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台版 转自 Harpuia0000@轻之国度

  1

  赛拉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双手捧着一个大篮子。

  虽然已时值深夜,但赛拉并不因此感到害怕。

  从赛拉住在巴尼斯顿到现在,已经超过三个月。现在她已经习惯这里的良好治安,与过去跟着罪犯流浪过的西部城镇相比,这座城市简直就是天堂。

  赛拉稍稍调整了大篮子在双手间的位置。虽然手臂已经开始发麻,赛拉还是默默地不停走着。图腾影像日报社——来到这栋建筑的她,在一楼阶梯前停下脚步。虽然位在一楼的印刷工厂一片漆黑,但二楼的事务所仍灯火通明。赛拉仰望亮着灯的事务所,紧紧咬着嘴唇,最后下定决心踏上阶梯,推开事务所的大门。

  「这样根本不能看嘛!」

  激动的声音随即飞来。

  赛拉受惊,缩起了脖子。

  「二版跟三版的图腾重叠在一块儿,内容根本全乱了!」

  激动大喊的人是爱德莲·牛顿,她是掌管图腾影像日报社的女强人。只见她手中握着试印的影像报,并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敲打着那份报纸。

  「我不是一直说,在制版前一定得再看一次吗!为什么你就是不照我说的做!」

  被责骂的是一名还是学徒的印刷工人,他有着一头凌乱的红褐色头发,以及褐色皮肤。赛拉听说他还只有十七岁,名字记得是叫丹尼。

  「因为……时间不够……得赶着做……」

  「所谓赶着做,是每个步骤都要迅速完成,不是要你跳过该做的步骤!」

  盛怒中的爱德莲,使赛拉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

  「喔?赛拉小妹,欢迎啊!」

  察觉到赛拉的人是安迪。安迪的本名叫安德鲁·派克,他是被誉为爱德莲左右手的高明图腾师。虽然他沉稳的态度与一头灰发,让他看似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但其实他的年龄比爱德莲还要年轻,这件事赛拉也是最近才知道。

  安迪走到赛拉身前,从她手中接过那只篮子。

  「还挺重的呢。妳一定累坏了吧?」

  赛拉摇了摇头,从口袋取出一张纸片。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对折两次的纸片,然后将之交到安迪手中。看到那个东西,安迪脸上透露出些微的惊讶。

  「这是——妳做的?」

  赛拉表情严肃地点了头,接着将视线转向仍旧怒声叱责丹尼的爱德莲。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安迪说完,便将纸片还给赛拉,接着将篮子摆到桌上,拍响双手。

  「好了、好了!暂停、暂停——」

  一听安迪这么说,训话到一半的爱德莲立刻怒眼瞪向他。

  「我话还没说完呢!」

  「算啦,这样差不多就够啦。丹尼也知道要反省了,对吧?」

  听安迪帮自己打圆场,丹尼也深深低下头。

  「我以后会注意的。」

  爱德莲撇撇嘴,脸上仍然充满不悦。安迪趁爱德莲再次开口之前继续说道:

  「大伙儿都累啦,而且肚子也饿了。既然赛拉小妹辛苦送宵夜过来,就让大伙儿休息一下吧?」

  「——喔?」

  安迪说到这里,爱德莲似乎才察觉赛拉在场。这让她露出了尴尬的苦笑。「妳来了吗?赛拉。」

  看见赛拉,丹尼也红着脸低下头。竟然让年纪比自己小的少女看见自己受叱责的模样,他内心的难堪实在令人同情。

  「好!大家就暂时休息一下吧。艾维送宵夜来了,大家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爱德莲这番话得到了欢呼,员工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图腾版、试刷及刷版,聚集到那篮子旁。

  「多谢啦,赛拉。」

  爱德莲边咬着火鸡三明治,边伸手摸了摸赛拉的脑袋。

  「这么晚了,妳一个人走来的吗?」

  赛拉点了头。

  「就算是在巴尼斯顿,独自走夜路也不太好呢。下次可要找汤姆带妳来喔。」

  听着爱德莲说话的赛拉,有些不知所措地捏揉着手中那张小纸片。然而赛拉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并没有被爱德莲注意到。

  「这下可不能再让妳自己一个人回去了。那么,该怎么办呢……」

  「干脆……不、方便的话,让我来送她吧。」丹尼不假思索地自告奋勇。「我会负起责任,好好把她送回家的!」

  「笑话!」爱德莲瞪着丹尼说道。「有人会找狼来送羊回家的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知道啦。」爱德莲边说边指向试印的纸张。「可是,你还有工作得做吧?」

  「唔唔……没错。」

  丹尼沮丧地垂下肩膀。

  「那么,艾迪,由妳送赛拉回去怎样?」开口化解尴尬的人是安迪。「最近这阵子妳一直在熬夜对吧?今晚妳就回去休息一下。」

  「别说傻话,现在连刷版都还没弄出来呢。」

  「反正原版已经完成了,刷版的问题,只靠我们也能搞定的。」

  「可是——」

  「相对的,明天就请妳让我回家吧。我留在家里的仙人掌再不浇水,就差不多快枯死啦。」

  听安迪这一说,爱德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那就这样吧。」

  爱德莲将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用含着食物的声音对那些师傅们说:

  「今晚我就先回去了,剩下就麻烦你们啦。」

  而众人也纷纷做出回应:

  「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

  「明天见啦。」

  接着爱德莲轻拍了赛拉的肩膀。

  「好,我们走吧!」

  见爱德莲迈开步伐,赛拉也连忙跟上。她在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转头望向事务所,在视线与安迪对上的时候鞠了个躬,安迪则是一只眼睛眨了一下,并在嘴里说了声「加油」。

  此时爱德莲正在楼梯下等待赛拉跟上。赛拉转过身,快步地跑下楼梯,随即像是要挡住爱德莲去路般站在她面前,仰望着爱德莲的脸。

  「怎么?有什么事吗?」

  察觉赛拉非比寻常的态度,爱德莲这么问道。赛拉将手中的纸片在爱德莲面前摊开。

  纸片上画有黑色图样,是图腾。爱德莲试着将焦点对在那图腾上。

  一个奇妙的幻影在爱德莲眼中浮现。

  如果要比喻的话,那东西就像是灌了空气,然后将袋口扭起来的纸袋。有一条粗粗的蓝线绕过纸袋上方;在纸袋稍微高一点的位置则有一个蓝点;中央有一条黑色的纵线;纵线下方则是一条黑色横线。一定要说的话,那东西看起来有几分像是一张人脸。但是不知为什么,它一直不停转动。

  爱德莲持续数秒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那个影像,最后——她笑了出来。这让赛拉紧咬嘴唇,并用那对泛着泪水的双眼瞪着爱德莲。

  「啊……抱歉、抱歉。」

  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的爱德莲,手指向那写有图腾的纸片。

  「这个……是妳自己写出来的吗?」

  赛拉微微点头。

  「这可真厉害,妳果然有这方面的天分。」

  话说到这里,爱德莲注视着赛拉的脸说道。

  「可是我还没说过『妳可以用图腾版了』——对吧?」

  听爱德莲这么说,赛拉连点了好几次头。只见赛拉抬起脸,嘴巴拼命地开合。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没能发出声音,只有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流出,这让爱德莲困扰地抓了抓她那头混有白发的脑袋。

  「妳别哭呀,擅自使用图腾板虽然不是值得嘉许的事,但这也代表妳相当努力,所以这次我不会追究的——不过……」

  爱德莲有些困惑地侧过头。

  「这个……是安格斯吧?一直转动是希望他赶快回来的意思吗?」

  赛拉擦了擦眼泪,抬头望着爱德莲,表情认真地点了头。

  「妳那么想安格斯吗?」

  赛拉又点了头,泪水也顺着赛拉点头的动作又落了下来。赛拉用手背擦拭眼泪,而爱德莲则在这时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我劝妳还是放弃那小子吧。」

  爱德莲这句话让赛拉屏住了气,那对大眼睛也因惊讶而睁得更大。

  「那小子身上背负着非比寻常的命运,要是牵扯进去,连妳也会遭到危险。丑话不多说,劝妳还是忘了安格斯吧。」

  赛拉摇了摇头,她抓着爱德莲的衬衫,用恳求的眼神仰望着她。

  见赛拉这样的反应,爱德莲不禁大叹不妙。

  「喂、喂……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呀。」

  然而赛拉却像是连眨眼都忘记似地,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爱德莲手足无措一阵之后,便求饶似地仰起头。

  「真是的,艾维也真会给人添麻烦,再怎样也不用把人家琢磨成这种美少女吧——」

  就连这时候,赛拉都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最后爱德莲只好举手投降。

  「输啦!我输啦!我输给妳啦!」

  看赛拉双眼闪闪发光一脸雀跃的模样,爱德莲转过身,朝着身后的她招手说道:

  「跟我来,我们得先去『月亮沙龙』一趟,因为要说那件事——没有顶级的琴酒是说不下去的。」

  『月亮沙龙』是位在主街道旁,一间爱德莲常光顾的酒馆。在那里买了一瓶最高级的琴酒之后,两人便返回家中。

  爱德莲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先连续灌了三杯才刚买来的琴酒,而且当然是完全没有掺水。见爱德莲这么做,艾维与汤姆似乎也察觉了她的意图。

  「难道……妳打算说出来吗?」汤姆这么问道。

  「有些事情,其实不知道比较好……」艾维也在一旁帮腔。这两人十分罕见地对爱德莲使用了责备的语气。

  然而面对两人的反应,爱德莲平静地回道:

  「不隐瞒他人想要知道的真相,对万人平等开示。所有的资讯,原本不都该如此吗?」

  被爱德莲这么一讲,两人也无话可说,似乎放弃了争论……甚至满怀遗憾地叹了口气。最后两人只留下一句「明天还得早起」,便早早返回了各自的寝室。

  而在这段时间——赛拉都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的杯子里,装有鲜血般的鲜红液体。那是她最喜欢的小红莓汁。

  「安格斯的母亲,名字叫荷莉。」

  爱德莲突然开了口。

  「荷莉是知名望族的幺女,她的父母承诺在她结婚之前,可以自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由于她很爱看书,因此拜了名修缮师艾德嘉里维为师。当时她和我可是同期的学徒呢。」

  爱德莲的眼神流露出怀念的感情,尽管嘴角带着笑意,那表情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哀伤。

  「在那个时候,想成为修缮师的女性还很罕见,虽然在里维底下有约五十名徒弟,但也只有我跟荷莉是女的。荷莉不只是个千金小姐,而且又很没心机,面对男人们的冷嘲热讽,她甚至会一脸认真地向对方道谢呢。和她在一起一点都不会腻,那是段愉快的日子。」

  说到这里,爱德莲将杯中的琴酒一饮而尽,接着拿起桌上的琴酒酒瓶,再次将透明的液体倒入杯中。

  「所以当荷莉说出要结婚,并想搬到西部的时候,我简直惊讶到连天南地北都分不清;而且她看上的男人,还是个脑袋冥顽不灵的家伙。我劝了她好多次,说你们不可能顺利,也叫她打消那个念头。可是,俗话说『爱情是盲目的』。荷莉她根本就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不管我说什么,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爱德莲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对了、对了,当时她就跟刚刚的妳一样,还双眼炯炯有神地说什么:『和他邂逅、与他结为连理,是我命中注定的』呢。」

  爱德莲这番话这让赛拉尴尬地皱起眉头,喝了一口小红莓汁。爱德莲在嘻笑一阵之后,又继续说下去。

  「当然,荷莉的双亲当时实在气炸了。因为他们一直很期待自己那才貌兼备的小女儿,会嫁给哪个有钱人。他们甚至一路追到了莫尔斯莱碧斯,试图把她带回去。可是,在明白怎样都无法让她改变心意之后,他们便开始迁怒荷莉。荷莉的双亲当时对她说:『会嫁到西部乡下的女儿,没资格当我们家的人!』还有:『不准再回来!』……」

  爱德莲说到这里,将视线移到赛拉脸上,这次露出的是自嘲的笑容。

  「妳在想为何我会知道这些吗?因为我就在现场啊。当时可是好友的结婚典礼呢,就算我对新郎不满,出席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荷莉。中间虽有二十二年的时间,但我们却再也没见过面了。毕竟要去找她,莫尔斯莱碧斯实在太远,而且我也总是有事情得忙。」

  说到这里,爱德莲吐了一口气,那是隐约掺杂着后悔与烦躁的叹息。

  「但就算那样,也不代表我就这么忘了荷莉。就算彼此所选的路不同,她是我好友这件事也不会改变。所以当一名自称是荷莉儿子的少年突然跑来找我时,我并没有特别惊讶;自然也没有存疑。因为就算性别不同,安格斯的眼睛,就跟荷莉一模一样。」

  爱德莲稍微中断了一下,在喝了一口琴酒之后,她又继续说道:

