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邪恶的不吉波普 胚胎爆发 第二章

  “即便于混乱间感受到一丝光明——”

  柿崎皆代半年前辞掉了工作,现在靠老家寄来的生活费和失业保险一个人住在公寓里。

  辞职并非是由于“个人原因”,上司也好,偶尔会一起吃午饭的同事也罢,都不知道她辞职的真实原因。

  那其实就是女性离职最见怪不怪的理由之一——与男人有关,她怀孕了。

  但那孩子在肚子变大之前就流产了,自那以后,她每天都生活得浑浑噩噩,例行工作就是在并不宽敞的公寓里,每天毫无意义地打扫卫生,但她不做饭,而是去便利店买便当,吃完之后就睡觉——重复着这样单调的事情。是否应该找一份新工作,或者回到父母身边呢,但她觉得一切都很麻烦,根本无法考虑这些事情。

  某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去便利店采购。

  “哎呀,那个牌子的牙膏没了……”

  她看着陈列架喃喃自语,最近没见过任何人,更不用说和人对话,因而不知不觉间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因为只是耳语一般的呢喃,所以别人基本听不到。

  “没办法……就拿这边这个吧。”

  就在她拿起商品的时候。

  “都叫你安静点了!”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女。

  “不好意思。”

  她道歉后,少女转过头来。

  不知为何脸色十分苍白。

  皆代又说了些抱歉的话,少女似乎才回过神来:

  “不、没有……对不起,我不是对你说的。”

  少女反而向她道了歉。

  “……?”

  皆代愣了一下。这时少女却踌躇着:

  “呃、这个……不好意思!”

  一副想跟皆代搭话的样子,但又组织不好语言,嘴角开了又合地震动着。

  “找我有事吗?”

  皆代反问道。

  “呃、啊——那个……你没事吧?!”

  突然憋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啊?”

  “就是你那个……呃那个,最、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少女唐突地问道,皆代瞪大了眼睛。

  “呃……?”

  “应、应该是有的!你这样下去——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很、很危险!”

  少女的眼神很认真,蕴含着某种紧迫感。完全没有那种如同宗教劝诱一般,带着一种莫名奇妙的自信和从容来愚弄人的感觉,那种氛围在她身上一丝一毫都不存在。

  总有种——

  总给人一种“就和不久前的自己一样”的感觉。

  皆代姑且先带她走出便利店,毕竟在店里不方便说话。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皆代向少女提问。

  “我叫穗波显子——啊!”

  自报姓名后,她突然露出一脸“这下糟了”的表情,是不能让他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穗波……小姐?我、究竟是哪里有危险呢?”

  “啊不、这个……那个……”

  “你认识我吗?我倒是没有印象。”

  “不,我不认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只是那个……”

  她语无伦次,完全不得要领,皆代没有办法,只好自报家门,自己来提出问题。

  显子果然是名女高中生,似乎是附近的深阳学园的学生。皆代猜测她正是因此才会出现在这里,但这一点显子也没有说清楚。

  总而言之,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向皆代搭话。

  “……刚才你说了些奇怪的话对吧,对着我说‘你没事吧?’什么的。”

  “是、是的。”

  “我的……什么地方有危险吗?”

  “那、那个……那是、Sh—”

  “Sh?”

  “Sh、生命!”

  【译注:原文为“いのち(生命,inochi)”的首个假名“い(i)”】

  显子难以启齿,但还是明确地说出口。

  那一刻,皆代的表情猛地僵住了。

  她被他求婚,正好是在发现自己怀孕,烦恼着要不要告诉他的那一天,她哭了出来。

  “看上去好傻。”

  他这么说着,然后笑了,尽管如此,她还是笑不出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然而,那是仅仅一周后的事,他轻易地死去了,一起极为常见的,甚至堪称无聊的交通事故。走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被无视红绿灯突然转弯过来的的车撞击,那辆车也方向盘失控撞上了水泥墙,司机当场死亡,连发泄怨恨的地方都无处可寻。

  她甫一细思,竟发现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他和她是同一家公司的职员,因为公司内禁止恋爱,所以两人的关系是保密的,原本打算互相介绍给父母,但还没能真正联系过。

