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具备超大体积和超重装甲,该型车辆在前面比喻为老虎、豹子、大象等动物的德军战车中,反而被称呼老鼠——‘Maus’。这种地面上无可比拟的笨重感,源于独裁者的臆想,‘将来的战车一定是拥有最强装甲和最大巨炮的100吨级重型战车’。过分厚重的装甲、过分庞大的火炮、以及为支撑这类过剩而过分敏感的动力——结果,完全无法作为量产兵器的这款车,实战中派上用场的可能性是零以下的负数。假设在平坦地面的对等条件下与其他战车作战,那么同时代能否出现将其破坏的存在,现在已经无从确认了——”
——J S Padd《钢铁的幻像》
*
“你就是maus吧?”
那名矮个子男人问少年。
“当然也有实验动物的意思,但特意管你叫maus。唔嗯,连我自己都觉得巧妙。”
他满意地擅自点头,并未向少年说明缘由。
少年的名字不详。原本就没有户籍,也没有特别命名的记录。
认知力低下是他的个性。把握事态的速度极慢。理解眼前状况的意义需要花费时间。不,大多数情况下,在搞明白以前,事情早就过去了。
例如,他是在几年后才搞懂自己被父母抛弃这件事实。当时毫无察觉。那天他醒来时,觉得脑袋嗡嗡的,但那不是头痛,而是被铁棒敲了。本以为又是父亲,眼前却是个脖子上留大蝎子刺青的壮汉。
“喂小子,还等什么!这房子已经是我们家族的地盘了!赶紧滚!以为赖着不走就能逃过拆迁吗?如果以为你是小鬼就能宽容,那可大错特错了。还想再吃一棍子吗?”
蝎子男操着他听不懂的俄语。不过从男人的举动来看,他茫然想道,自己大概待不下去了,于是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那时他才四岁。若在某些国家,脑袋流着血在大街上蹒跚行走,周围人群会立刻赶来施救吧,但那片土地并非那么祥和的地方。无人朝明显可疑的他搭话。
而他也毫不在意。
他依照本能摇摇晃晃地行走。虽然自己也没意识到要去哪儿,但方向固定,不会迷路。脚步迟钝,但步伐匀速,旁人很难判断他是精神饱满还是疲惫不堪。
花了三天时间,他到达一处地点。那里有栋陈旧的公寓,大半的外部装饰都剥落了,弹孔凹痕遍及楼身。
“……”
他站在那栋建筑物前,停下了。
一直站着。晚上,早上,下雨,雨停,刮风,风停,又是晚上,早上,他还站在那里。
“……”
又下雨了。尽管如此,他依旧伫立原地。
究竟过去了多久呢……倏地,他背后冒出一个人影。
“喂,那边的小孩,叫你呢叫你呢。”
听到女人的声音,他缓缓转身。
一名怀抱双臂的年轻女性,正用冰冷的目光俯视他。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奇怪的是,女人没有打伞,却完全没被淋湿。
雨滴落到女人头顶十厘米左右的位置,像被看不见的风帽弹开似的,避开她落在地面。
“……”
他面对那名不可思议的女人仍无动于衷,只是呆站着。女人微微侧头提问:
“语言可以吧?我说的你听得懂吗?”
他点头。好,女人也点点头。
“好像能对话。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能一个人走到这种地方?”
“……”
“顺便说下,可以叫我limit。本名用这儿的语言不太好发音。你能念雨宫美津子(amamiya mitsuko)吗?不能吧?”
名字部分夹杂着辅音和元音不断重复的异样发音,没听清楚。女人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莫非是在抛弃你的父母悄悄说话的时候,偷听了地址?”
他摇头。
“那为什么会到这里?那栋公寓里确实藏着抛弃你前来的父母……你不可能知道,对吧?”
“……”
他指向自己的头。女人稍稍皱眉,但立刻毫不犹豫地把手放在他指的部位。
“嗯嗯?”
胡乱地来回抚摸。
“你的脑袋还挺凹凸不平……恐怕是经常被殴打的痕迹吧?”
他点头。女人撇嘴:
“意思是,你一直被父母殴打吗?所以才知道这个地方……也就是说,你。”
她凝视着他:
“你能探测殴打你的人的气息?不管对方去哪里,你都能追踪到……是这样吗?”
他点头。
认识到他不可思议的才能,却并未流露厌恶之情,而是明确地下定义,这还是头一次。倒也没对此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噢,原来如此——”
女人又抱起胳膊,歪头嘀咕。
“嘛,这种现象应该有一定意义,先收捡起来吗?”
她自言自语着,然后蹲下身,把视线降低到和他同样的高度,直勾勾盯住他的眼睛说:
“怎么办?自愿吗?还是被强行绑走比较好?啊,当然,向我们告密的是你父母,你不会舍不得吧?”
