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三 永梦的尽头

  吉香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像这样在这里等了好多次,虽然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但今天依然内心小鹿乱撞。

  这心跳声该不会大到连周围的人都听得见吧?想到这里,吉香就赶紧将手遮在心口上。

  总是被春生笑说大过了头的胸部,如今却是整片飞机场,没穿内衣、也摇不起来。

  每天一早细心编整并戴上头饰的秀发,也成了普普通通的短发。

  奸不容易才将睡乱的头发压平的吉香,不停地注意它们是否再度翘起,并不时往剪票口方向看去。

  离两人相约的时间只剩十分钟。

  只不过因为时间并非早晨,身上穿的也不是制服,吉香便紧张不已,甚至无法想象昨天还站在同一个地点过。然而,这并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紧张感。

  再十分钟……就连这十分钟,也必将成为珍贵的回忆。

  吉香闭上眼,大大地吸了口气。这时——

  「果然不行啊。」

  「咦……」

  本该从前方传来的声音却突然在耳边响起。吉香惊讶之余回头一看,一名少女正带着既端庄又有些淘气的表情站在自己背后。

  「真琴少爷……!您一直都在吗?」

  「在吉香来以前就一——直在这里了哦。虽然还想多看一点妳等人的样子,不过果然还是不行。」

  「不行是说……?」

  「只是看的话太可惜了嘛。」

  一瞬间,淘气的笑容从真琴脸上消失。吉香被那澄澈的目光注视着,心跳速度更是飙高。

  「真琴、少爷……」

  「来、我们走吧。」

  真琴优雅地转了半圈。那未经编结的直顺黑色长发也随之起舞。这时真琴回过头来,向吉香伸出右手。

  任谁都明白这动作所代表的意味。小时候,在他们真——的还很小、真琴口口声声喊着小吉时,吉香的手也总是被包覆在他的右手中。

  然而曾几何时,他的手却不再向她伸来了。

  此时此刻,那只手就在吉香面前。

  吉香在真琴的邀请之下也缓缓抬起了手,却在途中因犹豫而停下动作。但真琴只是微微一笑,便抓住了那只手,轻轻一拉。

  「…………!」

  吉香在这突如其来的一拉之下失去了平衡,往前倒去,同时也为了不让自己跌倒而下意识地抓紧真琴的手。

  「啊……」

  「……我们走吧,吉香。」

  回握着的手是如此温暖。吉香打从心里希望胸中这份鼓动永不消散,站到了真琴身边,一起踏出脚步。

  平时吉香总是跟在真琴背后数步之遥,来到这里后为了保护真琴,却往前多站了一个身体宽的距离。

  不管是在上学还是回家的途中,吉香都为了让真琴免于那龌龊男子的侵扰而稍微走在真琴前头。

  但是现在不在前也不在后,而是走在身边。吉香配合着真琴的步调在对方身边走着,深怕一个差错就会让两只手分开。

  「要小心不要被挤散了哦。」

  「咦?啊、好的。这里真的好多人呢。」

  吉香看看周围说道,真琴露出微笑。

  「难得假日天气那么好,不到户外活动活动不是很可惜吗?」

  「就是呀。大家都……很开心的样子。」

  尽管是假日,但吉香周围还是像在学校里似地,挤满了同年纪的年轻人,差别只是制服的有无罢了,而且大部分都像现在的吉香他们一样,手牵着手。

  「难道,吉香妳不开心吗?」

  「没、没有啊,怎么会呢?」

  「那么,妳现在心情怎么样啊?」

  「怎么样啊……」

  真琴直盯着吉香的脸看,让她不禁害羞地低下头来,小声地说「很开心」。

  「那就好。吉香?」

  「是?」

  「……今天就让我们开心地玩个一整天吧。」

  「……是!」

  对真琴——正确来说,对真琴所寄宿的少女麻琴虎视眈眈的男子贵史,正有如毒蛇一般不厌其烦地在真琴四周打转。

  虽然吉香已经从被调换过来的麻琴那听过部分情况,不过贵史过分的执着实在让吉香思心。相比起来,不时以债务要挟而稳坐未婚妻宝座的贵子还可爱得多了。

  尽管吉香现在是以吉朗的身分过活,但还是以保护真琴的人身安全为最高行动准则。相对的,贵史也以抢夺麻琴为第一要务,无论何时何地都可能出现在他们面前,真令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大学生。

