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者、来者
常言道:冷暖只到春秋分(注:意指过了春秋分气温才会真正开始回暖或下降),夹着秋分的周末过后,拂上脸颊的风果然添了几分寒意。
托着几片白云的澄澈蓝天也有种莫名的寂寥,仿佛随时会离去。
市川吉朗的目光从秋季天空移开,落在陈旧的神社上。
那是一所早已没有神职人员相伴的半废弃神社,但周围仍经常响起孩童的嬉闹声。院子里的供水亭依旧能涌出清泉,还有能够躲人的粗壮树木与各种适合扮家家酒的花花草草,俨然是孩子们最佳的游玩场所。
吉朗也有段在神社边玩到日落西山才肯罢休的日子。小学时,他常与同学来此踢足球;更年幼时,则是在此与自己最喜欢的女生玩扮家家酒。
「小吉,千广来了哟。」
佐仓麻琴挥手喊道,脸上的微笑还是跟当年一样可爱。站在她身后的馆山千广是两人的好友,也是吉朗的好伙伴。
「抱歉,我来晚了。」
「该不会是在底下遇到麻烦了吧?」
「我可是确实等到没人才上来的哦。」
千广一面苦笑,一面陪麻琴来到吉朗面前。
吉朗所在的位置也就是神社前方,这里有段绵长的石阶。由于山后还有条缓坡,所以常来神社玩耍的孩子们对这长达百级的石阶兴致缺缺,除了信仰够深的大人们之外,一般人鲜少踏上它。
然而,就连那些信仰坚定的大人也即将无法再利用这段石阶了。
打进石阶两侧的柱子之间拉起一道黄黑相间的警示带,中间挂了个牌子,写着「禁止进入」四个红字,牌子底下以小字注明的负责单位是吉朗家乡的镇公所。在邻里委员会再三陈情之下,镇公所约在半年前设置了这个警告标志。
「不过这好像不怎么有用嘛。」
千广好像在检查其松紧度般,不断拉扯警示带。
「所以邻委会的人又跑去镇公所唠叨,让工程提早了。」
吉朗指向柱旁的白色告示,那是在各种工地都能看到的工程说明。名称栏上写的是「老化石阶拆除工程」,开工日期订为十天后。
在吉朗与麻琴懂事之前,石阶已理所当然地存于两人视界之内,不过十天之后就会被破坏殆尽,从此消失。
而这里的三人,正是导火线。
去年夏天,吉朗与麻琴被两名男子从石阶顶端推落。这一幕正好被吉朗的好友柏晴生以及附近几位居民目击,警车与救护车纷纷到场,引起一阵骚动。
纵然吉朗与麻琴摔落后立刻送医,犯人们也遭到逮捕,然而这个事件还是令一向平静的小镇感到震惊。
这老朽的石阶早已是主妇间的常见话题,不过以往使用的人少,要动用救护车的意外至少五年才有那么一遭,所以顶多是以「真危险呢」、「好可怕哦」等字眼作结。
可是三个月后,一名参访神社的外地大学生——千广也因为摔下石阶被送上救护车,让邻委会重新审视这个问题。想不到出事率从过去五年一人竟飚高到三个月五人,令主妇们深怕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因而团结一意地要拆除石阶。
实际上,石阶的可怕也只有这三人心里明白。吉朗手臂骨折被迫住院,千广也跌断了肋骨,倘若伤势处理稍有差错,恐怕现在就见不到他们在此说说笑笑。
「这里还真『不是普通的危险』呢。」
千广望着石阶,咯咯笑着。
「哎哟……千广,那一点都不好笑啦。」
「不过危险也快要消失了。」
「也许吧。」
这回三人一同往石阶下看去,眼中虽然是连绵百级的石块以及横挡在其前端的柏油路,但三人心中却是另一幅景象。
那道路比眼前的更为宽广,没有防护栏也没有弯道反射镜,路旁也没有待售的西班牙式住宅。若将视线放得更远,还能看到一幢豪华洋房。洋房里住着一位干练的青年公爵,而服侍他的忠实佣人们也一定打从一大清早就勤奋工作着。
这幢三人所熟识的洋房并不是现实景物,而是凌驾石阶、存在于某个遥远的地方。
也许他们再也不会回到那里,然而「不去」与「不能去」虽然只差一个字,意义却截然不同。他们所居住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关联即将完全斩断,使得这三人心境有些复杂。
于是他们在石阶拆除之前再次于此聚首,让自己的情绪得以平复。
