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外,Porsche的运作装置存在以下特有问题……双重混用的行驶系统更易受冲击,炮身调整失常……运作装置的弹簧过硬……特殊部件难以供给维修……”
——节选自G集团军总司令部参谋长Staedke少将的报告
*
最初,她被告知要和牛战斗。
“先给它一击,否则它会来攻击你。”
名叫schwartz的男人,用平淡的语气对琥依说道。从说法上看,这男人似乎认为和牛战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周围一片苍绿。
恬静、悠闲的牧场——天空飘过云朵,微风轻抚周围草地。即使从空中俯瞰,也不会发觉这里有何异常。
一切都只是单纯的伪装。为了避免被看出这里是“训练场”。
久岚舞惟一脸平静站在schwartz旁边,她是和琥依一起来的。
琥依就像是十几岁的少女,而舞惟看上去比她还年轻。给人印象就是随处可见的女孩子。
但实际上舞惟更“年长”。肉体年龄暂且不论,记忆年数也有很大差异。琥依只有一年左右的记忆,精神层面几乎没有历史。
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被命令与牛战斗。
“——我明白。”
琥依只能点头。
看她毫无霸气的样子,schwartz微微皱眉。
“喂,开始啰。”
话音刚落,就一拳打在她脸上。
尽管事先预告,琥依却没能回避,狠狠吃下一击。踉跄一步,鼻血喷涌而出。
“——喂喂。”
schwartz一脸愕然,转头看向舞惟。
“连这种程度都接受不了?这家伙真是战斗型合成人?”
“这姑娘的‘bullethead’是纯粹的直击型能力——没错。只是需要稍微花点时间准备而已。是吧?”
“——是。”
琥依捂着脸回答。由于凝血,只听见浓厚的鼻音。
schwartz狐疑地看着她,最后耸了耸肩。
“算了——总之先给我看看你的攻击能力‘bullethead’,之后再做鉴定。”
他们看似普通人,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为特殊目的合成的人造存在。他们隶属于某个系统,由于其规模太过庞大,以至少有人了解全貌,有时为方便起见称为“统和机构”,但很少有人提这个词。
“机构”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所属的schwartz和舞惟、当然还有琥依都不知道——只是被下达为之战斗的命令。
而现在,琥依也接受了指示。如若违抗,身旁的两人就会毫不犹豫将琥依抹除吧。
“琥依,不能犹豫哦。”
舞惟重复着往常的话。
“我明白。”
琥依边用手帕擦掉鼻血边回答。
“好——躯动装甲展开。”
“装甲展开。”
琥依复述舞惟命令的同时,空气在她周围卷起涡流。琥依的体表皮肤开始微小震动,空气在共鸣现象下产生流动。
不久,它化作轰鸣的旋风,覆盖琥依全身。她的身影在里面摇晃着。
“——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啊。”
schwartz喃喃道。舞惟说:
“已经尽力了——躯动装甲厚度越大越难集中。”
schwartz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种东西街上没法用吧?又吵又显眼,反应能力又差,只能用在野战上。”
“好歹也是<特别制>(superbuild) ——貌似生产预算上吝啬了点儿。”
“好了——开始吧!”
他朝琥依怒吼。
琥依慢腾腾地挪动起来。周围旋风刮得地面喀喀作响。在她周围和头顶,被正好半径三米的半透明圆顶覆盖,因为要带圆顶一起移动,显得非常笨拙。每走一步,就会因四面八方的反作用力而摇晃。
在一百米开外的前方,被铁链拴住的老牛见她靠近,开始躁动起来。
“……”
琥依看着那头凶暴的野兽,茫然无助的表情始终不变。schwartz再次看向舞惟,叮嘱道:
“真的可以吗?”
舞惟露出浅笑,轻轻挥手,仿佛在说请吧。
schwartz抬起手臂,手掌朝向老牛。下一瞬间,那只手射出聚焦的冲击波动弹,准确击中并摧毁了束缚老牛的锁链。
老牛受声音惊吓,浑身一震,开始狂奔。
schwartz和舞惟立即后撤,只留下琥依一个人。
“……”
她面对这头凶猛的牛,表情毫无变化。只是嘴里嘟囔着什么。
“……不能犹豫,不能犹豫,不能犹豫……”
咒语一样反复回味着。
但——这时她滑了一跤。旋风刮开地面露出泥土,脚踩到了渗出的泥水。
半径三米的空气块整体剧烈倾斜。
而在此期间,猛牛当然不会停止突进,冲撞而来。
为了将利角刺入琥依腹部,它低下头,四脚灌注全身力量,承载着数吨的体重正面冲刺……然后:
——嘭。
异音响彻四周。打个比方的话,声音就像铁炮弹扔在铁板上,沉重、迟钝而富有冲击。
琥依这边没任何变化。因为滑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牛也瘫坐在包围琥依的空气层外。
还有——角不见了。
空中盘旋的物体扑通一声落地,正是刚才牛头上的角。并非前端缺失,从根本上断掉了。折断的原因是牛自身突击造成的贯性。
就好像冲向岩壁。岩石纹丝不动,角却被撞坏——但这个情形下,对方只是一名体重仅四十公斤左右的少女。
牛似乎完全不理解发生的状况,视线在周围飘忽不定。也许是角折断时冲击波及大脑。牛的前右脚痉挛着,还没稳住姿势,便朝不相干的方向曲折奔去。
“……”
琥依摇摇晃晃起身。她的位置距滑倒处相差不到一毫米。
她瞥了舞惟他们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求。舞惟冷冷下令:
“还没结束呢——炮击,装填。”
“是——炮击,装填。”
琥依转向离开自己的牛。
嘴唇一边颤抖一边微微张开,随即——砰,迟钝的破裂音从口中发出。
下一瞬间,牛附近的地面爆炸一样弹起。地面被挖开一大块,扬起巨量烟尘。
虽然没直接击中牛——但这头可怜的生物被吹飞,全身骨头碎裂,瞬间就断气了。庞大的身躯砸向地面,还弹跳一下。
“……”
琥依呆站着。
“你在做什么——重新装填,再来一发。这是威力测试。”
舞惟更加冷漠地撂下一句。琥依点头,这次慎重瞄准目标,从嘴里砰的一声放出冲击波。
这一击并非从嘴里直接发出——肆虐的气流从肺和消化器官通过喉管释放,这便是将体内生物波动聚焦、以冲击波形式发射的“bullethead”。
这回命中了。可之后,完全无法判断击中牛的何处。庞大的身体几乎瞬间碎裂散落,连同下方地面剧烈爆炸。
不了解情况的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认为这位少女使用了灵异超能力吧。但这只是纯粹由物理现象构成的事态,其中并不存在任何神秘现象。
只是试射杀伤性武器,杀伤目标动物——仅此而已。
眼见这一连串情景,一直板着脸的schwartz问:
“威力不能调整吗?”
刚才他观察琥依留在地面的轰炸痕迹,确实范围很大,但弹坑面积都差不多。舞惟耸耸肩,无言地予以肯定。
schwartz稍稍摇头,对琥依说道:
“——哎呀呀,喂,够了。”
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全身仍裹着旋风,一动不动。
“——喂?”
