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三章「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

  甜腻的气味洋溢整座宅邸。

  有如熟成的果实,亦有如即将腐败的尸体般的浓密臭气——

  既像是种蛊惑,却又唤醒人们本能恐惧的香气。

  宅邸建于一座俯瞰湖面的高台。

  是有着美丽庭院的贵族别苑。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黄昏天空,昏黄的余晖照亮着石造的走廊。

  那条长长走廊的窗边,伫立着一位消瘦的女性。

  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

  年纪约二十五岁上下,将秀长的黑发盘起,有着东方血统般的美貌。

  她的脚边滚落着一具人偶。

  模仿异教死神的外型,木雕制成的傀儡人偶(Guignol)。

  相当于人类双眼及嘴巴的部位,只各镂了个圆形的空洞。手持光泽黯淡的镰刀,是一具极诡异的人偶。但那人偶目前已损坏。

  缠绕胴体的黑布留有刀刃划破的痕迹,自裂开的伤痕散落出木屑及微小的零件。

  那是刻有无数凹槽的圆盘。是生锈了的金属齿轮。

  「原来是这样啊……」

  俯视着沉浸于薄暮下的中庭,白衣女子自言自语。

  像是回应她的呢喃,某处传来扰人宁静的声音。无数的小齿轮规律地契合发出声响。

  白衣女子默默取出怀表。但她怀表却是静止的。

  指针指着即将日落的时刻,丝毫没有继续走动的意思。

  但齿轮的声音却未停下。

  声音无数次回荡在坚硬的石壁间。那令人不快的金属声,正确实地朝白衣女子接近。

  一面准确地刻下节奏,一面有如镇定猎物的毒蛇般执着。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是吗……这就是你的世界啊……」

  白衣女子呢喃的瞬间,闪过「咻」一道划破空气的声音。

  一个歪曲的漆黑之影,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她身后。

  那影子手握着巨大的刀刃,一般人类要搬运恐怕都稍嫌困难的大镰刀。黑影轻松地将之举起,无声逼近女子。

  但在那刀刃挥下的前一刻,白衣衣摆轻飘飘地舞动着躲开了。

  身手优雅地转过身,女子自怀中抽出短刀。短刀一闪而过,击退了黑影的身躯。

  那是闪烁着剔透银色光辉的美丽短刀——

  『秘银……!』

  承受了短刀的一击,黑影发出有如齿轮嘎吱声的虚弱呻吟。那是具有银色光辉及凌驾了钢铁的强度,被赋予驱魔之力,不应存于此世的梦幻金属之名。

  「是的。那就是我的名字……」

  以带有些揶揄的语气低喃,女子将手中的刀子转了一圈。

  歪曲的黑影有如断线人偶当场落地,最后与出现时一样,毫无预期地消失。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幕,白衣女子感到倦烦地拨了下浏海。

  「……话虽如此,这下子竟让我碰上如此麻烦的处境。虽然有些打乱了预定,不过算了。就让我期待一下宾客们的努力吧!」

  远触似乎听见了某人的笑声。

  齿轮声持续奏响着。斜阳之光所投射出的阴影,静静掩盖了惨剧的痕迹。

  Episode29:Le chateau du GrandGuignol

  1

  平缓绵延的美丽石铺坡道上,一辆陌生的车子驶过。

  那是一辆欠缺修饰、外观粗糙的军用车。是在战后廉价出售给市民的车种。

  暗银色的车体没有车顶,两人座的座位曝露在外。

  手握方向盘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一位穿着皮制长礼服的青年。

  虽不知他的确切年龄,但大概藩在二十岁上下吧。

  虽有着怎么看都让人感觉家敦良好的端整五官,但驾驶着难以驾驭的军用车,技术却是异常纯熟。是个看似受过特殊训练的士兵、散发独特气息的年轻人。

  青年的身旁,一个年轻女孩抱着看到一半的厚重书籍正熟睡着。

  年纪看来顶多十二、三岁。

  少女有着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一头及腰长发漆黑如墨。

  她穿着缀有多层蕾丝及荷叶边、雍容膨起的黑衣,包裹住身段的则是金属手甲及粗犷的腰铠。那是件会让人联想到中世纪骑士的典礼正装,却无法确切称之为洋装或甲胄的奇特装束。取代缎带结在胸前的,是个陈旧的金属箱子。

  上头有着一个被银色锁链所缚的巨锁——

  「妲丽安,别再生闷气睡觉了,快起来吧?」

  青年半掺着苦笑,呼叫副驾驶座上的熟睡少女。

  稍过了一会儿,黑衣少女慢吞吞地动着肩膀抬起头。那动作让人联想到自冬眠苏醒、心情不好的小动物。

  「嗯……」

  刚睡醒的少女声音显得含糊不清。驾驶座上的青年指着正前方可见的小山丘说:

  「就快到阿斯奎斯侯爵府了。建筑外观也姑且看一下吧?传闻说是栋相当漂亮的的建筑喔。」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哼。被称作妲丽安的少女嘟着嘴,粗鲁地鼻哼一声。

  「再说,我哪时做生闷气睡觉这种幼稚行为了啊?我只不过是静下心瞑想罢了。是东洋所谓的禅。」

  「禅是吧……」

  「怎么样?」

  一副想说「你有什么意见?」的表情,妲丽安瞪着驾驶座上的青年。青年轻叹口气:

  「不,没什么……不过妲丽安,口水流出来了。」

  「唔……」

  擦了擦闪着亮泽的唇角,黑衣少女皱起表情。

  她怒目横眉地单手指着青年:

  「我话说在前,就算没有生闷气睡觉,一样改变不了我很生气的事实。为何我非得参加这种荒唐活动不可?实在很不愉快。不如说让我感到很屈辱也不为过。」

  「所以我不是说你不必来没关系吗?」

  「闭嘴,呆头鹅。要是交给你这种人,害得『那个』被其他人先得手了怎么办?我会确实监督你,你就努力搜索吧。」

  「是是是……啊。」

  一面将黑衣少女的自说自话当耳边风,青年将车子驶进一条窄岔路。道路的另一端通往一座古老的贵族别苑。

  高耸外墙的内侧是一大片美丽庭园,高大的城馆就建于庭园中央。虽隐隐散发出一种寂寥气息,但一如风评是栋美丽的建筑物。

  黑衣少女搭乘的车总算抵达宅邸,穿过了美丽的拱形正门。

  随后青年冷不防踩下煞车。

  毫无预警的行动使得黑衣少女失去平衡,鼻头狠狠撞上胸前抱着的厚重书籍。唔咕,少女闷哼了一声。

  「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修伊……?」

  「要抱怨请去对他们说。」

  青年手依然握着方向盘,有气无力地如此说道。

  宅邸大门稍远处,几个表情严肃的男人站在那里。

  其中一名男人身穿西装,剩下的都是穿着制服的警官。他们立起木制的路栅,阻挡住行车的去路。

  「这些家伙怎么回事?」

  「天晓得……乍看之下也不像是山贼……」

  被称作修伊的青年语气悠哉地喃喃说道。

  西装男子从容不迫地朝他们走近。

  虽有着远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宽大的肩膀。包含那方方正正、粗犷的脸部轮廓在内,是个整体给人四方形印象的男人。

  而推开了这位粗犷刑警,一个年轻女子飞奔而出。

  她戴着红黑相间的格纹贝雷帽,身上穿着相同花色的短裙,这身打扮即使自远处看来也是异常引人注意。她的脸颊上仍留有雀斑,唇瓣间带有几分恶作剧气息。虽然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美女,那平易近人的长相也是别具魅力。

  她的肩上垂挂着一台新大陆制的折叠式照相机。

  「修伊先生!还有妲丽安也在!」

  贝雷帽女子冲到驾驶座旁,呼叫着修伊他们的名字。

  「太好了,快帮帮我!这些人不肯让我进去屋里……!这是侵害报导自由的权利!请帮我一起跟他们抗议!」

  妲丽安仿佛看见珍奇昆虫般,清澈的双眼直瞪着女子:

  「这个装熟的生物是怎么搞的?新型的街头推销吗?」

  「你不记得我吗?我是舒拉,舒拉·依尔玛利亚!」

  「谁啊?」

  妲丽安神情认真地反问,修伊也摇头说不晓得。

  「好过分!我们上次见面也才不过几个月前而已!你们看这个!」

  大感受伤似地原地跺步,自称舒拉的女子高举起手中的相机,假装着按下快门的动作,拚命想凸显自己的职业。

  修伊两人无言地望着她如此拚命的模样,然后——

  「你那格纹帽……该不会是日德兰的摄影记者……?」

  修伊似乎总算想起般说道。妲丽安「砰」地轻拍手掌。

  「喔喔,那个棋盘格纹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为什么是对着帽子打招呼?我的正身不是那个啦!」

  双手按着格纹帽,舒拉不满地抗议。妲丽安彻底无视她的抗议说道:

  「那么,拍照的,你这没人气的菜鸟到这里来有什么事?若是要来拍纪念照,那你正好赶上了。」

  「不是拍照的,是摄影记者。我来是为了采访阿斯奎斯侯爵夫人的庆生宴会。」

  舒拉闹别扭似的语气说道。修伊讶异地蹙眉。

  「……特地从日德兰跑来采访庆生宴?」

  「没错!」

  舒拉异样得意地挺起胸膛,并以雀跃的口吻说着:

  「修伊先生你们也来到这里,就表示那个传闻是真的罗?」

  「传闻?」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传闻!」

  「传闻是吗……」

  望着一脸精明表情的舒拉,修伊微微叹息。

  舒拉似乎仍想继续从修伊口中探听出情报,她迅速拿出笔记用具。但是——

  「喂,女人。你要在这里赖到何时?妨碍到搜查了!」

  舒拉的肩膀被从后方一把抓住,西装刑警大吼。

  「……搜查?」

  修伊不解地询问舒拉:

  「他是……?」

  「是警察啦。名字叫作波本,听起来像酒一样,真是个怪名字……」

  「是赫本巡警!」

  西装刑警扭曲着四方形的脸纠正。接着他以高压的态度瞪着修伊。

  「你是谁?认识这个女人吗?」

  「没错~这两人可以为我的身分做担保!」

  赫本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舒拉则是「咿~」地朝他咧齿。修伊神色困惑地望着他们俩。

  「……虽然没有熟识到能为她的身分做担保,但有过一面之缘是事实。」

  「你们是庆生宴招待的客人吗?」

  赫本夸大地鼻哼一声质问。修伊感到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姑且算是。」

  「名字是?」

  「询问他人之前,至少该先报上自己的所属、阶级吧?警察不是都该这样的吗?」

  修伊似乎感到麻烦地回问。什么?赫本咕哝了一声,额角浮现青筋。

  修伊处之泰然地面对迎面而来的露骨怒气。现场高涨的紧张感濒临极限。就在此时——

  「迪斯瓦特大人!」

  突然有个声音叫了修伊。

  拨开呆站的警官们走近的,是个有张耿直面孔的中年男性。一位身着老旧西装、头戴鸭舌帽、散发着老练气息的刑警。

  修伊与赫本回头看向那位刑警,两人同时露出意外的表情。

  「格罗斯泰斯特警长?」

  「警长?您认识这个男人吗?」

  被叫作格罗斯泰斯特的男人郑重点头回应赫本。

  「他是卫斯理·迪斯瓦特子爵的孙子。」

  「迪斯瓦特子爵?那是谁啊?」

  赫本皱眉反问。一旁听着对话的舒拉故意手掩着口,语气嘲笑般地说道:

  「明明身为警察却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在这王国里数一数二的蒐书狂,卫斯理·迪斯瓦特子爵耶!据某部分人的说法,他甚至知道『丹特丽安的书架』——换言之就是收集不应存于此世的『幻书』,奇幻图书馆的所在地。」

  「哼……听起来是个可疑的男人。」

  赫本啧了一声,愤愤地说道。像是要责备部下如此的失礼,格罗斯泰斯特大声清了清喉咙。

  「真是抱歉,迪斯瓦特大人。哎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你们来此宴会的目的果然是为了那本幻书吧?据说阿斯奎斯侯爵生前藏于这座府邸的——」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是吧。」

  修伊苦笑着回答。格罗斯泰斯特神情严肃地点头。

  「您知道些什么吗?若方便的话,能否向您请教……」

  「不,很遗憾,我也只知道传闻而已。」

  修伊冷淡地摇头。

  「已故的阿斯奎斯侯爵为了宠爱的夫人,特地从大陆收购来的珍贵书籍……但听说自几年前便下落不明。这每年一度的庆生宴,听说也是为了找出那本书而大张旗鼓举办的。」

  是啊。格罗斯泰斯特面色凝重地同意。

  阿斯奎斯侯爵,这是过去在财政界颇具盛名的有力贵族之名。

  他的家族在国内外拥有诸多大型企业,即便侯爵本人去世后过了十几年的现今,侯爵家对政治还是有着绝大的影响力。

  而侯爵还有另一个广为人知的事迹,那就是他在王国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蒐书狂。

  他生前得手的众多珍稀书籍,当中特别出名的就是名为《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这一本。原本应作为生日礼物送到他妻子手上的这本书,却未完成目的而下落不明。

