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无法容忍的不吉波普 俄耳甫斯方舟 PARABLE2.西西弗斯(Sisyphus)

  ……他瞒过死神的眼睛以延长生命,违抗世间规律而遭打入地狱。作为惩罚,命他将一块巨大的岩石推上山顶,但那块岩石每次到达山顶又会滚落,因此不断重复严酷而乏味的苦修。

  1.

  ……不吉波普的传说。

  相川靖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无比在意这事。

  (我倒觉得这只是不负责任的传言——)

  初次听闻那个,是在与她的种种“工作”完全无关的地方和状况下。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吧。她深夜无意中进入的便利店——那里遭到了持刀强盗袭击。强盗趁店员离开收银台去盘货的一小段空隙,撬开收银台取走了钱。

  那家伙大概以为没有顾客,没想到她就在视野的死角。

  (真麻烦啊——)

  心想。不想牵扯进去,就这样躲起来,等他逃走好了。

  但不巧的是,就在强盗走向店门准备逃跑的同时,一名女高中生走进店内。后来才得知她是考生,学习到半夜,为了转换心情外出买夜宵。

  “——诶?”

  她茫然望着男人,男人一手拿撬收银台的小刀、一手攥着钞票。

  强盗过度激动,做出与偷来的金钱不相称的荒唐举动——就那样挥刀砍向女高中生。

  (——嘁。)

  靖子预感不妙,便从暗处冲出。倘若这里发生杀人事件,必然将引起一场骚动,再不作为只怕要被视作同伙卷进去了。

  “——哇!”

  强盗突然被人从背后扭住双手、扯断关节,顷刻被靖子制服在怀中。即便发狂也无济于事,却仍试图挣扎。靖子觉得很麻烦:

  (要不把韧带切掉一点——)

  她全身压在男人身上,切断肩关节的几条韧带。依照具体情况,应该不会追究伤害罪吧。

  男人惨叫一声,店员终于跑出来。

  “怎、怎么了?”

  “是强盗——请报警。”

  靖子冷静回答,店员慌忙奔向电话。如此一来,事态总算可以平息了吧。

  哎呀呀,靖子看向呆若木鸡的女高中生,她——凝望着的并非强盗,而是他手中掉落的小刀。然后嘟囔着:

  “……还以为是不吉波普呢……”

  一个陌生的词语脱口而出。

  那是靖子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不吉波普,吗——)

  相川靖子驾驶汽车,返回方才和须磨贞夫一同前往的工厂。

  (如果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传闻,那我——当时也会这样想吗?)

  她的家,被强盗们袭击的那个时候——会把那当做死神吗?

  (那么——我会接受吗?把我的死,就这样——当成命运……?)

  这一问题,早在知道不吉波普这个名字前,就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为什么自己没死?那个意义是什么——对,从她被“系统”捡回生命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思考。

  “——”

  靖子驾车停在一处无人地带。

  打开车门,来到外面。

  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夜空。

  点上一支烟,轻吸一口,眼前瞬间被自己吐出的白烟遮挡,看不大清了,然后——当白烟散尽,对面站着一个男人。

  “tearjerker,有点早了。离预定时间还有两分钟。”

  那家伙比她年轻一轮,看上去和须磨贞夫没有两样。但他早已习惯人情世故,没有学生那种松弛氛围。

  “总好过迟到吧?”

  靖子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又抽起烟来。

  少年模样的男人盯着她:

  “你——最好别抽烟了。”

  “啥?”

  “你可能没注意——每次吸入烟雾,左眼睑都会轻度痉挛,血管收缩从外部就能轻易看出——指尖也多少有些麻痹吧?很明显是吸多了。”

  “别说得跟医生似的——明明是共事的合成人。”

  刚说完,啊啊,她又点了点头。

  “你的能力名‘cold.medicine’,是这个意思吗?药品、医疗之类的专业?”

  “嘛,应该比你更了解生物组织的构造吧。”

  被称呼cold.medicine的男人爽快地承认,然后递给靖子一份文件。

  “这是reset交付的下一指令。”

  “……你真和那人有直接联系?”

  靖子略带惊讶地接过资料。

  “你不是刚被派遣到这里吗?是新来的吧?嗯?苍衣秋良君?”

