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1

  一周后,安格斯搭上了前往维多的列车。由于是开往西方的列车,因此并没有多少乘客。就连安格斯所搭乘的三等车厢,乘客的数量也寥寥可数。

  安格斯捧着『书』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地带,可看见放牧的羊群及牛群正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但是,那悠哉的风景却无法减轻安格斯内心的寂寞。

  安格斯想念巴尼斯顿的喧嚣。每次踏上旅程,他总是这样。那里对安格斯来说实在太过舒适,也因为这样,每次离开都令安格斯感到格外难受。

  安格斯回想起离开时,赛拉到车站月台为自己送行所露出的表情。她一直到列车行驶的最后一刻,都不愿放开安格斯的手。尽管安格斯告诉赛拉,跟爱德莲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但赛拉仍低着头。直到安格斯告诉赛拉自己一定会回来的时候,赛拉才抬起头,点了一下脑袋。也是在这个时候,大串泪珠从赛拉的脸颊上滑落。

  安格斯并没有告诉赛拉此行要前往何处。就连自己为何要到各处旅行,也没能找机会向赛拉解释。

  安格斯隔着头带,用手按着自己的右眼。每当有人间安格斯:「为什么要把右眼遮起来?」的时候,安格斯总是回答:「因为以前的一场意外,让我失去了眼睛。」但是,那是谎话,安格斯的眼睛仍好端端地在眼窝里。

  为什么要遮住右眼?要是知道真正的理由,赛拉肯定就再也不会对自己露出笑容吧。就算分开的时候,她或许也不会为自己流泪。

  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被人疏远了,可是——现在又为什么会感到心痛呢?

  2

  加百列带我来到了教育与养育管理者,拉米尔的房间内。

  拉米尔是一名老妇,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老妇,是个年龄早已超过一百二十岁仍精力充沛的怪物。

  「我正在等你们呢。」

  拉米尔话说完,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几分。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那其实是她的笑容。

  拉米尔步伐轻快地走近我,接着远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我的头额上。对我做出那种举动,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这让我紧紧闭起眼睛,在心中人声祈祷这老太婆不要当场倒地。

  但是,拉米尔只是同样轻松地将额头移开。接着,她抬头看着我的脸这么说道:「没问题,及格。」

  听拉米尔这一说,在我身旁的加百列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项测试。这位老太婆是在试我能否确实控制力量。

  「这老太婆胆子还真大。」

  「呵呵呵……」老太婆朗声笑道。「你这小鬼嘴巴也很不客气呀。」

  罗唆。

  「好了,那就来吃午饭吧。加百列你和这个坏小子,也都紧张到肚子饿了吧?」

  这么说完,拉米尔便招待了我们一顿午餐。那是用面包搭配烤过的合成肉片夹心所做成的简单餐点,肉片欠缺弹性,面包也嫌太乾,但我却感觉这顿午餐比过去所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可口。其中最好的佐料,当然是拉米尔所说的话。

  她很会说话,虽然一把年纪,却仍拥有非凡的记忆力。她在这时对我说明了我出生的经过。那仔细想来应该是相当悲惨的过去,但由于她叙述的口吻相当滑稽,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连坐在我旁边的加百列,尽管口头上对我说:「你这样太没分寸了。」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失笑。

  我从未经历过如此愉快的饭局,真希望以后也能像现在这样愉快的用餐。这个想法一直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也是拉米尔的策略。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座药草园,为此。无论要面对任何障碍,我都一定要跨越。或许她就是为了让我产生这种决心,才邀请我参加那场饭局的。

  饭后,拉米尔交给我一个椭圆形的白色小药匣。

  「把这带在身上。这是你的救命符。」

  「救命符?」

  「我刚才也有说过吧?你的心脏有缺陷,虽然那是进行心脏移植就有可能解决的问题,但你的精神感应能力太强了。这代表他人的细胞进入你的体内,产生拒绝反应的可能性也会提升。」

  就算拉米尔这么说,我却没什么感觉。尽管我知道自己的心脏带有缺陷,但到目前为止,我都从未因此面临任何困扰。

  「如果发作,就从里面拿两颗药放在舌头下。如果是轻度的发作,那样应该就能平息。」

  我接过药匣,但其实心里认为应该没有机会用到。然而拉米尔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只见她手叉着腰,脸凑到我眼前。

  「你听清楚,狭心症发作可是十分痛苦的。如果你没有在感觉到不妙的瞬间立刻吃药,真的出问题的时候连神仙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啦。」

  面对拉米尔的严肃态度,我不悦地答应道。

  「那么,就走吧。」

  拉米尔这么说完,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加百列也在此时站起身子,我交互在两人脸上看了几眼,完全无法掌握状况。

  「走去哪里?」

  「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吧?」拉米尔抬头睁大眼睛瞪着我说道。「十大天使要对你进行测试。说起来,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测试喔。」

  是这样吗?我透过视线对加百列这么问道,而他只是满脸笑容地对我说:

  「照现在这样去做,就不会有问题了。」

  「……希望如此。」

  「年轻人垂头丧气什么!」

  拉米尔重重朝我屁股上拍了一下。

  「抬头挺胸地上路吧。少说还有两个人是跟你站在一起的,尽管放心吧!」

  我们三人搭上载具,朝位于浮岛中央的议事堂前进。议事堂是一座高耸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米白色巨塔,在这栋建筑物内,有着『理性的刻印』。

  在这个时候,我还未曾见过所谓的刻印。但在我所拥有的常识中,仍知道那是一个支撑圣域存在的东西。刻印会将人蓄积在『思考原野』的思绪转换为能量。这座圣域能够远离环境恶劣的地表浮在空中,能够生产水耕蔬果与合成肉品,全都是仰赖着刻印所供给的能量。

  在圣域出生的孩子们,最先被要求学习的东西是『钥之歌』。众人齐唱钥之歌的举动,能够提升『思考原野』的能量潜力,让人得以从刻印那里取得更多的思考能量……大致的架构似乎是这样。

  我过去曾经拒绝唱歌。因为这样,我与网路的连线遭到隔离。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拥有强大影响力的人拒绝唱歌,会导致许多人也采取相同的举动。统一思考的减少会直接演变成能源枯竭的结果,甚至可能会发展成动摇圣域根本的重大灾祸。

  时至今日,我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所以,我不会重复同样的失败。我要拆掉项圈,获得自由。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办到。

  ——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3

  安格斯搭了整整两天的列车才抵达维多。过去酪弄十分兴盛的这座城镇,随着沙漠化加剧,完全变成另一个模样。

  座落在冷清主街道旁的空屋显得格外醒目,满是尘埃的街上,只有风滚草在滚动。尽管在某些房屋的阳台上还可看到老人在编织工具,但却看不到年轻人及孩童的身影。维多是钢铁道路的终点。想要再往西行,只有选择骑马,或是等待驿马车经过。安格斯选择了后者。听旅店店主的说法,明后天会有一批前往瓦多的马车。等待马车的这段日子,安格斯便先买足充分的水与食物,并靠着晚了两天才送到车站的影像报打发时间。

  位在旅店一楼一家饭馆的墙上,贴有『通缉犯情报』,不过数量根本无法跟安格斯在影像图腾日报社所看到的相提并论。西部是个不受东部联盟管辖的地方,加上有许多山岳地带,人口也少,因此法律不仅难顺利推展,更有许多区域根本就是无法地带。

  但不管怎么说,每次吃饭都得看着那些犯行令人难以置信的凶犯,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就连在出发的当天早上,安格斯也是在与连环杀人犯大眼瞪小眼的状态下,将带有豆子及猪肉的汤硬是喝下肚。

  安格斯结完帐便离开旅店、来到镇外,看见已经停了几辆要前往西部地区的驿马车,正等待着要在此搭乘的旅客。

  安格斯选的马车是要前往位于欧鲁托斯沙漠边缘的瓦特镇。他对坐在驾驶台上的老者说明自己要在半途下车,并支付了五百基尼。安格斯爬上带有幕廉的马车货台,发现那里已经坐着一对带着两名小孩的夫妻。

  「啊、那个哥哥是白头发。」

  其中一个孩子好奇地指着安格斯的头发这么说道。小孩的母亲低声训斥了那孩子几句,接着视线转向安格斯,带着歉意朝安格斯微微点头。安格斯露出微笑,向对方示意自己并不介意。安格斯找了一个与那家人有些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行李与『书』则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捧着。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名身材肥胖的大叔爬进货台,他拥有晒成褐色的皮肤,还有略显花白的黑发,是一名典型的西部大叔。从他挂在肩上的袋子口,可隐约看见木制的测量器材。看样子他或许是受顾于地图商的测量士。

  「打扰一下罗。」那大叔这么说完,便一屁股在安格斯旁边坐下。突然的重量让木制的货台发出嘎吱嘎吱的抱怨声。

  「呼~~~天气真热呢。」大叔一边擦汗,一边朝安格斯攀谈。「小哥你看来没怎么流汗耶,你不会热吗?」

  看对方亲切地与自己攀谈,令安格斯稍稍感到意外。这位大叔虽然外表上是典型的西部男子,但却对白发没有偏见。对此感到有些许高兴的安格斯,对那名大叔露出微笑。

  「因为我不久前还待在特雷维尔沙漠,所以似乎已经适应这种温度了。」

  「喔——听说那里的沙漠也越来越大,日子很不好过呢。真是的,不管怎么测,地形很快就会变样,这工作还真不好干!」

  大叔嘀咕了几句之后,像是临时想到什么似地,朝安格斯伸出手。

  「我叫班哲明·弗格森。就叫我老班吧。」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爱德莲爱用的香烟『寒露』的味道。这味道跟乡下测量士实在很不相称。安格斯如此心想。

  「我叫安……安德鲁·派克。」安格斯回握了他的手。「您叫我安迪就行了。」

  安格斯之所以临时决定说谎,是因为他不希望让对方看出自己是西部出身。安格斯这个名字,是西部山岳地方特有的名字,但安格斯的发色却是连东部都很罕见的银白色。尽管安格斯对这位喜欢说话的大叔抱有好感,但要是被对方追问自己名字和外表不一致的原因,要解释起来实在有些麻烦。

  过了不久,马车上路了。在左手边可看见顶着万年雪的安斯塔比利斯山脉,而马车正一路摇摇晃晃地驶上位在那山脉脚边的高原地带。道路两旁是一片及膝高度的茂盛野草,偶尔还会看见野生的水牛或马群从中奔驰而过。

  到黄昏的时候,驿马车抵达了一处有井口的营地。老车夫开始在营地生火,并煮了咖啡招待大伙儿。在那名妇人带着两名孩子准备晚餐的炖汤时,男人们则负责照顾马匹。就十七岁的年纪来说,在西部已经被认为是可独当一面的男人了。因此,安格斯自然也得帮忙照顾不安分的马匹,替马擦汗,喂马喝水,并带它们到有长草的地方。获得解放的四头马车马就这样待在一定距离内,乖乖地啃起草来。这些马匹似乎已经相当习惯与人相处,丝毫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

