查过了吗,不是检查出来什么问题都没有吗。」
他知道害怕也没有用,但是从惨烈的战场生还之后,仁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惜命的本能。
已经无法再真正集中精神了,仁踹了一脚碎石地面停止训练。为了掩盖恐惧,他从裤子后口袋里取出香烟盒。抓在手中的香烟颤抖不止。
「可恶啊,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东西得亲眼看到才行啊,比如梅洁尔的毕业典礼……」
——不管走到何处,现实都不会如他所愿。
刚治好后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在又阴暗又狭小的地下活动,因此才没有察觉到视野的异常。仁现在感受到的恐惧也是同理。由于当初生活在《公馆》这个又阴暗又狭小的地方,导致对生命的感受能力都麻痹了。如今,仁在“普通”的生活中,渐渐取回了“普通”人的弱小之处:对性命的珍惜。
「你就这么不想死吗?」
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仁转头望向停车场入口。
他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只是,来人的模样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反而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是一名少女,淡金色的柔顺秀发留至齐肩长,皮肤在阳光照耀下分外白皙。身穿稍短但不过火的真皮裙搭配无袖白衬衫。好像是为了弥补相对于成熟的装扮来说有些矮小的体型,鞋跟垫得相当高。
十五岁左右的她说出流畅的日语,更让仁吃了一惊。
「我是神圣骑士团机械化师团所属,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我们都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了,你不会说不认识我吧?」
仁很意外,没想到不穿甲胄的琉琉居然颇有几分大小姐的风范。
神圣骑士团,是号称要让真神降临于《应许之地》的魔法势力。夏天的核恐事件发生的契机就是这些圣骑士的核弹被夺走。琉琉是当时的警卫,正是导致核恐事件契机发生的圣骑士小队的副队长。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被开除,不是专任官了。想打架的话去找别人去。」
少女骑士接下来说的话真正让仁哑口无言。
「圣骑士将军安洁洛塔·尤蒂娜大人说,愿意为你提供庇护。」
仁一瞬间忘记了这里是停车场,忘记了自己本来在训练。仁过去隶属的《公馆》与神圣骑士团是渊源已久的仇敌。并且还有一个名字更让他战栗不已。
「《至高之人》安洁洛塔·尤蒂娜——」
安洁洛塔·尤蒂娜是仅在二十岁时就跻身圣骑士将军之位的天才。另外也是仅花了十年便将机械化骑士队的机械装备提升到能够投入实战程度的现代最强神音魔导师之一。在这个世界的魔法相关人士中,比相似大系的《近神者》葛兰·阿萨雷更加名声显著。
如同要剥露出仁心中冰冷的绝望,琉琉轻蔑地说道:
「从这里走到公馆本馆也就只需要十分钟左右吧?虽然我穿的是日常便服,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我这么简单进入到这里……你们就打算用这种连监控都没工夫做的垂死态势来迎接圣骑士将军安洁洛塔吗?我看你们已经算是完蛋了。等着全军覆没吧。」
他不禁回想起记忆中的炽烈战火。上一次圣骑士入侵是在三年前,有一千人规模的圣骑士群体传送至了神奈川县厚木市。
结果导致专任官中一人死亡、一人重伤隐退、一人对公馆彻底失望。六百名刻印魔导师中只活下来一百九十名。《协会》在贝尔尼奇之前的上一任协调官被艾蕾诺尔斩杀。十崎京香的双亲亡故,《魔术师》王子护豪森也离开了公馆。而遭受如此大的损失,还是在圣骑士将军未出动的前提下。
仁全身的热汗已经换作了冷汗。
「在这个国家发生过许多次和神圣骑士团的大规模战斗。比如三年前的那次入侵。战后初期那段时间貌似更严重。即便如此,《公馆》还是存活了下来。」
仁本能地为前任东家辩护。然而琉琉露出穷追不舍的笑容,逼得仁回想起了高中时代的记忆。
「被割离于情报之外的士兵真是可怜。《协会》与《公馆》目前已经停止了联络哦。」
听到这个消息,仁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不幸料中。《协会》本来是与日本政府有协作关系的魔法使势力,然而自夏天以来,其行动过于自说自话,仿佛已经不在乎双方的关系是否会破灭。
三年前的入侵、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混沌之中,魔导师公馆都与《协会》合力与圣骑士作战。然而一切都“改变”了。安洁洛塔的来袭,或许就是盯上了这个时机。
「能被安洁洛塔大人捡走,你还真是条幸运的丧家犬呢。」
「我也想过,既然组织解雇了我,那么应该也有势力想把我当道具利用。只是唯独想不到会是神圣骑士团。」
他的眼前如同横亘着一堵高墙,让他看不见前路。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想保护梅洁尔和绊。自由之身,正是他现在最大的武器。
仁沙哑地问:
「条件是什么?」
真是谎话连篇。