听到schwartz惊讶的声音,琥依终于有了反应。手脚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胡乱挥舞,释放覆盖全身的空气铠甲——自己也被四散的气流裹挟,陀螺一样打转。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低下头,后背剧烈起伏——正疑惑时,只见她喉头颤动,尔后:
“——哇哇哇哇,嘎哇哇——”
吐出来了。作为呕吐物,却是异常的黑红色,而且没有酸臭味,明显是油脂——不,油臭味。
内脏机能太弱的合成人专用的浓缩营养液被直接吐出来,好像完全没有消化。对压力极端地缺乏耐性。
schwartz不再惊讶,只是叹了口气:
“你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jagd.tiger,而且还是带porsche式悬挂装置的那种。”
“诶……”
“太想把重装甲、大口径火炮和强力护盾同时搭载上,结果完全不顾稳定性——机动性也糟糕透顶。”
schwartz将她比喻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第三帝国在与敌对盟国的陆战武器过度开发竞赛末期诞生的重型驱逐战车,仅从性能表数值上看几乎最强,却因过度笨重而无法在实战中发挥作用。他身后的舞惟嗤嗤地笑起来。
“确实如此——这话说的不赖。”
琥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一脸茫然。
“……”
“喂——对了。”
schwartz再次用平静的语气问她。
“你,想活下去吗?”
“——诶?”
“这么说吧,如果不想活下去,就没理由勉强自己生存。不过——只要还有一点活下去的意识,暂时我就不做废弃处分。由你来选,如何?”
非常平淡的说法,完全不像在质问生死难题。
而一旁的舞惟也没插嘴,只是用冷澈的眼神俯视她。
“——呃,嗯……”
琥依当时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点头。
“活下去——应该是吧,我想,呃……”
小心翼翼地开口。但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她心中五味杂陈。
那时自己真的想活下去吗?
对结果、未来有进行深入思考吗?当她明白了活着的意义后——她对当时的事情既后悔,又反过来感到安心。如果当时没有做这个决定,她就不会与“他”相遇——但这件事本身也会在之后令她痛苦。
schwartz听了她的回答,点点头。
“那好——接下来就交给舞惟了。”
“明白。”
她点头道,决定性的状况便在此刻过去。关于那件事已经不再被考虑——不论是琥依自己,或是接受命令的舞惟,直到两人生命结束的那天。
……数十分钟后,两人并肩下山。没法开车,道路太窄,主要是琥依的内脏无法承受车辆在荒地上剧烈颠簸——会晕车。
“……嗯?”
走到路的中段,舞惟目光锐利起来。
有人从山下朝这边走。同样是两人一组。
对方似乎早就注意到了,其中一人笑嘻嘻地朝她们挥手。
是个和舞惟差不多年纪的少女。站她旁边的则是中年男人,怎么看都是少女掌握主导权,就跟舞惟和琥依的关系一样。
“哎呀,这不是‘leb.wohl’吗?在罕见的地方偶遇呢。”
少女无视琥依,用亲昵的口吻朝舞惟搭话。
“别叫我这个名字——‘katyusha’。”
舞惟用锐利的眼神瞪着那名少女。
但被称作katyusha的少女毫不介意舞惟充满敌意的视线:
“哎呀呀,那就叫‘byebye姑娘’吧。”
说着,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
“……?”
琥依有些茫然地望着两人对话。一股杀气腾腾的紧张感弥漫在两位少女之间。
是的,由于系统过于庞大,即使同属——根据任务不同,有时也未必是友好关系。
“——”
而katyusha带领的中年男子一直发愣,不知在想什么。
“走了,琥依——”
舞惟一脸严肃,无视katyusha他们,从旁绕过。琥依也慌忙追上去。这时:
“嘿嘿——你就是那个‘特别制’吗?平衡上确实不如<tarkus>。”
katyusha搭话道。正要转向那边。
“别管她!”
被舞惟厉声喝止,琥依急忙跟上她。
“哼哼——”
katyusha也不再纠缠,朝本来的方向离去。那似乎是刚才琥依她们所在的schwartz的位置。
(他们也是“机构”的成员……和我一样,来做“鉴定测试”吗……?)
琥依隐隐想到这点,但迫于气氛不敢问舞惟,便沉默了。
……琥依她们再次遭遇今天的奇妙二人组——“katyusha”与“bracke”是几年后的事了,那时仍和现在一样,处于恭维话也称不上友好的气氛、杀气沸腾的状况之下。
2.
“……Jagd Tiger战车最初被预定搭载当时最大的12.8厘米PaK44战车炮,然而,本来是以搭载于Ferdinand Porsche博士设计的超超重型战车Maus为前提制造的这门炮,实在过于庞大笨重,后来由此诞生了供同型底盘的Tiger II兄弟车辆非紧急移动的炮架固定设备。作战时,乘员须钻出车内将设备取下,骑士十字勋章英雄Otto Carius中尉指出其存在难以及时反应的危险……”
*
往后琥依多次参加任务,仍不知具体是做什么。
总是单方面接受舞惟的指令,而且不允许提问,例如:
“凌晨两点五十四分左右,从屋顶狙击那栋大楼上的卫星天线,摧毁它。”
或者:
“在这条路上展开躯动装甲。不管谁来,汽车也好卸货车也好,统统禁止通行。如果对方强行通过,就毫不犹豫破坏掉,当然没来也没关系。总之呆在这儿。”
诸如此类,明显都是以某种形式支持舞惟的工作。琥依完全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与什么战斗,但也没有反抗的意思。舞惟没把琥依叫出来的时间,琥依住在一间不算高档、但房租也不便宜的普通出租公寓里。反正能吃的只有配送的液体食品,几乎足不出门就能在家中度日。
偶尔打开电视,茫然盯着屏幕上出现的快乐的人们,或是悲伤的受害者,不由得想: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便是她的日常生活。
某一天——舞惟前来,对她下达了“那道命令”。
“嘛,怎么说呢——这次可能和以往不太一样,打起精神。”
因为这样的开场白,琥依紧张起来。
“是、是什么呢——?”
“杀人。”
“……诶?”
“不,说不定会指示不杀——但如果让我来做的话,我想我会随时毫不犹豫地动手。”
舞惟使用了拐弯抹角的说法。
“所以,是要——”
“我和你现在要去位于市中心的大楼——有人会和一个需要注意的人物在entrance.hall(入口大厅)的咖啡厅里会面——我们就在附近留守,关键时刻把那个需要注意的人物——杀掉。就是这样的命令。”
舞惟冷冷说道。很明显,她已经习惯这种事情。但琥依动摇不止。
“那、那个——我,在市中心——?”