  在用过红豆炖汤、玉米面包,搭配咖啡的晚餐之后,妇人便带着孩子上马车就寝。男人们则待在火堆旁轮流守夜。像这种小规模的驿马车雇用不起保镖。也就是说,得自己保护自己。此时老车夫与测量士老班先躺在一旁休息,安格斯与那带着家眷的先生,则拿着喇叭枪守在火堆旁。

  过了一会儿,安格斯把喇叭枪放在地上,然后将打开的『书』放到自己腿上。安格斯也在身上披了一条毛毯,让毛毯将『书』盖住。看到好不容易开放的视野被毛毯遮住,令书姬十分光火。

  「反正又没有人会看见……」

  「这算是保险。」安格斯小声说道。「总比一直被关在书里好吧?」

  书姬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再多抱怨什么。

  安格斯与那带着家眷的男子一边小口喝着咖啡,边天南地北地闲聊。安格斯得知他们夫妇似乎原本就是西部城镇布罗姆佩斯出身的人,虽然试着想到东部闯出一片天地,但后来因为无法适应东部生活的关系,而决定返回故乡。

  「看小哥你头发的颜色,你是东部人吧?」

  「是啊。」安格斯说谎回应道。「我在影像图腾日报工作。」

  「真的吗!年纪轻轻的,真是太了不起了!」

  「您客气了,我才刚上路不久呢。所以我才得像现在这样,到处旅行找些可以当新闻的题材。」

  「原来如此。」

  「老哥,你有听过什么奇特的传闻或传说吗?什么都可以。」

  「这个嘛——」那男人喝了一口咖啡,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抬起头。「这样一说,我小时候大人常告诉我们有个地方千万去不得。听别人说,那里开满了十分漂亮的花,味道很香,是个像梦境般的地方。」

  「花田……?」安格斯一脸不解。「那里感觉不像是会有什么危险的地方吧?」

  「话还不只这样,人只要一进到那花田里就完蛋了,据说从来就没有人能活着从那花田里出来呢。」

  「咦?为什么?」

  「小哥,既然没有人能活着出来,那又怎么会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呢?」

  「这样说也没错。」在安格斯腿上的书姬这么说道。不过,那人并未对书姬的话有任何反应。「问问看那个地方在哪儿,说不定跟术文有关系。」

  「这传说真有意思。」安格斯边调了调挂在肩上的毛毯,边开口问道。「那么,你知道那花田在什么地方吗?」

  「听别人说,那地方在布罗敏山的西侧,要爬石头坡爬好一阵子才能到得了。养山羊的人都很怕那里,会尽量避开那个地方。」

  「这样啊——」就在安格斯这么说的时候。

  突然感到轻微的晃动……那是地面的晃动。

  「喔?是地震。」男人说道。「听说最近常有呢。」

  「是喔?」

  「嗯,是维多旅店那里的人跟我说的。虽然都不强,但似乎相当频繁呢。」

  说到这里,男人抬头仰望在一旁的安斯塔比利斯山脉。

  「以前伊欧迪恩山会喷火的传说,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虽然现在是休眠状态,但在地下仍不断有火山活动,什么时候会再次喷火都不奇怪。」

  「休眠?火山活动?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懂,但小哥你还真是博学呢。」

  听对方这么一说,安格斯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在安格斯腿上的书姬则小声说了句:「祸从口出。」

  「那是爷爷以前告诉我的。」安格斯这么补充道。而这当然是谎话,安格斯的祖父在他出生前就已经过世。别说跟安格斯说话了,他就连自己祖父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是这样啊。既然是老一辈说的话,那肯定不会错的。」男人没有任何怀疑,露出爽朗的笑容。

  「总而言之,至少在孩子们长大以前,希望什么事都别发生才好。」

  安格斯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接话,最后只得笑了一笑。

  「是啊。」

  共有四十六个术文四散在这座大陆各处。其中尤其在『灭日』之后出现的术文,更是不断散发着充满恶意的波动。那股波动会直接影响人心,就算眼睛无法看见、伸手无法触摸,但只要术文存在于该处,就会一点一滴地侵蚀人心。如果放任术文不管,心灵遭到摧残的人就会爆发争执、互相残杀,用不了多久,就会步向灭亡。

  但就算自己现在将这些告诉对方,别人多半也只会怀疑安格斯的脑袋有问题吧。

  安格斯在心里想着这件事,然后又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

  4

  白色的椭圆形房间。统一成白色、带有冰冷质感的地板。这里没有任何桌椅。在房间中央,十大天使排列成半圆形。我无法正确认出他们每个人的身分,他们当中有男有女。但我知道之中最年长的是拉米尔,最年轻的是加百列。

  而站在他们对面的,是我及另一名拉斐尔候补。意外的是,那人的年纪竟然与我相当,拥有橄榄石色泽的双眼,还有彷佛雪花石膏般的肌肤,双颊则是充满健康气息的蔷薇色。我与那人视线交会的时候,对方对我露出微笑。明明是个男人,但那笑容却充满淘气。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拉斐尔候补的审查。」

  发出宣言的人是加百列。他站在十大天使的中央。在他右手中,则握着一柄巨大的手杖。加百列是司法之长,审查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我可没认同他喔。」

  突然间,一个冰冷的合成声音这么说道。

  「竟然找恶魔之子来当拉斐尔候补,这种事谁看得下去呀?」

  此话一出,天使们的视线便集中在一人身上,是一名有着银色头发的女性。那人坐在能感应精神波活动的轮椅上,在他身后则有一名美丽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少女,以及带着一脸忧郁的美少年。

  我曾听加百列说过,那名美少女是莱里尔,美少年则是萨姆席尔。他们都是自动人偶。这么说,那看似他们主人的银发妇人,应该就是四大天使之一的乌列尔了。听说她因为小时候的一场意外而全身瘫痪,就连五感也几乎尽失。但是,她的精神力却非比寻常的敏锐,据说她可以完全掌握精神网路的每个角落。

  「至今都没有连接精神网路过活的人,是不可能跟我们思考同调的。」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嘴唇也没有动作。但是,那合成声音却更加激动地攻击我。

  「别被骗了,这孩子是个怪物。千万不能解开项圈,他脑子里一直在盘算要如何趁机咬断我们的咽喉呢。」

  听对方这样说,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我依旧是不动声色。爱说就尽管说吧。我就要自由了。只要能获得自由,怎样的冷嘲热讽我都能撑过去。

  「没错!大家都忘了吗!这孩子可是杀害了九十九名手足的恶魔之子啊!」

  另一个女人激动地大喊道。她是哈尼尔,就是想趁我在胎儿时杀死我,但却没能如愿的女人。

  「看起来不像哪。」

  一名有着忧丽金色卷发的年轻男性这么说道,他兴致勃勃地盯着我的脸。

  「香槟金的头发与冰蓝的眼睛,还有这带有忧郁的面孔也很棒。嗯,今天的主角就是你了。你的角色是悲剧王子,这角色非你莫属!」

  「闭嘴!拉吉尔!」一名眼睛细长的黑发男子,对金色卷发的青年怒叱道。「开玩笑也该有点分寸!别玩过头了!」

  「真是的,沙利叶先生,你说话能小声一点吗?」站在黑发男子身旁的肥胖女性夸张地用手捂住耳朵说道。「我纤细的耳朵都快被你的破锣嗓搞聋啦。」

  「拉贵尔说的对。」

  一名暗金色头发、留有鬓角的壮汉,用低沉的嗓音这么说道。我知道这个人,他是四大天使之一的米迦勒。他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沙利叶。

  「这里可不是进行人身攻击的地方,收敛点。」

  米迦勒这么一说,尽管沙利叶仍旧咬牙切齿,但还是退回了队列中。

  尽管有十大天使之称,但看来也不代表所有人都感情融洽,这样我也乐得轻松。剩下的问题,就只是究竟有多少人跟把我视为眼中钉的乌列尔及哈尼尔是站在一起的。

  「可以容我发言吗?」

  一名从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女性举起右手说道。她是站在队列最右边,一个看来毫不起眼的女子,有一头杂乱的头发跟灰色的眼睛,虽然脸蛋不算难看,但却也谈不上是美女。总之是个令人难以留下印象的女人。

  「请说,萨基尔。」

  听加百列这么一说,那女子便朝他回了一礼,接着重新将身子转正。

  「成为新任四大天使之人,所被要求的最重要条件,应该是要有能力解决当前最危急的能源问题。」

  萨基尔用平淡的语气这么说道。

  「换句话说,最好是与刻印有高同调率的人。而要达到这个条件,强大的精神感应力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强力的精神波有可能构成威胁,但那也是用来引出庞大能量所不可缺少的要素。」

  「的确。」米迦勒接着说道。「萨基尔说的没错。现在该做的,应该是实际测试才对。」

  听到这里,加百列也趁势开口对众人间道:「那么,有人对此有意见吗?」

  「赞成!」

  「无所谓。」

  不知哈尼尔心中在打什么算盘,只见她满脸自信地微微颔首,同时也对另外一名拉斐尔候补使了个眼色,或许是要对方把我这个眼中钉除掉的意思,但那过于露骨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好笑。

  「那现在开始,就请两人分别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

  加百列说完,便站到房间中央。他双手握着手杖,并将手杖末端抵在地上。

  「我先唱一次。请两位看好。」

  加百列说完,便缓缓吸了一口气,接着——他以清澈的声音开始歌唱。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处

  传至亲爱之人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屋顶亮了起来。以手杖为中心,射出了放射状的光束。杖柄上也浮现出了红色的图样,那就是『理性的刻印』。

  就算是如火焰般燃烧的愤怒

  就算是如暴风般翻腾的憎恨

  也愿能如无风的湖面般平静

  此心让汝等得以为人

  加百列的歌声安稳祥和,音色十分动人。但是从手杖涌出的能量却十分猛烈,强烈的能量甚至让我的皮肤感到阵阵刺痛。我为此景感到震撼。这就是刻印之力,撑起精神社会的能量泉源,一切的生命之源;是促使人类进化,并孕育人类至今的二十二个刻印之力。

  是这股力量?真的是这股力量吗?