  那似乎是他的名字,她只和这位年轻合成人接触过几回。

  “我确实是统和机构的新人,不过——在你成为合成人之前就有实战积累了。”

  苍衣微微耸肩。

  “说得好像知道我的底细一样。”

  “我知道——新闻上看过发生在你家人身上的那起事件。那个时候,我正在研究怎样才能‘不杀人’,所以听说你得救后,我很感兴趣。”

  苍衣用着冷淡的调子,正与名称cold相符。说相貌端正也没错,但如刀锋一般锐利的面容,绝不会使人产生好感。

  “……”

  靖子表情凝重,的确——这家伙应该是优秀的合成人。实际这样看,一点漏洞都没有。而从对面眼里,一定觉得她破绽百出。

  (因为我——是个半吊子。)

  不可否认,这具仅是被强行复活并植入能力的濒死身躯——相较天生的战斗型合成人,有着巨大的鸿沟。而且因为记忆没消除,无论如何总会想多余的事——这又成为枷锁。

  她的目光落在递来的文件上,但内容并没有特别的变化。

  “这不什么都没变吗——还是维持原状?放任不管?哪怕有人故意泄露情报,也不肯好好调查?”

  “这个判断你没必要做吧?”

  苍衣用嘲讽的语气说道。真是讨厌,靖子再次厌恶起这家伙。

  “权限之外?你也一样吧?”

  “所以,我不去想——没有意义的事。”

  苍衣冷冷地笑着。

  “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呢。你也不是整天想着任务吧?”

  “……我不认为这是合成人之间该说的话。是什么诱导吗?”

  “这个嘛。”

  苍衣摆出装傻的口气。即使背后隐藏着什么,靖子也无法看穿。很遗憾,自己和这名年轻男人相比:

  (水平不同——)

  切实感受到了。这家伙的问题是,对她而言过度遥远、无法触及。

  “对了——还有件事没写,是才发生的,也希望你有所注意。”

  被苍衣突然这么说,靖子吓一跳。

  “什、什么?”

  略显焦急地反问。声音中带有一丝不安的味道。

  “听说这附近有个年轻男子离奇死亡,当街变成火球烧死,起火地点不明。”

  苍衣用不怎么可怕的平淡语气,说出恐怖的内容。就好像医生在用轻松的调子谈论严重疾病。不过靖子当然明白这话的意味、其深不可测的严重性。

  “……那是什么?统和机构的‘处理’?”

  “不,不是。也并非合成人之间的战斗。姑且让警察回收尸体进行调查,恐怕是——”

  “……不会吧?”

  “作为这片区域负责人的你,也许快正式出场了。请做好觉悟,这是统和机构的使命。”

  “……让我调查?和claim.club无关吧?”

  “这个判断由你来做。目前尚未正式下达任务,不过——等被抢先就迟了。要行动的话还是趁早好吧?”

  “——”

  靖子沉默不语。觉悟——她没那种东西。无论何时,她都只是随波逐流地生存。

  “……可是。”

  靖子重新看向递来的文件,嘀咕道。

  “对六岭平藏的监视现在这样就可以吗?我刚掌握那个男人比其他人率先出现可疑形迹——正准备报告,你就和我联络了。”

  那所工厂遗址上留下的六岭的痕迹,并不是伪装。那个男人一定是偷偷溜进过那里。

  “原来如此。报告是可以的——但我认为指示本身不会改变。”

  “为什么?”

  “六岭平藏创立claim.club有十多年了吧?这期间,应该在你负责以前就一直受监视,所以六岭的可疑行为应该也有先例——某种意义上,那个男人对统和机构远比你‘经验丰富’得多。”

  “……”

  “不,只是单纯的印象而已。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俱乐部的事,别放心上。”

  苍衣又耸耸肩。

  “……”

  靖子果然觉得苍衣是个讨厌的家伙。明明是不大了解的事情,这个男人却像比当事人的女朋友还了解情况,真是可憎。

  靖子突发奇想,向这家伙提起不吉波普会怎样呢?他会一笑置之,看作愚蠢的传闻,还是会透露什么敏锐的见解——但靖子最终把问题藏在心里,没说出来。不想再说多余的话,被人瞧不起了。

  (……但是。)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别的要紧事,倘若只能旁观六岭的行动,那被她一起带去的须磨贞夫怎么办呢?她也曾对他说过,最好别多管闲事——同时又感到对那位性格耿直的少年说这话未免过意不去。

  (……须磨君好像很积极呢——)

  那大概是因为他还年轻,试图证明自己的优秀,是单纯的自我表现欲,但正因如此,他才不会退缩。

  “怎么,你的表情像被什么吸引住似的,有想说的就问。”

  靖子正想说没什么,又微微一笑:

  “不,俱乐部里有个很中意的年轻男孩,可以出手吗?”