  侯爵临终前亲手封印了那本书。而那本书至今依然藏在府邪某处。

  「说到《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据说全世界只有一本,是珍书中的珍书!」

  握着胸前的相机,舒拉大力主张:

  「应该有为数不少的蒐集家,不管要花费多么庞大的金额也想得到。若发现的话可就是一大头条了,大头条!」

  妲丽安冷眼斜瞪着这样的舒拉。

  「为何是你说得如此得意洋洋,拍照的?」

  「就跟你说不是拍照的,是摄影记者!」

  舒拉气鼓鼓地反驳。苦笑着听这两人毫无紧张感的对话,修伊看向格罗斯泰斯特:

  「就连我们也不知那本书是否确实存在。《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是有着许多谜团的书。老实说,我很感兴趣。」

  「若非如此,谁想来素昧平生的老太婆的庆生宴啊。」

  妲丽安小声咕哝。

  为了找出丈夫所封印的书籍,阿斯奎斯侯爵夫人才开始在这座侯爵府邸举办这样的庆生宴。

  侯爵夫人每年招待大批宾客前来参加自己的庆生宴,将整座府邸完全公开,让宾客们寻找《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不仅如此,她还准备了高额的悬赏金准备犒赏第一位找到书的人。

  「居然将如此珍贵的书拿来玩寻宝家家酒,真是一群低俗的垃圾。」

  妲丽安毫不掩饰不满地抱怨道。

  「与其落入眼中只有钱的贪婪凡人手中,倒不如我先得到书,顺便接收赏金来补贴饮食费。」

  「哈哈……原来如此。」

  听闻妲丽安的愤慨发言,格罗斯泰斯特面露苦笑。

  修伊则是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样的格罗斯泰斯特。

  「话说回来,警长你们为何在这里?作为庆生娄的接待也未免稍嫌杀伐气息重了点。难道警察也是来参加寻书活动的吗?」

  「咦咦!是这样吗?」

  舒拉高分贝地抗议。

  「啊,所以才不让我进府邸吧?怕被我抢先一步?太狡诈、太蛮横了!」

  「哪可能有那种事啊,蠢蛋!」

  赫本不耐烦地低声怒喝。但舒拉怀疑地回瞪着他:

  「那不然是为什么?」

  「……我们目前正在戒备中。」

  以沉重声音解惑的是格罗斯泰斯特。

  修伊感到意外地偏头:

  「戒备……?替这座府邸?」

  「不。不是府邸,而是书。简单说就是要保护《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

  「连是否确实存在都不晓得,却要替这样的书戒备?究竟是为什么?」

  修伊感兴趣地反问。格罗斯泰斯特神情愈发凝重:

  「警方收到了预告状,说要『来偷阿斯奎斯侯爵府的幻书』。」

  「来偷幻书……?」

  修伊的表情微微沉了下来。妲丽安半眯着眼看着舒拉。

  「真是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预告犯罪这种时代错误的恶作剧,你这棋盘格纹实在有够愚蠢。就算再怎么苦于欠缺报导题材,也不该自导自演制造话题……」

  「为什么我变成了犯人?请别这样,原本这些人就已经在怀疑我了!」

  舒拉连忙叫嚷着否定。

  格罗斯泰斯特虚弱地笑了笑,看似疲倦地摇头。

  「若只是恶作剧倒也还好。」

  对于格罗斯泰斯特面露苦涩的态度,修伊感兴趣地问:

  「难道是有什么麻烦吗?发出那封预告状的人究竟是谁?」

  「是专门锁定幻书的窃贼,名叫『秘银』——」

  格罗斯泰斯特忌讳地压低声音。

  对于这个有印象的名字,修伊略抬起眉毛。

  「怪盗『秘银』……!」

  「世人似乎是这么称呼的。」

  格罗斯泰斯特说着,看似不悦地长叹一口气。

  2

  阿斯奎斯侯爵府分为南北两座城馆,由中央通道与客厅相连接,构造上相尝豪华。

  房间数大致上有五十余间,以乡下贵族的府邸来说,规模算是相当浩大。

  而在这广大的府邸里,目前正聚集了众多人潮。

  由王国全境聚集而来的受邀宾客、负责上菜服务的佣人、为了炒热宴会气氛而请来的乐团,以及像舒拉这种媒体相关人士也零星混杂在人潮中。

  「真是盛大的宴会呢。」

  舒拉打从心底佩服地说道。

  她将相机挂在胸前,不端庄地一手拿着宴会上准备的料理塞入口中。

  「因为阿斯奎斯侯爵藏匿的幻书,在传闻中颇有名气,就连平时对书不感兴趣的人,大概也会当成是寻宝而来参加吧。」

  修伊事不关己似地悠哉说着。

  作为会场的客厅并排着好几张桌子,供应着极尽豪华的料理,但没几位受邀宾客细细品尝。他们几乎连向熟人打招呼也都敷衍带过,忙着寻找隐藏的书籍。

  留在客厅里的人数约只占所有宾客的两成,顶多不到一百人。

  不过对于主办庆生宴的阿斯奎斯侯爵夫人来说,这种情况或许她反倒求之不得。

  「因为发现《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人,将会一跃成为全世界的名人嘛。而且听说悬赏金额也很不得了……啊啊,要是被我找到的话该怎么办?总之先拿那些钱去环游世界,再来是出版写真集……!」

  陷入自我妄想的舒拉,一脸陶醉地嚷着。

  鼓着脸颊、嘴里满是炸甜点的妲丽安,轻蔑地抬头望了这样的舒拉一眼后叹息道:

  「你特地千里迢迢从日德兰跑来这里,原来目的也是那个啊。你头上的棋盘格纹难道是欲望的象微吗?你这拍照的还真贪婪。」

  「才、才不是呢!我只是想以第三者的角度,客观又冷静地记下阀于幻书搜索的文字记录……话说回来,先别管这些,妲丽安你不去找书吗?」

  「为何我非得加入愚民的行列,做那种穷酸事不可?」

  妲丽安冷哼一声,口吻轻蔑地说道。

  「我要在这里悠闲地享用餐点。所以是你们该像训练有素的松露猎犬一样,匍匐在地上为我找到书。」

  「为何我非得做到那种地步不可?我只是来取材的。」

  舒拉闹别扭地回嘴,接着她目光突然停留在装饰客厅正面的一幅画上。那是绘制于一幅巨大画布、美丽女性的肖像画。

  「话说回来,那是谁啊?怎么看起来特别显眼。」

  「你来取材却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啊?你这格纹步行虫。」

  「没那种虫吧?绝对没那种虫吧?结果那到底是谁啊?」

  「——是阿斯奎斯侯爵夫人的肖像。」

  回答舒拉自言自语的,是恰巧路过她身后的陌生女性。虽然一身雪白华丽的洋装,却是位给人清纯文静印象的美女。

  实际年龄应该还只介于十五到二十岁之间,但成熟稳重的举手投足,让淑女一词在她身上更添加了相衬的威严。

  被那高贵的气质震慑,舒拉脸上露出生硬的客套笑容:

  「哇……好美的人。」

  「谢谢夸奖。不过这幅画是在伯爵与她再婚后不久画的,距今将近三十年前……现在的她早已超过五十岁了。」

  雪白洋装的女子微笑说道。不知是否多心,她的语气隐约流露着哀伤。

  对于这有些答非所问的回应,舒拉眨了眨瞪圆的双眼。

  「你是?」

  「失礼了。我叫作莉菲雅·雷佛斯·阿斯奎斯。」

  语毕,雪白洋装的女子优雅行了一礼。

  「咦?阿斯奎斯侯爵千金?这么说来,这肖像画里的妇人就是……」

  「是的。她是我母亲。」

  与侯爵千金意想不到的相遇,使得舒拉茫然怔在原地。面对这样的她,莉菲雅投以柔和的目光。

  「您是摄影记者舒拉·依尔玛利亚小姐吧?很荣幸您肯受邀参加母亲的庆生宴,我代她向您道谢。」

  「啊……啊啊,不,我才要感谢你们答应让我采访。」

  舒拉连忙端正姿势,动作夸张地对莉菲雅道谢。

  莉菲雅静静微笑着点头,然后目光缓缓巡视会场。她朝站在墙边的修伊走去,怀念地眯细眼。

  「好久不见呢,修伊。听说你去参加战争时我担心得不得了,幸好你平安。」

  「……莉菲雅。」

  修伊神情有些愕然地注视走来的侯爵千金。注意到修伊的如此反应,身旁的妲丽安蹙起眉头。

  莉菲雅抬头看着修俨轻笑道:

  「怎么啦,你那表情。居然看到女性的脸而吓一跳,太失礼了。」

  「啊啊……抱歉。」

  修伊依旧是难掩动摇地支吾其词。见他态度非比寻常,妲丽安不悦地抿紧唇瓣。

  舒拉把脸靠近妲丽安耳边,以乐在其中的雀跃语气说道:

  「喂喂,那是怎么回事?那两人看上去异常亲密耶,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啊?看那气氛也不像是昔日恋人……?」

  「……啧!」

  妲丽安咂嘴并甩头,秀长黑发鞭甩在舒拉鼻尖上。冷不防遭受眼部攻击,舒拉泄了气似地发出悲鸣:

  「啊,痛!你做什么啊,很痛耶!」

  「闭嘴,步行虫。像你这种格纹女只要乖乖在头上顶着棋子,像个西洋棋盘一样待着就好。」

  「请别迁怒于我啦。」

  连续遭受眼部攻击,舒拉含泪抗议。黑衣少女仍是一副威吓态度,对着舒拉「呼——」地粗暴呵气。

  「……那边那位是?」

  望着打打闹闹的两人,莉菲雅目瞪口呆地询问。

  修伊轻遮着眼叹息:

  「是我爷爷之前在照顾的女孩,名字叫作妲丽安。」

  「迪斯瓦特子爵……照顾那名少女……?」

  莉菲雅一瞬间面露困惑地注视妲丽安。

  但她又立刻恢复原本的稳重表情,重新看向修伊。

  「感谢你今天莅临……你也是要来找《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吗?」

  「姑且会试着努力看看。全世界仅只一册的珍书,务必想亲眼目睹一次。毕竟听说连我爷爷都没读过。」

  修伊话中带笑地回答。他的祖父卫斯理,自生前便与同为蒐书狂的阿斯奎斯侯爵交情甚亲。同样拥有脱离常轨的蒐书狂亲人,修伊与莉菲雅之间可以说有着独特的革命情感。

  但莉菲雅不知为何语带不安地询问:

  「难不成你知道些什么吗,修伊?例如父亲的书的秘密……」

  「不。我爷爷可不是会说些贴心话的人。这你也知道吧?」

  对硷修伊有些自虐般的话语,莉菲雅笑着点头,之后眼神投向远方。

  「也是……但我可以期待吧?总觉得你能够帮助我,就像以前那样。」

  「帮助?……要是没能找出侯爵隐藏的书,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吗?」

  修伊讶异反问。莉菲雅愁眉深锁,轻轻摇头说: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其实那本书不应该由你找到。」

  「咦?」

  「但若你当真找到了那本书,到时候……」

  「到时候?」

  「是啊,十年前我办不到的那件事,这次我一定要达成。靠我一个人的力量。」

  不发一语垂下目光,侯爵千金像要敷衍话题似地笑了笑。

  「莉菲雅?」

  「对不起,没什么,请别在意。今天请好好享受。」

  对着困惑的修伊留下此番话,菲莉雅踏着轻盈的步伐离去。在贴身侍女的介入下无法叫住她,修伊只好无言地耸耸肩。

  而舒拉没漏看这一瞬间,小跑步接近修伊。

  「我说修伊先生,刚才的对话是怎么回事?你和阿斯奎斯侯爵千金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是旧识,以前有段时期曾和她参加同一个骑马俱乐部。」

  「骑马同好?唔哇,还真是上流……真的只有这样吗?」

  舒拉质疑的视线瞪着修伊。接着,自舒拉的背后——

  「关于这一点,也请务必让我听听。」

  一道男性的声音唐突传来。那是微妙让人感觉做作的甜腻男高音。

  「咦?」

  修伊一行人皆神情困惑地望向陌生声音的主人。

  一名男性倚着客厅梁柱,颈上系着一条领巾式的格纹领带。

  年龄理应早已超过三十,但或许是神情欠缺成熟,看起来较实际上年轻许多。

  身材虽高挑,但肩幅窄,因此举止处处显得较为中性,没什么威严感。

  男子残留胡碴的下巴,以及分明的睫毛格外显眼。

  「……谁啊?那个系着领带的恶心睫毛男。」

  妲丽安连忙藏到修伊身后,声音中明显透露出生理上的厌恶。

  「睫毛男?」男子先是不满地咕哝,但还是异常做作地行了一礼:

  「不,失礼了。我的名字叫亚当·马治班,是马治班侦探事务所的所长。」

  「……侦探?」

  修伊感到意外地反问。这听来极其可疑的职业名称,实在与侯爵夫人的庆生宴不太相衬。

  但男子却正大光明、得意洋洋说道:

  「正是。象是那个……对,贝雷斯弗德家的绘画失窃案。报只上也有刊登那起难解的案子,而解决那桩案子的人正是我,亚当·马治班。」

  「……有过那种案件吗?」

  舒拉压低声音询问修伊。修伊于是闭上眼追溯模糊的记忆。

  「是那个吧?某处府邸的厨房工作员,误把昂贵绘画错当成锅垫的事件。」

  「那种事件也值得刊载到报上?」

  「嗯~与其说是疑难案件,倒不如说是被当成珍奇事件报导。」

  「就算是那种低劣事件,对一个菜鸟私家侦探来说,也是毕生难忘的重要回忆啊。像这种时候保持沉默就可以了。」

  听完妲丽安无情的评论,舒拉一脸认真地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

  「那么,找我们有什么事吗,马治班所长?」

  修伊重新调整心情问道。

  高挑的私家侦探夸张地点头说声「嗯」,装熟地将手搭到修伊肩上。

  「就如我刚才说的,想请教你与莉菲雅小姐之间的关系。」

  「……为何我非得将这种私事告诉你不可?」

  「唔嗯。也就是你和莉菲雅小姐有私人交情吧?」

  看不出马治班脸上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他窥伺修伊的表情。

  「扼要说明的话,她是我的委托人。」

  「委托人?」

  「没错。阿斯奎斯侯爵千金看上我解决贝雷斯弗德家绘画失窃案的手腕,因此委托我找出那本书。」

  「……莉菲雅委托你找出《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

  修伊讶异地反问。另一方面,马治班则是得意地挺起胸膛:

  「正是。所以能请你别对我的委托人花言巧语吗?话先说在前,先看上那对丰胸的人是我。」

  「丰胸?」

  大脑追不上私家侦探突兀的发言,修伊眉头皱成一团。

  马治班一副狂妄过头的态度,将食指举到面前「啧!啧!」地左右攞动。

  「听好了,私家侦探这种职业,靠的就是从床上获得情报。为达此目的,首要的就是攻陷想要共度一夜的女性对象。而像莉菲雅小姐这种有着丰满胸部与纤纤细腰的,正是特别理想的女性类型。根据我至今的经验,这样的女性通常握有重要情报!」

  「……哪可能有那种事啊!」

  「在说什么啊,那个下流睫毛男。」

  瞪着自信满满如此断言的私家侦探,舒拉与妲丽安愤愤不平地咕哝。幼儿体型的妲丽安就不必说了,至于舒拉也并非一般女性那样凹凸有致的体型。

  修伊挥开马治班的手,厌烦地摇头说道:

  「那种事我才不管。我对她的胸部也没什么兴趣。」

  「哦……原来如此,那可真是意外。」

  私家侦探嘀咕着,双眼认真直盯着修伊的侧脸。

  「看见你带的女伴时我就在猜想了,你是有那种兴趣的吧?。喜好品尝未成熟的青涩蓓蕾……」

  「你究竟是在说什么?」

  修伊像在驱赶烦人苍蝇似地,不堪其扰甩了甩右手。

  「算了。总之请你们别来妨碍我,拜托了。」

  高挑的私家侦探自顾自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修伊一行人。

  接着才过没几秒,只见他接近恰好路过的女仆,亲密地拦住对方的腰。修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事情好像变得很不得了耶?这是三角关系吗?不晓得能不能当作社交界的绯闻卖给哪间报社——痛!」

  舒拉开心地正要做笔记,却被妲丽安的鞋尖狠狠踢了胫骨一脚。

  「喂,你做什么啦,妲丽安?请别迁怒于我啦!」

  舒拉痛得跌跪在地,语带哽咽地抗议。妲丽安佯装不知情地别开头,接着又鼻哼了一声。

  俯视整间大厅的阶梯上方,巨大的肖像画前,一名女性带着数名侍女站在那里。虽然五官十分工整,但那美貌却让人感觉如熟透的果实般充满毒性。

  无法看出她的年龄。那丰腴的肉体既是娇嫩年轻的象征,亦可看作是人生步入晚年者所特有的颓靡妖艳。

  傲然俯瞰前来参与庆生宴的人群,女性扬起鲜红的唇角笑了。

  「阿斯奎斯侯爵夫人……」

  交互比较着肖像昼与女性,修伊喃喃咕哝。

  咦?舒拉惊呼,慌忙着手准备摄影。当她举起相机时,侯爵夫人的身影已经消失。

  只残留下甜腻的香水气味,令黑衣少女不禁微皱眉头:

  「真讨人厌的气味。」

  她口气不悦地咕哝道。

  3

  不愧是王国中屈指可数的蒐书狂,阿斯奎斯侯爵的府邸里,收藏着超乎常识的庞大藏书量。

  将广大宅院的一部分区隔起来,架设成巨大的书库。覆满整面墙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塞满了搜罗自世界各地的书籍。

  被收集而来的书内容多元,但无论哪一本都是高价的珍稀书籍。就连最廉价的一本,价格也无疑足以让庶民游手好闲生活个好几年。

  但妲丽安仅仅扫视了书库一眼,似乎便自此对侯爵的藏书失去了兴趣。她占据了书库一角,拿出自备的书开始阅读。那是庶民取向的侦探小说全集,全三十册的其中一册。

  「请问……这种时候你在做什么啊?」

  低头看着默默读书的黑衣少女,舒拉受不了似地质疑。妲丽安视线依旧盯着自己的书,头也不抬地回道:

  「闭嘴,棋盘格纹。现在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侦探小说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看吧?再说你是从哪拿出那么厚重的书啊?」

  「这屋里的书净是些我已经看腻的。居然把这种程度的书当成珍宝一样蒐集,阿斯奎斯这男人终究不过是二流的蒐书狂罢了。」

  「看腻了……你是说这里所有的书?又在信口胡謌了……」

  舒拉像在对待小孩子似地说道。这些难以得手的珍稀书籍,就算跟她说看腻了,恐怕她也不会相信。

  妲丽安一下子火了起来,面露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

  「闭嘴,白痴拍照的。」

  「真是的,白痴是什么意思?修伊先生你也说说她嘛!还不是因为你跟候爵千金要好,所以妲丽安才在闹别扭。」

  「妲丽安她平时就是这样。」

  自书架上随意取下书籍翻阅,修伊有气无力地说道。

  书库里除了他们,另外还有十来个人影,这些几乎全是来找寻《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来宾。他们若不是被塞满书库的藏书量震慑而呆立,再不然就是一本接着一本、有勇无谋地在碰得到的书之间翻找。

  而靠近书库入口处,有一群男人正面色凝重观察这些宾客。

  混在盛装打扮的宾客之间,一身皱巴巴西装的他们格外醒目。

  是为了戒备幻书窃贼入侵而在场监视的刑警。

  这些刑警的其中一位注意到修伊他们,于是面带疲倦笑容走近。

  是头戴鸭舌帽、面容具有威严的警长——格罗斯泰斯特。

  他的部下赫本巡警也迟了些跟上。

  「您在这里啊,迪斯瓦特大人。」

  格罗斯泰斯特说着,挤出讽刺般的笑容说道:

  「真是个诡异的宴会呢。所有人都擅自在府邸里四处游荡……」

  「因为来到这座府邸的人们,真正目的都不是为了替侯爵夫人庆生。不过我们也实在没资格批评他人就是了。」

  看了一眼书库里漫无目标徘徊的宾客,修伊自嘲般浅笑。

  「你们警察也真辛苦,得在这种情况下搜索『怪盗』。」

  「是啊。老实说还真伤脑筋。毕竟幻书窃贼锁定的书,现下连在哪里都不知道。」

  对于修伊慰劳般的话语,格罗斯泰斯特不安地抚着自己的下巴。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吗。」

  修伊口中嘀咕,同时像在考虑什么似地看向窗外。

  格罗斯泰斯特神情极度认真地询问:

  「既然被那幻书窃贼当成目标,就表示那本书也是幻书的一种……那究竟是本怎样的书?」

  不晓得。修伊轻轻摇头。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但听我认识的古书商说,那是一本绘本。」

  「……绘本?」

  「嗯。大约在十七世纪中期,一位据说是担任魔法社团的干部、传说中的书籍设计师——洛塔·奥夫斯特多法,为其体弱多病的爱女制作了这本独一无二的绘本。而据说这本绘本的持有者,能够获得一切顺从己意的完美世界——」

  「完美的世界……是吗。」

  格罗靳泰斯特不解地眨眨眼。

  「那会不会是某种比喻?」

  「不,很遗憾,这点我也不清楚。毕竟是三百年前制作的书了,而且还仅只一本,所以八成也掺杂了流言或夸大其辞……但是《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还有另一件令人在意的传闻。」

  「傅阅……什么样的传闻?」

  「那本绘本的持有者绝不会衰老或受病痛折磨。只不过作为代价,将会背负永久的罪业。」

  「嗯……听来真是别具深意。」

  格罗斯泰斯特半信半疑地点头。一旁听着修伊他们对话的赫本,小声嘀咕了一句「无聊」。

  「嗯!而实际上,据说奥夫斯特多法的女儿周遭,离奇失踪的人也不在少数。就连作者奥夫斯特多法本人也离奇死亡……这么说来,听说过去也曾有好几人在阿斯奎斯侯爵夫人的庆生宴上失踪?」

  「……似乎是如此。」

  对于修伊一句无心之间,格罗斯泰斯特表情不禁略显僵硬。看来他似乎对修伊知道这件事感到些许意外。

  「虽说失踪,但并不被认为是案件,因此被视为单纯的偶然。这真是个谜。也有谣言说这是阿斯奎斯侯爵的诅咒……」

  原来如此。听了格罗斯泰斯特的说明,修伊点头:

  「侯爵夫人之所以不惜提供悬赏也想找到《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理由之一也是因为那个谣言吧?只要明白侯爵封印那本书的理由,就能澄清那些不负责的臆测。」

  「嗯……但是幻书窃贼为何要偷那种麻烦的东西呢……若至少知道这一点,就能够树立对策了。」

  有如自言自语的格罗斯泰斯特,声音间开始渐渐掺杂着牢骚。

  修伊对他投以同情目光:

  「怪盗秘银……究竟是何方神圣?警长以前可曾遇过?」

  「说来惭愧,关于那家伙的真面目,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不时会送些乱来的预告状,还有他是个变装高手,大概就这些吧。」

  「……变装?」

  「是的。不分年龄、性别,那家伙能够变身成任何人的模样然后入侵。他扮成警察的模样混进案发现场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哈哈……那可真是厉害。」

  修伊不禁赞叹。闻言,赫本露骨地表现出不悦态度瞪着修伊:

  「别讲得一派轻松。幻书窃贼至今害得我们吃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啊?每当那家伙一如预告成功盗走书籍,警长他不是写悔过书就是减薪或者降职,再不然就是受到高层责备——」

  「别说了,赫本。」

  格罗斯泰斯特心虚地命部下住嘴。

  真是失礼了。修伊向不幸的警长道歉。

  「这么说来,或许幻书窃贼早已混进这座府邸里了?」

  「虽然我也不希望这样,但似乎是如此。」

  「既然明白了,就小心别做出惹人怀疑的行动。特别是你带的那个可疑丫头,千万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紧接着上司之后开口,赫本以高压的语气说道。

  给我闭嘴!格罗斯泰斯特有些慌张地斥责部下,然后有些尴尬地留下一句「先告辞了」便快步离去。随后修伊看向一旁的黑衣少女。

  「……人家是这么说的。你有听见吗,妲丽安?」

  「YES。简单来说,只要我们监督好那个邪恶的棋盘格纹,别让她做坏事就好了吧?」

  视线依旧停留于侦探小说全集,妲丽安冷淡地回应。矛头突然转向自己,舒拉惊讶地指着自己的脸说:

  「咦?邪恶的棋盘格纹,难道是指我吗?」

  「除了你以外,哪里还有邪恶的棋盘格纹?」

  为什么啊!舒拉感到意外地叹息。

  「话说在前,我可不是幻书窃贼喔!再说就算变身成我的模样也没有任何好处吧?我只不过是个默默无名、甚至说来采访,人家也不相信的新人记者啊。」

  「话是如此没错……但这话由你自己说出口,不觉得可悲吗?」

  就连妲丽安也不禁对舒拉投以同情目光。

  不用你管啦!舒拉手拄着脸。

  「我是不晓得什么幻书,但那本书到底是在哪里啊?不快来个人找到它,我也没办法写报导,上头也不会支付采访费给我,很伤脑筋耶……」

  她一面嘀咕着发牢骚,一面开始把玩抱在胸前的相机.