  人类竟然是由这剧烈且带有攻击性的力量孕育而成,这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就在这个时候,加百列身子一个不稳,险些倒地。但是,他让自己倚在杖上,勉强撑住了身子。加百列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端正姿势。

  接着,他将手杖往前递出。

  「那么,先从一六六七开始。」

  这个数字代表的是出生年,看来另一名拉斐尔候补的年纪要小我一岁。

  一六六七似乎有点被吓傻了眼,但他还是走上前,从加百列手中接过手杖。他将手杖抵在地上,双手抓住杖柄,将手杖正对在自己眼前。

  歌声随即响起。与先前加百列所唱的是同样的歌。那彷佛女性般高亢清澈的歌声,令刻印再次释放出思考能源。

  凶猛的能量奔流再次侵袭而来,程度之强与加百列不相上下。这次不只屋顶,整个房间的墙壁都闪耀白光,强光令我不禁眯起眼睛。

  歌声结束了。

  看他精疲力竭地跪在地上,米迦勒便上前搀扶。

  「嗯,你做得很好。」

  他从一六六七手中接过手杖,这次手杖被递向我眼前。

  「接下来轮到你了。」

  我接过手杖。脸色惨白的一六六七在这时抬头注视着我,在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阵恶寒窜过背脊。

  「别动喔。」

  加百列在这时过来为我解开项圈,我感觉颈部凉快不少。在此同时,我也感觉眼前视野顿时变得比以往更加明亮。我能看见世界,这座浮岛的每个角落都在我的眼下;我能看见鸟在空中飞翔,我能以鸟的视点遨翔天际。

  这就是自由。

  这感觉竟是如此畅快。

  我开始歌唱。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所在

  在这一刹那,手杖开始猛烈震动。杖柄浮现的图样散发白光。我能感受到整个房间都在晃动。我握着手杖的手掌就像是被火灼烧一般灼热。

  传至亲爱之人的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透过手杖,刻印的意志涌入我的体内。一股与寻求理性的歌词截然相反、那为我所熟悉的感觉紧紧将我缠住

  那是——锥心刺骨般的深切悲伤,以及烈焰焚身般的剧烈愤怒。

  (不要滥用我。)

  某种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我感到惊愕、迟疑、不知所措。见我歌声中断,十大天使脸上纷纷露出不解,加百列则露出一脸哭丧的表情望着我。我得继续唱下去……可是,尽管我脑袋这么想,但那紧紧纠缠我内心的灼热思绪却让我无法如愿。

  (我要的是他。)

  (我是为此而存在。)

  (不要困住我。)

  (不要滥用我。)

  但就算这样,我还是尝试开口歌唱。我不想失去那如飞鸟遨翔天际的感觉,我不知道这声音是怎么回事。但就想要自由的这一点上,我也是一样的。只要能够获得自由,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就在我正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一股冲击侵袭了我。

  我感觉自己的背部遭到重击。下一瞬间,有东西重重撞上我的肩膀。那是地板。我倒在地上。

  猛烈的剧痛如刀般刺入我的胸口。

  是我的心脏——正在放声哀号。

  5

  当时间过了午夜,守夜的工作便换班由其他人进行。

  安格斯以一块圆石当枕头,身子躺在土地上。空气中充斥着夏草与泥土的气味,安格斯就闻着这样的味道,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尽管安格斯睡得很熟,但却在天亮前就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蓝紫色的天空飘着一个黑影,那是在山岳地带上空彷佛迷路般徘徊的浮岛,也是在『灭日』时,唯一免于坠落的浮岛——拉堤欧岛。

  安格斯躺在地上,仰望着那座浮岛。对居住在山岳地带的居民来说,拉堤欧岛是与浮云没有两样的存在。那只不过是个飘在那里的东西,不会带来任何恩惠,也不会制造任何灾厄。

  但是,那座岛之所以能够漂浮,是因为术文的力量。要回收所有术文,安格斯迟早都得登上那座浮岛。登上那传说仍有天使在该处居住的拉堤欧岛。

  安格斯坐起身子,看见老车夫和班正站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身子对着拉堤欧岛的方向,低垂着头。那是一早起来,发现拉堤欧岛在上空时,祈求拉堤欧岛不要坠落的习俗。也是在西部经常可见的光景。

  特别的是,那两人的动作完全没有丝毫不协调及晃动。

  这光景让安格斯感到些许不适。

  那不属于自己记忆的记忆正敲响警钟。天使们为了私利私欲,不断蹂躏着文字精灵。而他们正是得到报应,才会迎接灭亡。那是天使所居住的浮岛,人们究竟又能祈祷什么?期望什么?

  安格斯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吃过用昨夜剩下的炖汤搭配干燥玉米的浓汤后,马车便再次启程。今天也是晴天,虽然照在身上的阳光十分刺眼,但由于身处高地,因此并不会感到炎热。高原特有的清爽空气也随风送入了货台内,木头车轮一路发出单调的滚动声。或许是因为昨晚睡眠时间稍短的关系,安格斯又有产生了一些睡意。

  当时过正午,马车驶入了一片荒野,一片荒芜的岩石沙漠。虽然据说这里曾经是一片草原,但此刻却丝毫看不见那以往曾经存在的绿意。

  马车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安格斯看见了一个竖在道路旁的破旧木头标志。木标上刻的是象征奥拉的翅膀图样。

  看到那个路标,安格斯立刻朝驾驶台出声请车夫停下马车。

  「你要去奥拉做什么?」驾驶台上的老车夫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那座城镇被诅咒了。那里可不是值得你特地跑去的地方呀。」

  「这是我的工作。」

  安格斯拿着自己的行李,下了马车。

  「祝你们一路平安。」

  「你也要保重喔。」老车夫这么说道。

  「工作加油喔。」那位带着家眷的男子则这样鼓励着。

  而老班则拿出测量士的知识,手指向荒野的地平线。

  「要是你中途迷路,就一直往北走,就能一直走到海边。沿着海朝东走,可以找到一座叫纳瑞的渔村。」

  「我明白了,谢谢你。」

  「那就这样,自己保重罗。」

  于是马车再次启程,留下了安格斯。

  「哥哥拜拜!」

  两个小孩在布帐下天真地朝安格斯挥手。安格斯同样挥了挥手,然后将装着行李的布袋扛到肩上。

  「那么……」

  安格斯将『书』打开,从中现身的书姬注视着那热气飘动的地平线,朗声开口。

  「出发吧!」

  四周是一片干涸的大地。然而在这样的欧鲁托斯沙漠中,仍然有生命在其中存活,在岩缝间会看到地只蜥蜴来回窜动,在岩阴下也长着高大的桧叶仙人掌。

  安格斯这天一路走到日落,最后在一片荒野中休息。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岩阴会有蛇出没,灌木丛里也常有蝎子栖息。只是被毒虫螫咬还能够自行处理,但要是被毒蛇咬到,那可就无计可施了。

  安格斯用随身口粮简单解决晚餐之后,便将『书』摊开放在自己身旁,然后就寝。

  黎明时分——从海上吹来的海风笼罩了欧鲁托斯沙漠,带有大量水蒸气的空气在上陆后迅速冷却,随即产生大量浓雾。安格斯的视野被白茫茫的浓雾笼罩,就连一多莱姆外的景色都看不见。

  但是安格斯并没有因此感到惊慌,他只是不慌不忙地吃着作为早餐的饼干,静静地等待太阳升起。

  过了不久,太阳便在地平线彼端露脸,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也迅速散去。待浓雾散尽,安格斯便迈开步伐。路上除了短暂的休息跟午餐外,其余时间都只是不断在荒野中前进。这一路上没有路标,安格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正朝正确的方向走去。

  「算了,反正最糟也不过是走到海边而已。」

  安格斯为了激励自己,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

  「应该……不至于会遇难吧?」

  「我们没有遇难,更没有走错路。」

  书姬如此断言,并伸手朝前进的方向指去。

  「看吧——奥拉就在那里。」

  在摇曳的热气中,安格斯看见了一小团像是黑色污痕的东西。安格斯定神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一栋栋的建筑物。

  6

  我胡乱抓着自己胸口,在地板上痛苦挣扎。我喘不过气,无法呼吸,感觉好像有条灼热的铁桩打进我的胸口。

  在颠倒的视野中,我看见天使们畏惧的面孔。所有人都害怕遭到波及而不敢靠近。那是当然的,因为此刻我并没有配戴项圈。

  而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拉米尔似乎在喊些什么。

  啊,对了。我得吃药。

  我试着寻找药匣,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到处都找不到。似乎是我乱抓自己胸口的时候,把药匣弄丢了。

  于是我仔细观察附近的地面,很快就发现一个白色的椭圆物体进入我的视线,但我与那物体之间仅仅五、六步的距离,却像是绝望般的遥远。疼痛逐渐侵蚀我全身上下,我的脊椎在作响,手臂也发麻无法动弹。

  「你不可以死!」

  声音从身边传来,有人将我扶了起来,对方的另一只手中拿着药匣。

  「把嘴张开!」

  是加百列。

  他竟然跑来触碰濒死的我,那简直是自杀行为。傻瓜,你想和我陪葬吗?像我这种人,你根本用不着在乎啊。

  「我怎么可能那么做!」

  对我来说,加百列是我唯一的光亮。我依赖他,并一直拖累他。现在,我不能再将他拖下水。拜托,求你离开我。

  「不要胡说!」

  我的嘴被扳开。

  「我求你!不要丢下我离开!」

  我紧咬的牙齿微微露出缝隙,两颗药丸从那缝隙进入口中。

  一股带有刺激性的甜味在舌上扩散。

  在此同时,那彷佛要让胸口破裂的压榨感也缓缓消退。我伸开紧绷的手脚,让自己仰躺在地上。

  我已经精疲力竭,全身都是令人难受的汗水。尽管已经摆脱疼痛,但此刻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听着加百列那彷佛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同时意识也逐渐模糊。

  7

  奥拉过去是盐的产地。当地的人把从海中汲取的海水在盐田曝晒制盐,这是在靠近海岸,同时雨水稀少的这片土地才能使用的手法。但此刻围绕城镇的盐田只见一片枯白,盐田周围的栅栏也有超过半数毁损。

  「能感受到术文的波动。」

  书姬突然说道。「小心点,安格斯,这里有活术文!」

  在『书』的第十九页,印有名为『QUEST(探索)』的术文。自回收那个术文之后,书姬使得以感受到术文的波动。话虽如此,但有效范围十分狭小,而且也无法确认术文的正确位置。在得知这项事实之后,安格斯便经常涌现一个想法:所有的术文都有其意义与意志,并蕴含魔术般的力量,但是——那些绝对不是万能的。

  踩过混有盐巴的沙地,安格斯与书姬走进了奥拉。虽然这里还勉强保有城镇的外观,但各个房舍的窗户玻璃都已经破裂,阳台也几乎崩塌;其中甚至还有整片屋顶崩落,倒塌大半的房舍。

  更令人惊讶的是,城镇到处都散落了已经化为白骨的遗骸。这些遗骸有男有女,其中还有身材比安格斯更加矮小的遗骸。那是年纪尚幼的孩童遗骨。

  望着那些未能得到安葬、被到处弃置的遗骸,书姬语气沉重地说道:

  「这些人是被强盗杀害的吗?」

  「不知道。可是——请看这个。」

  安格斯指向一具躺在城镇大陆上的白骨。在白骨右手附近的地面上,掉落着一把转轮枪。安格斯跪到地上,手指向那遗骸的头盖骨。

  「在太阳穴的地方有洞,这多半是被子弹打中留下的。」

  书姬仔细地看了看那骸骨,然后转头望向安格斯。「这代表他是被人杀害的吗?」

  「也有可能是自杀。」

  「在大路中央自杀?」

  「也许他是个喜欢受人注意的人吧。」

  安格斯重新站起身子。此刻太阳已经西斜,天色也已经转暗。

  「虽然不想这么做,但看来今晚只得夜宿在这里了。」

  「看来也是。」

  「那么,得先趁天色变暗之前,找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才行。」就在安格斯说到这里的时候……

