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黎明的不吉波普 不吉波普的诞生 The End is the Beginning is the End①

  1.

  黑田慎平,是合成人稻草人(SCARECROW)②的伪装用名。

  他的任务是搜索。但他不曾预先接到过具体的寻找某人的指令。他所寻找的是“身怀还未存于世的可能性之人”,谁都不知道那指的是什么——就连拥有这份可能性的人本身都不知晓。

  找出这种人,就是他的使命。

  “……电车即将到站。请退至黄线的内侧等待……电车即将到站……”

  早晨,慎平和其他人一样挤着满员的电车去租借的事务所上班。

  他平时习惯于穿戴深灰色的大衣与同色的帽子,但是坐电车的时候会脱掉帽子,所以看起来跟普通的上班族没什么大区别。非要说的话,就只有大衣上的腰带永远没系上这个不算个性的个性。

  “啊—……”

  站在旁边西装革履的男人发出疲惫的叹息。

  (昨晚熬夜了吧……)

  慎平从男人眼睛底下的黑眼圈看出这个男人长期睡眠不足,并且在出门前乱喝了不少维他命补充剂。他可以从人的脸色上看出很多东西。

  (胃部有溃疡。肠道也状态不佳。肝脏暂时没有什么异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再按现在的生活习惯过下去,尿里渗糖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是个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普通男人而已。慎平从他身上移开了注意力。

  然后他用着同样的目光,在完全不会被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观察着其他的客人。外表土气却和复数男性保持着性关系的三十多岁OL,也许是侵吞了公款,几乎要被压力摧垮的中年事务员,如此种种,电车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物。

  他每天上班都会走不同的路线,同时绝不会选择同样的换乘方案。这会多花费不少时间,但反正他也不担心迟到。

  他在换乘了两条私营地铁以及一班巴士后,终于抵达了位于破旧的租借楼房一角的黑田侦探事务所。

  “哦呀,黑田。你今天来上班了啊?”

  楼房的管理人笑嘻嘻地对他问道。这个男人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嗯,还在等着委托呢,现在——”

  慎平耸了耸肩。

  “不景气真是令人困扰。”

  “干侦探这行还跟经济景气不景气有关系?”

  “是啊,现在谁付得起多少钱呢——”

  聊着毫无营养的对话,慎平总算进入了事务所。

  事务所的门有两道。其中一道没上锁,为的是在突然有委托人来时就算他不在也能等下去。第二道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门。

  打开第二扇门的锁进入室内,里面已经有客人在了。

  “哟,稻草人。”

  客人抬了抬手说,那是位外表看来十七岁上下的少女。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这样随便的搭配。

  但是这个少女,却丝毫不留痕迹地潜入了这个大门紧锁的事务所,就连他在进入室内之前都完全没察觉到。

  她,是慎平的“同类”。

  “——怎么了,鸽子(PIGEON)③。”

  慎平叹了口气,脱下帽子和外套挂在墙上。

  “有任务。说是让你去查查‘寺月恭一郎’。”

  “又来了啊——这已经是第五次让我去查他了。”

  “毕竟那家伙被中枢(Axis)盯上了嘛,他赚得太多了。”

  被称呼为鸽子的少女耸了耸肩。

  “那家伙只是太优秀了吧。负责经济效益④那块很有才能,怎么就被当成了背叛者预备军?”

  慎平一边聊着天,一边给放在洗碗池里的烧水壶灌上水,点燃煤气灶。煤气灶的火力远超法规限制的标准,眨眼间水就沸腾起来。

  “改造过了?被发现可是会被赶出去的哦。”

  少女瞥了瞥煤气灶,露出狡黠的笑容。

  “没法一下煮到沸腾会让我很不爽,算是我微不足道的一点美学吧。”

  他一边说一边以娴熟的手法特意玩起了滴滤咖啡。

  “我要曼特宁。”

  “我这不是咖啡店,没有点单服务。”

  这么说着,他却依然给自己和少女分别冲了不同的咖啡,端着咖啡摆到了茶几上。

  少女跟在他的身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唔嗯~……”

  然后发出了堪称感动的声音。

  “每次来这儿最期待的就是这个了。稻草人,你泡咖啡简直是专业的。”

  “侦探对咖啡可是很讲究的,这已经是不成文的惯例了,也算是伪装的一环。”

  “哈哈哈,做的真彻底。”

  “然后呢?继续说吧。”

  少女表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统合机构决定,将‘寺月恭一郎’的监视等级提升到LEVEL A。”

  “……‘一旦出现可疑举动立即处分’吗。真够激进的。”

  慎平的表情也十分严肃。

  “总之在进行这个任务的时候你可以先放下平时的任务。就是这个区域的MPLS的搜寻,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成果。”

  “对统合机构来说,有成果了反而困扰吧。”

  “是啊,没有敌人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估计会有别的什么人来接替慎平的任务。只是其存在并不会告诉仅仅是棋子之一的慎平罢了。

  “然后就想到了在自己人里面强行找敌人吗。”

  慎平心不在焉地喃喃道。

  “这种做法我也看不惯。但他开的公司确实规模太大了。”

  “可那并不是他喜欢才做得那么大的吧。‘随时都要扩张得更为巨大’——这是投资的基本。”

  “你这是在给他辩护吗?倒是无所谓啦。但是任务本身绝对不会取消的哦,绝对。”

  ——统合机构绝对不会撤回已经做出的决定。

  “我明白。我不会因为同情就在调查和报告里手下留情。”

  “也是为了自己明哲保身。”

  少女随意地接了一句之后又品尝了一口咖啡。

  “这个香醇的味道真棒——”

  “只有活下去,才能品味香醇吗?”

