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载有那门著名8.8厘米炮的对空/对战车自行炮,初期称为Hornisse,后期改称Nashorn,因其操作方便和高射程而受到各战线士兵青睐。不仅在当时的德军,其他国家也没有这样威力与稳定性兼备的自行炮案例,可以说是实质上同系列完成型的最高杰作。但作为装甲车辆,它又是顶部开放式的,相较其他战车和突击炮,防御力等于完全没有……”
——J S Padd《钢铁的幻像》
“hornisse——吗?”
这个单词的含义是一类名为“马蜂”的昆虫。
“嗯,你的代号就它了,很适合你。比ratsch.bumm强,比tiger快。”
schwartz对她说着,频频点头。
不久前她才获得久岚舞惟这个名字,说真的:
(……我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忍不住这样想。
……但没过多久,她改变了想法。
(我的名字不重要。)
(问题是我必须做的事。)
(届时我会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我叫什么。)
(至于是久岚舞惟、hornisse、或者B型战斗用合成人六十八号,都不成问题。)
(但……)
哪怕只是在心中低语,只要念出那个词,她就会浑身发颤。
(但,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叫我“leb.wohl”——那个名字了吧?)
*
那片公园宛如一座浮岛。它原本是作为大规模湾岸开发一环建造的gigafloat(千兆浮舟)的一部分,关键的项目开发却由于经济不景气,被市议会进行了大幅预算修改和人事调整,本应建成公共设施的地带成为公园,几乎无人受理,形同弃置。上面种植了灌木丛,被称作艺术品的混凝土块任意排列着。
而且公园周围什么也没有。
除了短桥的连接点外,其他地方都被海水包围着。因为设计在建有大楼和剧场的其他同类土地稍远处,给人以海面静静漂浮的浓烈印象。
那座公园——久岚舞惟独自步入其中。
(……)
她周围全是年轻男女组合。这里是没钱的情侣所能在都市周边适当沉浸浪漫氛围的最佳场所。稍微走几步路就是商店街,不用门票也能轻松入场。
(好像一开始还在讨论要不要收费——嘛,幸亏没那么做。)
如果那样的话,真就要变成冷清的地方了。没人傻到为只能看海浪的公园花钱。舞惟在心中苦笑。
(不——要是琥依和那位迟钝丈夫,来这里一定会很开心吧,但——我这是任务。)
她来此地是奉统和机构之命进行秘密物品交接。碰头地点不明,除了是这座公园、对方长相名字外一概不知。
(代号记得是“sean.freen”——)
预定时间还早。她坐在离海边略远的长椅上,那附近没有情侣。
在旁人眼中就是个穿制服的发呆女高中生,其实神经注意着周遭一切动静。她是战斗型合成人,但几乎没有防御力,无法和拥有惊人韧性的“bullethead”相比。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注意周围情况。对她而言,先吃下攻击再逃避应付几乎行不通,在那之前就会被干掉了。
火急火燎、战战兢兢——无论对待何物,无论何时何地。这是她人生的基本。
所以当时,在被搭话前就注意到有位少女从背后接近自己,也知道对方并未武装。
“——请问,你该不会是——?”
少女怯生生地打招呼,说出一所学校的名字。那是舞惟用于伪装就读的学校。
“是啊,我是那里的学生。”
“啊,果然!我就想是见过的制服嘛!”
那位少女拍起巴掌,发出明快的声音。
“我男朋友在那所学校上学。他叫桥爪进一,听说过吗?二年级,是网球部正式成员。”
“没——”
舞惟暧昧地摇摇头。是吗?她似乎有点失望,但又立马打起精神。
“对了,那个——我叫君冢,君冢志保。你呢?一个人来这里吗?”
两个问题同时奔来。没人问她,她就自报姓名,看来是个爱想当然的姑娘。
“——没什么,只是打发时间。”
舞惟略显破罐破摔地回道。没说名字,尽管这问题很容易回答。
“呼嗯?不过你不是很可爱吗?男朋友呢?”
“嘛,没有。”
因为不知道根据任务会和什么人以怎样的形式组合,舞惟的回答仍很暧昧。偶尔有过类似男朋友的人。毕竟也有结为夫妻的家伙。
“哦噢?”
名叫志保的姑娘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她,突然开始说明自己的情况:
“我今天本来要和进一在这里碰头,可那家伙完全没来。”
“哈。”
“手机怎么也打不通。”
“噢。”
“没办法,我就先来了。想着说不定他在,结果没有。”
“是吗?”
舞惟毫不掩饰自己兴致缺缺的样子,但志保没能注意这点:
“真头疼啊,男人都只图自己方便。好歹跟我联系一下啊。”
依旧满腹牢骚。表情无忧无虑,像是个对人不怎么有戒心的姑娘。
不知为何,舞惟看着志保缺乏顾虑的平庸侧脸,心想:
(……很相似。)
她稚嫩的感觉很像那孩子——那个在<设施>里总是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叫她“leb.wohl”的孩子。不管怎么向他解释那是“再见”的意思,出来迎接的时候不说也行,他都不听。那孩子——大概就喜欢这么说吧。因为太小,根本没想过世界上还有离别这种东西吗?还是——
(……)
她立刻从脑子里甩掉这股念头。何况现在尚在执行任务。
“——风。”
舞惟喃喃自语。诶?一旁喋喋不休抱怨男友的志保转过脸来。
“起风了——云的移动很快。”
舞惟望着天空说。
“哎呀,真讨厌。要变天了?”
志保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和舞惟都没带伞。
周围情侣也对这阵风感到困惑,满脸无所适从。由于地处沿海,刮风没有任何遮挡。冰冷的海风直面扑来。
可去的地方有很多,大家都渐渐离开了。不知何时,舞惟坐的长椅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志保虽然嘴上说着讨厌,却坐在舞惟身旁不肯离开。
(……)
舞惟再三确认周围人数锐减后,猛地起身。
“咦?怎么了?”
志保问道。舞惟用温柔的语调说:
“有点口渴,去买果汁。你呢?”
“嗯,谢谢——但。”
志保想跟着站起来,被舞惟阻拦道:
“不用,我去买就行。可乐可以吗?”
“唔嗯。”
不留停顿的言辞令志保只得点头,舞惟立即走向自动售货机。迅速、毫不拖沓。
(……)
确认志保没追来,舞惟从自动售货机买取两罐饮料,随即——小指抵住给志保那罐的拉环。
碳酸气流自罐头压痕处涌出,发出咻咻的微弱漏气声,虽然只有一丁点——但确实打开了。仅凭指尖就能集中惊人的力量,将本应利用杠杆原理撬开的拉环——拉开了几毫米。外观上几乎看不出,但缝隙确实存在。即便是能用手刀击碎玻璃瓶的空手道高手,或是能用拇指倒立的体操选手,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技艺。因为关键不只是力量大小,还包括控制力道的精密程度。
(——)
舞惟面无表情,一手遮挡,一手将带有极细针头的小型注射器前端插入那一丁点缝隙,进行注射。她对药物的处理很熟练。特异体质的琥依经常需要它,因而不知不觉成为药品方面的专家。药物成分是导致意识混乱的自白剂,她已经使用多次。也曾给学校教师用过。
注射结束后,舞惟再将拉环盖回去。罐头恢复原状,既没破洞,也没变瘪,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问题。
(时机太恰当了——那个叫志保的女人非常可疑。)
这么想道。但舞惟在旁人眼里就是个普通人,而且这一连串动作总共不到三秒,即使有人目击,也不会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就这样,她回到志保身边。
志保见她回来,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啊啊——”
那眼神仿佛在说真好,形如迷路的孩子终于找见父母。舞惟又感到被某些事物触动记忆,心里很不舒服,但依旧和颜悦色地:
“怎么啦?”