“还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对手——所以轮到我能用上的棋子中最具威力的你出场了。总之试着给他一击——能轰飞就再好不过,如果无效的话,到时候再设法逃跑。”
舞惟这番话荒唐至极,但表情完全是认真的,琥依没法反驳。
作为伪装,琥依穿上事务系的OL风套装,舞惟则穿上女校制服,于是两人赶往任务地点。
后来,琥依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倘若自己在这之前已经死掉,又会怎样——但这问题毫无意义。因为选择道路而与其相遇的,正是她自己。
“——就是那儿。咖啡厅的那个桌位,接下来会有两个人——一位是女性,我们的上司,按照她的指示行动。另一位年轻男人,则是需要注意的问题人物。”
舞惟和琥依躲在对面视野死角的柱子后待命。entrance.hall内部是边长十米左右的正方形场地,宽敞得足够琥依使用“bullethead”了……但是:
“但、但是——既然两个人都在一处桌位,就会被一并——”
一并吹飞吧。不仅如此,还会牵连周围许多不相干人士。
“啊啊——不用担心。那位是不会被你的攻击造成什么影响的。可以不用顾虑地攻击。”
舞惟轻松说道。琥依虽无力反驳,心里却开始犹豫怎么办才好。
终于,那两个人来了。两人相对而坐,感觉就是很平常的碰头,一边喝咖啡一边聊着什么。
女人不大清楚——是位气质沉稳的漂亮女性,完全感受不到执行危险任务时的杀气。
而男性那边——
“……”
琥依怔怔地望着那人。
“听好,但凡那个男人对那位表现出哪怕一丁点敌视或怀疑的态度,直接轰飞也没问题。那位肯直接过来,说明那个男人应该拥有了不得的危险秘密——”
舞惟在耳边嗫语,可琥依几乎没听进去。
琥依——那时已经明白了。
(——不可能。)
明白不可能做得到。自己杀不了那个男人。所以,自己恐怕会死在这里吧。会因违抗命令而被处分吗?会被那个男人杀掉吗?一无所知——总之,自己做不到。
不知道理由,也觉得没必要知道。只有确定的事项摆在那里,之后的事——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内,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我怎么可能杀那个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恐怕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拥有如此坚定的意志。内心是这样感觉的。在那之前本不抱有任何确定事物的精神,如今像根灯芯一样通透了。
她不知道这种感情叫什么。对几乎不了解别人人生的她来说,根本无法想象这是稀松平常的东西。
女孩望着男孩,感叹“那孩子真不错”时,心中啪的一下——仅此而已。
两人的对话进行得非常平稳。双方并没有情感错乱或突然兴奋的迹象。
(……呼姆。)
舞惟看在眼里,心想,看来她的上司成功拉拢到了对方。只要没接到命令,就没有过度攻击的必要。
然而——就在放下心来后没过一会儿,那个男人突然面朝她们,一动不动。
(?——什么啊……?)
突然站起身,朝这边走来——
(怎、怎么了……?!)
被发现了吗?不不,那就更奇怪了——完全没有征兆。而且她的上司也并未受到特别的伤害——只有男人单方面朝这边走。
(怎么办……?)
舞惟有些着急,总之得与现场保持一定距离,首先从待命位置后撤。
可是——站她旁边的琥依纹丝不动。
“喂、喂——”
不管舞惟怎么叫,被对方接近惊呆了的琥依都只是木讷地盯着男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但也没有惊慌失措胡乱攻击的样子——应该说,她的“bullethead”本就不是速射类型的能力,无论如何都已经太迟了。
嘁,舞惟在内心咂咂嘴,丢下琥依独自后撤。男人好像一开始就没把舞惟放在眼里,只是一个劲儿盯着琥依,步履蹒跚地走来,然后:
“那、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冒出一句在她们看来完全不合时宜的话。
(——哈?)
已经躲到别处的舞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难道——只是单纯的搭讪?瞄向那名女上司,对方无奈耸肩。至少还没有下达攻击指令。
而被询问的当事人琥依,她——
“就、就是、那个、这个——”
——怎么回事?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面对愣住的她,男人语无伦次:
“不,我绝对不是那种可疑的人,不,怎么说呢——”
想要说明,却完全不得要领。俗套的要命。
琥依毫无防备,而男人也一样。不,毋宁说他看上去比她还困惑。
明明是自己忍不住打招呼,却无法把握自己的行动——
(……啊——)
琥依也意识到这点。不只自己缺乏冷静,眼前的他也是如此。
“——那、那个……?”
她战战兢兢地发问。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像这样被人搭话,其实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呃、呃对——我是。”
被她这么问,他似乎终于想到该说什么,开了口。
“我是那个,古猎,名字叫古猎。古猎邦夫,是古猎邦夫。”
不知为什么,又不是在竞选演讲,却连呼自己的名字。
(古猎……邦夫——先生?)
她在心中反复回味这个名字,胸口突然警钟般敲响。
心想,啊,是吗?既然对方自报姓名,我也得自报姓名才对。但想到这儿,又轮到她说不出话了。嘴角不停蠕动。
“不,我是——那个……”
邦夫也在报上姓名后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我是那个,对你。”
想要说些什么,却每句都支支吾吾。
“那个,就是,我是……”
琥依也觉得必须讲出来,心情变得很是焦急,结果什么有意义的事都说不出口。
彼此的对话,还不如说是单纯的发声,完美交错而过,根本没法交谈。
舞惟看着他们,只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什么啊——你们在搞什么!)
她转向上司,那边正点头嘻笑着。可以确定,情况已经愈发偏离当初预设的那种紧迫事态,称不上作战任务了。
只是一场闹剧。
(既然如此——没理由一直待在这种地方!)
她快步走出隐蔽处,踩着鞋音走向那两人,稍作强硬地说:
“姐姐,怎么了?”
两人不约而同转向舞惟。连被接近都不知道。
“不、不——”
琥依突然被舞惟喊作姐姐,犹豫不定。如果连最为基础的伪装都判断不了的话,那也太不像话了,所以舞惟直接无视她,唉,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对问题男人单方面厉声说道:
“那个,我很困扰——姐姐没怎么跟男人说过话,所以还不习惯。请不要说些漂亮话诓骗她好吗?”
那个叫邦夫的男人困惑不已。
“不,我真不是可疑的人——我……”
声音含糊不清。这种家伙哪里是值得注意的人物?舞惟完全惊呆了。
“走吧,姐姐。”
用强硬的语气说道,拉着琥依的手强行离开。
“啊、啊啊……”
邦夫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舞惟头也不回。
(真像个呆瓜……!)
琥依的身体几乎像被牵引车拖拽一样,被强行、用力地拉扯着。她没反抗,就那样被拉走——但舞惟突然有股异样感。
感觉特别沉重。太重了,不用力就拽不动——她瞥了她一眼,当即脸色骤变。
琥依面无表情,嘴唇半张,四肢耷拉无力,而且——瞳孔已经完全扩散。
总之,她已经死了。
“——什……!”
舞惟大惊失色。慌忙抱起她,不顾旁人目光冲进附近的小钢珠店,闯入厕所。
将琥依瘫软的身体摆在马桶上坐着,然后粗暴拉开内衣,用手试探心脏。
完全停止。
“呃啊——这个jagd.tiger……!不可能因为冲击就心脏休克的!”
她赶紧掀开琥依的上衣,取出常备的瓶装特殊配方强心剂。打开盖子,把药拿到嘴边,嘁了一声,丢进自己嘴里。
和琥依嘴对嘴,将药品送入对方喉咙。
确认药品进入体内前的数秒内,不断连唾液一并灌入。大约四秒后,少女和尸体的嘴唇分开。
“——噗哈!好苦!”
舞惟咒骂着,拳头抵住琥依裸露的胸膛,不断用力摁压。那感觉比起按摩,其实更像拳击训练中击打速度球时的连续刺拳。辟咔辟咔,感觉有肋骨折断了,直接无视,继续殴打。
直到心跳终于恢复,她才放开手。
“——呜。”
琥依轻微呻吟着,睁开眼睛。虽然活过来了,但她茫然的神情中没有丝毫紧张感。
“那——那个……又死了吗,我。”
战战兢兢道。舞惟虽然生气,但已经筋疲力尽。
“……你倒轻松了,但也要替我这位监管者着想啊——因为这种事故失去战斗型合成人的话,就不算是jagd.tiger了。”
根据记录,那款重型驱逐战车的装甲非常厚,基本不可能被敌方弹药贯穿破坏,但引擎无力驱动过重的车体,动辄熄火,变速箱损坏后动弹不得,不得已在撤退时使用炸药引爆。当时的德军重型战车因其脆弱的动力,甚至被称作“装在生鸡蛋上的钢铁块”。
这姑娘就是那种感觉。
舞惟瞄了眼她裸露的前胸,折断的肋骨已经全部恢复,连接得很好。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什么恢复力——明明心脏轻易就停止,一坐交通工具就眩晕呕吐……)
平衡性一塌糊涂。话说回来,刚刚的事态怎么可能让她这么受打击?舞惟歪头沉思时,琥依四处张望:
“那个——邦夫,先生……?”
