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靠近天花板的格子窗射入的微光,朦胧照亮以朱砂与黑墨画满整面地板的镇火纹样。
能够看见外头的只有那扇小小的格子窗,从那儿可以看见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中,闪耀摇曳的烽火楼青火。
可是映在佳乃眼中的不只有那个。
——昨天夜里的那个是……
——时子楼的堕落。
昨夜看见的光景——
大火中的殡宫。
轻雾般纷乱的黑发。
夜空中飞散的火花,还有发出黄铜色光芒的眼睛。
感应到的瞬间,一阵骇人的作呕感袭上佳乃,涌起的胃液灼烧着喉咙。
那是比化生更奇怪的不祥感觉。
——我为什么必须看到这些?
佳乃的父亲弘兼过去曾告诉过她——你还不明白真正的「看见」是什么。烙着火目式的双眼映出的世界是色彩、光线、味道、疼痛、思念、憎恶、灼热等一切的混合体。幼小的佳乃无法理解父亲的话。还没搞懂,眼睛已经被药弄瞎。
她在黑暗中待了九年。
夺回光芒的佳乃,现在稍微懂得父亲那番话的意思了。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
距离虽然遥远,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时子强大的火目式,就算闭上眼睛、蒙上耳朵,仍然抹灭不了。
蠢动着。
扭曲着。
犹豫着。
仿佛一靠近那团黑色的火气团块,舞动的触手就会纠缠包围上来,侵入她的身体。
——明明并不想看见……
最近几天火气持续不稳定。飞出多次响箭,烧毁不少村落。佳乃甚至能够一一回想起那些肉块融解、气息奄奄的化生们的脸。
即使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这么难受。
猛烈的寒意使她的身体颤抖。
身体觉得冷,脸却有些肿胀,加上偶尔头痛,喉咙也痛。都怪时子扰人的气息,害她苦恼了一整夜无法睡,结果似乎感冒了。
佳乃的视线离开窗子,但并非这样她就不会看见。
房间另一侧没有墙壁,而是以粗木格子隔开走廊与佳乃的房间。格子前孤伶伶摆着一个盛着餐具的用膳台。那是之前负责照料她的女房(注:居住在宫中服侍的女官通称)双叶放的东西,是早已冷透的汤和烤鱼。
一点食欲也没有。
佳乃靠近用膳台,叹了口气,把手摆在碗上。
沙的一声,汤瞬间干涸,隐约带着酸味的香气四处蔓延开来。碗上的涂漆裂开,汤料干巴巴地黏在碗底。
接着她把鱼炭化。烤焦的气味让她差点呛到。
红烧芋头变成小拇指尖大小的黑块。
米饭化为土黄色的颗粒。
她再一次深深叹息。
佳乃憎恨食物,憎恨拿食物来的女房,也憎恨自己偶尔会吃掉食物的身体。
——为什么我要待在这种地方继续活着?
可是她也没打算要饿死自己。
她甚至没有饿死自己的力气。
只要一松懈心房——
那张脸就会浮现眼前。
一年前的那个夜里,她第一次见到伊月的脸。那张脸比声音听起来的感觉要稚嫩许多,只有眼睛像猫一样锐利,无论哭泣或愤怒都会充分宣泄情感……
——不行。
佳乃紧抱自己的双肩,手指深深陷入上臂,摇了摇头。
——不可以想起伊月。
一闭上眼,眼睛感觉一团热。
火目式激昂着。
——只要一想起,就会连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佳乃能够透过火目式听见伊月的声音。而她也在那一夜知道伊月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若不是这样——
当时,伊月不可能赶上。
——不行,不能想。
——不可以回想。
佳乃没注意到脚步声。
「唉,佳乃大人,您又把饭菜弄成这样了。」
听到声音,佳乃吓了一跳抬头,只见格子隔间另一侧站了一个身着樱色唐衣的女子。
「双叶,你什么时候……」
正要这么说,佳乃就发现这样听来像是自己心中有鬼,于是缄口。
「不可以把食物变成垃圾。」
「你别拿来就好了。」
佳乃别过脸不看双叶。
「您讨厌香鱼对吧?可惜现在正值产季。」
双叶打心底惋惜地说。
「加了舞菇的糯米红豆饭、醋渍芜菁、紫萁、峦大蕨……最近好多美食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了呢。」
佳乃不发一语。双叶的喜好等等与她无关,她只是不想吃东西罢了。
「如果不多吃点补充精力的东西,会妨碍身体发育喔。」
「快点撤走。」