「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麻琴喃喃说道,并将手滑进吉朗手里。吉朗紧握住她那娇小柔嫩的手,点了点头。
千广看着这对讨人喜欢的情侣,也点了点头。
既然吉朗等人过得不错,想必那个世界的人们生活也不差。
「石阶拆除之后会怎样呢?」
「我爸妈说会铺平,然后种些花草树木之类的。」
「是哦……」
「啊、对了对了,好像还有人提议要拆除神社呢。因为没有神职人员看管,最近治安好像也没多好,要是放着不管,哪天遭人纵火反而糟糕。」
听吉朗这么说,千广将视线转往神社,并踏上神社正面的台阶。
这所神社里,供奉着让千广与此处结缘的物品。
那些称为算额的古老木额,是日本独有文化「和算」曾经兴盛的证明。虽然在神社周遭生活的吉朗与麻琴并不知道其存在,不过对于在大学钻研和算的千广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资产。至此,吉朗也注意到这所无人祭祖、管理的神社中的算额会沦落何种下场。
「我跟家里确认后会再联络你的。」
「好,麻烦你了。」
窥视着神社细小门缝的千广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面向吉朗。
「对了,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
「她早上有发简讯给我,好像是课业太忙,没办法抽空过来。」
「医学院的课业好像真的很重呢,不过以后也不怕没机会见面就是了。」
「这次见不到千广让她觉得很可惜呢。」
「受欢迎的男人可不好当啊。」
千广挤出贼笑,再度往神社中看去,吉朗则是背着他吐吐舌头,转向石阶。
那双色警示带虽确实映入眼中,却有点不太真实。长久以来司空见惯的景物,如今即将消失,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小吉,应该——」
麻琴话还没说完就突然皱起眉头,吉朗也因脚下的异样感而变色。
「……地震……?」
尽管震幅不大,但也许因为人在高处,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地震随即止住,但正当四目相望的两人松了口气时……
「——!!」
这时,一阵天摇地动猛然袭向神社。失去戒心的麻琴身体随着冲击歪斜,站在石阶旁的她就此翻过警示带,摔下石阶。
「小麻!!」
吉朗将彼此紧握的手奋力拉向自己,只可惜敌不过麻琴往下摔的力道,使得身体宛如追随麻琴而去似地飞向空中。他的脚虽然勾到警示带,但无力支撑,只有禁止进入的牌子在空中晃了两圈。
「吉朗!?」
吉朗眼角虽还能看到千广大叫并伸手抢救,但转眼间千广已小如豆粒。
现在吉朗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小……麻……!」
吉朗硬是抵抗重力、将麻琴拉到身边,双手紧紧抱住她的头部及腰间,避免她受伤。
「……!」
一阵痛楚随着闷响遍布吉朗后脑。他的头似乎撞上了石阶棱角,眼前景物除了不断旋转之外,还有如浪涛般晃动。
(糟……糕……)
吉朗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千广的呼喊逐渐远去,搂着麻琴的手也几乎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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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能够保护好怀中的她,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
这是吉朗,以及某个与吉朗相似的少女许下的誓言。
「……我……绝对要……」
(我绝对要)
「保护小麻!!」
(保护真琴少爷!!)