  「安格斯!后面……!」

  书姬惊叫的声音近似哀号。安格斯连忙想转过头,但背部已经被了踢了一脚。

  「唔哇!」

  安格斯整个人趴倒在地上。『书』也从右手掉落到地上,书页应声阖了起来。就在安格斯撑起身子,打算将书捡回的时候,侧腹又被狠狠踹了一脚。安格斯吃痛呻吟,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扳机沉重的扣动声,一根枪管抵住了安格斯的额头。

  「你是什么人?」

  说话的男人有一头绑在身后的黑色长发,脚上穿着皮靴,一身肮脏的衬衫上披着褐色外衣。他那饱经日晒的皮肤虽然微黑,但说话却没有西部腔。看见对方那张布满胡渣的面孔,安格斯大吃一惊。

  通缉犯——血腥快枪

  涉嫌抢夺列车与连环杀人

  赏金两百万基尼

  不论死活

  安格斯在维多时,就是看着这张脸用餐,所以不可能记错。

  「你是听说这里已经灭镇,所以跑来搜刮财物的吗?」

  被称为史上凶残程度无人能及、恶名昭彰的通缉犯,正用枪口抵着安格斯。

  「怎么不说话?你也想变成白骨吗?像躺在这里的那些人一样?」

  安格斯认为自己就要被杀。此时,他心中出现某个认为这样也好的声音。要不是有碰到书姬,自己早就死了。事到如今,自己一点都不想贪活。

  但在下一瞬间,又有其他声音否定了那个想法。

  不行,我还不能死。我做过承诺,承诺一定会回去;要是我没有回去,她一定会哭泣。我不想看她哭泣的样子。

  安格斯下定决心,抬头望着那名男子。

  「我不是坏人。我是来这里找书本散页的。」

  「书……?」

  男子朝掉在地上的『书』瞄了一眼。

  「那本『书』是这世上绝无仅有,极为罕见的『书』。但是,它有缺页。我听说在这里有那本『书』的散页,所以跑来找的。」

  「喔?」

  听安格斯这么说,男子便让枪口指着安格斯,同时朝『书』走去。

  「这本破书真有那么珍贵?」

  男子边说边用鞋尖朝『书』轻轻踢了一下。接着他弯下身去,让脸靠近『书』的封面,打量着封面上的红色图样。

  「的确——这是我从没看过的书。」

  安格斯没有多说,只是在心中盘算。

  所有书都是为了被阅读而存在。

  快点,快打开那本『书』。

  打开吧。

  「别乱动喔。」

  男子这么说完,便将手放到『书』的封皮上。

  他小声说了声「启动」——将『书』打开了。

  呼吸的文字啊

  从该处来到此处

  从此处前往彼方

  来出发出恸哭之好

  气压差让鼓膜凹陷。

  耳边传出低沉的轰响。在男子脚边刮起的乱流使沙粒及碎石乘风飞起。

  「唔哇……!」

  男子举起手臂将脸护住。安格斯趁机跳起身子,将『书』一把抓住。接着他像是要保护『书』一般,整个人卧倒在地上。书姬的咒歌威力无一不大,不可能就这样了事。

  暴风突然降临,猛烈的强风轻而易举地将男子吹离地面。

  「哇啊!」

  只见那男人的身子冲进阳台,撞穿了阳台后的墙壁。顿失墙壁支撑的废屋嘎吱作响,接着应声崩塌。

  「糟了……!」

  安格斯将『书』留在原地,赶忙起身。他迈步打算冲进倒塌的房舍,却不小心将男子掉落在地上的转轮枪一脚踢飞。转轮枪遭到撞击后锁扣脱落,转轮滚了出来。

  「——咦?」

  转轮内是空的,里面一发子弹也没有。以快枪闻名的通缉犯却拿着没装子弹的手枪,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安格斯朝崩塌的房舍望了一眼。仔细一看,崩塌的只有前半部分,房屋后半部分还没有崩塌。从外面可看见男子就瘫倒在木头地板上。

  「安格斯!别管那种人的死活!」

  尽管听到书姬的声音从自己身后这么说道,但安格斯还是冲进了半毁的房舍内,一面注意别让脚步踏穿腐朽的地板,同时快步赶到男子身边。安格斯将手放上男子颈部,还能清楚感受到脉搏。

  「太好了,还活着。」

  就在这个时候,屋顶及墙壁带着声响开始晃动。看这状况,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于是安格斯将男子扛在背上、站起身子。

  「唔唔……好重……」

  安格斯半拖半扛地将男子搬到屋外。来到安全范围之后,安格斯便瘫坐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救这种人!」书姬火上心头地怒叱道。「这家伙可是想杀了你呢!」

  「好像……不是、那样……」

  气喘吁吁的安格斯上气不接下气地提出辩驳。

  「那把枪……里面、没子弹。这个人、并没有、加害我……的意思。」

  「可是,他有踢你啊!」书姬愤慨地踱脚说道。「连我都还没有踢过你,他竟然就先踢了!」

  安格斯边喘着气,边伸手去拿挂在腰带上的水壶。他转开盖子,先喝了一口水,接着扯下缠在颈上的围巾,用水将围巾沾湿。最后,安格斯用湿围巾轻轻擦了一下男子额上的擦伤。

  「唔……」

  男子吃痛发出呻吟,就在下一刻……

  「……哇!」

  那人的身子一下弹了起来。差点被对方脑袋撞上的安格斯,也连忙将身子向后缩。

  「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男子四处张望,最后看了安格斯一眼就连忙起身。

  「我临时想到有事得先走了,再见啦!」

  话才说完,男子便准备转身离去,安格斯立刻抓住对方外衣衣摆。

  「没有人这样突然跑掉的吧!」

  「放手啦!精灵术师!」男子边说边用力想将衣摆扯开。「算你赢啦!这样总行了吧?」

  「哪有这样就算了的!」

  「唉!你这家伙还真烦!放手啦!我这件好衣服都要给你弄破了!」

  「不准跑!」安格斯努力发出低沉的声音。「你想再被打翻一次吗?」

  正巧在安格斯话说完的同时,男子身后的房屋塌了下来。倒塌的房屋掀起大量灰尘,最后只剩下一堆瓦砾,完全不见原本房子的模样。

  「不……不想。」

  只见那男子放弃抵抗,原地跪坐在地上。紧接着,他双手贴地,深深低下头。

  「对你动粗是我不对,对不起。」

  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安格斯皱起眉头,只感觉莫名其妙。

  「那就这样,我先走一步了。」

  男子说完便立刻起身。但是,安格斯还是紧抓着男子的外套衣摆。

  「喂,可以放手了吧?我不是都很有诚意的道歉了吗?」

  「你把我当什么啊!」

  不知为何,安格斯只感觉心里一阵恼火。安格斯瞪着对方压低嗓音说:「给我安分点,血腥快枪。」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男子的表情顿时转变。他绷紧了原本松弛的嘴角,锐利的眼神也与之前判若两人。

  「你知道?」

  「当然知道,你是出名的通缉犯呀。」

  「喔——怎么锐……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彷佛很难过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我。」

  「——什么?」

  「我说,那不是我!」

  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当场盘腿坐在地上。

  「真有那么像吗?我比较受女人欢迎,也自认自己一定比较帅气呀!」

  「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子啊!在这里……」男子边说边指着左眼下方。「有颗哭痣。『通缉犯情报』的肖像画应该也有画出来吧?」

  这人说的没错。尽管身为列车强盗与连环杀人犯,并且还是不论死活的通缉要犯,但血腥快枪却是个相貌端整的俊男。就是因为安格斯觉得看那张脸至少要比看其他凶神恶煞的通缉犯要好过几分,所以才会选择在他的肖像画前吃饭。也正因为这样,安格斯记得很清楚。那人的左眼下方确实画有哭痣。

  「我叫做强纳森·瑞斯提,是来这里找弟弟的。我弟叫大卫·瑞斯提,现在被人称为血腥快枪。」

  说到这里,男子莫名其妙地挺起胸膛。

  「好了,我已经报上名字了。来这里的理由也都说了,这样总行了吧?放手啦!」

  「你说你是来找弟弟的吧?」书姬说道。「那么,这里的惨状是那家伙干的吗?」

  对方听不见书姬的声音,因此安格斯另外问了一次。

  「袭击这个村庄的人,是血腥快枪吗?」

  「那种事我哪知道啊?可是,这里的人可不是像外传的那样是被强盗杀死的。」

  男人说完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眉间。

  「这里的尸骸手上全都握有武器,其中还有像殉情一样互相拿刀刺入对方胸口的尸体。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知道了。这座镇上的居民,是互相残杀才这样的。」

  「——是术文。」

  安格斯发出呻吟般的声音说道。

  「术文使人疯狂。」

  邪恶的术文会侵入人心,在不知不觉间将心侵蚀。

  奥拉的居民是受到术文摆布,在狂意驱使下互相残杀的。无论是大人、小孩、男性、女性……多半连赛拉的亲人也不例外。

  安格斯感觉一阵作呕,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泄出。他用双手捂住脸,泪水瞬间从那被头带盖住的右眼溃堤。

  安格斯感到害怕、恐惧。自己说不定有一天也会被术文的魔力侵蚀精神,受狂意摆布,甚至杀害自己身边的人。爱德莲、汤姆、艾维,还有塞拉。那可能被自己亲手杀害。

  「喂、喂!你怎么了?」

  男子突然一脸担心地探头察看安格斯的表情。

  「你别哭呀,傻瓜。这样不是让我难堪吗?」

  「安格斯,你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有我在。」

  安格斯听到书姬这么说道。但此时就算是书姬那鲜少说出的温暖话语,也无法打动安格斯的内心。

  没用的——书姬。

  安格斯在心中这么说道。我已经杀过人,杀了一个人。我因为愤怒而忘我,任凭狂意摆布——我把凯文杀死了。

  8

  结果,我没能成为拉斐尔。

  我引出的能量或许要比另一名候补更多。但是,每次都会发作的人,根本无法派上用场。

  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脖子上戴着项圈。我还记得拆下项圈时那无与伦比的解放感。但那个感觉现在却变成绝望,侵蚀我的心。

  我根本不想醒来。如果得被送回那药草园,我宁愿一死了之。

  「真是太可惜了。」拉米尔婆婆说道。她为我量完心跳、血压之后,沉重地叹气。

  「你的心脏病如果不是这么严重就好了。」

  「另一个候补也不差呀。跟每次唱歌就要死不活的缺陷天使相比,要好太多了吧?」

  说到这里,我脸上带着笑意。但拉米尔的表情却仍旧沉重。

  「他啊,可是哈尼尔他们经过长年研究制作出的优良基因合成人呢。」

  这件事我还是头一遭听到。

  「那样……会有什么问题吗?」

  「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就好了……」拉米尔弯着身子,又叹了一口气。「在我眼中,那张可爱的笑容里面,可是藏着一条盘据的黑蛇呢。」

  听拉米尔这么一说,让我回想起自己在看到对方时,内心所感受到的莫名寒意。莫非拉米尔也有相同的感觉吗?