  据真琴推测,麻琴的行动模式已经被贵史完全掌握住了,因此吉香便建议真琴作出模式外的行动。吉香从真琴模样的麻琴那儿也听过不少有关这世界的事,从那些描述来推敲,真琴只要到麻琴平时不会涉足的场所,就有机会躲过贵史的埋伏。

  从一如往常的见面地点出发,到搭上电车之后,真琴盯上了电车里的一对情侣,还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看来他打算跟着这对情侣移动。

  那对情侣转了一次电车后,来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这里的人潮,比起麻琴放学后会跟同学们顺道逛逛的当地车站附近,更是无法想象地汹涌。万一贵史真的追到这儿来,这里的人潮能让他不易跟踪,要甩开他也相对更容易。

  踏上陌生城市的紧张感一闪而逝。吉香已经好久没如此放松地在街上漫步了。

  「那是什么啊?」

  哪里有人群众集,真琴就马上跟到哪里。这个世界对原本好奇心就十分旺盛的他而言,有太多不一样、不曾听闻的事物,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充满兴趣。

  真琴拨开人群来到最前面,只见一名化妆奇特、服装五彩缤纷的小丑正在表演精采的特技。他将五、六个红色的小球抛向空中,还不时来个三百六十度大转身、或者是将他的红球鼻子混入球阵里一起抛要、故意等球就要坠落地面时再飞快地将之捞起等等,动作诙谐逗趣,让人打从心里自然地发笑。

  「真琴少爷,他好厉害哦!」

  「吉香。」

  「是,有什么吩咐吗?」

  「少爷就免了吧。」

  真琴看着小丑,口气明确地说道。只不过,对于吉香这名服侍真琴的女仆而言,实在无法轻易省掉称谓,她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让真琴看了不禁噗哧一笑:

  「我没有要勉强妳的意思啦,只是没有情侣会那样称呼对方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说起来,妳现在这个样子,叫吉香也有点怪怪的……对了!我今天就叫妳小吉吧!」

  「咦……」

  「既然我都叫妳小吉了,那妳就叫我小真吧。」

  那是他们年幼时,只有真琴一人对吉香用的小名,以及真琴只让吉香称呼的小名。在吉香开始懂事,知道自己所处的阶级立场之后,这小名就被吉香深锁在心里。

  佣人是不准如此亲昵地称呼主人的,所以这小名对吉香来说也只能留在回忆里了。

  「…………」

  真的该如此称呼他吗?就像是对这份踌躇有所响应似地,真琴将吉香的手握得更紧。

  「只有今天……就只有今天而已哦,小吉。」

  这温柔的声音,让吉香的心「噗通」地用力跳了一下。她就像要挥去眼角泪水般用力眨眼,口里吐出这珍藏已久的言语:

  「……小真。」

  这回轮到吉香将手握紧。握得太紧反而弄痛了手,这让他们不禁相视而笑。两只手在笑声中放松了力量,但依然相系。两人的手紧密又柔和地牵在一起,一同观赏着小丑鲜活的表演。

  (……小真。)

  吉香又在心里咀嚼了这小名一次,而真琴也彷佛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转过来对吉香说:

  「有一种东西,我很想让小吉妳吃吃看耶。」

  「想让我……吃吃看?」

  「在那边。」

  尽管真琴说这条街他是第一次来,但脚步却一点也不迟疑。

  「那边是……」

  「我刚刚来的路上有看到哦,虽然不是我之前去过的那家店,不过我想味道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还以为真琴戚兴趣的地方都一一探访过了,没想到他还注意到了其它的场所,这让吉香相当讶异。吉香光是为了跟紧真琴就耗掉不少精神,根本没空闲左顾右盼。