最后留在他们眼里的,只有深邃的蓝天,以及不断滚落的自己。
***
吉朗终于清醒过来,剧烈的头痛几乎使他再度晕厥。在头部撞击石阶无数次之后,痛是免不了的。他浑身上下正随着头痛的频率哀号着,毫无衣物保护的手背与脸颊传来阵阵烧烫感。
(希望没有地方骨折……)
叹气的吉朗如此祈望着,而胸口的郁闷让他想起更重要的事。
「小麻!」
不知道自己意识不清时是否有好好保护麻琴,但似乎总算是没让她摔出自己怀里。麻琴倒卧在吉朗身上,失去意识的身躯显得格外沉重。
「小麻,你没事吧!?小麻!」
不管吉朗如何大喊,麻琴就是没有清醒的迹象。吉朗让她继续躺在身上,双手在两侧用力,勉强撑起上半身使她的身躯顺势滑动,头枕在吉朗大腿上。
「小麻……这又是怎样啦——!!」
还以为低头就能看见麻琴的脸,想不到大半视野都被自己的胸部遮住,而那丰满高耸的山峰还随着自己的惨叫晃荡着。吉朗被这沉重的肉团拉得向前倒去,却感觉到胸部下还压着某种物体,惊觉到那是麻琴后,他立刻使尽全力挺直上半身。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吉朗像台故障的留声机般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不过这并不能像魔法咒语般让那对豪乳凭空消失。吉朗怯怯地将双手贴上胸部,而掌心里的真实感在他脑中亮起了绝望的红灯。
「……E罩杯……?」
这个词对某些男性而言好比天籁,不过现在吉朗可没闲工夫去细细品味。
「……是我的错觉吗,好像比以前还大了一点……不过现在……」
吉朗将手绕到胸部底下,将麻琴枕在大腿上的头挪向膝盖,进入吉朗视野的果然不是一头黑发的可爱少女,而是张神似麻琴的青年脸庞。
「他是真琴少爷没错吧?好像比之前更成熟了一点……既然真琴少爷在这里,我的胸部又那么大,所以我是……」
「没事吧……!?」
这耳熟的声音让吉朗猛然抬头,只见一名身穿漆黑女仆装的女子笔直地朝自己跑来,她身上的滚边围裙随着脚步不停飘荡着。
这名女子有着一头在另一个世界的角色扮演活动里,才见得到的水蓝色头发,不过吉朗看到她时却松了一口气。
「千广(注:与千寻同音)……!」
「刚才摇得那么厉害,所以我过来看看情况——你的脸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不受伤才怪咧。千广你呢,应该没事吧?」
「……我?」
「啊,看起来顶多是跌了个跤而已吧。还好你在这里……小麻她还没醒,要是只有我一个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麻……」
「先带她进房里吧?虽然我已经尽力保护她了,不过可能还是有撞到石阶什么的。」
「小麻……石阶……?」
「那个,就是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千广……?」
吉朗终于发觉两人有些鸡同鸭讲。
千广在突如其来的地震之中出手抢救,所以他的确目击了麻琴与吉朗摔落的整个过程。
不过,眼前的千广却一头雾水地反应不过来。
而且千广应该早在对话之前就会将麻琴送进屋里。
「请问……」
「你该不会是……吉朗?」
「……既然会这么问,就代表你是没跟我见过面的千寻罗?」
「初次见面,幸会。」
「…………」
这种对话果然很有千广的格调,只可惜她不是千广,想必千广是被独自留在神社了。
「你的脸受伤了呢。」
「因为我从那上面摔——」
吉朗环顾四周想说明情况,却被眼前的光景吓得目瞪口呆。
「真的、假的……?」
展现在吉朗面前的,是一大片覆盖着柔软草皮的斜坡,原本那长达百级的石阶连个影子都不剩。
「石阶早在半年前就拆除了,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然而现在最想知道答案的,就是吉朗自己。
***
独自待在等候区的千广见到吉朗离开诊疗室,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