  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苍衣苦笑着:

  “随你的便。这是你的领域,不过……”

  随即表情严肃道。

  “……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不要直接触碰事件。尽量只从较远位置着手调查,待到系统稳定之后再行动。”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和男人玩玩也无妨。但别多管闲事,也不要掉以轻心,随时做好逃跑打算。你总不认为凭自己一人的能力就能打倒‘敌人’吧?”

  “……”

  靖子突然意识到,这家伙虽然令人生厌,但那缘于他的见解极其正确。

  (这家伙——在reset下面做什么呢?reset特意让这个新人做自己的直属部下,难不成有某种特别目的……?)

  她瞪着苍衣,苍衣嘴角又浮出浅笑。

  “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不好好珍惜的话,牺牲的你的家人也会不高兴的。”

  “……听起来就像自己也有家人一样。明明是合成人。”

  她挖苦道,苍衣却没回答,转身离开了。背影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中。

  “……”

  靖子打了个寒战。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紧贴后背。

  (须磨君——你也会,这么想吗……?)

  2.

  claim.club存在内幕——

  须磨贞夫可以肯定这点。但那份内幕究竟指向什么,至今仍不明晰。

  (嗯……)

  装咖喱饭的碟子前,贞夫陷入沉思。

  “怎么?难吃吗?”

  坐在对面正吃着汉堡套餐的春海问道。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点发愣而已。”

  贞夫边说边用勺子将咖喱送进嘴。事实上那对他而言有些辣过头了。香辛料加太多,为了掩饰大口喝水,还往嘴里填盖沙拉。

  家庭餐厅随处可见的情侣景象。

  “贞夫。”

  “干嘛?”

  “怎么了呢,头不舒服吗?”

  她唐突冒出奇怪的话。贞夫心想,又来?但这次他出奇的坦率回答:

  “啊啊——怎么说呢。最近总觉得不痛快。各种各样的事情,叫人心情烦闷——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春海脸色一亮,连连点头。

  “是吧?对,就那种感觉。”

  “怎么,你也出什么事了?”

  “不,我倒没什么大不了。”

  春海好像完全不知道一个小时前在做什么,用干脆的语气说道。因为连自己都忘了,所以声音中不带一丝谎言。

  “贞夫不老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吗?”

  “脸是天生的,不用在意。”

  贞夫苦笑了下,春海莫名其妙嗯了一声,接着:

  “但贞夫不会一直陷在迷茫里。”

  奇怪地断言。

  “是吗——我可正在冥思苦想呢。”

  “啊哈哈,你说什么呢?”

  春海开怀大笑。

  “每当我陷入迷茫的时候,你都会把我拉出来,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

  听了她的话,贞夫若有所思。现在指什么?对这个词感到不太适应。要说迷茫,刚才春海不就是甩了个男人在街上闲逛吗——到这里,又想起这家伙刚才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有些不快。为了摆脱杂念:

  “那时——是指小学时那艘河上小船的事吗?那种事,你居然还记这么清楚。”

  把话题往别的方向推进。

  “贞夫不也记得吗?”

  “嘛,我是想说——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不会忘的——”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有点不高兴。

  “不论谁忘了,我都不会忘记。”

  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道,那种毫无意义的强硬令贞夫有些不知所措。

  (有那么可怕吗?明明那个时候,这家伙只是悠闲地发呆而已——)

  对贞夫而言,当时的记忆是他自尊心的根基。

  儿时的他生了一场病,虽然很快痊愈,从漫长的住院生活中解放,但也丧失掉了自信。正是那时候,他参加了林间学校。当时,春海正进行顺流而下的体验学习时犯了差错,在四周无人的境况下独自留在小船上被河水冲走,陷入漂流状态。

