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汝的慈爱让我们去死。”
——摘自Johann S Bach《Cantata第二十二号》
1.
我见过人心崩溃的瞬间。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当时的经验成为我认知的核心。那便是:
(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靠的。)
是的,一切都在天秤上摇摆不定,有人上升有人下降。仅此而已。
我叫katyusha,这名字挺奇怪。根据地方不同,既古老又常见,很久以前甚至成为流行歌曲的标题。katyusha惹人怜爱,但离别令人痛苦——是吧?实在无聊。不过,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也有一个好听的由来。
先不提这事——讲讲我的工作吧。
我是鉴定师,平日里凭眼力下判断过活的角色。鉴定什么呢?
“嘛,是生命吧。杀掉谁,让谁活下去——决定它们就是我的工作。”
我这么解释道,眼前的男人战战兢兢:
“是、是——生命吗……”
他垂下眼睛,伸手想拿桌上的咖啡杯,弄出咣当的巨响。
地点并非什么秘密地下室,就是平常的咖啡厅。周围有客人,但谁也不会倾听别人谈话,所以我能一脸若无其事地谈论重要得不得了的事。这是构成统和机构的根基。
“你难道以为是凭自己的意志活下去的吗?”
我这么说道。男人一脸惊讶。
“那、那是什么意思?”
语气发生微妙变化。从刚才开始,这家伙虽然在和长辈打交道,讲话却总冒冒失失的。我提醒好几次要表达敬意,可他根本不改。老实说相当烦躁,不过没办法,毕竟我的外表怎么看都是十岁左右的少女。但也不想告诉他实际年龄,反正说了也不会相信。在我眼里你父母也只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哦,说这种话对方只会一头雾水吧。
“所以啊——现在的你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而活吗——我是问你这个问题。嗯?为什么?”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
男人心神不宁地望着我。
“比方说——你现在是为了爱情才在这种地方与我会面——能清楚回答爱上她的理由吗?能说那是凭自己的意志做出的决定吗?可以吗?”
我嬉笑着说。
“相遇决定了命运,而相遇本身又不是你决定的——不是吗?”
“不、不,那是——但是。”
“是啊,比方说在聚会上找女人,从中开始恋爱的话,可以认为是经过计算做出的选择,但那时接触的人、以及你对她的印象,能说一切都由自己控制吗?连自己的感情也?”
“呃,呃——”
“不,说到底,人为何要对他人产生好恶呢?明明是纠纷的根源——你不觉得,没有喜欢这种感情,生活才会安稳吗?”
“……”
被我追问,男人沉默了。
“人是随波逐流的。韭泽先生,人生就像跷跷板一样。在选择间摇摆不定、忽上忽下——世界早已定型,你们不过在其中晃荡罢了。”
听了我的话,眼前的男人韭泽贤次脸色发青。大概因为我感到不舒服吧,无所谓,又不是想让这家伙喜欢。
尽管如此,话题还得继续下去,于是我用有点迷糊的语调让步:
“嘛,这一点我也没差。我们合成人业界也是如此。”
“业、业界——”
“不管多么庞大的组织,说到底都是一样的。我们统和机构,和那边的便利店没啥区别,仅仅是一项事业——所以你也不必那么害怕。”
“哈、哈……”
韭泽一副难以置信、疑神疑鬼的表情。这样的面孔见过很多次了。
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类面容的极致——再没有比那位更擅长一脸不快的人了,所以记得很清楚。
(真的,那家伙有好多张赌气的表情啊——那个“百面相”的pearl。)
“你当真明白了?这么快?”
那时的pearl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我。
“是啊。”
“不——可是……”
pearl怎么也无法理解。
“所以——当别人说你不是人的时候,你完全不在乎吗?”
“有什么好烦恼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是人类还是合成人,自己就是自己。”
听我这样讲,pearl带着怀疑的眼神:
“……这样吗?”
那是我和合成人pearl组队工作时候的事。
任务是暗杀。统和机构有时会为了故意引发社会混乱、在空白中植入自己的影响力而随机杀人。
我们埋伏着。
据说即将来到现场被杀的女人,是某个权势者的妻子,擅长拍丈夫马屁令他出人头地。所以只要她不在了,那人就会摇摇欲坠。不太清楚,也不想知道。其实我们一无所知。
让我杀我就杀。我们,不,我完全不在乎。
至于这个pearl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那么,pearl,你动摇吗?”
“呃?”
“当你得知自己是合成人的时候,是不是感觉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我反问,pearl一脸不悦地瞪着我:
“——看来你很有自信啊。”
因为长相像小孩,人们总有轻视我的倾向,所以当明白外表和内在有差距时,常会招致不必要的反感。但我不在乎这些。
“你最初的记忆是什么?pearl小姐,你懂事的时候,以为自己是人类吗?”
“……”
pearl没回话。不回答这种情况下便是回答。她是被“饲育”的。那是合成人之间使用的隐语,简言之,作为专门针对需要普通人的感性以执行潜入工作等任务的人的训练课程之一,由普通人养父母从一定程度上抚养长大。一门让合成人变得多少有“人情味”的情操教育。
我是没接受过那种东西。仅做破坏用途的我没那必要。
“pearl小姐,你还记得自己的父母吗?”
“……”
pearl不做回应,明明是自己主动抛出的话题。这种时候我并不气恼。
只觉得有趣。
“噢噢,是你亲手杀的吧?那是第一次任务吗?应该很在意。”
说完我咯咯笑个不停。pearl依旧满脸不悦一言不发。对还是错,我懒得确认。反正只要我有这种见解,这女人便会感到不快,光这点就足够有趣了。
“弑亲啊,你。真恐怖,你竟敢杀死自己的上位者,不久就会说要推翻统和机构吧?”
我絮絮叨叨纠缠着pearl。
pearl一味沉默,我边笑边拿更加严厉的话语责备她。可没一会儿,pearl咕哝了一句:
“……嗯,你是通过这种方式保持平衡啊。”
我猝不及防,一时发愣:
“……哈?你说啥?”