事发当时,千广立刻叫来救护车,将相拥着倒在石阶下方的麻琴与吉朗送进医院。不过途中两人迟迟无法恢复意识,令千广担心不已。
现在吉朗已能自力行走,不需任何人搀扶,只不过大量出血的头部被缠上层层绷带,脸颊上的大面积擦伤也遭纱布盖住。千广对着四处张望的吉朗轻轻招手,只见吉朗一脸纳闷地慢慢走近。
「你的伤势怎么样?」
「只是稍微缝了几针,不要紧的。」
「太好了……看你在救护车上一直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伤得很重。不过,说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也该摔出心得了吧?」
然而吉朗对千广的揶揄却没有反应,只是皱着眉头四处张望。可能因为是在无意识时被送进医院,还弄不清状况的缘故。
「这里……是北幸谷医院,刚刚的地震好像伤了不少人,甚至有邻镇的人被送来呢。」
「地震……医院……」
看着吉朗为了搞清楚状况而低语的样子,千广最不乐见的不安浮现脑海中。
可能性并不是零,即便自己不愿想像,也不能装做视而不见。
千广以刻意吸引吉朗注意的缓慢语调,试探性地说道:
「……那么,麻琴(注:与真琴同音)少爷呢?你们应该是一起接受治疗的吧?」
「……真琴少爷……?」
吉朗终于肯直视千广,他双眼深处的强烈意念,令千广不禁轻叹。
千广平时称呼麻琴不会多加称谓,只有三人见面时为了调侃吉朗才会故意加上「少爷」,不过吉朗应该早就习惯,不会有这种反应。
「……你是吉香吧?」
「请问……」
「我是千广。」
「千广……?这样啊……」
吉香这才安心地露出淡淡微笑,将手按在胸口,但平板的胸部又让她表情黯淡下来。
「……我又跟他调换了吧……?」
「我想是没错。」
「……我还以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呢……」
「不会……再发生?」
「因为没有那条石阶应该就没办法过来了嘛,都拆掉半年了。」
「石阶已经被拆掉了?」
这里是陈情半年之后才批准动工,但另一边手脚更快。
尽管姓名样貌皆十分相似的两人所在世界不同,仍会有类似的境遇及经验。虽然两人在相同时机造访那所神社,并引起所谓交换身体」的超自然现象,不过,这些共通经历也可能有些时差。
这个世界的石阶即将被摧毁,也就代表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即将遭到封闭。
「因为真琴少爷说已经没必要再对换,所以就把石阶拆掉了——」
话还没说完,吉香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千广先生,您刚才说真琴少爷也一起来了对吧……那么他现在在哪里?有跟我一起来吗……」
「……我不清楚。」
「怎么会不清楚呢……」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会被调换过来,那么真琴少爷应该也一样,不过麻琴到现在都还没醒,所以没办法确定是不是他。」
「……真琴少爷……」
吉香着急地东张西望,甚至想冲进自己刚刚离开的诊疗室,但幸好千广及时拉住她,并走向服务台。
「不好意思,请问先前和他一起送来的女孩子现在人在哪里?」
柜台后的女性旋即拨电话询问,然而她在电话中不时瞄向千广,令人感到特别不安。
「——我知道了。好的,谢谢——她正在放射线室里照X光,也许今天需要住院,所以要先联络她家人。请问您知道她的姓名与联络电话吗?」
「姓名……?难道她还没醒过来吗?」
被千广一语道破,服务员一时语塞,接着腼腆地挤出笑容。
「目前正在调查原因,请放心,能请您先给我她的联络——啊,先生!」
服务员突然大叫,吓得千广回头看去,不过吉香已不在身边。仔细一看,一个背影正朝医院深处奔去。想不到到现在都还没恢复意识,这一定让吉香急坏了。
「……抱歉,只有他才知道联络方式,我们晚点再来。」
语毕,千广便直追吉香而去。