“……”
虽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貌似是在邀请自己跟她一道走。
嗯,他点头,因为没有拒绝的理由。
“谈判成功。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是统和机构的实验动物了。”
limit的语调非常轻松。
*
与limit的接触到此为止。当天他就被带去一所有很多同龄孩子的设施。所有人都只会说不同的语言,所以没法交流。
也有几个像是监视员的大人,但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这事,也没搭话。
大人们向每个人展示了注射器,并做出怎么办的表情,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结果被打了好几瓶来历不明的药品。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其他孩子都在哭,按理说应该很痛,但对他来说就像蚊子叮。
可能为了运动,每天都要跳一次舞。不,毕竟听不懂语言,猜测大概是这样。他没有反抗的意思,音乐一响,手脚就啪嗒啪嗒地扭动,每次他一动,大人们就露出奇怪的表情,好像在努力憋笑。他的动作很滑稽,但大人们似乎不应对他采取轻视态度。不过就算被嘲笑,他也不太会介意。
就这样漫不经心度过了半年左右——直到“那个人”在他面前出现。
那天,孩子们被集中到一处,并排坐在长桌前。因为有来访者,便被下令去迎接,但他当然不明白指示的内容,只是因为大家都在挨个往前走,也就跟着去了。
两名来访者中,男的没什么特别的,而另一位……
“……”
他一时没理解那是什么。
看着那位少女,脑袋就会变迷糊。视线无法正常聚焦,只有她周围显得格外清晰。
“……”
或许是盯过头了,对方也朝这边看过来。他没能移开目光,虽然一直盯着,却感受不到四目相对,只是互相观察而已。她很快别过视线,回到和大人们的话题上。
不久,到该离开的时间了。起身时,她看着他说:
“leb.wohl。”
至少听上去是这个词。虽然完全不明白意义,但感觉应该是只对他说的。是她的名字吗?还是两人之间的暗号?尽管什么都不懂,对他来说,这仍是令他胸口发热的秘密咒语。
数日后,少女再次拜访设施。这回是一个人。她冲着站在其余孩子里正发愣的他点头:
“借我个人。”
并对大人们如此说道。然后他被叫了过去。
被带到外面。递给他一个苹果。
等回过神,少女已经消失。
四处张望,想知道她去了哪里……手头的苹果突然炸裂。
既没发热也没有冲击,仅仅是他手上的水果变作果汁和粉末。吓一跳……立马明白了。
那个触感,彼时刻入了他内心。那一击的感触。
那是少女的——战斗型合成人hornisse的能力<acht.acht>的试射,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无所谓。那于他而言陌生的、被她轻拂的触感,将永远留存在他心中。一直被父母殴打、被别人以暴力和冷漠对待的他,第一次体验到了“玩耍”。
她从暗处现身,边走向他边说“不好意思啊”,他不禁紧紧抱住她的身子。她一脸为难,可他怎么也不肯放开。
*
古猎琥依是位年轻的人妻。
她和丈夫古猎邦夫半年前结婚,和他相识也不过一年半左右。
她有一个秘密。
她不是人类——而是由统和机构制造的战斗型合成人。代号<bullethead>,能操纵被称呼躯动装甲的技能。她被喻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拥有最强配置的重型驱逐战车jagd.tiger,战斗能力在机构内部也属于屈指可数,但稳定性过差,内脏极度脆弱,就是说——极易晕车。
和古猎邦夫的婚姻,本是统和机构层面的伪装,是为调查他而被赋予的职责……话虽如此,实际上她并没有那种盘算。
打心底里爱着邦夫。
“你回来了,邦夫。”
今天也是,她在车站前迎接下班的他。
“嗯,琥依,我回来了。”
邦夫也含笑应答。琥依傍晚出门购物,配合他的下班时间等候,已然成为习惯。
“邦夫,今天想吃什么?”
“不,琥依觉得好就行。”
“我今天想试试烤肉——是烤牛呢,还是烤猪呢?”
“你想烤哪种风格?”
“就,慢慢地,边吃边弄?”
“那薄肉比较好,吃姜烤肉吧。”
“好!”
琥依莞尔微笑。两人并肩走向地下百货商场。这时,面前出现一道身影。
噼库,琥依全身一紧。
邦夫也注意到那个人影,“哎”地出声招呼。
“这不是舞惟吗?”
“你好,大哥。”
少女——久岚舞惟微微颔首致意。
“可以让姐姐借一步吗?”
“嗯?”
邦夫看向琥依,琥依面无表情。
“琥依?”
“啊,没——没什么。邦夫,对不起。”
“今天买便当吧,大哥。”
“你们两个怎么了?”
邦夫对这奇怪的氛围感到迷惑,琥依则立即态度强硬道:
“对不起。不过,没事。”
“唔、唔嗯——”
邦夫只得点头。他又转向舞惟,尝试劝解:
“姐妹吵架什么的,可不行啊。”
舞惟微笑着,语气温和地说:
“不,不是啦,只是一点小事。”
“是、是吗——”
邦夫没好再说什么,犹豫着退场了。
“那琥依,我先回去了——啊,需要接的话叫我。”
“好,知道——”
琥依没看丈夫,点了点头。待他走远后,向眼前少女——战斗型合成人hornisse用尖锐的口气发问:
“什么事?”
说是妹妹,其实舞惟的地位更高。
“——”
舞惟没有马上回答,默默注视着琥依。琥依也回瞪着她。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舞惟才小声告知:
“情况有变——”
琥依板着脸。舞惟继续说下去。
“古猎邦夫——maxim.gorky决定将其作为危险分子进行处分。”
“……”
琥依的表情依然僵硬,毫无起伏——
2.
“……由于超超重型战车Maus的开发极其困难,不得不从当初的预设不断变更。按照预定计划,开发工作应由设计者Ferdinand博士的Porsche公司完成,但该公司难以提供符合要求的大功率发动机,动力板块便暂时交给Daimler Benz公司,除此之外,车体开发由Krupp公司负责、炮塔由Altmark公司负责、履带由Skoda公司负责,混乱无序,几乎没有统一性。这种各尽其责听起来很好,问题是所有努力都花在为实现夸张的超重装甲推卸责任上,事后回首,这一切明显净是徒劳……
*
leb.wohl——
少年把这句话珍藏在心间,过着停滞不前的生活。只要每天期盼着少女来访,就绝不会感到愁闷。
然而随着情况变化,这种生活终有结束的一天。
“……”
那天,设施的大人们堆积在他面前。
有的躺在地板上,有的趴在桌上,有的靠在墙边。而且大部分人的脖子以上离开躯体,滚向别处。谁也不动弹。
全员死亡。
“……”
设施的孩子们茫然站在大量尸体边上。
他们被召集起来是几分钟前的事,大人们神色有些古怪。一边想着应该是平时的体操一边移动着,其实那个时候,他们所有人都要被处分了。情况有变,决定中止利用他们进行的实验。
就在他们被引导至封闭房间时——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变身。
女孩身高拉长一半,顷刻变作成年女性的身体。
“——果然啊……!”