  「不过老实说,那孩子的白发是让我有些讶异。年轻人却有一头白发,该怎么说……看起来十分奇妙。」

  这话让赛拉惊讶地睁大眼睛、猛力摇头,像是在说:「才没有那回事!」

  「喔?在赛拉眼中,他看起来像是王子吗?」

  赛拉的脸蛋顿时红了起来。爱德莲接着将杯中剩下的琴酒一口气喝光,调整了一下自己在椅上的姿势。

  「那么……题外话就到此为止,开始进入正题吧。我接下来要说的,全是荷莉的儿子——也就是安格斯,他转述给我知道的事。」

  2

  黑暗。

  我置身在大地底部。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唔……哇啊!」

  我听到哀叫,同时伴随着一些东西翻倒的声音。那听起来像是某人吃惊跳开,结果踢翻东西的声音。

  「山羊!快过来看呀!山羊!」

  一名年轻男性凑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的脸。

  他有着红褐色的皮肤,及一头及肩并带有光泽的黑发,畏惧与好奇心两者并存、如黑曜石般的双眼;一条上面绣有几何图案的带子斜挂在他的肩上,在腰际则围着带有布条装饰的布裙。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衣物。

  「我叫钩爪,莱庇斯族的钩爪。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那名年轻男子兴奋地这么问道。他说的语言跟圣域所使用的公用语相同,虽然腔调有些差异,但并不影响所要表达的意思。

  「安静点,别那么大声嚷嚷。」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在那名青年身边多出一名年老的男性,那人满头白发,脸上带着明显的皱纹,在下巴留有整齐的倒三角形白须,身材就像枯木般纤细。

  「你有哪里觉得痛吗?」老人这么对我问道,似乎颇为担心地微侧过头,表露出内心的疑问。「语言真的不通吗?」

  我试图撑起身子,但随即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青年慌忙用手轻抚我的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思绪便从他的手流入我心中。那是安心与纯粹的欢喜,还有对从天而降的『白人』所怀抱的兴趣及好奇心——

  我挥开了他的手。

  为什么我能够读心?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反射性地伸手触摸颈部,项圈仍在我的脖子上。我试着敲了敲自己手臂、摸了摸腿,并用双手拍打脸颊。

  我能感到疼痛,这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我转头观察四周,立在土盘上的蜡烛照亮室内,屋顶以蛋形的木架支撑,其上则铺着一层土壁。房间虽然宽敞,但却没有窗户,仅有烟囱与一扇木门。

  我所躺的地方是一张坚硬的木床,用来当做床单的布上生有柔软的毛;床下则是泥土外露的地面,土制的器皿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在我失去意识前所看见的光景,此时重新在脑中浮现。

  那名拥有褐色肌肤、长发,充满生命力的美丽女性。那并不是梦,过去从乐园被放逐的人——他们的后裔还活在世上。

  我抬头望着在我眼前的两张黑色面孔。

  「我……还活着吗?」

  「没错。」老人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道。「是今天早上,钩爪到母湖捕鱼的时候,看见你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我杀了拉斐尔、甩开加百列的手、从乐园跳了下去。我应该死了,没理由还活着。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那么,就开始吧。」

  老人手拎着一个袋子站了起来,嘴里唱着让人听不懂意思的歌,朝房间周围洒出黄色的粉末。待过程结束后,他将一根大羽毛拿在手中。那是一根褐色中带有黑白斑点与条纹的羽毛,是我从未见过的羽毛。老人用那羽毛轻轻触碰了我的额头及胸口。

  「虽然十分疲累,但骨头及肌肉似乎都没有异状。」

  说到这里,他瞇起了一只眼睛,那对暗褐色的眼珠闪动着锐利的光芒。「但在另外的地方——在你的心里,却有萨斯托。」

  「……萨斯托?」

  「恐惧……伤病……痛苦的意思。」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只是用羽毛碰几下,为什么你连那种事都能知道?」

  「山羊可是莱庇斯族的医术师喔。」

  青年得意地这么说完,老者随即发出枯哑的笑声。「不怎么受人尊敬就是了。」

  老人接着用羽毛轻轻碰了碰我的胸口。

  「人的身体是由身为母亲的大地及身为父亲的天空所形成的,如果两者失衡,人就会生病。你的萨斯托相当深,要治好,得花上很多时间。」

  「治好——你说治好?」

  从我喉咙深处涌现出一股想要发笑的冲动。

  「算了吧……我已经受够了。」

  无论我如何忍耐,都克制不住那股冲动。我笑了,我像是发疯似地不停大笑。我可是从那样的高度掉下来啊,原本以为这下就能死成了——以为这次一定能回归无意识的——可是……可恶!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让我死?」

  「——你说什么?」

  「我会为周遭带来不幸,就像沙利叶及哈尼尔他们说的,像我这样的怪物——根本就不该生到这世上。」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看来你吃过不少苦头啊。」

  老人注视着我,缓缓开口说道:

  「你的灵魂受了伤,失去了原本的光辉。但是不用担心,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不用急、不用慌,慢慢等伤痊愈吧。」

  「算了吧。」我用双手摀住了脸。「我没资格被拯救,也不值得被治疗。」

  「见人倒在自己眼前便出手相救,是很自然的结果。要活在世上,不需要谈什么资格、价值的。」

  老人笑了。那张满布皱纹的面孔,也因笑容而使皱纹扭曲得更加明显。那彷彿枯枝般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所触碰到的地方感觉十分温暖,彷彿像是被阳光照耀。

  「伟大的意志拯救了你,其中必有原因。你没什么好担心的,等时机成熟,你自然会知道答案。」

  「没错、没错,而且不管怎样,都得先恢复精神才行!」

  青年把一个土制的器皿递到我面前。

  「来,喝吧。」

  那容器内装有浑浊的褐色液体,带有诡异的气味。见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他笑了,那是纯朴且没有丝毫恶意的笑容。

  「这是燕麦茶,对治疗身体虚弱很有帮助的。」

  只见青年捏着鼻子,先喝了一口器皿中的玩意儿,然后皱起眉头,撇着嘴对我说:

  「嗯!真好喝!」

  说谎。

  「来,你也喝吧。」

  男子硬是将器皿推到我身前,不肯罢休。我自暴自弃地接了过来,将那叫燕麦茶的玩意儿一口气倒入口中。

  好苦,苦得无以复加。

  「都喝完了呢。好厉害、好厉害。」

  男子边说边摸了摸我的头,再次让我的身子躺回床上。

  「肚子里再装点东西比较好,我去跟人拿稀饭来。」

  他这么说完后便站起身,迈步朝门口走去……

  「唔哇!」

  散落一地的器皿,让他失足跌倒了。

  「好痛啊……」只见他摸摸膝盖站了起来,然后看着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我又摔跤啦。」

  这让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啦。」他似乎很高兴。「你应该多笑。笑可以为人带来精神喔。」

  青年丢下这句话,便用跳舞般的轻快步伐离开了。

  见我眼睛仍注视着已经关起来的门板,老人开口对我说道:

  「人都会死,时候到了,伟大的意志会引领我们。所以你不需要急着死,活在这世上,也是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呢。」

  3

  莫尔斯莱碧斯——那是安格斯出生的城镇所拥有的名字。

  莫尔斯莱碧斯位于伊欧迪恩山山脚,地处西部山岳地带的荒凉岩石沙漠中。该地尽是一片欠缺养分的荒野,无论如何努力开垦,也是块连地瓜都种不出来的土地,附近只长有仙人掌与灌木。总之是一片不适于农耕,也不适于放牧的荒凉土地。

  而在那种环境下的城镇,其唯一的生命线,就是恩德河。莫尔斯莱碧斯的居民利用其丰富的水源,从事蓝染织品的生意。一般提到「蓝染织品」,多半是指用蓝绵制作的裤子,但此蓝字原本指的是用来为棉染色所使用的青色染料。

  在荒野后方有一片溪谷,在该地区的岩盘上长有苔棉花。每到初夏,莫尔斯莱碧斯就会动员全镇的男人去采集棉花;而女人则将男人带回来的棉花纺成棉丝。那些棉丝会被层层交叠,然后反覆用沸腾的染料浸泡,这样染上颜色的丝被拿来做成经纱,所织成的布便是蓝绵。

  莫尔斯莱碧斯的居民都多多少少跟蓝绵的生产有关,就算说整座城镇就是蓝绵的生产工厂也不为过。

  蓝草不只能将棉染成深青色,同时还有驱虫的效果,而且用天然苔棉花所做成的丝,也十分坚韧不易磨损。一般常说莫尔斯莱碧斯的蓝绵「用其制成的裤子可传三代」,在市场上有相当高的价值。

  住在莫尔斯莱碧斯的达奈尔·肯尼斯,是一名技巧娴熟的染匠。他的技术受到众人肯定,因而担任染色所的班长。他的妻子荷莉虽然出身于东部,但手工十分灵巧,就算要编织属于西部山岳地带传统工艺的独特图样,荷莉的技术在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他们有个骄傲的儿子,是一名十分好动、头脑机灵的少年,总是率领着孩子们活泼地在荒野玩耍。他叫做凯文,凯文·肯尼斯。

  在某个前所未见的严寒持续不退的冬季,肯尼斯家诞生了新的成员。出生的是一名男孩,那孩子跟哥哥相比,肤色较白,身子也较瘦小,出生时的哭声就像是从窗户缝隙间发出的风声一样微弱。这孩子或许撑不过这个冬天吧。达奈尔与荷莉怀抱着这样的忧虑,望着他们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而这样子又过了几天,婴儿终于在两人的注视下睁开眼睛。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婴儿的眼睛是比任何蓝染制品都还要鲜艳的青色。

  「是『再临天使』。」达奈尔这么说道。

  在很久以前,天使被认为居住在浮岛上的乐园里,而人们在十分罕见的状况下,会生出和传说中的天使一样、拥有金发碧眼的孩子。西部的居民将那样的孩子称为『再临天使』,并将其视为令人厌恶的凶兆。

  在西部山岳地带,就算是小孩也是一份珍贵的劳动力,但是无论是体力还是经验都十分缺乏的孩子,经常会在入山之后无法归来。那种状况在西部山岳地带被称为『天使掳人』,人们会悲叹失踪的孩子被天使带走。而『再临天使』便是那种天使的孩子,人们认为那样的孩子迟早会为人世带来『灭日』。

  「为什么我的儿子会是『再临天使』——」

  然而无论达奈尔如何抱怨,婴儿的眼睛仍是蓝色;而日后长出的头发,则是比染色前的棉丝更白。一般来说,东部人的色素较西部人淡。根据产婆的说法,因为荷莉是东部出身,所以这孩子应该是以极端的方式反映了荷莉的特征,但是极度迷信的小镇居民,自然无法接受那种说法。

  就这样,镇上的人都用『再临天使』来称呼这名肯尼斯家的次男;就连身为父亲的达奈尔,也跟着镇上的人这么称呼。而会用他真正的名字……用安格斯来称呼他的人,则仅仅只有母亲荷莉,以及哥哥凯文而已。

  然而就算是那样,如果只是发色及眼色不同,那么大家应该迟早也会习惯才对。也就是说,如果安格斯只是个平凡的孩子,那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但真正的不幸却不是出在他的外表,而是出在他脑袋里的东西。学会说话的他,渐渐会开始说出一些让人感到奇妙的话语。

  「扁刺仙人掌这种植物,里面含有许多油脂,所以不要弄干直接烧,火会比较旺喔。」

  「褐色的蓝草之所以能把丝染成青色,是因为接触到空气中的氧,产生氧化的关系。」

  安格斯天生就拥有不属于他的知识。母亲对那样的他是这么说的:

  「这些东西,你不可以对家人以外的人说喔。」

  吃苦耐劳的哥哥也对他做出忠告:

  「你别再说那些奇怪的话啦,否则大家会更不愿意接近你喔。」

  而身为父亲的达奈尔,则为这件事气炸了。

  「闭嘴!别再让我丢脸了!」

  然而,莫尔斯莱碧斯终究是个小镇,无论怎样隐瞒,事情迟早会传遍全村;传到最后,镇上的人便对安格斯更加疏远。而且他的身体相当虚弱,三不五时就会发烧病倒,成长的速度也慢,和同年龄的孩子们相比,安格斯的个头矮小,体格看来也弱不禁风。

  这也让安格斯成为孩子们绝佳的猎物。其他孩子们一看到安格斯,就会群起鼓譟起来。

  「好恶心喔!『再临天使』来了!」

  「好臭!天使好臭!」

  「大家看!那家伙的头发,都已经全白了耶!」

  理所当然地,安格斯交不到朋友,会站在他这边的,只有母亲荷莉,与哥哥凯文。而由于凯文此时已经在父亲身边成为染匠学徒,因此安格斯也只有在晚上,也就是上床之后才有机会和凯文交谈。

  「别理那些家伙说的话。」

  在某个安格斯啜泣的夜里,凯文将手伸向隔壁的床铺,轻抚着安格斯的背。

  「你不是会写图腾吗?妈妈还因此称赞你好厉害呢。」

  每当安格斯发高烧病倒,荷莉就会拿书的散页给安格斯看,在一段时间之后,安格斯不知何时看懂了图腾码,这也让过去曾学过书本修缮的荷莉,决定教安格斯图腾板的用法。安格斯很快就学会了荷莉所教的东西,并且能够自己写出简单的图腾。