他觉得自己堕落了,不由得咬紧牙关。从仁还在《公馆》时开始,那温暖的其乐融融之景就一直“不变”地受到威胁。至今为止都是十崎京香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做出艰难的决定。而现在仁成了孤身一人,他必须成为自己不喜欢的狡诈之徒。
「一旦背叛过一次,就会屈从于叛徒的本能啊……不愧是王子护一脉,不知廉耻。」
仁是个成年人,所以做出了厚颜无畏的假笑。在他的交际圈中,一提到能够毫无操守地与打算背叛的对象握手的人,那便是王子护豪森。因此仁强忍着厌恶,模仿起记忆中的王子护。
「如果我不知廉耻,那主动找我的安洁洛塔岂不是连不知廉耻都不如?明明知道我杀了多少圣骑士,她还真是大人有大量啊。」
少女骑士有着精神洁癖。琉琉就如同过去的仁对王子护一样,夸张地皱起了眉。
「不要太自以为是,你以为自己很有价值吗?」
要惹怒一个纯粹的人,仁只需要把王子护对自己说过的话说给对方听就行了。
「你还是个小姑娘,不懂判断价值。被家长派出来跑腿的小娃儿,乖乖完成任务便是。」
「这是你活下去的最后机会,《沉默》。神圣骑士团能够为你提供安全的住所,不论是《公馆》还是《协会》都无法向你出手。你想救梅洁尔·阿琉夏的话,只要将她带到美国,连日本政府也无法干涉。要让一个刻印魔导师完全自由地活下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既然交换条件是我和梅洁尔的命,那你们想要的,是小绊吧。」
琉琉没有回答仁的问题,她的沉默,就已经宣示了真相。
「你们还没有放弃改变历史吗?」
仓本绊使用的再演大系,是对“过去”造成干涉的魔法。圣骑士们曾于四千五百年前,试图在《巴比伦之塔》呼唤神明。六月的巴比伦事件,就是他们希望借干涉“过去”的力量让曾经的失败变为成功。
这就意味着他们再次盯上了绊的性命。为这个世界带来神明是圣骑士的夙愿,一旦成功改变历史,他们便会杀了绊,否则一度改变的历史有可能又被改变回去。
「你们想让我背叛小绊吗?」
圣骑士不是为了仁,而是为了收买给绊设下陷阱的内奸而来。琉琉就像是被大人强行安排工作的小孩子一样,脸上充满了不悦。
「我是反对让你加入的。你杀了我那么多同胞,还蛊惑了姐姐,应该早点去死才好。」
九月的强烈阳光下,琉琉白皙的面容,由僵硬的表情中显露出泥沼般的恨意。眼前的少女,过去将一名圣骑士称为「姐姐」。前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仁在与绊相遇的巴比伦事件中也曾与其以死相搏。琉琉之所以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任务,也是因为艾蕾诺尔就在工作地点附近吧。
少女突然察觉到自己中了挑衅,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信息,气得用力握紧了拳头。
仁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琉琉不知不觉间呼吸急促了起来,淡金的前发也乱了几分。
「明明姐姐现在都无家可归,凭什么你却能悠哉游哉地过活?」
艾蕾诺尔·纳刚在核恐事件中遭到了神圣骑士团的流放。如果安洁洛塔要来日本,她不可能与之相安无事。
「安洁洛塔派你来做今天这种事,是为了惩罚你吗?因为你被王子护他们抢走了核弹?还是说,是你为了救艾蕾诺尔而自告奋勇?《至高之人》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安洁洛塔将军只是托我向你传话,『愿你心怀喜悦,展露笑容』,仅此而已。」
看来这一次的敌人强大且“异常”,仿佛要毫无邪念地将一切不分敌我地摧毁。
战斗没有结束。
仁突然打了个寒战。艾蕾诺尔的状况非常绝望,但实际上他也差不了多少。好不容易得到的小小餐桌,实在是太过欠缺防备。
如今的仁,若是公寓遭到袭击连个能安全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更没有能够隐藏起来等待风暴过去的避难所。
仁不禁从停车场向公寓望去。琉琉见状,好像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终于传达到了一样,露出满足的微笑。
「《沉默》——你难道真以为自己能够称心如意地活下去吗?」
仁朝琉琉瞪了过去。面对少女骑士不自然的游移眼神,反倒是仁的呼吸乱得更加厉害。
「人总是有极限的。下一次,就轮到你失去了。」
在他的房间,生活着绊和梅洁尔两名少女。现在迫至眼前的抉择,就是要让他为了拯救其中一方而舍弃另一方。
「你错了。我不论如何都是梅洁尔的同伴,也会永远支持小绊。我承诺过了。」
仁的理性冷酷地告诉自己,在即将到来的血腥战场之中,这终究是不可能的。
平稳的时间以比他想象中更加残酷的方式告终。仁将在没有组织援助的情况下被充满绝望的战场吞没。这都是因为仓本绊在他身边。神圣骑士团再次盯上了身为再演魔导师的她,想要利用她改写历史。
他向自己质问,自己能否将之保护到底。若是《鬼火》,若是那名在不远的未来便会与仁做个了断的武者,应当会说,这便是男人的志气。
「替我告诉安洁洛塔,我不会出卖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是吗。那么下次见面时,就不客气了——」
于是琉琉便转身离去了。
离去之际,松了一口气的少女,脸颊恢复了少许柔和与圆润,看上去应当与笑容很是相配。然而下次见面就是在战场上,仁将要在那里与只比梅洁尔大两三岁的琉琉互相厮杀。
仁被一个人留在停车场中,只觉得欲哭无泪。在变革将要来临之时,天空显得更加高远,漫然铺展的广袤青蓝之中,不含一丝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