  「喔,对不起。这不是你造成的。别露出那种表情。」

  拉米尔像是哄小孩般轻抚我的头。

  「既然你身子比较好了,那也差不多可以把项圈拆下来了吧?」

  ——咦?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或许是所谓的塞翁失马吧。你就算在濒死的痛苦时,也没有波及旁人吧?是你那时的表现发挥了作用。现在你已经不需要戴项圈了。」

  「怎么可能!乌列尔和哈尼尔不可能同意这么做的!」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总之,在这方面你应该感谢加百列。」

  说到这里,拉米尔的视线望向我的身后。

  我转头一看,看见加百列就站在那里。

  「只要能够救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尽管加百列一脸眼泪随时要溃堤的表情,但嘴角却带着笑意。我不知道这时该说些什么。虽然我明白自己必须要向加百列道谢,但在我心中,仍留有无法对获救坦率感到高兴的部分。

  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加百列将一个银色的连线夹递到我面前。

  「这个连线夹被调节成能够抑制你精神波的样式。虽然自由度受到限制,但还是可以连上网路。」

  我将那连线夹戴到耳上。

  「这连线夹与那项圈拘束具一样,只有能接触刻印的人才能解开。从现在起,便由这东西来取代之前的拘束具。」

  加百列话说完,便将我脖子上的项圈解开。

  我的视野瞬间变得明亮。在病房墙上到处奔窜的精神网路,在我眼前闪闪发光。不过,我并没有感受到那个时候彷佛在天际遨翔般的开放感。

  「那么,我先给你一个忠告。」拉米尔对我这么说道。「连上网路,就代表你随时都处在乌列尔的监视之下。所以你可不能太过放纵,因为她可是摩拳擦掌地在等待你露出思考犯罪的企图呢。」

  「——原来如此。」

  这下我总算明白了。在那些家伙眼中,我仍旧是个莫名的怪物。这次我如果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就会趁机彻底打压我吧。

  「这就是他们打的主意吗?」

  「别担心。以你的资质,肯定很快就能学会如何制作防壁,而且你也不会轻易被人抓到尾巴吧?」

  「会说这种话,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乖宝宝呢。」

  「你应该把这想成是长辈的经验。」

  只见拉米尔从椅子上起身,接着坐在床边。

  「正好,就立刻来一次初体验吧。」拉米尔这么说完,对我咧嘴一笑。「虽然第一次的对象是这样的老太婆,有点让人同情就是啦。」

  听拉米尔这么说,一旁的加百列不知为何红着脸低下了头。可是我实在不了解其中原因。

  「准备好了吗?」

  「嗯……没问题。」

  拉米尔握住了我的手。

  「慢慢闭上眼睛。」

  我照着她的话做。我的视线被封闭,眼前是一片黑暗。

  「试着不要张开眼皮,将眼睛睁开。」

  这真是强人所难,那根本不可能办到吧?

  「要想像额头中央有另一只眼睛,试试看!」

  我将意识集中到额头中央。突然间,我感觉有东西从其中窜出,视野也缓缓亮了起来。可是,我的眼睛应该还是闭着才对。

  「再收一点,你太亮了。」

  ——收?

  「想像着要让自己更小、更小的感觉。」

  更小、更小,就像把自己缩起来……

  「就是这样,你很有天分呢。」

  在我眼底突然浮现出一个陌生的女子影像,是一名有着一头金发,感觉十分活泼的年轻女孩。

  「——拉米尔?」

  「对。」那女孩点了个头。「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

  「好年轻。」我话才说完,就感受到了不悦的波动,这让我连忙补充。「很有精神、感觉很有行动力,还有……是个美女。」

  「很好。」

  年轻的拉米尔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看来就是个很有魅力的好男人呢。要是我年轻一百岁,可不会放过你呢。」

  「自由恋爱不是被禁止的吗?」

  「说话别那么死板,亏你还是年轻人。」

  拉米尔说完,伸手勾住我的手臂。

  「那么,你想去哪里?」

  「哪里是指——」

  到这个时候,我才首次观察四周。

  在这灰色的空间内,飘着数个球体。球体间有数条线相连,有时那些线还会放出七彩的光芒。那光芒与那时候刻印所散发的光芒一样,从刻印取出的思考能源,网罗了整个圣域。

  「看来刻印似乎让你印象相当深刻。」

  拉米尔拉了拉我的手臂。

  「跟我来,我介绍一个好老师给你。」

  9

  安格斯睁开眼睛。

  他转动着意识模糊的脑袋,思考这里是什么地方。太阳正在自己头上发光。既然身在户外,就代表自己还在旅行。这么说来,自己应该是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吧。

  安格斯一手按着沉重的脑袋,坐起上身。在这个时候,盖在安格斯身上的毛毯掉了下来。那是一条有着闪电线条、欠缺品味的毛毯。

  脑袋正开始慢慢恢复思考。安格斯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小型马车的货台上。

  附近是成排看来快要倒塌的房屋,毫无人迹的街道上飘满灰尘。

  「你总算醒了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转头一看……

  一名将黑发绑在身后的男人站在货台旁。面对吓了一跳身子后缩的安格斯,他只是举起右手,「嗨」地打了一声招呼。

  直到这个时候,安格斯才想起一切。他连忙四处张望,找到了就放在自己身边的『书』。安格斯拿起『书』。紧紧将『书』抱在胸前。

  「干嘛呀?态度真差。我才不会偷你东西呢。」

  相较于话语的内容,男子看来却没有丝毫怒意。只见那男人在铜制的马克杯内倒进咖啡,然后递给安格斯。

  「喝吧。」

  由于对方的动作太过自然,令安格斯不假思索就接过杯子。

  「谢……谢谢。」

  男子接着坐上了货台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悠哉地开口说道:

  「你真是怪人。」

  安格斯觉得会被人这么说也莫可奈何,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

  「前一刻还叫精灵出来把我打飞,后一刻却像个小孩似地哇哇大哭,然后一点都没有戒心地倒头就睡。」男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你该庆幸我不是坏人才是。」

  「——你也是个怪人呢。」

  「嗯,人家常那么说。」男子脸上露出不解。「可是,我到底哪里怪啦?」

  就是怪在你会认真去问这种事啊。安格斯原本想这么说,但想想还是算了。

  「是你把我抬到这里的吧?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还好啦,反正你也把我从快倒的房子里抬出来不是?这样就算扯平啦,兄弟。」

  话说完,他对安格斯咧嘴一笑。

  「叫我强尼就好了。」

  他这人还真是随性呀。想到这里,安格斯忍不住笑了。

  「我叫安格斯·肯尼斯。」

  「安格斯·肯尼斯吗?.『浴火而生的神选之人』——汝名为安格斯·肯尼斯……对吧?」

  在今日已经失传的语言中,安格斯的意思是『神选之人』;肯尼斯则是代表『浴火而生之人』。但知道这些意思的人,就算在西部也并不多见。

  「你很懂这些呢。」

  「那还用说?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修缮师喔。」强尼将手比在下巴旁,做出耍帅的姿势。「瑞斯提这名字,就算在东部也是名列前三的名匠。」

  「瑞斯提?」

  在修缮师之间,这名字可是无人不晓,是首次成功完成图腾印刷的名匠。图腾影像日报社在使用的转轮印刷机,也是根据瑞斯提的构想设计的。

  「可是名匠罗伯特瑞斯提应该在九年前就过世了啊?」

  「哇!」听安格斯这一说,强尼夸张地做出吃惊的反应。「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连那种事也知道?」

  「那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师父?你师父是谁?」

  「爱德莲·牛顿。」

  「天哪!」只见强尼手按着额头,夸张地仰天大叹。「好死不死,偏偏是那个巴尼斯顿女强人的徒弟啊!」

  「你这么说,是代表你只是用瑞斯提之名招摇撞骗的冒牌货吗?」

  「不是、不是,这是本名。罗伯特是我老爸兼师父。」

  强尼边说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扭曲变形的香烟。用火柴点燃香烟之后,强尼接着将吸入的烟吐到空中。那香烟的味道闻起来像烧焦的麦子。牌子是『收获』。安格斯的父亲也是抽同样的香烟。

  「算了,总之先下来吧。」

  话才说完,强尼便站起身子。

  「看来得聊上一阵子,边吃饭边聊吧。」

  于是安格斯捧着『书』跃下了马车货台。虽然沙地上留有铁蹄的足迹,但附近却没看到马的影子。

  「坐吧。」

  强尼将一罐热好的罐装大豆拌肉递给安格斯。安格斯坐在地上、接过罐头,温暖的食物一入口,肚子顿时饿了起来。安格斯狼吞虎咽地将豆子送入口中,并大口吞下带有防腐剂味道的肉片。

  「我老爸他很严格。并没有说是自己儿子就对我们比较好。修行的那段日子可真难熬啊。」

  强尼吐了口烟,接着耸了耸肩。

  「我很优秀。就算没有努力用功,也能够阅读图样。弟弟大卫就和我不一样,他是个非常认真、努力的人,但就是没有天分。我老爹常对他说,他不适合当修缮师。」

  说到这里,强尼将烟灰抖到地上,干燥的晚风很快就将烟灰吹散。

  「那天是九九零年十二月九目的晚上——一位客人上门了。他的穿着不错,但却是个无法给人好感的男人。那家伙说他有本书想要监定,而那本书里,则画着我从未看过的奇妙图案。」

  安格斯停下将食物送入嘴里的手,望着强尼。

  「难道——是术文?」

  「是啊,那男人也说那玩意儿叫术文。」

  强尼挥了挥手示意要安格斯专心吃东西,接着继续说道:

  「大卫看到术文时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当时的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但双眼却炯炯有神。」

  说到这里,强尼叹了一口气。那是与他形象相去甚远的沉重叹息。

  「当天晚上,我弟杀了那名客人、杀了老爹、把老爹的徒弟们杀了大半之后,便从家里跑掉了。」

  安格斯听着强尼说的话,绷紧了握着罐头的手。

  「术文使人疯狂……」

  「这句话,你昨天也说过。」

  强尼将香烟扔到地上,在起身的同时顺势将烟蒂踩灭。接着,他像是舞台演员般张开双臂,用着像演戏般的语气说道:

  「这是多么残酷的悲剧啊!就这样,瑞斯提家的传统毁于一旦,而我也从此过着可悲的流浪生活。为了寻找被名为术文的恶魔所附身的弟弟,我让自己成为了浪迹天涯之人。」

  说到这里,强尼转头望着安格斯。

  「——不用鼓掌。」

  「我也不想鼓掌。」

  「什么嘛,小气!」

  强尼一屁股坐回地上,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放下空掉的马克杯,强尼伸手指着安格斯。