  「你是很厉害的。」哥哥亲切地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我来帮你搞定钱的问题。你就到东方的城镇去,成为修缮师吧。」

  「那种事……是不可能实现的。」

  要是真能那样,不知有多好。安格斯是这么想的,但是出生在莫尔斯莱碧斯的人,多半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城镇,终其一生都从事着生产蓝绵的工作。

  「当然可能实现,因为你有那样的才能。」

  凯文边说边用手指戳了戳安格斯的额头。

  「等你成为书商之后,要送很多书给我喔。听好——这可是我们的约定喔。」

  莫尔斯莱碧斯的小孩,到了五岁就会开始被带去实习将来要做的工作,安格斯也被带到了父亲及哥哥进行工作的染色所。但是安格斯一踏进染色所,就因为瀰漫的灼热蒸汽而喘不过气,工作到一半,他就不支倒地。

  父亲告诉安格斯久了自然会习惯,而安格斯也这么跟着父亲,隔天,甚至再隔天,也都连日到染色所报到。但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样根本派不上用场嘛!父亲气急败坏地这么说道。

  就这样,后来荷莉带安格斯来到自己工作的机织所,但无论安格斯怎么努力按照别人教他的方法工作,都无法织出工整的纹路。到最后,安格斯被人赶出了机织所。

  安格斯接着被带到的地方,是将棉花纺成丝线的纺绩所。荷莉拜托了熟识的朋友,让安格斯和在这里实习的女孩们一起工作。

  女孩对安格斯完全不予理会,虽然并没有像男孩那样表露出明显的恶意,但见她们悄声地说自己坏话,同样令安格斯慼到难受。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女孩出声对安格斯说道。

  「你技术真的很烂耶。」

  那个名叫海瑟的少女,尽管嘴上嘲笑着安格斯的笨拙,但仍愿意教安格斯一些工作的诀窍。

  「我觉得你的头发很漂亮。」

  她的这句话令安格斯心花怒放。抱着想和海瑟一起工作的想法,安格斯拼了命地努力工作,而纺绩所的班长也认同了安格斯展现的热忱。安格斯就这样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都在纺绩所实习。可是不管怎么练习,安格斯都无法纺出尺寸一致的丝线,无论是纺绩所的班长还是安格斯自己,对这种结果都难掩内心的失望。

  就在安格斯陷入沮丧的时候,达奈尔将篓子交到他手中。

  「你带着这个去采蓝草,篓子没装满不准回来。」

  从那天起,安格斯就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早起,爬上岩山到处采集蓝草。虽然蓝草属于多年草,但只会在有湿气的地方生长,而且近几年数量不断减少。尽管安格斯仔细去寻找岩荫及岩缝内的蓝草,每天也得一直到深夜才能装满背上的篓子。

  到了干季,蓝草的数量变得更加稀少,要装满篓子也变得更为困难,有时就算花上一整天,也只能装到一半。在那种日子,安格斯一定会遭到达奈尔毒打。

  没过多久,安格斯采集蓝草的范围便扩展到了科吉塔堤欧峡谷。城镇与那座峡谷之间的距离无法当日往返,无论如何安格斯都得露宿一晚。当安格斯躺在地上仰望着满天星斗时,难耐的寂寞让他落下眼泪。

  安格斯想见海瑟。他想和她说话。安格斯被赶出纺绩所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这段时间,安格斯虽然偶尔会在路上看见海瑟,但却找不到和她说话的机会。安格斯不能在海瑟工作中的时候去找她,然而他也没有勇气直接去海瑟家拜访。

  某天,安格斯偷偷拿了荷莉的图腾板,写了简单的图腾。

  『我想见妳。』

  如果是海瑟,一定能明白是我。安格斯对此深信不疑,并在隔天清早,全镇都还在梦乡中的时候前往海瑟的住处,安格斯就这么将那写有图腾的纸,塞过海瑟家大门下的缝隙。

  安格斯随即动身去采蓝草。这样就能见到海瑟了。光是这么想,安格斯就感觉自己的步伐轻盈许多。在那天傍晚,安格斯带着淡淡的期待回到镇上。

  可是他却到处不见海瑟的身影,这让安格斯只得带着失望返回家中。

  「我回来——」

  话还没能说完,拳头就挥了过来。

  安格斯整个人撞上了墙壁,血腥味在口内扩散。

  「你当自己很了不起吗!」

  因愤怒而涨红脸的达奈尔这么喊道。

  「这是什么!这是你写的吗!」

  达奈尔伸到安格斯眼前的东西,是一张图腾。

  是安格斯今天早上留给海瑟的那张图腾。

  「你能学会这种没意义的东西,却连点像样的工作都做不好!你连畜牲都不如!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

  达奈尔将倒在地上的安格斯拖了起来,打算继续毒打。

  「别打了!」荷莉在这时拉住了达奈尔的手臂。「会写图腾是很不容易的事。安格斯是很有才能的!」

  「胡说八道!书跟图腾是有钱人的娱乐!我们做染匠的,用不着那些东西!」

  「安格斯不适合当染匠,与其勉强让他留在这座城镇,干脆送他到巴尼斯顿吧。只要拜托我在那里的一个好友,她一定愿意——」

  「闭嘴!」

  达奈尔充满愤怒地大吼,同时毫不留情地使劲将拉住自己手臂的荷莉甩开。他的双眼充满血丝,脸颊也涨得通红。

  「妳再多嘴,我连妳也揍!」

  快跑……荷莉小声说了这句话。如果不跑,肯定会没命。可是恐惧让安格斯浑身僵硬,他连从父亲手中挣脱都办不到。

  「你这个畜牲!这个废物!」

  拳头朝安格斯挥落。那是每天搬运沉重丝串的强壮手臂,每一拳都让安格斯眼冒金星。

  「你这再临天使!究竟要让我丢多少脸才甘心!你乖乖被天使带走就好了!」

  达奈尔发狂似地乱拳殴打安格斯,然而殴打却突然意外停止,由于紧抓住安格斯衣领的手放松了力气,安格斯当场跌坐在地上。他听到有东西带着闷响倒在他身旁,转头一看,才发现倒地的正是达奈尔。这让安格斯发出惊叫连连倒退。

  「妈,麻烦帮安格斯疗伤。」

  凯文用冷静的语气说道。他的手中握着平底锅,他就是用那个将达奈尔打昏的。「妈,快点!」

  这声音让荷莉像是被火烫到般,立刻动了起来。荷莉用沾湿的布擦拭安格斯的脸,而这段时间凯文则在家中来回奔走。他在蓝绵制的布袋里塞了毛毯、油灯、肉干、饼干,并将手边所有现金都放进去,接着将装满东西的布袋塞到安格斯手中。

  「你带着这些快走吧。」

  「带这些……走去哪里——?」

  「逃命啊!逃出这座城镇!」

  「可是——我又能逃哪儿去?」

  「去巴尼斯顿。」

  荷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接着她走进房间,拿了图腾板与她视为宝贝的书本散页回到安格斯面前。荷莉将那些东西交给安格斯,并握住他的手。

  「在巴尼斯顿有个叫爱德莲·牛顿的人,你可以去找她帮忙。你只要说自己是荷莉的儿子,她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

  这时的安格斯还只有七岁,要独自前往从未去过的遥远城镇,实在让他难掩内心的忧虑。

  「你还不快走!」

  凯文这声喊叫几乎像是哭泣。「继续待在这里,你肯定会没命的!」

  哥哥这句话让安格斯对父亲感到的恐惧重新浮现。安格斯站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深入夜色当中。被殴打的脸颊感受到阵阵疼痛,泪水也盈满了眼眶。

  「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安格斯!」

  安格斯转过头,看见凯文站在门口。

  「等你成为书商,要送很多书给我喔!」

  安格斯边哭边摇着头。对于连接下来该怎么办都不知道的自己来说,根本不可能有办法去遵守那种承诺。安格斯跑了起来,而哥哥的声音也在这时从身后追来。

  「就这么说定囉!你可别忘记喔!」

  要是在这个时候,安格斯能察觉凯文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察觉他究竟是多么地热爱书本,或许就能够避免最糟的事态发生。但现在的安格斯年纪实在太小,实在难以察觉那些事。

  离家出走的安格斯不假思索地一路奔跑。他跑过跨越恩德河的桥,爬上岩山。不安与恐惧让安格斯的脑袋一片混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往哪个方向奔跑。

  当安格斯回过神,人已经置身在科吉塔堤欧溪谷,附近看不见任何安格斯熟悉的地形。自己似乎跑进了溪谷深处。科吉塔堤欧溪谷是连地图都没有标示的未开发地带,是一座胆敢随便闯入,就连测量士都有可能遇难的天然迷宫。

  对于接下来该往哪去毫无头绪的安格斯,就这么徘徊在溪谷之中。身上携带的食物很快就在这段时间耗尽,疲劳与飢饿让安格斯头昏眼花,连行走都有困难。好想喝水。这个想法占据了安格斯的脑袋,促使他冒险爬下高耸的溪谷。

  而就在这途中,安格斯右脚踩踏的岩块突然崩落,使他整个人离开了岩壁。

  摔下去了——!

  安格斯无从抵抗,只能任凭身子摔落流经溪谷底部的恩德河支流。尽管安格斯努力挣扎,试图让自己的身子浮出河面,但河水又冰又急,转眼间就夺去了安格斯所有力气——他就这么遭急流吞没。

  4

  几天后,我总算恢复到能够自行行动的程度。

  看我能够下床,钩爪便对我说道:

  「要是走路没问题,我们就去见黑鹰吧。」

  地面上没有刻印,也无法取出能量;当然,在这里也不需要进行意识统一。因为这样,他们都有专属的名字。这名青年名叫钩爪,而那有着三角须的老人被叫做山羊。

  「黑鹰……那也是人的名字吗?」

  「嗯,他是我们莱庇斯族的酋长。」

  那或许是一族的代表人吧。看见文化、外表截然不同的我,不知那个人会有什么反应。钩爪与山羊所拥有的宽容,是仅限于他们的个性,或是全族共通的习惯,只要见了那个人,应该就能知道答案了。

  「也好。」我这么回应道。「那就去见一面吧。」

  「好,那就走吧!」

  钩爪将他们那些用木架加上泥土组成的房舍称为『霍根』。一踏出霍根的门口——我呆住了。

  天空在燃烧,如棉花般的云朵被染成赤红。在火红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红艳大地,放眼所及尽是一片荒野,到处都耸立着奇形怪状的巨岩。

  好宽阔——难以置信的宽阔。我至今所见的世界,究竟又算什么?跟眼前的景象相比,圣域简直就只是一间玩具屋而已。

  「怎么了?」钩爪对我问道。「我们可不是要走那里喔。」

  在我所离开的那间霍根附近,另外还并排了约十户同规模的房舍。房舍门口站了许多有红褐色肌肤的人,全都好奇地望着我。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每个人都留有一头黑色长发,头发不是绑起来垂在身后,就是结成发辫。虽然当中也有像钩爪那样打着赤膊的人,但大多数人都是像山羊那样,穿着用粗布制成的简单衣物。虽然衣服的外观各有差异,但装饰衣襬的蓝色几何学图样却是共通的。那看起来既像展翅飞翔的鸟,又像是一朵巨大的花。

  「跟我来。」

  钩爪边说边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身上穿的是用白色合成纤维制成的圣域服装。由于鞋子在我摔落时弄丢了,因此脚下穿的是跟钩爪借来的鞋。那是用野牛皮制成的软皮鞋,由于穿起来的感觉松垮垮的,因此好像只要走路稍不小心就会摔跤。

  我刚走没几步,人群便一齐跟了过来。尽管所有人眼中都闪动着好奇心,但从其中却感受不到嫌恶。真是的,这些人难道没有要忌避异端的概念吗?