  「……要是最后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那可就好笑了。如果其实只是爱慕虚荣侯爵的虚张声势,大家只不过是被欺骗了,就实在有点蠢了——」

  不顾给周遭带来困扰,肆无忌惮大声说着这些话的摄影记者,马上就引来宾客们一致怒目相瞪。

  察觉到他们蕴含怒意的视线,舒拉也难免露出困惑神情:

  「……怎么气氛好像不太妙?」

  「是啊。」

  对于她无心的发言,修伊敷衍地同意。

  你这棋盘格纹女,就是这样才教人受不了……妲丽安头也不抬地冷言数落。就在此时——

  「看来以赏金为目标而杀气腾腾的家伙有很多。」

  自妲丽安背后传来的,是听来脾气高傲、不甚愉悦的男人声音。修伊感到意外地回头。

  「……赫伯巡警?你不是和格罗斯泰斯特警长一起离开了吗?」

  「是赫本!」

  整体给人四方形印象的魁梧刑警,抽搐着脸颊回道:

  「我要在这里监视你们。要是有什么可疑举动,我就马上逮捕你们。我可不像警长那么好说话。」

  「……还真是热心工作。」

  脸上浮现困扰的神情,修伊挖苦般说道。

  赫本像要威吓四周人们似的,两手抱在胸前,视线来回逡巡。

  「哼……那男人是投资家哈洛德·道森。他应该正苦于资金周转不灵而濒临破产。其他也多得是境遇类似的人。」

  他像要一一确认似地瞪视书库里的人。

  修伊不甚感兴趣地边听着刑警说话。

  「是因为侯爵夫人准备了悬赏金吧?许多负债的企业家都抱着起死回生的心态大举拥入……但话说回来,这件事也很奇怪。」

  「哪里奇怪?」

  「侯爵夫人的目的。她为了找出那本书而不惜提出高额悬赏,但每年却仅只一次公开府邸。这是为什么?」

  修伊询问的语气像在出一道麻烦的谜题。

  「再说,与其将重任交付给出席者,倒不如雇请搜寻东西的专家还来得更有效率。私家侦探之类的人不正是为此存在的吗?」

  「……的确。看起来简直像是她根本无心找出那本书。」

  赫本面露难色地思索。

  「那不也就是说,其实那本书并非真的存在吗?」

  看吧看吧!舒拉夸耀胜利般说道。

  「死去的丈夫将书藏了起来——为了增加这个谎言的可信度,所以才特地举办了宴会。反正既然不可能有人找到书,也就不必支付悬赏金了。」

  「以这状况来说,这样就构不成什么了不起的话题了。你的报导不就卖不出去了吗?」

  修伊有气无力地指摘。舒拉这才惊觉大事不妙地板起脸:

  「就、就是说啊!该怎么办?」

  然后夸张地抱头开始大叫。

  见她那无意义惊慌失措的模样,修伊苦笑了好半晌。最后他才难得斩钉截铁地摇头说:

  「不过嘛,关于这点不必担心。幻书确实就存在于这座府邸里。这一点无庸置疑。」

  「咦?为什么你能如此断言?」

  舒拉感到不可思议地反问。

  「…………」

  紧接着,直至方才都贯彻漠不关心态度的妲丽安,突然将看到一半的书阖上。她擅自从修伊口袋里取出怀表确认时间。

  「时间差不多了吧,修伊?距离晚餐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啊啊,也是。而且托巡警的福,人数总算减少了。」

  修伊叹息掺半地说着,巡视变得无人的书库一圈。

  或许是厌恶抱持威压态度的赫本,不知何时,除了他们以外的宾客已完全自书房消失了身影。舒拉目瞪口呆地交互看着修伊与妲丽安:

  「咦?你们该不会是在等人变少吧?这书库里头有什么吗?」

  「虽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我们很熟悉与这里构造有点相似的府邸。」

  话中带有奇妙的别意,修伊如此回答。然后他走近置于书库角落的一排不起眼书架。接着像是要确认般,目不转睛地观察书架与地板或墙壁间的缝隙。

  「……果然如此。」

  修伊随意地将手放上书架,然后施力推压。书架发出生锈齿轮回转的声响,慢慢地滑开了。

  黑衣少女睫毛眨也不眨,平心静气地望着这一幕。

  不周舒拉与赫本则是瞪大了眼,茫然呆立原地。

  「居然有……秘密通道?」

  「修伊先生,你早就知道了吗?你果然从祖父那里听说了什么吧?」

  「不,不是那样的。只不过,重度蒐书狂脑中所想的几乎都同一个样。」

  「喔……是这样啊。」

  舒拉仍是一脸无法信服地说道。不过她好歹也是个摄影记者,认真地开始拍起了秘密通道的照片。

  「但问题是,察觉这条通道存在的人,除了我们以外,在这之前还有没有别人。」

  望着舒拉忙于拍照的背影,修伊喃喃自语地说道。

  「……咦,什么?」

  舒拉手举着相机回头。修伊默默摇头:

  「不,没什么。走吧。」

  于是一行人便踏入了未知的黑暗通道。

  4

  侯爵府邪的秘密通道,构造比想像中要来得复杂。

  走道的横幅狭窄,而且没有照明。修伊一行人仰赖着墙缝间透出的微弱光亮,一步步朝着充满霉臭味的通道底下前进。

  「这是……」

  最后他们终于看见一条拱形的隧道。穿过隧道,中途与其他好几条通道汇流,最后终于来到秘道尽头。这里似乎就是通道的终点,阻挡去路的墙壁看似秘密房间的入口,上头嵌着一道厚重的铁门。

  带队走在前方的修伊,留意到铺满灰尘的地上残留着全新脚印,脸色为之一僵。紧接着——

  「哎呀,是你们啊。真巧。」

  自昏暗通道深处传来欠缺紧张感、做作的声音。

  秘密房间的门前,系着领巾的高挑男子就站在那里。

  「……菜鸟侦探?」

  「马治班所长?你在这里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先来之客,使得修伊与妲丽安有些慌乱地说道。

  马治班的身旁,还有一位身穿女仆服的年轻女仆。

  在昏暗之中与侦探呈相拥的姿势,她慌忙重整服装仪容,害羞地低下头。不过马治班本人倒是丝毫不见愧色。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来找书的啊。」

  「来找书……?但看起来实在不像……」

  「我不是说过吗?握有情报的都是美丽女性。话雎如此,没想到你们竟能察觉这条秘密通道,真是意外地能干呢。这才配做我的竞争对手,迪斯瓦特大人。」

  「……还真谢谢你的夸奖。」

  修伊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道谢。看样子马治班是从被他求爱的女仆口中,得知了这间秘密房间的存在。

  舒拉扁嘴叹气:

  「居然被这种货色抢先一步,总觉得很不甘心。」

  另一方面,马治班对于修伊一行人微妙的反应毫不在意,心情愉快地指着身后墙壁。

  「嗯!既然来都来了,那也没办法。发现《缎带很长的娃娃帽》的荣誉就让你们也沾一点吧!不过赏金全额都由我收下。」

  「……是《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好色侦探。」

  「真的是很不甘心。」

  连书名都记不住的马治班,对于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妲丽安实在感到焦躁。沭浴着众人的责难视线,马治班将手伸向门把。

  「闪开!」

  就在此时,狭窄通道上响起粗重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突然出现,粗暴地撞开马治班。冷不防遭受撞击,马治班高瘦的身体一个踉呛,屁股着地。

  取代他站在门前的,是身穿昂贵西装的中年男子。

  「喂……喂!你干嘛啊?」

  马洽班拔高声音抗议。

  中年男子不发一语,带着血丝的双眼回瞪侦探。

  「……哈洛德·道森?是跟踪在我们后面来的吗……?」

  见到中年男子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修伊惊讶地咕哝。是在书库里见到的投资家。佯装自书库消失,其实暗地里监视着修伊他们的行动。

  「等、等一下!先发现这房间的是我!」

  马治班说着便巴住道森的脚。投资家一脚踹飞马治班,以走投无路的声音叫道:

  「闭嘴!发现书并得到实金的人是我!」

  「……不去阻止他们吗?你不是警察?」

  冷眼望着两个男人的丑陋争斗,妲丽安询问一旁的赫本。

  「警方不介入民事纠纷。关我什么事。」

  赫本不悦地啧了一声,摇头说道。

  在这段期间,道森甩开马治班,冲进了秘密房间。

  那是个被三面书墙包围、天花板很高的狭窄房间。房间中央置了一张小桌子,上头摆着一本书。一本大开本的老旧绘本。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

  留意到印在绘本封面的文字,修伊呢喃。

  「等等!那本书是我的——」

  马治班死缠烂打地想要制止,但道森对他不屑一顾,拿起了绘本。然后毫不迟疑地翻开封面——

  「呜、呜喔……!」

  有什么东西自书本的缝隙一涌而出,大吃一惊的道森不禁松手。

  被翻开的页与页之间,纸张有如展翅而飞的鸟般膨起,形成了一座美丽的建筑物。是左右各有一栋城馆、拥有美丽庭园的别苑模型——模型屋。

  立体模型展开的大小,几可完全遮住妲丽安娇小的上半身。而模型建筑物本身连细部也精致得巧夺天工,远看几可乱真。

  门窗能够实际开阖,就连屋内装潢与日用品都重现了实物外型。

  「那是什么啊……?」

  眼见书中出现府耶,赫本目瞪口呆地大叫。

  修伊也略微睁大了眼。

  「模型屋……原来如此,《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是一本立体绘本吗……」

  「立体绘本?」

  那什么啊?赫本瞪着修伊。

  「就如你所看见的。页面之中夹着以厚纸片复杂摺叠而成的机关,一翻开书,那些机关就会变成立体。」

  「绘本?你说这个模型屋是绘本?」

  看着实在精巧至极的房子,投资家怯怯不安地咕哝。

  赫本压低嗓子呢喃: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精细……但我实在不认为值得让人付出高额赏金。」

  魁梧的刑警话说完的瞬间,仿佛全世界都在晃动,一阵奇妙的不协调感朝他们袭卷而来。

  一种近似自浅眠醒来的瞬间会有的头晕目眩感。

  「什么……?」

  面对涌上的不协调感,修伊惊愕地环顾四周。

  然而无论是昏暗的地下通道,或是狭窄的秘密房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唯有一点,除了原本应置于桌上的立体绘本除外——

  「书……」

  最先发现异变的是妲丽安。

  「消、消失了!」

  目瞪口呆的少女身旁,举着照相机的舒拉惊叫出声。

  被她那高八度的叫声吸引注意力,在场的人全看向桌子。但本应置于桌上的立体绘本早已消失无踪。

  就连桌上曾经有过绘本的痕迹都消失了,只剩下茫然怔立的道森。

  「……你这是做什么?现在还变什么魔术?」

  马治班拍了拍身上灰尘站起身,以挖苦似的口气询问道森。

  但道森仍是惊魂未定,没作任何回答。

  反倒是被马治班带进来的女仆虚弱地呻吟。她面色惨白地猛力摇头:

  「这怎么会……怎么会……!」

  因恐惧而发抖的声音叫道。

  「怎么啦,甜心?喔……?」

  马治班面露讶异,手环向她的腰。

  可是女仆却粗暴地挥开侦探的手,对着秘密房间的天花板呐喊:

  「为什么,夫人!为什么连我也一起卷进来……?为什么……?」

  「喂,你等等!这究竟怎么回事,请你说明——!」

  女仆冲出房间,朝狭窄的通道一路奔去。马治班朝着她的背影呼喊,但她只是一味发出不成话语的悲鸣。

  目送着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舒拉混乱地说道:

  「她……她是怎么了啊?」

  「不……这是……」

  察觉秘密通道全体飘散着异常的气息,修伊表情为之冻结。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金属磨擦声,建筑物开始不规则震动。

  「这里不太妙!大家快出房间!」

  「是、是!」

  受到修伊非比寻常的怒吼所驱使,舒拉率先逃难。

  紧跟着冲出房间的是马治班,再来是修伊牵着妲丽安。但修伊才先跨出房门,黑衣少女却突然被地板的高度差绊倒。

  「妲丽安!」

  失去平衡的修伊尽管脚步踉呛,仍将手伸向倒地的妲丽安——

  「啧!」

  赫本抢先修伊一步抓起了妲丽安。魁梧的刑警像在抓橄榄球似地,一把抓住妲丽安的头,接着彷佛正对一道无形的墙进行冲撞般,以猛烈的气势冲出房间。而当他们两人成功滑垒到通道时,紧接着——

  「唔!」

  「天花板……?」

  「呜、呜喔喔喔喔喔!」

  秘密房间的天花板伴随着轰然巨响崩坍。来不及逃出而被压溃的道森,惨叫声消散于瓦砾之间。修伊一行人只能茫然听着他惨叫。

  那仅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要是稍微晚一步逃离,在场所有人恐怕都将走向同样命运。

  「悬挂式的天花板……究竟是谁、为何目的做出了这种机关……」

  在仍残留着崩坍余悸的通道上,赫本紊乱地喘着气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搞的?」

  马治班的声音有些走调,尚无法理解发生何事地逼问修伊。修伊静静地摇头:

  「总之先回到地上吧,这里很危险。」

  「嗯……也是。」

  赫本低声同意。妲丽安仍旧维持着被赫本一把抓着头的姿势。

  「问题是地面上也不见得安全。」

  她面无表情地如此呢喃。

  5

  穿越曲折的通道,修伊他们出来到侯爵府邸的庭园。看样子地底秘密通道似乎连接着府邸各处。

  庭园里花团锦簇,地底下发生的惨案就彷佛一场虚幻。金色夕阳静静照耀着庄严的城馆。这份美丽与宁静,如今却让人感觉有些诡异。

  「总觉得……气氛好像怪怪的。府邸里原本是这种感觉吗?」

  敏感察觉到奇异的气息,舒拉不安地喃喃说道。

  「会不会是因为接近傍晚的关系?现在几点了?」

  赫本粗声问道。修伊自大衣取出怀表,却在看到表盘上的指针后皱眉。

  「怀表……停下来了?」

  「咦?我的表也是。」

  「我的也是。怎么回事?」

  舒拉及马治班各自歪头看着自己的表。

  赫本受不了似地看着他们:

  「真是一群不可靠的家伙。算了,得向警长报告地下发生的事故才行……」

  说着便朝屋子走去。

  但没多久他又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地呆立当场。肌肉结实的背影像是按捺着怒气般,发出细微的颤抖。

  「怎么了,巡警?」

  「谁晓得啊,混帐!这座府邸究竟怎么搞的?」

  被感到讶异的修伊一问,赫本半是迁怒地对他大吼。

  修伊愕然耸耸肩,然后目光转向屋子的方向,这才察觉刑警慌乱的理由。

  「宴会的宾客……不见了。」

  「咦?是都回去了吗?在我们到地下的这段期间?」

  「包括屋里的所有佣人?再怎么样也不太可能。」

  舒拉与马治班冲到修伊身边,两人同时瞪大了眼。

  正面面对庭园的,是他们所熟悉的客厅。

  大门全都敞开着,连摆放着庆生宴料理的餐桌也都看得见。

  然而却四处遍寻不着理应在客厅的宾客,就连负责上菜的佣人们也不见身影。只留下准备好的菜肴与喝到一半的酒杯,唯独人却消失无踪。就连安排在会场戒备幻书窃贼的警官也是,一个人影也不剩。

  人影消失无踪的还不只客厅。建筑物中以及走廊上都没看到半个会动的人影,甚至感觉不到有人躲藏起来的气息。

  修伊他们到访地下,包括迷路的时间在内,仅仅不到二十分钟。屋子里的数百人在这同一时间消失离开,怎么想都不可能。

  而像是要对内心动摇的修伊等人施予追击,妲丽安咕哝着说道:

  「出口不见了。」

  「什么?」

  赫本猛然回头,瞪着妲丽安。

  「府邸的大门消失了。爬上外墙的梯子也是。」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赫本环顾庭园一圈,但他这回真的完全哑口无言。

  黑衣少女说得没错。包围着侯爵府邪的围墙上,到处都找不到门或者通道。有的只是垂直的石灰岩绝壁,无限绵延地环绕着庭院外围。

  「我们被关在这座府邸里了吗……」

  修伊冷静地说道。妲丽安静静点头:

  「YES……恐怕是《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搞的鬼。」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啊?书本将我们关了起来?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语气彷佛在嘲笑「愚蠢透顶」,马治班像是要谎服自己似地反驳。

  妲丽安冷冷瞪了他一眼:

  「信不信由你。但你要用什么其他理由解释这个状况?」

  「这种事你就算问我,我也不可能答得出来啊。」

  马治班不知为何脸不红气不喘地挺胸说道。然后他做作地摇着手指「啧!啧!」两声:

  「但是还留有线索。」

  「……线索?」

  「就是伊芙琳啊。被我求爱的那个女仆。她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马治班语气吊人胃口似地答道。意外听他提出这点像样的指摘,修伊与妲丽安不禁面面相觑。

  赫本逼近马治班,粗暴地揪住这位侦探的胸口问道:

  「那个女人上哪去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啊。」

  马治班理直气壮地顶嘴。代替他回答的是修伊。

  「找到了。在客厅里。」

  「啧……快追!」

  赫本在侦探耳边怒吼。马治班有些意外地眨眨眼:

  「我、我也要吗?」

  「那当然!把那女人带进地下的是你!」

  背后被刑警推了一下,马治班百般不愿地起跑。

  「啊,等等,别丢下我啦!」

  发觉到独自被留下,舒拉于是也抱着相机追赶在后。

  修伊与妲丽安警戒着四周,最后也缓缓起步。

  沐浴在夕阳下、寂寥矗立的府耶,窗边果然还是没映出半个人影。修伊饶富兴味地仰望窗边,淡淡呢喃道:

  「真的没半个人呢。」

  YES。妲丽安面无表情地点头:

  「话说,你注意到了吗?刚才的立体绘本……」

  「嗯,与这房子外型一模一样。」

  修伊依然瞪着房子,眯细一只眼。

  「究竟是这栋建筑模拟那个模型屋建造的,还是那栋模型屋模拟了这栋房子……无论是哪一种,可以确定书本与房子是互相影响的。」

  「但那本立体绘本消失了,只留下我们在这座房子里……其他客人究竟消失到哪去了?」

  「天晓得……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重演玛丽·赛勒斯特(Mary Celeste)号的事件。但以庆生宴的余兴节目来说,也未免太恶劣了。」

  俯视着被留在客厅赞桌上的温热食物及饮料,修伊感到无趣地抿嘴。接着他突然留意到了什么,警戒地抬起头。

  「不……看样子留在屋内的不只有我们。」

  修伊神情僵硬地盯着楼梯上方俯瞰整间客厅的平台。

  深红色地毯上,站着一位身穿奢华洋装的女子。

  五官虽与莉菲雅十分神似,但她身上却不具备凛然的威严与存在感。洋装的质料是缀有黄金色蝴蝶的深紫色天鹅绒。美丽的身姿,宛如将黄昏具象化了一般。

  「夫人!」

  抬头看见那名女子,原本徘徊于客厅的女仆惊叫出声。被马治班称呼为伊芙琳的女仆冲往楼梯下方,恐惧地扭曲着脸大叫:

  「请您放过我,夫人!我听从您的吩咐,把那个侦探带到了秘密房间。请您饶了我!求求您大发慈悲——!」

  「她说夫人……?是侯爵夫人吗?」

  止步的赫本也注意到台阶上的女人,低声说道。

  自从丈夫阿斯奎斯侯爵过世后,就独自支撑起侯爵家兴隆的女杰。同时也身为今日庆生宴的主办者,这座府邸的女主人。站在台阶上的洋装女子,无论五官或服装,确实都跟挂在客厅的侯爵夫人肖像画如出一辙。但是——

  「咦?那不是莉菲雅小姐吗?」

  一边按着快门,舒拉有些感到错乱地叫道。

  「因为她怎么看都差不多二十岁而已吧!跟肖像画几乎没什么改变不是吗……?」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的疑惑。台阶上的女人实在太过于年轻貌美,与在庆生宴会场最初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若说是莉菲雅变成的,或许还能让人老实相信。

  「夫、夫人……」

  但唯独伊芙琳,声音虽颤抖却毫不迟疑地如此呼唤她。

  侯爵夫人有如看着坏掉的人偶,冷冷瞥了一眼胆怯的女仆,接着手随意一挥,伊芙琳身后瞬间无声无息出现了好几个巨大黑影。

  庞然巨躯的身长将近三公尺,身材魁梧的赫本与之相较甚至像个孩童。

  那些黑影让人联想到斜阳照射下拉长的人类影子。手脚异样细长,原本应有双眼与嘴巴的部位,却只开了个虚无的空洞。

  包裹着漆黑布衣的胴体密密麻麻塞满齿轮,如时钟般规律地敲打着震动的旋律。右手握着一把巨大镰刀——

  人偶的姿态诡异得难以形容,彷佛模拟死神样貌所制的傀儡人偶。

  「……人偶?」

  「这些家伙是什么?从哪冒出来的?」

  修伊及赫本反射性地拔出手枪咕哝。

  茫然注视着近逼背后的人偶,伊芙琳声音颤抖着说道:

  「夫人……为什么……?」

  还来不及等她问完,人偶便挥下镰刀。女仆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从自己胸前穿出、闪着黯淡光芒的刀刃。

  「你这家伙!」

  赫本猛然拔腿冲上前,果敢地以身体撞向人偶。

  但人偶却毫发未伤。不仅如此,依旧贯穿女仆的巨大镰刀一闪,赫本被横殴向一旁。惊人臂力及迅速的动作实在不像个人偶。

  赫本勉强以手枪挡下刀刃的直击,但仍无法完全承受冲击,背后猛然撞上梁柱。

  留下有如果实被捏烂般的湿黏声音,断气的伊芙琳滚倒在地。

  望着血沫横飞的凄惨光景,侯爵夫人发出浮靡的高笑声。

  「——伊芙琳!」

  平时做作的态度有如虚假,马治班壮烈地呐喊,冲到女仆身旁。对他的行动起了反应,人偶挥下镰刀。

  弯曲的刀刃擦过马治班肩膀,私家侦探惨叫出声。

  「马治班所长!」

  掩护负伤倒地的侦探,修伊举枪发射。射出的子弹准确命中人偶头部,模仿骸骨制成的木头面具应声战裂,喷溅出干燥的木屑。

  然而人偶却未停止攻击,动作仅在一瞬间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再次举起镰刀。

  「修伊,攻击那尊木偶也没用。若不弄清幻书真面目的话……!」

  被舒拉牵着四处逃窜,黑衣少女仍不忘语气凌厉地提供建书。

  「迪斯瓦特!趁着我拖延时间,你快带着那个伤患他们逃跑……!」

  赫本摇摇晃晃站起身,举枪的同时对着修伊大喊。

  像是要吸引人偶的注意力,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连续开枪。埋在人偶体内的齿轮在蓍弹的冲击下溅出火星。

  修伊抱起浑身是血的马治班,回头说着:

  「知道了!抱歉啦,波顿巡警!」

  「是赫本!」

  一面怒声纠正,赫本一面开枪射出剩余的子弹。

  侯爵夫人只是持续着浮靡高笑,宛如在嘲笑逃亡的修伊一行人。

  6

  修伊一行人选择逃到无人的城馆内部。因为考虑到屋外缺乏障碍物,若是面对那些巨大的人偶,情势将会压倒性地不利。

  反正大门也消失了,他们无法逃出这座府邸,而且也必须为受伤的马治班包扎。他们躲在书库的书架阴暗处,屏气窥伺外头的情形。

  「总算甩掉它们了。希望巡警也能平安逃脱……」

  确认身后的齿轮声响消失,修伊幽幽地呢喃。一连串超脱现实的状况接踵而来,他的表情明显渗着浓厚的疲劳色彩。

  「我已经不行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各位请别管我,你们先走吧。」

  按着被人偶所砍的伤,马治班痛苦地喘息。舒拉一面粗鲁地为侦探的伤口止血,一面郁闷地说道:

  「出血虽然严重,但伤口并不深,你太夸张了。」

  「什么?可是你看,很痛耶!而且还流了这么多血。」

  「人若是受了危及性命的伤,不可能有余力像这样大吵大闹啦。真是的,你为什么要冲去那种地方?」

  「别管我。我多少也要负点责任……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害得伊芙琳被卷进这种事。」

  马治班如此说着,有气无力地颓丧着头。

  「被卷入的人,或许反倒是你也不一定……」

  修伊嗫嚅着说道。马治班感到意外地抬头。

  「嗯?此话怎讲?」

  「不,没什么。话说回来,所长你有带枪吗?」

  「没有。不是我自夸,我腕力方面一概不行。」

  马治班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回答。修伊摇头叹息:

  「我这边也只剩三发子弹。谁教一般百姓不可能带着备用子弹来参加宴会。」

  「真是的,什么鬼宴会嘛!那女人到底怎么搞的啊?」

  舒拉气得脸都歪了,抱怨着说道。看来她是回想起侯爵夫人召唤出奇怪的傀儡人偶、残杀佣人的模样。

  「可是……那真的不是莉菲雅小姐吗?侯爵夫人已经年过五十了吧?再怎么样,那也太年轻了不是吗?」

  是啊。修伊暧昧地点头,反问她说:

  「舒拉,依你看来,你觉得莉菲雅几岁?」

  「几岁……应该比我或修伊先生都年轻吧?感觉上是十七、八岁?」

  舒拉一副「为什么这么问?」的表情答道。

  但修伊却缓缓摇头:

  「第一次遇见莉菲雅,当时的我才九岁……大概是距今十年前吧。」

  「喔……」

  「当时的我觉得她看起来年纪比我大上很多,像个十七、八岁的成熟淑女。」

  「呃……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她长得很老成吗?」

  舒拉瞪大了眼说道。妲丽安不耐烦地啧舌:

  「……你是蠢蛋吗?」

  「咦?为什么骂我?」

  「意思是侯爵千金这十年来都没有增长岁数,对吗?」

  舒拉满脸困惑,代替她反问的人是马治班。舒啦「啊」一声瞪大双眼。

  「原来如此!难怪修伊先生在客听见到她时会那么惊讶。因为莉菲雅小姐一点都没改变……原来不是因为与昔日恋人再会啊。」

  「恋人?」

  修伊诧异地咕哝,妲丽安对着舒拉的胫骨踹了一脚让她闭嘴。

  「你之所以断言幻书就在屋里,也是因为这理由吗,修伊?」

  「嗯……听说《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能使持有者长生不老。若莉菲雅保持年轻是因为受了幻书影响——」

  「YES。这座府邸的主人,也就是那个老太婆,若与她同样保有青春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不,不如说那样反倒才自然。」

  「我也这么认为。看那样子,幻书真正的持有者,果真就是侯爵夫人本人。然后她将青春也分给了莉菲雅及跟班侍女们……是这么回事吧。」

  「伊芙琳之所以知道侯爵夫人的真面目,也是这个原因……事情居然会是这样!」

  负伤的马治班一面痛苦地喘息,一面苦恼地抱头:

  「没想到那个伊芙琳和莉菲雅小姐的丰胸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你还在讲这个!真是的,请你给我闭嘴!」

  舒拉在马治班耳边怒吼,拍打了他的伤口;侦探发出不成声的悲鸣。

  然而修伊却在这样的马治班身旁蹲下,一脸认真地询问:

  「伊芙琳小姐是听从侯爵夫人的命令,将你带到那间秘密房间的。她刚才是这么说的吧,马治班所长?」

  「……你想说什么,迪斯瓦特大人?」

  马治班神色警戒地回看着修伊。

  「话说在前头,我什么也不知道喔。的确是伊芙琳她主动积极来靠近我没错……但对于我这个名侦探亚当·马治班而言,这并没有什么不自然。」

  都到这地步了还自吹自擂,令修伊听得不禁哑然失笑。

  「不……其实我一直很在意,为何莉菲雅会邀请像你或舒拉这般人,在这种重要的宴会之日来到府邸。」

  「这确实是很大的疑点。」

  妲丽安面无表情地首肯。

  「不管是私家侦探或摄影记者也好,比这些家伙像样的人多得是。在府邸被窃贼盯上时,特地邀来这种可疑分子,一点意义也没有。」

  「……怎觉得我们好像被若无其事骂了很过分的话?」

  默默听着发言的舒拉不满地噘嘴。马治班也不悦地拄着脸颊。

  「嗯,真是没礼貌。」

  「可是……也可以换个方向想。来历不明的可疑外国记者,或者名不见经传的私家侦探,就算在府邸里下落不明,也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无视马治班的抗议,妲丽安继续说道。

  「那个叫啥洛德·道森的也是。濒临破产的投资家就算失踪,也只会被人当作他受负债所苦而逃亡了,恐怕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等……请等一下。」

  舒拉倏然一惊,神情僵硬。

  侯爵夫人在庆生宴招待的宾客当中,每年都会出现几名失踪者——这是连格罗斯泰斯特警长也公然承认的事实。

  「这么说来,难道侯爵夫人她是特意召来一些失踪也无所谓的人?」

  「……无论拥有多么强大魔力的幻书,上头记载的也仅只是单纯的知识——换句话说只有『术式』。若要实现读者的愿望,就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黑衣少女突兀地如此呢喃。舒拉大受打击地反问:

  「代价……是吗?」

  「YES……若《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持有者获得了永驻的青春,为此所必要的代价,你觉得是从哪供给的呢?」

  「青春的代价……也就是生命力吗……」

  马治班神色突然严肃起来,看着妲丽安。

  「难道你指的是伊芙琳吗?侯爵夫人之所以杀了她,是因为……」

  「活祭品无论是谁都好。」

  妲丽安话中有所保留地无情宣告。

  「不管是濒临破产的投资家也好,自己府邱里的佣人、色情侦探还是拍照的菜鸟也罢,只要能从他们身上夺得保有青春的『代价』就可以了。一年一度的庆生宴、下落不明的幻书、高额的悬赏金,这些全都是为了召集愚蠢活祭品所设下的陷阱。」

  「陷阱……原来如此,这么一想确实就说得迩了。」

  马治班姑且接受了这个说法,对着妲丽安点点头。

  「可是最重要的疑点我还是不懂。就算我们被选作为活祭品,那么其他宾客消失到哪去了?总不可能所有人都被杀了吧?再说,也不晓得刚才那些傀儡人偶为何会突然出现。」

  「NO。并没有人消失……你这样说正好颠倒,菜鸟。」

  「别叫我菜鸟……!不,先不管这个,你说大家没有消失是什么意思?」

  马治班不悦地龇牙咧嘴问道。

  而在私家侦探一旁,修伊轻声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

  「并非其他的人消失……消失的人是我们。」

  「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马治班皱眉。

  但是修伊缓缓巡视了室内一圈,无奈地深叹一口气。

  「我们现在的所在之处,不是阿斯奎斯侯爵的府邸。在我们看见地下秘室里的幻书翻开的同时,就已被带入幻书里了。模拟了永恒黄昏之馆的情景模型(vignette)……换言之就是幻书中的世界。」

  「难道我们现在是在书本里……?那个小不隆咚的模型屋里?」

  马治班不可置信地摇头。

  「啊……」

  舒拉有好半晌只是瞪大双眼、无言地呆立。但最后她凝视着挂在胸前的相机,总算理解似地点头。

  身为摄影记者的她也隐约察觉了吧。立体绘本里的模型屋,外型与阿斯奎斯侯爵府邸如出一辙——

  「原来……是这样啊。怀表之所以停止、府邸大门消失,还有大家突然不见,都因为这里是幻书中的世界……」

  「YES——」

  妲丽安走了几步,黑衣衣摆随之翻飞。接着她举起右手。

  「如果这里是那个模型屋内部,那么不管是弄垮天花板压死里面的人,或者放入傀儡人偶,持有者都能够随心所欲——就像那样。」

  她手所指的前方,忽然出现巨大的傀儡人偶。

  侯爵夫人操控的使魔们——自虚空中翩然而降的异形之影,发出刺耳的齿轮声,宛如具有意志的野兽般展开行动。

  细长的手脚宛如日暮时分的倒影。手中握有色泽黯淡的镰刀。那是以诡异的异国死神为雏型制成的人偶。人偶像是要阻挡修伊他们的逃亡去路,一前一后同时出现两具,并朝他们步步逼近。

  这座府邸是幻书内侧的世界。这里不但是侯爵夫人的人偶之馆(doll house),而《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阅读者在此也就等同于神,能够随心所欲。

  宛如孩童们天真的残酷,享受让人偶彼此碰撞、伤害、破坏对手的乐趣,《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读者也将关入书中的活祭品追得走投无路、加以虐杀。

  活祭品们的性命就是如此被剥夺,化为了阅读者的青春。

  美丽的箱中世界,永远不断重覆上演的血淋淋惨剧——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这本幻书是以人们的恐惧与牺牲为代价,来成就永不褪色的完美世界。

  「在这房子里,不管躲到哪都没用是吗……这下真的不妙。」

  修伊举起手枪,紧咬着唇瓣。他所击出的子弹打碎了一具人偶的膝关节,人偶的巨躯于是横倒在地。

  但不会感到痛楚的人偶并没停下动作。细长的手脚有如奇怪的昆虫般匍匐,朝着修伊他们逼近。

  「侯、侯爵夫人能让那种东西自由进出?……而且要几只有几只?」

  扶着修伊的肩膀,马治班没骨气地发出抽搐般的悲鸣。

  「这是最后了……吗!」

  射尽所有残弹,修伊不禁啧舌。也许是最后一发破坏了某颗要害齿轮,总算停止了一具人偶的动作。

  但彷佛是要嘲笑修伊的努力,两具新的人偶又毫无预警出现。有如人在恸哭股的阵阵鸣声,来自于它们体内无数齿轮的共振。

  巨大的镰刀挥下,舒拉为了保护妲丽安而猛然推开她,但自己却摔倒在地。镰刀惊险万分地掠过舒拉背后,刀刃刺进了地板。

  而自她手里松脱的相机则滚落到傀儡人偶脚边。

  「我、我的相机!」

  「拍照的!」

  「别去,舒拉!」

  妲丽安与修伊同时惨叫。手伸向相机的舒拉头上,人偶再次举起镰刀,对着毫无防备的她挥下——

  就在这瞬间,那具人偶突然停下了动作。

  包覆人偶躯体的黑布破裂,体内的木屑及齿轮四散,人偶逐渐崩落。

  「这是……?」

  舒拉借着妲丽安的手站起身,同时脸上浮现惊愕。

  被破坏的人偶背后,站着外形相同的另一具人偶。

  最后出现的两具人偶之一,突然开始攻击同伴,救了舒拉一命。

  「起内哄……?」

  马治班有些错乱地喃喃道。

  这段期间,突然叛乱的人偶又破坏了另一具同伴。

  「不对。那是……」

  察觉到人偶身上发生的异变究竟为何,修伊呢喃道。规律的齿轮声不知何时静止了。包裹着黑布的人偶,其轮廓有如海市蜃楼般,摇晃着开始变形。

  宛如脱去丑陋外衣的舞台女伶,又宛如破茧而出的蝴蝶。

  木制的庞然巨躯变化成了熟悉的刑警身影。整体给人四方形印象、粗犷的面容,以及皱巴巴的西装。

  「赫本巡警?你平安无事吗……不,你……是谁?」

  仅一瞬间回头看向修伊,赫本面露狰狞的笑容。

  「你应该知道答案才对吧?难道你忘了吗?」

  他的身影有如空气中光线受热而屈折般摇曳,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纤瘦的优美女性。

  而散发不祥气息、光泽黯淡的镰刀,也转变成闪着剔透光芒的短刀——

  「破邪之银(mithril)——!」

  见那闪耀的银色光辉,妲丽安不禁叫道。

  「没错。那就是我的名字,黑之读姬。」

  倦烦地拨了拨缠在一起的白衣衣摆,手持短刀的女子答道。接着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灿烂的微笑。

  7

  「秘银……赫本巡警竟是幻书窃贼变装的……」

  放下子弹告罄的手枪,修伊声音颤抖着说道。

  幻书窃贼有时会假扮警察混入犯案现场。记得格罗斯泰斯特确实是这么说的。但亲眼见到的冲击更是超越了想像。

  望着吃惊的修伊,白衣女子恶作剧地笑了。

  而舒拉也抱着坏掉的相机,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她:

  「你就是……怪盗『秘银』吗?幻书窃贼的真面目是女性……?」

  「这可难说。这是不是我真正的容貌,连我自己也不太敢保证。」

  白衣女性暧昧地摇头,高举起自己手中的面具。

  妲丽安以不带感情的眼神望着那张面具。

  「那张面具型的文字板……能让阅读者变装成任何姿态,并赋予相对能力的《无脸之书》啊……」

  「没错……因为无脸,所以我才能化成千千万万个不同姿态。」

  幻书窃贼微笑着,眼眸散发足以震慑人的虚无光芒。

  「为何变装成人偶?」

  修伊语带责备地质问。幻书窃贼有些困惑地摇头:

  「我的目的不是要吓你们。只是刚才在客厅让你们先逃走之后,我也没别的手段逃脱。」

  说着,她将手握的短刀收进白衣怀里。

  「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幻书读者将获得等同于神的力量。不管躲到哪都无法自侯爵夫人手中逃离,也没办法加害她。若认真与这样的对手应战也未免太愚笨了。」

  「所以你便化身成侯爵夫人的使魔,反过来瞒骗她耳目是吗……」

  「正是如此。就箕玩具箱里多了一具人偶,小孩子也不会发现吧?」

  「原来如此……我听说你是变装高手,没想到也能假扮成那样的怪物。」

  修伊半是傻眼地说道。幻书窃贼理直气壮地摇头:

  「人偶这种东西,原本就是模拟人类的姿态而创造的。比起乔装成普通人类,这要来得简单多了。」

  「或许真是如此。」

  望着被破坏的傀儡人偶残骸,修伊点头赞同。

  被幻书窃贼以短刀破坏的人偶,已不再是巨大的机械人,而变成了全长不到五十公分、木雕制的傀儡人偶。

  应该是被赋予了退魔神力的「破邪之银」,打消了侯爵夫人的魔力吧。

  「可是……既然拥有这样的力量,却还是得变装成人偶,也就证明以你的能力亦无法自这个世界逃脱罗?」

  「很遗憾,正是如此。」

  白衣女子很干脆地承认。接着她以有些恶作剧的神情注视妲丽安。

  「这个世界没有出口。若幻书创造出的空间本身就是敌人,对我而言也有些难以应付。但若是你的话,应该会有办法吧,黑之读姬?」

  「哼。」

  妲丽安没有回答女子的询问,不发一语环视这个房间。

  这间书库收纳了过去被称作蒐书狂的阿斯奎斯侯爵,他所蒐购的数万册藏书。而幻书创造出的情景模型也精确地再次呈现了那些藏书。

  话虽如此,隐藏于书库的秘密通道早已经由侯爵夫人之手而毁坏,当然她也不认为还藏有其他通向外界的出口。但黑衣少女眼眸里却闪烁着确信胜利、心满意足的光芒。

  「书的数量不够。」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妲丽安故弄玄虚地说道。

  啊?舒拉愣愣地应和。

  「这屋子里有三十七排书架,理应收藏有两万六千两百一十九册书籍才对,但如今却只有三十三排、两万两千八百四十五册。」

  「等一等……你把这屋里的书全部数过了?」

  马治班目瞪口呆地询问。

  「那当然,我连书名都说得出来。你以为我白天在这书库里待了几小时?为何你们没有算书的数量?」

  「不……正常人不会去算那种东西吧……」

  舒拉以各方面来说都有点看开似地咕哝。幻书窃贼轻笑出声。

  马治班还是无法理解似地只手抱胸:

  「但那又如何?只不过是书的数量不够,事到如今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吧?而且也无法证明你的记忆没出错。」