  最后终于来到目的地的真琴,停下脚步指着立在店门口的大型广告牌说:

  「妳看,就是那个。」

  「……可丽饼……?」

  吉香念出广告牌上的文字,不解地歪头。

  吉香他们的世界也有可丽饼,八千代也偶尔会拿它作为正餐或是点心。可是吉香所知的可丽饼并没有这样折起,也没有满满的馅料。

  「有很多种口味哦,可以加入巧克力或是香蕉,还有鲜奶油、卡士达酱或是冰淇淋的哦。」

  吉香的视线跟着真琴的指尖在广告牌上游走。虽然都是折起来的饼皮,不过广告牌上的十多张照片里,每一种口味的内容都不太一样。

  「真的有好多种哦……」

  「可是啊……」

  「可是?」

  「可丽饼就是要加草莓嘛!」

  吉香听他这么说,微笑了一下。真琴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草莓。

  「妳要选哪个?」

  「真……小真帮我选好了,这么多种有点难决定。」

  「还真像妳呢。那……这个怎么样?」

  真琴所选的,是在鲜奶油上加了草莓切片,再淋上草莓果酱及彩色巧克力颗粒的口味,在整个选单里是属于内容较单纯的类别。这么一来,就能更确实地品尝草莓的滋味。

  「奸像很好吃耶,那我就选这个吧。小真呢?」

  「我也跟妳吃一样的。」

  将点餐工作交给真琴之后,吉香四处看看是否有个地方能坐下来好好享用,可惜店就设在路边,并没有准备桌椅。就在她还在为此伤脑筋的时候,被折成锥筒状的可丽饼已经来到了她眼前。

  「给妳。」

  「谢、谢谢您。」

  「来、我们走吧。」

  「……?要去哪里呢?」

  「哪里都好哇。说到这可丽饼啊,在这里是要这样吃的。」

  真琴大步迈开,并将手中的可丽饼咬了一大口。

  「咦……!?」

  「就是要边走边吃的东西啦。妳看,他们也是。」

  跟在吉香他们后头点餐的情侣,在接过可丽饼之后,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交互吃着同一个可丽饼,往刚才有小丑表演的那个广场走去。

  真琴又咬了一口给吉香看,吉香也学真琴的样子,边走边咬了一口。

  「呜哇……」

  才想说不管是鲜奶油还是饼皮都应该比不上八千代做的好吃,没想到还真是香甜可口。是因为第一次边走边吃呢,还是因为——

  没拿着可丽饼的手中,有着同样大口咬着可丽饼的真琴的手。注意到吉香看着自己,真琴瞇起眼笑了笑:

  「好吃吗?」

  「……真的很好吃呢。」

  「要是我们这样子被东金看到,一定会吓死他老人家吧。」

  管家被这严重违反礼仪的行为吓得脸色发青头晕目眩的场景,似乎还不难想象。即使不是东金,而是被八千代看到,她一定也会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真的……很谢谢您。」

  「咦?」

  「没什么。那个,我们等一下要去哪里呢?」

  「这个嘛……啊!那里聚了好多人喔!」

  拿可丽饼在街上边走边吃——在神经紧绷的日子里,也许只有今天能够如此放松吧。也只有今天,才能够这样手牵手,跟真琴一块儿散步。

  这一天,要永远记住。这一天的点点滴滴,一定要永远刻在心头。

  能够在真琴身边,用手心独占着这份温暖的时光,一定要很珍重、很珍重地烙印在心里。

  如此一来,无论是怎样的人来到真琴身边,自己都能够笑容满面地悉心服务吧。

  「小吉?」

  「怎么啦,小直亨」

  「……没什么。」

  真琴笑咪咪地,挥动起两人牵着的手。

  这张笑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

  眨了一两下眼后,吉香缓缓地睁开眼睛。在惺忪的视野里,渐渐浮现出乎日熟悉的房间。

  吉香将左手拾至面前,轻轻地握起。那份温暖,似乎还留在掌心里。

  「好久……没作过这个梦了呢。」

  刚回来这里时,吉香还时常梦见那天的种种。她在那里的期问,也把这段记忆在心里回味了无数次,早已将各个细节深深地刻划在脑海里。

  那并不是像几点到哪里做了什么这般死板的记录,而是像一起享用的可丽饼的香甜、人们在路上歌舞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总是跟真琴紧紧握在一块儿的手所感受到的温暖及感触,到如今依然能够鲜明地唤起。