「真是的,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敢乱跑……」
千广念念有词地往左拐弯,只见吉香拦住一名路过的白衣女子,似乎想询问放射线室的位置。被吉香猛然抓住两臂的女子显得有些错愕。
「她说他在照X光,那到底是在哪里呢……」
千广虽想上前安抚吉香,但女子的回答却令人意外。
「我想是在放射线室吧……怎么了吗,吉朗?」
「……咦?」
吉香也两眼发直地看着那女子,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绷起脸来上下打量着她。见到吉香审视般的眼神,女子也纳闷地盯着吉香。
接着女子噗嗤一笑,戏谵地说:
「别唬我了啦,不要说你跟吉香对换罗。」
见吉香与千广都被自己的话吓得目瞪口呆,女子张圆了嘴。
「难道你真的是吉香……?」
「请问你是……」
千广替说不出话的吉香问道。女子往上拨了拨头发说:
「我是东金雅音。」
原订今天于神社见面的第四人竟然在此,令千广不禁愕然。
***
吉朗看着床上的真琴,松尾医师送的糖果正在手心翻滚。
与千寻合力将真琴送回房里的途中,真琴一次也没有睁开过眼。
真琴昏倒一事自然惊动了全家上下,但真琴依然动也不动,就连松尾医师都看完诊回去了,他还是持续昏睡。
松尾医师表示,他全身除四肢有轻微擦伤之外,并没有更明显的外伤,头部也没有遭受剧烈撞击的迹象,因此昏迷应非外伤所致,可能需要先观察一晚。
『话说回来,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让脸受这么大的伤呢?』
松尾医师轻声责备后,也细心替吉朗治疗。吉朗还记得自己的头撞击了石阶无数次,但现在后脑却没什么伤痕。
「难道石阶……」
发觉自己的呢喃声比过去高了许多,心头不禁一怔。
现在的吉朗不是男人也不是大学生,而是服务于佐仓公爵家,名为市川吉香的女仆。后腮杓上只有一个小肿包,也是因为吉香的身体根本没有摔落石阶的缘故。
在吉朗的世界里仍待拆除的石阶,在这里则是半年前就完工了。
由于神社是交由佐仓家全权管理,因此不必经过像吉朗镇上那样又臭又长的陈情程序,只需管理人一声令下就能即刻动工。
昏睡中的佐仓当家真琴,深知那段石阶非比寻常,所以才下此决策。
「该说真不愧是真琴少爷……」
「太好了,你还在这里。」
千寻悄悄溜进寝室,在床边的茶几放下托盘,并将散发着热气的茶杯递给吉朗。
「喝点奶茶吧,我没加糖。」
「……谢谢你……」
吉朗忍不住对搔着鼻尖的茶香叹了口气。
「怎么啦?」
「没事……只是有点希望这全都是梦。」
「……这样啊。」
「虽然不像第一次那样陷入混乱,但我以为永远不会再来到这里了,现在好像作梦一样。」
实际上,吉朗回到原世界后经常梦见自己重回女仆生活,但都是诸如睡过头被众人轮番数落,或是在一碰到拖把就会无限延伸的走廊上哀嚎等等,一看就知道是梦的情境。虽然偶尔也会有回味在这里的最后一天的逼真梦境,不过总会在睁开眼之前知道那全都是梦。
见到那除去石阶的绿色斜坡瞬间,吉朗甚至以为自己仍在梦里。可是全身各处扎实的疼痛,以及膝盖上真琴的重量都那么地真实,完全无法说服自己正在作梦。
「不过看不到石阶,总觉得不太真实……」
「是没错,不过你说你是从石阶上摔下来的吧?」
「是的。因为拆除石阶的工程即将动工,所以我找大家一起来看石阶最后一眼。」
「大家是指?」
「其中一个不方便来,最后只有我、小麻跟千广三个人。」
「所以另一个我也在神社那里啊……那么就不必担心吉香了。」
「应该……是这样吧?」
吉朗喝了一口奶茶,微微笑道:
「八千代阿姨泡的茶就是不一样。」
「其实,那是一位叫做谅子的厨房助理女仆泡的。」
「厨房助理……?」
过去吉朗在这里时,负责厨房助理的成田由纪乃已遭开除,然而就吉朗所知,佐仓家应该没有余力雇用新女仆。
(啊……现在想想……)
似乎曾听晚了自己三个月回来的千广提过这档事。不过除非吉朗开口,否则千广不会主动提起这里的事,所以吉朗对这个家的现况不甚明白。