微笑着询问。明明并不想知道。
“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里没底。”
志保瘪着嘴,像在担心忍不住会哭出来。那种试图挤出笑容、却分明只能强撑的表情,很像她的“姐姐”。
(——)
舞惟尽量什么都不想,给,边说边把掺入药品的罐装果汁递给她——那一瞬间:
罐头突然——爆炸了。
在理解发生了什么之前,传遍舞惟全身的是剧痛和——热。
(——哧?!)
虽然反射性后退一步,但很快就明白已经迟了。拿着罐头的左手变得破烂不堪——然后:
(……呜!)
还没触碰脸颊,就已切身体会到灼烧。
右眼所在的部位,只有滚烫——罐头碎片深深扎入右眼窝中。
注:J S Padd 推测是虚构人名,影射美国陆军上将George Smith Patton Jr.
《钢铁的幻像》 推测是虚构书名,读者可将本作中有关战车且未提及出处的导言类叙述视为此书内容
leb.wohl在日文原著中以“さよなら”的解释呈现,语境上多偏向“永别”。但考虑到“再见”也包含一定“永别”的意味,且“永别”一词较于“再见”使用条件更严苛,频繁出现易产生晦涩感,遂在译文中将“leb.wohl”解释为“再见”,并统一将“さよなら”译作“再见”。奉劝读者不要过度纠结
2.
“马蜂自马的尸体内涌出。只因马儿是好战的生物。”
——Ovid《转身物语》
——久岚舞惟最初造访那处<设施>,是在她已经参加“实战”一段时间以后。那是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前的事,舞惟没怎么去想。作为信息当然知道,但并未将它上升到思考层面,只是笼统地当作“过去的事”赶进脑海一角。
“你可以先去那种地方看看哦?hornisse。”
曾经指导她训练的schwartz这样说道。优秀的她总有一天会成为拥有部下、率领部队的指挥官。schwartz自己也指挥着以bargain.wagen命名的合成人小队来执行任务。
“是——”
尽管这么说,她依旧无法把握那份实感。迄今为止,她被赋予并完成的所有任务都是靠自己单独进行,并没有使用部下的想法,当然也没想过违抗。她顺从地被带去了那所异国的<设施>。
表面上看,那就是一座普通公寓,里面住有几户人家,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之处。每户家庭都有三四个孩子,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然而知晓底细的舞惟他们照样接近建筑,同那些人家接触,明确表达来意。
“欢迎莅临,master.schwartz。”
领头的年长女性恭敬地向schwartz低头行礼。旁人眼中不过是位普通的主妇大妈,态度却更像职业军人。
“今天是鉴定工作吗?”
“不,只是这位hornisse单纯想要参观。”
“您好,是新的master吧?”
女人说着,也朝舞惟行礼。说实话,舞惟连这些家伙为何称呼战斗型合成人“master”都不明白,但她并未发出这道疑问,只是嗯嗯几声,含糊而不失威严地点头。与其问东问西,还不如故作威信来得轻松。女人也没表露出特别胆怯的样子,同时询问schwartz和舞惟两人:
“各位要看看‘素体’吗?”
“啊啊。”
schwartz表示肯定,人群随即将他们领进里边。建筑物就是公寓的构造,每间房都是住所,但内部区分更加全面,一间房里塞满了文件,另一间只有健身器材,明显是共用。恐怕大人们的卧室也是挤在同一处吧。
随后,舞惟他们被领进了那间“儿童房”。本应住在不同家庭的孩子们,集中于一个空间中。
两张又小又窄、大人根本睡不下的三层床并排在房间角落。
而房间正中央是排好的桌椅,被称为素体的孩子们并排坐着,等待舞惟几人。
他们似乎有接受良好训练,一见舞惟等人,便一齐行礼。
“对了——语言如何?”
schwartz用那个国家不常见的日语问女人。她点点头,同样用日语回答:
“是,素体们听不懂。素体们只会这边的语言,请放心。”
因为当着孩子们的面直呼素体这个词过度自然,舞惟心情有些复杂——不,别去想。
感觉怎样?schwartz拿这副含义的眼神望着她。几年前,她应该也是这样的素体。但在进入实用调整阶段前,由于记忆受操纵,并没有在设施里待过的回忆;也或许,作为“指挥官候补”的她并非由这样的孩子改造,而是从受精卵开始精心设计的造物。已经无从确认了。试图去了解没必要了解的事,即是一种叛逆行为。
据说这些被称为素体的孩子是从各地赎买收集得来。没有亲人,或者即使有也缺乏抚养他们的意愿。他们是统和机构在世界各地喂养并施加药物的“反应者”,通过合成液浸润,极可能成为合成人的候选人。
基本都很年幼。年龄最大的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八岁左右。
然而,哪怕面对用自己不懂的语言交流的大人们,也没有一人露出不满或无聊的表情。全都安安静静地坐着。
但他们似乎很少见到舞惟这样的,拼命装没看见——恐怕被命令过不要盯着来访者——尽管如此,视线仍时不时瞟向舞惟。
(我很稀有吗——嘛,外观上看,年纪应该差不多大。)
这时,舞惟和其中一人目光交汇。应该是最年幼的少年吧,他的头型凹凸不平,习惯性剪短的发梢蓬乱翘起。
“——”
舞惟朝他看去,也没什么特别的用意。
那孩子吃了一惊,想别开脸,但最终还是收回视线,窥探似的盯着舞惟的眼睛。
眼神中带着一丝渴求。可他的眼神是那么无助,连该寻求什么都不知道。
没来由地,突然联想起实验用的老鼠。
(……)
舞惟不知怎么,生出一股无名的不安。不知是与生俱来的习惯,亦或训练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她的表情总与心情相反,显得愈发冷漠粗鲁。
接下来,她更加无视孩子们,向管理的大人提出各种没意义的问题。明明不想得知他们的反射神经和判断力,却用一种“必须了解实用知识”的语气质问。对方被问到尖锐的问题,有些畏缩。
预定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行了,schwartz起身,舞惟也跟着起立。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会面。按照schwartz的意图,成为她部下的低位合成人的出身充其量不过如此,所以不必紧张,但舞惟从一开始就不在意这些。反正也不打算依赖别人。
舞惟最后瞥了眼室内。头型古怪的孩子依旧盯着她看。当时,舞惟说了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的话。
“——leb.wohl。”
她对着那孩子说道。声音并不亲切,甚至有些冷淡。这是那个国家用于表示“byebye”的词语。
孩子愣了一下,也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回应:
“le、leb.wohl——”
舞惟不再多言,直接走出房间。
返程途中的车上,身旁的schwartz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说:
“你啊——最后好像跟其中一个小鬼打招呼了吧,想看他的反应也没用。”
“什么?”
