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Alpheilia@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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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了。
我做了一段很长、很长——十分漫长的梦。
做选择的人是你自己
寄宿在你身上的刻印并不能为你带来希望
因为你自己就是「希望」
如果你失去了那个刻印
未来就会一路走向灭亡
是生是死
是希望或绝望
是存续或灭亡
都由你决定
别受眼前的憎恨与愤怒、恐惧与绝望迷惑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
可是,我却记不得之前是在哪里听到的。
如果我擅自干涉,那一切都会变成真实
无论多么古老的过去,多么遥远的未来
都会变成无可改变的真实
一旦观测,就无法回头
你是什麽人?
你究竟在哪里?
当你在注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注视你
你越是接触我,就会将未来越拉越近
我看见了——
我把不可窥看的未来拉到眼前
你是什麽人——?
你究竟——是什麽人?
你不可窥看我
我在一间白色的房间内睁开眼睛。
房间内的墙壁是刺眼的白色,头顶是一片白色的天花板。尽管没有灯火,但整个房间却十分明亮。
这里是什麽地方?我这么想道。说是天国,感觉似乎太过冷清;说是地狱,感觉却又太祥和了。
「安格斯?」
耳边传来书姬的声音。安格斯转头一看,发现那敞开在枕头上的『书』……就摆在自己脸旁。
「书姬——」安格斯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这里是十七圣域内的病房。」
「病房……?」
安格斯这么说道,接着坐起身子,这个动作让盖在他身上的毛毯滑了下来。安格斯看见自己胸前馋了好几圈白布,却没有看见那原本应该穿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咦?」
安格斯掀起毛毯,打量自己全身,虽然好歹还穿着内裤,但那也仅是他身上唯一的衣物。
「我、我,怎么会没穿衣服啊!」
「那还用说,你以为你睡了几天啦?」
只见书姬将手放在额头上,不耐烦似地说道。
「自从打到萨基尔,将『Arrogance(傲慢)』、『Betrayal(背信)』、萨基尔之书中的『Ignorance(无知)』、还有位在七角柱中的『Delight(欢喜)』回收,到现在已经超过三个礼拜了。」
听书姬这一说,当时的惨状重新在安格斯脑中浮现。
「瓦、瓦尔特他还好吗?」安格斯边咳边这么问道。「赛拉呢?强尼跟血腥快枪呢?还有亚克,如果不为他重新启动——」
「血腥快枪消失了,瓦尔特就躺在隔壁房间,亚克也已经重新启动过了。不用担心,大家都没事。」
「那么,我可以见到他们啰?」
「没错——但是,我有话要先跟你说。」
书姬这句话,打断了一条腿已经从床上踏到地面的安格斯。
「是什麽事?怎么这么严肃?」
「将术文散播到这个世界的人,就是我。」
「——咦?」
「爲了惩罚我的过错,我背负起收集术文的命运。这是我的赎罪。我不能把这个惩罚转嫁到你身上。」
说道这里,书姬紧握着拳头。
「经过这次的事,我已经明白术文保护的只有寄宿的器官。现在的你并非是依赖术文才能活命。也就是说……就算将你身上的术文回收,对你也没有坏处。」
「请、请等一——」
「翻开四十六页,安格斯,我现在就来回收你右眼的术文。」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连忙用手按住右眼。「别胡闹了,要是少了我,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自会想办法。」
「想办法?你要怎么——」
「这段时间,你一路陪我走到现在。我认为不告而别欠缺道义,所以才一直等到你醒来。这是我最后的任性。安格斯,请照我说的做。」
「……不要。」
「你想让世界毁灭吗!」
书姬竖起眉毛,这么大声喊道。
「过去的我曾唱了『解放之歌』,就是那歌声为这世界带来灾厄。在你中枪的时候,如果『书』没有合上,我想必会再次唱歌吧。唱那首原本已经决心再也不唱的『解放之歌』——」