  而且,她还失去了正在胎内孕育的生命,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完全不敢相信,但医生实实在在地摇着头告诉她:“胎儿流产了。”

  “因为还是胚胎的状态,所以症状不太严重,总之——你的肚子里已经没有孩子了。”

  对这句话,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归根结底,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失去的东西”啊。这是皆代从公司辞职之后终于明白了的事情。她没能在公司待下去并不是因为和他的关系被发觉了,只是,已经不能再待在那里了,连他不在了都能够毫无迟滞照常进行的工作,她都已经跟不上了。

  但是,并非辞掉工作就不用生活了,放任不管的话,房间里的垃圾也会越积越多。她一边发着呆,一边整理着东西度日。

  什么都没在思考,只是活着,没有任何理由地活着而已。

  但是——但是,现在。

  现在,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女,说她有生命危险。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生命会出现问题呢?

  「生命……」

  一听到这个词,皆代的样子就变了,视线奇妙地对不上焦,或者说表情变得呆滞了起来。

  “是……是这样的,虽然听上去可能很奇怪。”

  显子摇着头,拼命寻找着合适的词语。虽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但必须想办法传达到。

  “生命……是什么意思?”

  皆代的脸色很差,白得像纸一样。

  “活着的理由、之类的——你是想说这个吗?”

  “不、不是,怎么说呢?从你身上能看得到‘死亡’——唉呀也不是——”

  常用的语言真是太不适合传达这类消息了,显子为此焦急万分。想讲最重要的事情时,总是会变成很奇怪的说法,太不方便了。自己之前是有多么不懂沟通,是怎么和别人成功交流的?

  然而显子正语塞着,皆代却先开口了。

  “理由——有这样的东西吗?”

  声音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

  “你就一定能断言那种东西存在吗?”

  “……啊?”

  突然强烈起来的声音让显子不知所措,她并不知道,自己按下了皆代心中一直隐藏着、并且等待着被按下的“开关”。

  “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这种事谁知道啊!”

  皆代突然爆发了。

  (什、什么?)

  正当显子陷入混乱时,EMBRYO插嘴。

  “是人心啊。”

  (诶?你在说什么?)

  “人心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在自己也浑然不觉的时间里,等待着爆炸的那一刻……这家伙,恐怕也一直在等待自己觉得‘死了都好’的那一刻吧。”

  (你、你说什么?那、那么……)

  在她进行着别人听不见的对话时,皆代也正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

  “我、我……我为什么还活着?那个人已经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在了,即使这样我还要孤身一人活下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啊!”

  她一直尽量不去思考那件事,虽然也有无法忍受一思考就感到痛苦的因素——人类的意识会自动因为体力问题而在思考的内容上有所保留,这是本能地想要避免因为总是无意间想起来而在关键时刻变得无法下定决心的危险。

  对于某种决心或行动,最大的障碍其实是“习惯”。无论多么迫切的事情,只要一直想着“总有一天会做”,不知不觉间就会变得无所谓了。她无意识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尽量不去想那件事。

  但是,她其实已经在某个时刻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即便一个人生活,房间也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没有任何容易腐烂的食物,连最琐碎的日用都以便利店的商品解决。

  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都可以,她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至于那个结局什么时候会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突然轻飘飘地倒向车流穿梭的道路;或许从电车站台上一跃而下;又或许跨过大厦楼顶的栅栏。

  要说那是突发的行为,或许也对吧,但实际上,它一直在等待发生的那一刻,然后……

  “我、我……”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我应该和他一起死的……!”

  说完,她的身体就向前倾倒了下去,额头贴在膝盖上,哭了起来。

  “………”

  显子不知如何是好。

  从刚才那一连串话语中,她大致能推测出事情的原委。这个人因为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人而受到打击,潜意识里想跟随他离去,而这一点被显子这个外人指明了。

  “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EMBRYO又插嘴道。

  (就、就算问我怎么办……)

  这种事怎么可能知道啊?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又能对萌生死志的成年女性说什么呢?