  “就是这样。非人类的我们,除了统合机构以外没有容身之地。”

  “……我明白。”

  “我们彼此都是,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是吧?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稻草人和鸽子吗?这相性可不怎么样。”

  慎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稻草人的对手是乌鸦。可不是鸽子。”

  少女浅浅地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玄关的门铃响了起来。

  “——请进,门没锁。”

  慎平站了起来,前去迎接来访者。

  打开门走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带着主妇气质的女性。看起来有些揣揣不安。估计是来委托调查丈夫的外遇的。

  “那,那个——”

  “请坐。”

  慎平招呼她坐到客人用的沙发上。先前的客人无需他去关心。

  因为这个时候,少女的身影已经不留痕迹地从事务所里消失了。还很是贴心地带走了喝过的咖啡杯。

  与平凡普通的生活不过一纸之隔,却绝不会对其他人表露出真实身份。

  她与慎平所身处的,正是这样的世界。

  译注①:副标题的《The End of The Biginning Is The End》出自碎南瓜乐队(Smashing Pumpkins),为1997年上映的电影《蝙蝠侠与罗宾》的主题曲。

  译注②:《The Scarecrow》,同为乐队Pink Floyd的作品之一。

  译注③:名字同样出自乐曲,艾尔顿·赫拉克勒斯·约翰1996发表的专辑《Empty Sky》里的歌曲《Skyline Pigeon》(天边的鸽子)。

  译注④:原文経済效果,指的是某种政策、规定或是其他条件出现时带来的经济成果,以换算为货币的形式体现。

  2.

  被称为统合机构的组织,不,那构造过于巨大,以至于已经很难被称之为组织的系统,在全世界范围进行着“监视”和“实验”。

  那是针对进化的研究。统合机构想要确定过去赋予人类知性的某物究竟为何,然后提前一步感知到“下一个某物”的出现,并且操纵它——不,更准确地说,是为了尽可能地留下人类这一要素——这是生存竞争。为的是让人类能挺过这场优胜劣汰的进化战争。

  而统合机构所用的道具,多为从对人类的研究中诞生出的成果——人造的合成人。其根源的“素体”身份不明,在统合机构里也是最高机密。也或许,那个所谓的素体本身就是“提前进化的某物”吧,黑田慎平隐隐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当然要是被人知道他对此感兴趣的话他立即就会被“处分”掉,所以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自己的想法。

  但是——慎平同时也有着另一种想法——若是那“素体”实际上并非“未来”,仅仅是个体的突然变异或是特异体的话,统合机构正在做的事情岂不是会全盘沦为滑稽可笑的闹剧一出。

  (说到底——或许那样的结果才最适合我们。)

  慎平以一如既往的深灰色大衣加帽子的打扮走在街上。他的打扮有点像神父,偶尔会被孩子们指指点点。但是总体来说这幅装扮混入人群中并不起眼。而且站在昏暗的地方时还有迷彩效果,不容易被发现。

  他先去解决了属于侦探的工作。这没费他什么功夫。他直接找到那个外遇的丈夫当面问他“你老婆发现你外遇了,你是打算继续还是收手”。对方马上回答说不干了。之后他又拍了几张伪造了时间的“证据照片”,写了一份“没有异常”的报告书,委托就完事了。不是很严重的外遇只要这么糊弄过去就行。即便外遇者是女方也是一样的流程。当然如果是以离婚为前提,为了索取赔偿而寻找证据的情况下他不会手下留情。

  然后他给事务所暂时挂上“临时休业”的牌子,转头对付任务。

  寺月恭一郎——其本名慎平也无从得知。

  但是那个男人是统合机构的终端之一,恐怕跟慎平一样是个人造人。他的使命是在经济流通方面制造出便于统合机构实验的环境。

  他收获了巨大的成功,寺月的公司MCE成为了在这个国家里拥有巨大影响力的企业体。所以他才会被反过来警戒。因为他过于成功了——

  (真是讽刺……)

  慎平用着平时侦探业务的手段,四处奔波,做着类似MCE的信用调查一样的事儿。

  “欸?调查?哈哈哈,没用的没用的。”

  “就算查那地方也啥都查不出来的啦。”

  “可疑的地方?没什么头绪啊。”

  “那地方好像是个一言堂,不过有钱挣就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嗯,跟那边做生意准没错,其他公司总会有拖延款项之类的毛病。”