  眼见大人们慌忙搜寻着,他心头涌起一股冲动,悄悄溜出要求留守的地点寻找她,在大人找到前便发现她乘的小船,把人救了上来。她一会儿迷迷糊糊,一会儿嚎啕大哭,虽然始终没有头绪,但每当他看着她时,真好——这样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也能做到——)

  因为保护了她,感到有了自信的源泉。因此,当他察觉统和机构的存在时,也有了与之对抗的勇气。杉乃浦春海的“平安无事”即是他精神力量的根本。

  也因此,小船漂流这件事使他印象深刻,但对她,想来不过是孩提时代谁都会频繁遭遇的小麻烦之一吧。迷路时的情形,谁也不会逐一记得。甚至尽量遗忘——

  须磨贞夫和杉乃浦春海。

  这两人有什么地方不一致,而且被搁置着。虽然也不是没注意,但似乎都无意中不去触碰。

  “不过,贞夫的确不适合犹豫不决。”

  春海依旧带着奇怪的笃定语气发言。

  “没什么……我可没犹豫。”

  贞夫被她的气势压倒,反驳道。

  “只是心情有点乱。”

  “和那个俱乐部有关吗?女人什么的——”

  被春海这么一说,贞夫暗暗吃惊。她怎么知道自己和相川靖子之间的事?还是瞎猜——

  “——俱乐部嘛,只是赚点零花钱,没啥大不了。”

  明明像在辩解,却表露出不安。

  “……”

  春海目不转睛盯着他。那是轻微上翻的眼神,犹如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一看见她这副表情,贞夫总觉得坐立不安。

  回想起来,之所以把俱乐部的事情透露给她,也是因为她用这副眼神责备自己去了哪里。那眼神看起来实在太脆弱了。

  “……方针有点乱了。这边赚的钱和那边赚的钱不一致,仅此而已。”

  “不一致……”

  春海嘀咕道,将这个词放在舌尖上反复品味。

  “贞夫和俱乐部的其他人不一致吗?”

  “不不,也没那么严重。”

  春海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贞夫慌了。但她又说:

  “可是,你现在还不想放弃吧?”

  听到这话,贞夫胸口猛地一震。

  “……嘛,也是。”

  不得不承认这点。当然也有考虑,但倘若现在完全断绝与俱乐部接触,只会离统和机构越来越远。至少要拿它当垫脚石,否则和俱乐部扯上关系就毫无意义了。

  但这终究是他的问题,让她对此感兴趣是不行的。于是用若无其事的调子:

  “等多赚点钱再放弃吧。不过要注意分寸,以免造成损失。”

  好像只是得失的问题一样,结束了话题。

  “……”

  她其实一直抬眼望着这样的他——

  3.

  claim.club的聚会基本上每月一次,除非有特别召集,否则大家都不会来。

  就算贞夫再怎么在意,也不愿提出特别召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六岭先生是否值得怀疑——)

  冷静想想,也不知道相川靖子是如何察觉工厂秘密的。也许从一开始六岭就更快一步,但他认为这太危险,没告诉大家——

  (说起来,貌似也听过类似的话……)

  贞夫并没有发誓效忠俱乐部的心情。尽管如此,他也十分抵触将俱乐部的实际领导人明确视作“敌人”。

  (即使调查也要慎重——一旦被怀疑,今后就麻烦了。)

  他对六岭早有了解。本身就是社会上颇有名气的实业家。经营着四五家公司,那家中餐厅的地主也是以他为最大股东的房地产管理公司。给很多地方捐款,也有赞助少年棒球大赛。

  他是个问心无愧的人。

  (不——这么说来,听说夫人因病长期接受治疗,在某个别墅里疗养……?)