“那一带是外国人聚居地,住那儿的人听不懂这个国家的语言。说素体们只会‘这边的语言’就是这意思,那名素体在这个国家也是异邦人。”
是以防他们逃走而采取的措施吧。
舞惟听后也只是耸了耸肩。
*
(——哧!)
舞惟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意识到右眼已经彻底失明。可乐罐像手榴弹一样炸开时的闪光也对直视的左眼造成眩晕。
顺势往后倾倒,一半是因为受到冲击,另一半是主动后跳。就这样朝后飞去,完全不留被动的余地。
一头扎进临海公园的短木丛中。
仅一瞬间,她思考着——是应该马上起身逃跑,还是就这样装死吸引对方接近——对,此刻她已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敌人——来袭了……!)
为此她必须迎击。被抢占先机的状况下非常不利,但也不得不做。
问题是——就在她思索的时候。
“啊、啊啊——?”
从声音方向走向舞惟的人。
是志保。
“等、等下——喂,怎么了?”
志保看着舞惟那动弹不得的身体、溃烂的右眼和瞳孔扩张的左眼,慌乱不已。她也被可乐罐的爆炸弄得全身脏兮兮、头发乱糟糟,不过因为离得比较远,并未遭受舞惟那样戏剧性的损伤。伫立,踌躇——那副样子破绽百出,根本不像伪装。
(敌人——不是这家伙吗?还是说……)
连这都是伪装?但既然对方接近,舞惟也不得不应对。是敌人的话打倒就行,但如果不是,就会给真正的敌人可乘之机。
唰,舞惟瞬间从树丛中飞跃而出。
不给志保惊吓的空闲,转眼间抓住她的手腕,将关节向后扭转,然后把人拖进公园随处可见的大型混凝土雕塑的阴影中。
这一连串动作总共只用时三秒左右。
“——啊……?”
情况发展太快了,志保不知所措。
舞惟用平静的语气:
“别动。”
说着,重新检查志保的身体。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或可疑物品。而且根据触碰的触感,肌肉也是未经强化的普通人肌肉。
直到这时,迷迷糊糊的志保才注意到舞惟刚才拿罐头的左手。
“——咿。”
发出沙哑的嘶鸣。那只手掌从小指和无名指中间裂开至手腕,食指前端被炸飞、缺失一块,大拇指根部的肉也被削得精光。
伤口的断面无比猩红,但又几乎没流血。
“什、什——这这这……”
她不知道,合成人舞惟受的伤在一定程度内可以快速堵住断面,防止进一步恶化。然而,凭舞惟的肉体性能无法更进一步,如果是“特别制”琥依的话,这样的裂痕足以当场复原,也能长出缺损的指头,但舞惟没有那种再生能力。必须配置新的手指,裂口必须注射药品进行缝合。
而且,理所当然的——
舞惟按住志保的身子,凑到志保耳边嗫语:
“别乱动,会死。”
志保不由自主望向那张脸,即使知道,表情依旧会因恐惧而抽搐。
舞惟右眼所在的地方,还插着可乐罐碎片。里面的眼球已经溃烂到惨不忍睹、形迹模糊。
如果不接受治疗,这只眼睛也无法痊愈。这是决定性的打击,因为单眼很难把握目测距离。
(尤其对我这类炮击型合成人来说,是致命的问题——)
距离超过百米,就会从几毫米的误差变成几米的大偏差。不准确探知与敌人的距离,攻击将绝对无法命中。
舞惟试着回忆来之前大致看过的地图,尽可能推测出这里与各处的距离。
(——但是,敌人不待在附近的话就出局了。怎么办……)
舞惟沉默数秒,志保不安地呻吟着:
“究竟……究竟怎么了……?”
就在这时。
两人藏身的地点附近传来脚步声。
还听到了对话。
“……是这边,有某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怎么了——”
声音来自两个人。应该是打算离开的情侣听到刚才的骚动倒回来了。
“啊——”
志保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从暗处探出身子想要呼救——与此同时:
那对男女的身影瞬间原地消失。
砰砰砰砰,爆炸从两人身上接连发生——作为和刚才的可乐罐同样爆裂的结果,不留一丝叫人相信他们曾存在过的痕迹。
志保哑然——然后立刻被舞惟拉回去。
“——不是叫你别动吗?”
用淡然的口气说道。
“……可、可是——刚才,有——有人,那个——”
她似乎很难说出死了这种直截了当的话,而舞惟无动于衷:
“这个敌人,打算干掉所有目击者。”
志保完全没理解这话的含意,战战兢兢地问:
“敌、敌人?你——你在做什么?”
舞惟对此表现出意外的反应。她的目光略显遥远,然后嘴角歪斜——惨淡地笑了笑。
“是啊——我在做什么呢?”
那声音听起来很冷淡。明明是对自己所说,却没有任何宽恕和辩解,是一种放弃的说法。
自己在做什么呢?
无论过多久,无论去哪里,到头来都只能蜷缩在生命被轻易消耗的残酷世界一角吗?
对于这个悲痛的问题,她的回应却只是淡薄地回响,像是在说——“当然了”。
毫无保留冷静透彻的自我认识。
或许这就是最初看中她的人所认为的“这家伙很能干”的战士素质吧。
“——唔。”
志保稍稍被这气势压倒,倒吸一口气,舞惟放开她的身子。
“明白了吧——哪怕从这尊混凝土块出去一点点、暴露给东边的话就会死。”
“——那、那个……你不求救吗?”
志保小心翼翼地询问。
舞惟鼻尖轻哼一声,笑着破罐破摔道:
“是啊……你就求救试试呗?”
“诶……”
听到这话,志保猝不及防地愣住了。但她立马掏出折叠式手机准备打开。
舞惟用无所谓的眼神看着她。反正这一带已经被敌人释放干扰电波,根本没法联络。手机干扰不需要多正规的设备,哪怕是普通发烧友违反电波法自制的改造民用品也能做到。警察和同伴都联系不上,尝试了也没用。但让她试试的话,这段时间就会被吸引注意力,不会再想出去。
但——志保一打开手机就僵住了,什么也不做。
“——怎么了?”
舞惟这么一问,志保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
“——没有。”
微弱的声音从她唇间泄出。
“没有了——已经。我已经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了……!”