  「好了,这下我的秘密全部都告诉你啦。现在轮到你说了。」

  「轮我说……轮我说什么?」

  「你少装了。你不是说过『术文使人疯狂』吗?那是什么意思?那跟奥拉的居民互相残杀,还有大卫抢走术文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被这么追问,实在令安格斯不知该如何是好。由于他觉得自己做不了决定,因此只好将『书』打开,放在腿上。

  「该怎么办?」

  安格斯这么说道。

  只见书姬抱着胳臂,眉头深锁地回望安格斯,最后书姬将视线转向强尼说道:

  「这家伙虽然是个傻瓜,但看来倒也不是坏人,告诉他应该没关系吧。」

  安格斯对书姬点了个头,接着抬起头说道:

  「你可以发誓不对其他人说吗?」

  「我用世界最昂贵的『真拉吉尔之书』发誓。」强尼边说边将右手举至肩膀的高度。「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真的假的?感觉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但是,安格斯还是把食物已经吃完的罐头放到一旁,双手放在『书』上,接着开始向强尼说明。

  「这世界有四十六个术文,其中二十二个已经停止活动,问题是剩下的二十四个。那些术文现在还活着,并且不断释放出邪恶能量。一旦接触到那邪恶能量,人就会受狂意摆布。」

  说到这里,安格斯握紧拳头。

  「就算没有直接看到、碰到,光是在文字附近生活,人就会受到邪恶的波动影响,并且逐渐失去正常神智。邪恶的术文会将人类导向灭亡,要阻止的方法只有一个,除了用这本可以使术文无力化的『书』——」说到这里,安格斯将视线转到放在自己腿上的『书』上。「将所有术文回收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回收?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本『书』是用过去天使们做书时所使用的相同技术制成。天使们做书不使用图腾版,而是用投射精神波的方式,将思考直接烙印在感应纸上。」

  「——啊?」

  「听不懂就算了。」安格斯这么说完,自己也露出苦笑。「到底是透过什么手法才能那么做,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怎么会这样?」

  「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难以置信,但是——」

  说到这里,安格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的脑子里,有另一份不同于我自己所累积的记忆。比我自己所学要超出许多的知识,打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存在。」

  「是喔……」

  虽然强尼看来并不像是全盘接受,但他也没有多问。只见他探出身子,反覆打量着安格斯腿上的那本『书』。「真没想到这本破书竟有这等秘密。」

  「破书是什么意思!没礼貌!」听强尼这么一说,书姬竖起眉毛,怒气冲冲地高声叫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滚开,少拿那脏脸靠近我!」

  眼见状况不妙,安格斯赶忙将『书』拿远。

  「说话小心一点。这本书可是有意志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

  「蠢是什么意思!像你这种蠢材没有资格说我蠢!」

  「算啦、算啦,冷静点。」

  安格斯这么对书姬安抚道。

  看安格斯那般反应,强尼的脸上露出狐疑。

  「有什么人在那里吗?」

  「有啊,虽然你应该看不见,但是——」安格斯手指着书姬。「一名女性就站在这里,我都称呼她『书姬』。」

  听安格斯这么说,强尼侧眼望着安格斯。那是怀疑对方神智不清的眼神。为了避免强尼有更进一步的失言,安格斯只好赶忙继续解释。

  「你还记得昨天你在打开这本『书』的瞬间,有精灵出现对吧?那时候我什么都没做,是因为你将『书』打开,所以书姬才得以发动力量。」

  「干脆我再把这家伙打飞一次吧。」书姬语带威胁地这么说道。「那样不管这家伙有多蠢,应该都能明白吧?」

  书姬说完,安格斯便一五一十地将她说的话对强尼复诵一遍。

  「——书姬是这么说的。」

  「好啦!我信、我信就是了!」听安格斯这一说,强尼连忙夸张地挥舞双手。「既然我都相信了,就麻烦你请她住手吧。」

  「你说的话,书姬可都听得见喔。所以我才叫你说话要小心一点呀。」

  「喔、原来是这样。」

  只见强尼单膝跪到地上,一手放在胸口,又一次用舞台剧般的动作朝『书』行礼。

  「书姬——无缘拜见尊容令小弟深感遗憾,您想必是位如仙女下凡般的美女吧。」

  「我可以把这个蠢蛋轰死吗?」

  「别这样啦。」

  「为什么?至少让我向她打个招呼也好嘛。」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

  安格斯深深叹气,再也没有比这更难搞的状况了。

  「接触过活术文的人,就能够看见书姬。我前阵子遇见一个女孩,她是奥拉的幸存者——而那女孩能看见书姬。」

  「所以,你认为这里有活的术文?而你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那个术文,是吗?」

  安格斯点头表示肯定。

  「原来如此——」强尼捏了捏白己下巴上的胡渣。「这么说,大卫的目的应该也是那玩意儿。」

  「说到这里,你说你是为了找你弟弟——找血腥快枪而来到这里的,对吧?」

  「嗯。」强尼这么应声之后,不知为何压低声音说道:「你没听说过吗?有传闻说血腥快枪无论是袭击列车还是杀人,都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寻找奇妙纹章才那么做的。」

  「我第一次听到。」安格斯这么说完,身子打了一个冷颤。

  术文本身并没有会直接对事物发挥物理性作用的力量;但相对的,活的术文却会侵蚀人心。术文利用那些被侵蚀的人类,企图毁灭世界。

  血腥快枪已经拥有一个术文,安格斯不知道那个术文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回想起他所做过的无数恶行,或许就应该事先有他已经完全遭到术文控制的心理准备。

  想到这里,安格斯望着强尼,认为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但却没能开口。你的弟弟已经完全被术文侵蚀了。就算想让他恢复原状,也已经不可能了吧……这类的话,安格斯实在说不出口。

  而强尼并没有察觉安格斯的内心纠葛,只是继续开口说道:

  「一名住在纳瑞的渔夫曾在一周前看见一伙强盗前往奥拉。据说带头的人,就是血腥快枪。尽管我循线一路追到了这里,但结果在这废墟里找到的只有白骨——和你而已。」

  「可是,术文还在这座镇上。」因为书姬感觉到了。所以肯定不会错。「这代表——血腥快枪并没有找到术文。」

  「你的意思是,术文被藏在某个地方吗?」

  「术文不一定是能被直接看见的东西。什么形状、大小、藏在什么地方,在实际找到之前,都没法知道。」

  说到这里,安格斯站起身子。

  「多谢你的招待。」安格斯此话一出,便转身迈开步伐。

  强尼见状也连忙起身。

  「喂!你要去哪儿?」

  「那还用说?去找术文呀。」

  安格斯头也不回地应道。

  「在这镇上的某处,一定有术文的线索。」

  究竟是什么让血腥快枪放弃寻找术文的?

  安格斯不知道答案,而这也代表血腥快枪随时都可能回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血腥快枪再取得更多术文。

  10

  我坐在讲堂内。我右边坐着年轻的拉米尔,左边则坐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加百列。

  我望着那名站在讲台上的人。站在那里的,也是一名年轻女性。她那暗金色的秀发、白皙的脸庞,以及坚毅的双眼都十分美丽动人。

  「让你自觉自己是一名人类的东西……思考、个性、人格、灵魂。虽然有各种不同的称呼,但在此我们统一称其为『个体意识』。」

  那女性抬起手,只见几颗气泡从她指尖出现。气泡清柔地在她身边飘浮着。

  「这些是个人。现在个人所拥有的『个体意识』在表层处于分离状态,但在其根底的无意识,全都相连为一。」

  在此同时,气泡也伸出像树根般的线条,在那女性的脚下相连为一。在相连的部分出现了耀眼的光芒。

  「现存所有的知性生命体,在其意识根底存在着巨大的无意识。在那被称为『思考原野』的次元之中,是个连空间与时间都能超越的领域,各式各样的智慧、知识、记忆都沉睡于此。」

  此时地板亮起白光,整座讲堂都被白光吞没。我完全感觉不到地板及椅子。而拉米尔与加百列也同时上前扶住为此景不知所措的我。

  「这就是思考原野。」

  一个女性的声音这么说道。

  现在我们飘浮在阴暗的空间内,无数的意识宛如繁星般飘散在我们四周。而在距离我们遥远的下方,有着一个亮着白光的能源体。

  那就是无意识——思考能源的泉源。我虽然明白这其实是那女性做出的拟似空间,还是被那能源体的强光震摄。如果置身在宇宙空间内俯瞰太阳,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在思考原野内,记忆与知识都是以能量的形态存在。意志及知识有越多的『个体意识』支撑,其潜力就会增加。万物的道理及我们的未来也是如此,在无数的可能性当中,受越多意识期望的,就会以名为真实的形态被选出。所以我们不断在进行选择。用我们所拥有这份意识之力——」

  那女性说到这里,周围的景色顿时转变,我又回到了原本的讲堂。

  「从这思考原野中将思考化为能源取出,所使用的工具就是刻印。刻印有其意志,我们藉由与其意志同调,来从思考原野中取出能源。而最初确立这个方法的人——被我们称之为『大贤人』。」

  只见那女子伸手一挥,便出现一幅巨大的地图。虽然我是初次看见这幅地图,但我明白那就是世界地图。在地图上飘浮着二十二座浮岛。

  「大贤人利用思考能源让刻印周围的土地与地面分离,使其福浮在大气安定的半空,并建立了这座圣域。我们的祖先在此铺设了精神网路,藉此进行智慧、知识、思想的同步。」

  此时二十二座浮岛彼此之间出现细线相连。

  「要让更多人共有思考,产生出更多能源,所需要的是思想统一。因此我们从出生起便以『钥之歌』做为摇篮曲,并在吟唱『钥之歌』的环境下长大。尽管这是有所争议的做法……」

  就在这个时候,我耳朵深处响起了刺耳的警告声。

  这代表刚才的言论触碰到了乌列尔的检阅条件。

  「也罢,这里就不多说了。」

  那女性朝上方望了一眼,随后叹了一口气。

  「现存的二十二个课印,各有其对应的『钥之歌』。如你所知,『钥之歌』是反映刻印意志的歌曲。而我们也为了对在有史之前创造世界的神表达感谢并赞扬其伟业,而吟唱『钥之歌』。将『钥之歌』搭配『解放之歌』吟唱,便是从思考原野中取出能量的方法,而确立此方法的则是大贤人。据说吟唱者的精神感应力越高,便能与刻印有越高的同调率,所能抽出的思考能源也越多。」

  说到这里,她望着我露出微笑。

  「上次你的歌声很出色,无法听到最后,实在令人遗憾。」

  「谢谢。」

  加百列替我这么向对方道谢。

  「您的讲解总是如此精辟且令人充满兴趣,萨基尔。」

  萨基尔?