  我穿过霍根之间的道路,来到了一处地面红土外露的广场。有一大群人围绕在火堆旁,玉米粥的气味伴随火烟飘了过来。

  他们……眼前的莱庇斯族人,都拥有十分健壮的体魄。虽然钩爪身材也比我高大,但那些部族的男性都比他还要再高出一个头、甚至两个头的高度。那些人的胸肌也十分厚实,手臂上都有着隆起的肌肉。就算是那个全身肌肉的米迦勒,和他们相比也只能甘拜下风。

  战士——〡这个词句从我脑中浮现。虽然拉吉尔写的书中也有战士登场,但这些人和书中的人物截然不同。他们真实地存在眼前,是货真价实的战士。

  那些在用餐的人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全望向走到广场的我,有几个人还语带关心地对我说话。

  「身子有好点了吗?」

  「肚子饿不饿?」

  我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敌意。但是,倒也不像是完全欢迎我的模样。由于不知该如何回答,我选择沉默地继续跟着钩爪向前走去。

  我在前方看见了一座格外巨大的火堆,有十二名男女坐在那火堆四周。他们应该是部族的代表人吧。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露出丝毫好奇的色彩。虽然他们当中甚至还有人眼神严肃地瞪着我,但看到那样的态度,反而让我感到放心。看来总算是出现我也能理解的人了。

  「我们正在等你。」

  一人从人圈中起身说道。是山羊。

  「从那里进来,从左边绕到这里来。」

  我按照山羊的话,走进入圈中,绕过火堆,在山羊身边坐下。

  在我对面坐着一名男性,他的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体格以他们的标准来看,大概也只是平均水准。他将一头黑色长发绑在脑后,上面还绑着和山羊治疗时一样的羽毛,左脸颊上有道明显的伤痕。那伤痕为他带来一种独特的威严。

  那男人用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笔直射来的视线,彷彿能看透人心。尽管内心明白他们并没有读心力,但仍让我感到不是滋味。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缓缓开口问道。那是彷彿拨动粗弦般,低沉、深邃的美声,虽然我想让自己再稍微沉浸在那美声的余韵之中,但此刻并不是时候。

  「我没有名字。在圣域的人,不被允许拥有名字。」

  「真名是人的灵魂,就如同不会有没有灵魂的人,也不会有人没有真名。」

  男人用充满威严的态度说道。

  「看样子,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真名。」

  就在我打算反驳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一件事。在那男人身边,坐着另一名年轻女性。虽然那女性的眼睛是带有神秘色彩的琥珀色,但她正是站在湖畔岩石上的那名女性,拥有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与轮廓清楚的容貌。是一名有着惊人美貌的女性。

  但那张端整的面孔,却没有伴随着丝毫感情,也没有当时我感受到的那股旺盛生命力。

  她简直就像是一尊美丽的人偶。

  「你在寻求名字吗?」

  男人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在寻求自由吗?」

  这句话让我的心脏响起一声清楚的心跳。

  「自由——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

  听了我的回答,男人微微颔首。

  「白色的兄弟,我族将接纳你。」

  「等一下,黑鹰。」

  一名女性起身说道。那是一名体魄精悍,身材高大的女人。她手中拿着一柄在木棒末端绑有尖锐黑石的原始武器,并将那柄武器指向了我。

  「白人会招来凶事,这是自古流传到现在的说法,你要忽视那件事吗?」

  「游隼,我明白妳想说什么。但是,并不是所有白人都会招来凶事。白色兄弟也警告了我们为凶事做好准备,并把歌带给我们。」

  「这个人不是阿撒兹勒。」被称为游隼的女战士说道。「无论是风还是鸟,都没有在这家伙的身边唱歌。他和阿撒兹勒不一样。」

  「是不是不一样,只有伟大的意志知道。」

  黑鹰用沉稳的语气说道。

  「如果不先接纳,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游隼看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最后只是紧闭着嘴,再次坐回原地。

  「那么……兄弟。」

  黑鹰重新面向我,开口说道。只是那样,我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我就算在面对十大天使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以先给你起个称呼吗?」

  「——可以。」我是一路在被人称为恶兆之子、恶魔之子的咒骂下走过来的。和那种待遇相比,无论是何种称呼我都能甘之如饴的接受。「尽管取吧。无论任何名字,我都没有意见。」

  「妳怎么看?梦想。」

  黑鹰征求意见的对象,是名个头矮小的老太婆。她弯曲身子坐在地上的模样,彷彿就像一块圆滚滚的石头。

  「叫阿撒兹勒应该最好。」

  那老太婆始终闭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说到白色兄弟,我也想不到其他名字了。」

  「嗯,我也这么认为。」

  黑鹰深深点头附和。

  「白色兄弟——你的名字是阿撒兹勒,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以后你就向别人报这个名字吧。」

  他接着站起身,将右手朝空中高举。

  「祝吾等诞生了新的儿子!」

  只见人圈的人纷纷出声附和,一一站了起来。

  「我叫沙河,欢迎你,兄弟。」

  「我是小脚,有什么困难,都尽管问我。」

  「我是睡熊,你太瘦啦,要多吃一点喔。」

  他们在亲切对我发出问候的同时,也纷纷拍了拍我的肩膀。而他们的思绪也随着那个动作流进我心中。尽管当中有些人感到困惑,但却没有人认为我是会带来麻烦的种子。

  来到这里,我总算明白了。

  他们无法让意识共有,也无法利用精神网路彼此相连;相对的,他们做出了其他的羁绊。那是对连名字都没有的人,选择相信、接纳,这是名为信赖的羁绊。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女性也缓缓站起身子。她来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我。

  「我是后悔。」

  她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道。

  只是这短短的一句,就让我感到全身发麻。

  那音色就像月光一样清澈,宛如反覆研磨的刀刃般锐利,同时也像破碎的玻璃般,纤细、美丽。那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嗓音,就算在圣域,也没人能拥有这般的音色。

  我静静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不想错过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她似乎已经说完所有要说的话,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一下!」

  我朝她的背影伸出手。

  但我的手指立刻被短枪的枪柄拨开。

  「别随便碰触歌姬!」

  一对彷彿暮色夕阳般的红色双眼瞪视着我。是那名被称做游隼的女战士。她半转过短枪,用柄头击打我的手掌,看来只是轻触的动作,却让我的手掌麻痺得动弹不得。

  游隼朝按着手的我瞥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去,就像是在守着后悔的身后般,紧紧跟在她的后面。

  「呵、呵、呵……尝到教训啦。」

  山羊站在我的身边,老人侧眼看着我,意有所指地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那女孩很漂亮,对吧?」

  「你说那个女战士吗?」

  「当然不是!」山羊满是皱纹的脸扭曲成一团。「那种话你敢对游隼说说看?不变成肉饼才怪!」

  「……我想也是。」

  「我说的是酋长的女儿,自由啊。」

  「自由?」我不解地侧过头。「她刚才说自己叫后悔吧?」

  「嗯,那是自称,她的萨斯托也很严重,到现在仍称自己为后悔。她和你一样,都把部分的灵魂留在过去。她小时候原本还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呢。但现在就如你所看到的,她把欢笑跟泪水都遗忘了。」

  自称后悔的女人。我想向她问个清楚,在坠落湖面的前一刻,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称我为里贝尔塔斯,给予了我不可思议的力量。那是——我的真名吗?

  「别看她那样,自由唱起歌可厉害呢。虽然你迟早也有机会听到,她在唱歌的时候,连风也会为之哭泣,连大地都会为之震动呢。」

  「所以是歌姬吗……」

  我在群众当中寻找她的背影,但那娇小的身影已被人群吞没,早已看不见了。

  「嗯,不过说她漂亮,倒也没错啦。」

  「你还装,你看见她的时候,表情可不寻常喔?」

  山羊边说边用手肘顶了顶我的身子。

  「你就老实承认你对人家一见锺情了怎样?嗯?嗯?」

  「一见锺情那种东西,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我扬起一边嘴角,笑着说道。

  「山羊,看不出来你这人想法这么浪漫呢。」

  5

  安格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所以当他醒来的时候,最初的反应是惊讶。

  安格斯试着慢慢撑起身子,他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谁救了自己?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安格斯抱着这些疑问,转头观察了自己所在的室内。

  这是间狭小的房间,房间内有张铺了毛皮的硬床。在床的反方向则是一扇老旧的木门。安格斯站起身,将门推开。

  在隔壁房间,四处凌乱摆放着一些用途不明的工具。房间中央有张木桌,一名男性驼着背,专注地在桌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但是,最吸引安格斯注意的,还是房间内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书架,以及书架上满满的书本。在看到那些书的瞬间,安格斯完全把自己的伤势与这里是什么地方的疑问全部抛在脑后。

  「太棒了……!」

  安格斯不由自主地这么说道,男子也因为察觉到安格斯的声音,转头望向他。

  「你醒了吗?小子。嗯,那正好。」

  男人的面孔因为污垢与日晒显得一片漆黑,从他嘴角及眼角的明显皱纹来看,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年纪。男人混有白发的头发显得十分凌乱,老旧肮脏的衣服也随处可见破损的痕迹。

  他伸手指向摆在桌上的书本散页,然后朝安格斯说道:

  「我从没看过这种书,希望你能为我解释一下它的来历。」

  那是荷莉让安格斯带在身上的书本散页。安格斯的图腾板及毛毯也都凌乱地摆在桌上,而原本用来装那些东西的布袋则随便地掉落在地上。

  「你擅自打开我的东西?」

  「别在意那些小事。」

  老人用那肮脏到发黑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散页。

  「别管那些,先告诉我关于这东西的事。这是哪个天使写的?」

  「不知道。」安格斯回答道。「因为那是我妈妈的东西。」

  「我没有要问你那些。我想问的是,这是从哪个遗迹挖掘出来的?」

  老人的态度让安格斯突然感觉诡异。见到自己救回来的人清醒,一般来说应该会问对方身体的状况,还有出事的原因才对。然而他却只有询问关于书本的事。彷彿安格斯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关心的对象。

  「这里是什么地方?」安格斯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位在伊欧迪恩山脚的科吉塔堤欧溪谷,我是地图师。」

  「地……图。」

  那是安格斯从未听过的词句。见安格斯面露不解,老人不悦地哼了一声。

  「你不知道什么是地图吗?无知的乡巴佬!」老人接着往桌上一敲。「这就是地图。」

  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纸,纸上画有蜿蜒的线条、圆形的记号、以及斜线,在中央画有山峰相连的图案。令安格斯惊讶的是,在那山峰的图案下,写有一个小小的图腾。

  『伊欧迪恩山』。

  看到那图腾,安格斯才总算明白地图是什么东西。画在这张纸上的图形,就是自己所处的这块大地其所拥有的形状。

  「太棒了!」

  安格斯自然地发出称赞。听到赞赏的老人心情也立刻转为高兴。「你能明白这东西的价值吗?小子,你还挺有眼光的嘛!」

  能在这未开之地的溪谷内遇见会写图腾的人,这让安格斯感觉到命运的存在。

  安格斯立刻向这名奇怪的老人低下头。

  「我求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求你教我怎么用图腾板!」

  「你在胡说什么?」地图师睁大眼睛看着安格斯。「我还有研究要忙。才没有时间教小孩呢!」

  就算老人这么说,安格斯仍不愿放弃。第二天开始,安格斯便为老人打扫房间、制作餐点,努力地工作。但是老人就是顽固地不肯点头。

  然而发生了一件事,让老人的态度突然转变。那是当安格斯开始要整理书架上杂乱摆放的书本时所发生的事。

  「臭小子!你随便乱动什么!」

  老人激动地怒吼道。

  「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子,竟然搞乱我好不容易弄好的书架!」

  这名自称地图师的老人只对天使感兴趣。正因为对天使太过热中,因此他完全看不见其他事物。安格斯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并未道歉,立刻做出解释。

  「我想让书更好找,所以打算依年代、地区进行整理。」

  安格斯接着从书架中取出两本书,将书分别拿在两只手中。

  「这两本都是拉吉尔之书,但——」说到这里,安格斯举起了右手拿着的书。「写这本书的是第十六圣域的拉吉尔。」

  接着安格斯举起左手的书。

  「而写这本书的,则是第十三圣域的拉吉尔。十大天使在二十二个乐园里,都分别有不同的人担任。拥有十大天使头衔的人一旦去世,就会由其他天使来继承其头衔,因此就算作者名相同,也不一定是同一名作家写的。」

  「什么……有这种事?」老人睁大了眼睛。「像你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知道那些。」

  「我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唔……」

  老人交抱着手臂,沉思了一会儿。

  「你……真的拥有天使族的记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天使的记忆。那些记忆究竟知道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么,你知道欢喜之园在哪里吗?」

  欢喜之园——对这个词句安格斯脑中没有任何头绪。他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知道那个。」

  「我……曾经到过那里。」

  老人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坐下。木椅发出彷彿随时都会坏掉的木头摩擦声。

  「我以前曾见过一本很特别的书。」

  「很特别的书——?」

  「是萨基尔之书。」

  「萨基尔……」安格斯下意识地出言反驳。「那是掌管历史与记忆之人。萨基尔能够接触到被隐藏的真相,正因如此,萨基尔应该是被禁止留下书籍的。」

  「看样子,你的知识似乎不假。」

  老人露出笑容。

  「在那本书里,写到失去浮岛的天使们,在地上建筑了乐园。我为了寻找那个地方,走遍了整个世界。我打听各种传闻、收集传说,年复一年地不停寻找。然后……我终于……!」

  砰!老人一拳打在桌面上。

  「确信乐园就位在安司塔比利斯山脉!」

  「……然后呢?」安格斯前倾身子。「你找到欢喜之园了?」

  「嗯,找到了。」

  老人微瞇起双眼,彷彿在回顾遥远的记忆。

  「在伊欧迪恩山有条危险的永久冰河,我在那里出了差错,摔进了冰缝里。虽然没有丧命,但腰骨摔断了。我无法动弹,在疼痛与寒冷侵袭下昏了过去。」老人说到这里,闭上了双眼。安格斯能听到老人紧咬牙关所发出的声音。「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歌声。醒来一看,我已经身在乐园内。拥有白色翅膀的美丽天使们细心地照顾我,还对我说『请你唱歌』。」