  「所以才说你是菜鸟。」

  「什……什么?」

  「几乎被精准呈现的这座冒牌府邪,为何唯独书的数量不足,你不明白吗?」

  「嗯……?」

  被妲丽安以轻蔑的眼神睨视,马治班发出困惑的声音。

  黑衣少女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对侦探进一步谗骂,就在此时——

  「……这气味……果然是你吗。」

  闻到飘来的甜腻香水味,她鼻哼一声回头。

  下一瞬间,一位身着黄昏色洋装的年轻女子,犹如幻影般乍现空中。

  双手各握着一具木制人偶,无声无息地翩然而降。

  「——侯爵夫人!」

  修伊仰头看着女子叫道。舒拉也瞪大双眼:

  「咦……那是阿斯奎斯夫人?」

  「真不敢相信,变得比刚才更年轻了啊!那大得不像话的胸部是怎么回事……!」

  凝视洋装的胸口,马治班咽了咽口水。

  「这就是杀害道森和伊芙琳,夺去他们生命力后的结果吗……」

  修伊呢喃,用力咬紧了牙根。

  如今侯爵夫人的外貌比莉菲雅还来得更年轻,看来就像个充满生命力、十岁出头的少女。与其肉体返老还童的程度成正比,她从幻书中得到的魔力也增强了。

  俯瞰着修伊一行人的侯爵夫人,眼眸里不具杀意或憎恶,有的只是天真无邪的喜悦。

  这里是她所支配的人偶之馆——现在的修伊他们不过是受囚于其中的人偶,她只是在玩耍罢了。

  任由自己的喜怒,将到手的玩具撕裂胸膛、扯断手脚,藉此得到永驻的青春。这就是美丽聪慧的侯爵夫人及其幻书所隐藏的秘密。

  「呵呵……今年的活祭品真有活力……」

  侯爵夫人优美地笑着。与年轻的外貌相反,发出的嗓音却如老妪股粗哑。

  「莉菲雅这家伙,真是准备了挺不错的猎物嘛……你们再让我更愉快点呀……!」

  候爵夫人陶醉似地眯细了眼,松开双手握着的人偶。

  有着蝙蝠般的双翼、似猿猴又似狼般的长相、生着钩爪的巨大四肢。将邪恶具象化后的异形雕像——石像怪。

  石像立刻摇身一变成巨大的怪物,在修伊等人的面前张口咆哮。

  咆哮的冲击使得大气也为之震荡。

  「那就是你的压轴王牌吗?还真是兴趣低劣的人偶。」

  将妲丽安护在身后,修伊干渴的喉咙硬是挤出声音说道。

  「若要变装成那种怪物,实在是有点困难呢。」

  白衣女子脸上是半开玩笑的神情说道。

  「可恶……无处可逃了吗?」

  马治班抱起身旁一张椅子,当作武器边挥着边大吼。书库的出口被两只石像怪堵住,他们完全被逼到了绝路。

  看到他们焦急的模样,侯爵夫人持续高傲地放声大笑。这时——

  「——修伊,我赐予你开门的权利。」

  甩掉紧黏着自己不放的舒拉,妲丽安以肃然的口吻宣布。

  「妲丽安?」

  「看清楚……这里所有的书内容都是白纸。只是徒具书本外形的假冒品而已。」

  说着妲丽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来给大家看。

  那是有着褪色封面的厚重书籍。但正如妲丽安所书,里头只是一张接着一张的空白页面。

  「等……等等,妲丽安,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惊惶失措的舒拉大叫。

  但修伊却以沉着的表情点头,然后缓缓将视线转向窗外。

  「不,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即便是封闭的完美世界,终究不过是情景模型……以一本幻书之力重现的世界,当中所能容纳的情报量有限……!」

  「YES。」

  妲丽安环视书库,面无表情地叙述: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处理能力有其极限。年仅一次、仅只能关进少数活祭品,而这世界的时间之所以静止,还有屋子里的书量不足,都是因为幻书无法再处理更多的情报。」

  「只要带进超越其处理能力的情报量……换言之也就是大量的书籍,这个世界就将崩坏。如同填入过量空气的气球将会破裂一般——」

  一面以银色短刀化解石像怪的攻击,白衣女子乐在其中做地说道。

  「可、可是……就算说要带书进来……」

  舒拉怯弱地反驳。侯爵夫人嘲笑着说:

  「在我这个完全封闭的世界里,究竟要从哪带进那种东西?」

  然而幻书窃贼却直视着修伊,语带试探地问:

  「不,我们有得是书……对吧?黑之读姬的钥匙守护者?」

  面对她的问题,修伊不发一语举起右手代替回答。

  他手中握着一把钥匙。嵌有鲜红宝石的黄金之钥。

  钥匙柄上刻有一节古诗。修伊肃穆地朗读出那行诗句。

  彷佛在吟诵禁忌的太古咒文——

  「吾之所问(I ask of thee)……汝为人乎(Art thou mankind)?」

  回应他的呼唤,妲丽安口中流泄出如器具一般、冰冷的无机质声音:

  『否,我乃天——我乃壶中之天!』

  妲丽安将黑衣大大拉敞至胸口,耀眼雪白的肌肤袒露而出。

  少女欠缺起伏的胸口中央,埋着一个金属制的古老巨锁。

  黄金钥匙插入中央的钥匙孔,妲丽安溢出痛苦的声音。

  在她胸前的巨锁有如城门般,左右一分为二。

  隐藏在内侧的是一个空洞。被炫目的光芒漩涡包围的空洞,直通向妲丽安纤瘦的身体深处。

  「壶中天……!难不成是被封印于壶中世界的异界图书馆……!那是……」

  察觉贯穿少女胸口的空洞的真面目,侯爵夫人青春洋溢的脸庞不禁抽搐。

  「丹……丹特丽安的书架!」

  舒拉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睁大得几乎都快掉出来。

  白衣女子的嘴角满意地扬起。

  「为您开启封印了九十万零六百六十六册幻书的迷宫书架,通往叡智的门扉——」

  彷佛怜悯侯爵夫人,妲丽安不带情感的声音沉吟。修伊的手从后抱住她,并将右手探入胸前的空洞。当那只手再度抽离时,有东西如雪崩般自少女胸前倾泄而出。

  那是无数书本所形成的浊流。侯爵夫人察觉这一点,表情为之冻结。

  不应存于此世的禁忌知识,恶魔的睿智,记载了无数贤者思维的大量文字列,无尽涌出的情报洪流。箱中世界失衡摇晃。

  黄昏时刻告终——

  8

  失去意识懂只有一瞬问。

  修伊在刚自长眠苏醒的慵懒以及激烈的目眩感中醒来。

  最先映入眼里的,是被压在大量书本底下挣扎的妲丽安的脚。

  舒拉抱着相机,茫然失神地呆站着。此外——

  「呼哈哈哈哈哈!逮到你了,幻书窃贼!」

  「啊……咦……!」

  压在白衣女子背上,马治班夸胜般叫嚷着。看样子从幻书的世界解脱时,趁乱成功逮到了幻书窃贼。

  「嗯,果然自古以来捉拿怪盗就是名侦探的使命。你认命吧!」

  高挑的马治班与幻书窃贼体重应该相差将近两倍。身手矫捷的她若整个人被压制在底下,也不得不束手就擒。

  「嗯,大概就这样吧……」

  修伊嘘叹了一声,拍拍灰尘起身喃喃说道。

  修伊他们清醒过来后,便已身处在侯爵府邸的书库了。和他们在人偶之馆最后待的地点一样。但这里却未留有丁点石像怪或傀儡人偶肆虐的痕迹,证明这里的确是现实世界。

  此外书库里也有数名受邀而来的宾客,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的修伊一行人。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西沉,窗外笼罩着一片夜色。

  注意到这点,修伊表情顿时僵住。原本静止的怀表再次开始走动,显示修伊他们被关在幻书中超过了一个小时。

  「舒拉!妲丽安拜托你了!」

  单方面对脑中仍一片混乱的摄影记者留下这句话,修伊转身背对她们离去。

  「咦?拜托我……修伊先生你要去哪吗?」

  舒拉惊讶地反问,妲丽安也踢动着双脚表示抗议。但修伊头也不回地冲出书库来到走廊。

  凄厉的惨叫声紧接着在这一刻响彻整座府邸。

  惨叫声恐怕来自于屋里的佣人。毫不中断的叫声,是从俯瞰美丽中庭的城馆内某一窒——侯爵夫人卧房传出来的。

  「……莉菲雅。」

  彷佛打从最初就知道会如此,修伊停下脚步,哀戚地呼唤旧友的名字。

  侯爵夫人的房间里充满血腥味。

  一位年迈女性横躺于床铺。

  凌乱的白发、皱裂干涸的皮肤。脸上因绝望而扭曲的神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得苍老。八成是持续利用幻书违背自然保持年轻,因此受到了反作用力侵袭。

  一道鲜血自侯爵夫人如裂缝般的细薄双唇间滴落。

  而她消瘦成皮包骨的胸前深深插着一支短剑。

  老妇人的大腿上摆着一本书。夹有模型屋的立体绘本。

  过去曾是富丽堂皇的模型屋,如今已褪色干涸,溃塌得面目全非。

  「侯爵夫人……」

  室内不见佣人们的身影。侯爵夫人的侍女们大概全都逃走了,伫立在床边的仅只有一人。

  只有一名全身被溅出的血染得鲜红、身穿清纯白洋装的女性。

  「莉菲雅……这是你做的吗……」

  望着被弑杀的侯爵夫人,修伊问道。

  侯爵千金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心,静静微笑:

  「我说修伊……你还记得吗?以前在骑马场,我的马脚骨折的那次。」

  「莉菲雅……?」

  她自言自语般说道。修伊沉默地倾听。

  「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明知那孩子已经没救了……明知应该尽早将它安乐,免除它的痛苦,但我却害怕得束手无策。但那时你却没多说什么,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莉菲雅怀念似地眯起眼睛,凝视着修伊,宛如姊姊守护年幼弟弟的眼神。年幼的修伊所看见的,就是与现在的她相同的表情。

  「和那时候一样,修伊。托你的福,我总算能尽了自己的责任。果然还是你救了我。」

  「莉菲雅……你在说什么……」

  注意到侯爵千金苍白着脸痛苦地呼吸,修伊的表情一沉。然而莉菲雅却从容地摇头,制止了修伊靠近。

  「就和那时候一样。我一直很害怕。害怕绝不会增长年岁的母亲,害怕自己会比那个人先老去。所以我请那个人将青春分一些给我,而我则替母亲邀集活祭品作为代价。其实我应该更早一点杀掉这个人才对。」

  莉菲雅不住咳嗽的嘴里喷出鲜血。修伊一脸沉痛。

  「你果然……喝了毒药……!」

  「这样就可以了。我也和母亲同罪。至今几十年来夺去了数十条人命的罪……这下终于能偿还了。」

  走廊上响起粗重的脚步声,警官们进到了卧室。率领在前头的格罗斯泰斯特见到浑身浴血的母女,顿时哑口无言。

  莉菲雅缓缓倒在满是鲜血的床铺上。

  她的头发以惊人之势褪去色素,细瘦的指尖逐渐刻划出深深皱褶。

  藉由幻书之力保持年轻的不只有侯爵夫人。失去《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反作用力,也波及到了莉菲雅的肉体。

  「希望你能听我……最后一个请求,修伊……」

  莉菲雅虚弱地微笑着说道。

  「请别看……我的脸……」

  修伊无言颔首,转身背向着她。

  彷佛能感觉到莉菲雅满足地笑了,静静阖上双眼。

  9

  侯爵夫人被亲生女儿杀害,这项冲击的事实瞬间传遍宾客耳里。

  府邸里一片哗然,人们纷纷传言这是书本的诅咒。

  害怕被牵扯进无谓的丑闻,许多宾客争先恐后逃出府邸,更是助长了骚动。

  为了拿捕幻书窃贼而事先大量配置了警官,就某种意义而言算是万幸。余留在屋内的人们不致于陷入恐慌,全都要感谢致力于收拾残局的格罗斯泰斯特。

  结果等府邸完全恢复宁静,已是将近隔天早晨的事了。

  在警察的封锁下显得冷冷清清的城馆,彷佛一幢已遭弃置多年的废墟。

  或许这是华靡的庆生宴过后所特有的寂寥感也说不定。看起来彷佛随着侯爵夫人的死,府邸也一并失去了原先笼罩的幻书魔力。

  耀眼洒落的残酷朝阳底下,如今只剩无人观赏的庭园花朵依然绚烂绽放。

  在这样的庭园一角,可以见到两名年轻人身影。

  一位是身穿皮制长礼服的肯年,另一位则是一身漆黑装束的娇小少女。

  黑衣少女的脚步十分沉重,但倒也并非出于身体不适。脚下金属制的长靴被她看似沉甸甸地拖着,脚步相当迟缓。

  青年无奈之下只好止步,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女。

  「你也差不多该消气了吧,妲丽安?」

  他一脸厌倦又疲惫地说道。少女半眯着眼瞪视青年:

  「什么事?无情的家伙。又打算将我弃之不理吗?」

  「就跟你说……昨天是我不好,因为那时我真的很急。所以才……」

  「把我弃之不理。」

  少女以欠缺抑扬顿挫的声音挖苦着说道。

  修伊答不出话来,「唔」地低声咕哝。妲丽安更是板起了脸。

  「你对被压在书本底下动弹的我弃之不理。」

  「可是我有拜托舒拉帮忙你吧?」

  「那个菜鸟拍照的把我从书堆底下挖出来,究竟花了多久你可知道?那女人一直分心注意府邸里的骚动,动作慢吞吞的……」

  「那不是我的错吧……?」

  「你拜托那种没用的棋盘格纹,自己丢下我离开就是万恶的根源。」

  嘴里唠叨抱怨个没完,妲丽安再次迈开步伐。

  而当停好的车子开始进入视野时,她又再次止步。她那有如人偶般工整的脸庞,看似极度不悦地抽搐。

  头戴格纹帽的年轻女子正倚着被廉价售出的军用车,朝他们挥手。

  「……为何你会在这种地方,舒拉·依尔玛利亚?」

  「因为我想拜托你们载我到附近车站,所以就在这里等你们。」

  看样子应该早餐正吃到一半,舒拉吃相难看地将撕碎的面包塞进嘴里,一面如此说道。

  妲丽安有些嫉妒地直盯着她:

  「唔嗯,恕我断然拒绝。」

  咦!舒拉有些慌了。大概是没想到会被拒绝。

  「为什么?只要挤一挤我也坐得下吧?」

  「就算物理上来说坐得下,我的灵魂也拒绝接受。为何我非得跟你这碍事的棋盘格纹共乘一车不可?」

  「有什么关系?至少载我到附近车站嘛。昨天我不是也帮忙解决了那么大的事件吗!」

  「你是有帮上什么忙?」

  「我不是帮了被压在书堆底下的你吗?我不但相机坏了没办法写报导,而且还领不到来这边的旅费,就多少同情我一下嘛。不然我不分你吃早餐喔!你看你看!」

  说着舒拉递出拿在手中的纸袋。里头香气四溢的炸面包,勾引妲丽安上半身不由得向前探出。看来她似乎擅自拿昨天庆生宴剩下的面包去烹调。

  「这种无聊的交易,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你口水流出来罗?」

  舒拉说着并轻笑出声。注意到一名男子接近,于是她抬起头。

  修伊他们也跟着回过头。那名男子脱下爱用的鸭舌帽,朝他们打了招呼。

  那是一名面容散发着威严的中年男性。是格罗斯泰斯特警长。

  「迪斯瓦特大人,您正要回去吗?」

  格罗斯泰斯特神情看上去有些如释负重。他出声叫了修伊他们。

  修伊点头应了声「是啊」。

  「警长呢?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是啊。侯爵夫人的命案不是由我负责,而且也总算逮到了幻书窃贼。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休息了。当我听说她变装成赫本,一时还真不知事情会变得怎样呢。」

  说着,格罗斯泰斯特放心地绽开笑容。唔嗯~修伊表情别具深意地点头。

  「幻书窃贼人现正在哪?」

  「她被我派人监禁了。那家伙持有的幻书也被那个叫马治班的侦探抢过来了,不管她再怎么有一手,这次也只能乖乖就范。」

  原来如此。修伊有些伤脑筋地垂下视线。他呢喃道:

  「这么说来,幻书窃贼这次也成功逃亡了……」

  「啊?」

  格罗斯泰斯特不解地摇头:

  「不不不,所以说幻书窃贼已在我们的监视之中了。马治班从她那边抢来的幻书也已受到严密的保管——」

  「如果我说那个马治班所长是幻书窃贼的部下呢?」

  「……什么?」

  格罗斯泰斯特目瞪口呆地僵住。

  「那个侦探是幻书窃贼的同黟?可、可是帮忙制伏幻书窃贼的也是他喔……?」

  「当从幻书世界归来时,幻书窃贼周遭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着许多人。由于马治班所长已率先压制住她,所以就没有其他人进一步出手帮忙了。在那种情况下,那是最确实的逃亡方法。」

  「那、那么……那男人从幻书窃贼手中抢来的《无脸之书》……」

  「当然是赝品。要偷偷掉包的机会应该多得是。」

  听了修伊平静地说明,格罗斯泰斯特哑口无言。

  「马治班所长比我们更早一步抵达藏匿《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地点。然而他却只顾与伊芙琳小姐亲热,而未进到密室里。简直像在等候我们到来——」

  「难不成是因为……变装成赫本的幻书窃贼正与你们一起行动?所以他是在等自己的老大到场……」

  「嗯,大概就是这样。」

  修伊模棱两可地表示肯定。

  「再说,当赫本与侯爵夫人的使魔战斗、陷入危机时,他也没来由突然冲出去吸引敌人注意力,这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他的伤就是当时留下的。」

  不过因为是幻书世界里发生的事,所以也算不上证据啦。修伊补充说道。

  格罗斯泰斯特以西装袖口粗鲁地擦掉额上冒出的冷汗。

  「幻书窃贼……那家伙现在人在哪?难不成跟那个私家侦探一起……?」

  「不……关于这个……」

  「总、总之得快去追那家伙才行!抱歉,迪斯瓦特大人,晚点再聊——」

  匆匆留下这席话,格罗斯泰斯特便慌张地跑走了。应该是打算命令留在府邸里的部下去搜索马治班吧。他直冲进屋内,中途还好几次不小心绊到脚而差点跌倒。

  目送着他的背影,妲丽安面无表情地叹息:

  「真是不懂得从容的男人。」

  「那个人也真是辛苦呢,」

  舒拉也不禁同情着说道。

  对于这样的摄影记者,修伊眼神则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既然觉得同情,不如去自首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唉呀。」

  舒拉——装扮成舒拉面容的女子,吃惊地轻挑起眉毛。

  下一瞬间,她身上散发的气息为之一变。

  眼前之人已不再是刚出道的新人摄影记者,而是幻书《无脸之书》的读者——只锁定幻书犯行、真面目不明的怪盗本人。

  幻书窃贼以有些故弄玄虚、不让人看出情绪的笑容说道:

  「你如何得知我并非真正的舒拉·依尔玛利亚?」

  对于她毫不心虚的询问,修伊微微耸了耸肩。

  「我只不过试探性问问罢了,并没有确信……但若你是正牌的舒拉,就算相机坏了也不可能离手吧。别看她那样,她好歹也算个专业人士。」

  「……嗯,这倒是个盲点。」

  幻书窃贼装可爱吐了吐舌头。

  她摘下面具的瞬间,外观又变回了熟悉的白衣女性,展现出与舒拉似像非像的东方血统美貌。

  看着那密密麻麻刻着文字的面具,修伊感兴趣地问道:

  「《无脸之书》是操控他人认知的幻书。藉由改变身上穿着给人的印象,再透过自我暗示来彻底获得与对象相同的体能。但尽管如此,也无法连复杂的机械都加以呈现出来。是这样没错吧?」

  「虽然很遗憾,但正如你所说的。必要的道具只要事先准备好即可,但我也未事先预料到需要准备相机。因此我才准备了食物想蒙混过去——」

  幻书窃贼低头望着装满炸面包的纸袋苦笑。

  妲丽安不知为何视线游移着说道:

  「当然我一开始就发现了。你以为我会被这种浅显易懂的手法给骗到吗?」

  「是吗?算了,我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女子愉快地笑出声。妲丽安不服气地噘嘴:

  「先不提这个。把书还我,臭小偷。」

  「书?你若是指《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那本书我可没碰喔。不就是你破坏了那本书吗?」

  「NO,你偷的是我的书。」

  妲丽安恼怒地瞪着幻书窃贼。

  「你的目的不是得手《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而是利用我们破坏那本书。因为若要破坏那个世界,我就非得解放『书架』不可——你就是知道了这一点吧?」

  「……你的书是指这些吗?」

  呵,幻书窃贼彷佛乐在其中地笑着,从白衣的怀里取出几本书。有着胭脂色封皮的厚重书籍。

  是为了破坏幻书世界时,自「丹特丽安的书架」倾倒出的大量书籍的一部分。似乎是她在逃脱时,趁乱摸走了几本。

  「是的,没错……我想要的不是侯爵夫人的幻书。我真正想要的幻书,八成就藏在『丹特丽安的书架』里……钥匙的所在之处,以及开启你书架的咒文——这些知识,我已确实收下了。」

  「你就是为此才利用了莉菲雅他们吗?」

  修伊冰冷的视线投向白衣女子。女子正面接受他的视线并点头:

  「就结果而言,是这样没错。」

  「……特地送出预告状这种落伍的东西,也是为了变装成警察堂然入室?」

  「要一面监督你们,一面引领你们找到《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刑警这身分真是很方便吧?真正的赫本巡警目前正在度假中。」

  她恶作剧地如此说道,接着微微垂下眼帘,自责般紧咬下唇:

  「老实说,我也并非全然没有罪恶感。至少牵连到那名女仆和道森是我的失误。要是我手法更精明一些,他们也就不必死了。我虽为窃贼,但无意盗取他人性命。」

  「……但是在那个人偶之馆里,你救了舒拉。」

  修伊只是冷淡地指出这项事实。

  出乎意料的这句话,使得白衣女子怔然眨眨眼。

  「……莉菲雅也说过,这样的结局就够了。因为你利用了《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她总算得以自母亲的咒缚中解脱。是你解救了她。」

  也许是吧,修伊如此呢喃,仰头看向笼罩在一片晨雾中的城馆。

  幻书窃贼一副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就结果而言算是如此。」

  「嗯,就结果而言。」

  「刚才你没在格罗斯泰斯特警长面前揭穿我,理由是什么?」

  像是要隐藏害羞,幻书窃贼刻意扬起嘴角如此问道。

  天晓得?修伊装傻似的表情说:

  「嗯!因为我们并非直接受害者。虽说看到一半的侦探小说被偷走,害得妲丽安一直很不开心。」

  似乎是想说「真伤脑筋呢」,幻书窃贼摇摇头,将手中几本书递到妲丽安面前。

  那是最近才刚发售的侦探小说全集。

  是妲丽安的私物,她昨晚在府邸书库一直在看的就是这些,极其平凡的市售书籍。最近她相当沉迷于侦探小说。

  「本以为好不容易有机会得手黑之读姬的幻书,没想到竟将这种东西放进『丹特丽安的书架』,真是太犯规了。我完全上了当。」

  幻书窃贼拿妲丽安没辄似地失笑。妲丽安一把抢过她手中的书。无法读到侦探小说的后续内容,也是她不高兴的原因之一。

  「正牌的拍照的在哪?」

  很宝贝地将抢来的书抱在胸前,妲丽安询问。

  「说到这,或许你们差不多该去救救她比较好喔。」

  食指轻抵着唇瓣,白衣女子眯细了眼。

  「……救她?」

  「要是她将『丹特丽安的书架』写成了报导,你们也会很困扰吧?尽管去卖她个人情吧。这世上有着不该知道的事——对吧?」

  「哼。」

  妲丽安以不带感情的眼神瞪着幻书窃贼。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何收集幻书?」

  「若将答案告诉你,你就肯为我打开书架之门吗,黑之读姬?」

  幻书窃贼静静地微笑。那是给人一种泫然欲泣印象的哀戚微笑。她再度以幻书面具覆盖住那表情。

  「总有一天我还会再去偷你的幻书。在那之前你可要好好守住那把钥匙,被囚禁的公主殿下。」

  咚,在地面轻轻一蹬,幻书窃贼一跃而起,飞越高她将近三倍的围墙,随后她的身影立即消失无踪。

  留下来的只有满满一纸袋的炸面包。

  黑衣少女粗鲁地一口咬下炸面包。

  「闭嘴,臭小偷。」

  她脸颊上沾得满是砂糖,嘴里含糊不清地如此咕哝。

  10

  「就说……你们搞错了嘛!」

  狭小的房间里层层堆着装有马铃薯与洋葱的木箱。这里位于侯爵府邸,一间被充当为储藏室的空房间里,舒拉·依尔玛利亚放声呐喊着。

  她不但双手双脚皆被捆绑,还被牢牢缚在椅子上,处境实在凄惨。

  即便如此,坏掉的相机依然不离身,可以说她的专业意识实在了不起。

  「我才不是什么幻书窃贼啦!而且也没有变装!」

  喀答喀答地摇动椅子,舒拉死命地为自己辩护。

  房门入口站着两名身穿制服、看上去不苟书笑的警官负责监视她。

  两人皆挺直了腰杆、站定不动,内心充满了紧张感,因为他们坚信舒拉就是幻书窃贼。

  毕竟听说幻书窃贼是个变装高手,无论男女老幼、任何对象都能完美乔装。就算眼前对象是个自称摄影记者的不可靠小丫头,仍不能掉以轻心。

  「修伊先生!妲丽安!真是的……谁都好,快点来接我离开啦!话说回来,被绑成这样,如果想上厕所该怎么办啊?」

  舒拉窝囊地大叫,额头不禁冒出冷汗。

  无论是她或看守房间的警官都还不知道真正的幻书窃贼早已逃走,格罗斯泰斯特此刻正在屋外仓皇失措。不过舒拉依旧是毫不气馁。

  「可恶……这口气教我怎么咽得下去!我绝对要揭穿你的真面目。给我记住,幻书窃贼!」

  一面将大腿上的爱用相机咬得喀吱作响,她一面大叫。

  往后她将持续追踪报导关于幻书窃贼的事,并由于那些报导而稍微有了点名气。但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新人摄影记者的苦难,今日依然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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