话音刚落,只见那个变身的女人便对大人们开启杀戮。武器是徒手,手刀化作利刃,犹如柴刀劈下树枝般切断对手脖子。大人们中也有人试图掏枪反击,却被轻易夺过,反而中了枪。战斗力差距太大,外加女人毫不留情。
很快……时间不到一分钟,设施的大人们已经在欲处理掉的孩子们面前沦为尸体。
“——哼。”
女人——曾经隶属统和机构,叛逃后成为抵抗组织<diamonds>干部的战斗型合成人pearl,大肆杀戮后也未出一滴汗,表明她已经习惯做这种事。
“潜入是正确选择……不过处分比预料中快。统和机构好像也很着急。”
她伪装孩童,潜入这处设施长达半年,专注力和忍耐力之惊人。
“……”
孩子们茫然望着刚刚还是自己同类的pearl,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面对他们,pearl露出微笑:
“是啊——如果是那个schwartz,会把我比作III号突击炮G型、hertz一类的吧。我擅于伪装,是最适合伏击的战斗兵器。”
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伸出手。
“那么,你们有两条路可走——怎么样?是一起来,还是留在这里等死?”
言毕,孩子们扭扭捏捏地凑近pearl。
“好啦好啦。我们会照料你们的——不过,工作就请帮忙了。”
pearl抚摸着孩子们的头。
“嗯……?”
她稍稍皱眉。
视线投向那名头型怪异的少年。
“……”
他直愣愣盯着pearl,却不愿接近。
这时,外面传来强行踹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矮个子男人故意弄出很响的脚步声出场。
“哟,pearl,过分了吧?如果全部由自己做的话,老子的立场呢?立场呢?本来还想发动奇袭的。”
“gide,先把这些孩子转移到安全地带再发牢骚好吗。”
pearl一边回怼男人,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少年。
“喂喂,小崽子们,快离开这儿。统和机构的人马上就会涌来。别妨碍老子迎击,赶快避难。”
gide拍着手催促大家。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按照指示出去。
只有和pearl对视的少年一动不动。
pearl走近他,抓住他的手意图拉拽。
紧随着,目光变得锐利。
“这家伙——”
“嗯?怎么了pearl?”
gide也走过来,拍打少年的背部,示意出去。
他同样变了脸色。
“怎、这小鬼怎么回事——动不了?”
任凭他使劲推搡少年的后背,少年瘦小的身体就像钢铁制品一样钉在原地。
pearl看向地板。若真是变重,不算坚固的木地板应该会存在凹陷。但那里并无变化。
“喂,这小鬼——”
对于gide的疑问,pearl点点头。
“对……‘开发’完成了。这家伙被统和机构收捡以后——对实验投放的药物起反应了。”
“但是,是什么能力?变重——不,不对。”
gide也发觉了。少年周围的空气被压缩,形成一股异样的抵抗。
高密度空气将他包围环绕,仿佛深埋其中。穿着透明的巨大布偶……类似那种状态。
“我听说过有位特别制——能驾驭一门叫躯动装甲的防御能力——和这孩子是同类型。一千万分之一的成功例……”
“哦——但是,这小鬼好像不愿离开这儿。”
“是啊——”
pearl把身子弯到和少年平视的高度,心平气静地问他话。
“为什么不想动?”
“……”
“莫非,这里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
“是那个吗?上次来这里的女孩子?hornisse?”
“……”
“很遗憾,我想那个人一定不会再来了。你在这里等她也没用。”
“……”
“不过,假如你和我们一块儿的话,说不定哪天就能相遇。既然你拥有惊人的能力,把她从统和机构解救出来,拉到我们这边也不是梦,如何?”
“……”
“怎么办?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留在这里,被赶来的统和机构的人杀死,要么跟我们一起撤离,总有一天将hornisse据为己有——”
gide在一旁观望pearl说这些话,面露些许无奈之色。
(喂喂,说得太随便了——哪有那么巧。就算遇到那个女人,也只能相互残杀。那样更残酷。嘛,对老子来说都无所谓。)
少年没注意到gide的表情,也没理解pearl的话哪怕一半。她说的语言是为迎合他而使用的,虽然听得懂,意思却很模糊。
但有一点很明确。
她是在问,想不想再见到那名少女。
yes或no,选项只有这些。
“……”
他动作迟缓,朝着其余孩子离开的方向走去。
*
“琥依,你在听吗?”
被舞惟问道,古猎琥依:
“……”
只是默默地回瞪她的妹妹,确切说是上司。舞惟叹息着:
“……我并没有要求你去收拾掉邦夫。而且对他的处分已是决定事项,不可更改。”
“……”
她们坐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咖啡店里。那副把cafe.latte(拿铁咖啡)摆到面前交谈的姿势,怎么看都和普通女孩子们愉快闲聊的景象别无二致,可谈话的内容——尽显杀气腾腾。
“但是即便要杀他,既然没法定义古猎邦夫的隐秘‘才能’究竟是什么,就不能贸然攻击——所以要设置陷阱、慎重规划。”
“……”
“所以琥依,需要你协助。你深受邦夫信赖,所以由你把邦夫叫到指定地点。那里应该有统和机构准备好的伏击——我也不知道会用什么方法。”
“……”
“下定决心吧,这是迟早要做的。”
舞惟这么说,琥依面不改色:
“明白了。”
语气平稳。不提出任何抗议。异样的冷静。
“是吗——”
舞惟也不再叮嘱。
“就这些了吗?”
“嗯,具体细节要到当日才知道。”
“那告辞了。”
琥依站起身,快步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舞惟的表情变得阴沉。
“呼……”
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拇指抵住眉间,用力按压。
(我到底在干什么……!)
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微呻吟。
(对我——对于只消考虑在对手射程外单方面攻击轰碎、防备任何人靠近的我来说——)
她静止不动了好一会儿。
座位旁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少女。是个法国洋娃娃长相的漂亮女孩。
“katyusha……”
舞惟愤愤低语她的名字。于是对方:
“可以吗?”
略显唐突地询问道。舞惟埋着头,用强硬的语气:
“琥依的管理应该由我来判断。你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katyusha无奈耸肩。
“我并不是想抱怨什么——只是,总觉得这样好吗?你融入那两人太过头了吧?”
“多管闲事。”
“或者,莫非是在那两人身上看到了理想的恋人形象?我们统和机构可以说是守护着世界的存在,具体是为了什么而守护呢?不正是为像那样幸福的两人而战么——之类的,有考虑这些吗?”
“别扯无聊的话——真傻。”
“嘛,也是……”
katyusha稍稍倾斜身子,窥视舞惟的脸。
“要不,干脆把这事全权交给我?”