「如果有任何想吃的东西,我会帮您传达给厨房。」
「我说了叫你快点撤走。」
双叶打开格子门底下附设的小门,把用膳台拉出走廊那头,取而代之的是送入装着纸包和水碗的小端盘。
「这是药。刚开始感冒时最需要保重。」
佳乃愣了一下,看着双叶的脸。双叶手拿用膳台,微笑起身,自走廊上离去。
佳乃看向端盘上的药包。
——她的感觉怎么那么敏锐。
佳乃莫名感到心有不甘。
——今后无论多么不舒服,我绝对不要再被发现。
她边想着,边把药直接吞下喉咙。药相当苦。
*
太阳高挂,当她发烧到脑袋逐渐空白时,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
「蕗壶殿下,恕我们失礼了。」
佳乃茫然看向格子门。两名陌生男人跪坐在走廊上。
所谓「蕗壶」,就是软禁佳乃的后宫「莲晓舍」的别称,另外也引申为对佳乃的称呼。佳乃名目上是蕗壶女御——亦即天皇的侧室(注:天皇妃予的等级依序为皇后、中宫、女御、更衣)。这个称呼会让佳乃想起丰日不必要的体贴,所以她讨厌被称为「蕗壶」。
——他们是谁?
佳乃只观察着两人,没有回应。两人同样穿着白底青草花样的小忌衣,头冠上垂着青色饰绳,立刻就能判断他们是神祗官。比较靠近佳乃的那位中年男人脸上有明显的皱纹,跟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
——神祗官……来做什么?
「在下是神祗大佑·斋部是清,这位是少佑·中臣房海。请记住我们。」
两人以神祗官特有的方式行了一个冠顶触地的跪坐礼。
说起大佑、少佑,都是担任监督角色的高官。佳乃有不好的预感。
「那么在下就进入正题,有件事情想请问蕗壶殿下您,是关于昨晚的怪事。」
中年男子开口。
由他这一句话,佳乃几乎已经明白一切。
她缄口不语,转开视线。
「我想蕗壶殿下您应该知道,殡宫出现化生了。」
佳乃一惊,看向男人的脸。
男人老好巨猾的双眼正盯着佳乃。
——太大意了。
——被他察觉到了吗?
佳乃再度垂下视线。
「不清楚。」
说出口后,她在心中咬牙。应该有更好的回答方式才对。这下子……
「既然您知道,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殡宫的封印照理说应该很完善,可是中宫却堕落了。这样说来——追究起她被化生侵蚀的原因,应该是在她进入殡宫前就埋下了种子。」
中宫。
也就是天皇的正妃,真正身份是被封印在殡宫之中的不祥尸骸——前任正护役时子。
「应该是虫的转移。」
神祗官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不能听,什么也不可以回答,连一根手指也不准动,甚至呼吸声也不能被听见——佳乃这么告诉自己。
「蕗壶殿下……就是您。」
中年神祗官以冰冷的声音说。
佳乃的身体颤抖。
「上次大火时,您碰了前任正护役。不仅如此,还弄脏了她的手。当时,您的火草虫潜入了她的伤口——」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对……
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被对方读出情绪……
「前任正护役此刻的火气与您十分接近,她逃往何处,您应该知情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神祗官为什么要特地前来莲晓舍的原因,佳乃总算弄懂了。
——为了追捕时子对吧?
——为了那个惊人的火气。
「我不知道。」
佳乃以更加冷漠的声音回答。
一股寒意窜上来,肩膀以下仿佛浸在冬天的池塘里,只有脑袋仍如同火烧般灼热。
「蕗壶殿下,一年前的大火中究竟有多少人因您而死,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那么将我处死不就得了?」
让我永远也看不见,永远也听不见——佳乃因为发烧而扭曲的意识如此想着。呼吸逐渐困难。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吗?
「一切都是天皇的宽厚体恤。」
神祗官淡淡一笑。
佳乃闻到讨厌的味道。
一阵疼痛擅自从鼻子深处入侵头盖骨内侧。
——这是……
——这味道是……
佳乃只动了动眼睛,瞥看格子门另一侧的两人。
待在后头一句话也没说的年轻神祗官左手上捧着某个东西,并缓缓以右手转动着。
——香炉?