蠢话脱口而出。这家伙从什么时候死的?舞惟厌烦至极:
“我说……看看周围吧,女厕所啊?那个男人在这里肯定就不算变态了?”
恶狠狠地说道。
“是、是吗……是啊,也是——”
琥依茫然无助地呢喃,随即把敞开的胸口紧紧盖上,然后:
“——呼呜呜……”
长长地泄了口气。
看着那副样子,舞惟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家伙……不会吧——)
3.
“……由于各种各样的争论点,Jagd Tiger的制造被一再推迟,其中就包括体积巨大、如何在战场上部署这份苦差。且不论对交通系统有多不便,在问题暴露前,仅制造十辆的Porsche式Jagd Tiger就因为运输列车的线路遭空袭破坏等因素,只能待在中途车站进退两难。跨越国境线这样的长距离自驾更是无法想象。被敌军称作‘虎战车’而畏惧的Tiger系列重型战车,哪怕是在平坦道路上,如果时速不控制在10公里左右很快就会损坏,加之汽油损耗异常,补给经常中断……”
*
……一年过后,琥依成为邦夫的妻子,取名古猎琥依。在这以前,每次任务都会换取合适的姓,就是说,她终于有了一个固定姓氏。
“说好了,这只是监视那个拥有妖力的男人邦夫的任务一环。”
舞惟不厌其烦地叮嘱她。她不得不继承和邦夫最初遇见时的伪装,就此和琥依成为“姐妹”。所以现在她在人前管琥依叫“姐姐”。
琥依——她最近,每天都感到很不可思议。
刚开始的时候,每次和邦夫见面,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见面前必须服用大量预防心脏骤停的安定剂,但最近没这必要了。
与其说心跳加速,不如说感到体温微微上升。非常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走在云端一般,轻飘飘地度过每一天。
(——什么啊,这种——)
她觉得很奇怪,但她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和以前不同了。即便在电视或大街上看到别人嬉笑哭泣,也不再纠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她也从和邦夫住的公寓外出买东西。坐巴士会晕车,但骑自行车在平坦道路上行驶就不会晕,所以她最近经常骑自行车去超市。车是和邦夫在休息日挑选的,她非常珍惜。
一边蹬着踏板,一边挺直身体,绝不超速,迎着微风疾驰。
那是种很舒畅的感觉,她不知不觉间露出微笑。在路人眼中展现出一副笑容可掬的少妇模样。
而现在——站在对面信号灯下的两个人正望着她。一位是瘦削的中年男子,一位是年龄相差一辈的少女。
琥依看见红灯便刹住车,不经意地把脸转向那方——同两人中的一位四目相对。
中年男人直勾勾地——简直像窥探似的盯着她的双眼。
——箤库。
琥依莫名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而站他身旁的少女则在窃笑。少女的微笑与幸福截然不同,散发出异样的气息。
(——谁……以前好像见过——只是。)
想不起来。和邦夫相识前的生活几乎没留在记忆中,这是她的真实感受。
绿灯亮了,两人向这边走来。琥依也蹬动自行车,与两人擦身而过。
经过信号灯时,脑海里突然浮现那句话:
[别叫我这个名字,katyusha。]
舞惟的声音作为一直萦绕心底的记忆残片响起。
(对了——最初的牛——那之后遇到的——)
琥依猛地回头。
可是,那两人已经不见踪影。
“……”
由于机构过于庞大,即便同为所属人员,根据担负的任务——未必是友好关系。
琥依的后背颤抖起来。
“……呜咕。”
想吐的感觉涌上喉头。
她记起了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的触感。
就和那时冲向自己的牛的眼神一模一样。
*
“怎样,‘bracke’——把目标锁定在那姑娘身上了吗?”
少女和瘦削的中年男子搭话。男人点头,小声嘀咕:
“嗯嗯,确实嗅出气味了。‘katyusha’——”
那个名字代表一类犬种,主要品种有dachshund(腊肠犬)等——与这位手脚特别长的男人并不相称。
但倘若了解名字的含义,大半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有点无语吧。没错,bracke指“从伤口流出的血”,安静地追逐那股气味,目标逃往哪里都锲而不舍,直至钻进洞中捕获猎物。经过数代品种改良才变成的这副模样。
*
琥依花了些时间平复心情,回公寓比平时要晚十分钟。
站在玄关前,想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但指尖微颤,不太顺手——就在这时,门锁咔嗒一声从内侧打开了。
琥依被吓一跳。这个时刻本应还没从公司回家的邦夫微笑着站在屋内。
“啊,啊啊——噢,你回来了,邦夫。”
“我回来了。你也回来啦,琥依。”
邦夫对琥依报以微笑,琥依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低着头飞快地从他身边经过,走进室内。然后:
“啊,洗好的衣服——”
看着叠放整齐的衣物惊叹。应该是邦夫收的。也就是说,离他回来已有一段时间。
(——那么……)
考虑katyusha他们从公寓方向离开,邦夫可能是在回家时被盯上了。
他——被尾随了吗?
“嗯,已经干了。”
邦夫无忧无虑的声音,令琥依内心深处的不安膨胀。
“对不起——”
琥依小声说着,低下头。心中满是歉意,是自己疏忽了——
“没关系的,也不费事。”
邦夫始终很温柔。接过她手里提着的购物袋,琥依还来不及拒绝就提进了厨房。
“今晚打算吃什么?竹荚鱼?”
他边说边往袋子里瞧。琥依下意识地:
“那、那个——对不起。”
再次道歉。自己也不明白不停道歉有什么意义。
“我来烧吧?”
“不、不——当然可以。不过,谢谢。”
啊啊,琥依着急得不得了。必须要和这个人说的,明明不应是这种奇怪的陌生话语。
“嗯。”
邦夫似乎没怎么在意,始终很平和。
不一会儿,菜做好了,室内弥漫着烧鱼的香气。琥依的营养补给必须依靠液体食品,但可以进食。只要将少量食物放入口中咀嚼,就能未经吸收直接排泄——但她非常喜欢和邦夫面对面吃饭,没有任何怨言。因为对味道完全没有喜好,所以总是拼命观察邦夫的表情,寻找他认为好吃的味道。
菜摆上餐桌,两人面对面吃起来。
沉默无言。这对夫妇用餐时没什么像样对话。邦夫不说什么,琥依就不太会主动搭话。
“……”
“……”
每次吃饭都是琥依稍微尝下味道就早早结束,之后一直等邦夫吃完。
邦夫把烧鱼送进嘴里,正要吞下去时,他的嘴角微微歪斜。
“啊——”
琥依脸色发青地站起。他应该是被小刺扎到了嘴。
“对、对不起——没事吧?”
对惊慌失措的她,邦夫温和地说:
“唔,没事。只是有点扎到牙龈,没啥大不了的。”
“——对不起,如果先把刺弄掉——”
琥依难过得快要撕心裂肺。哪怕他受一点伤害,她也无法忍受。
“喂喂,从没听说有人把竹荚鱼剖开逐根剔刺啊。都怪我太想直接吞了。”
邦夫的话让琥依低下头:
“……”
陷入沉默。
“——”
邦夫把小刺重新放进嘴里,用臼齿咬碎后咽下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啊啊。)
琥依脑子里不停打转。
和邦夫初次见面时的命令记忆又复苏了。
[是需要注意的人物——]
[但凡有情况,不用顾虑,直接轰飞——]
她——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但身处机构,这一条件恐怕无法变更。
(——想办法——必须想点办法——但是,啊啊……)
怎么办才好?