那不是方才的恐惧,而是悲伤带来的颤抖。
“……”
舞惟用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志保。志保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因为——因为——我来这里是因为——进一,已经……”
“嗯,我知道。”
舞惟冷淡的话语让志保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她。她微微点头。
“我本打算来这里会见两天前自杀的桥爪进一——为了交接他手里的‘某样东西’。”
统和机构成员桥爪进一——代号为“sean.freen”。但只挂名几乎不去上学的舞惟,与他素昧谋面。
尽管如此,她当然知道他的长相,也知道和他交往的志保的长相。
虽然对她来此地颇感意外,但是——刚才已经确认过她没有“那样东西”,她应该也不知道其存在——她撒谎了,无法接受恋人的死,才假装没发生过。并且,她把人说谎时无意识的视线徒劳移动、所有不安全都原封不动暴露了出来。
所以——除此之外,并没有说谎。
将这座公园指定为交接地点的是sean.freen本人,而他本人在那一天来临前就死了。
(是和她有共同回忆的地方吗——但是。)
可以猜测,sean.freen事先把“某样东西”藏进了这片地带。原本舞惟就是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才来这里寻找的。也预感过,到那个时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什、什么——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志保正想回望舞惟冰一般的独眼,舞惟突然打断自己:
“——等等。”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公园里,现在——站着一个男人。
“啊……!”
志保惊呼,大概以为那个男人也会和刚才那对无辜情侣一样被轰飞吧。
但舞惟很清楚,无须担忧。
(究竟是要……想不到你会立刻现身……banker。)
她很清楚这点。她当然知道。
因为那是同在统和机构中担负同类任务的战斗型合成人。
而现在是——敌人。
注:Ovid 古罗马时代诗人,生于公元前43年
《转身物语》 Ovid所着,由250则希腊罗马神话故事组成的长诗。转身一词在日语里有“变化”的含义
3.
“马蜂汇聚在昏暗的平原上。为的是蜇那些不好不坏,既被天国摈弃、又不为地狱收容的浅薄罪人。”
——Dante《地狱篇》
舞惟去了那处<设施>总共四次。初次被schwartz带去,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必然性,但下次和再下次拜访,却是出于必要的驱使。
“借我个人。”
舞惟对女管理员说道。
“是,master.hornisse。您是出于什么目的使用呢?”
“试射标靶——啊,我不会直接命中。只是为了瞄准靶子,需要人影做参照。”
舞惟当时在之前的任务中负伤,虽然已经痊愈,但觉得有必要对能力进行细微的调整。
“我知道了。那就——”
说着,女人从列队的孩子们中挑出那个头型古怪、使人联想起老鼠的孩子。
他被带到舞惟面前,出声招呼:
“leb.wohl!”
舞惟皱了皱眉,什么意思?是让我回去吗?又立刻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也就是说,这孩子并不理解那个词的意思。
她不大清楚他能懂的词汇,只能尽量用只言片语说明那不是自己的名字,却因为过于复杂而无法准确传达。
“?”
孩子只是一脸茫然。舞惟放弃了,按原计划带着孩子来到离市区稍远的荒野。
舞惟的能力<acht.acht>,是将体内生物波动聚敛手掌,并作为冲击波释放。与炮击型战斗用合成人的常规能力<ratsch.bumm>相似,但威力更强。只不过由于势头太重:
(动作多少有些繁琐——)
射击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得摆好架势。而且为了不让敌人察觉自己采取姿势的空隙,又得躲在遮蔽处。处在能够单方面射击对手的位置,这是理想的、也是必要的条件。
“拿着这个。”
她递给孩子一枚苹果。孩子露出不解的表情。
“很好。在我说好之前——别放手哦。”
孩子端详着苹果,再抬头时,舞惟的身影已不在面前。
去哪里了……?
他面露不安,慌慌张张地在周围徘徊。然而,除了毫无意义开阔的荒野,没有任何能成为线索的东西。他窘困不已,手拿着苹果不知如何是好,便弯腰想把它放在地上——那一瞬间,苹果在他手中突然砰的一声粉碎、炸开。
“……”
他只觉得茫然。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疼痛,只有苹果汁黏在手心。
这时,藏身附近凹陷处的舞惟站出来:
“不是说了别放手吗?”
用略微坏心眼的语气说道。当然,这本就是试射的一环。瞄准移动的苹果,并且在它离手的瞬间开火。练习要求同时掌握<acht.acht>的发射时机和瞄准精度,还要控制力道只击碎标靶。
这一切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舞惟非常满意。然而,当注意到孩子盯着自己的眼睛时,她皱起眉毛。
那双眼睛分明带着责备。
(嘛,生气也难怪吧?)
舞惟有点不好意思,走到他跟前。
“不好意思啊。”
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用毛巾替他擦拭弄脏的手。
忽然间,孩子猛地抱住了她。
“怎……”
舞惟吓一跳,有那么一瞬,当真以为自己要挨揍了。但显然没有,他只是紧紧抱住她的身体。
但那股力量却出奇的大,拼命似的不愿放开——
莫非——舞惟意识到了。这孩子刚才的眼神,并不是责备——只是,被单独丢下的恐惧,在望见她的瞬间消散,些许残留——所以眼神才像瞪视。
“le、leb.wohl——”
孩子又嘟囔一声。所以那不是这种时候该用的词,舞惟本想解释,又不知为何放弃了。她抱着怀中不肯松手的孩子,轻轻拍打他的脑袋。
*
……那个男人的低语,虽然只觉得很微弱,倒也清晰传入距离相当远的舞惟耳中。
“好久不见,hornisse——”
这是因为她还记得男人、合成人banker的音质。即便被风声搅得断断续续,也能从前后推断内容。
“——哎哟,好久没见,你变得很不知廉耻了嘛。bunker。”
故意把名字发音弄错。当然,对方也能听到舞惟的低语。
于是banker嘿嘿发笑。
“那个‘bunker’(沙坑)正是如今的你,怎么击球球也飞不出去。”
将其比喻成高尔夫球的嘲笑,作为一种极不愉快的东西刺入舞惟的耳膜。她的眼神明显变得凶险。
“……虽然不清楚你有什么打算,但你似乎干了件蠢事——反叛统和机构呢。你是自杀志愿者吗?还是单纯的笨蛋?”
“那又如何——我现在所做的事,真是对统和机构的反叛吗?”
banker冒出奇怪的发言。
“——你说什么?”
“hornisse,你是不是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整个统和机构都变得怪怪的?”
声音中饱含自信。舞惟一时陷入沉默,忘了反驳。
“……”
这时banker的声音再度传来。
“再说,你现在做的是什么事——把女人派到显然是危险MPLS的‘魔法使’身边,讨他欢心——简直像个女炫。干嘛不杀了那家伙?”
banker似乎对古猎邦夫了解得相当详细。
“……”
“统和机构的使命不正是排除对现今人类而言危险的、进化过度的MPLS吗?但这个大前提正在崩溃——为何会起变化呢?”
“我们没必要想那种事。”
对舞惟生硬挤出的话语,banker加以嘲笑。
“你还真是个优等生啊——就像作为典范的‘完美的士兵’,不违抗命令,也不去想多余的事。但是,hornisse——没有长官下令的士兵是无法成立的。如果‘上面’发生变化,你该怎么做?”
“我‘上面’是reset,我会遵从她的指示。”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reset那边因为我们不了解的某种理由突然抛弃你,你打算怎么办?能说没有征兆吗?”