  到处打听得到的净是些大同小异的回答。

  没什么称得上问题的问题。不能引起怀疑——统合机构的终端必须恪守这条指令,而寺月恭一郎忠实地遵循了这条命令。

  非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是做的有些过于显眼了。统合机构正是将此判定为问题,但是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名声这玩意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因为杂七杂八的原因一落千丈。即便是MCE也不例外,只要稍微操作一下印象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之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

  随着调查的越发深入,他还是没能找到什么像样的证据。

  但是这太过无懈可击的调查结果,令慎平隐隐约约地产生了某种感觉。

  如此巧妙,总觉得有种——侦探工作里常常出现的“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味道。

  “太优等生了——”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

  于是他从头开始调查资金的流向,最后目光停留在最开始没注意的一处资金调度上。

  那是给某县立综合医院的捐款。民营企业义务协助医院或者医疗团体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是,那真的只是为了提升企业形象吗?怎么说这效果都太小了。与其他事务的天衣无缝相比,有种过于老好人的感觉。

  事情本身并无太多疑点,但即便如此,慎平还是打算去医院查查。

  于是,他一如既往的一身深灰色装扮前往目的地所在的医院。

  他在中途买了束用来伪装成探病者的花束。一时兴起挑选了牡丹和女郎花以及满天星这种完全不明所以的搭配。买玫瑰的话就有点太硬派侦探风了,不合他的风格。

  这座医院很大,建筑物是纵向延伸的八角形柱,高度有13层。虽然造型奇特,但也许是兼顾土地大小和容纳人员数量所做出的最合适的设计吧。

  “还是说他有喜欢造奇怪建筑的爱好吗,寺月氏——”

  嘴里叽叽咕咕地念着,慎平进入了医院。到底是大医院,到处都有警备员在巡逻,不过普通的病房楼谁都能进。

  他漫无目的地在病院里到处晃悠。

  一楼的大厅聚集了一大群人等待着取药。清扫工人将变脏的方地毯揭开。能听到有小孩在无意义地嚎哭。上面一层的入院病人睡得很安详,身体稍有恢复的大妈跟来看望她的人大声有说有笑,完全不顾给周围人带来的困扰。护士们繁忙地走来走去。

  ……看起来没什么可疑的地方。非常普通的医院。完全嗅不出一点 “制造”的气息。

  (——莫非是我多心了,果然只是应酬式的资助吗。)

  慎平拿着花束下楼。又一次看到了门口的指路牌,上面有个箭头指向医院深处,写着“花园”的字样。

  “……?”

  他被勾起了兴趣,于是决定过去看看。

  八角形建筑物的中心部分就好像打了口井般挖空,建起了一座花园。

  那里铺开一片难以想象会出现在闹市中央的绿意。

  “嚯……”

  慎平不禁感叹,抬脚踏入花园。

  抬头往上看,上方镜面有序排布,日光经过反射正好能够照入“井底”。

  “很讲究啊……这也是寺月氏的手笔?”

  这样喃喃着,他漫步其间,观赏着争奇斗艳的繁茂植物,就在这时。

  “——呼呼。”

  传来了一阵笑声。

  他闻声望去,近处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女。她好笑地看着这边,身上穿着睡衣,应该是住院的患者。

  “你可真是专心呢,大叔。”

  少女先开口搭话,不知为何用的是男性口吻。

  “是啊,这里可真壮观。”

  慎平没一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这座花园的氛围给人以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大叔,你是来探病却没找到人吗?”

  少女突然说道。

  “欸?”

  “你明明已经上去又下来过一遍了,手上却依然拿着花束。我在这里看到了哦,你刚刚在楼上。”

  少女流利地说。他想起自己确实走在窗边过,但那时候没往下看。

  “——了不起的观察力啊。嗯,你说的没错。”

  可是对他的回答,少女却突然。

  “——你在说谎。”

  这样斩钉截铁地说道。

  慎平一时语塞,少女依然直直地抬头盯着他。

  “来探病不过是你的伪装,你的真实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探查医院内部吧。”

  “——为何?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来探病的人可不会把每一层都逛一遍。说是在找房间的话,大叔你的动作却又一点犹豫都没有。”

  少女淡淡地说道,说出的话与她的气质莫名相称。

  真是奇妙的少女。给人一种“小小的魔女”的感觉。

  但是不知为何,慎平对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并不觉得反感。

  “……我无话可说。是的,我是侦探,在做一点小小的调查工作。”

  “是侦探呀,有名片吗?”

  慎平在少女的旁边坐下,爽快地取出名片递过去。

  “给。”

  “呼嗯,原来如此。黑田先生吗。”

  “该怎么称呼你?小小的福尔摩斯小姐?”

  “我叫凪。雾间凪。”

  她用着男性的自称。这也很符合她的气质。

  “小凪吗。好奇怪的名字。”

  “父母都是怪人。名字的来由是拥有一颗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沉着冷静不为之动摇的心。”

  “嘿,这不挺好的嘛。”

  “一点都不好。有时候学校的老师都念不出来这个字,经常给念成‘feng’。”

  “哈哈哈!这个妙。”

  慎平笑出了声。

  凪也嘻嘻地笑着。然后她再次看向名片。

  “黑田,你现在调查的是什么?”