  “那个……皆代小姐。”

  尽管如此,显子还是勉强挤出了声音,她必须说点什么,要是就这样放任不管下去,她很可能就真的冲向马路去寻死了,毕竟“死亡”已经从她身上溢出一半了。

  “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即便你告诉我详情,恐怕我也会无法理解吧,但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我知道你正经历着令人生不如死的痛苦,这绝不是夸张的说法,我也知道那绝对不是过一阵子就能平静下来恢复如常的东西,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

  她拼命挤出颤抖的声音。

  “所以……所以我想问,是死去的人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而你想要报复吗?”

  “……”

  皆代的肩膀震动了一下。

  “自己先死去,丢下我一个人什么的,这太过分了,因为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才希望去死吗?明明那个人应该绝对不希望你死,正因如此,你想对他说‘活该’去嘲讽他,为此你才想要去死——我只能这么觉得。”

  “………”

  皆代没有回应。

  “这样的话,即使那个人与你相遇过、不,就算是还没有出生无法和你相见也罢,那种‘想要生下来的心情’也会……所有这些,都一定会因为你‘要去死’的决定——而变得毫无意义了。”

  显子的声音听起来无处不像棒读,仿佛一句拙劣的对白。

  “………”

  皆代没有动弹。

  “活着这件事……肯定——那个……绝对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比起快乐,痛苦要多得多,所以如果能死了的话反而更轻松,这说不定也是事实。但是……但是至少,你有着为‘曾将诞生的生命’而悲伤的心情,只要有这个,呃……”

  显子又语塞了,但她马上继续下去。

  “你就有义务不让悲伤压垮你,否则,那个‘生命’曾存在过的意义就只剩下令你悲伤而已了。你想要这样吗?这,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吗?”

  她说完,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

  皆代依然低着头,身体僵硬。

  但过了一会儿,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呜”

  然后,开始发出声音。

  “……呜呜,呜——”

  和刚才的哭泣不同,几乎是在呻吟。

  “呜呜呜呜……!”

  然后,她“咚”的一声,用脚踏了一下地面。

  一遍又一遍,像个哭闹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呻吟着,跺着脚。

  号啕大哭。

  很不甘心,非常不甘心,不甘心得不得了——是这样的肢体语言。悲伤一点都没有减少,而且,今后它也许会变淡,但绝不会消失吧。但是——

  为什么会不甘心呢?也许就是她心中“不得不对某些事死心”的、那种愤怒和焦躁的外显吧,在她的背后,“死亡”已经消失无踪。

  当她抬起哭得通红的脸时,穗波显子已经不在了。

  “——哈、哈、哈……!”

  从现场逃跑的穗波显子瘫坐在洞窟中。

  “话说……刚刚可真是精彩演讲。”

  EMBRYO搭话道。

  “想不到你你还能说出那种话……老实说、我——”

  “吵死了!”

  显子突然怒吼起来。

  “开什么玩笑!这样、这样的……这样的能力我已经受够了!”

  她也哭了起来。

  “太沉重了啊!人的‘死亡’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应付得来?饶了我吧!”

  她的脸皱成一团,不停地摇着头。

  “刚、刚刚那样的东西都得一一看见吗?那样的东西都必须得一一思考解决方式吗?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刚才那种编织有力语言的神态已经荡然无存。

  是的,原本那些话语也不是她的原创,而是——在哪里呢,是谁呢,总之是照搬了和她同龄的某个少女说的话。只是——那个少女是谁,好像——想不起来了。

  然后就是京哥哥,如果他还活着,就会说出那些话吧,但他已经死了。

  对于寻死之人,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能管用的话。对于刚刚那位女性,之所以那些话能起作用,只是因为她终究确信自己是被死去的人所“爱着”的吧,而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那样的幸运。

  那不过是偶然而已——如果遇到了和那位女性的遭遇不同的情况,那时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不行了,饶了我吧,帮帮我吧……”

  显子抽抽搭搭地哭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想让我帮你吗?”EMBRYO说。

  “那样的话——”

  “杀了我这话我已经听腻了!”

  她的声音像在悲鸣,但对此EMBRYO的回答却十分平静。

  “要是高代亨的话,能够帮到你吗?”