“……”
舞惟沉默不语,banker当她在犹豫,又重复一遍。
“喂,hornisse——愿意协助我们吗?”
“——想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该把你负责的那个古猎邦夫加以利用?统和机构究竟在意那家伙什么,你就不想弄清楚吗?”
“别开玩笑了。”
“不是玩笑,我认真的——另外,你不觉得reset也期待我们有这样的自主性吗?如果她也在为左右统和机构今后的事而犹豫不决——或许可以透露给她。那样的话,说不准她也会站在我们这边。”
“……从一开始,你是以什么为前提展开这种愚蠢妄想的?统和机构能发生什么?那样庞大的系统能出什么事?”
“你应该也隐约明白,基本方针在动摇,上级下达的命令不稳定——这表明了一件事。对,支配我们所有人的‘中枢’(axis)是不是要换成别的什么东西了?”
banker毫不迟疑说出了那个单词。
“——”
舞惟没有回应。
她不会轻易踏入那个单词的领域,正如优秀的士兵绝不会怀疑自己国家的体制。会那么想的只有反叛者或没法服从命令的无能者。
banker将舞惟的不回应视作无力反驳,他单方面说道:
“要想站在我们这边,当然是有条件的。就是把你来这里取的‘东西’交给我们,然后自己向reset报告‘没发现’。”
听见对方居高临下的劝诫语气,舞惟微微扬起嘴角——笑了。
“说得天花乱坠——说白了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拼命收集哪怕稍微有点用的东西。”
这番厚脸皮的话,令banker的眉毛痉挛紧蹙。
“……你好像还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你和我们的战力差距太明显了——我们有选择的余地,而你没有。杀掉你还是让你活下去,决定这个的终究是我们。”
从刚才开始,banker就一直用我们这个复数来自称。有同伴,并且是事实吧。她听别人说过,banker有个叫tobruk的搭档。不过,因为是自己安排的专用搭档,见过那人的同伴,都说那人不算和她水平相当的合成人——这类情况在独立行动的banker等暗杀者身上相当常见。
“你要看清事实啊,hornisse。听说那个bargain.wagen不久前也被反统和机构组织里一个叫gide的男人干掉了。统和机构明显在变弱。”
听了banker的话,舞惟表情顿时黯淡下来。
她早就听说了那件事,并且知道时毫不惊讶。尽管十分了解bargain.wagen.schwartz的强大和优秀,却并不意外。
(因为,这就是我们——无论谁何时死去都不奇怪的、战斗型合成人的宿命。)
她带着阴沉的表情说:
“——变弱的是你,banker。”
“……啊?”
“站在半途而废的立场上,动摇的不是系统,而是你自己。你承受不住了——所以才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我也根本不打算陪你做这种事。”
“……”
听见舞惟那带着异样冷漠的声音,浮现banker脸庞的比起愤怒,更多是困惑。
“……难得给你指了条明路,太遗憾了。没办法——抱着你的自尊去死吧。再见。”
就在banker说出口的瞬间。
舞惟突然一改平时的冷静态度。
“——不要……说这个。”
声音高亢而颤抖,像一个愤怒过头的孩子半哭半闹。
“不要——不要跟我说‘再见’……不许对我说这个词……!”
眼神骤变,表情像是陷入过度思虑,仿佛随时有可能跳楼自杀。
“能说再见的,只有我自己……不是什么家伙都可以!我不会原谅跟我说再见的家伙!”
支离破碎。那股激昂完全脱离了前后话题,不知其由来。
“——”
banker那边没反应了,大概判断被逼上绝路的舞惟已经失去理智了吧。实际上也只能这么认为。尽管如此,为等待向舞惟发出致命打击的间隙,他仍谨慎地再度消失。
公园里又恢复了只有风声回荡的寂静。
“……”
舞惟钻牛角尖的表情始终不变。
“那、那个——?”
一直站在一旁的志保战战兢兢地朝她搭话。
“刚才,对面好像和你嘀嘀咕咕的——在说话吗?你能听清那边的声音吗?你的声音我也听不大清——”
合成人之间试探对手音质进行的消音对话,身为普通人的志保是无法理解的。
舞惟阴沉的目光径直投向她。
“……”
仅用残存的左眼抬眸凝视。
志保浑身一颤。
那是不寻常的视线。
明明板着脸不高兴,却带着一阵异样的热度逼近——她以前也见过那种眼神。
和桥爪进一之前交往过的男人,好几次露出这样的眼神。那是受莫名的无底冲动驱使,完全不考虑其他事情,为欲求她的身体而迫近时的视线……将她紧紧缠绕——
“……”
舞惟缓缓逼近志保。
“怎、怎么?”
志保焦急地稍往后退了几步。
她的肩膀被用力抓住,强行箍紧。
“……应该是。”
舞惟嘟囔着不知所谓的话。
“绝对,应该是这样——”
然后,微微颤抖的身体和胸部靠拢志保,把她推倒,压在她身上。
“什、什么啊?!”
志保急了。在此期间,舞惟湿润潮红、微微颤抖的嘴唇,凑近志保的脖颈——
注:Dante 13世纪意大利诗人,现代意大利语奠基者及文艺复兴先驱者
《地狱篇》 Dante创作的长诗《神曲》第一部分,讲述以自己为主人公游历地狱的故事
高尔夫球场中为增加游戏难度,会特意设置沙坑之类的障碍
女炫 过去日本一类特殊职业称谓,指专门挑选女性卖入风俗行业场所的人
4.
“蝶一样起舞,蜂一样蜇刺。”
——Muhammad Ali
……第三次拜访<设施>,并没有多大意义。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冒出这股念头。她买了很多蛋糕前往拜访,碰巧当时孩子们在外出接受“调整”。
“那、那个——”
迎接她的男人貌似很困惑,因为从来没听说合成人会给孩子带蛋糕礼物之类的。她无奈地问:
“——这些东西,他们能消化吗?”
男人露出理解的表情。
“啊啊——当然。摄入高热量食品吗?我想不成问题。”
男人似乎自作主张地认为,这是执行任务所必要的条件。但当然没有那种任务。舞惟只好直接放下蛋糕,回去了。
然后,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她在那里遭遇了“战斗的本质”。
一踏入寂静的宅邸,舞惟就明显察觉到不寻常的事态。
室内漂浮的无疑是尸臭。
公寓里的大人散落各处,全员没了呼吸。不仅于此,还有别的尸体,舞惟对他们有印象。
(记得是——和我同期接受训练的合成人……)
也就是说,同期受训的好几人都死了。最奇怪的是,他们的死因各不一致。有人头被割开,有人胸口开了个洞,有人全身焦黑。变成了杀人方式展览会的样子。
不过——那么多尸体里一个孩子也没有。
难道是他们,造成了这场惨剧——不,不可能,他们应该还不具备能力。那究竟怎么回事——舞惟战栗的同时,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尸体和室内任何器具,一边准备暂时逃离现场。
“——你还挺谨慎啊?”