——啊啊,住手,这味道是……
「您怎么了,蕗壶殿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中年神祗官低沉的声音刺进耳里。
「天皇仍留着您,不只是因为怜悯,无论在各方面您都能够提供相当的助益。不如就协助我们找出中宫的行踪如何?」
「我……不是说了……我不知道……」
意思是要我主动去捕捉对方的感觉吗?如果那样做,我的脑袋或许会裂开。
——这味道。那时候的……
——住手。
——别让我想起来。
「您应该已经发现了……这是杀草虫的药。」
「住手。」
「想起来了吗?看来弓削弘兼调教得不错。」
「住手!」
——当时,弘兼他……
——用那种药把我的眼睛……
——热热的药剂渗入布里,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
「蕗壶殿下,请您别再逞强了。」
神祗官的声音听来遥远。不舒服的浅紫色光芒遮住佳乃的视线。父亲苍白的瓜子脸浮现眼前。他的手压着佳乃的喉咙,手指拨开她想要闭上的眼皮探入缝里。你很棒——父亲扭曲着嘴角说道。你太棒了。热热的水滴滴上眼珠。佳乃扭动身躯想要逃,却被强大的力量压住,脸也无法转开,想叫也叫不出来。七个早晨与七个黄昏重复同样的对待。「蕗壶殿下。」——有人开口。「为了找出中宫。」住手,别碰我。弓削弘兼正在笑。佳乃双手掩面趴下。味道、声音,全都消散不了。冷彻的身体只有头部像快被撕裂般燥热。
「你们在做什么!」
听见双叶的叫声、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掉落地板的声音。
「请放手!你们在对佳乃大人做什么失礼的事!」
「闭嘴,女人!」
「就算你们是神祗官也不允许你们胡来!」
意识混沌中,佳乃勉强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碍事。咱们改天再来。」
老沉的声音如此细语。
「蕗壶殿下,我们晚点再来。我们会效法弓削弘兼,傍晚时刻再拿药过来。」
带着冷笑的这番话,让佳乃无法呼吸。
脚步声渐远——
「佳乃大人!」
看不见的佳乃甩开某人触碰她肩膀的手。
——别碰我!
弘兼的声音、插入眼里的手指触感、杀草虫药的刺鼻味,全都挥之不去。佳乃扭动挣扎,搔抓胸口。
——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
*·
闻到桃花香气,佳乃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眼皮上盖着湿布。
有人的手指正隔着湿布温柔抚摸佳乃的眼睛。
——双叶?
双叶每隔一天就替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的佳乃上一次药。那药有着类似桃花的味道。佳乃放松极度疲倦的身体,任由双叶上药。
可是,她终于觉得不大对劲。
——双叶今天的手势似乎比平常粗暴……
接着她才注意到一股陌生的气味。
——煤的味道……
——煤?
「再稍微轻柔点。对,像用毛笔在眼皮上轻轻划上『三』。」
这是双叶的声音。而回应的是——
「好难喔,我真是笨手笨脚。」
佳乃举手挥开盖在脸上的药布。
蒙胧不清的视线前方,影像逐渐聚焦。出现的不是双叶的脸,头发也短很多,大眼睛像猫一样锐利……
「……伊、月?」
「喂,眼睛不可以睁开!」
佳乃弹跳坐起上半身。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枕在穿着朱袴的膝上睡觉。佳乃以跪坐姿退到距离伊月两三步的地方。刚才闻到的煤味,是火护装束上的味道。
「你、你——」
——不行,冷静下来。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伊月一脸愣住的表情。她旁边的双叶则掩嘴轻颤着肩膀——她在笑。
「我请双叶教我怎么治你的眼睛,不过看来我还是不行。」
「伊月大人的手指力道过大,或许是因为平日用弓的关系。」双叶说。
——她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怎么那么快就打成一片了。
——不对,这种小事不重要。
「为、为什么?」
「嗯?哎呀,莫名就想试试。」
伊月腼腆地整好火护装束的下摆后端正坐好。
「……好久不见。你看来没什么精神。」
佳乃突然感觉双眼发热,于是低下头。
火目式过热了吗?