「我想她应该是你回去后才进来的,其他还有三名新女仆,以及见习管家与厨师各一名。」
「五个人……这里的财政不是有点拮据吗?」
「已经慢慢好转了,现在真琴少爷的公司知名度还满高的。」
「是哦……」
看来现在已经与过去没日没夜地工作那阵子大不相同。
(不过……好歹也过了一年……)
这一年间,吉朗从高中升上志愿的大学,打从国中时期就渐渐疏远的麻琴还成了自己的恋人,也结识了千广。然而,时间不会只在吉朗的世界流逝,吉朗离去后的一年内,佐仓家也有了大幅转变。
吉朗看向仍然沉睡的真琴。
记忆中的他还有点少年的稚嫩,给人柔和的印象。不过现在双颊略为削瘦,眉宇间多了点精悍,已渐渐步入青年期,也许是公司营运攀升与公爵地位带动了他的成长。
「话说回来,你是跟那个世界的真琴少爷一起摔下来的?」
「是的。我们在石阶边遇到地震,结果失去重心摔了下来。」
「那么,真琴少爷很可能也被调换了吧?」
「的确……有那种可能。」
在草坡底下,吉香以全身紧紧环抱真琴,可见她当时也想保护失足摔落的真琴。
但换个角度想,也许麻琴与真琴可能也想着如何让吉朗、吉香不受伤害。
因此,恐怕麻琴也跟着吉朗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想,在这里的十之八九是你那边的麻琴,不过也得等到醒来后才能断定。」
「等到醒来……」
松尾医师也说了先观察一晚。明天他醒来就能知道真相,不过在那之前也只能等。
无论那是真琴还是麻琴,吉朗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希望到那之前,你都能扮演好吉香的角色。」
「那当然。可是……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人也变多了,老实说,我不怎么有自信……」
「你尽管找我帮忙吧,而且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知道异世界的事。」
「咦……」
除了房里的三人,吉朗只想得到那对可怕的姊妹。虽说是姊妹,但现在在她们体内的,其实是在另一个世界死缠着麻琴的茂原贵史与其异母兄弟成田由纪夫。他们在吉朗回去时一起摔下石阶、交换了灵魂。
之后,寄宿在男爵千金与女仆中的贵史与由纪夫遭到警方逮捕,还听说她们因举止异常而被送进特殊医院。即便她们知道该如何换回来,应该也没机会接近神社,所以还是保持在调换的状态。
况且,茂原姊妹将佐仓家闹得鸡飞狗跳,还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绝不可能再被佐仓家所接纳。
这时,响起几下敲门声。千寻回应后,进门的是一名陌生男性。
(奇怪……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打扰了。」
男子准确地弯腰作揖并走近,而他的面貌正不停地触动吉朗脑海某处。就在吉朗不加掩饰地皱眉凝视着他时,男子开口了:
「好久不见了,吉朗先生。」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过去承蒙您照顾了,我是东金雅成。」
「咦——……」
忍不住大叫的吉朗赶紧回头看看身后的床铺,捂住嘴巴,小小地「咦」了一声之后,再次盯着雅成不放。
抹茶色的发丝与金茶色的双眼,都是吉朗原本世界里的一般日本人身上所见不到的。再仔细观察他的五官,每个部位都与记忆中的某个女性十分神似。这么说来,去年冬天,吉朗在石阶前遇见了一名正四处寻找佐仓公爵府邸的女性。
也许麻琴与吉朗会经过那里,是因为三人在这个世界有所交集的缘故,所以吉朗只好将这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一副身体、仍以男子姓名自称的女子带回自个儿家去。
「请问,雅成先生?呃,你那时候是临时雇用的没错吧……?」
「之后我就以见习的身分正式受聘了,这都是多亏您的大力相助。」
「没什么啦,我才没有……」