  “……什么?”

  “见到那个男人,你的那种痛苦就会减少一点吗?”

  “……什么意思啊?你,你……知道亨在哪里吗……?”

  “……虽然不能下定论,但说不定那家伙会——‘呼唤我’。”

  *

  “你被释放了。”

  看守警察说道。

  “………”

  但是高代亨毫无反应。

  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我在说让你出去!”

  上次亨发了狂用头撞墙时,几名警察为了阻止他被甩的到处乱飞,这名警察就是其中的一个,所以多少有些不愿意对他动手。

  “………”

  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还是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赶、赶紧动身!你的保释人要来了!”

  看守警察焦急的声音让亨的肩膀一颤,他没有亲人,所以如果有人来的话,只会是这次事件的相关者。

  他睁开了左眼,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光线。

  “……是叫雾间的人吗?”

  他喃喃自语道,但这句话让看守警察摇了摇头。

  “是个叫寺月的男人,和你差不多大。”

  “寺月……?”

  从没听过的名字。

  “写在名册上的名字是寺月恭一郎,好了快点儿出来!”

  亨终于站起身,把高大而纤瘦的身体探出牢外。

  被引导着走在警署里,亨还是完全想不到任何有关寺月恭一郎此人的信息。

  接着,在进入某个房间的时候,亨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个男人。

  他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哟。”

  确认了他的身影并举起手来的,确实是个年轻男子。但是——

  “……”

  亨知道这家伙的身份。

  *

  “好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作为保释人的那个男人,一出警察署就把亨带到了家庭餐厅。或许是附近有更好的店的原因,餐厅里几乎没有客人。亨注意到,男人打开菜单的手上戴着丝制手套。

  “……你要和我说些什么,羽原健太郎先生?”

  亨平静地说。

  男人听了微微一笑,似乎对于用了假名字没有任何愧意。

  “你果然知道啊。”

  “在雾间小姐那里,她给我看正树的照片时,那上面也有你。”

  “原来如此,那就好说话了。”

  健太郎点点头。

  “我是凪的朋友,当然和正树也很熟,至少比你和他认识的时间长。凪现在正在拼命寻找失踪的穗波姐弟,所以我就来你这里了。”

  “……正树的情况怎么样了?”

  “很差。”

  健太郎说的毫无迟疑,亨没法回答,沉默不语,不过健太郎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阵沉默中,女服务员过来点单,健太郎也没问亨,就点了两杯橙汁。

  当橙汁终于被端过来后,健太郎“呼”地吐了口气。

  “所以……在说正事之前,我必须先确认一下你能做些什么。”

  “……?”

  亨抬起头看着健太郎。

  “你能做什么?”

  健太郎平静地说。

  “………”

  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装着冰水的玻璃杯,一口气喝光。

  他把空玻璃杯放在桌上,用食指轻轻地在上面敲了敲,接着,玻璃杯开始旋转起来,不久便悄然裂成了两半,倾倒在桌子上。

  “………”

  亨拿起分成两半的玻璃杯,把它们合在一起,用和橙汁一起送来的吸管从健太郎那杯冰水里吸了一滴,滴在玻璃杯的切面上。

  他把杯子递给健太郎。

  “嚯……”

  健太郎摆弄着杯子,本已分成两半的杯子由于水的表面张力而紧紧地粘在一起无法分开,由于切面太过光滑,就像两块玻璃板被水粘起来一样紧紧接合在一起。

  “这是什么原理?”

  “我能看到看到玻璃杯上存在的、一碰就会使它碎裂的线,然后敲了那地方。

  亨淡淡地说。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的能力。”

  健太郎用玻璃杯咚咚地敲着桌子,但玻璃杯毫无碎裂的迹象。如此一来,只要店家持续用水冲洗它,作为粘合剂的水就永远不会干燥蒸发,说不定这杯子能一直保持原样。

  “总而言之,就是‘能够找到要害并加以攻击’的能力对吧。作为战斗能力来说确实是绰绰有余了。”

  “……你希望我做什么?”

  “你知道自己之前交手的对象是谁吗?”