突然,背后传来声音。
吓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男人坐在刚刚还毫无动静的地方。是个皮肤苍白的矮个子男人,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若非这副眼神,应该更接近少年才对——但自他全身散发的气息,彻底将年幼的印象抹除。
“……是、是谁……?”
“本大爷吗?”
苍白男人露出渗人的笑容。
“本大爷是‘人形战斗兵器’。目的是要消灭你们这帮叫什么统和机构、除了块头大一无是处的俗不可耐的呆瓜。”
他用既像开玩笑又像完全发自内心的口吻,说着玩笑般的内容。舞惟知道这是谎言,这家伙不是合成人——舞惟凭感觉明白其中差异。怎么说呢——他身上没有同类的气味,不是统和机构的关联者——那么,是什么?
“是你杀了所有人吗……”
“更希望你能称为退治。”
“孩子们——怎么样了?”
面对舞惟的质问,男人放声大笑。
“这算什么说法?难道不是你们擅自掳走无辜的孩子,关在这种地方,想改造他们吗?而本大爷救了他们。你们是坏人,老子是正义的伙伴——坏人可不配说那话。”
被他呛声,舞惟一时语塞。没有反驳的余地。虽然孩子们确实无处可去——
这时,小个子男人用发现什么有趣东西似的眼神盯着她。
“你——拿的什么?”
他注意到舞惟手里的纸袋,里面是小熊和熊猫之类的布偶玩具。
“你干嘛带那种玩意儿来这里?”
“……”
舞惟陷入沉默。那副态度便是直接答案。
“嘿嘿,这样吗?少见的家伙——明明是合成人。”
他佩服道,但声音中全无善意。只是看透了舞惟的内心深处、连本人都不大明白的动机,站在优势立场,高高在上地发言而已。明明满口正义如何如何,却根本无所谓善恶。首先他就没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即便对手不是合成人,也会像这样全部杀光。
舞惟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想给那个男人一击——但千钧一发之际,鼻腔深处隐隐闻到一股混杂在周围弥漫尸臭中的粉尘味,她立即刹住攻击。
“很敏锐嘛。”
男人依旧一副笑嘻嘻的嘴脸。这栋住宅里充斥着像是厨房才会有的面粉颗粒。一旦她在这种环境下发动<acht.acht>,便会立刻起火,引发粉尘爆炸——而且根据室内情况,舞惟作为起火源将无法逃脱,男人身边可供抵挡的遮蔽物则要多少有多少。
(这个人——就是这样,把大家……)
直接利用敌手能力,一个一个杀死合成人的吗?
“要老子说,你们就是机器而已。空有能力,没有智慧——战斗这档事,可没天真到光靠蛮力就能解决——再怎么锻炼身体,也没有傻瓜会用身体撞停卡车。钻进去踩刹车,或者往路面撒油让它打滑撞墙就行。必要的不是力量——而是始终站在对方之上的‘意志’。不管看上去多么强大的对手,在心境上都绝对要占上风——绝对。懂吗?”
苍白男人用淡然的口吻喋喋不休,目光一刻也没移开舞惟。因为不清楚男人要做什么,舞惟也无法做出应对。这家伙仅凭言行举止就看穿了她的能力,她却对突破口毫无头绪。正如他所说——心境上处于“下位”了。
“……”
“我在问你懂不懂——你以为老子干嘛跟你解释这些?”
男人冷笑着,从靴子后跟慢悠悠地抽出一把小刀,举到眼前。然后:
“对了,你就是‘leb.wohl’吧?”
舞惟大吃一惊。这家伙怎么知道——趁她惊惶的间隙,男人向她扔出刀子。
速度并不快——舞惟毫不费力地避开了。刀子朝后方飞去。
下个瞬间,舞惟被刺中肩膀。从上面掉落的菜刀,深深地——掠过耳朵,插进肉身。
“——什……?!”
舞惟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菜刀上的线解释了这个简易陷阱……把刀丢出去是为了切断系在墙边吊着菜刀的线头。
等舞惟忍着疼痛站稳时——苍白男人已经从眼前消失了。
“……”
尽管如此,舞惟仍待在原地静静忍耐了一阵子,直到确认再没有任何动静。
孩子们的行踪始终不明,也没找到尸体。那个苍白男人简直就像hamelin(哈梅林)的吹笛手,他把他们带去了哪里——而且,那家伙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我?)
这件事成了舞惟解不开的谜团。
彼时的心情——一味地残留至今。
*
……志保的肌肤,直接感受到舞惟唇边泄出的温热吐息。
“唏……”
志保不由得呻吟起来。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块儿。
舞惟不停嘟囔着。
“……为什么要朝可乐罐开火……?难道是为了威吓、试射调整吗——不,不对……”
声音只是口中低语,志保听不见。
“……应该是有理由的……不直接攻击的理由——原因是。”
舞惟的嘴唇因低语而颤抖。从中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舐着志保的脖子。
“——呜。”
就在志保快被这妖异的气氛迷住时,舞惟敏感的舌头凭借味觉感知皮肤电势差找到了它。
一处贴在她脖子上、连本人都未曾注意的细微凸起。
她轻咬住志保的脖颈,揪下凸起。感觉就像被撕掉一层薄皮,志保倏地清晰过来。
这是一种能发送特殊信号的微型发信器,贴在与皮肤同色的极薄贴纸背面。
舞惟呸的一声把它吐到地上,立即踩扁。
“——诶……?”
志保一脸茫然。
舞惟没有向她说明,也没那个必要。只是在心中默默整理。
(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为什么banker会发现这个交接点?……前提弄错了,他事先根本不知道这里。不过是在跟踪志保时碰到了我——而且刚才的狙击并非刻意瞄准可乐罐,而是能瞄准的只有可乐罐——在能准确探明的范围内,只有递向志保的可乐罐——所以才。)
舞惟瞥了眼左手被炸飞的食指前端。
(递给志保罐头的时候,为何只有离她最近的部位被击中?因为志保身上有远距离攻击的标记。刚才干掉的目击者,之所以轰得不留痕迹,也是因为不连续胡乱射击就没法校准。明白原理后,也没啥大不了——)
舞惟站起身,直勾勾盯着志保。
“志保——你在这座公园里,和桥爪进一生前有过什么回忆吗?”