反问道。这时,pearl突然将严厉的目光转向监视方向。
“……目标出现了。行动。”
说罢起身,我也只能配合,话题就此暧昧结束。
……唉,和pearl的赌气面孔相比较,这韭泽不可否认给人一种温吞的印象。
“可是,真的没问题吗……”
视线飘忽不定,说着不靠谱的话。虽说是统和机构成员之一,终归是无能的庸才。我也和其他合成人一样,参与MPLS搜索任务(应该说,没人可以免除这一基本任务,哪怕多没用的家伙。毕竟这才是统和机构的最大目的),韭泽做为协助者,主要负责告密。这家伙是为了发现可疑分子向我报告的众多雇佣人员之一。他利用父母的钱和关系,干着模仿人才派遣公司的事。替注册会员介绍一些有地位但不赚钱的高级体育俱乐部之流的文职工作——嘛,就是给那些闲得发慌的小富人、游手好闲的无业小鬼们提供适当的打发时间,这工作实在称得上无聊。
但正因是这样的工作,才能获得许多不特定的、长期宅在家里的人群信息。说不定其中就包括持有特殊能力而躲起来的MPLS——当我在挖角好了。
MPLS。那是觉醒了超越物理法则自然真理的特殊能力,对现存人类构成威胁的天敌。将其狩猎并抹杀,乃是统和机构的全体使命——虽然麻烦,但命令如此也没办法。
不过丝毫没有取得成果,老实说我无所谓。三天前把人定期叫来,见他举止实在可疑,便稍微恐吓一番,没成想他竟供出意料外的话。
“有没有问题,谁也说不准吧。”
我用轻松的语调对紧张的对面说道。
“话说回来,这世界上哪有可保证的事?不管是统和机构还是别的什么,到处都一样。世上没有不起火的地方——所以。”
我凑拢吸管嘬了口桌上的橙汁,做出如下发言:
“对我们要做的事,也不必那么内疚。这不是背叛什么的,只是保险——助你心爱的MPLS一臂之力,是吧?”
……重申一遍,对危险的MPLS进行探索、抹杀乃是构成统和机构的根基。
嗯嗯,这是很不得了的叛逆行为,有什么问题吗?
注:Johann S Bach 德国著名作曲家、演奏家,毕生创作了包括管风琴曲与Cantata在内的诸多音乐作品
《Cantata第二十二号》 由Johann S Bach创作的众多Cantata之一。Cantata是一类音乐体裁,通常是由多个乐章组成的短小乐曲,特点是以合唱为主,歌词内容多为爱情、自然、神话等主题
1914年剧作家岛村抱月将俄国小说《复活》搬上舞台。上文中katyusha提到的歌词出自剧目插曲《Katyusha之歌》,由岛村抱月和作词家相马御风共同作词、中山晋平作曲
2.
说起来,在我上面的人,应该算做上司吧?统和机构没有明确的阶层,所以不能明言,反正就是比我更厉害的家伙limit和reset。事情的开端始于我完全联络不上那对双胞胎姐妹。
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但对我来说,向自己发号施令的人音讯全无是件非常糟糕困扰的事。再怎么想,我在统和机构当中都算做着一份肮脏工作,可以说是监视同伴揭发失策,可以说是风纪委员、人事科长,总之是个招人嫌的角色。战败国最悲惨的人是谁呢?答案是那个国家的宪兵。因为被自己人的士兵们怨恨着,遭袭击也无人援救——我正是那样的溃败宪兵。
如果统和机构即将分崩离析,我就无处可去了。我本身是个永远长不大、只能保持孩童体格的合成人,与正常社会生活无缘的生物,没有依靠便无法生存。
统和机构的上层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想知道。那关乎世界的秘密,我绝对不想和这么可怕的事扯上关系。但倘若统和机构会在不久的将来消失,我就——
“……我们必须采取对策。明白吗?”
听我这么说,韭泽的表情更加不安了。
“可、可是。”
“嗯,没关系吗?干脆把你重要女友的事,告知给统和机构里的别人?我确实跟reset联系不上,但也不是没其他认识的人。”
“哎,不——那样就麻烦了……”
“那就只能继续了。统和机构究竟在与什么战斗,虽说确切情况不得而知,总之我会站在‘这边’努力设法活下去。得亏接触到你的‘女友’这一绝佳纽带——能在这种时机碰上MPLS,我可真走运,当然你们也是——正缺统和机构的活动情报吧?把我当作盟友,就等于得到一百万盟友哦?真的。”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人生中少有的大事,态度却漫不经心,敷衍地像在谈论些无关紧要的套话。
如果我所言非虚,统和机构算是“输掉”了。虽不清楚系统究竟维系了多久,但在这段漫长岁月里努力工作的人们眼中,这是无法容忍的行径吧。但:
(对我而言,一切都无所谓。)
光是活着就已竭尽全力。
而眼前的男人比那些事还要愚蠢。
“可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会怎样?”
“那就只有战斗了。”
“能赢吗?”
听他一本正经这么说,我忍不住“啊哈”一声笑出来。
韭泽愣住了,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笑。于是我向他解释。
“所谓的赢,是要做到什么程度?就算杀掉一两个追兵,我想也不算胜利吧。全部杀光?这实在不现实。如果你想赢不想输,就得从一开始极力避免战斗,不要一味对抗,也千万别想着暴露就无计可施。”
当然我对胜负也不感兴趣。
“是、是啊——不过。”
韭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接着提问。
“比如说,都有些什么人?合成人——到底有多强大?”
这问题实在太蠢了,但姑且还是决定回答。
“对了,据我所知,那些杀手中我最‘不想和这家伙战斗’的就是eugene了。那家伙很可怕——”
“……”
eugene直勾勾地盯着我。
话虽如此,他的视线毫无力量。压迫感为零。但也并非胆怯。总之眼神缺乏“色彩”,就跟照相机镜头似的正对着我。
“呃——通用名是天色优,没错吧?”