当时面临大考的吉朗没有余力好好照顾雅成,现在仍有些过意不去。在遇见雅成的前三天,吉朗的双亲为了照顾卧病在床的祖父母而出远门,留他一人在家,因此无论啃书或家事,吉朗都得自己打理。
吉朗连满足两人三餐所需都有问题,只能替雅成解说「交换身体」这令人替一解的情况,以及提供一处栖身之所。
但雅成并无任何怨言,三天之后也理解并习惯了交换身体的现象,还替吉朗洗衣烧饭以报答收留之恩。
「多亏有您相助,我才能平安归来,其实我一直都在想该如何报恩呢。」
雅成说到这儿,又鞠了个标准的躬。
「其实当时如果没有你的帮忙,我也没办法好好过年,也不能专心准备考试……」
「别这么说,如果当时没遇见两位,我一定会迷失在那陌生的世界里,也不可能弄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看着两人滑稽地你来我往的千寻,终于满意地点头说道:
「他一听说你来到这里就急着想帮忙呢。虽然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他在那边的事,不过看来你们两个的感情还不错呢。」
「快别这么说,吉朗先生是我的大恩人呢。如果您待在这里的这段期间有任何需要,请您尽管开口,我会全力帮忙。」
雅成在吉朗家生活时也是这副德性。与其说是严格的管家训练使然,不如说他是个天生的好管家。做事一板一眼的他仍弹性地与吉朗保持适度距离,寄宿时吉朗也不会感到不自在。
不过恩人一词可就言重了,除了令人极难为情不说,事实上雅成能在此帮忙,对吉朗而言才是不幸中的大幸。千寻虽也理解交换身体的内情,但总归是初次见面的女性,无法像对待千广那样亲近。在麻琴昏迷不醒之际,能够在无亲无故的世界里遇见知己,可说是最佳强心针。
「只要雅成先生也在这里我就很感谢了。总之接下来我将以吉香的身分过日子,这我也跟千寻讨论过了,也请您像平时对待吉香那样对待我就好了。」
「我明白了,祝您早日平安回家。」
「……谢谢你,雅成先生。」
雅成瞬间露出腼腆的微笑,说了声「请恕我失陪」后便离开房间。
「是哦……雅成先生也在这里啊。」
「想不到他在那边也受过你照顾呢。」
「『也』?啊,吉香也照顾过雅音吗?」
「另一个他好像也一样对异性没什么免疫力,一开始还满辛苦的。听你的口气,你也认识雅音吗?」
「雅成换回这里的时候,也是我跟小麻在照顾雅音的嘛。现在虽然还有透过简讯联络,不过医大课业好像特别重,没什么机会见面。」
「这样啊……」
雅成寄宿吉朗家时,雅音正在这里充当临时管家,也许千寻正想起有关雅音的事。
「好吧,既然你自己都说要扮演吉香过日子了,那我就直接叫你吉香罗。」
「那当然,万事拜托了。」
「那么吉香,先把衣服脱了吧。」
「……啊……」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吓得吉朗抱紧身体,惹来千寻一阵窃笑。
「我才不会做出你们男生会想的那种事呢。」
「啊,也不是啦,只是——」
「是要拿去洗,看你摔成什么样子。」
「……对不起。」
低头一看,必须常保洁白的围裙俨然成了一幅土黄草绿的前卫艺术,深靛色的连身裙满是尘土,丝袜也千疮百孔。
「你先在这里等着吧,我去拿衣服来。」
「不用了,我还记得房间怎么走,我自己去就——」
「要是途中遇到人怎么办?」
「啊……」
可能遇上生面孔不说,就连曾见过的人都有一年的巨大空白,在背景知识充足之前贸然行动,可能会在第一天就露出马脚。
「你换衣服时,我会再将那部分说明一次的。在那之前,先把茶喝完吧。」
千寻笑着说完,离开真琴的寝室。
吉朗一年前来到这里时,是千广伸出了援手。虽然千广已不在这屋子里,但还是承蒙他的化身相助。
他得借助雅成、千寻之力,早日返家。
「小麻……」
在这里的若是真琴,那么自己就得赶快回到麻琴身边。
在这里的若是麻琴,那便要一起回到两人出生成长的世界去。
吉朗使劲点了个头,遵照女仆长的指示,将温热的奶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