  唱歌吧——安格斯记得有人曾这么命令自己。模糊的记忆从安格斯脑内闪过,但安格斯的思绪很快就被老人的话语打散。

  「我毫不保留地唱了所有我知道的歌曲。可是我唱的每一首歌,都只让天使们表情难过地摇头。最后他们告诉我,他们希望我唱的是『解放之歌』。」

  「『解放之歌』。」安格斯说道。「那是用来让术文精灵解放力量的歌!」

  「没错!天使们也这么说过!」老人激动地猛搥木桌。「没有『解放之歌』就无法取出力量;没有『钥之歌』就无法取回乐——」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止住声,重新坐回木椅上。他刻意咳嗽一声,接着改变话题。

  「你有看过术文吗?」

  是术文创造了这个世界。天使们利用依附在术文中的精灵建造乐园,最后惹恼了术文的精灵——遭到毁灭。

  「如果是指传说,我是听过,但……我没有亲眼看过。」

  「我在欢喜之园见到了术文。」老人打了个冷颤。「那是——很可怕的东西。」

  彷彿一说出口,不说到底就会受到诅咒一般,老人快速地接着说道:

  「结果我从那里逃跑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靠着吃雪,在山里徘徊了几天。当我抵达山脚下的城镇时,我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模样也老了二十岁。」

  安格斯不发一语地望着他。眼前的人,年纪看来超过六十岁,但也许他的实际年龄,其实远比外表要年轻许多。

  「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感到后悔,开始去想自己为什么要逃跑……」地图师的视线定在地板上,彷彿发高烧般自言自语。「早知道就该把那东西也带走的。那东西要我带它一起走。它对我说,希望我带它到活人身边。」

  地图师的双眼闪耀着狂信的光芒。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忘记安格斯的存在,这让安格斯不寒而栗。这人已经中了天使的毒——安格斯如是想。

  地图师所居住的山中小屋,位在大溪谷中的半山腰位置。小屋前方是断崖绝壁,后方则是高耸的峭壁。小屋就搭建在其中那丁点大的平地上。地图师指着地图,告诉安格斯小屋在地图上的位置。安格斯从地图师口中得知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中间还有徒步需花费两天的路程。

  虽然饮水可从流经谷底的支流取得,但在溪谷要取得粮食却没那么容易。仓库里的储备粮食已经快要耗尽,安格斯实在不明白这名彷彿过着避世生活的老人,至今究竟是如何解决食物问题的。

  然而安格斯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地图师只要在小屋前吹响口哨,就会有成群灰鸟聚集过来。而他就一边将面包屑喂给鸟群,边大声向牠们说话。

  「这里多了一名碍事的客人,需要立刻补充食物。」

  话才说完,鸟群便立刻用高亢的声音开始重复地图师的话语。

  「这里多了一名碍事的客人,需要立刻补充食物。」

  「好!去吧!」

  地图师大声拍响双手,鸟群便一齐飞上天空。鸟群在上空盘旋几圈之后,便朝彼方飞去。

  安格斯站在小屋前,观看了这整个过程。地图师转头望向安格斯,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你也知道那些东西吗?」

  「那是——鹦鹉吧?虽然我也是初次看见实物就是了。」

  「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在那之前,食物省点用。」

  几天后,就如地图师所说,一匹身上挂着行李的马登上了溪谷。令人惊讶的是,手握缰绳的人竟是一名少年。虽然少年身材高大,面孔也十分成熟,但年纪应该跟安格斯相差无几。

  「随便找地方摆着就行了。」

  地图师用高压的语气命令道。这时他仍低头手拿罗盘望着地图,头也没抬一下。然而少年也没有因此表露出不悦,只是照地图师的吩咐开始卸下带来的物品。见安格斯上前帮忙,少年高兴地笑了。

  「谢谢,这样我轻松多了。」

  少年这般反应,让安格斯拿在手上的袋子险些脱手。安格斯从未见过有人初次见到自己会面带笑容。白发蓝眼。过去所有看见那些特征的人,全都会板起面孔。

  可是——他不一样。

  「我叫瓦尔特·海沃德。你呢?」

  「啊、呃……安格斯。安格斯·肯尼斯。」

  「你几岁了?」

  「呃……七岁。」

  「是喔?我还以为你年纪会更大一点呢。」

  安格斯和瓦尔特两人合力将沉重的小麦袋搬入仓库。在两人视线交会的时候,他有些缅腼地笑了。

  「我十二岁。」

  十二岁,和哥哥同年。突然涌现的亲切感,让安格斯下定决心向对方提出疑问。

  「您看见我,不会觉得恶心吗?」

  「恶心?为什么?」

  「我……头发是白色,眼睛又是蓝的……」

  「喔,你是指那个啊。不会啊。而且在东部本来就有各种发色跟瞳色的人,我看习惯了。」

  但这话才说完,瓦尔特随即板起面孔。

  「但老实说,我其实算有点害怕吧。你该不会是真正的天使吧?」

  「怎么可能!才不是!」

  「我就知道。什么嘛,原来我只是自己吓自己呀。」

  瓦尔特朗声笑了起来,安格斯也跟着笑了。这让安格斯发觉自己上次这样大笑,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两人接着将装有葡萄酒的木桶搬到墙边,这次轮到瓦尔特对安格斯问道:

  「不过……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小孩,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其实——我是被救的。」

  安格斯将自己险些在溪谷遇难的事情告诉瓦尔特。

  「当我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

  「喔?是那个人救你的啊——」

  瓦尔特露出了略带寂寞的笑容。

  「不过,知道他还没扭曲到会对遇难者见死不救,让我也稍微安心了点。」

  「话说回来,您自己也还是小孩,为什么——」话说到一半,瓦尔特便举起右手,打断了安格斯的话语。

  「别您不您的,叫我瓦尔,不然至少直接叫我瓦尔特也行。」

  「那么……瓦尔特你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因为不管他是怎么样的怪人,我也不能让自己的老爸饿死吧?」

  「咦!?」安格斯惊讶地睁大眼睛。「瓦尔特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吗?」

  「怎么?他都没跟你说过吗?」

  「嗯……其实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真的吗?真是伤脑筋。」

  尽管嘴上那么说,瓦尔特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容。

  「他叫亨利·海沃德。虽然是那副德行,但可也是地图发明者艾弗烈·史宾赛的头号弟子,更是继承其财产的人。虽然现在只是等着坐吃山空就是了。」

  说到这里,瓦尔特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他似乎认为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我们还是快点搬东西吧,要是太阳下山,可就出不了溪谷了。」

  「你要回去?你不住下来吗?」

  「我平常都是立刻就回去的。」瓦尔特这话说完,又侧头想了一下。「不过……我也不知道。今晚该住下来吗?」

  「住下来吧,我会做三人份的晚餐的。」

  「那就这样吧。既然决定了,我们就快点把东西整理好吧。」

  「嗯!」

  当晚直到深夜,安格斯都一直与瓦尔特闲聊。然后——到了隔天。

  「如果有什么需要,就立刻叫我来;就算没什么需要,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也可以让鹦鹉过来。就算只是一些小事也没关系。」

  我会的……安格斯这么回答道。最后瓦尔特在依依不舍回望了数次之后,便离开了溪谷。

  在那之后,瓦尔特都会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带着必须物资来到山中小屋,同时也为安格斯弄来了影像报。安格斯求知若渴地翻阅瓦尔特带来的那些报纸。后来安格斯也模仿影像报的内容,开始练习书写图腾的技巧。

  瓦尔特停留在小屋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两人就像是长年的朋友般,到溪边游泳、钓鱼、抓贝壳,总是玩在一块儿。他们经常闲聊各种话题,聊到忘记时间。两人会聊书本、聊图腾、聊地图;有时还会聊到关于女孩的事。

  「瓦尔特,你也住下来就好了嘛。」

  被安格斯这一说,瓦尔特表情困扰地皱起眉头。

  「我是想那么做,但我总不能把地图师的工作给放着不管啊。」安格斯知道他继承父亲的工作,持续在制作大陆地图。「我是装成在传达父亲指示才能继续工作的,毕竟那些测量士可不是全都和善到会听小孩指示的人。」

  安格斯也向瓦尔特坦言自己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告诉他自己离开莫尔斯莱碧斯的理由。知道那些事情的瓦尔特,彷彿就像是感同身受般表示愤慨。

  「真是太过分了!要生在什么地方,又不是人可以选择的!」

  「可是,我现在却很庆幸自己离开了。因为我能够在这里学图腾,也认识了瓦尔特。」

  「这样说是也没错啦……」

  安格斯从瓦尔特口中得知,自从他父亲将自己封闭在这个地方之后,瓦尔特便长时间遭到身边的人白眼看待。这之间也有不少人觊觎他父亲所继承的财产,而试图接近他们。虽然如此,在母亲还在世上的那段时间,倒也还过得去。可是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瓦尔特便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每当看到其他孩子们天真欢笑的模样,就感到气愤难耐。

  「所以我也很高兴能认识安格斯。和你在一起,无论是讨厌的事、难过的事,我都能忘掉。」

  「既然那样,何不干脆住下来呢?」

  「我都说不行了——」

  瓦尔特试图露出笑容,表情却在这时突然扭曲。

  「我无法跟那个人住在一起。」

  「这话怎么说?」

  「那个人眼中没有我,就算我出声跟他说话,他也不会转头看我。这让我无法忍受。」

  说到这里,瓦尔特紧握起放在腿上的拳头。

  「他以前还算好一点。会开始寻找欢喜之园,也是为了生病的妈妈……因为『萨基尔之书』提到只要能到欢喜之园,就能实现任何愿望。可是自从在雪山遇难之后,他就变了。他不再担心妈妈了,就连葬礼时都没有出现。那个人眼中只有天使,无论何时都只想着天使、天使、天使。如果昏倒在溪谷里的人不是安格斯,换成是我,那个人肯定连多瞧一眼都不愿意吧。」

  「那么说他会救我,是因为我是『再临天使』的关系吗?」

  瓦尔特没有回答,只是紧咬嘴唇。尽管他紧闭双眼,但泪水仍旧落了下来。

  「抱歉。」瓦尔特用走调的声音说道。「你是因为那样才无法留在家里的,我竟然羡慕那样的你……我真不知是怎么了。对不起,安格斯。」

  「没关系,你不用向我道歉。被父亲厌恶、忽视的寂寞,我也很清楚。」

  瓦尔特吸了吸鼻子。

  「真不知是为什么。不知什么原因,我什么都会对你说。」

  「一定……是因为我们很相似的关系。」

  「是吗——或许吧。」

  瓦尔特虽然还红着眼,但却露出了笑容。

  「对了,哪天我们两人一起开间店吧!我卖地图,你卖书,我们两人就一起游遍世界,一边挖掘书本,一边制作地图。」

  「……嗯。」

  安格斯几乎快哭了出来。要是瓦尔特所说的能够成真,不知有多么美好。

  「就这么说定了。」

  瓦尔特说完便握起拳头,朝安格斯胸口撞了一下。

  「可别忘囉,这可是我们的约定喔!」

  没过多久,严冬到来了,干燥的溪谷内也下了好几次雪,原本全是岩块的景色也被整片棉花般的瑞雪覆盖。那光景虽如梦境般美丽,但同时也令人感到可怕。

  度过新年又过了三个月,寒意开始逐渐趋缓。伊欧迪恩山开始融雪,并在石堆中形成细小的支流。支流在谷底会合为一,形成在峡谷间带着轰隆巨响奔窜的急流。

  就在这样的季节变化下,时间就如同梦境般转眼消逝。此时安格斯已经看完了小屋内所有书籍。书写图腾的技术也进步到能够自行写出影像报报导的程度。瓦尔特变了声,个头迅速长高,并在不知不觉间,蓝绵裤换成了黑色的长裤,而他也变成一名与打有领带的棉衫十分相称的男子。

  但就算那样,安格斯与瓦尔特的友情却未曾有丝毫变化,只是——时间的洪流并没有放过他们。随着岁月转变,地图师的举止也越发诡异,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转白,脸上布满了明显的皱纹,消瘦的手脚变得像枯枝般干黄,皮肤也浮现出黑色的斑点。虽然安格斯劝说地图师下山就医,但他却顽固地拒绝。

  「在呼唤我……!在呼唤我了……!」

  地图师有时会这般疯狂喊叫,并在溪谷间徘徊,就算天黑也不见他回来。每次都是安格斯动身入溪谷寻找,将他带回小屋。

  在度过第三次的冬天,冷风总算开始转暖的时候。一阵突然的寒气侵袭了溪谷。入夜后,溪谷内甚至开始下雪。时间已经将近四月,却在这个时候下雪,希望不要发生什么坏事。安格斯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兽皮制成的窗帘牢牢固定在窗框上。接着在已经睡着的地图师身上多加了一份毛毯后,自己也上床就寝。