“……”
eugene没回答我。不否定意味着肯定。
这家伙似乎是名优秀的清理师。至今没有过任务失败或留下纠纷的迹象。什么都能毫无痕迹地抹除。
……因为过于出色了,命我进行鉴定。概括地说,目标被不留尸首地全部消灭,以致于是否真正完成任务也弄得暧昧不清。
“嗯……”
我觉得很棘手,想着必须获取具体的反馈,于是决定找他谈话。
eugene外观上是个少年。
十四五岁——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高中男生,给人线条纤细的印象。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会看作是温柔的男孩子吧。
(——应该说,哪怕知道真相的我也只能这么想……)
比起合成人的名字eugene,其实天色优这个普通名字更贴切。
这样来看,确实会让人担心是否有真正完成任务。
“你想知道什么?”
eugene用平静的口气反问我。
“诶?不——”
“如果你想证明我在欺骗大家,问我问题也没意义,不是吗?”
非常沉稳的声音。然而听到声音的我感到背脊一阵寒凉。
(……怎么回事?)
声音里好像欠缺了什么。那是任何人、甚至合成人都该有的东西,但这个少年却没有。
“不是的——并没有人认为你在欺骗我们。任何立场的人都要接受这类检查,我也接受过。”
这是真话。我总是处于被reset或limit鉴定的立场。
“——”
eugene面无表情地盯着如此辩解的我。过了一会儿,他唇间勾起微笑,用感慨的语气说:
“嗯——可是,你不行啊。”
“……诶?”
“你杀不了我。”
他的声音依旧缺乏力量。
“……”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呆住。状况颠倒了。这不成了是我在被鉴定吗?
“——什么意思?”
“不,就是这意思。你可能比我还弱。”
看那副模样,不像是瞧不起我。只是因为那么感觉,便顺口而出——仅此而已。
“……我并不弱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点生气,试着回驳。但是eugene仍然微笑着说:
“至少在你看来,我很强吧?或者很懂杀人,虽说是在这种场合。”
口吻中带了点自暴自弃。
“貌似是很擅长呢。”
我略显讽刺道。eugene说:
“嗯,非常。”
不知为何那张脸竟莫名有些悲伤。纤细的肩膀看上去很脆弱,像要摔碎一般。
“……”
说实话,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少年,有种心理上的厌恶。
(干脆杀了他算了。)
心想。报告怎么弄都行。这家伙不正当行为的证据,似乎可以编造出很多——我正想着,eugene突然说:
“——射程虽然长,但不稳定,瞄准也不精确。暂时远离比较好——但在此期间,你又会跟丢我吧?”
这句话对其他人来说根本莫名其妙,可对我却如同被刺穿心脏。
(怎——怎么会……?)
这家伙怎么知道我的战斗能力“organ”的弱点?谁告密的?怎么可能?大多数人应该都不知晓我的能力——难道说,从刚才……
“嗯,刚才已经看出来了——很简单。你有浅坐在椅子上的习惯吧?所以那具矮小的身体才显得不稳定。为什么呢,因为你必须在关键时刻快速起身、跳向后方拉开间距。可见能力不是炮击型就是轰炸型。一旦被我这类格斗型纳入攻击范围,就相当危险了——这种警戒心表现在姿势上。”
他冷淡地说。我无法反驳,因为实情就是那样。
“我只要说没见过你就可以了。而你大概会被当成潜逃者——如何?这样也要做吗?”
“……我并没有真的想攻击你。”
我撒谎道。既然杀气被读懂,对方本应听不进去借口。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装糊涂。
“也是——这么办更好。”
eugene深知这点,点头同意。
这人——并非是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敷衍了事的温和。要把敌人杀到何种程度,得有个基准——把对自己不利的事物全部抹杀就好吗?大致上——应当划一道分界线。
在eugene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杀掉的敌人,还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世界上游荡的“有点危险”程度的玩意儿——
“不这么做的话,我们就得没完没了。”
“……”
我想杀死所有看不顺眼的人,但那是不可能的。在这方面,eugene和我一样。
见我沉默不语,eugene又问:
“你——有自己受保护的意识吗?”
“哈?”
听到这样唐突奇怪的话,我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不光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被别人抱怨的道理,怎么说呢——想着‘不想被这样子杀掉’,以此作为心中支柱,少了它便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那种东西你有吗?好歹我们双方对于统和机构都没那种意识,对吧——”
这时,eugene露出奇怪的眼神。
什么啊——那是复杂而难以说明的眼神,仿佛在注视非常遥远的事物,又仿佛在触及无比亲近的事物——透过我,投向别人,投向人们……
“……想说什么?”
“不,没——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eugene的表情从一开始就不带变化。他依然是面带平静微笑、成熟稳重的少年。
“……”
此刻,我清楚地理解了。
这家伙在隐瞒什么。
不知是有关统和机构的事,还是另外的事,总而言之,这家伙心里怀有某种内疚。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不是针对我的。这家伙压根没把我当回事。
不单因为他比我强,或者因为他能轻易将我杀死,而是:
(因为——现在不是时候吧?)
这个eugene,不——那必定是天色优的层面——他有不能输的理由。
办不到。
我认输了,从内心对这家伙的判定中逃脱了。我鉴定不了这家伙。
(当然,这种事也不可能向上级报告——)
谁会透露自己无能时的窘境呢?
“嘛——我大概知道了,大致就这样吧。”
我随口一说,eugene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你知道什么了?”
略微吃惊地问。那张脸看上去果然只是个温柔的男孩。我微笑着,并不作答。
“——那就是我见过最可怕的对手,怎样?”
韭泽听完我的说明,面露为难的神色。
“不——你问怎样?并没有和那人实际发生战斗吧?”
“战斗的话,我早死了。”
连这种事都不明白吗?这个蠢货。
“哈啊……”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很弱?”