  健太郎没有回答亨的问题,反而提问道。

  “打败你那个人——那个叫‘弗尔迪西莫’的家伙,似乎在统和机构里也处在很特别的位置……根据我的调查,甚至有种他并没有被统和机构当自己人看待的感觉。”

  “……那家伙吗?”

  亨盯着健太郎的眼睛,但健太郎并没有看他。

  “这家伙似乎是个统和机构难以处理的对象啊……于是乎,如果能以某种形式让他在出任务的时候暴走的话,就是个抓住统和机构尾巴的好机会——说不定能撕开个收集情报的漏洞。

  “……你想说什么?”

  “凪——”

  健太郎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亨的问题。

  “凪那家伙,总有一天会和统和机构正面冲突,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为了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们必须尽可能了解对方,凪本人,对统和机构还知之甚少……”

  健太郎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该不该帮助凪去了解统和机构,但我必须尽我所能去调查它。”

  “……你是雾间小姐的什么人?”

  “义务同伴,不……更准确地说,曾经救过命的恩人,当然是凪对我来说。”

  “………”

  亨垂下眼帘。

  “……也就是说,让我战斗是吗?让我再一次——和那个弗尔迪西莫?”

  “要对凪保密哦,那家伙要是知道了,绝对会阻止你的,毕竟几乎没有胜算啊。”

  “……这个我知道。”

  “那就好,我给你安排了合适的地方,也准备好了把他引出来的方法。你只要集中在和他战斗这一件事就行了。”

  健太郎若无其事地说着,然而这话基本等同于对亨说“去死吧”。

  “……你是希望我赌上生命为正树报仇吗?”

  听亨这么说,健太郎突然粗暴地抓起橙汁的杯子,一口气把它喝光。

  “——呼”

  他吐了口气,放下杯子,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说着:

  “你知道吧,织机绮,那孩子——不会哭的。”

  “呃……”

  “明明最喜欢的正树在死亡线上徘徊,那孩子却一滴眼泪都没留,一次痛苦的表情都没露出过,她只是……不分昼夜地一直守护在他身边而已。”

  “………”

  “我和凪终究都没能在那里待下去……实在待不下去,怎么都做不到。……对了,你明白这种心情吗?”

  健太郎第一次正眼看向了亨,这时亨才真正感受到,这个男人对让正树遭受大难的元凶胸中所饱含的愤怒。

  “正在为正树而战的,不是我和你。织机绮,是她。”

  他用颤抖的声音把话挤出来。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所以……所以没办法,即使像我这样没用的混蛋,至少也要利用现在的状况,来帮到凪她们……!”

  健太郎咬牙切齿的声音仿佛能让四周都听到。

  “………”

  亨一言不发。

  健太郎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这玩意是非法的东西,只能取一次钱,但最多可以提出两百万左右。找个没人的ATM机,只要别让脸被监控录像拍到,能取多少就取多少,然后马上逃走,钱就是你的了。不会被人找到线索,毕竟这钱的出处和你毫无关系。”

  “………”

  亨没去看那张卡,与其说那是“报酬”,不如说是“经费”吧,如果收下了,就会被认为接受了这项工作。

  但即便如此,亨也并没有看向那张卡。

  只是,仿佛在凝视自己的身体内部一样,单眼的视线固定在虚空中,哪里都没去看。

  “……是做,还是不做,你选哪一边……?”

  健太郎紧紧盯着他,一边问道。

  亨则反问:

  “……为什么,要来找我?”

  “啊?”

  “如果我……不打算接受你的提案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你要那么做吗?”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对我这样的人,这样……相信,而且愿意赌一把?”

  亨一脸认真地问道。但健太郎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一点都不相信你,只是……”

  “……?”

  “正树和凪都相信你,所以我只能站在相信你的立场上,如果你背叛了这种信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健太郎耸了耸肩。

  “………”

  眼前这个叫羽原健太郎的男人超出了亨的理解范围,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然而,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即使亨说着“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之类的话来拒绝,这家伙也会就此转向思考别的作战计划吧,他看上去是那种在这方面十分细致的人。

  而且,还有一点——

  “……确定对雾间小姐保密对吧?”