还是——
「我没想到原来你就在后宫。都怪丰日害我误会你被关在地牢里。」
「我、我是禁锢之身,为什么伊月会——」
「丰日叫我来的。」
「……天皇?」
「嗯,他叫我来看你。」
此时伊月转开视线,发出「嗯嗯」的鼻音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火目式接收到她模糊的想法。
在黑发狂潮中时子闪烁的眼睛。
弹开的响箭。
失去手臂的丰日。他沉痛的声音。『非找到不可……』
佳乃突然懂了。
伊月为什么来——不对,是丰日为什么要伊月来莲晓舍的理由。
佳乃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
——伊月也是来问我的。
——问我快变成化生的时子在哪里。
——否则,她没有其他理由来。
还在觉得奇怪,为什么神祗官没有达到目的的获得佳乃协助,就干脆地离开了。原来那只是预演吗?
——太小看我了。
佳乃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逐渐变冷。
「怎么了,佳乃?」
伊月凑近过来,由下方看向佳乃的脸。佳乃把脸转向一边。
——尽管问啊,问我时子楼在哪里啊。
——尽管求我啊,求我找出时子楼啊。
这样的话……
这颗心,这副身体也终将能够不再期待了。
火目式和这双眼睛一起腐败也好,这样就能够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要不要紧?」
伊月那感到担心的脸就在眼前。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佳乃脸上甚至露出冷笑,等着伊月接下来要说的话。
——快点说吧。
——这样我就能够绝望了。
伊月褪去笑意,视线看向下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你来找我有事吧?」
「不是那样。」
伊月抬起脸。
两人视线交会。
「我只是想看看佳乃的脸。」
眼前的世界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
佳乃垂下头。
「回去。」
「……佳乃?」
「回去!」
「佳乃大人……」双叶打算说些什么,佳乃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此刻的她不想听到任何一句话。
她知道伊月起身,也感觉到伊月的情感又想透过火目式流进来。佳乃在黑暗中沉淀意识,等待这一切过去。
衣服摩擦的声音。
脚步声。
格子门的吱嘎声。
*
「伊月大人!」
离开莲晓舍,正要走过中庭时,伊月被人由背后叫住。一转头,只见那位名叫双叶的女房在莲晓舍外侧走廊上跑着。
「太好了,赶上了。」
「……呃,怎么了?」
「您生气了吗?」
双叶微偏着头,满脸不安。
以后宫女房来说,她相当年轻,气质却十分稳重。佳乃再年长个十岁,把头发扎在后面,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伊月心想。
「我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佳乃大人她——」
双叶欲言又止。
「并不是讨厌见到伊月大人。」
「你为什么知道?」
伊月的问题不是责备,只是单纯好奇。
伊月也想知道佳乃是不是恨着自己。
——那反应……
——果然是在怪我吧。
「因为佳乃大人她……哭了。」
双叶也注意到了。
「佳乃大人遇到讨厌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哭,不对,应该说,不管遭遇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哭。那是……」
是吗?伊月思考。
她只听佳乃哭过一次。就是那一夜。
那时……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双叶,你该不会——」
她稍微集中了一会儿注意力在火目式上。没错。
「以前待过火垂苑?」
「您发现了吗?」
双叶一愣,以手掩口。
「我是和前任——中宫时子大人一同进入火垂苑的。」
「原来如此。」
虽曾听说无法成为火目的御明会进入后宫,但伊月有些意外,没想到也有人是成为女房。
「我听说过伊月大人、现任正护役……和佳乃大人的事情。因此一年前,我主动申请了莲晓舍的官职。」
——自己主动要求……为了照顾佳乃?
「……为什么?」
你不怕佳乃吗?
伊月犹豫着要不要补充这句话。
「伊月大人现在是弓众,对吧?」
双叶突然这么说。伊月愣愣点头。
「过去从不曾有御明进入火护,这点您知道吗?」
「嗯。」
伊月也一直不解为什么。
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里,弓众此一职称起自伊月。过去的御明人数应该超过二十六任火目的数倍以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选择继续拿起弓箭对抗化生。所以火护众各个组里皆没有运用弓箭的战术。
——为什么舍弃了弓?
——可以问吗?