“不、不——没那回事……”
嘴上那么说,那双眼睛明显有这么想。虽然依旧很生气,不过算了,这种程度就放过他。只是一种没啥大不了的焦躁而已,根本用不着杀。
而且,我在这里应当应对的既不是愤怒,也不是自尊。别的事儿更要紧。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再说,没必要确认我强不强吧?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的女友接受我真心想帮助你们,那与我的强弱无关。”
“啊、啊——也是,不过……”
之所以从这家伙身上打听到那个“女友”的事,也是因为他在我面前举止可疑,于是追问是否有隐瞒,结果才知道都已经半化做她的钓竿了。察觉有敌人盯上并监视自己的同类MPLS,因而试探着接近可疑的韭泽。并且,作为统和机构成员的我也成功上钩了。
但对方当然不信任我,就算说要帮忙也不肯轻易接受吧。感到不好意思、做出让步的应该是我,所以我才像现在这样按对方的意思特意前来。
注:katyusha把韭泽贤次比作“钓竿”,这里的原文是“差し金”,本意指日本歌舞伎表演中牵引蝴蝶、鸟等道具所使用的一端带铁丝的涂黑细竹竿,常被引申出“教唆、指使”之意
3.
“你有把我的事跟她说清楚吗?我和上级没法联络,情况很不妙。”
“嗯,已经说了……但是美空非常慎重。”
岸边美空,就是那个问题“女友”的名字。嘛,反正是假名吧。
“不过她也没打算一直怀疑你。她还说作为证据,可以向你说明她的特殊‘力量’。”
岸边美空的MPLS能力——似乎是能感知人对人的敌意。那并非依赖直觉或感受性一类的词语说明,而是倚仗清晰感应到的形象。她给它命名<swordfish>,能猜到本人怎么想的。
在她看来,世界就像座塞满带刺鱼儿的水族馆,被关在水槽内的敌意们因无处可去而游荡逡巡——并且几乎所有MPLS都不光可以感受特别的东西,也会对此施加某种影响,想必她也能利用他人敌意、使之产生意想不到的力量吧。例如——肯定能把敌意作为“武器”使用——将陌生人的敌意发泄到完全不相干的人身上、摧毁他们的精神等等。最重要的是:
(那样的话,应该能立刻察觉对自己产生攻击意识的家伙——敌人吧。)
这能力恐怕比什么都厉害。压根不会遭遇偷袭,担心的只有事故与疾病,大概是这种感觉。没错,危险程度应该在A级,是绝不能放过的对象。
不过嘛,现在这些都无所谓。
“我说,你怎么跟她认识的,详细情况可以问下吗?”
我想大致了解一番即将见面的岸边美空,便问韭泽。
“啊?不——所以我是和她联谊……”
“所以我才问你联谊的事,以及之后的发展。”
“诶,呃——真难为情啊……”
韭泽说着,因为恶心的事情而脸红,扭扭捏捏地害羞起来。
“美空——她和别的姑娘完全不同,闪闪发光——一开始就找我说话。”
喂喂?这家伙用手指头在桌上画起了“圈”?想不到真有会干这种事的家伙。
“她很细心,很温柔,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眼睛散发出光辉。看着他的眼神,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这种眼型的人,我还见过另外一个。我也在鉴定那些能力稍差的合成人,判断他们该活还是该杀。并非全员处决,其中也有几个能找出有效的利用方式,对——那货就是其中之一。
概括说吧,那货简直骨瘦如柴。脖子、躯干、手脚都像铁丝一样纤细。
“您、您好……”
他战战兢兢地抬眼,仰视着比自己矮很多的我。
“……所以,能力是释放电击啰?”
“是、是……但太弱了……”
“电啊。”
我不客气地盯着驼背男人,评估起他的身价。这么瘦,一定是营养摄取有先天缺陷吧。无论吃下多少,身体都没法顺利摄入能量。但人还活着,可见不是完全不能吸收。
“电不是有各种用途吗?”
“这样吗?但真的只能放出一点。”
“也不需要特别强吧。”
听我这么说,诶?那货面露惊讶。我接着点了点头:
“任何事物都有其相应价值,这世上不存在完全没用的东西。譬如我虽然像个小孩,照样活得很体面。你一定也拥有独属你的优秀才能尚未唤醒,绝对。”
那货的表情一时凝固,又立刻两眼放光。
“是吗……听你这么讲,我也有这种感觉了。”
“对对,要对自己更自信。”
其实我当时压根没那种想法,只是想拿这货尝试自己的某个点子。
“先给你起名好了,还没决定代号吧?”
“好、好的,请多关照。”
“那就——”
装作很苦恼的样子,实际上早已决定好了。以前我就在考虑这事。
“spooky.electric。”
“spoo……呃?”
“如果嫌太长不好用,就简称spooky.E吧。从今天起,它就是你的名字了。”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非常感谢。”
spooky.E仰望着我,那对满是憧憬与信赖的眼球闪闪发亮。
对——很像。韭泽描述岸边美空时的眼睛,和那时spooky.E的眼睛简直一模一致。
“她很,怎么说呢——很温暖。懂得考虑别人的心情,没有比她更温柔的人了。”
表情真挚地诉说着。
“她确实拥有与众不同的力量,但这与她无关。美空就是美空。”
一把年纪的大人,却一副少年谈论邻家漂亮姐姐的脸色。
(唉——怎么想都觉得。)
我望着菲泽幸福的面容,感慨万千。
(你被骗了吧,这。纯粹是被利用了。)
女人骗男人还算正常,但这类情形更加恶劣。把秘密告诉他,说已经毫无隐瞒,却仍然在利用这个秘密。
被告知真相,某种意义上比被隐瞒更可怕,但这家伙完全没意识到这点。
而一旦深陷其中,就为时过晚了。
看着韭泽天真无邪的面孔,我又联想起spooky.E。
当那货觉醒才能时,当他真切地感受到真相时,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啊。
当时,那货面前躺着十名男女。全员茫然地遥望空无一物的虚空,眼神中缺乏感情、不带任何光彩。嘴里淌着口水,一半以上失禁。对此没人抱怨。
除了我。
“臭死了——还没收拾好吗,真叫人头疼啊。”
听见我说话,坐在地上的spooky.E茫然转向这边。
“……”
也是一脸迷茫。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带有一种光芒。
那是愤怒。这货现在很生气,很不高兴。
“所以,如何?决定了吗?杀哪个,留下哪个?”