  不过在那同时,自己没勇气去握住真琴伸来的手,以及握住后就再也不敢放开的那份不安,也一一浮现眼前。

  然而一旦回想起那份温暖,就能够感觉到幸福在身边。即便那段时光日渐远去,不再回头,只要自己还拥有那段回忆就心满意足了。只要那闪耀的一天随着夜晚梦境再现,吉香就能够微笑着、想起那天自己心跳加速的感觉。

  倘若能够怀抱着这幸福梦境的余韵来迎接每一个早晨,就能无怨无悔地在这里服务一辈子。不管真琴跟谁结婚,自己都会当个能全心服侍真琴及其妻子的女仆。

  只不过——

  『妳必须用自己的手好好地抓住才行啊!』

  千广留下的最后一段话,如今正沉甸甸地悬在吉香心里。吉香坦诚自己只要有这份回忆就能够感到幸福时,千广留下了这番话,就回到他原来的世界去了。

  吉香曾确实地握着真琴的手,也曾确实地感受到那股温暖,但是千广却认为这是不对的。

  也许自己也稍稍感受到千广想表达的意思,却不肯弄个明白。吉香还想让自己在真琴那天所伸出的手中,安稳地沉眠。

  从床上坐起身后,吉香凝视着左手,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床上溜下,接着走近门边的桌子,拉动台灯的细绳。被朦胧柔光包覆着的小时钟里,指针才刚跨过两点。看来在睡着之后,才过了区区一个钟头。

  虽然身体还有些沉重,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睡意。

  吉香在肩头披了件手织毛线外套,悄悄来到走廊上。冬夜一旦深沉,就算身上多加了几件衣服,寒气还是会从脚底直窜而上。尽管如此,吉香仍小心地压低脚步声,往门厅走去。

  深夜里,空荡荡的门厅之中弥漫着一股寂静。

  再过三个小时,佐仓家所有佣人都会聚集于此,并开始一天的工作。然而,现在却一点迹象也没有。

  『小真…………你在哪里呀……?』

  突然问,耳边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让吉香不禁回头一望。当时她和小真——真琴在玩躲猫猫,而地点就是佐仓家府邸。不管吉香怎么找就是找不到真琴,她的心里越来越害怕,深怕要是真的找不到就再也见不到真琴似地,恐惧感让她的胸口紧紧纠结着。

  那时候真的有找到真琴吗?真琴又究竟是躲在哪里呢?

  还以为自己对所有关于真琴的记忆都还十分鲜明呢。那时候两个人年纪都还太小,殊不知能够和眼前的人长久相伴,是多么幸福的事。

  吉香继续悄悄地来到玄关门口,将手搭上门把,可是大门已从内侧稳稳地上了锁,没有真琴或是千寻手上的钥匙是打不开的。

  对自己明知故犯,吉香小小地苦笑一下,回到走廊,从边门走出室外。

  还以为屋内已经够冷了,想不到外头寒意更甚,简直像是连风声都冻住了一样,静到耳里有些刺痛。

  多亏雇用了三天的临时园丁,让内庭看起来十分气派。尽管春生已经非常努力整理,不过光靠一名女仆还是无法完美地打理整个庭院吧。

  树上的叶片已被除下,准备过冬。吉香看着被草席包覆的树干,也拉起了毛外套的领襟。

  口中呵出的气息又白又浊。

  「今年……冬天来得还真早啊。」

  吉香细声低语,轻轻地笑着。

  从这里到另一个世界前还是盛夏时节,一到那里之后季节就像是倒流了一般,又将晚春到盛夏的日子过了一遍。正因为如此,虽然自己充分享受了夏日时光,但是一回到这里便一口气跳过了秋季,冬天马上就来临了。