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因为火护是军人?伊月觉得原因没有那么单纯。
「举行燻净仪式前,我们这些没有被选上火目的御明听见了——火目最后的声音,透过火目式流进来的痛苦声音。」
双叶说。
——火目最后的声音。
伊月想起透过常宁殿厚重大门听到的常和声音——不对,不是那个,而是常和几乎比自己的声音还要强烈的思绪。即将面对自己的死亡时,赤裸裸涌出的情绪及意念。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见你。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希望你们死——
当时的感觉苏醒,伊月身体不自觉颤抖。
「因此,御明们全都晓得了真相,所以失去了火的力量,也失去了战斗的心、持弓的心,全都没了。我也是一样。我最先服侍的女御原本也是御明,也说了同样的话。听过那声音——成为火目者的最后声音后,没有人还能继续保留火之力量。」
双叶说到这里停住。
她直视伊月。
「伊月大人也听见过吧?现任火目的声音。」
伊月一语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那个声音——怎么可能忘记。
「即使听到了,伊月大人仍选择手拿弓箭战斗这条路,对吧?」
双叶的声音听来醺醺然,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因为我不知道可以哪样。」
只是这样。
只是因为这样。
原来力量能够舍弃啊。
原来能够从这个受到诅咒的鲜血解脱啊。
「我……选择战斗,这样比较轻松。」
伊月无法想像不握弓箭的自己。
「任务结束后,躲进屋檐下,遮住耳朵生活,这个我办不到。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
不小心说出口后,伊月有些后悔。这种心情不应该向双叶全盘托出。
可是双叶听完后只是温柔微笑。
「伊月大人,您很坚强呢。」
这句话听过好多次。
——我才不坚强呢。
——是因为只能这么做罢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对。您是由天皇亲自挑选、栽培,所以天皇一定最了解您,不光是对您的火目式——还有伊月大人您的力量。」
听到这番话,伊月想起某次和丰日谈过的内容——既然知道有佳乃这位技压众人的候选人存在,为什么还要让我当御明呢?
当时丰日没有回答。
「无论你们谁被选上火目都不奇怪。拥有这等程度火目式的三人,同期在火垂苑里相识……这对这个国家来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的力量。
——我在这里的意义。
「佳乃大人也很好强,她仍闭着眼睛走路。所以——」
双叶转头看向莲晓舍。
扎起的长发在背后舞动,她的颈子上露出已经变黑的小小五星——火目式。那是已经不会再燃烧、失去火力的痕迹。
「所以我想待在佳乃大人身边。」
与双叶道别后,伊月穿过中庭进入宫殿,准备往清凉殿去。可是她又按惯例在陌生的禁宫中纵横交错的走廊上迷了路。
——这里是什么殿?
伊月站在走廊的交叉口不知所措。无论往哪个方向,都只看见不断延伸的干净地板,以及等距排列的柱子。
「哎呀,外槻宫大人,真是稀奇啊。」
听到叫声转过头,只见右手边走廊上一位身着华丽橙色五衣唐衣裳的女御,带着两名女侍往这边莲步轻移而来。
「为子大人。」
伊月惊讶地退到走廊边行礼。为子也微笑点头回礼。
为子被称「弘徽殿女御」,也是后宫最有权势的妃子。微笑的表情楚楚可怜,实在看不出已经三十岁,不过伊月知道她只要认真起来,就会散发出身为左大臣女儿的威严。她觉得这位女御最难搞。
「外槻宫大人总是打扮清凉,一到这季节,本宫就觉得分外羡慕。」
伊月红着脸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扮。伊月的火护装束与一般人不同,是类似巫女服装的白衣朱袴,与她在火垂苑时的打扮相差无几,但果然不适合后宫华丽优美的气氛。伊月明白对方不是挖苦,因此反而觉得尴尬。
说起来,被叫「外槻宫」本来就让她感到难为情。
一年前,丰日不管伊月如何顽强抵抗说:「有个万一时可以派上用场。」就自作主张给她个名号,纳入后宫,与佳乃相同成为天皇名目上的侧室之一。外槻宫之名也是那时候获赐。此称呼是直接根据住所名字而来,至于说到外槻宫是哪里,其实就是火护众「止」组的总部大屋。听到伊月的特殊状况而觉有趣,进而立下「外槻宫」这名号的,正是眼前的为子。从那之后,伊月在后宫都被称作「外槻宫」。
「我们进入夏天后也来试试那样的装扮如何?」
为子这么说完,转向女房,两名女房皆露出苦笑含糊其词。
「呃,为子大人。」
伊月想要转移话题而开口:
「您知道丰日他……不对,陛下在哪里吗?」
为子重新转向伊月,表情变得有些不悦。
「……陛下人正在夜御殿。」
也就是在清凉殿的寝室。伊月知道这点,但是不知道夜御殿在哪里。
这时为子快速靠近伊月。
「本宫真是羡慕外槻宫大人你。」
她从袖子伸出雪白小手触摸伊月的下巴。伊月吓得想往后退,却马上碰到走廊墙壁。
「虽说那是陛下在外头的名字,可是他居然准许你直呼名讳。」
「不,那是——」
丰日要我这样喊他的——伊月也不习惯用敬称称呼丰日,所以就顺着丰日的意思做了。
「加上最近陛下完全不召本宫进入夜御殿。陛下喜欢年轻的姑娘。每次纳新人入后宫,本宫的胸口就仿佛快被撕裂似的。」
——等一下,这个「召」不是那个「召」啊。
伊月想要大声抗辩,却屈服于为子的魄力下,说不出半句话。
「陛下似乎特别钟爱外槻宫大人你。这种大白天就召你入宫……」
「不、不是那样!」
伊月扭身逃开为子的手。
为子马上恢复微笑,刚才充满怨恨的模样简直像是做戏。
她一指左手边的走廊说:
「就在那边,穿过渡殿的正面就是了。」
行完礼便从伊月面前走过。伊月感到惭愧,看来为子打开始就看穿她迷路了。
——如果告诉为子自己接下来要去痛殴丰日一顿,她会做出什么表情?