我该怎么做?
到底怎么做才能告诉他身边有危险?
琥依当时并未深思熟虑。
回过神时,就抬头脱口而出。
“那、那个——我——”
“嗯?”
“我——那个,有件事——必须对邦夫说——那是。”
“什么事?”
“我——那是——”
她想不论如何都得说出口,但涉及机密事项很危险,必须尽量委婉表达,结果支离破碎:
“我,我是那个,porsche。”
“诶?”
“就、就是那种porsche式的——jagd.tiger。”
那根本不是什么代号,只是个绰号而已,和机构本身无关。理所当然的,邦夫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本来琥依也没见邦夫对战车、战斗机之类的军事方面产生过兴趣。
“——你说什么?车吗?国外的?”
一般人不会知道,porsche博士在开发volkswagen(大众汽车)的同时还设计过一款极具独创性的战车。琥依慌了:
“不、不,不是。就是那台叫jagd.tiger的战车。它的底盘porsche,呃,是porsche博士设计的,很便宜。”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总之冷静点,那台战车怎么了?”
琥依快要哭出来了。
“我、我——那是——”
正当她想说下去的时候,叮咚,门铃响了。
琥依身体猛地一缩,僵硬得不能动弹。
“呃,所以——”
困惑的是邦夫,他好像在犹豫应该优先处理响个不停的门铃还是僵住的妻子,不得已走向玄关,出现在面前的是——
“嘿,大哥。我顺路过来看看。”
——是久岚舞惟。
“……!”
琥依背上冷汗直冒。是偶然吗?还是说——
(我被——窃听了……?)
舞惟来到僵住的她身旁:
“打扰啰。”
爽朗地说着,坐进位子。
“晚上好,姐姐。”
琥依对她的完美伪装一如既往地不知所措。
“怎么了?好像没有精神。”
“——不不,没什么……嗯。”
琥依只能尴尬地摇头。
舞惟朝邦夫眨眨眼,调皮地问:
“打扰了吗?难得的新婚生活,却被我闯进来。”
“不,没有的事。欢迎你能来。”
邦夫对义妹微笑着说,然后转头问:
“呃,琥依……?”
似乎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但琥依已经说不出口了。她低着头,贝壳一样紧闭嘴唇。
“姐姐,能做好家庭主妇吗?我很不安。”
舞惟爽朗的声音响彻现场。从时机上看,琥依确信了:
(果然——被听见了……)
她差点脱口而出,对方绝对是来捣乱的。
“才没有,反倒是我配不上。”
邦夫一脸真挚地说,令琥依心中满是欢喜和歉意。这时,舞惟带着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理解的、隐约但明显的恶意,嗤嗤地笑着。
“大哥在家也总是这副表情吗?简直像个老师。”
毫无疑问,这是对琥依的侮辱,而非对他。
“是、是吗?”
邦夫当然不理解那股微妙感。
“对啊对啊,装做一本正经的表情,给人不懂变通的印象。”
絮絮叨叨纠缠不休。
“唔嗯,我没那意思。”
“姐姐,你希望大哥多笑一笑吧?”
舞惟对琥依明显挖苦道。
于是琥依松了口气。挖苦话虽然惹人讨厌,但也意味着不会依据刚才的事立即处分琥依和邦夫。
“不、不——只要邦夫说好就行。”
因为放下心来,便随口说道。舞惟又把矛头转回邦夫身上:
“不过,大哥还是希望姐姐多笑一笑吧?”
“不——这是。”
邦夫似乎很困惑。琥依放心后坐立难安,吃完饭马上说:
“啊、那个,我去冲咖啡。”
立刻收拾邦夫的餐具,站起身。
“要帮忙吗?”
舞惟问道。琥依对她露出浅笑,摇了摇头:
“不,不用了。”
为了不使邦夫发觉后背在颤抖,非常辛苦。去厨房把餐具倒进洗碗池时,餐桌那边传来两人的对话。
“姐姐好像还有点紧张,大哥是不是也有点不自然?”
明明清楚琥依能听见,舞惟仍用一副向男人撒娇的口气嗫声说道。
“是、是吗……也许吧。”
邦夫似在苦笑。
舞惟忽然冷冷地说:
“喂,大哥——差不多厌倦了吧?”
琥依绷紧全身。感觉直到邦夫说出下一句话为止,已经过去数个小时。
几秒钟后,邦夫发出茫然的疑问:
“——什么意思?”
琥依不禁要瘫软了,好不容易冲好咖啡,盛进杯子里正要端去,舞惟突然走进来,接过其中一杯——临近身前时,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会有下次了。”
声音中不带任何宽恕与犹豫。舞惟本该只向与之争夺生命的敌人展现的东西暴露无遗。
琥依还没来得及回答,舞惟若无其事地把鼻尖凑近咖啡。
“嗯嗯,好香啊。”
语气沉稳,毫不迟疑。
琥依无奈,只好对两人说:
“——你们说什么了吗?”
以此搪塞过去。
“嗯!是说姐姐找了个好丈夫呢!”
舞惟连眉毛都不动地撒谎道。
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琥依再次认识到自己正处于一种过分奢侈的幸福之中,而那又建立在多么危险的平衡之上——
……邦夫去洗澡时,琥依告知舞惟自己遇到katyusha的事。
“——什么?”
舞惟变了脸色,她好像也始料未及。
“怎么会?那家伙干嘛要在这件事上出风头?”
虽然这么问,但琥依也想知道。
“机构——可能想从和我们不同的方向调查邦夫……”
琥依试着发表拼命思考得出的意见,舞惟却无视这种低水平的考量。
“呃啊——可恶,不信任我吗?还是说古猎邦夫的‘魔法’是那种级别的……居然投入两种战斗型合成人,至少得AA级——并非一般MPLS吗?还是本质上有区别……?”
嘟囔着深奥的话,然后瞪着琥依质问道:
“是你发现他们的?不会吧?”
琥依点点头。的确是对面出现在她眼前。
“但是,为什么——”
“这不就是下战书?毕竟那个katyusha本性扭曲——畜生,想挑衅我吗!”
舞惟咬紧臼齿。她很少这么生气,有什么因缘吗?
“那个……所以,如果那些人想加害邦夫的话——”
琥依声音颤抖着发言。
“……可以保护他吗?”
语气多少有些凌乱,但不知舞惟是否注意到她毫无犹豫——不是征求遵守的指示,而是在问要不要承认遵守。
舞惟粗暴摇头:
“啊啊,当然——你能允许那种人夺走你的东西吗?”
