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一 远歌

  听见歌声。

  数道稚嫩的声音重叠,唱着清澄高亢的曲子。

  每个人的歌声都稍微有些不稳、脱拍,又彼此挨近汇聚成庞大的声流,变化为如同乘风飞越高空鸟群般的旋律。

  丰日在池边树丛间站着听了好一会儿。

  水面上倒映着身穿白色狩衣、腰悬太刀的童子身影。他的这副姿态几百年来不曾改变。

  抬起头,只见一群着白衣的女孩,在隔着水池的庭园那头铺着木板的宽阔厢房里,坐在地上把脚伸出屋外,朝满布云朵的天空唱歌,歌声纤细空灵。从丰日所在的位置无法分辨出谁是谁。

  绕过水池,来到靠近庭园厢房,一下子就看见每个人的脸,但丰日还是一个名字也想不起。

  女孩们注意到丰日,停止唱歌。

  「丰大人。」

  其中一个在脑袋左右两边将头发扎成环状的矮小女童朝丰日挥手。她叫什么名字呢?

  「我碍到你们了?」

  「幸亏是丰大人,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会被骂的。」

  那位女童说,其他五人也跟着小声呵呵笑。

  「真是一首好歌,谁教你们的?」

  「没人数我们,自然就会了。」

  女童歪着头。

  自然就会了,那么这首歌是这女孩做的吗——丰日心想。

  「唱歌不是你们的工作。」

  「可是千木良大人也说过音乐之心很重要。」

  「你打算对其他人也用这种借口怠慢练习吗?」

  「呀啊!」

  女童抱住头。其他五人大笑出声。

  对于巫女来说,音乐的确是必需品。但活着需要享受音乐的心吗——丰日心想。

  「趁着你们还是孩子,别管使命什么的,尽情玩要就是了。等到像我这般年纪,自然会忘记唱歌这回事。」

  因为你们最后将会成为活祭品,没有办法长大。

  丰日在心里继续说着。

  「丰大人自己也还是孩子呀。」

  女童说完笑了起来。她每次一笑,脑袋两侧扎成细环状的头发就会缓缓地、缓缓地摇晃。让丰日想到蝴蝶翅膀。就像是吟咏着短暂春天度日的蝴蝶。

  「我看来像个孩子吗?」

  丰日的身高也和女孩们差不多,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他的时间从十三岁开始就停止了。女孩之中甚至有人外表看来比丰日年长。

  「你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喔。」

  头发与丰日同样高高扎起的女孩说完,站在丰日身后背对背。

  「啊,真的耶。」

  「丰大人好娇小喔。」

  女孩们围上来,像抚摸猫咪般碰碰丰日的长发或太刀的刀鞘。这么说来丰日才注意到,她们的确比上次看到时稍微长高了些。她们就是这样长大、追上自己、变老、衰弱,然后死去——丰日这么想。

  我必须杀了这些女孩子吗——这想法突然涌上心头。

  不是为了人民的生存,也不是为了平息我的孤独——纯粹是想要留下这群抛下时间暂停的我,逐渐超越的年幼女孩们。

  「丰大人。」

  他听到低沉的声音,感觉到手上的触感。

  突然回过神来,那个蝴蝶发型的女童就站在身边。她的双手叠在丰日手上,以带着夜晚水面颜色的眼睛仰望丰日。

  「怎么了?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沉痛的声音说着。丰日有些惊讶,最后牵动嘴角。

  「我露出哪种表情?」

  「该怎么说,很寂寞的样子。」

  「这样啊。」

  「您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丰日叹气,转开视线。要去远地的不是丰日,而是女孩。

  手上感觉到有股温暖,只见蝴蝶发型的女童握着丰日的左手,以充满各种想法的眼睛仰望着丰日。

  「怎么了?」

  四目交会,女童的脸立刻染得像夕阳般通红。

  女童张开嘴正想说什么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哇,哇,有人来了。」在她身后的其他女孩焦急大喊。

  蝴蝶发型的女童转身离开丰日。

  「不快点回去练习——」

  「会被骂。」

  女孩子们消失在仓库内准备自己的工具,留下丰日一个人。

  想不起来那个蝴蝶发型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最近大事不断,忙得我越来越健忘。丰日在脑中搜索着记忆企图想起,接着视线落在铺着木板的地上。

  脚步声停在门外。丰日从现场消失,溜出庭院,直接回到树丛里,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开。

  或许别想起来比较好。

  那个女孩拥有最强的力量,恐怕将遭遇最残忍的死法。

  不知道名字的话——比较容易动手。

  *

  伊月打开弓场殿的木门,只见年幼的御明们手里拿着弓跑来跑去。弓场殿是宽敞的木头地板空间,右手边没有墙壁,直接连接庭院,因此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宽广,不过身穿红白色巫女服装的六名女童慌张来回移动的样子,让人想起脏乱又狭窄的火护众总部大屋。

  有的御明自仓库里拉出载着试射用稻草包的台车,有的在寻找装弓箭道具的布袋,有的把弦装上弓身。伊月想起直到刚才为止还听见的歌声,隐约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茜,我来看你们练习了。」

  她对一旁的熟面孔出声一喊,茜吓了一跳转过身,稚嫩脸庞左右扎成环状的头发跟着甩动。

  「啊、啊,伊月姐姐,你来啦。」

  她仿佛现在才发现伊月似的回答,一边准备把护手——保护拉弓弦手指的皮手套——戴上,伊月看到,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护手戴反啰。」

  「唔呀!」

  被这么一说才注意到的茜连忙脱掉护手。这回伊月笑了出来。

  「别、别笑人家。」

  茜红着脸。

  「怎么?是伊月姐啊。」

  说着跑来的是与茜差不多年纪的小御明。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高高扎成乱糟糟的一束垂下,所以看来比茜稍微高一点,不过也顶多到伊月的肩膀而已。