  “这可不能告诉你,商业机密。”

  “应该与我无关吧。”

  “那你就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了。我也是认真经营着事务所的,哪有功夫去挨个初中生管过去。”

  “嘿,真敢说。明明在这种地方晃来晃去地偷懒,还傻张着嘴说着什么‘真漂亮’。”

  她偷笑道。

  “你这么说就有点伤人咯。”

  他们耸着肩大笑起来,一时间没人说话,两个人都愣愣地盯着植物看。

  “只要在这里呆着就能平静下来啊……”

  凪嘟囔着,语气有些缥缈。

  “你得了什么病?我看你好像没——”

  说到一半,突然醒悟不该问病人这些的慎平闭上了嘴,但凪却毫不在意地说。

  “嗯,是种很麻烦的病。已经很久了,我在这里呆了有半年。”

  “半年?那你学校——”

  “目前休学中。”

  她轻描淡写地说。

  “唔……”

  “原因我也不太清楚。身体会突然之间变得超级痛。按医生的说法,‘出问题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心’。”

  可是这么说着的她十分爽朗,完全没有通常精神病人那种不安定的感觉。

  “根本看不出来……”

  “嗯,我的家庭环境比这病更麻烦。所以医生才会说出那种意见。”

  “嗯……”

  慎平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含糊地应和着。但有个地方让他十分在意。

  “身体很痛——是个怎样的痛法?”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那种。”

  凪笑嘻嘻地回答。看似无畏的笑容,却同时给人以她所言非虚的印象。

  “我跟医生提过,但是他们说那听起来‘很像是生长痛’。药不是很管用。”

  “生长痛——”

  那是,小孩子在突然成长时身体与以往的机能出现了脱节,给神经带来了负担所导致的疼痛。没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法,随着成长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慎平却因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内心产生了动摇。

  难道说,这孩子——

  可能是他表情太严肃了。凪咚地敲了他后背一下。

  “好啦好啦,表情不要那么阴沉嘛!”

  “抱、抱歉。”

  他认真地道歉。凪却笑出了声。

  “黑田——你这人真奇怪。”

  “是吗?”

  “普通大人哪有会一脸严肃对着小孩道歉的。”

  “侦探无论对谁都很认真,因为谁都有可能成为犯人。”

  他煞有其事地说。

  “嘿,小孩也是?”

  “那种手法已经很老套了。”

  凪随即哈哈大笑。

  “是吗?那我就是目前最有力的候补咯?”

  “充满谜团的美少女,这种太常见的套路可是会被悬疑作家敬而远之的哦。”

  “美少女,是吗。你是在跟我客套吗?”

  “你觉得呢——”

  两个人聊天的时候,从对面传来了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雾间,差不多该回病房了——”

  “是来生医生——我得回去了。”

  凪站了起来。

  “再见,侦探先生。”

  “嗯。——对了,这束花,送给你。”

  慎平将牡丹配女郎花再加上满天星这种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花束递给她。

  “才不要。我不需要徒有其表的东西——平时我肯定会这么说。不过嘛,这次我就收下了。”

  凪笑容满面地收下了花束。

  “谢谢。”

  慎平也回了一个微笑。然后凪开口。

  “那个,侦探先生。方便的话,你可以试着调查一下我。会查到很有趣的事也说不定哦。”

  她这么说道。

  “哈,那可真叫人期待。”

  慎平刚说完,被称呼为“来生医生”的女医生来到了这里。

  “你在干什么呢,要知道你身体的问题——”

  “我知道。”

  凪朝着慎平眨眨眼,跟女医一起离开了花园。

  慎平轻轻挥了挥手,目送着她离开。

  3.

  ……关于寺月恭一郎的调查,慎平最终还是提交了没有异常的报告。确实没什么异常之处。如果是普通的侦探的话,寺月恭一郎与多数女人保持着关系,她们还有了孩子,这种事情已经足够当作报告对象了,但以他的情况这些都不能叫问题。人造人是不可能有孩子的,肯定是女方在别处乱搞的结果。既然有这个前提在,那情人的存在不过是伪装的一环而已。

  之后,他再度前往医院。

  这次他没有四处转悠,而是直奔病房。

  那是一个单人间,门内能听到女孩子的明快的说笑声。

  他敲了敲门。

  “来啦!”

  门伴随着爽朗的回应声打开了。

  “你好。”

  他客套了一句。

  打开门的是位穿着初中生制服的少女,她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

  “你哪位?”

  “我是雾间委托的侦探。”

  他表面上摆出恭敬有礼的态度。

  “啊,让他进来吧,直子。那人是我的熟人。”

  躺在床上的凪认出了慎平。

  “是吗?那就行。”

  名叫直子的少女似乎是凪的朋友。她解除了防备,微笑着把他请进了房间。

  “侦探先生——你知道了吗?”

  凪露出狡黠的笑。

  “是啊,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大富豪。”

  慎平耸了耸肩。

  “什么,侦探先生——在调查凪吗?”