恶狠狠地说道。
*
琥依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被迫过着杀气腾腾的生活。
邦夫表面上是从事一般食品管理或运输行业的公司普通职员,每天赶赴各种现场——实际上是受机构的命令面见指定人员。为了什么、会遇上什么人、在做什么事,琥依和舞惟都不清楚,因为那些是与她们无关的系统机密事项。邦夫偶尔会笑着说“今天在销售部门碰到个不错的人”,不知道是真话还是信口开河——虽然舞惟这么想,但琥依觉得是真的。倒也没和舞惟争辩——与其说相信他遇见的人中好人肯定占多数,不如说她确信:
[邦夫没必要为这种事撒谎——因为自己的丈夫讨厌做这种无用功。]
所以工作本身算不上危险。
但是,这也说明他平常对敌袭并不特别警戒。
“总之,由我监视古猎邦夫在外边的情况——你就监视这栋公寓周边。”
舞惟对正要出门的琥依斩钉截铁道。邦夫经常坐电车和出租车,琥依在车站等地呕吐的话马上就被发觉了吧。
“……知道了。”
虽然不满,但琥依的确需要回避这个问题,只能同意。
截至目前,没事的时候几乎都闷在家里度日,所以琥依在公寓周边转悠了一圈。
于是再次切深体会到:
(土地起伏太大——一旦展开躯动装甲,就完全动弹不得了。)
不光坡道多,道路整体太窄也是个问题。她的战斗形态相当于一个直径六米的圆,稍微转变方向就会被哪里卡住。
想起了那个被称作schwartz的男人对舞惟说的话。
[只能用在野战上。]
切深体会到这一点。如果不是视野开阔、宛如原野般的空间,她几乎无法发挥自己的本领。对于巷战是超越不擅长的不合适。
(但是——必须做……)
四处打探,譬如寻找适合敌人藏身的地方,观察行人中有无可疑人员。大概因为在车站前东张西望的缘故,还被貌似训导员的人警告“你是离家出走吧?家住哪里?还是学生吗?该不会是初中生吧?”。无论怎么解释自己是附近的家庭主妇,对方都不相信,弄的哭笑不得。
并且赶在邦夫前面回家。任每天都毫无收获、只能垂头丧气的日子持续。
一天,她如往常一样等邦夫去上班后准备出门时,叮咚,门铃响了。
她立刻紧张起来,来客并不多见。
她的视力比一般人好得多,毕竟是用于轰击数公里外敌人的眼睛。站在相当远的位置,透过猫眼窥视门外,果然有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外表是普通女性,但那个katyusha外貌上也只是理所当然的少女。不可以松懈。
(……怎么办——)
她已经混乱到了极点。由于事发突然,一下子被逼的走投无路。室内没法展开躯动装甲,所以无法进入战斗形态。即便尝试,也只会把周围墙壁吹得凌乱不堪,待稳定前就破绽百出。
(难道打算杀掉我,躲进家里,偷袭邦夫吗……)
不管怎样,得有武器——琥依想着,抽出厨房里的菜刀藏在身后,慢慢接近玄关打开门。
“——您哪位?”
虽然想和她正常交流,但声音多少带点僵硬。
女人稍稍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那个,我——我叫栗山,是和丈夫一起搬来的四〇三号房住户,请多关照。”
说着,低下了头。虽然看上去只是位新住户——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啊啊、是吗——请多关照。”
琥依随时准备亮出藏在背后的菜刀。这时自称栗山的女人:
“那个,可以的话——请笑纳。”
边说边递出一个盒子,像是曲奇饼干。
不,也许是炸弹——而且手藏在背后,没办法接。
“放、放在那儿!”
忍不住歇斯底里吼道。栗山愣了一下,但并未特别惊讶,老实地把点心盒放在玄关鞋柜上。然后温和地微笑着:
“那个——我和你丈夫没什么关系。”
说这话时,琥依吓得心脏像被抓住一般,差点骤停。
(什、什么——什么意思——)
见她心神不宁,那个叫栗山的女人恭恭敬敬地低头,自己关上大门出去了。
剩下琥依一个人。手抖个不停,缓缓将菜刀放在地板。
之后经过调查——那个女人,栗山香织是以前和古猎邦夫同班的老相识。也不隶属特殊机构,就是个普通人。
也许以前和邦夫是毫无隔阂的关系——古猎这个姓很少见,单凭这点就猜到是认识的人。
结果只是把琥依当做吃醋吧,这也是她那奇怪态度的原因——本人肯定没料想到自己险些被杀。
琥依知道这件事后,比起安心,心中更充斥着无力感。
(我——在做什么啊……)
对自己的笨拙感到厌烦,想死。
然而——所处的现状既不允许她死,也不允许她消沉。
4.
“……被称呼传奇之虎、在对战车作战中具有压倒性优势的Tiger系列也不是无敌的。除上述车身结构缺陷外,实际战斗中也有被誉为大战时期最强的三辆Tiger II战车‘虎王’被仅一辆性能低下的T34/85战车摧毁的事例。完成这一壮举的Aleksandr Oskin中尉因其战果被授予联邦‘英雄’称号。Tiger II战车拥有兄弟车型Jagd Tiger同等级的重装甲防御力,若是还未获得同敌方战车交战的机会便迎来战争结束的Jagd Tiger本身遭遇正式战车战的话,结果如何已经没法确认了……”
*
(……?)
舞惟眉头紧锁,双眼放出厉色。
她最近一直在古猎邦夫外出时进行监视——那个男人最近基本没去工作,老跟着曾经的女同学的屁股跑。
直到今天,邦夫终于在偏僻处装出一副偶遇香织的情形,与她搭讪。
不时听见女人的含笑声,气氛好像很热烈。
(对了,那个叫香织的女人,和琥依很相似——喜欢那种东西吗?话说,那家伙勾引女人的手法总是一上来就搭讪吗?)
她吃惊地监视着,以致有些疏忽——等注意到时,距离已经很近了。
katyusha就在岸边——他们所在的河堤路对岸。
她坐在长椅上,双手交叠,笑嘻嘻地望着这边——不是邦夫,而是舞惟。
(一个人——吗?)
根据琥依的情报,至少应该还有一人——但附近并没有类似的人影。
就在舞惟想叫邦夫赶紧逃走的时候,katyusha竖起手指,朝舞惟做了个手势——“要过来吗?”。
舞惟下意识地动怒了,但从对方态度上看,似乎没打算立即在这里对邦夫采取行动,于是手伸进口袋,按下向琥依发送紧急信号和当前位置的装置开关。这里离公寓不远,她的“姐姐”很快就会赶来。若是能在丈夫的出轨现场上演一番修罗场,今后就不会再多管闲事了吧。
她脚踏地面。
然后——就像打水漂一样,凭常人视力无法捕捉的动作在河面上跳跃两次,数秒内便抵达河对岸。
——喳。
伴随轻微的踏沙声,舞惟站在少女身前。
眼见舞惟瞬间来到自己面前,katyusha既未惊讶也未动摇。
而是带着恶作剧的笑容,爽朗地说:
“嗨,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会装嫩。”
“没你夸张——”
舞惟仍一脸严肃。
“好啦,这边坐吧。你也想一边确认古猎邦夫的身影一边说话吧?”
梆梆敲着长椅。舞惟轻微皱眉,但对方说得没错,老老实实坐下后单刀直入:
“你是来干什么的?”
“哎呀呀,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小贼猫嘴可真损,叫人头疼呢。”
katyusha咯咯笑着,眼中却不带笑意。
“鉴定古猎邦夫的任务本就是我的工作——由那位直接任命,并且至今没有解除。最近,他的特殊能力或者说‘技术’,似乎被称呼魔法——那代表什么,你这种人既不太了解、也不太关心吧?”
“——对分配任务产生非必要个人兴趣是愚蠢的。”
“行了行了,你就把这堆道理挂嘴边吧。把连正确判断都做不到的无能误认作忠诚的表现就能轻松,真羡慕啊——”
“对同伴——”
舞惟语气激烈。那是压抑不住的感情终于流露时的声音。
“——对大家见死不救、还一脸若无其事的你,怎么配说这种话……!”