  也不排除是住进某家医院,但六岭的妻子从未在人前露面——不过,这也算是旁人介绍他时的美谈。

  (所以需要钱吗?因此,一方面涉足危险,一方面又不接近决定性的领域——这种两面性的理由,也许是因为要守护的东西很明确吧。)

  这么一想,就更难怀疑他了,但贞夫的困惑也不能不加深。

  (总之——我得找六岭先生谈谈……)

  这样下去,不等掌握秘密,就会被逼得全身动弹不得。这是贞夫最讨厌的局面。

  (那么,该怎么办——或许该弄点谋略了。)

  他一边思考,一边走下自家楼梯吃早饭。那副模样和其他平凡高中生没什么两样,同被骂快迟到了要早起的普通少年毫无区别。不论想法有多么脱离平凡日常生活,他的存在照样还在一个常见家庭的儿子的框架内。

  他总是一个人吃早餐。父亲早早就去上班了,母亲也会在那时一起吃,但是——唯独今天,父亲仍坐在餐桌旁。

  他见贞夫下楼,用暧昧的表情打声招呼,嗯,早上好。

  (……?)

  贞夫有些困惑。仔细想想,在过去的生活中,和父亲只有新年里才能见面。印象淡薄。

  “……早上好。”

  贞夫也糊涂地打了声招呼。

  父亲不太明白地应一声,战战兢兢地说:

  “那个——有信寄给你。”

  他指着桌上放的信封。

  “……信?”

  那是个漂亮的白色高档纸信封,与一般的政府部门通知邮件印象截然不同。

  寄信人处赫然写着“六岭平藏”。

  (……!)

  惊愕到了极点。为何要特意寄邮件到家里?这首先超出想象,让人无法做出判断。

  “你——认识六岭先生吗?”

  父亲询问道。看来他知道六岭平藏的事,不过也不奇怪。

  “啊,啊啊——不。”

  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困惑万分。

  “所以,那个……那个股票的,对——我参加过六岭先生的研究会。”

  父母都知道他以学习社会知识为名义炒股,所以只能纠缠在一块儿解释了。但这某种意义上也是真的,贞夫感到浑身不自在。

  “啊啊,原来是这样——股票啊。最近如何?赚钱了吗?别太胡来了,钱太多也不是好事。”

  “……嗯,还过得去。”

  但即便这样的父亲,在工作没了的时候也难掩焦虑,因为没钱而叹息。已经见过他无数次喝醉哭泣。所以知道这句话只是形式上的、缺乏意义的说教,含义是既然身为父母,无论什么事情都得先从上面提出意见。对于这种程度的事,贞夫已经养成不生气的习惯。

  “学习怎么样?成绩好像还不错,但稍不留神就会掉下来的。”

  “没关系——又不是那么认真在炒股。”

  真正认真的只有对“统和机构”的态度。剩下的考试也好,赚钱也好,都只是伪装,是工具。

  “……是吗?不过,嗯,别太勉强了。”

  父亲还想说些什么,但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贞夫很在意六岭的信,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也已到达极限。

  “那我今天早点儿出门——”

  连早饭都没吃,直接把信塞进包里便出门了。

  “啊啊——再见……”

  父亲生疏地道别儿子。

  然后叹了口气。他的背影显得苍老许多。

  这时,一直待在厨房里,不知为何没现身的母亲走出来,用追问的语气说:

  “孩子他爸——明明说好问的。”

  “可是,怎么——”

  贞夫的父亲,须磨隅男无力地摇头低喃。

  “——六岭先生是抱怎样的想法接触那孩子的呢?”

  “果然——是打算带贞夫走吗……?”

  贞夫的母亲须磨芳子不安地低着头。

  “胡说八道!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首先,接受手术的约定是取决于本人的意志——”

  隅男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关于此事,这对夫妇十几年来守口如瓶,却在不经意间流露。

  “……”

  芳子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4.

  六岭平藏的信本身并未写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我想谈谈俱乐部今后的运营情况,不是和全体人员,而是该领域相关的几位——你也是其中之一。如果实在来不了,不来也没问题,无须在意。]

  只记载了这些事。写了时间,但没写地点。也就是说,还是那家中餐厅。

  (话说,干嘛特意写信……?)