  隔天早上,无论过了多久,安格斯都不见地图师起床现身。安格斯担心地前去察看床铺,却找不着地图师的身影。安格斯伸手朝床上一摸,发现床上没有余温,看来地图师应该是在夜晚就已经离开小屋。

  这让安格斯慼到心慌。虽然降雪已经停止,但地上仍满是积雪,要是穿着睡衣在这样的积雪中行走,肯定会冻死的。安格斯决定先用鹦鹉与瓦尔特联络,接着带着装有白兰地的长颈瓶,披上毛皮外衣出发寻找地图师。

  积雪的峡谷路面十分滑溜,而且由于积雪的关系,原本熟悉的景色变得截然不同。尽管安格斯努力在雪地上寻找足迹,但地图师似乎是在下雪时跑出屋外,雪地上只是一片空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安格斯一边呼喊着地图师的名字,不断在雪中行走。包在软皮鞋中的脚趾冰冷得发疼。要是走得太远,自己也会走不回去。但就算安格斯明白这点,也无法让自己就此放弃,对他来说,地图师是他的救命恩人。安格斯无法丢下他。

  没过多久,太阳便开始西沉,岩块开始拉出长影。气温下降,夺走了安格斯的体力与毅力,因寒冷所感到的疼痛,也不知在何时感觉不到了。

  我会这样冻死吗?正当安格斯浮现这种想法的时候——

  他听见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微弱歌声。

  光亮浮现于空虚的黑暗中

  伸手即消逝

  不知是真是幻

  抑或是灭亡的世界之梦

  安格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在这样的积雪中,不可能会有人在。可是那歌声虽然微弱……却清楚地传进安格斯耳中。安格斯顺着声音爬上了山坡,中间他多次失足滑倒,一路滚回原处,但仍不放弃地不断攀爬。

  爬到坡顶,安格斯发现眼前有座洞窟。他走进洞窟内。洞内可以遮风,让安格斯感到些许温暖。洞窟并不深,一下就能看见尽头。洞内没有任何人,歌声也已经听不见了。

  那果然是幻听。精疲力尽的安格斯在洞窟内坐了下来,从入口射进的光线让他隐约能分辨岩盘的轮廓。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注意到自己身旁掉落着一个褐色的物品。那是一本书,是拥有褐色皮封面的书。安格斯捡起书,将书放在腿上。

  在一声「启动」之后,封面便应声开启。

  可是安格斯眼前并未浮现出任何影像,翻开的书页也是一片空白。安格斯想试图翻动书页,手却已经僵硬到无法动弹。安格斯侧身躺了下去,书本也从他腿上滑落,空白的书页因此翻动了几下。

  就算明白一旦睡着就是死路一条,他却无法抵抗睡意。意识——正逐渐模糊。

  是生是死

  是希望或绝望

  是存续或灭亡

  都由你决定

  有人在说话,又听到幻听了。

  别受眼前的憎恨与愤怒、恐惧与绝望迷惑

  『神选之人』啊

  百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啊

  选择的确利——在你手中

  6

  莱庇斯族的一天,是随着黎明开始的。负责食物的人准备早餐,一手照料有两百人的大家族。早餐是在玉米粥内放入腌制的仙人掌,或是小鱼、淡水贝之类的配料。虽然只有一次,曾在玉米粥内加入用羊血做的血肠,但那玩意儿实在咸到让舌头整个发麻。

  用完早餐,众人便开始进行各自的工作。年轻人出去打猎、到马提尔湖打水、或带羊到山丘上,纷纷离开村子。在那段时间,小孩就交给老人照顾,老人则一边编笼、织布,同时照顾小孩。

  由于没有人下田,因此我在好奇之下提出疑问,结果得到「种子已经播下去了」的答案。看来只要播完种,剩下就顺其自然的样子。在这种干燥的土地上也不浇水,植物真能生长吗?话说回来,能够这样连日吃玉米过日子,倒也没有什么怀疑的余地就是了。

  在早餐结束后,负责食物的人也立刻为下一餐做准备。中午吃的是用玉米粉制成的面包。当面包烤好的香气开始飘散,孩子们也纷纷聚集过来。大人们也在工作的空档来拿面包吃。

  在太阳快落下的时候,年轻人也回到村里。晚餐是由他们带回来的东西而定,有时是在用羊奶炖煮的玉米粥内加入烤鱼,有时则是加入兔肉或鸟肉。

  他们虽然饲养了过百头的羊,但似乎规定只有在祭典时才能宰杀。在我掉下来的那天,他们便为了表示欢迎而将一头羊『解体』。羊的毛皮被制成皮垫,血制成血肠、筋制成弓弦、骨头则加工成箭头及钓钩;而羊肉则用羊胃袋制成的肉锅来烹煮,最后连同肉锅一起进到众人肚内。

  最后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这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接着,他们随着日落就寝。在村子周围会彻夜生着火,并且有人守夜。有时会在夜晚听到像是野兽远吠的声响。我向山羊询问是否会有夜袭村子的野兽,而他笑着回答道:

  「在山谷那里虽然有狼,但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状况,否则牠们不会下山。不过现在是野牛恋爱的季节,为了避免牠们成群冲进村里,所以我们才要生火。」

  莱庇斯族的个性不拘小节、直率、令人难以置信地心胸宽大。虽然当中有像游隼那样完全把我当外人对待的人,但几乎所有人都会以轻松的态度向我攀谈。

  「吃过了吗?」

  「肚子饿不饿?」

  这类的问题一天会被问超过一百次。

  「你得多吃一点。」

  「你太瘦了,吃太少啦。」

  这类的建议每天也会听到超过一百次。

  「你们脑袋里只会想跟吃有关的事吗?」被我这么一间,他们笑着答道:

  「肚子能填饱,就是幸福啊。」

  我在圣域时从没挨饿过,但也从未认为吃饱就是幸福。自从我在这里生活之后,虽然想法不是立刻有所转变,但也渐渐能够明白他们所说的意思了。为了生活而工作、吃饱,然后睡觉——姑且不论这是否就是幸福,但我能从其中深切感受到自己正活着。

  这段时间我一直寄住在山羊的霍根内,虽然没有人要求我工作,但继续这样吃白饭也让我感到心虚,因此我开始帮忙山羊工作。讽刺的是,我在药草园涉猎到的知识,竟在这时派上用场。看来那个叫伟大意志的家伙,准备得还真是周到。

  不熟悉的床铺与不熟悉的食物,以及连日没有休息,不断在岩地与山丘间行走的生活。

  尽管身处在这无论何时心脏发作都不奇怪的状况下,我的心脏却一次都未出声抱怨。对这件事感到最为惊讶的,正是我自己。

  「因为你吃了玉米,让大地之气聚集在体内啊。」山羊这么解释道。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打从心底相信这么夸张的说法。不过,这里确实有着某些超越圣域医疗技术的东西,这点是肯定不会错的。

  莱庇斯族的村里,有超过两百名族人在其中生活。负责统领族人的则是身为酋长的黑鹰,与十二人组成的人圈。组成人圈之一的山羊是医术师,负责为莱庇斯族进行健康管理的工作自然是不在话下,他同时也是负责倾听各种烦恼与心事的谘询者。

  某一天,我受工作忙碌的山羊之托,独自去采集鼠尾草。我离开村子,朝山丘走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我。

  「喂!」是钩爪。「我也一起去吧。」

  他在族人中也是个特殊的存在,没有固定的工作,只在高兴的时候做高兴做的事。尽管感觉是就算挨骂也不奇怪的人,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人为此感到生气。

  「为什么你没有工作呢?」

  「我是小丑,让大家笑就是工作。」

  钩爪得意地挺胸说道。但由于动作太过夸张,让他整个人朝后摔了一跤。如果这不是刻意的,那就某些角度来说,他真的是无药可救。

  「没错,你真的很有趣。」

  「对吧!我就说吧!」

  「别那么得意。我刚才是在讽刺你,那才不是称赞。」

  「别害羞嘛。再多称赞点啊。」

  钩爪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只见他哼着旋律,就这么从鼠尾草旁走了过去。

  「喂!你要上哪儿去?」

  「咦?」钩爪在想回过头的时候,脚底滑了一下。「唔哇!」接着便发出哀叫摔倒。

  「你真的很会摔跤呢。」

  「嘿嘿嘿……很厉害吧?」

  「那不是称赞。」

  我朝他伸出手,而他也拉住我的手。

  在那一瞬间,我有一半的视野突然转暗。

  钩爪站起身子之后,便放开了我的手。就在那同时,视野转暗的错觉消失了。我望着钩爪的眼睛,是对漂亮清澈的褐色双眼。但他双眼的焦点却让人隐约感觉没有对称。

  「你……眼睛不好吗?」

  「啊——嗯。」

  钩爪有些困惑似地皱起眉头。

  「我想就算要瞒你也瞒不住,所以干脆就说了吧。其实我从以前就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最近连近的东西也看不清楚了。」

  钩爪说完这些,便嘿嘿地笑了。

  「这不是能笑着说的事吧?你这样……搞不好会失明不是吗!」

  「好像是呢。山羊也跟我说过,他说我这已经没法治了。」

  面对我严厉的态度,钩爪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就算我眼睛看不见,我也有自信能让大家笑。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说,你用不着露出那种表情,阿撒兹勒。」

  「少囉唆。况且你不是看不见吗?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什么表情了?」

  「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我的直觉很好,耳朵跟鼻子也很好,我知道你现在快痛哭流涕了。」

  「我、我才没哭!」

  「别生气嘛。会为别人哭的人是好人,你是很好的人。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呢。」

  钩爪说完露出笑容。这家伙无论何时都在笑,无论是高兴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就算在临死的瞬间,他也肯定会笑吧。

  「你还在哭吗?」钩爪将头凑过来,望着我的脸。「你真让人伤脑筋呢。要吃面包吗?」

  「我连早餐都还没消化呢,再吃就要吐了。」

  「别吃到吐;吃就别吐。」

  「这真是名言。我会记住的。」

  我笑了。尽管对于只能笑的自己感到不耐,但我还是笑了。

  「很好、很好,就是要这样。」

  钩爪点了点头,大声笑了起来。那是没有任何忧虑的笑声。他的笑就像太阳,就连听到他笑声的人,内心也会因此感到温暖。如果我也有那样的能力,或许就不用让加百列露出那种表情了。

  为了逃避那样的情绪,我开始动手采集鼠尾草。我按照山羊所交待的方式,不固定在一个地方采集。在稍微摘采一些之后,便改变地点。向大地一点一点地借用力量。这样的思想不只在采集药草上,在他们的所有生活上都是共通的。

  「我们是大地之人。」钩爪这么说道。「你应该还没有见过莱庇斯族以外的部族吧?但是,在这大地上有上百个部族。那些人全是我们的兄弟,是大地之人。」

  钩爪开始跟我谈到其他部族的事。

  在西方高原放牧数千头羊的拉特洛族;居住在东方森林内的狩猎民族,内姆斯族;而居住在南方的门布伦族,族人全是优异的舞者。

  「我们莱庇斯族约有两百人,以一个部族来说算是一般规模。以游牧民族来说则算是较大规模的民族。」

  「游牧?你们不是定居在那里的吗?」

  「不是,每年三次,我们会在马提尔湖附近移动。现在是为了替玉米播种,才刚从南方到这里没多久,之后为了让羊群吃饱,我们会朝西方移动。等到沉睡之月,又会到南方去。」

  「那些霍根怎么办?每次都得重盖吗?」

  「对,只要有两名男人,三天就能盖出霍根了。」

  钩爪还告诉我,虽然他们是游牧民族,但他们移动的范围仅限于马提尔湖附近的土地,除了偶尔会遇见在全世界旅行的梅尔卡特族之外,几乎不会与其他部族碰面。

  「但是每三年会有一次所有部族齐聚的祭典,虽然我也只去过一次就是了。」

  钩爪表情陶醉地说道。

  「在结实之月,卡莉塔丝圆满之夜,各个部族会从世界各地来到卡内雷克莱碧斯。为了选出在那之后的三年里,作为『大地之钥』的歌姬。」

  7

  安格斯在洞窟内睁开眼睛,此时天色已经完全转亮。虽然安格斯感觉全身僵硬,关节也有些不听使唤,但光是在这样的寒冷中还能保住一命,就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

  安格斯捡起书,爬出洞窟,强烈的阳光射入眼内。或许是因为突然来到亮处的关系,眼睛深处感到阵阵疼痛。

  安格斯走了约半天时间,才总算看见熟悉的岩形。确认了一下方向,再次迈开步伐。

  一直到傍晚时分,安格斯才总算看见熟悉的小屋。获救的安心感与没能发现地图师独自回来的罪恶感,交杂在他的心内。

  在这个时候,安格斯发现有东西在小屋前晃动。原来是一匹背上挂有行囊的马,正独自站在小屋前。那是瓦尔特的马。他来了,真快。应该是接到鹦鹉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在前往这里的路上了。