“不是见死不救,只是没有寻找帮助他们途径的理由。再说——你自身不就是那个原因吗?对吧,‘leb.wohl’小姐?”
那是用于表达“再见”,大概率不适合表示个人的词汇。但既然用在这里,就表示那人一直过着被说“再见”的人生——这样的含义吗?
“——这个名字。”
舞惟声音沙哑。
“别叫我这个名字……!”
“那姑娘——是叫琥依吧?”
katyusha对舞惟的愤怒满不在乎,态度依然平静。
“那姑娘也够可怜的,在你手下,怎么也活不长啊——”
她将视线投向稍远处,舞惟回过神,顺着katyusha的视线,望见琥依正骑自行车沿河堤路驶来。前方是邦夫和香织两人亲密谈笑的光景——正欲确认那个方向的舞惟愣住了。
邦夫和香织前面,又冒出一个之前从未出现的男人,并不是琥依见到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合成人,肥胖、破绽百出——恐怕只是个普通人。
但他手上,却紧握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利刃——
“……什——!”
舞惟刚要站起来,就被katyusha拽住手摁下。
惊人的力量。
“不是才说了——我才是正式负责鉴定古猎邦夫的人,对他的性格也更了解。”
“你、你——说什么……?”
“这项‘测试’的障碍不是你——而是他天性的善良,以及那位会不惜为了他的人身安全背叛机构的妻子。”
说完,katyusha朝接近邦夫等人的琥依举起手掌。
顷刻间——琥依所在的河堤路段犹如遭受轰炸般,烟尘从前后百米左右的大地上伴随冲击波剧烈喷涌。
“——!”
舞惟当然知道这个——katyusha的战斗能力“organ”的攻击。
琥依连带骑的自行车没入其中,她被吹飞的身影从视野一闪而过——
*
琥依接到舞惟的紧急呼叫后,立即离开公寓。等不及电梯,直接跳下阳台。当然,她着地时摔断的脚踝、膝盖和股关节很快修复,五秒后起身飞奔。所幸没人目击。
从骑自行车到离开公寓,用时不到十五秒。相当于formula.car-racing(方程式汽车赛)中的停站速度。
(邦夫——出什么事了……?)
很快来到信号发源地——沿岸河堤,因为这是条很长的直路,视野相当开阔——在道路前方,远远望见背对这边的男女共三人。虽然看不到脸,琥依仍一眼认出其中的邦夫。
旁边的男人则手持某种尖锐物品,像是凶器。
(危险……!)
琥依当时只顾着前方,对周围毫无戒备。
所以当自己连带骑的自行车被katyusha的轰炸吹飞时,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
(——诶……)
身体骨碌骨碌旋转,停止后才发觉自己滚到了河堤下方。
左臂扭向奇怪的方向,橡胶一样软塌塌的——骨头不是折断,而是碎了。
周围很暗。
好像是从河堤摔下来,落进一处被高墙围住的工厂遗址——调查附近的时候,只有那里被严密封锁,根本进不去。
(应该是——上面写着涂料仓库旧址——挂着房地产公司的招牌——)
虽然写明禁止入内,但在那之前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从严严实实的封锁中出去。
如果是舞惟这类轻便型合成人,逃脱应该很容易,但对琥依这类野战专用型就相当困难了。
(怎么办——)
她思索着,由于空气中弥漫着危险气息,既未起身,也未治愈左臂创伤,而是展开保护全身的躯动装甲。
这拯救了她的生命。
不知是按装甲展开、还是她掉进仓库旧址的时间算起,大约四秒后——周围响起撕布般的刺耳声响。
一般人恐怕难以相信——由于声音过于连续,只能认定为异响的,其实是重型机关枪的开火声。
咣咣咣,子弹击中包裹琥依周身的装甲,但都被尽数弹开。
她的装甲强度堪比重型战车,哪怕是用在汽车或直升机上即可瞬间粉碎的重型机关枪进行集中射击,她也毫发无损。
“……!”
缓慢移动身体——这种状态下,她只能像大象一样笨拙移动——朝子弹飞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身披灰色斗篷的男人,正端着对一般人而言威力重量大过头、没法手持的机关炮朝这边射击。从他轻率使用的武器推断,是合成人无疑。依据身高,绝对是当时擦肩而过的瘦削男人——“bracke”。
(目标是——我吗?)
她望着敌人的身影,稍稍放下心来。至少这家伙没去找邦夫。而且,由发出信号的舞惟保护邦夫的话,或许可以判断他那边并无危险——
(——但是,怎么办……对这家伙,开炮行吗……)
既然同为机构的合成人,兴许不剥夺生命对今后情况更好。她很想听从舞惟的指示,但已经没时间了。
(总之——拼命咬住。)
她慢慢前进着。正如porsche式悬架这一缺陷品的比喻那样,战斗形态的她每前进一步,身体就剧烈上下摇晃。
但除此之外,举动没有任何混乱。机关炮从正面不断击中,装甲依旧纹丝不动。
弹开的子弹四处飞散,顷刻将遗留的仓库建筑轰得千疮百孔。
bracke似乎察觉不利,边射击边后退,往别处移动。
(也不能花太多时间——)
自己一定得尽快赶去邦夫那儿。胜负必须尽早见分晓。
琥依当时并没有麻痹大意——也没有因为能力强大而骄傲。只是为了保护丈夫,想赶紧了结事情而已。
但问题在于——这种心理早就被对手彻底看穿了。
(——据说“英雄”oskin中尉在截击三辆kingtiger时,首项工作就是寻找隐蔽位置伏击在别处战斗结束后经过的敌人——)
bracke见琥依毫不费力弹开自己的攻击,心里也完全不着急。
(对手的强大本身算不上问题——只要知晓其性质,那便仅仅是必须要解决的条件罢了。)
知道有重装甲。
知道炮击很强。
而且——也知道对方行动迟缓,难以针对状况迅速反应。
他转过身,瞬间从对方视野中消失。
(——逃了?)
琥依轻易跟丢了bracke的身影。
扭动脖子观察四周情况,但由于装甲的重量,并没那么容易看清周围的一切。身处躯动装甲内部,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浸泡在蓄满蜂蜜水的游泳池里。
(——怎么办……)
既然敌人逃走,她也不能一直拖拖拉拉。可若是就这样展开躯动装甲,要爬上刚才滚落下来的河堤斜坡恐怕很困难。
(怎么办——该怎么办——)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背后猛地受到一股冲击。
(——姆。)
看来并未逃走,而是在寻找能击溃她的死角。
(得快些——)
每当她想朝着攻击的方向前进,对方就会移至别的位置,怎么也捕捉不到那个身影。
(那就反过来——从逃的方向——)
加以诱导。琥依开始朝微妙计算好的位置挪动。
已经知道了对手总会移动到琥依的视野之外,那么如果反其道而行之——
她刚转身,敌人就快速朝反方向移动,但——就在这时,枪击短暂停止。
(对,那边就是围住这片土地的高墙的死胡同——!)
琥依虽然没能调查内部,但外墙形状当然已经事前掌握。
等她转身,敌人仍站在原地。可逃的方向只有她这边了。
(不投降吗?——算了,怎样都行……!)
那个身披灰色斗篷的家伙站在死胡同正中央,接着朝她发射机关炮。
琥依继续正面迎接子弹,一步一步前进。
敌人不打算逃。不知是被她——无敌重装甲包裹的敌人逼近以致双腿发软,还是后退的意志本身被洗脑抹杀,没留露出丝毫胆怯。
(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
她一点点加快前进的速度。
(——压扁……!)