  「对不起,我们马上开始。喂,茜,难得伊月姐来看我们,别慢吞吞的。」

  「等一下等一下,桐叶别拉我。」

  ——对了,她叫桐叶。

  伊月目送揪着茜的衣领把她拖走的御明背影,总算想起她的名字。废火仪式结束后这一个月以来,伊月到火垂苑来看过大家练习弓箭好几次,所以对她有印象,却怎么也记不起名字。

  「伊月姐,我们马上准备好,不要告诉女官喔!」

  「你今天一整天都会陪我们吗?」

  其他御明们也一面准备弓箭一面对伊月说。

  第一个准备完成的桐叶从「卷稻射礼」开始。所谓「卷稻射礼」是站在最近位置上射击台子上的筒状稻草袋,用以调整射箭姿势、确认射箭感觉的基本练习。

  ——好怀念啊。

  ——我还是御明时,如果也有这么多人在,一定会过得更开心。

  伊月茫然想起自己还在火垂苑时的岁月。想到再也无法见面的常和,她连忙摇头甩掉自己的想法。

  「伊月姐姐,你一结束工作就过来了吗?」

  戴好护手、绑好衣袖的茜看到伊月的弓和箭筒后问道。

  「啊啊,嗯。抱歉,有点脏。」

  她才刚彻夜讨伐化生回来,身上的白衣被煤炭弄得漆黑,整个人疲惫得要命。

  「你不累吗?」茜露出担心的眼神。

  「不会。只要太阳升起,我就睡不着了。」

  从乌云满布的天空很难判断,不过现在已经是早晨了。

  伊月把箭筒放在地上,从包袱取出自己的弓。

  「刚才的歌,印象中好像在哪里听过,歌名是什么?」

  「呃,啊,那个……」

  茜仍欲言又止的时候,桐叶已经回来了。她说:

  「那歌昨天就听见了,好像是从某处传来的。」

  「好像是从某处传来的?」

  「嗯,对,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可是去问女官,每个都说没有听到什么歌声,听见的只有我们。大家讨论着那首歌时,就顺口一起唱了起来。喂,伊月姐该不会也没听见吧?」

  「诶,因为我昨天人在东国。」

  「啊,原来如此。」

  「可是,你有听见吧?」「对吧?」御明们互相点头。

  伊月想起上个月的事。从天空传来直接呼应火目式的歌,自己和佳乃两人一直听着的那首歌。对了。因为唱歌人数变少的关系,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就是那首歌。

  「那个,伊月姐姐,茜是第二次听见那首歌。」

  「火焙巡礼的时候也听过吧。」

  「是的……那么伊月姐姐那时也听见了吧。」

  ——这下子可以确定了。

  ——佳乃说,那是霞楼……第一任正护役的响箭声音。

  「茜好诈,自己一个人和伊月姐一起外出。」

  「哪有什么诈不诈,是丰大人的命令啊。再说那一趟很辛苦。」

  伊月几乎没听进桐叶和茜互相争论的声音。

  ——再度听见那首歌,这是怎么回事?

  ——无名陵又开了吗?

  总之等一下去问问丰日——伊月心想。

  「不过,那首歌真好听。」

  「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听下去。」

  「不晓得会不会再由天上传来?」

  听到御明们小声讨论,伊月心情变得复杂。时子——堕落成为半化生的前任火目,就是被这首歌吸引往陵寝去的。

  ——吸引火之血的歌……?

  伊月与茜四目交会,茜细微的情感动摇透过火目式传过来。

  ——茜知道多少呢?

  一个月前追着时子来到无名陵的茜,对于围绕这国家中枢的忌讳事应该几乎都知道了,可是伊月却没有打算追问细节。

  咻——划破空气的箭声切断了伊月的思考,一抬头就见桐叶开始练习射箭。茜也沉默地转身往射箭场边缘走去。

  「伊月姐,让我们看看响箭。」

  「啊,我想看我想看,让我们看看!」

  伊月站在射箭场上示范时,御明们这么说。

  「在近处看过几次的茜一直说好厉害、好惊人。」

  「拜托你,伊月姐。」

  「唔嗯。」

  伊月很苦恼。

  「自己还没能射出响箭时,最好不要听别人的响箭。」

  「这样吗?为什么?」桐叶追问。

  「……因为会迷失属于自己的声音。」

  伊月口气严肃地回答。她过去曾在佳乃与常和响箭的魄力下,差点迷失属于自己的乐之音。

  「可是我也想见识伊月姐的响箭。」桐叶鼓着双颊说着。「只有茜能够看到,这样未免太好诈了吧?」

  哪里好诈——伊月不懂。

  「那么桐叶射响箭让伊月姐看的话,伊月姐也会射响箭给我们看吗?」

  「啊,也对,你前阵子成功了。」

  其他女孩们这么说。伊月有些惊讶地盯着桐叶的脸。

  「你射成了?」

  桐叶满脸通红。

  「那个、那是、那是偶然射出来的,只有那一次而已,后来一次也没射成。」

  手在脸前挥舞着说。

  「可是就算只有一次,能够射成很好啊。还记得那声音吗?」

  「因为只是碰巧的,所以……不太记得。」

  桐叶低垂视线,握着弓的双手不安地扭动着。

  「嗯嗯。这样啊,茜后来也射出响箭了吗?」

  茜摇头。

  「可是、可是茜想要试试,伊月姐姐可以帮人家看看吗?」

  「等一下,我、我也要!」

  茜站上射箭位置,桐叶也不认输地跟上。

  「桐叶老是不服输呢。」

  御明之中的某人小声窃笑。

  伊月在茜和桐叶背后看着两人并肩,手拿甲乙箭架箭上弓,她「呼」的吐出一口气,因为弓场殿的空气突然变得闷热难受。两名红白衣装的女孩轻轻站上射箭位置,两张弓配合呼吸笔直朝天,放下时弓弦张满。