  站在十大天使最右边的那个不起眼女性?

  「说话礼貌点。」

  拉米尔狠狠在我脚上踩了一下。

  「她可是在近年来十分罕见的优秀萨基尔呢!」

  11

  安格斯与强尼开始动身探查奥拉各个角落。除了还完好的建筑外,就连倒塌的房舍、棚架、马厩的地面,甚至连厨房的锅底都彻底翻遍。他们也爬上屋顶、搜索枯井井底、连厕所的便桶也没错过。但所能找到的,也只有怎么看都是互相残杀的镇民遗骸。

  这样过了四天,只有焦躁感在内心不断累积,安格斯和强尼所带来的饮水和食物也快要见底了。

  「我看差不多该先回去一趟了吧?」

  强尼带着一脸精疲力竭的表情这么说道。

  两人此时坐在位于城镇中央的一口枯井旁,啃着用来充当早餐的肉干,逐渐高挂的太阳蒸烤着两人的头顶。

  「我们再来整理一下已经知道的情报吧。」

  安格斯说完便竖起食指。

  「第一,镇民受到狂意驱使,互相残杀。」说到这里,安格斯又接着竖起中指。「第二,镇民几乎是同时受狂意摆布。这代表术文是在一个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最后是无名指。「第三,镇民互相残杀,但是却没有进行掠夺,也没有企图逃走的迹象。可是,却只有一个地方遭到纵火烧毁。」

  「是啊,那座镇长大宅。」

  奥拉镇长的宅邸是镇中唯一被彻底烧毁的建筑,而且残骸内还留有两具白骨。一具是成人男性;另一具的体格较小,可能是身材娇小的女性或小孩。

  「那里一定有什么提示。」安格斯将最后一片肉乾丢进口中,然后站了起来。「我们再找一次吧。」

  「算了吧。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们不是找过很多遍了吗?」

  「那里实在太奇怪了。」安格斯不打算让步地这么说道。「其他地方明明没有特别遭到破坏,却只有那栋房子被纵火烧毁。说不定是某个察觉到危险的人,企图将术文烧掉而做的。」

  「所以,也有可能真的就被烧掉了吧?」

  「术文绝对不会遭到破坏。」安格斯又一次说出这个已经重复无数次的话。「刻上术文的果实不会腐烂,刻上术文的纸张也不会被燃毁。」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的食物也差不多快用完啦——我们先回瓦多重新整装再来吧。」说到这里,强尼将放在自己身旁的布袋提到眼前。「况且我也找到看来颇为值钱的书页了。」

  「啊、你什么时候……?」

  「你是从哪里搜刮来的!无耻之徒!」

  书姬怒声痛骂。但是,强尼自然听不见书姬的声音。

  「那里的书店可有不少好货呢。让那些东西埋没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吧?」

  「说来说去,其实你真正的目的只不过是——」

  话说到一半,安格斯突然一惊,甚至忘了眨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强尼从布袋中取出的一本书。

  「那是——」

  「喔,你说这个?虽然是我从没看过的书,但毕竟是完本,所以我就捡回来了。」

  「让我看!」安格斯冲上前,一把将那本书从强尼手中抢了过来。「这不是书!」

  「——咦?」

  「这是将白纸装钉成书后,再写上图腾的东西。是奥拉的书商用图腾版写成的!」

  看了这个,或许就能解开谜团。

  安格斯将那本书打开。在这一瞬间,安格斯只看到眼前浮现出一阵风沙,因为保存状态欠佳,纸上的图腾码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识的程度。

  「唔……这根本无法看嘛。」

  隔着安格斯脑袋观看的强尼,一手按着眼睛说道。

  「看这种东西,肯定会晕图腾的。」

  「不看就安静点!」

  安格斯粗暴地叱责强尼之后,又再次将精神集中在图腾上。眼前所见只有一片风沙。下一页、再下一页也是一样。安格斯一边在内心暗地祈求还能留下线索,一边逐一检视书页。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浮现出一阵有许多杂乱斜线的幻影。幻影中是一名坐在椅子上看书的少女。而在那幻影上,还重叠着一个刀匠的幻影。福斯特(刀匠)……那或许代表的是这名少女的姓名;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另一个幻影。但就在似有似无之际,幻影扭曲,变回一阵风沙。

  安格斯翻动书页。

  他在风沙中看见了一口井,一口新井。井旁站着一名男子,胸口别着耀眼的白金徽章。他应该是奥拉镇的镇长吧。在他身后也有刀匠的影像,这代表福斯特是奥拉镇长的名字。

  就在看到这里的时候,幻影便遭到风沙吞没。

  安格斯翻到下一页。

  从接下来的图腾里,安格斯看到镇民们站在眼前,所有人都抱着头、手捂着耳朵,看来十分痛苦。在他们头顶,位于天空中央的地方,有着耀眼的太阳——

  下一页。

  漂浮在水面上的七彩蝴蝶。唱歌的娇小身影。在痛苦中化为黄沙崩塌的群众。四处飞窜的黑影。

  再下一页。

  漆黑的眼窝与鲜红的口腔。接着影像突然扭曲。闪光乍现。眼前的幻影应声破裂。四散的锐利碎片在视觉中飞散。

  「——啊!」

  安格斯吃惊地后退,日记也脱手掉到地上。刚才那是图腾所呈现的幻影。安格斯并没有真的被碎片刺伤。但就算明白,安格斯仍旧感到一阵目眩,甚至无法继续站稳身子。

  「喂!」看安格斯身子不稳,强尼赶忙伸手将他扶住。「所以我才说别看了嘛!傻瓜!」

  「你没事吧?安格斯。」

  安格斯听到书姬担心地声音。他甩了甩头,试图将晕眩的感觉甩开。

  「……我没事。」

  安格斯重新站稳脚步,勉强自力站稳身子,接过强尼递给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后,才总算得以端息。

  「谢谢。」

  安格斯将水壶还给强尼,接着又甩了甩脑袋,随后抬头仰望天空。此刻太阳已经升到了相当高的位置。

  安格斯回想着方才所看见的幻影。正午的太阳。痛苦的镇民。漂浮在水面的七彩蝴蝶。

  术文就位在所有镇民都会频繁目击的位置。

  「我懂了——」

  安格斯转头望向身后的枯井。

  那是在镇长福斯特出力完成的全新水井,而镇民就是在这之后开始出现异状。

  「术文就在这口井里!」

  「那里我们不是找过了吗?」

  强尼边说边取出一根扭曲的香烟。他另外拿出火柴在靴底一抹,使用点燃的火柴点起香烟。

  「我们可是把沙子掏出来,连井底都没放过呢。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像是术文的东西吧?」

  强尼所说的,安格斯也亲眼确认过。

  为了防止漏水,在水井侧壁铺有像玻璃般光滑的黑曜石。也因为那样,安格斯还记得从井中爬出时费了不少力气。井底似乎有连结到地下水脉,但现在也已经被黄沙掩埋,井水也都枯竭了。

  安格斯探头望着井中。射入井内的阳光映照出了那铺有黑曜石的侧壁。在那里并没有看见类似术文的图样。

  「这附近采不到黑曜石。那种昂贵的石头,特地用来当做井壁也太不自然了。」

  强尼这时也将手放在井边,探出身子察看井壁。

  「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呀。」

  「当时应该是能看到才对。现在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条件和当时不一样——」

  安格斯抬头仰望天空。头顶是一片无云的蓝天,太阳几乎就位在正中央。当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候,日光就会射入水井深处,然后——

  「是水。只要让井中充满水,术文肯定就会出现。」

  「就算真是这样好了。」强尼展开双臂说道。「你要去弄那么多水?到海边去打吗?等水打回来,我们自己都变成人乾啦。」

  安格斯没有应声,只是地头望向放在地上的『书』。

  「书姬?」

  「嗯。包在我身上。」只见书姬果断地点点头,接着伸手指向强尼的马车。「你们快把车棚撑起来,躲到里头去。毕竟我咒歌的威力可是很强的。」

  「但是——你自己呢?」

  「用不着担心我。」只见书姬伸手将长发一拨,露出豪气的笑容。「动作快!等太阳西沉可就来不及了!」

  于是安格斯便按照书姬所说的架起货台车棚,并将强尼也赶上马车。

  「你说要让老天下雨?」强尼一脸难以置信地这么说完,将已经所剩无几的香烟丢到马车外。「别胡说八道了,这里可是出了名的不下雨耶!」

  「怀疑咒歌的威力,可是会遭报应的喔。」

  安格斯躲在车棚下观察着书姬的状况,嘴上则对强尼这么说道。「看——要开始了。」

  诞生的术文啊

  令汝再次苏韹

  升天挟带强风

  撕裂大气返回

  尽管明明隔着相当的距离,但书姬的声音还是清楚地在耳边回荡。

  就在这个时候,地面应声出现如蛛网般的无数裂痕。每天清晨,从海面方向都会吹来海风与雾气。这一带的地面虽然看似干燥,但其实内部仍蓄积了不少水分。那些水分此时再次化为雾气涌入空气当中。只见雾气翻腾一路冲上天际化为云朵,由雾所形成的云朵在转眼间逐渐变厚,最后化为足以将太阳遮蔽的乌云。

  「不会吧P」

  在强尼开口的同时,车棚顶部也响起一声轻响,是雨粒打在车棚上的声音。在第一声之后,雨粒便陆续落下。斗大的雨珠声势在转眼间遽增,演变成一阵倾盆大雨。

  看着被留在水井旁暴露在雨中的『书』。强尼对安格斯问道:

  「那本书湿掉没问题吗?」

  「术文绝对不会被破坏。就算已经无力化,但只要术文留在『书』的书页上,就不会有事……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尽管这么回答,但安格斯还是无法挥去内心的不安。湿气对书是大忌——那样的刻板观念,使安格斯至今从未让书姬暴露在水气下。而第一次就是这样的大雨,这实在叫安格斯无法安心。

  下一瞬间,天空的乌云彷佛被无形的巨手拧住般开始翻转,接着形成白色的小龙卷风朝井口窜去。在最后一滴水珠落入水井之后,附近便恢复了原本的宁静。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重拾晴朗的蓝天丝毫不见先前暴雨的痕迹。

  只见安格斯连忙跳出车棚,奔过广场,跑到『书』旁。

  「你在慌张什么?」

  书姬仰望着安格斯,脸上带着苦笑。

  「我看起来像是会被自已降下的雨水给消灭的傻瓜吗?」

  「不像——可是,我实在很担心,所以……」

  安格斯将『书』从地上拾起,反覆确认『书』的状态。虽然封皮带有些许水气,但并没有被水浸湿。确认没事之后,安格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喂!安格斯!你快来看!」