  亨确认道。

  “要是被知道了,我估计很难逃脱被她绝交的下场。”

  健太郎轻描淡写地说。

  亨点点头,拿起信用卡。

  契约成立了。

  “你不是说可以准备场地吗?能选哪些地方?”

  听到这个问题,健太郎从手边的包里取出几张纸交给亨。

  “从里面挑个你喜欢的吧。”

  纸上列着各类建筑物的清单,清一色都是高楼或为特殊目的而建造的大型建筑,在列表旁,还附着一些看上去不可思议的笔记。

  那些内容——亨一边读着,一边说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些地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那家伙的遗产啊,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男人。”

  健太郎平静地说。

  “因为发生了一些小事,我得到了一些渠道,然后这样那样查了查,清单上的建筑物就一座又一座、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于是我又调查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不,不用细想也知道,这种调查统和机构一定也做了——然而他们却对这么多地产放任不管,这很可能是这些家伙‘等着有人来偷偷用这些地方’的陷阱,所以我也很难找出它们的利用方式,正发愁呢,不过——”

  他咧嘴笑了笑。

  “这次我们反而可以利用这个陷阱,因为要是对方不来查,我们这边也没办法扰乱他们的行动啊。”

  “………”

  健太郎的话,亨连一半都没听懂,就好像这个男人过去已经和什么人屡次战斗过,而这些情报就是那些经历的产物。

  但是,会插手这种事情也就代表着……

  “………”

  亨再次看向健太郎的手,他戴着丝制手套,也就是……在有意识地不留下指纹。眼前这张用随处可见的复印纸、以极其常见的字体打印出来的清单,他肯定也没有直接接触过。

  “把这玩意烧掉。”

  健太郎似乎察觉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开口说道。

  “………”

  亨的目光又回到清单上。

  在他看到其中一条的时候,单眼突然眯了起来。

  “——这个就行。”

  他向健太郎示意。

  “嗯?”

  健太郎看着那个地址,皱起了眉头。

  “你说真的?你在开我刚刚的话的玩笑吗?”

  “这里最合适。”

  亨平静地说,话语中没有开玩笑的味道。

  “——原来如此。既然你这么说,也许真是这样吧,不过,如果你觉得有了这些准备说不定就能把弗尔迪西莫拖进‘事故’的话,那估计是白费力气哦。”

  “我知道。”

  亨平静地点了点头。

  “……算了,那地点就定在这里吧。对了……”

  健太郎从怀里掏出手机。

  “你和弗尔迪西莫——有没有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之类的东西?”

  “?”

  “你不是和他对话了吗?当时有没有什么、类似关键词的东西?就是那种外人不知道,但弗尔迪西莫一听就知道是你的那种词儿?”

  听了健太郎的话,亨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就——

  “……咯咯咯”

  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哎——羽原先生,说到底,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对吧?”

  亨的语气陡然变得粗暴起来。

  【译注:原文“くだけたものの言い方”,日语中指完全不使用敬语的说话方式】

  “无论我是战斗也好,逃跑也罢,这些一点都都不重要。对你来说,只有‘弗尔迪西莫受到挑战’这一事实成立就行了,你就是为此才要找我问出关键词,对吧?”

  “………”

  “唉,我就觉得奇怪,拿出了那么多钱,甚至连决斗的场地都准备好,说明你不相信我真的有去战斗的意志,毕竟正常情况下一定会害怕得不想再打了吧。但另一方面,人都有所谓自尊心这种东西,嘴上说一说要打这种事还是谁都能做到的,也可能是想要钱嘛。所以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都能达到目的,嘿嘿嘿,这就是你的考虑吧?”

  “——所以呢?”

  对于亨突然这么多话,健太郎似乎有些困惑。

  “不不,不用担心。关键词对吧?当然有,确实有个词是弗尔迪西莫那家伙对着我说出的,那就是‘闪电’,只有他能理解这含义。”

  【译注:原文为片假名】

  “闪电?就是日语里那个闪电的意思对吧?”