  吉香穿过映照着月光的小路,来到佐仓家前院。前院的正中央、玄关车棚的正前方有座喷水池,在如此深夜里水已经止住,安静无声。水面安稳宁静,几乎静到不仔细近看,还看不出池中有水的程度。

  大约在她五岁的时候,那年夏天异常闷热。有一次,她和真琴在这里将手泡在水中贪凉,真琴用手汲起水来泼向吉香,最后两人忘情地相互泼水,泼到跳进喷水池弄湿了全身,完全沉浸在戏水的乐趣之中。

  想当然耳,事后吉香被父母臭骂了一顿,还被禁止跟真琴玩耍一段时间。

  虽然当时还小的她不太记得到底被禁止了多久,但是见不到真琴让她十分难过,常常背着父母偷哭。对吉香来讲,和真琴一起玩就是这么自然、理所当然的事。

  现在吉香当然已不会跳到池里泡水,顶多只是帮忙春生打扫时才会踏进去。当时觉得很深的喷水池,如今水深不及膝盖,以一个成人的身高要在这里泼水,腰骨搞不好会断成好几节。

  那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好开心啊!只要真琴在身边,不管是泼水、捉青蛙,甚至只是在广大的庭园里来回追逐,都能让人乐此不疲。

  只可惜,那份纯真早已不知流落何方,随着那时候吉香最喜欢的,天蓝色缎带一起——

  吉香从水池边探出身子,轻轻将手没入水中。超乎想象的冰冷让吉香不禁赶紧将手抽回,在水面激起一层涟漪。就在吉香对着赤红的指尖呵了几口热气,再次凝视着池子直到水面趋静时,在水面上乍然看见自己思慕对象的身影,使她大吃一惊。

  「真琴……少爷。」

  在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低声呢喃之后,吉香的手再次伸往水面,这时,吉香感觉到身后有一丝空气的流动。

  「妳又……弄丢东西了吗?」

  「咦……!?」

  除了倒影外,还传来了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真琴声音,吉香慌忙地扭转上半身向后一看。

  然而,她已经有半截身子采进池里,在那样不自然的姿势下,身体也跟着失去重心。

  「啊……」

  「吉香!」

  在真琴伸出的手抓住吉香前一刻,吉香的身体宛如被喷水池拉进去一样掉进池里。这猛然一落将池水高高溅起,泼得吉香全身都湿透了。

  尽管池水温度冰寒刺骨,但是在如此深夜被不该出现的人物这么一惊,反而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妳没事吧,吉香!」

  吉香一屁股坐在池里,抬头望着真琴,说不出话来。真琴见吉香毫无反应觉得有些奇怪,便二话不说地踏进池子里,接着屈膝蹲下。

  「吉香,有哪里会痛吗?」

  「没有。我……」

  「不赶快出来会感冒的。」

  真琴将手伸进水中,穿过吉香的膝下及背后。在转眼间,吉香被真琴抱出喷水池,而真琴也就这样抱着吉香直往府邸走去。

  「真、真琴少爷,这样您会弄湿的……」

  「妳才是呢,在这么寒冷的时候……非得赶快弄干不可。」

  真琴继续走着定着,发现到臂弯中的吉香正在发抖,才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温柔地放下吉香,并扶她站稳。

  「那个……」

  「把这个穿上。」

  真琴将罩在身上的外衣给湿透了的吉香披上,并轻轻摩擦着她的背。真琴残留在外衣上的体温,让吉香原本湿冷的身子如火烧般发烫。

  「真琴少爷您还是穿上吧,会感冒——」

  「我没事。」

  「可是……」

  吉香将手伸往外衣的扣缝想将它脱下,但真琴却压住她的领口制止了她。在一阵你推我拉之后,吉香取得最后的胜利,外衣缠着吉香的毛线外套,啪嚓一声一起落到地上。

  这时身上只剩一件睡衣的吉香,突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妳在做什么啊?我就说会感冒——」

  话还没说完,真琴也跟着打了个喷嚏。就在他们对望时,两人又同时打了个喷嚏,让吉香嗤嗤笑道:

  「真琴少爷您才别感冒了呢。快把衣服……」

  吉香一边说,一边拎起真琴的外衣,里头的毛线外套顺势滑下。当吉香急忙伸手往外衣内侧探去时,才发现里头已经湿透,让她的表情为之一沉。

  「非常抱歉……都被我弄湿了。」

  「但还是比没有好吧。」

  真琴从吉香手中取走外衣,在她背后轻柔地摊开。被夹在外衣与真琴中间的吉香还是觉得相当自责,两手往前一伸:

  「我真的不要紧的……!」

  「可是妳——」

  真琴的话突然打住,让吉香不解地抬头看着真琴的脸。

  真琴的视线略过了吉香的头,落在她两臂之间。吉香跟着往真琴的视线看去,却瞬间羞得满脸通红。

  吉香前伸的手臂挟着丰满的胸部,挤出一条深邃的乳沟,湿透的睡衣还贴附其间,隐约透出她胸前的肌肤。

  「啊、这个、那个、我……对不起!」

  吉香当场蹲了下去,想遮住胸部而紧抱着自己,羞得抬不起头来。

  (怎么办……讨厌啦,我真是个大笨蛋……!)

  不仅是脸,吉香全身都火热地发烫。就算继续蹲下去,真琴也不会放下自己不管,最后只会害真琴感冒。但是被真琴看见自己的丑态,实在是害羞得抓不住抬头的时机。

  「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咦……?」

  声音来源是那么地近,让吉香不禁抬头一看,发现真琴也为了跟吉香面对面而蹲了下来。真琴将外衣披在吉香肩上,把领口往脖子拉紧。在他微微错开视线的眼里,还布着几条因熬夜而浮出的血丝。

  「真琴少爷……」

  「来、快进屋子里吧。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感冒的。」

  真琴低头笑着站起,将手伸向吉香。他的皮肤看来尚是滑顺,但指节有些宽大。

  (男人的……手。)

  吉香即刻将手伸往真琴的指尖,却在即将碰触之际停了下来,紧握住拳头。

  「……吉香?」

  「真琴少爷,请您先进屋里去吧,会着凉的。」

  「没关系啦,来。」

  真琴轻轻挑动指尖,作势想抓住吉香的手,不过吉香却是想避开似地,打算用力站起,就在这个当下!!

  「我一个人没关…………」

  还在半蹲状态的吉香突然身子一倾,向前倒去。一道从颈后拉扯的力量,让她发现原来自己踩住了睡衣的衣襬,但为时已晚。

  (……!!)

  吉香做好觉悟,准备承受滚下石阶时那种痛楚,紧紧闭上双眼。

  「……咦……?」

  吉香没感觉到一丝预想的痛,反而有一种没石头坚硬,却相当扎实的感触接住了她。吉香下意识地抓住手中的物体,而那物体也将一股熟悉的温暖传人她的手心。

  吉香怯懦懦地睁开双眼,抬头往上一看,却不见天上的月亮。此刻近在她眼前的,竟是真琴的脸庞。

  「真、琴、少爷……」

  真琴的脸正有如方才池中的倒影一般静止不动,只是在眼底多了一抹小小的红晕,而红晕上的那双眼正坚定不栘地凝视着她。

  尽管真琴低着头,看不见他那双被阴影覆盖的天蓝色眼睛里正映着些什么,但真琴一定能从吉香深褐色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吉香……」

  就像是想看清那倒影似地,真琴将脸更加贴近吉香,环绕在吉香腰上的手也更加使劲,让吉香全身往真琴贴近。

  在如此近距离的凝视下,不仅是双眼,仿佛吉香整颗心都会被真琴看透。一想到这里,吉香就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这样子,就什么都不会被真琴少爷看到了……)

  尽管吉香哄着自己别怕,但她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感觉到这份颤抖的手臂,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冰冷的脸颊卜,有着温暖的鼻息。在惊觉到那气息来自真琴时,吉香更抓紧了外衣,深怕一个不留神就将它掉在地上。