  安格斯步履蹒跚地跑了起来,虽想放声呼喊瓦尔特的名字,但飢渴的喉咙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安格斯在小屋前跌倒了。他的双腿颤抖,无法立刻起身。小屋前的马匹不知为何情绪激动起来,胡乱踱着前脚。接着那马脖子一甩,嘶叫一声,突然发狂般地逃跑。好不容易才刚站起身子的安格斯根本无从阻止。只见那匹马冲下山坡,跑向岩壁后方离开了。

  那应该是匹聪明、总是听从瓦尔特命令的马。这让安格斯实在摸不着头脑。他抱着不安走进小屋。尽管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但暖炉里却没有生火,油灯也没有点燃。

  「……瓦尔特。」

  在充满不安地呼喊之后,安格斯惊觉到事态不妙。他发现摆在桌上的地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黑色宽边帽。那是最近瓦尔特十分中意,经常戴在头上的帽子。

  这让安格斯背脊感到一阵发寒。

  瓦尔特上哪里去了?他不可能留下马匹回到镇上。他肯定入山了。他带着那份地图前往伊欧迪恩山了。虽说现在天气已经转暖,但山顶仍积着厚雪。并且还会频繁地发生表层雪崩。在小屋附近倒还好,但如果再稍微多深入山区,瓦尔特大概连方向都难以分辨。就算身边带着地图,在缺乏地标的大峡谷中,也无法有多大帮助。

  「我得去找他……」

  安格斯勉强撑着身子朝外走去,但没走几步,他便倒在地上。就算内心如何焦急,身体也已经不听使唤了。

  「瓦尔特……」

  安格斯朝小屋门口伸出手。在阴暗的四角形出口彼端,鲜红的太阳正逐渐西沉。天空就像是鲜血般一片赤红。

  安格斯的视线转暗,他的意识在哀号声中被拖入黑暗。

  当安格斯下次清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近天顶的位置。过度的飢饿让安格斯感觉胃部隐隐作痛。但安格斯不顾难受,立刻起身冲向屋外。

  「瓦尔特!」

  他对着山里大叫。

  「喂!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瓦尔特!」

  虽然安格斯的声音几近哭泣,但他还是使尽全力大吼着。然而就算一直喊到声嘶力竭,得到的回应只有回音。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听到瓦尔特传回的声音。

  没过多久……安格斯面临了一股近似放弃的冷静。

  就这么直接去找他,也只是让自己力尽倒地而已,既然这样,那就先恢复体力,做好准备再去找他吧。安格斯回到小屋内,开始为自己准备食物。在吃过东西之后,安格斯那天便随着日落就寝。

  隔天一早,安格斯吹响口哨,叫来鹦鹉。

  「我一定会去救你的,瓦尔特,待在那里别动。」

  鸟群飞向空中后,安格斯便追着鸟群出发。但是没有翅膀的他无法翻过岩山,很快就追丢了鸟群的踪影。

  尽管如此,安格斯还是在溪谷中走上一整天。到了隔天、甚至再隔天,他仍为了寻找朋友的身影,四处在溪谷内寻找。然而最后只能在什么发现都没有的状态下,度过这一天天的无情时光。很快的,仓库的储备粮食就开始见底了。

  这迫使安格斯必须做出选择。

  要继续寻找两人的下落,然后死在山里吗?

  还是要放弃寻找他们,自行下山?

  安格斯的心产生动摇。如果离开这里,那段愉快的时光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在烦恼了数天之后,安格斯做出决定,他将图腾板、用最后一些小麦烤成的面包、还有些许的金钱塞进布袋内。

  小屋内还留有大量的书本,其中还有几册珍贵的完本。安格斯明白只要将那些拿去书店,就能过着一阵子不愁吃穿的生活。可是安格斯放进袋里的,只有母亲交给他的那些书本散页,还有那本在洞窟理发现的褐色封皮书。

  这本奇妙的书虽然装订气派,内容却全是白纸,就算拿去书店,也连一歇尔都换不到。尽管明白这点,但他总认为自己能在雪山里保住一命,是因为这本书的关系,就算不能换钱,安格斯也无法把这本书丢下。

  安格斯隔天起了一个大早,在用完在这里最后一次的餐点之后,便将炉火弄熄,离开小屋,并关好门窗。

  他站在小屋前,仰望着顶着雪的伊欧迪恩山。这让他回想起在去年春天,在同样仰望着那座山时,和瓦尔特的对话。

  「你说你把书架上的书全部看完了吧?」

  「嗯。」

  「那么,有那本『萨基尔之书』吗?」

  那是过去地图师曾说自己发现、并在其中提到欢喜之园的梦幻书籍。

  「没有。」安格斯回答道。「不过,既然是那么特别的书,或许是藏在其他地方吧。」

  瓦尔特没有立刻回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或许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个人只是想逃离生病的妈妈;就像我想逃离那个人身边一样。」

  「怎么可能!」不是那样的!安格斯想这么说,但是这句话却卡在喉咙,无法说出口。见到安格斯有这般反应,瓦尔特略显寂寞地笑了。

  「无论是欢喜之园,还是术文,都只是飢饿与寒冷让他看见的幻觉而已。欢喜之园——只存在于那个人的脑中。」

  「不是那样的——瓦尔特。」

  这次安格斯毫不犹豫地说出否定的话语。

  「欢喜之园是存在的。一定存在于这座山的某处。地图师回到那里了,瓦尔特被天使所救,现在也在那里。」

  安格斯闭上眼睛,发自内心期望这是事实。

  「我要走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成为一名杰出的修缮师。所以——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我们找一天再会吧。」

  没有回答,只能听见来自远方的鸟鸣声。安格斯抬起头,朝向山中喊道。

  「瓦尔特!我们是朋友!无论在哪里,就算我们长大,这件事也永远不会改变!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安格斯说完,便迈出步伐离开溪谷。途中安格斯多次停下脚步,回头观看。没走多久,那老旧的小屋便被岩石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安格斯沿着山路顺溪谷而下,路上靠溪水解渴,用面包果腹,有时则摘未熟的苔莓来吃;入夜便用薄毯卷着身子,睡在岩阴下。

  两天后,安格斯看见细小、反射着阳光的溪流沿岸有座村庄。那是冯斯村——与莫尔斯莱碧斯一样,是靠蓝染织品维持生计的小村。

  安格斯此时已经走得十分疲惫,双腿僵硬得像两根木棍。农舍、仓库都好,安格斯想要稍微休息一下。他就这么拖着蹒跚的步伐,朝冯斯村走去。

  但是,安格斯在半途停下脚步。去那里也没用。在西部山岳地带,没有村庄会接纳拥有白发蓝眼的人,最后只会落得被丢石头赶离村子的下场。

  安格斯沿河继续朝前走去。融雪让恩德河增加了水量,使河水变成十分湍急的急流。莫尔斯莱碧斯就在这条河的下游。安格斯在这时想到,自己离家已经超过三年的时间了。如果我回到家里,妈妈和哥哥会说什么呢?他们会高兴吗?还是生气地问我「为什么回来」?

  安格斯抵达莫尔斯莱碧斯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深夜,路上没有人影,整座城镇都在沉睡。这让安格斯感到安心。他不想遇见镇上的人,可能的话,他也不想与父亲碰面。

  安格斯站在那令他怀念的自家门前,犹豫着该如何是好。他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正在说「我应该直接离开」。可是在出发前往巴尼斯顿之前,安格斯想再见凯文一面。如果是凯文的话,不会有问题的,凯文不会赶我走。

  安格斯绕到自己家的后方。那里是哥哥与自己就寝的房间。安格斯伸手去推窗框,窗子应声被推起。

  安格斯从窗户爬进房间内,一名男子睡在窗边的床上。他长高了,肩膀也宽了许多,手指上染有蓝草的颜色;方形的下颚、稍微变短的黑发。安格斯许久未见的凯文,样貌竟与父亲像得惊人。

  「凯文。」安格斯小声呼唤道。「起来。是我,安格斯。」

  安格斯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凯文动动身子,发出低沉的声音睁开眼睛。他刚睡醒的模样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这怀念的感觉让安格斯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了,凯文,抱歉得这样叫你起来。」

  听安格斯小声地这么说完,凯文突然睁大眼睛。只见他猛然坐起身子,伸手紧握住安格斯的双臂。

  「安格斯?你真的是安格斯?」

  「嗯……嗯。」安格斯点了头。「好痛喔,凯文……手放开啦。」

  「可恶!让人家这么担心!」凯文紧紧抱住安格斯。「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里了!因为你没有回来,老爸甚至连你的坟都弄出来了!」

  那的确是他会做的事,吼着「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的父亲,再次从安格斯脑海中浮现。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但在这里不太好吧。」

  「嗯……对!没错!」

  凯文总算放开了安格斯。

  「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我们到外面聊吧。」

  等凯文换好衣服之后,两人便从窗户溜到外面。两人走在阴暗的街道上,虽然卡莉塔丝躲在云后不见踪影,但从云缝间还能看见欧迪姆露脸。月亮彷彿一只注视着两人的冰冷之眼。

  两人走出城镇,来到河边,避着河水溅起的水花,并肩坐在较干燥的草地上。

  「你这段时间究竟上哪里去了?你去巴尼斯顿了吗?」

  「没有,其实……」

  安格斯将离开这里之后所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凯文。凯文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听安格斯叙述这段经过。

  「是吗?原来你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啊。」

  凯文让自己躺在草地上,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见凯文仰望星空的双眼有些空虚,使安格斯内心感到一阵不安。

  「……出了什么事吗?」

  「不,这里什么都没发生,在你离开之后,这里竟然一如往常到让人厌烦的程度。我和老爸染布,妈妈则去纺纱,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现在。」

  「是……这样啊。」

  「因为怕老爸生气,所以我们都没说,但无论是妈还是我,都一直在担心你。」

  这是真的。凯文表情严肃地说道。

  安格斯点了头。听到这句话,让安格斯庆幸自己跑了这一趟。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躺在草地上的凯文转过了头,仰望着安格斯的脸。

  「你打算回家里吗?」

  「不,这次我真的打算去巴尼斯顿了。天一亮我就走路到隔壁镇去,在那里搭驿马车。」

  说到这里,安格斯低下头,小声补充道:

  「我不想见爸爸。」

  「或许那样也比较好。你还活着的事,就由我的嘴来清楚让他知道吧。」

  「嗯……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傻瓜!」

  凯文坐起身子,就像小时候一样,用手臂箍住安格斯的脖子。

  「好难过……受不了了啦!」

  「喔?这么快?你这样就投降啦?」

  「因为和以前差太多了!」安格斯拍了拍凯文的手臂。「被这么粗的手臂掐住,真的会死掉啦!」

  「因为我每天搬运丝线的关系嘛。」

  凯文笑着松开手臂,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凯文僵住了脸上的表情。

  「你的右眼——那是什么?」

  「——咦?」

  凯文将手伸向安格斯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安格斯脑中响起了警报。不可以让他接触到那个东西。藏起来!快!把那东西藏起来!