  伊月原本就知道茜的火目式犀利,不过桐叶背影散发出的火气也炽烈得不遑多让。四周产生热气,两人的背影仿佛水面波纹互相碰撞一般摇曳。

  ——不行。

  ——放出的力量太大了。

  伊月感觉侧腹上的火目式有股闷痛的热,但现在已经阻止不了。

  茜扎成两个环状的头发仿佛蝴蝶翅膀,桐叶绑成一束的马尾犹如老鹰尾部的羽毛,轻飘飘地浮起。

  两人的热与力量相互对抗,终至——

  分离。

  闪光四散、爆音响起。「呀啊!」在后面看着的御明们发出惊叫,箭矢被放开后立刻离弦燃烧,发出焦臭味。

  「彻!」

  「彻!」

  茜与桐叶喊出不像女童的尖锐声音。放下弓端正姿势的两人,再度凝视标的架上乙箭。伊月想要上前阻止,却碍于魄力无法靠近。

  两人放出乙箭。

  两道火线疾奔而出,在半路上就啪地爆出火花粉碎,黑炭在迎面而来的风中飞舞。

  「彻!」

  「彻!」

  两人唱和,从箭筒中抽出下一组甲乙箭,仿佛被看不见的某人双手操控似的,茜和桐叶呼吸同步,反复举弓、拉弓、放出燃烧的箭矢。箭矢几乎在半空中就烧尽,中庭箭道上散落大量灰烬,别说乐之音了,连刺眼的红光也没有出现,有的只是烧光的箭矢而已。

  「够了,住手!」

  箭筒里的箭几乎用完之际,伊月总算开口大喊。

  茜放下正要举起的弓,气喘吁吁地转头。

  桐叶蹲坐在地。

  「心、气、力没有充满全身,身体也没能充分伸展,因为你们一心只想着让箭发出声响。」

  「呜呜呜……对不起。」

  茜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之前射出响箭正好是在『彻』的百回练习途中,所以……」

  桐叶也无力地说,颤抖的头发看来像是害怕发抖的小马尾巴。

  所谓「彻」的百回练习,是秉持干劲不断、不断地重复「射」与「礼」的练习方式。事实上没有射到一百次,不过礼式不能省略,也不准喘气休息,属于相当严厉的练习。她们恐怕是在这严厉练习中一瞬间放空了,才会射出响箭吧。

  「不能由内部意识火目式,否则会破坏十文字规矩。」(注:十文字规矩指射箭时包括站姿、施力等要保持十字形)

  「可是、可是不那样的话,箭不会燃烧。」

  「从外部意识。火目式不是出口,而是入口。」

  「我听不懂伊月姐姐在说什么……」

  茜和桐叶一起抬起泫然欲泣的眼睛仰望伊月。伊月呻吟着搔搔头。弓的大部分要仰赖心,想射出响箭更是如此,要她用言语说明实在困难。

  「茜,你来一下。」

  茜碎步走近。伊月把手放在她额头的五颗红色胎记——火目式上。

  「咦?啊、那个、伊月姐姐?」

  在伊月手掌底下的茜满脸通红。

  「就这样子射看看。」

  「唔耶?」

  「别在意我的手,快点试试。」

  茜接过箭,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背对伊月张开身体,摆出举弓姿势。伊月站在茜娇小的身体正后方,轻轻触摸茜额头上的火目式,避免遮住她的视线。

  桐叶和其他四位御明沉默地静观这奇妙的射箭模样。

  茜凝视着远处的箭靶,高举弓。阵阵热流从伊月指尖流向茜,伊月只是接受它。就像纸吸收漏水一样,最后火气停止流出。同时茜的双手拉开弓身与弓弦,缓缓放下弓。

  ——来了。

  伊月开始感觉到被一股力量吸入。

  力量流入茜张满弓的双手间,可是流入箭矢的力量不断向外延伸,从伊月指尖熔出的热——不对,是整座弓场殿的热,注入被推开的空隙。

  伊月眼前的茜,身体被朦胧的红光包围。

  最后那光芒分裂成两道。

  进出火的箭矢贯穿大气,数百个钟一起敲响的乐之音回荡在弓场殿。

  隔着中庭的箭道彼端,箭矢射中彩霞靶,化为数千光粒四散,回应钟声的回响。

  钟声的余音消失后,弓场殿好一阵子仍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帮过头了……

  伊月战战兢兢地拿开放在茜额头上的手。茜跳着转身,蝴蝶翅膀状的头发在头上弹跳。

  「伊月姐姐,刚刚那是?」

  伊月正要开口回答,总算回神的御明们哗然跑向茜、围上她。

  「茜,好厉害!」

  「响箭耶响箭!你成功了!」

  「那个,可是,刚刚的声音是伊月姐姐的。」

  「啊啊,嗯,对不起。」

  伊月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搔搔脸颊。

  「我注入太多力量了,刚才那是我的乐之音。」

  原本只是为了让茜明白力量从火目式流入的感觉,结果自己反而被吸进去。伊月再次在心里对茜的资质感到惊讶。

  「不过你应该大致能够体会了吧?」

  「咦……啊……好像是。」

  「伊月姐,也帮我弄!」

  「我也要!」

  「不是我也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只要一触摸,就会感觉到力量由外面流进来。大家也试试看。」

  伊月说完,御明们个个吵闹骚动,开始触摸肩膀、背上、脖子上的火目式,并且僵硬地举弓上前。

  「这样子有点痒耶。」

  「别压太用力,我没办法拉弓了。」

  「伊月姐姐,得直接摸到才行吗?」

  「嗯。尽量靠近点。」

  御明们终于分好有人负责摸、有人负责射,接着以比平常缓慢的动作开始「射与礼」。虽说她们还没办法发出乐之音,但站在后面看也知道她们几乎已经能够让箭矢燃烧得刚刚好。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而转头。