听到这样的提议,舞惟瞪着katyusha,厉声威吓:
“要不要马上在这里开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organ>的弱点吗?”
但katyusha并未接受她的挑衅。
“被讨厌了呢——没关系哟,也没啥。总之我想说,不要被你所认为的常识束缚。对,没准还有完全不同的路可走。”
“什么意思?”
“如果你改变主意,我就告诉你——统和机构现在明显不太稳定,上层正在动摇。对一直以来慎重对待的古猎邦夫突然采取强硬手段,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这真的正确吗?”
“想说什么?你已经看到了正确的道路吗?”
“是啊,至少可以说比你更接近。”
katyusha把脸凑近舞惟,窃声私语:
“别焦躁,hornisse——别那么急。”
随即转身,迅速离开了。
“……”
舞惟咯吱咯吱咬紧槽牙。她的嘴唇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古猎琥依走到车站前,发现自己的丈夫还在那里。
“啊,琥依——聊完了吗?”
“邦夫……可以先回去的。”
琥依跑向他身边,邦夫笑着:
“太好了,你好像并没有消沉。”
琥依点头回应:
“嗯,没啥大不了。”
表情不再忧虑。邦夫放心地说:
“舞惟看起来有点冷漠,其实是很温柔的孩子。别吵得太凶,要是你太强势,她一定会很失落的。”
琥依点点头:
“不会让邦夫担心的。”
用自己的胳膊缠住他的胳膊,紧挨着身子。
“我是邦夫的妻子——对吧?”
“是啊,琥依真是一位好太太呢。”
邦夫略带迎合的话语,令琥依笑逐颜开。
“交给我吧。一切都没问题,一切都——”
她将未化妆的脸颊贴在丈夫肩膀上。
3.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德军武器开发史上有一款E型系列。那是根据各种实战经验,凭与以往量产兵器完全不同的革新性构想,同时开发数款次世代未来战车的项目。但在原本就战况紧张、连现存战车都紧缺的局势下根本没有余力去准备将来的武器,大部分只做出纸面计划,好些的做个木模就告停了,其中仅有被称作E100的车型接近完成阶段,直到战后盟军才在Sennelager演练场发现试制车辆。这辆车与几乎不能量产的超超重型战车Maus是同类型,哪怕生产出来,也肯定不堪使用。讽刺的是,最接近现实的未来竟只存在于不可思议的过剩之中……”
*
头型古怪的少年在反统和机构组织<diamonds>中崭露头角。他被实战团队事实上的领导gide看中,带去参加各种战斗,每次都能取得成果。
diamonds在世界各地从事非法活动,因此经常与盘踞当地的黑手党和恐怖分子冲突,这种时候,由他率先闯进必须压制的地带——只须一味地从正面踏入——趁敌人一味向他射击或投掷手榴弹时从背后奇袭,这套战术屡试不爽。
直白地说就是专门用作诱饵的弃子,但因为从未被干掉,所以一直使用个没完。
这世上不存在能破开他不可视装甲的子弹——遗憾的是完全没有速度,起不到诱饵以外的任何作用,单独战斗纯属天方夜谭。gide严禁他以外的人带少年外出作战。理由如下:
“如果使用不当,很容易被捕获。”
gide经常忙着辗转世界各地,但一年顶多也就带上少年两三回,其余时间少年都在发呆。没什么不便,也没被拘禁——确实有人认为这样更好,但gide对此一笑了之。
“蠢货,你觉得凭我们的战力有谁能挡住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无所事事的他在diamonds旗下高级酒店的房间里老盯着天花板出神,其他人一直觉得很恶心,但他自己没什么感觉。
<diamonds>的支持基本盘是对统和机构的支配抱有反感的上流阶层,资金非常充裕。因此,每天都能为他提供琳琅满目的高级晚餐。他始终面无表情,既没说好吃,也没抱怨,实际上几乎没法消化,总是拉肚子。肉体虽拥有强大能力,内脏功能却极度低下,能量吸收率也恶劣至极。尽管如此,强迫自己塞下超高卡路里的食物,总算从中获得了营养。
他爱吃的只有普通的苹果。比起鹅肝和鱼子酱,最爱吃的还是那种失去水分轻微干瘪的便宜苹果。咔嚓咔嚓咀嚼的时候,也在心中反复咀嚼着“leb.wohl”这个词。
某一天——他罕见地被gide以外的人叫出来,带至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外悄摸设置的基地。
那里还有和他一起从统和机构的设施中救出的孩子们。大家都按年龄成长了,除了完全没长个的他,其他人都已看不出过去的影子。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对他来说记忆过于模糊,而且对此也几乎不关心。
“有麻烦了——”
负责召集他们的男人开门见山道。
“和diamonds总部已经失联三天了。很遗憾,我们只能认为他们已经覆灭。”
“总部不是有pearl吗?居然还——”
“贸然接近是很危险的,只能靠推测和传闻来判断,pearl已经死亡的可能性很大。袭击总部的貌似是统和机构中拥有顶级单独战斗力的人物……”
“那——难道是‘fortissimo’?”
“胡说八道。那只是传说、是虚张声势的情报战术吧?”
“可是,如果fortissimo真的出现,我们不就完蛋了……?”