我看着躺地上的那群家伙,问spooky.E。
“……”
spooky.E没有立即回答,他把目光转向既不是我、也不是他们、而是无意义的别处,随后恶狠狠地说:
“……无所谓吧。”
要问那货为何这副眼神,是因为我把他带来了这座收容站。
这儿是某大国拘押拷问不能公开的政治犯和恐怖分子的地方。虽不是统和机构的设施,却是受统和机构巨大影响的场所。
同样的地点有好几处,这儿有点特别。里面全是女人和小孩。
因为需要紧急收缩,善后工作交由我执行,我便想到了借此利用这个spooky.E。
我指着十名囚犯,向被带来这里、一脸迷惑的他下达命令:
“杀死其中一半,剩下的留给你。你亲自筛选。”
这货当时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但我置之不理。几天后再来,结果呈现眼前。
他应该是想从十人中挑出稍微优秀的一半。聊聊天,让他们说说彼此的事情——但终究是失败了。
“……不过,抽签?这可不怎么值得佩服。”
我低头看向地上散落的彩色绳子。可以想象大家互相争抢中奖彩票的滑稽场面。
“……”
spooky.E没有回话,纹丝不动。然而,他的手掌噼咔、噼咔,痉挛般蠢动。手指像抓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嘎吱嘎吱作响。
“你的电击,使用了吗?我想应该能做到。”
当那双手抓住人的头颅,并释放其中无处可去的磁力肆虐翻涌时,人脑细胞中的电流便会被搅乱至无法复原的地步,再也无法恢复清醒——这货只能够破坏人的精神。我以前就在想,利用电击破坏人格是否可行。不同于我的“organ”那样华丽,而是更有效率的杀人方式,或者不杀人却能使之无力的方法。
“你想消除什么?难道不是想将只能丑陋争斗的人心从这世上消除吗?对,这样就可以了。这就是你的才能、你诞生的理由——对吧,spooky.electric?”
“……”
spooky.E不再关注我,也不去关注那些让自己心碎的牺牲者。
那双眼睛什么也没看,甚至不面向自己的内心。我看着他的眼睛想:
(嗯嗯——对了,就是这个。)
我恐怕一直在寻找这个。
都说世界是美丽的。
都说世界是丑恶的。
如果这二者皆为正确、皆为极端,那么中间是什么呢?那个摇晃不定跷跷板的支点又是什么呢?我想要探寻。只要参照那个,即使自己或谁做错了,也能毫不动摇地起码维持在安全地带——我似乎寻得了答案。
那双空洞的眼睛,凝固在之前的自我全部消弭、内心崩溃的瞬间,我认为那眼神才符合我衡量世界的“基准”。
“……骗人的。”
忽然听到某处传来的声音,原来是脚边瘫坐的spooky.E。
“你说谎了——你说的不对。”
“哦?有什么不同?”
“这世上不存在完全没用的东西——那是骗人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些屎——净是些渣滓……”
喃喃自语着。那副样子已经偏离了我发现的世界基准,产生倾斜。
呼,我长叹一口气。不论这货有什么见解,于我都无关紧要。别人的想法是别人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
……所以无论韭泽对MPLS即swordfish岸边美空抱有怎样的感情,我都无所谓。
“总之对我来说,见不到她一切就无从谈起。不管她有多警惕我我都不在意。”
“是、是啊——不,美空也想信任你,所以才会同意我居中传信。”
韭泽一脸天真地傻笑着,他从没想过自己心爱的美空在想些什么吧。这种男人也会满不在乎地对别人撒谎,却几乎不考虑自己受骗的情形。
不过要是想太多,肯定会变得奇怪的。
“能联络吗?”
“嗯、嗯——对了,她说会用手机联络。但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要到外边去。”
“外边?”
“应该是担心,这家店里会不会安装窃听器之类——”
“准确地说,是害怕那些情报收集型合成人吧。看来你们对我这边的情况还挺了解。嘛,当然,否则也不会交易了。”
“情报——啥?”
“有能感知人体心跳的,有能通过听觉听取电波波长的,各式各样。”
韭泽被我不经意的话语吓一跳。
统和机构究竟养了多少怪物——他大概总算掌握了模糊的印象。当然那并不准确,一定只有现实百分之一的规模。话又说回来,即便是知晓内幕的我,也称不上完全掌握。
“所以说,我也同样需要提高警惕,毕竟和上面联系不上。”
“啊……噢噢,是吗?好吧。”
“从这家店出去是可以的,但那个地点在哪里呢?”
“呃,已经写好了,就装在这个信封里——她让我们出去后再看。”
“真谨慎呢。”
我们从座位上起身,从咖啡店向外面的大街走去。
注:上文描述韭泽贤次“在桌上画起了‘圈’”,贴近原著的表述为“写起了‘の’字”
4.
……我和百面相的pearl后来只见过一面。
任务本身只有一次,况且我在职责上不可能和同一人搭档第二次。当时的见面与任务无关。
应该说,是我调查那家伙的工作,埋伏在必经之路。
“呀,你好。”
被我搭话,pearl明显一脸惊诧。这对那家伙而言是彻底的失败。因为那个时候,那家伙的面孔、体格是另外的人,和与我共事时完全不同。
“你果然是变身型啊,pearl。我一直在猜测这点。”
我这么一说,pearl露出不悦的表情。再怎么改变形状,那张极尽纯熟的赌气面孔也无疑属于pearl。
“干什么?紧急调查?”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我没有回答:
“那个啊,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对你耿耿于怀。”
而是开始自说自话。
“你看我的眼神,怎么说呢,就像是——纠缠不清,有种黏腻的感觉,很讨厌。原因何在——我想大概是同族厌恶吧。虽然外观像个大人,但其实和我一样,未经过孩童的姿态成长,可怜又无助——现在这副模样不过是你临时的变身之一,实际的形态会不会只是个小女孩呢?”