  温暖的鼻息从脸颊上移到了鼻尖,并在几许犹疑后缓缓往下移动。

  在这无风的深夜里,四周静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到最后,那股热气终于降到了吉香唇边,就在此时——

  「吉香?」

  一道有点睡呆了的声音呼唤着吉香。这瞬间,吉香用力将手推开,而真琴也似乎被这声音吓到而松开了手,让吉香就像是从他双臂问跌落似地,向后退了两、三步。

  「怎——么了啊……?」

  春生将手指伸到眼镜下揉着眼睛,摇摇晃晃地定了过来,接着那双脚却突然僵在地上。

  「……真琴少爷……!?」

  春生吓得眼镜往上一弹并且滑到脸上。赶紧扶好眼镜之后,她呆望着身穿睡衣的真琴,接着将目光栘到吉香身上,顿个一拍之后,嘴巴松开成「啊」字形。

  对春生心里会想些什么了如指掌的吉香,稍稍大动作地拾起掉在地上的毛线外套,递给春生。春生反射性地接过外套,发现它又冰又重,吓得她「呜哇!」地叫了一声。

  「这是怎样!?泡过水的吗?」

  「是啊……我不小心摔下去……」

  「摔下去——吉香啊,妳怎么湿成这样啊!妳说摔下去,该不会刚刚那个水声……是妳掉下去的声音……!?」

  春生将惺忪的睡眼睁得老开,靠到吉香旁边,将贴在她脸颊上的发丝一一拨开。

  「妳听到了啊?」

  「我还以为是我在作梦呢。不过,那个——」

  「真琴少爷也是听到水声才过来的。」

  当然这并不是事实,要是在如此深夜里说他们两人独处,一定会像雅音那时一样被春生胡乱想象,如此一来就太对不起真琴了。

  虽然这只是个称不上骗的小谎,但吉香还是感到有些心虚,不敢看向真琴,只是直盯着春生这么说道。不知现在真琴究竟作何表情,只听得见他僵硬地用「是啊」二字作了回应。

  「春生,妳先照顾一下吉香吧,她全身都湿了。」

  「遵命。也请真琴少爷快进房里休息吧,我马上准备热饮过去。」

  「不用了,我要睡了。」

  真琴话说完,就一个人先回到屋内了。

  吉香恍惚地看着真琴离开的身影,突然间手被钩了一下。

  「喂、快点啦,吉香!要赶快泡个澡暖暖身子。」

  「对、对哦。」

  「妳也真是的,干嘛三更半夜跑来喷水池泡水啊?现在是冬天耶,冬天!」

  「……对、对哦……」

  方才还毫无感觉的寒冷,现在正从头顶直灌脚底,让牙齿不停打颤。吉香脸颊仍残留着真琴鼻息的触戚,她用手指摸了摸,却被发梢滴下的水珠浸湿,冰凉人心。

  「之前才在浴室被莲蓬头喷到,现在又掉进喷水池里,妳最近有点怪怪的哦。」

  「嗯……」

  「妳果然对那时候的事……还是很在意吗?」

  「那时候的……?」

  突然问春生停下了脚步,但一想起吉香还湿着身子,她又再度移动双脚。两人安静地进入府邸内,直往吉香房间里去。一进到房里,春生理所当然地打开了浴室门。

  「我来放热水,妳先脱掉衣服,穿这个吧。」

  春生从架上的篮子里拿出一件浴袍,丢给吉香。

  湿透的睡衣并不怎么好脱。吉香蜕皮似地褪下睡衣,用浴袍包住裸身的自己,不过光是这样就足以令她感到暖和。

  「我去泡一点喝的过来,妳等水放好就进去洗吧。」

  「不用了啦。」

  「不管!这是我的命令!」

  春生板起一张脸,说完后就离开了房间。

  吉香完全忘了春生刚刚的命令,只是坐在床上发呆,直到她发觉浴室门内的蒸气开始滚滚流出时,才赶紧冲进去。

  浴室被水蒸气烘得暖呼呼地。吉香伸进浴缸的脚有如火烧般刺痛,不过还是慢慢地将整个身体泡了进去。

  当水浸到肩头,吉香才确实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多么冰冷。与真琴在一起时所感觉不到的寒意,却在真琴离开之后挥之不去。