大家都吵吵嚷嚷的,只有少年依然发呆。
当然,有件事可以确认。pearl……没死,gide也还活着。为什么知道呢?因为他们曾经碰过他。触碰过他的人死掉时,他隐隐就会明白。当然并没有确认过,也许只是妄想,他也从来没产生怀疑的念头。
gide他们尚未终结,这在他心中是深信不疑的事实。
“……”
但他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与其说懒得解释,不如说本就从未向别人表达过自己的意见。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大家一直争吵不休。
不过,这持续了不到一分钟。轰,冲击袭来,整个基地剧烈摇晃。是来自外部的攻击。
“难、难道说——一直跟在我们后头?等大家聚齐……”
意识到被逼入绝境,所有人立刻陷入恐慌。这种状况下,只有他面无表情。
干嘛这么慌张呢?心里想着,没说出口。
趁大家慌乱的时候,他独自走出去。
因为gide总是命令他往炮击来临的方向走。除此之外没做过别的事。
“喂、喂……”
其他人都逐渐远离他。不可视重装甲开始覆盖他全身。谁也无法靠近,只能被推开。
大家都往后撤,逃进为紧急情况设置的地下洞穴中,只有他走到外面。
从正面,堂堂——紧跟着在他出现的位置,统和机构的炮击似雨粒般降临浇注。
全弹直击。
但,他的脚步不见停止。
战斗型合成人释放的冲击波不同于普通炮击,具有动摇物质分子架构的效果。但包裹他身体的是空气,即便破开,周边空气也会立刻聚拢堵住缺口。
在距他几米远的后方,已经结束避难的diamonds的人们引爆了基地。在他背后,能够回去的场所化作废墟。
孤身一人,被抛弃。
然而,他继续前进。
脚步非常迟缓,慢的像乌龟在爬行。
却毫不松懈。
以一定速度,笨重且持续地行进。
炮击不断,但似乎发现对他完全不起作用,于是终止。
不管是否被攻击,都继续行走。但这时——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对面有人,同自己一样徒步走来。他认识那张脸。
“……?”
可是,不是那个人。若是曾经接触过他的人,来到眼前应该会有所察觉。但对向这边靠拢的女人却没有任何印象。
没错,是女人。
那张脸和最初引导他踏入世界的女人——自称雨宫的女人一模一样。
女人手向前伸。拿着什么东西。
只是一把手枪。在他看来,这种轻型火器跟豆铁炮一样毫无威力。
不知她是否明白这一点——女人有条不紊地瞄准他。
张开红唇,吐出语句。
“确实——很厉害的重装甲,贯穿的话需要巨量的……但就具体情况而言。”
话到一半,女人扣下扳机。小型子弹发射。它并未击中装甲,而是击中地面——
然后,轰散。
地面仿佛喷发一般,突然爆裂,破开一个大洞。简直就像陨石坠落形成的环形坑。而他正站在那个大洞上。
连同环绕周身的空气一齐坠落。无论拥有多么无敌的装甲,少了支撑脚的地面也就无法前进。他失去平衡,包裹身体的躯动装甲不再稳定,翻滚几圈后扩散四溢。
“对——只需逼停脚步就行,没必要突破装甲。”
女人平静说着,放下手枪。怎么看那都只是把普通的防身用小型手枪,之所以施加了特殊作用,恐怕是这女人拥有的特殊才能所致。凡是经她手脱离的东西,威力都可自由调整。从极小到极大。
<moby.dick>——统和机构将这份深不可测的力量冠以此名。
与其他杂乱无章的合成人相差太多次元,水平完全不同的存在——汽车和飞机那般迥异。正如战车不可能战胜轰炸机,合成人也不可能战胜她。
“……?……?”
他吃了一惊。并非惊讶于女人压倒性的力量。靠近的女人感触明显有别以前,所以才困惑。女人平静地对他说:
“你……以前见过‘我’吧?但那不是我。那是美津子——limit。我叫reset,是那个人的双胞胎妹妹。”
“……?”
他压根不知道双胞胎这一概念,所以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呼,reset叹了口气。
“而且见过limit,就表示你以前也在统和机构待过……被diamonds夺走,然后使用了?既然如此——就没必要杀,应该回收再利用才是。”
口吻中带着自暴自弃。
就这样,他再次落入统和机构手中……
*
久岚舞惟得知古猎邦夫的处分决定是在当日的三天前。
“<outlands.d’amour>在你管辖范围内吧?”
这个男人nipolit用代号称呼监视对象古猎邦夫。
“是的,那又怎么了?”
“负责人换我了,你退出吧。”
“……会不会太唐突了?怎么回事?”
“你没犯错,hornisse,是上面的问题。随着maxim.G扩大裁判领域,过去一直由reset管辖的部分开始脱离她。这个项目也是其中之一。”
“……reset?是要放任maxim.G为所欲为吗?”
“有些话只能这里说——想必reset现在处境很不妙。之前就有传闻说limit失去行踪,看来这是事实……”
“limit和reset,真是两个人吗?不是一人分饰两角?”
“嗯,这种说法也很普遍——实际情况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基本没听到limit的名字了,reset的影响力也在减弱。”
“可如果有谁干掉了limit,这事应该会很快传开才对。”
“所以limit被认为是主动消失,和pearl一样谋求背叛。虽然diamonds覆灭,但若是limit也以相同方式举起反旗,reset真就要失去地位了。”
“全部都是假设的臆测吧——所以就决定处分?也太草率、太粗暴了……!”
“我不是不理解你的不满,但事情已经决定。即便不讲理也只能服从。”
nipolit老半哭丧着脸。几乎所有合成人都年龄不详,而这男人的情况尤其突出。脸出奇光滑,却尽显苍老。头发乌黑浓密,有点像假发,兴许还真是。
“可是,就算这样——!”
舞惟很想发火,想再抱怨几句,但对方眼中毫无力量,她开始感到厌烦。
“——和你说也没用吗?”
叹气道。nipolit点头。
“是啊。不过,你现在恐怕没机会见maxim.G或者reset吧?看来你会被下达待机命令,今后调去管理新的项目。别做多余的事。”
“……”
舞惟咬紧臼齿。似乎只能认定毫无办法。
(无计可施了吗——)
意识到自己这么想,舞惟仿佛突然被泼一盆凉水。
(——为什么我总想做点什么?)
对她而言,古猎夫妇不过是监视对象,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意义。家庭游戏不过是伪装,姐姐、姐夫的称谓从一开始就只是即兴发挥的演技。既如此,又为何那么生气?
(——我……)
她动摇了。那是一阵肋骨内侧被揪住的极度不适。槽牙咬得太紧,嘎吱作响。
“有那么不满吗?本以为你是偏冷静的姑娘,没想到自尊心还挺强的。工作被抢走,你就那么不甘心?”
听到对方偏离靶心的发言,舞惟抬起压低的视线。
然后,挤出声音提问:
“……具体来说,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传闻outlandos是无论面临何种伤害都能克服的男人——”
nipolit用轻松的语调告诉了她机密事项:
“啊啊,说是会派遣特别的清理人员协力。虽然想使用强力的<bullethead>,可惜她在你管辖范围内。不过来人据说也是同等级强度的家伙。”
“特别——谁?”