  直子兴致勃勃地问,慎平却摆出一副装傻充愣的表情。

  “是她让我查的。”

  ——雾间凪。

  四年前暴毙的作家雾间诚一的独生女。也是其遗产——死后依然每年能卖出数十万本的雾间诚一的所有著作权的拥有人。围绕着其中的利益,她身边的麻烦自然连续不断。

  “我开始还以为你在装病躲避,真遗憾,看来我想错了。”

  “为什么遗憾?”

  “没有病比什么都好,不是吗。”

  “也是。”

  直子深有同感地点头道。

  “再有钱也免不了得病呢。得赶紧治好哦,我可不想比凪再高一级了。”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是慎平在其中感受到了真挚的感情。看来这个叫直子的孩子是个温柔的孩子。

  之后三个人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聊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琐事废话。过了一段时间,到了直子不得不回去的时间。

  “那我先回去了,凪。”

  “那么,我也回去吧。”

  慎平刚想从凳子上站起来。

  “侦探,你稍微留一会儿。”

  凪忽然说道。

  “嗯?”

  他重新坐了回去,却见直子从门边探出半边身子冲他招了招手。

  “侦探先生,过来一下。”

  慎平对凪使了个眼色,听直子的话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然后直子突然凑向他。

  “侦探先生——你是凪的同伴吗?”

  “……目前来说不是敌人也不算同伴。”

  “那就成为她的同伴吧,拜托你了。那孩子虽然很有主见,但在父亲去世之后,还是有些寂寞的。”

  她用无比认真的眼神说道。

  “……好吧,那我试试看。”

  “真的?那我们约定好了哦。”

  “嗯,我努力。”

  就算他点了头直子还是不肯信服,非要跟他勾了小指才放过了他。

  当他回到病房,凪笑出了声。

  “一点硬派风都不剩了。”

  “……你听到了啊。”

  慎平泄了口气。但是马上再次浮现起微笑。

  “是个好孩子。”

  他嘟囔道。

  “确实,我也很感谢有那么个好朋友。”

  凪也点点头。

  “好了——让我们切入重点吧。你已经做好收费单了吧?”

  凪的质问令慎平一脸苦笑。

  “你指什么?”

  “不要装傻——侦探你解任掉的我的那个代理人,他侵吞了我的财产吧?”

  “那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我只是问了他一句他立马就说要辞职。”

  “那么,为什么钱会回到我的账户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雾间诚一的书额外增刷了吧。”

  慎平依旧装着傻。

  凪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个名侦探呢,黑田。”

  “是吗。被表扬的感觉是不错,只是我怕受之有愧啊。”

  他依然在打马虎眼。凪无视他的装傻充愣,用尖锐的口气问道。

  “理由是什么,黑田。”

  “————”

  慎平的表情严肃起来。

  “虽然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你是想讨好我吗?”

  “是又如何?说一句再也别来了让我退下吗?”

  他耸肩说道。

  “…………”

  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仿佛是下定决心了一般张开嘴。

  “黑田……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就算治好了病,我该成为怎样的人呢?”

  她用很是随意的口气说道,慎平也用同样的口气问道。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吗?”

  “像父亲一样做个作家,之类的么?找一个完美的恋人交往再结婚?拿笔钱创业?无论做什么,都找不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她就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冷静。头脑过于聪明的这个孩子,已然看穿了所有这一切深处存在的欺瞒。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未站在自己也许已无药可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虽然她可能有过类似的想法,但她完全没有安心当个悲剧女主角的意思。

  ……就算她知道了个中真相,恐怕也不会改变吧。

  “真正为自己想做的事而活,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慎平嘟囔道。

  “名侦探,你又如何呢。你对自己的工作满意吗?”

  “不好说,毕竟侦探是个见不得光的工作。”

  是对本来应该是伙伴的人暗中查探的告密者。

  “是吗。……我刚刚还觉得做个女侦探也不错呢。”

  她啪的一下上半身倒在床上。

  “这条路也不通吗。……黑田,你除了侦探以外没什么想做的了吗。”

  “我想想——正义的伙伴、吧。”

  这么一说,凪“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呀?”

  “没什么。就是字面意思。侦探总会被些无聊的东西束缚,但单纯当个正义的伙伴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专心去解决事件。真能那样的话,好想试试看啊。”

  慎平用耍宝一样的口气,半开玩笑地说道。

  凪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唔嗯……”

  她点了点头,突然满脸放光地抬起头说道。

  “去做不就好了。你一定做得到的。”

  “怎么做啊?”

  “我来当你的赞助商啊。具体要怎么做就交给黑田你自己解决咯!”

  “喂喂……”

  黑田苦笑道。

  “呐,你想想!”

  凪两眼放光地把脸凑向慎平。

  慎平皱起了眉头,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不要随随便便说这种话,很容易被人利用的。”

  “无所谓,反正我对钱没什么感觉。就算全被骗光了,是黑田的话我就无所谓哦。”

  她的目光坦率而真诚。这时她露出的表情不折不扣,独属于尚且年幼的少女所有。

  “不,我……”

  话音未落,慎平察觉到了不对劲。

  凪的脸突然皱了起来,表情狰狞地前倾倒下。

  “——呜…!”

  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慎平吓了一跳,这就是之前说过的“疼痛”吗?