  贞夫对这种奇怪的做法感到警惕。因为没有答复是否缺席的要求,只能暂且保留出席的判断,当日再做认真考虑。

  因为提早出门,今天只能去上学了。从出席天数的计算和考试前的调整来看,现在这个时期其实没必要去,但没办法。因为必须出门的时期会作为实际存在的时间白白浪费。

  (上课的时候,也有时间思考各种事情。)

  做出决定。总觉得自己的思维朝着辩解的方向发展,非常讨厌,但只能忍耐。

  久违了,意味不明乱七八糟,不带任何意识去的学校。

  感觉人实在太多了。没有明确目的与方向,只有框架,其中塞满杂物——同时密度并不大,松弛得很。

  班会时间,老师在前面说着什么。但贞夫几乎没听内容。

  虽然心不在焉,但也并非完全无心。教师咄咄逼人的声音叫人郁闷,脑子里的某个角落计算着还需多少出席天数。从窗户射入的阳光很刺眼,想拉上窗帘。但又觉得现在站起来走向窗边只会徒劳地引人注目,麻烦至极。实际上,这些东西都没形成明确的形状,近似放空。即便如此,无用的想法仍充斥脑海,完全听不进教师的内容。

  (……)

  虽然他没说话,但班上有几个人无视教师的存在窃窃私语。净是些没迫切感的话题,无关紧要缺乏内容的闲扯。教师也像完全没听见那些声音,自顾自推进自己的主题。

  (多么浪费、无关紧要的时间啊——)

  打心底里感到厌烦。周围这群家伙活着有什么乐趣?简直蠢得透顶。

  他们从未想过世界另一端发生了什么,也从未想过敌人的危险——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多么愚蠢的境地——

  “对,那真是个傻瓜。”

  “怎么了?”

  “不是,是被烧死的。”

  “啊,是那件事啊。为什么要烧布偶呢?”

  同学之间无关紧要的对话,本不打算听,只是随便听了几句。似乎在聊些不太稳妥的话题。

  (烧死?你们在说什么?)

  若是平时,会先看一遍晨间新闻再开始一天的活动,但今天因为六岭的信等事情忙里忙慌,所以懈怠了。此时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和杉乃浦春海碰面的几分钟前,发生在附近的那件事。

  但——尽管如此,从那些嘀嘀咕咕的话语中——仍不得不察觉令人生厌的一致性。

  (那个男人居然是深阳学园的学生——真有这么巧的事存在吗……?)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不知不觉间,全身心地集中精力倾听谈话内容。就在这时,由于两人的笑声太过招摇,教师提醒道:

  “喂,森田和田中!安静!”

  两人耸耸肩,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闭上嘴——那一瞬间,贞夫条件反射地:

  “吵死了!一边儿去!”

  朝着教师怒吼一句。

  教室里鸦雀无声,贞夫这才回过神。

  被怒吼的教师根本没理解这话竟是对自己说的,只是吓一跳。

  贞夫并不觉得羞耻。但他意识到,在这里再待下去也没用了。

  “……状态不好,早退了。”

  说完丢下书包,立即走出教室。

  然后马上去找这所学校里为数不多的谈话对象——升学班的田代清美。

  清美班上的班会已经结束,从门外都能感受到嘈杂的混乱气氛。

  贞夫往室内瞧,清美正远离吵闹的众人,独自阅读参考书。

  “——喂,田代。”

  听到他的声音,清美吃惊地抬起头。

  “啊、啊啊——诶?须、须磨君……?”

  “我有话跟你说,你过来。”

  “诶——”

  周围学生都注视着这对学校里屈指可数优等生的不安定行为。

  贞夫不顾大家诧异的目光,强行将清美带出教室。

  “喂,你昨天说的那个女人——那家伙是烧死的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清美不知所措。

  “什、什么……?”

  “我说——”

  贞夫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抓住清美的衣领往上提,逼问道。

  “你没从深阳那个自以为是的朋友那里听说什么吗?”

  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异样的目光让清美完全怕了。

  “不、不——我什么都、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半哭着摇头。

  贞夫啧了一声,将清美推开,快步离去。

  “……”

  清美畏惧得微微发抖。刚才还正常说话的男孩子突然露出凶暴的一面,她有些焦急,但更可怕的是:

  (——须、须磨君……总觉得,你——已经……)

  已经无法再回到这个世界了。

  当这么想的时候,内心产生了巨大动摇,这是最让自己感到困惑、恐惧的。

  他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不安突然从内心深处涌上胸口。

  “……”

  她怔怔地站着,那些偷偷摸摸观察的同学凑过来。

  “什么?他说了什么?”

  “那家伙可真奇怪。”

  “讨厌,恶心。”

  他们一边安慰清美,一边责备贞夫。可清美什么也不回答。

  “……”

  只是盯着贞夫离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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