  桐叶仍然蹲坐在射箭位置旁边。

  「桐叶不试试吗?」

  走近一问,桐叶背对着伊月摇头,只见她束起的头发像扫帚般晃动。

  「我不用了。」

  「为什么?桐叶的力量虽然强大,却不是很稳,试一下比较好喔。」

  「不用。」

  「为什么?来,站起来,我来帮你吧?」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伊月姐姐,那个——」

  茜由背后走过来说。

  「桐叶的火目式,呃……」

  「哇啊!」桐叶突然跳起转身。「笨蛋茜!不准说!」

  「——在屁股上。」

  桐叶的脸染上酸浆果般的朱红。

  「笨蛋!茜这笨蛋!笨死了笨死了!」

  桐叶拍了茜的脑袋好几次。「唔呀!」茜缩起身子大叫。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的伊月连忙出手阻止。

  「别这样,桐叶!」

  她抓住桐叶细细的手腕。桐叶仰望伊月,脸越来越红,眼角泛着泪水。

  「不是、那个、呃……」

  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的伊月吞吞吐吐。桐叶甩开伊月的手跑开,直接开门离开弓场殿。

  「喂,桐叶!」

  伊月立刻跟在后头追出走廊去,可是已经听不见桐叶的脚步声,长廊上到处都没看见桐叶的身影。

  「我去找她,你们继续练习。」

  才一走出走廊,身后立刻有小小的脚步声跟上。转头一看,是茜。

  「那个、啊,茜也一起去找。」

  她们两人在苑外找到桐叶,就在火垂苑与隔壁淑景舍连接的走廊转角,而且桐叶不是自己一个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跑出苑外,女官们又会啰哩八唆的喔。」

  火护装扮的丰日像抓着小猫一样拎着桐叶的衣领说。桐叶不悦地绷着脸,一点也不打算与伊月或茜有眼神交流。

  伊月看到桐叶那张侧脸,不晓得为什么有股令她喘不过气来的怀念感觉。

  在火垂苑与佳乃,还有常和度过的那些日子。

  ——这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这家伙正在抽抽搭搭地哭,问了却什么也不说。」丰日说。

  「呃,那个——」

  伊月和茜面面相觑。这实在很难解释。

  「诶,无所谓。快点回去练习。」

  他把桐叶抛向伊月。

  「哇!」

  咚。桐叶小小的身体撞进伊月胸前。

  「伊月,你不是才刚讨伐回来吗?」

  「啊啊,唔、嗯。」

  「不稍微休息一下?」

  「我睡不着。再说我最近很少来看她们练习。」

  「是吗?」丰日微微一笑。「别太欺负御明啰。」

  说完转身准备从走廊上迈步走开。

  「说什么欺负……啊,丰日,等一下。」

  「怎么?」

  伊月叫住他后才想起桐叶和茜也在场,她不希望她们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你们两个先回去,我马上过去。」

  「啊,好。桐叶……对不起,我们走吧?」

  「别拉我也会走。」桐叶仍旧一脸气呼呼的。

  两名年幼巫女消失在走廊转角。仅仅一瞬间,伊月看到茜的侧脸时愣了一下——或许是发型的关系吧?还有身高及声音——都好像……

  「越来越像了。」

  丰日说。

  ——丰日果然也有同样想法吗?

  「她就快追过常和的年纪了。然后更……」

  伊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当上火目、现在人在烽火楼顶端的女孩。每次见到茜,她总会想起那张再没机会见到的脸,而有些难受。

  常和已经不会变老了,但茜终究会追过她长大。

  不对,搞不好茜也会——

  「……常和?啊啊,原来如此,是常和啊。她的确与常和有点相似。」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头。

  「难道你说的不是常和吗?」

  「啊啊,嗯。」

  童子欲言又止地转开视线。这是在丰日身上难得看到的反应。

  「……我觉得她有点像霞。」

  霞。

  第一任火目的名字。

  「不晓得为什么,和你说过之后,我就经常想起她,反而想不起最近的事情,真伤脑筋。」

  「该不会是老人痴呆吧?」

  「也许是。毕竟我也算是老爷爷了。」

  说完,白衣童子以悲伤的眼神笑了笑。伊月忍不住看向地上,因为她想起从丰日那儿听过有关霞楼的事情。

  「话说回来,你不是有事找我?」

  听他这么说,伊月吓了一跳抬头。

  「啊,嗯,没错。」

  伊月说出关于御明们在弓场殿里唱的那首歌。丰日越听脸色越灰暗。

  「原来是那件事。」他压低声音说。

  「你早就知道了?」

  「不,歌的事情我不晓得。霞在位时,全国都能听见歌声,但她现在已经是骨骸,似乎只有拥有火之血的人才能听见——嗯,这下子我懂了。」

  「懂什么?」

  丰日环顾空无一人的走廊。

  「这话不能在这里说。」

  「啊,是吗?要去火垂苑吗?」

  「不,那里也……」

  丰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由下方贴近伊月的脸。

  「你今天晚点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就是太阳下山前回总部大屋啰。」

  「留下来过夜。我会派人去通知『止』组。」

  「咦咦?」

  「偶尔在宫里用餐,回味一下也不错吧。」

  「可是你要我睡哪里?我的私人房间不在这里。难道要我睡火垂苑吗?」

  「你可以来夜御殿睡。」

  伊月僵住。

  她的脑袋一时间无法理解丰日的话。

  所谓夜御殿,就是天皇,也就是丰日的寝宫。伊月到目前为止曾多次造访,不过都只限白天时间,晚上被叫到寝宫的意思也就是——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也是我的妻子不是?这有什么不妥吗?」

  「呃、诶、可、可是——」

  伊月知道自己脸上一片火红,舌头也转不过来。她的确是更衣——天皇的侧室之一,但这不是为了进出宫里方便的名目而已吗?