  “谁知道呢,不过那家伙绝对一听就懂。”

  亨微微一笑。

  “……行吧,我相信你。闪电,是吧……用字母写那家伙也能看出来吗?”

  “没什么问题吧,越有暗号的感觉越好。”

  亨笑嘻嘻地说。

  “唉,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肯定不会来决斗的地方确认了吧?毕竟有危险嘛——”

  亨此时的语气十分轻浮,一幅不可信的样子。

  是的——亨明白,虽然不知道谷口正树的姐姐雾间凪之后会如何,但能确定她需要这个羽原健太郎的帮助,所以他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抱有无意义的愧疚感。

  战斗是自己自作主张的事情,并非任何人的命令,只是自己为了实现愿望的、自以为是的行为。所以——此时此刻如果被抱有了奇怪的同伴意识反而会很困扰。必须斩断他人的同情心——

  “………”

  健太郎按着手机按钮,输入了某些内容。

  然后把手机交给亨。

  “只要按下送信键就会发出信息,不过记得按了就把它扔掉。”

  “呵呵,按一下就行对吧?”

  “别在这里按啊,至少离这里一公里远之后再按。虽然应该没法被探测到,但还是小心为妙。”

  “哈哈,按一个按键就有两百万啊。”

  亨维持着轻佻的态度接过电话。

  “日期和时间就和清单上写的一样。”

  “嘿嘿嘿,我还是第一次立下决斗的约定呢,要是放了鸽子也不太……哦呀,把这个说出来是不是不太好啊。”

  亨把文件塞进口袋。

  然后想要站起来。

  “再见,估计不会再见面了吧,我们两个。”

  “应该是吧……啊,等一下。”

  健太郎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把钥匙。

  “把这个也拿上,是地铁站东口的大型投币储物柜的。”

  接过钥匙,亨皱起眉头。

  “柜子里是什么?”

  “……附送给你的,违反法律的东西,具体来说是违反铳刀法*的。装在高尔夫球袋里。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好像是战国时代的无名刀匠打造的货真价实用来砍人的刀,如假包换的实用品。用油纸包着扔在乡下的仓库里,是爷爷死后留给我的遗物。

  【译注:全名“铳炮刀剣类所持等取缔法”,大意为枪炮刀剑类武器持有管制法】

  “……?”

  “唉,那玩意本来是不想给你的。啊、就像你刚说的……因为我觉得你反正会拿了钱就溜掉。”

  健太郎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你是真正的‘武士’。我太小看你了,向你道歉。”

  然后低下了头。

  “……你在说些什么?”

  亨感到困惑。

  “唉……虽然我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但就算是我这样的家伙,也有能自夸的地方。我一见到凪,就一眼看出她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怎么说呢,我能辨认出那些‘货真价实的人类’,无论是不是我主动说出口,你都不想让我进一步卷进来……嘿,那我就感谢并接受你的好意了,我不会靠近那里,变成你的累赘的,不过至少‘饯别礼’这样的东西你就收下吧?”

  “………”

  亨拿着钥匙站立不动。

  “………”

  健太郎默默地看着他。

  “……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亨问道。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一滴血从破损的右眼眶中流了下来。

  亨紧紧地握住钥匙。

  “……那我也感谢地收下了。”

  然后,亨照健太郎说的那样站在了投币储物柜前,打开了里面的东西。

  柜里确实放着一个高尔夫球袋,亨打开看了看。

  一柄寒气森森的大太刀赫然出现在眼前,在只考虑实用性的、粗得吓人、为了防锈而胡乱涂上漆因而变得黑漆漆的铁鞘上,连接着试用性质的简易木柄。这刀的搭配混乱不堪,看上去完全不注重外形。

  它沉甸甸的,比起一岁的婴儿要重得多。

  “———”

  亨用储物柜的门挡住外界视线,稍微把它抽出一点。

  日本刀常被人谈到刀身的美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绝不是一把美丽的刀。相比起光耀明亮,它更接近混沌暗淡的色调。