  “糟了!赶紧叫医生过来——”

  正在他将手伸向床边的呼叫按钮时,凪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慎平一惊,转头看向她。凪的脸在痛苦下扭曲,但她还是用坚定的眼神盯着他,然后用仿佛挤出来的声音说。

  “——真的,你好好思考一下。真的——”

  慎平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沉默着按下了呼叫按钮。

  医生立马赶了过来。来的不是之前见过的叫来生的女医,是个男医生。

  护士也靠近病房,把慎平赶了出去。

  就算到了走廊,也还能听到凪“呜呜……!”的痛苦呻吟。

  “…………”

  慎平从刚才所见到的凪那决绝的眼神清晰地领悟到一件事。她已然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无药可医了。

  “…………”

  他张开刚才被凪握住的手掌。

  那里,滋滋的冒着烟……有着烧灼的痕迹。

  被凪抓住,然后变成了这样。

  已经毋庸置疑了。

  生长痛,这点确实是对的。但那不是什么简单的成长。

  她在走向进化。毫无疑问,她就是统合机构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的MPLS中的一种。

  但是,未完成的进化对她的身体造成了破坏。她是无法走完全程的“半成品”,是进化途中屡见不鲜的失败作。再这样下去,无论怎么挣扎她都不会有未来。

  “…………”

  慎平紧盯着自己烫伤的手心。

  慎平——不,人造人稻草人愣愣地想着。

  (终于完成了吗——)

  任务终于完成了。他发现了MPLS。原本的使命圆满完成。对统合机构来说,就算是“半成品”也是极为贵重的样本,可以拿来当研究对象。

  她将会被带到研究设施里,经历不计其数的实验,最后成为一具尸体供人解剖。

  (终于完成了——我装成侦探在街上四处游荡的辛劳获得了回报。为了调查外遇几乎磨破鞋跟并不是白费功夫——)

  终于完成了……本该如此。本该是这样,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喜悦。

  “…………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脸部近乎抽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嘴唇里泄出的笑声有气无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同空壳一般的笑容在医院的走廊上游荡,气温仿佛都为之一冷。那严寒彻骨的声响,时断时续地朝着周围扩散而去——。

  4.

  莫·玛达⑤接收到了紧急指令。

  他的表面身份是个叫做佐佐木政则的普通上班族,实际上他没在任何公司上班。资料来说他的名字登记在某食品行业的大企业名册上,但那是统合机构准备的伪装,他另有其他真正的工作。

  那就是“暗杀”。

  处理掉对统合机构来说有害的存在,即为单式战斗型人造人莫·玛达的工作。

  今天他一如既往地在街上游荡,用一副别人看来完全就是个跑业务的销售员的姿态进行着MPLS探索这一附属工作,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你好,我是佐佐木。”

  他接通了电话。

  【……D3进行中。在NH33W接受指令。】

  电话在突然传出一句语速极快的匈牙利语后随即挂断。

  他立即前往指定场所,一家普通的咖啡店香格里斯。

  他从伪装成服务员的终端处收到情报,然后立即开始行动追踪目标。

  (……名称为稻草人。人类名黑田慎平。因反叛行为认定为抹杀对象——)

  (袭击了设施RS22TTU……那家伙,为什么要那么做?)

  (设施遭到破坏,目标目的不明——药品、机械损失巨大——是为了获取什么药品或者器械吗。那家伙做出这种事,到底打算做什么?)

  莫·玛达反复分析着资料,试图通过分析明确目标的战斗力以及推测出其精神状态,但难以得出准确的结论,他认定情报不足无法判断,于是定下了“保持最高警戒,火力全开”的对策。

  他从情报中推测出目标的逃跑路线。但最值得信赖的不是情报,而是他积年累月暗杀者工作带来的直觉。其准确度足以与野生动物相提并论。

  化身为字面意义上的狩猎犬(Hound Dog),莫·玛达开始逼近稻草人。

  *

  “——咦?”

  来生真希子从厕所出来时发现医院的窗户开了一半,她皱起了眉毛。

  今晚轮到她在精神科值班。她作为刚成为医生的新人,理所当然经常接到这种值班。

  “好奇怪呀……?”

  她一边关上窗户一边嘟囔。要说小偷也说不通。这里是七楼。没人会为了上门偷点东西特地爬那么高。

  是谁忘了关了吧。她最后还是这么说服了自己,准备回去值班室。

  就在这时,一侧响起了哐当一声。

  她吓了一跳,朝着出声的地方叫道。

  “——有谁在吗!?”

  然后就听到别的地方传来激烈的踏踏踏踏声。紧接着听到了不知道谁“嘁!”的咂舌声。

  来生真希子慌慌张张地跑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她负责精神辅导的患者之一,雾间凪的病房门半开着,还在嘎吱作响地摇来晃去。

  但不见入侵者的踪影。

  “什、什么情况……?”

  她战战兢兢地走入雾间凪的病房。

  里面的窗户大开着。但是从中看向外面,除了深沉的夜色以外什么都没有。

  患者安静地睡着。没有任何异常。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她的双手探出了被窝摆在外面。

  “咦?”