  「我会先交待女官,所以你可以使用热水。皇宫的澡盆虽然比不上总部大屋的,倒也是相当不错。」

  「等、等、等一下……」

  丰日不听她说完,便径自转身快步走开,只剩伊月呆立在走廊中央,丰日的话和因此产生的各种想像在脑海中不断旋转,连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来,都被遗忘在意识的角落了。

  「我听见了,外槻宫大人。」

  突然有人从背后喊她,伊月吓得跳起回头。

  身穿华丽蓝色及泛蓝的白色五衣唐衣裳的女御从走廊转角缓缓现身,连无人走廊上阴沉的空气都因为她的出现,霎时间变得明亮。女御身后跟着两名身着樱色服装的女官。

  「为、为子大人。」

  「你看来精神不错,外槻宫大人。」

  人称后宫最受天皇宠爱的弘徽殿之妃——为子嫣然微笑。

  「外槻宫」是为子替天皇侧室伊月命的名,而这称呼最近似乎也传到了伊月的同僚火护众「止」组成员的耳里,变成他们经常拿来捉弄伊月的话题。

  「请让我先向你祝贺一声恭喜。」

  为子脸上带着蓟花般坏心眼又楚楚可怜的笑容说。

  「……祝、祝贺?为、为什么?」

  「因为外槻宫大人你获得了陛下的恩宠,再没什么比这更值得恭贺了。为子我虽然几乎无法压抑羡慕的心情……不过我这个旁观者也看得出陛下对于外槻宫大人你无比呵护。」

  「呃,为子大人,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实在……」

  伊月往后退,想要逃离步步逼近的为子。

  「诶,你又在装傻了。我想外槻宫大人你一定早有觉悟这一天迟早会来吧?」

  「觉、哪有什么觉悟!」

  伊月不自觉提高了声调。她的确一直佯装不知情,但是她不想承认。

  「你别担心,陛下他十分温柔的,特别是在寝宫里。」

  「那个、我说……」

  伊月的双手在面前挥舞,她也不晓得此刻的自己到底打算否定什么。

  过去她一直试着不去想,但是这里是后宫,是天皇妃子们居住的地方。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丰日睡在「以」组总部大屋,而另外一半时间都在这个后宫过夜。当然,不是一个人。

  「从御明提拔进后宫的女孩少未经事,所以时常紧张过头。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甚至该说是美好呢。」

  「少、少未经事吗?」

  「是的。宫里的闺房事与外头有着不同的礼仪和规矩。对了,如果方便的话,就让我来教你吧?」为子执起伊月的双手。

  「为子大人……」

  见伊月一脸困扰,连身后的女官也忍不住出声,但为子仿佛眼前摆着甜点的小女孩一样,眼睛闪闪发亮,完全没听见。

  「呃、呃……」

  闺房的要领。

  ——可以的话,当然是听听比较好吧?

  ——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

  「知道了就能够成为妃子吗?」

  女官身后有人开口。茜突然探出头来,伊月吓了一跳。

  「啊、茜?我不是叫你回去……」

  「因为伊月姐姐迟迟没回来嘛。」

  茜皱着眉来到伊月旁边。

  「伊月姐姐是丰大人的妃子,这是真的吗?」

  她鼓着脸,紧揪住伊月的袖子不悦地说。

  「我还以为必须是为子大人这样官家出身的公主,才可以成为妃子。」

  「陛下不会在意身份的。」

  为子弯腰眯起眼睛,摸摸茜的头。

  「丰大人那么喜欢伊月姐姐吗?」

  ——为什么这么介意?

  「是的,这已经是……不过这也不是与茜无关喔。对了,茜也跟着学学宫中女子夜晚的要领如何?」

  「咦?啊、呃——」茜惊吓又困惑。

  「请等一下,为子大人!」

  伊月极度惊慌地介入两人之间。

  「这个孩子才十一岁喔!」

  「是茜不能听的内容吗?」

  在茜追问的视线注视下,伊月顿时词穷。

  「丰大人和伊月姐姐在做那么、那么没办法说的事情吗?」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见伊月回答不出来,茜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猛然转身跑过女官身边,消失在走廊转角。

  「茜……?」

  伊月呆然看着转角,连叫住她都办不到。

  为子以袖子掩口偷偷笑了出来。

  「还那么小就知道吃醋,真是可爱。」

  「咦咦?」

  茜在吃醋?吃谁的醋?

  ——是我吗?

  ——也就是茜对丰日……是这样吗?

  这想法让伊月不晓得该惊讶还是该笑。他们两人外表上看来确实很登对,丰日也经常进出火垂苑,不过这……尽管如此……

  「外槻宫大人不懂女孩子纤细的心呢。」

  为子微蹙眉头,歪着头说。

  「咦,不是,可是茜……咦咦?」

  伊月简直困惑到了极点。看见这样的伊月,为子露出温柔的笑容。

  「看来我还是教教你身为妃子的要领,比较妥当吧?」

  在为子的魄力下,伊月求助地看向为子身后的女官,但两名女官也只是露出爱莫能助的苦笑站在原地罢了。

  「不是什么难事,重点是要有怜惜彼此的心。」

  为子温柔地握住伊月的双手说。

  「……啊。」

  伊月觉得为子的话听来莫名含蓄。

  「你是第一次,会感到很难为情也是莫可奈何。见到你羞怯的模样,陛下会更有感觉。可是你不能够害怕。」(插花:自重啊==)

  ——现在是在说哪桩?

  「再说陛下十分厉害,因此外槻宫大人虽是第一次,也无须太紧张,全交给陛下就行了。」

  ——厉害?什么东西厉害?