  探头窥视井口的强尼大声喊道。

  「那应该就是你说的术文吧?」

  听到这里,安格斯吃惊地站起身子。他捧着『书』冲到井边,探头朝井中望去。

  安格斯看见井中的水已经涨满至彷佛伸手就能触及的高度。此时正值正午。阳光射入井口,水面闪耀着耀眼的光芒。而在那水面之下……水井的侧壁正亮着银光。

  原来黑曜石的表面有一层极薄的玻璃层。当水进入井内,黑曜石与玻璃之间的空气层就会使光产生全反射,使黑曜石的黑色尽失。而残留在银色玻璃表面上的,则是黑色的字样——

  Jealousy

  「『Jealousy』……是第三十七顺位的术文。」

  听书姬这一说,强尼从井旁探出身子,将手伸入水中。

  「别碰!」

  安格斯立刻将强尼从井边拉开。

  「你做什么!」强尼一脸不悦地瞪着安格斯。「要看那本『书』就必须要接触术文不是吗?还是怎么样?你不想让我看那本『书』吗?」

  「不是的。我只是——」

  安格斯辩解到一半,松开了抓着强尼的手。

  他发现强尼眯着眼睛,充满恶意地瞪着自己,那是平常随兴的强尼所不会有的险恶表情。

  「不好了,安格斯。」从挟在安格斯左臂下的『书』中传出了书姬的声音。「这小子已经碰到术文了。」

  「刚才的声音,是从那本『书』传出来的吗?」

  强尼伸出手。安格斯见状反射性地将『书』藏到自己身后。

  「干什么?别藏呀!让我也看看嘛!」

  强尼上前一把将『书』抓住,企图把『书』抢去。安格斯奋力甩开强尼的手,同时翻至第三十七页,接着将『书』放在地上。

  「对不起!书姬!」

  只见安格斯顺势使劲让『书』贴着地面滑出,『书』就这样在积水的地上旋转着一路滑开。就在强尼转身要追上去的时候,安格斯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慢着!强尼!」

  「少拦我!」强尼咬牙切齿地吼道。「你休想独吞那本『书』!可恶!还不放手!」

  「我等等会好好为你介绍的,现在先照我的话做就是了!」

  「这算什么?你算老几啊?不过是一个小鬼,少跟老子嚣张!」

  强尼说完便疯狂挥舞手臂,试图甩开安格斯。途中强尼的手肘重重打在安格斯的脸上,让安格斯的鼻子感到一阵剧痛。

  「书姬!快点!」

  安格斯开口叫道。这一开口,一道湿黏的液体便顺势流入安格斯口中。铁锈味——那是血。自己似乎被打出了鼻血。但是,现在安格斯只顾着拉住强尼,根本无暇在意那种事。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书姬悦耳的歌声在耳边响起。但是,此刻安格斯根本无暇欣赏歌声。

  无法实现的期望焚烧心灵

  不被理解的思念摧残己身

  倾羡转眼化为诅咒

  绿眼之兽脱缰肆虐

  只见『书』随着一声闷响跳到半空。

  敞开的第三十七页也随即烙上骇人的深红色术文,接着术文逐渐失去色彩,最后只剩下焦痕般的术文留在纸上。

  「……咦?」

  强尼停止挣扎,脸上带着不解。看来他似乎回复了神智。确认强尼的状况无碍后,安格斯这才捂着鼻子蹲在地上。

  「痛死了啦~~~」

  「对、对不起呀。呃、这真的……很让人惊讶呢!对吧?」

  「强尼?」

  「嗯?」

  「我可以揍你吗?」

  「别这样嘛!我反对暴力!」

  「只是揍你似乎不够,应该用脚踢你才对!」

  两个声音同时答道。

  转头一看,此时书姬正怒气冲冲地站在『书』上。

  「安格斯的脸蛋可是他唯一的优点呢!你偏偏用手肘打他的脸,搞什么鬼呀!这个蠢材!」

  「哇!」

  强尼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就是书姬吗?真的不用『启动』也能看见?而且还能和人交谈?我从没看过这种『书』呢!真的太惊人了!」

  由于接触到术文的关系,现在强尼也能够看见书姬的身影。虽然可以剩下麻烦的翻译功夫让安格斯感到庆幸,但是——安格斯实在高兴不起来。

  「喂!你是在哪儿找到那种『书』的啊?」

  安格斯此时正仰头捏着流血的鼻子,而强尼则毫不客气地把手搭在安格斯肩上,摇晃他的身子问道。

  「好好喔!好棒喔!我也好想要喔~~!」

  「你说够了没有!蠢男人!」见强尼那般反应,书姬怒气冲冲地叱喝道。「你给我听清楚。虽然我现在像这样寄身在『书』里,但我是不折不扣的人类。我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所有物!」

  「啊︴何必那么无情呢——」

  强尼说完便从安格斯身边走开,雀跃似地朝书姬走去。只见强尼跪在『书』旁,将脸凑到书姬面前。

  「真拉吉尔之书是这么说的:『然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要比逆境教给人的教训更加美丽』。」

  「我看你的脑袋根本是空的,猪头!」

  「喔喔!连生气的模样都如此美丽……」

  强尼边说边将『书』捧在手上。他将『书』举至自己眼睛的高度,一脸陶醉地望着书姬的脸蛋。

  「可恶!还不住手!别碰我!你想再被轰出去吗!」

  「我下定决心了,我的书姬。」

  强尼边说边反覆点头。

  「我决定和你走在一起,我再也不想与你分开了。」

  「你自己不是有你自己旅行的目的吗!别为了那种蠢理由跟来!」

  「我老弟在寻找术文;而你是在收集术文。既然这样,与其没有头绪地乱找,待在你的身边,反而更有机会找到我老弟……没错吧?」

  话才说完,强尼便像是唱戏般晃着身子。

  「这真是命运的邂逅!于是,两人便共许未来,踏上波澜之旅!」

  「安格斯~~!」

  书姬罕见地发出无奈的求助声。

  「不要只会在旁边看!快点把这傻瓜处理掉!」

  此时安格斯只顾着捏鼻子,仰头望着天空。

  眼前是一片晴朗到彷佛连天使都会降临般的蔚蓝天空。

  安格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唉~~~」

  12

  我离开了药草园,寄住在加百列家中。虽然一开始我还对精神网路感到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抓到了在其中自由往来的诀窍。网路里充满着智慧与知识,我就像是要填补至今的空白般,任意畅游在资讯的大海中。

  其中最吸引我的,仍旧是关于刻印的知识。这世界有二十二个刻印。刻印在有史以前就存在于这片土地,并持续释放出微弱的思考能源,据说就是那股力量促成生物的诞生与进化,同时也是促成人类发展的重要因素。

  我在某个历史学者们的聚集处,听他们是这么说的:

  随着第一刻印『生命』的出现,使原始的行星诞生了有机物;随着第二刻印『诞生』的出现,原始细胞也从核音酸与胺基酸之中诞生;随着第三刻印『呼吸』的出现,蓝绿藻开始进行光合作用;随着第四刻印『共生』的出现,好气性细菌与原始真核细胞开始共生;随着第五刻印『繁荣』的出现,繁衍出了多样的多细胞生物。

  之后每次刻印出现在世上,生命都会达成飞跃性的进化。据说人类会在世上诞生,也是因为有第八刻印『自我』的关系。而在那之后的『勇气』,『好奇心』,『慈爱』使人类繁荣;『尊严』,『理性』,『睿智』使人类进化为具备知性的生命体。第二十二刻印『思考』则使人类的精神感应能力获得提高,其结果,使世上出现了大贤人。大贤人费尽毕生心血研究刻印,最后终于发现了『解放之歌.a'据说那正是精神文明的黎明——也是日后所说的刻印历元年。

  可是,我知道越多就越是不明白。说到底,刻印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由何人创造的?

  要知道那答案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潜入一切记忆与知识所沉睡的思考原野。而当今有那个技术的第一好手萨基尔,其位在网路上的讲堂正是让我不时拜访的地方。

  她是能够潜入思考原野,将位在其中的意识与思想片段带回的少数人之一。据说位在思

  考原野底部是大量的无意识。如果不慎接近那属于高能源的无意识,脆弱的『个位意识』就会在转眼间灰飞烟灭。而消灭的『个体意识』自然再也无法重回到肉体中。到最后,失去意识的肉体也会衰竭而死。这种现象被称为沉睡病。

  至今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因沉睡病而死。但就萨基尔的说法,就算得冒那样的风险,思考原野也有值得潜入的价值。

  「这种话虽然不能够明说——」

  在顺利摆脱检阅范围后,她开口说道。

  「现今的社会为了维持秩序而隐瞒了真相。我讨厌那样的做法。因为我想亲眼看见一切,想在那样的状态下进行判断。」

  好比说——她这么说道。

  「现在居住在圣域的人,都拥有能够连接精神网路的精神感应能力。可是在圣域还在地上的时代,也有精神感应能力不足而无法连上网路的人存在。」

  「就像戴着项圈的我一样吗?」

  「没错。正因为那样,他们才和你一样逃过了被洗脑的命运。他们有其主张,认为思想统一是在破坏个体的人格,觉得为了维持文明而将个人的想法及思想否定,是一件不合理的事。」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失笑。那些人真是不知死活,在这圣域待得越久,就越明白那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

  「因此大贤人将他们放逐了。他们不被允许待在圣域,被迫过着与思考能源隔离的生活。」

  如果无法获得思考能源,不仅无法维持精神网路,也无法取得水与电力。那些人被留在环境恶劣的地面,连能否活下去都令人怀疑。

  「可是,我偶尔会在思考原野的角落看见一些无论文化或文明都与我们不同,但却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存在。」

  听萨基尔这一说,让我回想起自己在圣域外缘所看到的景色。清澈的湖泊、荒芜的大地。在那景色的某处,仍有从乐园被放逐的人在其中生活吗?

  「他们不受任何人支配,自由思考、自由生活。我曾想过,大贤人或许并不是放逐他们,而只是将想法扭曲的人从圣域隔离。我们或许反被囚禁在狭小、不自由的笼中,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许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振翅。」

  听萨基尔这么说,我不禁楞了一下。

  我想要自由,我想离开这个框架,像鸟一样生活。她也跟我有同样的希望吗?

  我想开口问个明白。

  但是在下一瞬间,网路突然切断了。

  我的精神回到了体内。我的身体感受到剧烈的痛苦。我无法呼吸,有人用枕头压着我的脸。我胡乱挥着手臂,试图把枕头从脸上弄开。但对方却一点部不为所助。我喘不过气,心脏为了寻求氧气而开始过剩运动。接着到来的将是冠状动脉狭窄、狭心症发作、急性心肌梗塞。最后是死。以我的情况,他人多半会认为是自然死吧,没有人会想到我是被杀害的。

  我开始感受到置身烈火般的疼痛。

  我无法继续坐在椅子上,按着胸口倒在地上。被按在我脸上的枕头也因此松脱。可是,我还是喘不过气。剧痛侵袭而来。在我逐渐模糊的意识中,看见了那名低头注视我的凶手面孔。

  那是个娇小的黑色身影。是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优美自动人偶。是总是站在乌列尔身后,守护着她的夜之天使——

  为什么……莱里尔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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