目送弯过走廊转角的背影,伊月突然有这个想法。
总算来到清凉殿的藤壶上御局。这房间原本是陪天皇夜寝的妃子所待的地方。原来如此,怪不得会被误会——伊月心想。
——等等,要怪就该怪那个把我叫来寝室的家伙吧?
伊月照丰日所说,让随侍局内的女房离开后,敲敲夜御殿的门。
「伊月吗?」
「嗯。」
「进来。啊,先等等。」
丰日阻止得太晚,伊月已经拉开殿门。正好此时,堆在门另一面的成堆书卷坍塌滚落到伊月脚边。
「唔哇!」
「抱歉,房里乱得很。」
丰日自办公桌前站起,重新堆好坍倒的书卷,挪开原本挡住入口的台子。
定睛一看,丰日正穿着龙刺绣图案的黄色薄衣。伊月连忙要下跪,马上被制止:「免了,在你面前我只是丰日而已。」
「你在寝室工作吗?」
走进房间,伊月环顾四周后,愕然地说。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乱喔。」
这里是约十二尺长、格局方正的宽阔寝室。若是在火护众总部大屋,同样大的房间里必须挤进十个人一起睡。可是夜御殿这里却被堆积如山的书卷与武器掩埋。别说桌上,就连地板上也几乎堆满了书,随意插着剑、太刀、枪的竹篮子摆在墙边,墙上挂着弓与戈。
寝室中央有张红鹤花样布幕围绕的方床——称「御帐台」,但照理说应该是睡觉场所的御帐台中央也散乱着书。
「少了一条胳膊,旁人就会啰哩八嗦地要照料我,我不希望那样,所以把所有东西全搬到这里来。」
丰日这么说。他右边的袖子空虚垂着。
「别露出那表情,过两天就会长出来了。」
他随意坐在桌上,伸手示意伊月也坐下,但伊月不晓得该坐在哪里好。没办法,只好将摊在地上的书卷卷起收到一旁,弄出空间来。
「——她还好吗?」
丰日突然问。
啊,是说佳乃吗——过了一下子,伊月才反应过来。
「不,不太好。」
「这样啊。」
「我有好多话想要和她说,可是一看到她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样啊。」
丰日拿起其中一本书,视线落在纸面上。
「包括时子的事情吗?」
「……你对佳乃做了什么?」
伊月的声音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冰冷。
「她在害怕,那是因为——」
——虽然佳乃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猜恐怕是这样。
「因为她知道中宫的事。而你——」
伊月跪着靠近丰日。丰日没有抬头。
「你一定做了什么吧?」
好一阵子丰日没有回答,在腿上的书册上振笔疾书。
最后他停笔,仰望天花板叹息,看向伊月的脸。
「她的倔强不输你。我以为给她吃点苦头后,她看到老朋友的脸会松懈防备,没想到……」
伊月站起抓住丰日的衣襟。情绪过于激昂的关系,她的手不住颤抖。
「你生气了吗?」
「那还用问!佳乃她……」
——『我们不是道具。』
伊月想起一年前佳乃说过的话。火目式开始发热。
「……你把佳乃当成什么了!」
丰日什么也没说。深绿色的深邃眼睛只是一昧仰望着伊月。支配伊月的热度,终于逐渐被那双眼睛吸去。
伊月松开手。
丰日小小的身体跌落在桌上,摊开的书掉在地上。
「我还觉得奇怪,按理说,佳乃应该一辈子无法见到外头的其他人,你却突然要我去拜托她帮忙火护?」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这人卑鄙又不择手段吗?」
「我清楚得很!」
伊月说。
一年前也是如此。
「如果你不帮这个忙的话——」
丰日推开伊月站起,他的眼睛突然失去光芒,表情晦暗地继续说:
「那我只好亲自动手了。我白活了这么久,也记住不少无意义的方法能够不杀人,只是折磨对方。」
伊月顿时说不出话。
甚至连愤怒也感觉不到了。
「如果不想如此,就只有靠你了。我也不想亲自动手。」
「……太卑鄙了。」
「总不能任由时子那样子不管吧。她——」
啪!声音响彻夜御殿。
脸颊发肿的丰日无动于衷,反倒是打人的伊月难以置信似的直盯自己的手掌。
不知所措的她把手背到身后藏住,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我不想让佳乃再靠近化生,我决定了。」