  伊月已经快到极限了。

  「陛下已经是那个年纪了,想必阅女无数。至于说到陛下的巧妙之处,我也……哎呀?」

  「伊月大人!」

  听到女官近乎惨叫的喊声,以及靠近的脚步声,伊月不晓得什么时候眼前已是一片黑,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诶诶,脸全都红了呢。」

  为子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血液集中在脑袋,脸上一片热的伊月倒在为子的胸口。

  *

  夜晚。

  清凉殿,藤壶上御局——天皇寝宫隔壁邻接的小房间。

  在四盏烛台照耀下,两名女官跪在坐着的伊月前后替她梳发、化妆。伊月浑身僵硬。

  「伊月大人的肌肤真是水嫩呢。」

  「如果头发每日也在我们的照顾下,就会变得有光泽了。」

  女官露出陶醉的眼神说着。

  用来薰衣服的薰香味道,让伊月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梦呢?

  ——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

  无视丰日的话直接回总部大屋就好了呀。可是她却因为不舒服,而待在为子私人的房间休息,和御明们一起吃晚餐还泡了热水澡,结果时间就这么流逝,而夜晚也来临了。

  ——我还是决定现在就回去——这样说应该会被骂吧。

  这气氛实在不适合说这种话。

  最后两名女官离开伊月,趴伏行礼。

  「卑职两人原本应该待在上御局里服侍的。」

  「可是陛下命令将伊月大人您打理完毕,卑职等就可退下。所以——」

  说完,她们就离开了房间。

  伊月一个人留在夜晚的寂静及几近呛人的白檀香之中。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连耳朵都能听见。

  她在衣袖中用力握拳。

  ——果然不行,还是逃走吧。

  「伊月,人都离开了吗?」

  门另一侧的夜御殿里传来童子的声音。伊月吓一跳,颤了下肩膀。

  「啊……啊啊,嗯。」

  「进来。」

  丧失逃走机会的伊月僵在原地无法站起。

  咻。木门开了条缝,伊月几乎要跳起来。

  「你在做什么?再磨磨蹭蹭的,天就要亮了。快点进来。」

  丰日从打开的缝隙露出脸说了。他早已松开头发、换上白无垢的睡衣了。伊月视线落在膝盖上犹豫时,丰日踏进上御局拉住伊月的手让她站起身。

  「啊、等、等一下。」

  阻止的声音只是空响,伊月已经被拖进夜御殿中。一听到身后的门关上,伊月的心脏跳得更快。昏暗寝室的四个角落摆着点燃的烛台,御帐台——用帷幕包围的睡床在黑暗中相对醒目。

  ——啊啊,我、已经不行了。

  「坐在那边。没有其他人在,你可以尽管放轻松。」

  丰日说完,双脚伸出床外在床上坐下。伊月也无力地跪在他旁边,脑袋一片空白。

  「进入正题。」

  丰日将身体转向伊月。「啊!」伊月反射动作起身,朝枕头的方向后退。

  「那、那个,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脸也好红……」

  「因、因为、那个……」

  「镇静点。我是因为有事要告诉你,不希望被人听到,才把你叫来这里。如果你声音那么高亢,我又何必这么做呢?真的是——」

  「……咦?」

  伊月呆然半张着嘴。丰日蹙眉。

  「御明们昨天不是全都听见歌声了?你不是来说这个的吗?」

  「啊……」

  她的脑袋突然冷却下来,甚至感觉听见了原本澎湃涌上的血液退潮声音。

  「因、因为、那个——」

  伊月的嘴一张一合,无法好好说话。

  「你、你把我找来,我、完全、那个——」

  这回换作是丰日愣住。他马上忍不住夸张地噗嗤笑出来。看来大概是很好笑吧,他先是双脚乱踢滚倒在床上,面朝屋顶放声大笑,接着趴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笑到肩膀颤抖。

  冷静下来的伊月脑子里感觉到难为情及愤怒,她抓起枕头对准丰日的后脑勺丢过去。

  「好痛。你做什么!」

  童子眼睛呛泪地抬起头,脸颊上还挂着笑意。

  「吵死了,笨蛋!」

  光是枕头还不够,伊月把手边能够拿到的梳子、香包、竹篓一个个丢过去。

  「等等,你生什么气啊!」

  「笨蛋、笨蛋!别做这种会让人误会的事!你、你以为我会有什么感觉!」

  「你有什么感觉?」

  「我……我怎么可能告诉你,笨蛋!」

  没有东西可丢之后,伊月才总算平息怒气。可是难为情的部分还是抹消不了。

  「你真的很有趣耶。」

  丰日笑嘻嘻地说。伊月不满地撇开脸。

  「如果单纯在半夜把你找来,一定会被怀疑呀。我还以为这点小事你会懂。」

  「你一开始这样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没想到你会误会。」

  「算了,快点进入正题。」

  丰日以拳头掩口小声窃笑后,背部靠向包围御帐台的其中一根柱子坐着。

  最后笑意消失,他开口:

  「……你还记得无名陵吗?」

  伊月端坐好,点点头。

  无名陵——封印历代已退位火目的墓地。

  那场几乎快烧毁灌木林环绕的陵寝的对战,伊月仍记忆犹新。

  「前几天,陵寝遭到侵入了。」

  「……咦?」

  「被拿走很多东西,所以无从判别企图,不过听了你的话之后,答案就出现了,目标是霞的遗骨。」

  丰日的话太过唐突,伊月几乎无法理解。

  丰日递出一张纸给愣住的伊月,伊月接过来一看,似乎是建筑物的平面图,上面用墨写满了四角形、线条和细小的文字,根本看不出哪个表示什么。

  「你看反了。」

  「咦?啊。」

  照丰日说的翻转之后,看不懂的东西仍旧看不懂。

  「这是什么?」

  「是殡宫。我检查火烧残骸后画下的平面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不过还没完全画完,一方面是因为烧毁得太严重了。」

  「为什么要画图?直接问建造工人不就得了?」

  「我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跑去问自己正在怀疑的嫌犯。」

  伊月偏着头,越来越弄不清楚状况了。

  「我从头开始说。你还记得时子的样子吗?」

  「啊啊……嗯。」

  时子,变成化生的前任火目,拥有异常的巨大眼珠和生物般能够自在舞动的黑发,但也拥有人类的外貌。一年前在烽火楼顶看到她时,明明是一具干尸。

  「在殡宫的镇火封印中长达一年的时间,却能够恢复那个模样,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我的怀疑就是由这里开始。调查之后才发现,似乎有人在殡宫上封条后,偷偷潜入破坏封印。」