“我也不清楚是哪里派遣的,只被告知名字<maus>。”
“maus——”
舞惟第一次听说这名字。
“就是这样,据说那人的实力足以击溃outlandos。”
“在哪里做?”
“这问题尚在考虑……大街上太显眼了,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nipolit说完,舞惟立刻说:
“那么,我来准备。我会把outlandos引进一处绝佳场所。”
“哦?能做到吗?”
“我想没人会抱怨这种程度的协助。”
“也是……嗯,那就拜托了。不直接出手的话应该没问题。”
“好,交给我吧。”
舞惟面不改色,平静说道。但捏紧的拳头中,指尖正微微发颤。
4.
“……超超重型战车Maus完成时,实际重量已达18吨。作为主力战车的IV号战车H型重量更有26吨,即便当时的德军在重型战车运用领域拥有世界第一的技术,Maus的重量也是完全超越极限的数值。这种非比寻常的重量是由于在前后左右设置了厚度异常的装甲板,无论从四面八方各个角度射击都不影响,但因为过于沉重,驱动燃料不足,又在试制车辆后部装上大型备用油箱。显而易见,那里没有覆盖装甲,一旦遭枪击,立刻就会爆炸起火……”
*
……头型古怪的他被带去统和机构的实验场,在那里接受各种调查研究。但结论是……原因不明。
“为何成为这样的存在,是因为注射的药品?天生的才能?成长环境中偶然获得?亦或几者的复合?完全没有头绪。”
报告书上这么写道。异类本身的他应当处分或者利用,在这二选一的问题上,参考被reset彻底压制过一次的案例,遂做出用于执行特殊任务、随时可以废弃的决定。
他又回到和以前毫无变化的生活。重复做着和在diamonds时相同的事,只不过指挥者不再是gide,而是每次换成不同的人。结果,他只会gide教他的战斗方法,虽然单一,倒也没人发牢骚。
只有伙食优化了。之前不知道该摄入什么营养,总吃不合口味的高热量食物,身体状况自从开始吃合成人专用的合成食品后稳定多了。但并未长个,皮肤的血色也没好转。
迷迷糊糊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他并不确切清楚。在那样的环境中,他迎来一位访客。
是个和他同样幼小的少年。但相比他的寒酸和佝偻,对方却有着天使般美丽的姿态。
见他第一眼,那美少年便用机械性的腔调发出举世绝伦的美声。
“……从肤质角度看,随皮肤蠕动启动的躯动装甲,其防御效果估计是测定数值的约三倍……”
“……”
他呆望着美少年。这时站在少年身后的成年女人问:
“如何,maxim.G,这家伙能派上用吗?”
美少年毫不迟疑分析道:
“并不适用于当机立断、战术出色的对手。无法追击,所以也不适合歼灭战——但在正面交战中——几乎无敌……鉴定师们判断失误……属于危险分子范畴,应当立即处分……但,正因如此,利用价值极高……有必要就足够了。”
女人点头。
“那就纳入我们麾下吧。既然reset现在有顾虑,她也不敢反对我们挖墙脚。还能消灭她的战力,可谓一石二鸟。”
“有改善低劣能量转化率的必要——植入控制胶囊。”
“那么,我来安排。”
结果,他们对少年本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自己随便交谈几句,便离开了。
当天,一群身穿白大褂、模样像医生或者科学家的男人前来,在他心脏位置贴一块类似贴纸的小物件,几分钟后那个部位失去知觉,似乎是麻醉。接着压上一根粗管状物,嘭,像有什么东西射进他的心脏。由于触觉缺失,感觉不到疼痛。
又过了一星期,他被领到一个男人面前。
“——就是这家伙?”
半哭丧脸的男人看着他,发出怀疑的声音。
“没错,nipolit。人借给你,能不能用好就看你了。”
“可是——看起来很渺小很寒酸啊?哦,是想让对手放松警惕吗?”
“很遗憾不能这么用。躯动装甲展开时会产生巨大的轰鸣,目标一定会警戒。除了以坚固为盾牌强行正面突破外再无别的使用方法。”
“这家伙——也太乱来了……”
“因为不清楚目标会做什么,所以反而要找一个不管他做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这很合理吧?”
“哈——”
nipolit凝望着他。少年目光飘忽不定地望向天空。
有什么……胸口深处涌起一阵骚动。
很近,他想。但究竟什么很近,却含糊不清、难以捉摸。尽管如此,可以确信有什么离自己很近。距离和时间都很近——
“……”
看他茫然的样子,nipolit一脸厌烦:
“总之先去现场。计划已经制定好了。outlandos会被引诱出来,所以必须先找好适合伏击的位置——”
边说边抓着他的手,拉他上车。路上他总望着别处。
“……真是的,你在看哪儿?”
nipolit虽然恶心,但还是急匆匆赶往久岚舞惟指定的地点。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施工预定地。那块地曾被决定施行大规模建设工程,但只做了规划,之后便搁置了好几年。
四面八方空荡荡的,周边一个人影也没有——确实很合适,不过:
“hornisse真能把outlandos引来这种地方吗?”
nipolit嘀咕着,打开车后备箱,取出地雷等器材,准备设置陷阱。
“喂,快来帮忙。”
即便被呼唤,少年也毫无反应。
“……”
果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别处。nipolit咂了咂舌。
“你能看到什么吧?还是闻到气味了?到底怎么——”
话没说完,nipolit察觉出异常。
“……噜、噜噜、噜噜噜——”
少年口中发出异响。那声音太过空洞,简直就像洞穴里传出地鸣,又像翻滚沸腾的岩浆灼烧空气——
“……噜、噜噜噜、噜噜咿、噜噜咿卟卟卟卟——”
nipolit感到不安,不由自主退离少年。
这是正确的。下一刻,乘载他们前来的车受到不明压力,嘎喀,剧烈摇晃,紧接着发生侧翻。咕噜噜不停翻滚,犹如遭别车——卸货车油罐车之类大型车辆拦腰撞击,小石子一样从少年身边轻易弹开。
“怎、怎怎怎——?”