伊月自言自语般说着。
「为什么?」
「佳乃为了化生吃过太多苦头,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这样。已经够了吧?大家何不忘了化生的事继续生活呢?」
「那是你能够决定的吗?」
伊月一时语塞。
勉强吐出一口气后,她回答:
「佳乃很害怕,不只是你对她做的事情,或许也是因为——看到时子的关系。」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因为我们是……
——相连的。
「你的意见我明白。但尽管如此——」
丰日走近墙边其中一个竹篮子,抽出一把小刀,稍微拉开刀鞘确认刀刃后,叉在腰际。
「也没理由继续坐在这里枯等,就由我去和佳乃谈吧。我想少一两根指头或许就能解决。」
「等、等一下!」
伊月抓住正要走出门口的丰日肩膀。
「你还有话要说吗?」
转过身的丰日眼中仍充满像冬天黎明时分一样的黑暗。伊月感觉一阵寒意,咽了下口水。
「……何不进行火焙巡礼?」
听到她这么说,丰日稍微动了下眉毛。
火焙巡礼——
那是火护众一行人,加上身为火目候选人的御明,一起前往京都郊外各村落巡视的活动。利用火目式能够相互吸引的特性占卜,如此一来——
「时子的火目式很强,所以应该能够找到……对吧?」
伊月和丰日互相凝视着彼此好一会儿。
这回先挪开视线叹息的人是丰日。
「你何时想到这方法的?」
「咦?呃……」
昨晚从殡宫回来的途中。伊月本身也能够隐约感觉到时子渐远的气息。自己虽没有能力主动追踪她的气息,不过只要借用占卜之力,或者是——她当时想了这些。
「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拜托佳乃吧。」
「那是——」
「明明如此,你却接受我的命令。你只是想去看看她吧?」
「不,那个——」
「你不也是同样狡猾吗?」
「唔……」
丰日斜眼瞥看无法反驳的伊月。他的脸上隐约带着笑意。
丰日背对伊月,抽出腰际的小刀,放回竹篮子里。
「交给『止』组去办,趁着时子还没变成化生前找到她,找到后必须杀了她。你们最适合担任这趟任务。」
伊月隶属的「止」组是为了讨伐强大化生而编制的精锐团队,在火护众三十六组之中与「以」组同属军人色彩最浓厚,也的确最适合执行此趟只能仰赖火护力量讨伐敌人的任务。
「另外,带茜一起去。」
「……咦?」
「不是要进行火焙巡礼吗?」
丰日转头,蹙着眉的脸上露出不耐。
「我说带茜一起去。」
「有、有我不够吗?」
「你已经不是御明了。」
「可是——」
茜才十一岁,而且这趟不是普通的火焙巡礼,肯定会卷入危险混战之中——伊月虽想这么说,但面对丰日的严厉目光,她没把话说出来。
「未咨询天文省就进行火焙巡礼按说已经是特例,如果没有派御明同行,被公卿知道的话,他们会发现不对劲。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只在火垂苑和这里与你谈话。」
时子堕落为化生——按说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能被知道。这是禁忌。伊月想起来了。
「话是没错,可是——」
「另外一点就是茜的火目式比你的要敏锐。」
伊月愣住。
丰日——也注意到了。
「好歹我也白活了这么长的岁月,这点小事自然会知道。」
伊月已经无话反驳。
写好给火督寮与领头矢加部的敕书后,只剩一只手的丰日利落地将它折起来,交给站在原地的伊月。
伊月看着敕书,喃喃自语说:
「……我想亲手打倒她。」
「为什么?」
丰日的声音中搀杂着不耐烦。
该说出口?或者该保持沉默?伊月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开口:
「你觉得继续这样子好吗?」
光是这句话,丰日就懂了。因为他再度垂下视线,沉默不语。
火目在化生的迫害下勉强守护住这个脆弱的国家,也就是拿火之血特征强烈的女子当活祭品利用到底——这就是火目制度。
那一夜,佳乃说过:
——『拿继承火之血的人当做活祭品击退火之血,用以延续人类的生命。』