  伊月咽了下口水。

  「……是谁?」

  「别急,让我依序说完。大门的锁是我打开的,封条也没有重贴的迹象。既然如此,可以判断入侵者是由大门以外的地方进入。」

  丰日拿起伊月手上的平面图。

  「于是我开始着手调查火灾废墟。没烧完的地板还剩下很多,我发现镇火封印上被人画了逆叶矢。」

  「逆叶矢?」

  「就是这个。」

  丰日把平面图给伊月看,指着中央的圆。那大概是镇火封印的简略标记,上面画着三圈同心圆,圆周上有五处被画上楔形符号,每三个连成一组。伊月曾见过多次镇火封印,却不记得见过这楔形符号。这就是逆叶矢吧。

  「只要有这符号,无论任何圆形封印都会失效。」

  「……原来如此。」

  「别对其他人说。到这里我们只知道镇火封印遭破坏,还不清楚侵入陵寝的方式。不过我查到殡宫建筑有多处奇怪的地方。」

  「奇怪?」

  「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沟渠,而且即使把火烧等因素也考虑进去,墙壁和柱子还是有一部分尺寸不够。这些虽无法当作证据,不过……已经足以叫我起疑了。」

  「是谁?殡宫是谁建造的?」

  「我派长谷部打造的。」

  伊月听到这个似乎在哪儿听过的名字,偏着头、然后终于想起来。

  长谷部——培育现任正护役常和及茜等御明的新兴权贵。

  「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的话都只是我的推测。长谷部基于某个目的,让时子堕落为化生。」

  「所谓目的是?」

  「你也稍微动动脑。」丰日微微一笑。「如果你也得到同样的结论,那么我就能够确信自己的想法无误了。」

  ——虽然你这么说……

  对于长谷部,对于无名陵,伊月知道的实在不多。

  她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想过关于皇宫背后黑暗的部分。

  ——不过,丰日刚才是不是说过什么?

  ——霞楼的……遗骨,怎么了?

  歌。

  是歌声。

  那个时候——被时子抓住,听到那首歌的时候。

  佳乃说,陵寝打开了。

  「看来你发现了。」丰日说。

  伊月盯着童子阴郁的脸。

  「让时子变成化生是为了开启无名陵……?」

  「与其说是为了开启无名陵,应该说是为了让我去打开无名陵才对。假如废火仪式进行顺利,他们就无法跟随我到无名陵,也没办法看到打开陵寝的方式了。」

  我太大意了——丰日以沙哑的声音这么说。

  「费那么大一番工夫,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清楚,再说也还无法断定这是长谷部搞的鬼。不过有两件事可以确定。」

  丰日定睛注视着伊月,举手竖起食指。

  「霞的遗骨从陵寝消失了。」

  接着竖起中指。

  「遗骨现在正在京都里。」

  「……因为歌声。」

  伊月总算把整个情况连结在一起。

  御明们听见霞楼的响箭声音、听到那首歌。这点是唯一不容动摇的事实。

  假设那是霞楼遗骨发出的声音——也就是遗骨目前在京都里。

  「……那首歌是怎么回事?长谷部打算做什么,你应该有线索吧?」

  「我猜——是为了吸引火之血。实际状况如何我也不知道。」

  火之血。

  这么说——长谷部打算把化生聚集到京都来吗?

  就像佳乃之前做过的那样。

  「总之必须当心长谷部。我虽然不晓得他的意图,但不能大意。」

  「就算你叫我要留心……」

  「火垂苑里恐怕有他派来的间细。」

  伊月吊起眼角。

  「你该不会是怀疑茜吧?」

  「有理由不怀疑她吗?」

  丰日马上反问,伊月顿时语塞。

  「派人潜伏在火垂苑里确实很难想像,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能够放心说话的地方大概只剩下这里了。」

  丰日环视两间长的宽敞正方形夜御殿。天皇的寝室——从警备与保密的角度来说,京都中的确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连火垂苑也无法放心吗?

  伊月心情变得阴郁。比起来,以化生当对手四处奔波、弄得一身血和煤炭还比较轻松。

  「很早之前,长谷部曾提议要送一位指导师父进火垂苑……千木良,这名字听过吗?」

  「啊……听过。」

  茜还有常和提过,说是弓箭师父。

  「我也记得曾经听过,却想不起来。」

  「不是从茜或者常和那里听到的吗?」

  「不,是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丰日说的「以前」到底是多久之前呢?一年前、十年前、三百年前都有可能,只要想不起来,对于丰日来说都成了「以前」。

  「诶,算了。总而言之我决定召她进火垂苑。」

  「咦咦?」

  「那个名叫千木良的女人,听说年过三十仍拥有强大的火目式。想也知道,那女人若有那种程度,年幼时怎么可能没有以御明身份进入火垂苑?太可疑了。」

  「为什么要把可疑的家伙召进火垂苑?」

  「我想看看长谷部的底牌。」

  丰日突然凑近伊月的脸。

  「所以我决定顺着他们的计划,再看看他们打算在宫里做什么。」

  「你打算整天待在火垂苑里监视那女人吗?你也没那种闲工夫吧?」

  「我没说我要做。还有人比我更适任不是?」

  伊月一瞬间不解地歪头,最后张大了嘴。

  「是、是我吗?」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你说那么多?真是迟钝。」

  「可是、可是,我也有火护的工作要做啊。」

  「我已经和矢加部打过招呼了,千木良从明天起进宫,所以你暂时离开『止』组。」

  「给我等一下,这算什么!你怎么可以擅自决定!」

  伊月挥起的拳头被丰日一把抓住,另一手则遮住她的嘴。

  「蠢蛋你太大声了。」

  「嗯、唔。」

  「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够胜任这个监视火垂苑的工作。」

  「可是……」

  「所以你从今天开始暂时加入『之』组的行列,记住了。」

  「『之』组?我怎么没听过这一组?」

  火护众三十六组,虽说不见得全都熟悉,但她确实不记得有冠上「之」字的组别。日文四十九个字母之中,被认为不吉利的「忌讳字母」通常不会当作组名使用,而「之」字应该也是其中之一。(注:「之」的日文「し」发音同「死」)