  她在床下面看到一个直立的小瓶子。

  那是一个开封了的药品安瓿。慎重衡量过用量,注射完后还剩下一半多。但是这种东西应该现场立刻处理掉才对。

  像这样留在这种地方,太不自然了。

  并且——她从未在医院里见过这种安瓿。不,不仅是医院。在大学上学时,以及在其他任何地方,她都不曾见过这种型号的安瓿,一次都没有——。

  “……”

  她突然想起了因为自己是个女性就被主治医生找茬,以及自己身为新人又不是知名大学毕业就被老资格护士鼻孔朝天对待的事。

  然后她下意识的,将安瓿以不会洒出来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

  这时候,刚才听到她声音的警备员赶了过来。

  “——来生医生,出什么事了?”

  对着警备员,她就仿佛感受不到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一般——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这么平静地回答道。

  装着药品的安瓿藏在来生真希子胸口,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地离开了这里,移动到了与现在的状况毫无关联的另一个舞台上。

  *

  (——见鬼,居然失误了!)

  莫·玛达咬牙切齿。

  稻草人在夜色下的街道上逃亡。那时他因为过于震惊,微微发出了一点声音,却导致女医生叫出了声。如果没有那一下现在任务早该完成了。

  但是——那间大概是稻草人寻觅藏身之所时偶然选择的病房,其铭牌上写着的名字莫·玛达曾经见过,所以他才会大吃一惊。

  雾间凪——那个男人的女儿。他四年前暗杀的雾间诚一的独生女。

  (偏偏藏到了他女儿所在的地方——)

  稻草人来到医院,单纯是为了营养补给。他在暗处观察到了稻草人偷取葡萄糖。而且稻草人有伤在身,连带着止痛药也顺走不少。

  估计是为了摄取这些东西才选择了不起眼的单人间吧。但没想到那个房间里的人居然让莫·玛达产生了动摇——何等偶然。

  (是的,这是偶然——并不是因为自己跟那个男人之间的因果还在延续!)

  莫·玛达为了不让自己继续思考有关雾间凪的事,将这些思考拼命地赶出脑海。

  稻草人跑得很快。

  但是他已经负伤了,不可能这么一直逃下去。

  莫·玛达恢复冷静,如同瞄准逆转取胜时的运动员一般将迄今为止的所有失误全部抛到脑后。

  然后静谧地、精确地追踪向猎物。

  译注⑤:《Mo・Murda》为说唱乐队Bone Thugs-n-Harmony在1995年发表的第二张专辑《E.1999 Eternal》中收录的曲目。曲名的Mo murda属于黑人英语,含义等同于More Murder,中文直译是“更多的杀戮\谋杀”,文艺一点就是“让杀戮来得更猛烈些吧”。以真实含义做译名不免过于西式黑色幽默,所以这里采取了音译。

  5.

  ……“为什么?”——慎平在逃跑的过程中反复叩问着自己的内心。

  暗杀者的攻击锐利一个词便足以形容全部。而且即便试图反击,对方也会在他察觉到袭击的瞬间一击即退,转眼间消失无踪。对方并没有寄希望于一击毙敌,而是想通过来回折磨消耗他的体力。

  战术确实很管用。慎平已然觉悟了自己绝无生路的事实。

  但是他的脑中,疑问依旧在不停翻滚。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

  不过是个在一起呆了区区几个小时的小鬼而已。为什么我会为她做出这种无异于自寻死路的事?

  他从统合机构的设施里偷出的是通称“进化药”的烈性药物。然后他将这个药注射进了凪的体内(因为手指一直在颤抖所以在此之前服用了止痛药)。那个药有促进人“进化”的效果。但用在对已经走在进化路上的凪身上,那个药会对她体内的可能性能起到“疫苗”的作用。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一切顺利的话凪的身体会变回纯粹的人类,免于被不完全的可能性杀死。尽管他决定注射量非常慎重,但是这依然有很大的风险。可能会完全不起效果,也可能凪反而会被药效杀死。如果真的出现那种事,那就意味着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但是,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还甘冒风险去进行这场能拯救这小女孩的赌博?

  (——真的是,我在想些什么……)

  暗杀者的攻击纠缠不休。

  很快慎平便浑身是伤,连脚步都开始变得虚浮。

  出血量过大,眼前变得朦胧。

  从阴影处跃出的暗杀者,一击正中他的头部。

  然而攻击命中了帽子。帽子的下面隐藏的装甲,反而粉碎了暗杀者的匕首,连带着其握着匕首的手腕都扭向了奇怪的方向。

  “——咕!”