用不着炮击。躯动装甲具有天然的物质强度,就如推土机的铲刀插刺般,将巨大重量施加给对方——咔嚓一声压扁。
机关炮歪向奇怪的方向,子弹仍不断发射。而手持它的人,手脚和身体支离破碎——
(——怎么七零八落——诶——?)
碎得过分了。
比人体,当然比合成人更脆弱的物体——人偶。
事先将设置为自动开火的机关炮绑在隐蔽的人偶上。因为覆盖着灰色斗篷,所以没能察觉。
不,斗篷本身就是这种伪装的伏笔,也就是说——
(——!糟了……)
琥依慌忙回身,但还是慢了一步。
咚——脑门直接受到冲击,下一瞬间,她的意识不知飞去了哪里。
血粒飞溅。
bracke一直潜伏在琥依的正后方。
琥依试图把他逼进死胡同,这当然在预料之内。
琥依认为这是诱导,其实更像是他在操纵她的心理。人们总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信息,不愿承认自己陷入了绝境。所以从一开始,琥依就自认为在这场战斗中能和对手充分周旋——而他抓住了这一点。
即便承受katyusha的“organ”也没当场死亡,而且还能在机关炮攻击前展开躯动装甲,的确结实的出奇——但依赖过头了。她掉进这座仓库旧址后,能做的事其实只有一件——立刻逃走。
bracke的能力“ratsch.bumm”是将聚焦的冲击波像炮弹一样射向对方,作为战斗型合成人来说相当常见。不过,即使是“普通”的能力,只要计算得当、充分拟定战术,哪怕对手是特别制也不足为惧——看吧。就连应该以压倒性强度为傲的“bullethead”的躯动装甲,只要从视野死角近距离发射ratsch.bumm便能穿透,随着琥依的脑袋摇晃,鲜血四溅——鲜血……
(……呃……)
她在流血——这能看到。但那是——
*
“——当时还是少尉候补生的Aleksandr Oskin确实依靠性能低下的战车击毁了敌人的Kingtiger,但同时也体会到新式重型战车的威胁。那是场彻头彻尾的突袭,明明连续三发都在极短距离内命中Tiger II战车理应最薄弱的侧面装甲,却一发都没有穿透。他一边叫嚷着‘怪物吗’、‘被巫婆诅咒了吗’,一边瞄准炮塔和车体连接处的转盘射击,终于勉强击毁——而对Elephant、Jagd Panther、Jagd Tiger这类重型驱逐战车来说,炮塔和车体是一体化,并没有接缝之类——”
*
——摇晃着,意识一瞬飞出,仅此而已。
(……)
琥依感觉到一股血腥味儿。好像流鼻血了,但也没什么大不了。从以前开始,一受重击就会流鼻血。
琥依很自然地在脑海中反刍舞惟常对她说的话。
不能犹豫——
这句话尚未在脑海中成形,身体已然做出反应。不知为何,哪怕被ratsch.bumm击中后,她仍站在原地朝敌人开炮。
噗。
那形同漏气的奇特声音,对方却已听不见。因为声音抵达前,炮击本身就在一瞬间粉碎他的身体。冲击并不止于摧毁那种脆弱的事物,继而剜去仓库旧址周边土壤、推倒围墙、直至挖开一半河堤、将要触及河畔,才使其威力耗尽。当时的破坏声太过连续,与其说是爆炸,其实更像硬把金属揉成一团时弄出的尖锐高音。
*
……破坏声也传到稍远处的katyusha和舞惟耳中。
“哎呀——看来总算打倒bracke了,不过比预想的要晚些。”
katyusha故作活泼道。
“——”
但舞惟没有余力注意这事。两人已经移动到较高位置,观察着别的事态进展。
她们视线所及之处,是古猎邦夫和手持刀具的肥胖变态在河边废弃学校中搏斗的场景。
古猎邦夫一直跟踪栗山香织,大概是察觉到那个男人盯上香织——感受到了杀意,试图阻止他吧。现在也毅然同男人对峙,没打算逃跑。
男人和邦夫把香织留在原地,扭打作一团滚进河中,然后被冲到那里。这一切与katyusha用“organ”将琥依抛向仓库旧址几乎同时发生。他们恐怕没听到爆炸,也没注意到烟雾。
但香织却同时听见和看见了,她呆愣着,既不逃走,也不去帮助邦夫。
而且——其实也没那个必要。
就在持刀变态袭向古猎邦夫的瞬间——katyusha小声嘀咕。
“……要来了。”
什么?实际上舞惟并无询问的必要。
一道照耀四周的闪光划过,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巨响,像要把刚才的破坏声彻底掩盖。
落雷像被刀子吸引似的,击中了企图杀死古猎邦夫而逼近的男人,瞬间把他——化作焦炭。
极近位置下落雷带来的冲击和声响过分凄厉——舞惟的耳鸣久久无法平息。
“——呜呜。”
忍不住呻吟。katyusha语气镇定道:
“雷电……在过去,古人谓之以‘神鸣’,应该是无法控制的事物之一——最大功率远凌驾于所谓的发电技术,唯一能在能量上比肩的只有核炸弹——就在此刻瞬时发生,准确杀死古猎邦夫的敌人……这其中的含义,你明白吧?”
“……唔唔。”
“是的——凭你那枚棋子bullethead的程度,根本不可能在关键时刻成为阻止‘那个’的抑制力。”
“……”
舞惟只是沉默,找不到回应的话语。
回过神时,katyusha已经从原地消失。大概是去向机构报告刚才的事了。
库次——咬紧牙关,她最终还是一事无成。
然后自己也从那里跳下。目的地——当然是那座仓库旧址,她“姐姐”在的地方。
仅一发炮击便造成非常显著的破坏痕迹,但是——
(果然——作为破坏用途就是半吊子。)
既没有彻底消灭一切,也没有准确地排除不必要之物,只是——散发着粗糙的暴力。
(善后工作——看来很麻烦啊。果然还是远远不及“reset”和“bargain.wagen”等……)
她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人。和往常一样,她解除躯动装甲后趴在地上,不断呕吐着胃里的容积物。
毫无防备到令人厌烦。
“——喂。”
舞惟开口道。琥依抬头看向舞惟,神情恍惚。
“那、那个——”
“还活着啊。噢,邦夫先生平安无事。放心吧。”
她自暴自弃地说。琥依安心地松了口气。
“是、是——这样吗——”
摇晃着站起身,然后迈开步子。正纳闷她要去哪儿,只见她走向刚才被爆炸吹飞插在河堤上的自行车。拔出来一看,出乎意料地保持着原状,但前轮和方向盘都有些歪斜了。涂料也几乎全部剥落。
“还是换一辆吧?”
舞惟惊讶地说。琥依依旧一副缺乏聚焦的表情,左右摇头。
“因为是和邦夫一起选的——所以。”
她用笨拙的手把掉落的链子挂上,跨上车子,蹬地助跑。
沿河堤的斜坡往旁边走,好几次差点滑倒,终于晃晃悠悠地行驶起来。
去哪里,舞惟连问都不用问。
她大概想着先回家给丈夫准备饭菜。但——
(那位丈夫——搞不好是会改变世界的怪物——对吧?)
知道还是不知道,不,或许——这些于她而言都无所谓。
蹬着松动的踏板,自行车摇摇晃晃、哆哆嗦嗦,就如一辆装配粗糙porsche式悬挂装置的过载战车上下颠簸,在夕阳西沉的道路上缓缓行驶,渐渐远去。
“Jagdtiger (Porsche Laufwerk)”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