在哑然失语的nipolit面前,少年周围趋渐模糊。空气密度极速浓重,光线难以通过,愈发黯淡不清。其中心,少年低下头颅。
嘴朝向地面。
接下来的一瞬——噗,超压缩空气喷出。
不用打比方……毫无疑问,就是火箭推进。
由于朝地发射产生的炮击反作用力,少年的身体腾空而起。
升空。
他小小的身躯化作地表释放的弹道导弹,不知飞去了哪里。
*
当日午后,古猎琥依从久岚舞惟那边收到作战开始通知及事前说明。
计划是把古猎邦夫从公司叫出来,引诱他进入街区再开发规划预定地。
[那一片只有待拆除的工厂——你可以跟他说,骑自行车迷路了,在那儿扭伤了脚。]
通信那头发出这样的指示。琥依平静地说:
“是,明白了。”
[你本人不用去。待命。]
“是,明白了。”
[总之,请准确说明地点。这点要小心。]
“是,明白了。”
[那家伙对你的话深信不疑——就算有不对劲之处,也一定会来。不必刻意试图巧妙地欺骗。]
“是,明白了。”
琥依的声音维持着固定节奏,以同样的语调重复。
挂断电话后,琥依马上联系丈夫。
[琥依,有事吗?]
“邦夫,不好意思,你能马上赶来某地吗?”
[发生什么了?]
“有件事无论如何必须告诉邦夫——请来我刚刚说的地方。”
[怎么了?]
“对不起,现在不能说。但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拜托了。”
琥依表情十分认真。电话那头的邦夫虽看不到脸,但他依旧毫不犹豫地立刻回复:
[——知道了,我马上去。]
“谢谢,邦夫——”
琥依的声音,到这里开始微微颤抖。自己要做的事情,到这里开始变得真切。
她结束通话,立刻奔出房间。
从三楼跳下,径直落在停车场。行人一脸惊讶,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反正——再也回不来了。
琥依跨上自行车,使出平时抑制住的全力蹬动踏板。链条被巨力拉扯,几近断开——自行车以几乎与摩托车无异的速度疾驰。轮胎承受不住破裂,她不管不顾地继续飞驰。
她是特别制,只要认真起来,没人能赶上她的力量。肉体对不适应的震动极端脆弱,但如果是自己踩着自行车,哪怕对于一般人来说使肌肉撕裂、心脏破裂的残酷程度都没问题。之所以脆弱,说到底只是比较论——整体的平衡性不佳而已,要知道驱动她身体的引擎拥有常人数百倍的力量。
她比预定时间提前十分钟左右,抵达被告知的工厂。
金刚般挺立于封锁的场地围栏前,接着——全身卷起一阵旋风。展开躯动装甲。
进入战斗态势。
一旦启动,便不会有任何犹豫与留情,化身狩猎的老虎——重型驱逐战车jagd.tiger。
以战斗速度前进,凭借不可视装甲撞破围栏,侵入工厂用地。
(在邦夫遭受攻击前,由我——解决掉……!)
她不曾犹豫。从第一次得知这件事起,就已下定不能再在统和机构待下去的决心。
只能吃统和机构配给营养剂的她一旦背叛,将直接面临生存危机……纵然如此,她一刻也未考虑那桩事。
(如果再也见不到邦夫,我……哪能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一无所有。)
思考的只有这些。
身体正对工厂,口部喷出超高压压缩空气块——<bullethead>炮击发射。
应该设下了各式各样的陷阱——但那些东西,她全力悉数碾碎即可。
厂房被一击炸得七零八落。连续炮击下,四周很快化为废墟。
(在哪里?藏在哪里——)
她慢慢地——展开躯动装甲的时候只能缓慢移动——环视四周。
这时,视野一角有什么在动。
(那儿……!)
她扭转身体,炮口对准目标。开火。
虽然没能直接命中,但见对方被冲击卷入、爆风掀飞。
看清摔落砸地的身姿后……琥依惊讶地直皱眉。
(那是……久岚舞惟?)
本不应出现的,她虚假的妹妹躺在那儿。
*
“咕、咕咕咕……”
舞惟因周身剧痛不住呻吟,同时头转向琥依。
(我到底在干嘛……)
她在内心苦笑。说要协助nipolit是骗人的。把两人带到完全不同的别处,其目的是——
(目的是什么……?我到底想做什么……想帮助古猎邦夫和琥依吗?)
但是,舞惟比谁都清楚这不可能。
(事到如今……能做什么呢——)
她呆滞地望着古猎琥依。这些人就算现在逃出来了,真的能逃掉吗?怎么想都做不到。
既然如此——为何要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呢?她心中的一切都混沌不堪。
(不过——稍微觉得,也不赖嘛……)
她凝望自己的姐姐琥依,心里嘀咕道:
(你在发什么愣……开火啊。若是被你杀死,也好——伤害深爱丈夫的母狐狸就在眼前,不用犹豫,杀了她吧——)
但琥依这边貌似没理清状况,在她面前停下动作。
空气在拼命的想法与不鲜明的放弃间凝固,产生奇妙的停滞。
……就在这时。
暴风雨般的噪音从天空方向轰鸣逼至。声音很厚重,像是强风叠加强风至两三重。
有什么正急速地——接近。
来不及确认。琥依把目光转向声音源头时,那已经抵达了。
坠落在她们所在工厂旧址的正中央——琥依和舞惟中间的位置。
那是全身包裹涡流气体防御壁,超超重装甲的特别制。
“……噜、噜噜噜……”
那家伙发出地鸣般的声响,从凹陷的地面站起。
完全不看琥依,幼小的脸庞转向舞惟。
“……噜噜咿卟卟……呜卟喔……”
舞惟望着发出声音的家伙,茫然无措。
无法理解。
“为、为什么……为什么,你——”
舞惟惊愕得连之前的苦恼都一飞而散,除了无语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噜噜咿咿……卟卟卟……”
那家伙缓缓靠近舞惟。
他的才能——因而被统和机构发掘、与生俱来的才能——仅接触一次即可永久记忆对方气息,无论多么遥远都能感知。这份能力一直存在于他心中、引导他接近那怀念的触感。然后——
“这——这家伙是‘maus’!”