突然被这么问,志保哑口无言,但又立刻点头。眼前的舞惟有着刻不容缓的态度。
“嗯,是的——”
“你不用告诉我做了什么,告诉我具体在哪就行。”
语气平淡,反而让志保失去抵抗的力气。
她张嘴想要说明,却又说不清楚,只能生硬地摇头。
在此期间,舞惟并不着急。敌人随时可能对她发动必杀攻击,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刻,她仍只是等待着。
“呃,呃——”
志保终于开口。
那里是她和死去恋人第一次接吻、存在重要回忆的地方。
“所以……就在刚才和你说话的那里,那张长椅上面。”
听到这话,舞惟眉梢微皱。
“……所谓灯下黑吗?不过——还真麻烦。”
她刚耸了耸肩,两人藏身的混凝土雕塑就受到冲击,其中一部分化为乌有。轰炸开始了。连锁冲击下,雕塑被不断削去。
但舞惟毫无动摇,她告诫志保:
“听好,绝对不能出去。”
撂下这句后,她竟然——自己从隐蔽物后飞奔出去。
*
tobruk从最开始就受banker训练,战斗训练的内容也是对方的专属搭档作业。他的炮击型能力是缺陷品,射击时会全身麻痹、几乎无法跟准目标。在判明那个的时候就决定要处分的,但banker看中了他。
banker是眼力极佳的合成人,但欠缺威力。为弥补这一点,他让徒有威力却没法控制的tobruk代替自己进行攻击。成功了,两人成为优秀的拍档。
但——这只是就任务而言。
tobruk一直很讨厌banker,憎恶那套自以为是、亏我把你捡回来了的顽固“双亲”态度。执行任务时,总被随意差遣各种命令,从不知道自己在被逼迫着做什么。无法自主瞄准目标的他,只能按banker的指示炮击,如果进展不顺banker就会发火。即便被责骂,tobruk也只是照要求做,根本不明白做错了哪里。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任凭你使唤教训——)
这次任务中,tobruk依旧不知道自己在攻击什么。只是被带着东奔西跑,最后被命令去可以俯瞰海上公园的大楼顶层,便爬上禁止入内的楼顶,朝通信指示的方位攻击而已。至于那个方位有谁,他一无所知。
通信突然变得嘈杂。耳塞式耳机里传来banker不快的怒吼。
[你在干什么,开火!]
就算我在干什么,那不也是你要求的吗?虽然如此,他还是乖乖按照指示进行攻击。在两人之间,攻击的威力、方位、射击姿势等都有相应的符码详细规定,只要机械地遵循,基本不会失误。
连续开炮。从远处向下俯瞰,公园那边升起爆炎。这是他看过许多次的光景。
对他而言,那些都是别人的风景。对面有谁死掉吗?被轰飞杀害了吗?是孩子还是大人吗?是男人还是女人吗——完全不去关心。无所谓,也无能为力。明明是自己下的手,却认为与己无关。不论何时,战斗总在自己之外随意进行,自己并无过错——他时常这么想。
但这次总觉得很奇怪。短暂的寂静后,banker突然用急迫的语气大吼:
[——快逃!]
(——哈?)
这是什么意思?快逃是指?本来tobruk就处于安全区域,为什么要——正疑惑时,tobruk发现了。
那是第一次看到。他迄今为止都做了什么,一切的意义尽在其中。尽管从不去看,也不愿去看——他仍幡然醒悟。
(啊啊——是吗?)
tobruk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接受了。
(这就是战斗——彼此厮杀吗——)
当tobruk第一眼看到“敌人”的身影,他便被当场击杀。
*
banker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他想。
那个女人志保身上的发信器——昨晚潜入她家,趁她睡着贴在喉咙上——被看穿了,于是banker不得已决定将她们集中处置,并向tobruk发送这道指令。原本因为志保有可能知晓sean.freen藏匿物品的线索,并不想连她也杀掉,但没办法了。
可攻击刚开始,异变就发生了。目标hornisse从做为隐蔽物的混凝土雕塑后跃出。
(干什么——她想去哪儿?)
这座公园已经没有其他可供藏身的地方了。是想一击决胜吗?但就算知道炮击的tobruk的位置,右眼失明的hornisse也没法准确把握距离,开炮也打不中——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hornisse边跑边做出更离奇的行为。
她揪住刺进右眼的碎片,一口气——连同溃烂的右眼一并拔出。远处监视状况的banker能清楚看到视神经被拉扯外露。
(——什……?)
banker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总之很危险……!
(那家伙想干啥——?)
他通知tobruk朝她奔跑的方向继续施加炮击。
二者于舞惟最初坐的长椅处交错。她的身影被爆炎覆盖,看不清了。
(成功了——吗?)
banker放松下来,但那张脸又立刻紧绷。
爆炸的烟尘散去后,舞惟别说尸体,连碎片都没留下。毫无保留轰散了吗——banker还没脑残到这种程度。
(消失——逃走了?但是,在哪儿……)
在这片只有长椅、视野开阔的公园里,她的藏身之所在哪……他盯着那个位置,表情逐渐僵硬。
长椅被炸飞的地点刻着炮击痕迹,相比其他类似痕迹要宽阔许多。这是tobruk的炮击难以企及的规模。
“……嘁!”
意识到这一点时,banker呼叫tobruk快逃,却为时已晚。
咚,冲击音从可以俯视公园的大楼那边传来。tobruk所在的楼顶遭受炮击灰飞烟灭。
是hornisse的<acht.acht>。
banker脸上贴着惊愕的表情,视线转向那头——空中。
hornisse就在那儿。
朝地面开火,使自己的身体乘着风暴腾空而起。
可是,凭单眼应该无法瞄准——banker不由凝望她的身影,然后——哑然了。
她又长出一只崭新的眼睛。banker优秀的视力使他注意到,那只眼睛呈现出与左眼不同的瞳色。
(难道——那家伙来这里取的“物品”是——)
具体是什么,他也没准确掌握。仅仅知道那是用于强化合成人的某种素材——该不会……
(原来是要更换更优秀的“眼球”吗——)
那时候,他应该还没理清状况吧。否则只要挤出哪怕一秒钟的余裕,就该在发现久岚舞惟空中的身影前逃离现场才对。
然而,当发现舞惟凌空的瞬间,他已经绝对处于舞惟“下方”的位置。
舞惟的嘴唇动了动。不知banker是否看到它以“再见”的口型抿动——几乎与此同时的下一瞬,<acht.acht>一击将banker整个身体撕扯得支离破碎。
注:Muhammad Ali 美国著名拳击运动员,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豪言“I’m gonna float like a butterfly and sting like a bee”
5.
“……只有‘再见’才是人生。”
——井伏鳟二《除厄诗集》
舞惟被神秘的苍白男人放过,从被破坏的<设施>撤离后,等待她的是个名叫katyusha的少女模样合成人。那家伙是其他合成人所厌恶的“监事”,据说此次事件的善后工作由她负责。
“他为什么不杀你呢?”
听过陈述后,katyusha立即提问。舞惟也因为不知道而苦恼,默不作答。katyusha更加不客气地盯着舞惟。
“——话说回来,你去那座<设施>到底是做什么?没有那方面的任务吧?”
“……因为我个人对一位孩子很感兴趣,想去看看他的近况。”
虽然这是真的,但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何要在意那个紧抱住她的老鼠模样的孩子,以致回答显得含糊不清。
“关心,是吗——?”
katyusha露出一副冷笑的神情:
“什么来着,据说你对他自称‘leb.wohl’?报告书上这么写着。”
说出口的瞬间,舞惟不由感到血压飙升。
“不对——我没自称,是他自愿这么叫。”
忍不住用强硬的语气纠正。竭尽全力不去殴打对方。katyusha笑嘻嘻地望着她,完全看不出是在认真调查。
“不——奇怪的地方还有很多。本来那个<设施>的事为什么会透露出去也不清楚,虽说是泄露了一些情报啦。而且派去摸清危险程度的人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语气很干脆,舞惟一时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很快就领悟了其中含义。
“……你说什么?你——事先就知道情报泄露了吗?”