“……”
“所以,当看到我以孩童的身姿执行任务时,老实说,你一定很焦躁吧?一看见我,你就生气得不得了,不是吗?”
是吧是吧?我特意以女孩子的口吻重复。
“……所以呢?”
pearl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
“你还没说为什么来这儿。”
“啊啊——唔嗯,这个嘛。”
我抱着短短的胳膊,低声感慨。
“统和机构决定要销毁全体变身型合成人了。”
pearl一时无言以对,瞪我的眼神也变得僵硬。
“……怎么回事?”
“听说有个能力比你们强得多的变身型‘manticore’,杀光自身关联人员后逃掉了。那家伙貌似和统和机构的最高机密也有牵扯——总之情况紧急。正因如此,这件事没有宽恕与例外。变身型全员,被判定为等同于MPLS的危险存在。马上就会有人来杀你。因为准备一并杀掉大家,所以步调一致。”
“——怎么会?”
“不,所以只能说是运气不好吧?”
我这么说道。pearl表情严肃起来,问:
“为什么告诉我?”
令我佩服的是,这家伙完全不会说“骗人的吧”、“不敢相信”之类的话。
“我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
“……”
pearl没有回应我挑衅般的偷笑,应该正在拼命思考话的内容吧。不一会儿,她长叹一声。
“……真糟糕。”
苦笑着说。
“只能逃了。我杀了那么多叛徒,居然也要背叛统和机构——真够荒唐的……所以,你究竟想干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
“以绝后患,杀掉你比较好吗?你想死吗?这是在帮你自杀吗?”
pearl说了些荒唐话,我“啊哈哈”地笑道:
“才不是啦。”
“那是为什么?你有什么让正准备全力逃亡却又不知所措的我认为不杀也可以的理由吗?”
“今后会给敌对的统和机构留下不稳定因素,这点如何?”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并不能解释katyusha你自身的动机。”
“哎呀,你的眼神真可怕,别那么生气嘛——不。”
我耸耸肩。
“之前你说过奇怪的话吧,pearl——对我说‘通过这种方式保持平衡’什么的。这一定也是其中一环。”
“——”
“怎么说呢,对你见死不救的话,心里会很不舒服。喜欢不喜欢你?这些都不重要,反正对于一直困扰我心头的你,我不想觉得‘好可怜’或是‘活该’。我情愿永远站在这堆心情的正中,明白了吗?”
“完全没有,真难理解。”
“啊哈,也是。你啊,就适合那副对什么都想发牢骚的表情。”
被我这么说,pearl也耸耸肩。
“总之多谢了。谢谢你告诉我危险。我很感激你,不会杀你——不过katyusha,我得提醒一句。”
她凝视我的双眼,叹气低喃。
“那是——不可能的。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一直站在中间。”
然后她转身,以惊人的速度从原地消失。那真是一种令人迷恋的完美,将自己在统和机构迄今建立起的地位、过去和人际关系统统抛诸脑后。
——韭泽将我带到空旷无人的沿岸填海场。
这里还什么建筑都没建好,连道路都没铺设完整,是块一览无余的土地。
我们呆站在那儿,等着岸边美空联络。至于能否联络上,全凭她的意思了。
“喂,韭泽——你对她说过谎没?”
我口气轻松地提问,韭泽又露出惊讶的表情。从刚才开始,这家伙要做几次这样的表情才肯安心?
“诶、诶诶?没那种事。”
“不,就算是不太严重、极轻的谎言也行,你没说过吗?比如睡过头约会迟到的时候,辩解有事放不开——她说她能看出别人的敌意,但还有无害的谎言吧,那也不行吗?”
“啊——不,这样的话。”
韭泽表情莫名变得明朗,眼神仿佛如释重负。
“她做的菜说实话不怎么好吃,我说很好吃哦,她就笑了,并没有为此生气。”
“哦——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
“那即便她撒点谎,也可以原谅啰?”
“嗯,如果不严重的话,我想没问题——可是,干嘛说谎?”
韭泽用不安的眼神望着我。我既未撇开视线,也未刻意与他对视:
“你想啊,不是正所谓循序渐进吗——本来并无打算,但随着进程发展,弄到最后不得不撒谎了——就和刚才迟到的比喻一样,我猜她也有跟随大势说谎的时候,当然我也不例外。”
若即若离地说道。
“是啊,这种事谁都有——那个时候,一定并不存在恶。谁都没错,可结果却变成了悲伤的事——那种时候,该说是世界不对吗?”
“那个……?”
“现在的话,感觉也不是不能理解MPLS那帮家伙的心情了,真的。既然周围乱七八糟,那就不得不成为世界的敌人,对吧——我的能力‘organ’。”
我突然转变话题。
“知道为什么叫organ吗?”
“诶?”
“你看,katyusha、organ——若是对这方面很了解的人,想必很快就明白了。”
“什、什么那方面——明白啥?一点都不——”
“那是所谓的东部战线、伟大的卫国战争——第三帝国与苏联红军的搏战。胜利一方的阵亡人数远高于失败一方,不知是壮绝,还是凄惨,抑或是诸行无常,抑或是徒劳无功,犹如妄图填满无底沼泽般愚不可及。某种意义上,我的名字来源于巨大而空虚的矛盾本身——亦或者说与此相关的事物。”
“那个,你在讲什么呢……”
“你不知道?当真?在那个范畴内,它被称呼地表最强、被视为具有无可比拟的超高效破坏力、被冠以史上最成功的对人杀伤性武器之一——受戮方的士兵唤作‘肃清者(stalin)的organ’——其理由是。”
我正想说下去的时候,事态出现进展。
韭泽手中的手机来电了。
曲调欢快的polka(波尔卡)铃声响起。空旷的填海场上,那脚步声般的节奏喀嗒喀嗒地刻下。
我动作迅速地从韭泽手里夺过手机。
“啊——”
韭泽满脸惊诧,但我没理会他,也没接来电,而是麻利地拨动手机按键。
当然——这是早先设置好的。毕竟韭泽很早以前就在我管辖之下了。
手机画面切换至地图。
上面有一道闪烁的光点,是通话的发信源——岸边美空现在的位置。
并不算远。
同样是在填海场,位于数百米外被围墙遮挡的疑似eventhall(活动大厅)建设预定用地内。
“——”
我丢开手机,双手举向那边。
我的双手可以散发不同波长的波动——单各输出完全无害,但当两者叠加时,便会造成骇人的振动效果。我并非为了击中什么而释放,我只用想着“把焦点对准那片区域”。
不去考虑对方的意志和状况。
因为是粗略瞄准,不会只命中单个目标——所以也不会产生敌意。
为了驱除蚂蚁而喷撒毒药的时候,谁会对其中的一只抱有敌意或杀意呢?