  “——嘿!活该——”

  慎平趁机逃走。

  但是……终究还是无路可逃了。

  他绕到了草丛茂盛的建筑物背后,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啊……”

  他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劲。

  看向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到早上了,广袤的晴空无垠铺展。刚才完全没有注意到啊。

  身前隐隐能感觉到人的气息。他正想着这是哪里,正好响起了广播声。

  【……请列席宫下家葬礼的诸位来宾,移步至本馆……】

  听到广播他才反应过来,有一根直通天际的柱子,一端正冒着烟。

  (居然是火葬场……怎么说呢,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不是有没有力气这种级别的问题,而是肉体已经濒临死亡了。能逃到这个地方反而不可思议。

  “真的?那我们约定好了哦。”

  “去做不就好了。”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少女们的声音。

  然而与此同时,某种苦涩至极的东西涌入心底,令他十分不快。

  (怎么会这样,都走到了这一步,我居然还——)

  正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

  他的面前,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他察觉到了对方。

  他朦胧的视野已经看不清那个身影了,但明显不是刚才的暗杀者。比他要小得多,似乎是个小孩。

  因为太过朦胧,相比人形,身影看起来更像个拉长的圆筒。

  “——你在做什么。”

  身影提出疑问。

  声音十分清澈,听不出来是男是女。

  “不,什么都没——”

  他想这样说,但是嘴唇已经难以如他所愿地蠕动,所以没能发出声音。他感觉自己只在心里说出了声。

  但不知何故,身影就好像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样,接着问道。

  “但是,你不是快死了吗。”

  “或许吧。”

  “不害怕吗。”

  “——那当然,还是害怕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呢。”

  不知为何,声音的音调在中途突然改变了。变成了如同机械一般,全自动的说话方式。

  “害怕当然害怕……但是我现在,非常窝火,没那个余力去关心自己死不死了。”

  “你在生气吗?”

  “谁让自己那么难看呢。”

  “……你是在说自己的打扮吗。戴着奇怪的帽子,穿着暗色的大衣。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跟打扮没关系。之所以这身打扮,是因为我是稻草人,自然喜欢像乌鸦一样黑的东西。”

  “呼嗯。”

  “话说你是什么啊,死神吗?是的话稍微等会儿吧,马上就有工作了。”

  “死神、吗。”

  “我也算是你的同类。毕竟一般稻草人和乌鸦在一起就代表了不吉利啊——”

  他想笑一笑,但是没能顺利笑出来。

  “你,在对什么生气?”

  身影再次问道。对于那个语气难以捉摸的声音,他终于说了出来。

  “……既然是对死神,那说出来也无妨。其实我想救某个少女,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那不是好事吗。”

  “但是啊,我都死到临头了,却感觉有点后悔……干了蠢事。觉得要是没那么做就好了……”

  他咬紧了牙关。明明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一点,这动作却被他好好做到了。

  “……那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做。事到如今才,搞得一团糟,真是,难看——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和我对她夸口说的‘正义的伙伴’差太远了,真的是很对不起她——明明她说我‘你可以’的……”

  内心的悔恨与不甘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

  身影静静地听着。

  他如同呻吟般接着说道。

  “我这种人,应该接受审判。必须得有人来审判我……但是已经没那个时间了。我马上就要死了。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就这么不上不下的,我……”

  他无声的倾诉说到这里时,身影插了一句嘴。

  “你渴望着审判吗?”

  “……欸?”

  “如果被审判,你就能成为纯粹的正义的伙伴吗?”

  “…………”

  “那能雪洗你心中的后悔、能对那个少女挺胸夸耀的精神,还会再回来吗?重新回归你拥有最美丽心灵的,那个瞬间。”

  身影的声音好似没有感情一般,不可思议又不可捉摸地回响着。

  “…………”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再次开始了只存在于内心的对话。

  “你是……什么?”

  “你刚才说,我是死神。”

  “……算了,大概是幻觉吧——据说会在濒死时见到、听到的幻影。如同泡沫一般,转瞬即逝的虚幻愿望——真是诡异啊。”

  “你是说,诡异的泡沫吗。”

  “是啊——真是可笑。在我最后一刻出现的,居然是个奇妙又奇怪的家伙——”

  他又一次试图笑出来,但抽搐的脸只做出了左右不对称的表情。

  “你——”

  “啊?”

  “你还没有回答,你还能回来吗?”

  身影最后问道。

  “嘿——”

  自己究竟会对死神的这个问题给出怎样的答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饱含期待地、无比安静地等待着那个从自己心中得出的答案。

  6.

  “——在这里啊。”

  莫·玛达在火葬场背后,发现了一半身子被草丛掩盖,像是破抹布一样倒在地上的稻草人,他慢慢靠近对方。

  一动不动的稻草人,就算他接近也没做出任何反应。彻底化为了一具尸体。

  正如莫·玛达所推测的一样,稻草人已经因为出血过多死亡了。

  他冷静地背着尸体走到无人会注意的更为隐蔽的角落,然后从背后的背包里取出处理尸体用的药水。

  “不过——这家伙。”

  操作中的手略微停顿,莫·玛达盯着稻草人的遗容。

  那是一幅十分自豪,对自己所作所为没有一丝后悔的,堂堂正正的表情。

  失去血气泛青的那张脸,其中仿佛蕴含着什么光辉。

  “这家伙——为什么能带着这么一副表情死去?”

  就仿佛在诉说,自己的人生还不错一般。

  在处理稻草人尸体的工作当中,莫·玛达嘴里一直不停地低声喃喃着。

  “The End is the Beginning is the End” 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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