  安格斯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凯文的手臂。在挣扎过程中凯文的手擦过安格斯的眼皮,手指触碰到了右眼的眼球。

  「——唔!」

  凯文就像是被烫到般猛然退开。安格斯则用手按着被摸到的右眼,从地上站了起来。

  两人面对着彼此,一动也不动。在紧绷的紧张感中,双方凝视着彼此的脸。

  「其实……我早就受够了。」

  打破沉默的人是凯文。

  「这种满是灰尘的城镇,我早就想离开了。我想见识广大的世界,我想看更多的书,我想要学会怎么写图腾。」

  凯文目不转睛地凝视安格斯的眼睛,话语则像是溃堤般不断倾泄。

  「但是我看不懂图腾码。我和安格斯你不一样,我没有才能,只能生活在这种地方,只能就这样像老爸一样活在这里,像老爸一样死在这里。」

  「——凯文?」

  情况不对劲,哥哥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能看书,也无法去买影像报。我得每天染丝,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娶个镇上的女孩,生个孩子。无聊的人生。和老爸一样的人生。老爸现在所走的,就是我二十年后走的路。」

  凯文开始发狂似地摇头,视线却始终凝视着安格斯的眼。

  「我一无所有,只有染色的知识。一旦离开这座城镇,那种东西一点价值都没有。我无法离开这里。我也只能变成像老爸那样。」

  「不会的!」安格斯说道。「我们一起走吧!凯文!妈一定会明白的。我们就这样一起到巴尼斯顿去,我们两人一起成为书商!」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你拥有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妈妈的爱还是图腾的才能,你拥有一切我所没有的东西。」

  「我也很羡慕你啊!我好想和你一样强壮,想被爸爸夸赞。你才拥有一切我所没有——那些我一直求之不得的东西啊!」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河水奔腾的声音打乱了夜晚的寂静。

  「——是月亮。」

  凯文说道。云随风飘动,卡莉塔丝露出了脸,月光照耀着凯文的身影。但安格斯却无法从其中感受到光亮。这是他有生以来,首次在凯文身上看见那名为虚无的东西。

  「映照在水面的月亮——明明近在眼前,却怎样伸手都无法抓住。」

  凯文话才说到一半,便已跑了起来。他一路朝激流奔腾的恩德河跑去,冲下土堤。

  「凯文!」

  安格斯吶喊道。

  「别这样!凯文——!」

  凯文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慢下脚步。凯文那跃入涨潮激流中的背影,转眼间便被波涛汹涌的急流吞没。

  「有人吗!快帮忙救人啊——!」

  安格斯几近疯狂地向镇上的人求救。然而被安格斯叫醒的莫尔斯莱碧斯镇民,却将他抓起来,关进仓库。

  「凯文才不是会自杀的人!」

  「我看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吧!」

  安格斯无法反驳。

  在仓库里有一把老旧的柴刀。安格斯用袖子擦了擦刀刃。他从取回些许光泽的刀刃上,看见自己反射在其中的面孔。

  「——这是什么?」

  安格斯看见自己右眼的虹膜中浮现着一个红色的图样。在阴暗的仓库当中,那个图样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看见图样的瞬间——安格斯明白了。

  凯文之所以发狂,就是因为碰了这个。安格斯立刻撕裂自己的衣服,用破布条将右眼遮住。

  接着安格斯敲打仓库的门,大喊着要人放他出去。因为安格斯感觉自己若不那么做,就会因不安而崩溃。然而无论他如何喊叫,就算一直叫到声嘶力竭,也没有人做出回应。没过多久,安格斯便用尽力气,抱腿缩在仓库角落。

  安格斯额头顶着膝,在内心祈祷。

  不管是山神还是住在拉堤欧岛的天使都没关系,请救救凯文。就算得拿自己的命去换也无所谓,所以,请让凯文回来吧。

  夜晚过去,太阳升起,接着另一个夜晚到来。

  镇民在遥远的下游发现了凯文的遗体。

  告诉安格斯这个消息的人,是一个名叫卡方,和凯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凯文他不可能会自杀。」

  卡方语带憎恶地说道。

  「是你把凯文带出去,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河的。对吧?」

  安格斯无法否定。

  「是你害死他的!」

  一定是这样。

  「我不会放过你的。不只是我,全镇的人都不会放过你。我们会把你吊起来示众。你认命吧!」

  卡方丢下话,便转身离开。安格斯听见关门上锁的声音。被留在仓库里的他再次抱腿坐了下去。

  凯文是那么地坚强、亲切,他根本没有任何非死不可的理由。

  「……是我害的。」

  要是我没回来,要是他不和我说话,他就不会死了;要是我没把他带出去,就这么直接离开,他就不会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凯文!」

  现在道歉也来不及了,凯文已经死了。尽管这份悲伤让安格斯感到胸痛欲裂,但却不知为何,留不出一滴泪水。自己这样的反应——只是让安格斯倍感难受。

  门外传来了开锁声。镇上的人来杀我了,也好。安格斯这么想道。如果能够逃离这份痛苦,我希望能死得越快越好。

  门开了。

  「——安格斯?」

  那是令安格斯怀念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是他的母亲——荷莉。

  「妈妈……?」

  安格斯激动地站了起来,荷莉也立刻冲到安格斯身边,将手上的书塞给安格斯,并在他口袋里塞入几张纸币。

  「你快离开这里!大家都去接凯文了,现在人不多。」

  「可是——」

  「安格斯,看着你实在让我感到难过。你会让我想起那个被我抛下的梦想——」

  泪水从荷莉眼中夺眶而出。

  「我好想那段和艾迪一起度过的日子。可能的话,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原本应该是要更加幸福才对呀,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安格斯无法回答。

  荷莉没有擦拭自己的泪水,只是伸手推着安格斯的背。

  「快!走吧!」

  「等一下!妈妈!我——」

  「快走!我不想看到达奈尔对你下手!」

  在这一瞬间——安格斯听见在自己内心深处,有某个东西发出了破碎声。

  这座城镇甚至连我的死亡都不接受。

  安格斯冲出了仓库,就这逃离了莫尔斯莱碧斯——再也没有回来。

  「我所听到的,就到这里。」

  话说完,爱德莲便将杯中的酒饮尽。虽然她还想再倒新的琴酒,但酒瓶却已经空了。爱德莲叹了口气,将酒瓶放在地上。

  「在那之后,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又去了哪些地方,安格斯就没跟我说了。所以,他为什么能看见书姬,又为什么会开始想四处收集术文,我也不清楚。」

  爱德莲耸了耸肩,望着坐在自己眼前的赛拉。尽管已经到了快天亮的时间,赛拉仍睁大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爱德莲。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书姬的存在,毕竟拥有自由意志,会与人对话的书,用常识是无法想像的。结果安格斯对我露出了他那遮住的右眼,并要我碰触。」

  这话让赛拉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妳真的碰了?赛拉的表情像是在发出这样的疑问。

  「所以说那时候我根本不信啊。」爱德莲苦笑道。「虽然说是咎由自取,但那真的是很恐怖的经验。毕竟没有什么事情要比面对自知无法实现的希望更加难受了。」

  爱德莲说到这里,让身子靠到了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目不转睛注视天花板的爱德莲小声继续说道:

  「我以前很喜欢荷莉。」

  爱德莲将手放到自己额上。

  「至今都没有去找她,是因为我在生她的气。因为我对荷莉没有选择我,而选择那个西部乡下人的决定感到生气。安格斯的右眼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说到这里,爱德莲坐直身子,接着拿起桌上的香菸盒,从其中抽出一根菸。

  「不过,也因为看清事实,才让我得以放下;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决定帮助身为她儿子的安格斯;因为那样,我才会想要帮助那个欠缺干劲、看起来也靠不住、就算到了现在,也绝对谈不上乐观的那个孩子。」

  爱德莲含着香菸,用火柴点了火。将口中的烟吐出后,便用手指夹着香菸,将手臂交叠在胸前。

  「术文的影响力相当可怕。收集术文的旅程伴随着危险,更不用说让术文寄宿在身上——他一直都在与发狂为邻。」

  爱德莲凝视着赛拉的脸。

  「所以,如果妳想要和一般人一样的幸福,劝妳还是放弃安格斯吧。我想说的话,妳懂吗?」

  赛拉凝望着爱德莲,缓缓点了头。

  在她那红褐色的双眼内——蕴含了坚定的决心。

  8

  莱庇斯就像是相处许久的朋友般和我说话、和我一起欢笑、并给我饭吃,而我也慢慢地逐渐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这里要学、要记的事情实在数之不尽,生活也很艰难,不工作就无法取得食物。白天热到全身发烫;晚上则冷到必须全身包着毛皮。

  但就算那样,每天的感觉仍十分新鲜,时间经过得十分快速。原本那么厌恶的项圈,也逐渐不再在意了。现在我反而想感谢有这东西。他们对精神波没有抵抗力。如果没有项圈抑制,或许我的思念波会对他们造成不良影响也不一定。

  这个项圈只有能接触刻印的人才能解开。由于地上没有刻印,因此只要我一直待在地上,就没有任何人能将项圈解开。这样正好,我不想再做出像是扭曲他人精神般的行为了。

  没过多久,他们的历法便从播种之月来到另一个名叫生长之月的月份。大地都被草地覆盖,灌木枝也开始长出娇小的树叶。就钩爪的说法,生长之月似乎是一年最美丽的月份。

  在这般生活的某一天,一名伤患被抬进山羊的霍根。那是一名躺在羊皮担架上,脸上没有血气,手按着左肩的男人。

  「——钩爪!」

  我立刻朝他跑去。他的脸肿了起来,全身也到处是瘀伤跟擦伤。这不是他平常摔跤造成的伤痕,是有人对他施加暴力的痕迹。

  「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欺负你了?」

  「是游隼。」搬他来到这里的年轻战士学徒,态度狼狈地说道。「钩爪经过我们训练的地方,然后游隼突然发起脾气——」

  游隼——那个有红褐色眼睛的女战士。

  我站了起来。这次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狠狠修理她……就算办不到,不对她发出一声抱怨,怎样都难以平息我的心头怒火。

  「好痛、好痛喔。太痛了,痛到我都想倒立了。」

  听见钩爪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躺在地上担架上的钩爪微微睁开了眼睛。

  「别那样,阿撒兹勒,你会反遭人家修里的,会被修理得像蒸面包一样,变成圆圆一球。」

  钩爪说到这里扬起嘴角,发出嘿嘿笑声。

  「白白嫩嫩的蒸面包。虽然似乎挺好吃的,但你应该不能吃吧。」

  「你这个……傻瓜!」我紧咬着牙。虽然明知血压上升对心脏不好,但我仍旧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你到底在笑什么!就算你是小丑,被人欺负成这样也该要生气吧!」

  「既然那样,你就别生气啦。」

  钩爪试图发出笑声,但却没能成功,只能挤出扭曲的表情。

  「老姊会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的父亲是传说的战士红鹰。无论是母亲还是亲戚,也全是了不起的战士。可是,只有我无法成为战士。」

  等一下。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游隼她是——你的姊姊?」

  「嗯。」

  莱庇斯族就像个大家庭,只要是小孩,无论是谁的孩子,大家都会说是我们的孩子。要学习工作的时候,也会和别人的孩子在同一间霍根里生活。虽然彼此有血缘的人家霍根会彼此相邻,但他们其实并没有特别重视家系或血统。在这里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而我认为他们之中的钩爪,更是比任何人都要享受自由的人。

  但是,并不是那样的。钩爪是在心里和孤独交战,我明明就近在他的身边,却一直都没察觉这件事。可恶!我算什么天使。连朋友的烦恼都没能察觉,这算什么最强的精神感应力。

  「你别太在意,阿撒兹勒。」

  钩爪就像是能看透我的心声般这么说道。

  「被老姊揍是常有的事,习惯了、习惯了。」

  我试图出口反驳。

  但山羊制止了我。

  「阿撒兹勒,如果你有闲工夫生气,那就去打水。」

  他将水桶塞到我胸前。

  「回来之后把打来的水烧热。天气很热,要是伤口化脓就麻烦了。」

  我硬把差点出口的话吞了下去,抓了水桶便朝外走去,放任愤怒一路跑到湖畔。虽然很快身体就感到难受,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因此,当我抵达湖畔的时候,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最后我站不住身子,当场跪了下去,手按住胸口调整呼吸。这里没有药,如果发作,那可就完蛋了。

  往返不断的波浪声

  请安抚我的心跳

  当心爱的人在我心中浮现

  请安抚那高声的心眺

  清澈的歌声传入我的耳中。

  那歌声就像是轻抚过湖面的微风,带走了愤怒的灼热。胸闷的感觉登时消失,呼吸也轻松许多。

  一名女性朝我走近。褐色的肌肤上垂着她缓缓弯曲的长发,像玩偶般端整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是后悔。

  到目前为止,我曾有好几次尝试和她见面,却连想好好看见她的身影都办不到。而现在没有人跟在她身边,她独自站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那么慌张?」

  那是让我背部发麻的美丽音色,琥珀色的双眸目不转睛地从上方注视着我。感觉自己的神智彷彿快被拖入那对眼中,我连忙移开视线。

  「看就知道了吧?我是来打水的。」

  我刻意用了粗鲁的语气,接着站起身子。

  「钩爪被游隼揍了,伤得很重,需要立刻治疗。」

  尽管这样,她仍不为所动。

  「那就快点吧。」

  只见她捡起我掉落的水桶,打算汲取湖水。我从旁伸出手,抓住了水桶的握柄。

  「妳放手。我来拿。」

  「两人一起比较快。」

  于是我们两人就这么提着水桶,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她就在我的身边,她的头发触碰到了我的肩膀。那莫名地吸引我的注意。我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急促跳动,由于忍受不了沉默,我开了口。

  「在我快摔落湖面的时候,我听到了妳的声音。当时,妳说的那个名字——就是我的真名吗?」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她用平淡的语气如此回答。

  「我在湖畔看见你掉下来。但是,你几乎掉在湖中央,就算在湖畔喊叫,声音也传不到那里。」

  「妳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她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她也没有理由说谎。那么,我所听见的那个声音,究竟又是什么?

  「别突然停住,蠢货。」

  她就算是叱责的话语,语调也感受不到起伏,欠缺魄力。

  「你不是很着急吗?怎么还不快走?」

  「对、对不起。」

  我再次迈开脚步。

  我们握着水桶提柄的手彼此接触。

  那一瞬间,不可思议的感觉突然涌现,感觉彷彿被人拨响了张在心里的弦……

  「真奇怪。」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和你在一起,胸口感觉怪怪的。」

  琥珀色的眼睛仰望着我。

  「白人全都像你一样,会用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吗?」

  「彼此彼此。」

  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内心的动摇,我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回道。

  「妳的歌声拥有和强心剂一样的效果,对我来说,妳才不可思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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