“那个——这是在……?”
韭泽的声音很低微,听上去很不安。我脸转向他,然后恶作剧似地:
“不,我并没有什么恶意,真的。”
说着,吐了吐舌头。
“可是抱歉,我——说谎了。”
“诶——”
韭泽没有时间斟酌我这句话。
下个瞬间,从数百米外的建设预定地方向,巨量烟尘一齐升腾,宛如大地开裂岩浆喷发。
爆炸了。
那片地带,也不知从何起止,到处都被冲击、高温和碎片弄得一片狼借,瞬间化作面目全非的状态,总之——被连根拔除。
不管那里有没有谁,都完全没关系了。
“……”
韭泽张大嘴巴,我说道:
“不过嘛,也没办法——因为已经联络上了。那位reset今天突然现身——”
注:联系前后文和katyusha对自己能力名的解读可知,本章节标题前半部分亦可译作“管风琴平衡”,不选用该名称有兼顾整体风格及语义连贯之考虑
5.
“……多联装火箭炮‘Katyusha’的正式名称是亲卫迫击炮,最初被秘密命名Kostykov炮,远处望去就像卡车上排列着几根细长木桩。不过是在简易廉价的发射架上排列剑式火箭弹罢了,然而一旦发射,短短7秒就能在约4万平方米的区域内同时降下4.35吨火药。相较常规火炮,瞄准精度事实上等于‘没有’,但其压制力却相当惊人,每当管风琴般的发射声和炸裂声响彻战场,那里的士兵总有七成死亡或身负重伤,没事的人中也陆续出现精神错乱——”
——J S Padd《钢铁的幻像》
*
——扔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的polka铃声戛然而止。
“长话短说就是,情况有变。”
我用安心的口吻对茫然的韭泽说道。
“确实,统和机构里发生了大变动,所以混乱状况也在持续——但reset还活着,并且没忘记我。我的叛逆行为就此结束了。这也是没办法吧?”
我耸了耸肩。
“swordfish的事,你的事,我都毫无保留报告了喔。随后收到命令,剩下的就是服从了。”
“……”
韭泽没有看我。
只望着爆炸的尘土尚未消散、噗噗冒烟的对面。发生了什么,他似乎还没完全理解。
从他侧脸看到的目光,和我熟悉的一样。
那是一双空空如也、居中的眼睛——无关善恶,置于世界中心的眼神。
(……)
有时我想,假如全世界人类都是这副眼神,届时所有纷争什么的都将消失吧。喜悦也好悲伤也好,爱也好憎恶也好,最终都只能演变成一场无意义的自相残杀,也只有我这么想了。人如果不追求幸福,不抱多余的念头,不去想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好之类的事,是不是就不会痛苦呢?
所以纠结什么呢,其实也没太深究啦。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以半是放任的调子问韭泽。
“还要像以前一样,做统和机构的仆人吗?或者为她殉情,死在这里?”
听到我说话,他猛地转向我。
(——啊啊。)
我在心里叹息。韭泽的眼神已经偏离正中。因为恐惧太浓,产生了浑浊。
“等、等等——等等……!”
毫无意义地挥舞双手,一步步往后退。
“错、错了、搞错了……!”
不知道搞错了什么,拼命用焦急的语气大喊大叫。
“怎么样,要不要继承岸边美空,和统和机构战斗?”
韭泽没回复我:
“等等、等等……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所以,这不是……!”
话语支离破碎。见话题没有进展,我便问:
“你,最后如何?还爱着岸边美空吗?”
“不、不……所以不是这样的!搞错了,不是这样……!”
韭泽还在拼命否定。无视自己所处的事态,想当没发生过。
“唔嗯,不清楚呢——好,就用yes或no来回答。岸边美空死了,你觉得这合适么?”
韭泽面对这道选题,一时哑口无言,但很快又激烈地频频点头。
“是……是的!对,我是这么想……!”
他嚎叫着。我表示首肯,确认道:
“噢,是吗?”
韭泽又连叫数遍是的是的,但我没把注意力放他身上。
“所以——明白了吗?”
向韭泽背后询问。于是传来平静的回答:
“嗯——我明白了。”
韭泽骤然失色,贴在脸上的恐惧又被更大的惊愕覆盖。
“——诶……”
他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看到自己身后的人影。
那里站着一位女士。
一言以蔽之,是个缺乏干劲的女人。
全身套着偏流行休闲装,头发梳理整齐,但整体上已对这种自我修饰行为失去关心,散发出草率的气息。
“应该说——我早已经知道。”
她自暴自弃地说。
岸边美空。
那是她的名字,不知是否是真名。
“呐、呐呐、呐……”
韭泽说不出话,只用瞳孔扩大的眼睛仰视她。
“所以,情况有变。”
我加以说明。
“我把一切报告给reset后,她是这么说的。‘若是能拉拢、懂得收敛力量融入社会的聪明MPLS,请考虑让其成为伙伴’——方针好像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是MPLS就得抹杀,而是根据情况可以共存。对,不管哪个行业都一样——世上不存在一成不变的规则。”
“……”
“这么一来,问题就剩一个了。她已经被我说服,答应服从,但是——之前明明在我这边,后来听了她的花言巧语就倒戈,一被我逼问又立马和盘托出,软弱得一塌糊涂、优柔寡断的蝙蝠君,该怎么处理呢——”
“……”
“所以我想试探一下。即使得知她的下场后,仍坚决展现抗拒统和机构、追随她为她而生的意志的话,今后继续和她一块儿就成。可如果不是这样……”
我朝默默俯视他的岸边美空使了个眼色。
“……当时我就决定由她自行判断。那么——怎么做,美空小姐?”