  但是,亨一眼就能看出。

  这把刀上一根“线”都没有,它没有脆弱的地方——整个刀身都以极高的刚度统一,无疑是以在战场上绝对不会折断为目的打造而成的东西。在实战中,刀的锋利程度其实是次要的,刀身如果太锋利,变钝后就会产生过于明显的落差。一把经历过无数次交锋、涂满泥浆、沐浴鲜血、乃至沾满脂肪组织后的刀已经如同美工刀一般,不能作为“切断”的工具使用了,它已经变为“钝器”了,此时还能斩杀敌人其实已经不是依靠刀刃的锐利,而是使用者以惊人的速度挥动它斩击之后又立刻拉回,也就是“摩擦”,这才是实战中刀的切断原理,所以刀刃不刚硬就毫无意义。

  而这把刀正是曾被如此使用过的利刃。

  “………”

  亨把高尔夫球包拿出来,扛在肩上。

  然后一边走着,一边拿出健太郎给的手机。

  只要按下按键,就无法再回头了。

  如今已经远离这里的羽原健太郎在临别时这样说道:

  “怎么说呢,我好像听人说过,所谓的武士,好像也有“知耻者”的意味,所以,要是觉得敌不过这家伙就马上逃跑,对武士来说也是正确的,你懂的吧?”

  “……你是想告诉我,不要认真去打吗?”

  “是让你不要白白送死,虽然因为是我个人很喜欢的动物,所以我挺讨厌这说法的吧……不是说,一味挑战过于强大的对手结果只有死的像条狗一样嘛。”

  【译注:原文用词“犬死(いぬじに)”,意为毫无意义或毫无作用的死亡。】

  “狗……吗。”

  失去主人的狗要如何生存?

  回头?

  亨微微一笑。

  这话是给那些有回头路的人用的,而自己已经没有那种东西了。

  他毫无犹豫地按下了按键,手机的液晶画面上立刻发出了无数条信息,那些信息中不引人注目地夹杂着这样一个词。

  "INNAZZUMA"

  亨确认发信结束后,就把手机扔向停在附近的卡车的货斗。被砸烂的手机在装满沙石的货斗中四分五裂,混入了沙堆里。

  *

  夜幕降临,空无一人的公园的长椅上,柿崎皆代仍然低着头。

  虽然脑海中仍然克制不住想要去死的思绪,但能思考这些事情本身就证明她体内的生命力正在恢复。那个叫“Honami Akiko”什么的少女所说的话,在脑海中不停打转。

  【译注:此处原文为“穗波显子”的片假名,表示柿崎只听过穗波姓名的发音而不知道其具体汉字写法】

  “……呜呜呜。”

  因为哭了很久,嗓子已经哑了,即便如此,她连站起身去买饮料都做不到。

  这时候。

  她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影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影子这样问道,声音听起来完全分不清男女,非常不可思议。

  “……烦死了,别来管我。”

  皆代勉强挤出声音。

  “可是……你现在的情况不是很稳定吧?说着‘想死’什么的。”

  似乎是听到了皆代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多管闲事,人想什么都是自己的自由吧……!”

  “这话倒是没错。”

  那声音故作恍然地说。

  “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一直坐在这种地方呢?如果不是因为被谁说了什么而受到了打击,会有人特意来到这里哭泣吗?”

  “……所以说那又怎么样啊……!”

  “其实我正在找人,对你说了那些话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在找谁啊?”

  “对于自动型的我来说,现在还不太清楚啊……总之是拿着特别危险的东西的家伙。”

  “……那就和我没关系了啊,对我说了那些多余的话的是一个叫Honami Akiko的女孩子。”

  “穗波、显子?”

  声音有些意外。

  “确实是这个名字吗?”

  “是啊。”

  “……莫非那家伙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比如‘能看到你的死’之类的——”

  “诶?”

  这家伙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

  皆代抬起头。

  眼前的影子因为太过昏暗看不太清楚,与其说是人型,那穿着不如说更像是从地面伸出来的筒。

  “——原来如此,拿着卵的是‘巫女’的幸存者穗波显子啊……真是如同恶作剧一般的偶然啊。”

  那个影子静静地嘟囔了一句,立刻转过身,像一阵风一样从呆若木鸡的皆代面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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