  「吉香,这个给妳。」

  春生依乔纳了个马克杯回来,吉香一接到手里就感觉到一股柠檬香扑鼻而来。她小啜了一口那杯清澄的茶,柠檬的酸味以及蜂蜜的甜味便顺着喉咙滑溜而下,温暖传遍五脏。

  「……好好喝哦。」

  「好喝吧?这可是春生牌特调柠檬汁哦。」

  「这不是用八千代阿姨的蜜渍柠檬做的吗?」

  「哎哟,不要那样说嘛。」

  春生拿起马克杯暍了几口,还一副「感谢我吧」的样子得意地挺起胸脯,却被柠檬汁以及浴缸的蒸气弄得眼镜白茫茫一片雾气,吉香见状不禁一笑。

  「讨厌啦!眼镜真是麻烦死了。」

  春生粗鲁地将马克杯还给吉香,用睡衣袖口擦起眼镜。突然静下来的浴室,让吉香想起了春生先前还没说完的话。

  「春生啊,妳刚刚是想说什么呢?」

  「刚刚?我说过什么啊?」

  「妳说,我对那时候的事还是很在意。」

  「那个啊……」

  眼镜擦好之后,春生将它重新戴上。她静默了片刻,开口说道:

  「就是,真琴少爷的……新娘预备军团找上门来那次。」

  看着春生嘟哝的样子,吉香也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春生对那些娘子军可是相当愤慨呢。

  「笑什么笑啊!」

  「因为妳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了嘛。」

  「那当然啦!妳看妳,前一阵子笑起来还那么好看,从神社石阶摔下去、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是一样笑咪咪地工作。只要跟在真琴少爷身边,妳就笑得像花开一样灿烂,灿烂到就连我都会被妳感染呢!」

  「春生……」

  「其实我也了解,妳跟她们身分差太多了。可是、可是我也是个女孩子啊,还是能够体会妳的心情。」

  大约三个礼拜前,五位新娘候选人来到佐仓家,而且各个都是豪门千金,不管是谁成为真琴的妻子都不足为奇。

  然而,她们全都没被佐仓家代代相传的娶嫁仪式选上,所以到最后也没有与真琴缔结任何盟约,就各自打道回府。

  「虽然妳只是去凑人数的,可是选到妳的时候我直一的好高兴哦,那时候我还想说老天爷真的有眼,确实知道什么才是对的呢。可是现在看起来,我觉得老天爷好像还是有点少根筋的样子。」

  「……为什么呢?」

  「因为从那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吉香妳以前那种笑容了嘛,就好像回到真琴少爷跟那个女的订婚时一样,所以……」

  春生说得没错。自从吉香回来以后一直到现在,那作梦都能梦到的美好时光,还依然存在于她的心中。只要回想起那一天,她全身都会温暖起来,笑容也会自然地绽放。吉香甚至觉得自己脑袋里大概有两、三根螺丝掉在那个世界,才会害自己笑个不停呢。

  事到如今,那天的回忆依然不失光彩,若有幸在梦境里重演,隔天醒来时都会让自己沐浴在幸福之中。

  但是,她不再像之前那样自然地笑,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算那不是妳自己的手也好?』

  千广留下的话,像块楔木似地打进了吉香的心坎里。

  (这么说来……)

  千广回去他自己的世界时,正好是娶嫁仪式后一天,所以春生才会误解吉香不笑的原因。

  「……不是那样的,春生。」

  「可是——」

  「真的.……不是那样。」

  吉香将暖呼呼的马克杯微微倾斜。虽然温度已有些褪去,但是对现在的吉香来说还是极为温暖。

  实在是太温暖了,让吉香眼里也跟着发烫,睁也睁不开。

  「吉香……?」

  「……还是春生特制的好喝。实在是……好温暖啊。」

  柠檬汁的水面,在水滴的激荡下起了几道涟漪。

  下一口一定会有点咸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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