边点头边问。美空没有回应,只用毫无力量的眼睛俯视韭泽。
那是放弃的眼神。好像在看韭泽,又好像在看别的东西。透过她能力“swordfish”所见的究竟是为何物?旁人无从知晓。
“美空——不,等等——”
韭泽发出孱弱的声音。美空嗖地把手伸向他。要做什么?她能做什么?能够直接感知人类敌意与恶意的她,对别人施加的“攻击”到底是什么——我凝神观望,想要确认这点。
美空伸出手,指尖触碰韭泽的脸颊,轻柔抚摸——仅此而已。她牵起他的手,温和微笑:
“多谢,韭泽君。够了——辛苦了。”
这句话看似对他,实则并非对任何人所言。声音就像读剧本一样空洞无物。
韭泽有如弹簧般猛地跃起,逃走了。美空没有追赶,并且不再看他。
我正犹豫要不要攻击韭泽的背影,美空对我说:
“算了吧,不用。”
因为听她说话,错过时机,韭泽一下子没影了。
“——干嘛不杀他?”
我问。如果是我一定会杀,因为没理由不杀。而美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大概觉得没必要回答。
侧脸的表情既不愤怒也不悲伤,既不笑也不哭。很平静,已经习惯了。
我望着那副侧颜,唐突嘀咕。
“啊啊——是这样子保持平衡的吗?”
自己也搞不懂说出这话的理由。嗯?美空讶异地看向我。
“你说啥?”
“不,没什么。”
我摇摇头。美空看我的眼神带着些许怀疑,过了一会儿,像是为了转换心情,询问道:
“请问,我要被带去哪里?”
我点头说道:
“根据指示,你会和一个人见面。”
“谁?”
“我也不清楚。只告诉了我地点——说是对方会看见我们。”
“你是做标记的?”
“不——这点并未明确告知……美空小姐,那边说你会明白的。”
“什么意思?”
“所以说,去了就知道了。”
没办法,毕竟我也只被告知这些。美空仍有些疑惑,最后我们还是去了约定地点。
那里是一座小型码头。人气不算高,倒也不是空无一人,交谈声随处可闻。能听到港口和船上人们工作的声音,但都被海浪声压一头。总之是个有声而不失静谧的地方。
“就是这附近——”
我把美空领来,四处张望。
这时,我发觉不远处的栈桥上站着一个男人,正看向这边。
男人身着一袭白衣。看上去还年轻,但既显老成又像少年,猜不透年龄。
“是那个人吗?美空小姐——”
我正欲跟她搭话,却瞪大眼睛闭上了嘴。
美空神色骤变。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会——”
她慌慌张张,不顾一切朝男人所在的位置跑去。
“等、等下——”
我急忙追上去。男人并未主动靠近,只是等着我们。
美空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待站定后,仿佛要从喉咙深处挤出气似的: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飞鸟井老师……”
老师,确实这么说了。但无论怎么看,美空的实际年龄都比男人要大。不过老师的称谓也与学校或补习学校相关吧,所以这两人曾经是同事吗?
被称呼飞鸟井的男人似乎为证实我的推测,打起招呼。
“好久不见,岸边老师。”
然后点头道:
“我一直在等这一刻,等待你能告诉我真相的时刻。”
“这、这到底怎么……?”
美空好像仍不敢相信那个男人会站在眼前。
先不提这事,这位能够感知他人敌意与恶意的swordfish,为什么有种被那个飞鸟井玩弄的感觉?而且,虽然为此受到震惊,却并不胆怯——表情就像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监护人。
“飞鸟井老师,你明白我的本性吗?”
“我能看见你心里带刺的东西,但你消失了,我也因而失去深入交谈的机会。”
“是吗——原来如此。其实我也一直觉得老师和别人完全不同——”
美空的表情不似刚才,变得豁然开朗。
怎、怎么回事?
这什么情况?飞鸟井?我全然看不出这家伙是统和机构的关联者。就是说,也是MPLS吗?但究竟——正当我陷入混乱之际,飞鸟井将视线投向我。
我登时——僵住了。
我知道那种眼神,可那确实是一双陌生的眼睛。
那是介于愤怒与喜悦之间、位于世界正中心的眼神,但又略有差异。
那双眼睛里,毫无疑问饱含着他的意志,和刚才的空洞眼神不同——完全不同,因为这次的更有力。
迄今为止,我所知道的究竟是什么——我一直在认定什么?
“你——你是……”
我用沙哑的声音想向飞鸟井搭话。他点点头:
“你是katyusha吧?我叫飞鸟井仁。”
“你、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这道疑问过于含糊,飞鸟井仁却平静答道:
“对你而言,我就是杀死spooky.electric的人。”
我没回话,感觉说什么都是骗人的。我当时的感受,就和之前一直当做傻瓜的琥依遇见古猎邦夫时的心情一模一样。
怎么搞的?
我,莫非爱上这家伙了——
VS Imaginator PartV “Organ’s Balance” closed
注:上文katyusha将韭泽贤次称作蝙蝠君,典故出自古希腊民间流传的讽喻故事经后人加工汇编而成的《Aesop’s Fables》的其中一篇《Birds,Beasts & Bat》。内容讲述蝙蝠在鸟族与兽族的战争中两面讨好见风使舵,结局露馅为两族唾弃不齿,只能躲进洞穴傍晚才敢露面,借以讽刺那些两面三刀难逃悲惨境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