明知那里可能有埋伏,却还让和她同期的合成人前往,然后——让他们死掉?
“那又怎样?”
katyusha泰然自若,那副样子让舞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
“你对大家见死不救吗……?”
话音刚落,katyusha先是一愣,紧跟着哈哈大笑。
“还以为要说什么呢——嘛,也可以这么说。确实是派他们去踩雷了,毕竟没有需要特意救助他们的理由。他们和你不同,也算不上多优秀。”
那种满不在乎的无情,某种意义上很像那个苍白男人,同时也象征着统和机构对世界所采取的姿态。敌对者们,不知不觉就会变得相似。
“……”
舞惟陷入沉默。非常不舒服的感觉缠在身上挥之不去。
那时的她已经明白,那种讨厌的感觉会一直纠缠到死为止。那是对战斗的厌恶、对敌人的厌恶、对所谓伙伴的厌恶,最重要的是——对自己活着的厌恶。
*
——舞惟并不俱备空中飞翔的特殊能力,跃向天空之后,就只剩坠落。她坠落了,又一头栽进公园的短木丛中。
但这次没必要装死,立刻爬起来。
然后注视自己的左手。原本就受损的部位强行经受三发炮击,已经外貌全非、破烂不堪。烧焦的手掌上不带一根手指,仅有几根筋垂落。
“……”
必须配上新的手腕。她把残肢揣进口袋藏好,用右手触摸勉强粘上的眼球。本来是被指示给琥依戴上的,说是为bullethead开发的远距离瞄准用具,但既然舞惟戴上,活体组织就已经适应她,不能移植给别人了。眼球有两枚,可光是取下藏在长椅后的其中一枚连接视神经就已用尽全力,剩下的一枚早轰碎了。
(……解释起来好像很辛苦啊——)
这场战斗的善后工作也很麻烦吧。舞惟无奈地叹气。
这时,志保战战兢兢地接近。
“那、那个——”
被搭话的舞惟头也不回,直接无视离开。
志保慌忙跟上。于是舞惟用冰冷的语气说道:
“桥爪进一为了不连累你所做的努力——总不至于白费吧?”
志保全身颤抖,呆立原地。
志保应该也明白,不能再深究了。即便那样做,前方也一无所有——普通人只要踏入一步,等待着的就是展开无情斗争的世界——所以志保已经无法再往前了。
舞惟就那样离开。尽管如此,志保最后还是朝舞惟呼喊。
“所以——你是救了我吧?替进一报仇了吧?”
哪怕一下也好,至少让她确信这段异常无情的时间,是为了使人生更有意义而拼命的努力吧。
“……”
舞惟没有回答。
她知道,就算说出真相也无济于事。banker他们的确在盯梢sean.freen……但他们没杀志保,可见也没有杀害sean.freen的动机。因为一旦他死亡,就无法获得任何线索。
桥爪进一果然是自杀了吧,理由简单明了。
(sean.freen他,应该是对战斗疲惫了……)
当他发现背地里盯上自己的人同为统和机构成员时,心中的弦一定断掉了。若是对本就没有伪装意义的女友动了情的家伙,这也难怪——要告诉她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杀死恋人的正是与志保度过的温暖时光——
(……毫无意义。)
所以舞惟选择无言离去。但她也未考虑到,作为统和机构的成员,此类情况下应该将目击者统统处理,志保不可以活下去。没能意识到身为战士不够决绝的一面。
那个时刻,还没有——
舞惟为了回归当前任务——监视古猎邦夫和琥依这对年轻夫妇的工作,走在通往他们公寓的路上。
琥依已经接到等着更换眼球的通知,必须直接找她说明计划变更。但时间比预定中晚了很多。
(大概已经来不及了吧——)
这么想着,和预料的一样,在她前进的道路前方,出现了同样踏上归途的邦夫的身影。这个男人下班后几乎不绕远路,总是直接返回新婚妻子等候的家。
她叹了口气,随即朝邦夫喊:
“——大哥!”
那是编造出的、伪装明亮的声调。他回过头。
“哎,舞惟,你刚从学校回来吗?”
“嗯嗯,我想去看姐姐——可是,好像来晚了,打扰了吗?”
她恶作剧似地说。邦夫温柔地说,没有的事。
舞惟在心底想,真是个一如既往天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能感知任何人的敌意——不过连舞惟沾满鲜血的本性都看不出,所以不足为虑吧。
要不要告诉他,左手一直插在兜里的理由,是因为前端被炸飞、变得七零八落?舞惟胡思乱想着。甚至想,要不要展示惨不忍睹的创伤,看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是想想而已。
那样做的话任务就泡汤了。
但邦夫只要认真注视舞惟的脸,就会发现左右双眼的瞳色有微妙不同。舞惟对邦夫没来由地眨眼,说,你看,仔细看。邦夫困惑地眨着眼睛。有什么好为难的?舞惟在心中嘲笑。
她明白她的心被刺痛了。刚才那场死斗的余韵、那种不彻底无情就活不下去的凶暴情绪的残渣,怎么也抹消不掉。
“喂,大哥——”
回过神来,她已经脱口而出,提及了那片土地的名称。
“——你知道那里怎么说‘再见’吗?”
自己也不知道干嘛要问这个。
“诶?”
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邦夫似乎很困惑。但舞惟自己也感到心跳突然加速。
如果——那个单词从他嘴里蹦出来,自己会怎样呢?这也是她无法控制的愤怒开关。想必自己一定会抑制不住躁动的情绪,怒吼道别在我面前说这个词。
那样的话,在这个男人面前扮演的假面就会剥落,暴露出她本来的杀人犯面孔吗?自己是这么希望的吗——就在舞惟觉得都无所谓时,邦夫开口了。
“呃——是auf.wiedersehen吗?”
他毫无自信地说。
舞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片茫然。她想说那是“下次再见面吧”的意思,却说不出那么具体的话。
终于——脸上表情褪去,不由扑哧一声笑起来。
“啊哈、哈哈、啊哈哈——”
她面无表情地笑了。只能如此。到头来,自己总是这样半途而废,一想到这儿,虽然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却仍旧笑个不停。
“……?”
邦夫不明所以,一脸怀疑是不是自己说了蠢话。
两人并排行进,不久就看到邦夫住的公寓了。舞惟看见琥依正从其中一扇窗户里张望这边。
琥依脸上写满了困惑,大概在想舞惟和邦夫怎么一块儿回来,而且舞惟的样子也很奇怪。但舞惟既没威胁她,也没逼她安静,只是——朝她挥了挥手,用那只平安无恙的手。
“When Hornet Says LEB’WOHL” closed
注:井伏鳟二 日本近代新兴艺术派作家
《除厄诗集》 1937年出版,全篇主要由井伏鳟二的自创诗与翻译的汉诗组成,本节引言原内容为汉诗《劝酒》中的“人生足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