  「前几天刚成立的。」丰日毫不在意地说。「因为考虑到这次需要有人私底下运作。你别在意,只是有个名目而已,目前成员只有你和领头两人。」

  伊月仍鼓着脸。丰日能信赖、又能够自由进出火垂苑的确实只有自己了。她清楚这点,但丰日瞒着她擅自在背地里进行,还是让她郁闷难消。

  ——不对,还有一个……

  伊月突然想到,可是又立刻摇头打消念头。

  ——应该不可能。

  「怎么了?」丰日的脸凑近过来。

  「嗯……没有,我只是想到就算不是我,派佳乃也可以。不过这应该没可能,对吧?没事,别放在心上。」

  「她可是放火烧掉京都的罪大恶极之人啊。」

  「我知道。」

  「我不是说过不能放她出来吗?」

  「我知道啦。」

  最后见到佳乃时,她肩膀上的肉被撕裂,体内的血快要流干,伤得很重。伊月听茜说了才知道,佳乃最后仍旧保住一命,不过从那之后,她就不曾再见过佳乃。

  「你担心佳乃吗?」

  伊月摇头。

  「她还活着对吧?那样就好。」

  「是吗?」

  不是担心,只是想见她。此时伊月终于明白。

  自己还有事情想跟佳乃道歉,还必须向她道谢,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说。然而,这种时候火目式却无法传递自己心里的话。火目式能够连线的时机,总是每当自己满心都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想法时。

  呼——灯火熄灭。伊月沉没在黑暗中。

  「什、什么?」

  她慌张地直起腰。

  「我们谈完了,该睡了。你也相当疲倦了吧。」

  「啊,唔、嗯。」

  今天的确是相当累人的一天。紧绷的情绪一解开,强烈的睡意就袭上眼皮,可是——

  「我该睡在哪里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床被只有一套喔。」

  黑暗中,丰日钻进伊月身边的被子里。

  「不,可、可是——」

  伊月正要站起身。

  「现在出去的话,会引起女官们大骚动,以为出什么错了。」

  「唔……那、那么我去睡墙角。」

  丰日拉住正打算离开御帐台的伊月衣角。

  「现在虽是九月,不过太大意还是会感冒喔。」

  天气的确有点凉。

  「别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做。」

  「……真的?」

  「你以为我会强迫你吗?」

  「敢碰我,我就揍你。」

  短暂的沉默后,代替回答的是安稳的鼻息声。

  伊月叹气,翻开被子在丰日旁边躺下。

  ——和丰日同床共枕。

  ——还真是……不可思议。

  新火目上任已经一年多,随着时光流逝,伊月反而越来越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对待丰日。一辈子恨你——她明明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如果无视他或者表现敌意,一定就不会这么困扰了。

  ——丰日是怎么想的呢?

  童子的侧脸在黑暗中仿佛云端的月亮。

  ——他是不是仍想要死?

  脑袋想着没有答案的事情,伊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

  醒来时,四周还是一片昏暗。

  环绕睡床的帷幕缝隙间射进微弱的青色光芒。

  是好久没睡在宫里的关系,所以身体想起当御明时的早起习惯了吗——伊月在棉被里想着。按理说她没怎么睡才是,身体却不可思议地没留下一丁点疲倦感。

  伊月坐起身。

  丰日仍在身旁熟睡。鼻息安静地叫人不禁担心他是不是死掉了。黑色长发拢在一起收在枕边的化妆箱里。这原本是女性睡觉时为了避免头发睡乱而使用的方式,这样看来,丰日真的很像女孩子,安稳的睡脸上没有平常讽刺的笑容,也没有狡猾的阴影。

  ——这家伙睡觉时真可爱。

  「嗯嗯。」这时丰日突然翻身,伊月连忙跳出被子外。

  见他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伊月松了口气。

  她注意到自己莫名无法冷静,大概是因为身上的薰香味道。她蹑手蹑脚地离开夜御殿。藤壶上御局里没有人在,一套全新的红白火护服装折叠在那里。

  伊月拿起衣服,走过没有半个人的昏暗走廊,几乎是靠摸索的方式在浓雾中来到水井旁。久违的晨间淋浴让她心情舒畅。洗去沾染在身上的宫中空气后,她才感觉自己回到了火护身份。

  火护服装穿着完毕时,伊月突然被一股剧烈的诡异感觉袭击。

  ——什么东西?

  最先感觉到有东西流进火目式,不是热,也不是令人喘不过气的力量。那感觉反而是舒服。

  ——这是……

  庭园对面隐约传来女官们的惊呼声。

  女官们个个把身子探出面对中庭的走廊,仰望仍旧微暗的天空。这时伊月注意到了。

  ——歌声。

  是记忆中那首数千人合唱、如细语般温柔的歌声。她听见了,虽然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那首歌就是霞楼的响箭声音。

  伊月仰望笼罩天空的深灰色云朵,见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诶,怎么会有这种事——」

  「喔喔……这太可怕了……」

  女官们喃喃说着。

  天空有一部分染成了朦胧的樱色,云朵表面带着微光。

  由那道光膜游离出无数的红光粒子,飘荡着往地面落下,大气几乎快被飞舞的光粒子埋没。

  「……怎么会有红色的雪……」

  女官的声音在伊月听来好遥远。

  从云朵满天的九月天空飞舞而下的,没错,就是闪闪发光的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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