古猎琥依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自己以外的特别制,差点被这令人发指的压迫感压倒。为摆脱消除这股恐惧,她条件反射般进入炮击态势。
趁对方根本不看自己,冲着他的后背打出沉重一击。
——嘎昂。
尖锐的碰撞声贯穿整个空间。冲击破开躯动装甲,直抵他的肉体。
啪,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那是为改善maus恶劣的能量转化率而附加的胶囊。
“——咕喀、咕嚓……”
他的喉咙发出异响,瘦小的身体弯曲着,向前倾倒。
重炮着弹的冲击波蹂躏四周,久岚舞惟的肉体被卷进去、抛向空中……
5.
“……虽然超超重型战车Maus被设计成具有当时所能想象到的最大攻防性能,但也未必独一无二。作为主炮配备的12.8厘米PaK44在投入实战的Jagd Tiger上也有搭载,并证明其惊人的破坏力和超长射程。单从攻击性能来看,Jagd T与Maus势均力敌,而且相比无法使用的Maus,Jagd T更具实战性;但在防御方面,没有旋转炮塔的Jagd T如果被绕至侧后方就几乎束手无策了,而Maus的炮塔、侧面和后部都被夸张的重装甲包裹……”
*
“……诶?”
琥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错觉?还是看到了幻象?
但这就是现实。被她炮击命中的maus,口中呕出大量鲜血,弓着身子……但,仅此而已。
没有倒下。
也没有解除战斗形态。
驱动装甲依旧展开,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
“……噗、噗噗噗……”
嘴角还淌着血。体内一定有什么被破坏了,但还能动,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是没有效果,还是单纯迟钝到无法认知伤害……
他只看着被吹飞倒在地上的久岚舞惟。
“噗、噗……”
那是语言,亦或只是喉中传出的濒死呼吸声……
“呜、呜呜——你这!”
琥依再次进入炮击态势,让他吃下第二击。
嘎咳,maus整个身体剧烈摇晃,但仍未倒下。
脑袋晃动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卟、卟卟卟……”
直到这时,maus终于把视线转向琥依。
似乎才认识到冲击来源于她。
琥依直视那双眼睛,脊髓都快冻结了。
根本不像在看她。好像认识不到古猎琥依这个人,甚至连看敌人的眼神都没有。那是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
瘦小的身体拖着巨大的朦胧装甲缓缓移动。动作既不是冲着琥依,也不是冲着舞惟,而是横亘其间。
琥依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铁青。
(这家伙——是想站在舞惟前面……作为盾牌……!)
maus将空洞无光的眼睛对准琥依。
那并非面对伤害自己的人的眼神,仅是为了阻隔舞惟的危险。
因此,眼神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顾虑——被瞄准时,琥依感觉全身都在颤抖。她明白了。
(这家伙——和我相同……不,更深——)
琥依被邦夫爱着,所以甘愿为邦夫拼上性命。可这家伙,明明不抱这种确定的事物,还拿这样的眼神看她——
“呜、呜呜呜——!”
琥依又放出第三击。maus正面扛下。
同时,他也张开嘴。
自呕血滴落的间隙,炮击发射。
琥依受到直击,重重打了个趔趄。威力不相上下——明明对方已经受伤。
“呜、呜咕咕——!”
继续炮击。对方同样在开炮。互相对轰。
由于冲击,琥依的身体开始失去平衡感。脑袋迷迷糊糊,难以聚焦。
对方依旧纹丝不动地持续向她攻击……
这种犹如悬崖刀尖之上行走般紧绷的均衡状态,于无关双方战斗力的方面崩塌。
琥依身后传来声音。
“可以了,琥依——你不用再努力了。”
听到那温柔的声音,琥依的身体刹时僵住。
是古猎邦夫。
*
头型怪异的少年,完全没注意到朝自己和久岚舞惟发起炮击的人扭头。
也不会明白对方为去看从背后走来的男人,将侧面暴露给他的含义。
他只是执拗地向那边持续开炮。
但却效果惊人。琥依的<bullethead>处于攻击态势时,以异常的强度为傲,可一旦注意力转移、精神失去集中——只会成为一个行动迟缓的目标。
躯动装甲侧面被打穿,琥依的身体大幅摇晃。炮击毫不留情地继续。覆盖古猎琥依全身的透明装甲顷刻四散、消弭。
“——嘎……”
琥依被冲击贯通全身,意识无法维持,昏厥倒地。
当然还没有死。毕竟是特别制,身体异常强健,不会那么容易当场死掉。
古猎邦夫走上前,抱起她的身体,手放唇间,确认还在呼吸。态度很平静,仿佛他事先就知道,自己心爱的年轻妻子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炮击受伤害。
不过少年没什么可疑惑的。他不管不顾,打算接着连男人一并炮击琥依。
这时,古猎邦夫平静地开口。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战斗吧?因为你并没有‘裂缝’。你不憎恨任何人——已经没有继续攻击的理由了,不是吗?”
真是奇妙的语言。少年应该完全听不懂邦夫的意思,因为那是没听过的语言。尽管如此——不知怎的,他仍能理解邦夫在说什么。传达出了某样不单单是语言的东西,如咒语般对他产生作用。
然后——明白了对方说得对。他来这里是为追逐怀念的气息,而非战斗。
本应难以理解状况的他,此刻却幡然醒悟。心灵的空隙被邦夫的话语填补。
这份才能——这份被称做<outlandos.d’amour>的才能究竟有何由来,统和机构一直很想弄清楚。
“——”
少年视线从邦夫他们移开,解除躯动装甲,走向倒在地上的久岚舞惟。
少女倒地不起。
全身抽搐痉挛。这是平安无事的证据,还是危险的征兆,他当然不知道。
“——”
他呆站着,也不敢触碰少女,期间古猎邦夫抱起妻子不知去了哪里。但少年已不再观注那边。
只是默默俯视着。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谁也没告诉过他。
自己究竟想怎么做?一直追求的东西就在眼前,他却无所适从了。
“……”
远处飞来一架直升机,并在上空盘旋。螺旋桨的风压将他和久岚舞惟的头发吹起飘扬。尘土翻飞,落入眼眶,他却连眼泪都没有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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