——『这个国家本身就有问题。』
伊月也是同样想法。
常和被这个国家所杀。无论如何自圆其说,这项事实不会改变。
当然伊月并没有打算像那夜的佳乃一样,因此烧了整个国家,可是什么也不做的待在这里,总有一天常和的力量会用尽,到时候取而代之的下一任御明——或许是茜也不一定——又会被熏杀做成只会施放火矢的人偶。不能就这么保持沉默。
「我绝对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
她张开左手,凝视手指根部因练弓而生的茧。
「我虽还不晓得自己能够做什么,但——」
左手忆起弓的触感。
「时子还不是化生,对吧?既然如此,只靠我就能够打倒她。」
就算以人类之身无法打倒化生,至少也要以自己的手,击败那个还未完全成型的半化生。或许能够借此找到线索也说不定——伊月心想。
「我不希望佳乃和茜被卷进来。」
丰日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一直以那对寂寞的眼神凝视着伊月。
——寂寞?
「你也别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
丰日说。
「找不到时子的话,说什么都没用。把茜带去。」
伊月不晓得自己想要否认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从愤怒清醒过来后,她发现自己想得太多,只好沉默。
——丰日所说的确实全都正确。
——问题是……
「我不能去,所以时子就……拜托你了。」
丰日的眼睛又变得像孩子一样。
「不能一起去吗?」
「我还有事情要做。另外就是——必须把佳乃移往京都外的离宫。」
「把佳乃……移到京都外?」
「之前就一直打算这么做了。」
丰日以看着远处的视线望向房间角落——莲晓舍所在的方向。
「继续让她待在京里,她也会有危险。」
「为什么?」
丰日没有回答伊月的问题,只是摇头。
如果离开了京都,或许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佳乃了。所以——
——所以才让我去见她?
「你想太多了。」
丰日此时终于露出笑容。
伊月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明明什么也没说,所有想法却被丰日看穿,而不自觉脸红。
*
「要远行?和伊月姐姐一起?」
茜的眼睛闪闪发光。
「别那么大声。」
伊月揍了茜的脑袋一下。她们就站在弓场殿门外,门板另一侧还有其他御明在。伊月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可以骑马对吧?好期待喔!」
伊月叹气的同时,突然想到。
常和也是这样。
——不对,茜应该知道火焙巡礼有时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才对。
说起来与茜相遇,正是一年前火焙巡礼的时候。在那一夜,茜的村子被一只大蜘蛛化生烧毁了一半。
「搞不好——」
伊月把手摆在茜的双肩上跪下,看着茜的眼睛说:
「会再度发生那样的事。」
——我撒谎了。
——不是「搞不好」,而是「一定会」。
「不过,伊月姐姐会陪着我对吧?」
茜说。
伊月的胸口阵阵刺痛。
——茜什么也不知情。
她不知道一年前把大蜘蛛叫来村里的,就是自己的火目式。
也不知道御明和化生流着相同的火之血。
更不知道接下来要搜寻的化生,正是前任火目。
「火护也会在场,所以茜不担心。」
——什么也不知情。
伊月突然拉近茜的肩膀。
「呀啊!」
双手环抱上她小小的背。
「伊月姐姐……?」
「我会保护你。」
「咦?」
「茜有我保护,所以不用担心。」
——即使如此,位在这条路前方的……
——仍是那个名为烽火楼的处刑台。
伊月手臂用力。
她感觉到茜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谢谢你,伊月姐姐。」
茜低语。她的呼吸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