「可是书姬你并没有唱,而我也还活的好好的啊!」
安格斯打断书姬的话语。他并不是不能体谅书姬内心的痛苦,但在这件事上,他绝对不愿让步。
「我拥有不属于自己的知识,而我们也打算靠那些知识来度过危机。正因为这样,书姬才会选我当搭档的吧?」
「但是,现在知道你会死,以后可能就不会像这次这么顺利了。」
「没错,或许也会有不顺利的时候。可是,要是在这时候放弃,那世界就会毁灭了。既然这样,干脆让我拼到甘心为止,不是比较痛快吗?」
安格斯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接着用严肃的语气开口说道:
「任何人都害怕知道这一切。可是与其让自己后悔,倒不如现在受伤、流血,这样要来得好多了——没错吧?」
「……这些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嗯,是我学来的。」
「是阿撒兹勒说的吗?」
「不,是你说的。」
「——我说的?」
「没错。」应声之后,安格斯脸带不悦地望着书姬。「难道你都忘了吗?」
这一问,让书姬低声呻吟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抓了抓头发。
「我好歹也算是歌姬,自己有说过的话,就一定会负起责任。」
说完,书姬在凌乱黑发下的双眼,略带忧虑地望着安格斯。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愿意。」
「我可不能保证你会有什麽后果喔?」
「我早有心里准备了。」
说完,安格斯笑了。书姬仰望着安格斯,叹了一大口气。
「你真是傻瓜,真是如假包换的超级大傻瓜。」
「或许真是如此。」
「你就是那样,才会被『Hope(希望)』给挑上。」
「是啦,是啦。」
「『是』说一次就好。」
说到这里,书姬才总算露出笑容,接着伸手指向摆在床头的摇铃。
「快点叫人过来吧。你这样一直打着赤膊,可是会感冒的。」
对喔,都忘记了。
安格斯把毛毯在身上缠好,拿起摇铃摇了几下。摇铃响起了清脆响亮的铃声。
十几秒后,在白色房门敞开的同时,亚克也冲了进来。亚克冲向安格斯,紧紧地将他抱住。
「啊!主人!我还以为您再也不会醒来了!」
「知道了!我知道了!别这样抱着我!」安格斯将亚克拉开。「真是的,你也太夸张了吧。」
「您怎么那么说?主人可是断了四根肋骨,而且断骨还差点插进动脉呢!」
虽然安格斯并不明白那是多么严重的伤,单从亚克激动的态度来看,应该真的是相当危险的重伤。
「怪不得那时候会痛成那样。」
「别讲得事不关己的样子,蠢东西!」站在床头『书』上的书姬,语气激动地说道。「要是你死了,最后就会腐烂到只剩眼珠而已。只有眼珠的从仆,除了吓人之外根本排不上用场。」
书姬的心情还是很糟。好不容易结束的话题被再次拿出来,实在令安格斯难以消受。爲了转移话题,安格斯连忙向亚克问道:
「是谁对你说启动码的?那个人不是该变成你的新主人吗?」
「安格斯真明事理,说得太好啦~~」
走进病房的强尼,脸上堆满了笑容。只见他对着表情不悦的亚克拍了拍肩,然后故作亲暱地将手臂搭在亚克肩上。「看吧!所以我现在是你的新主人才对吧?」
「当主人重复的时候,选择权是在之前的主人身上。」
亚克拨开强尼的手,跪在安格斯的床边。露出哀求似的眼神,仰望着安格斯。
「请您继续让我叫您主人吧!」
「你那样太作弊了吧!安格斯,我们干脆把这没节操的家伙卖掉换钱算啦!」
你会想这么做才怪……虽然安格斯在心中这么嘀咕,但并没说出口。
「亚克。」安格斯对亚克唤了一声,接着继续说道。「你能帮我把衣服拿来吗?」
「没问题,我很乐意!」
只见亚克喜孜孜地站起身,飞快地离开病房。
而就在亚克离开的同时,赛拉的身影紧接着在门口出现。赛拉就这么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格斯。
「赛拉,幸好你没事。」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赛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麽。但她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闭上半张的嘴,低下头。这让安格斯内心闪过一抹不安。赛拉该不会又无法出声了吧?
「喂,窝囊废。」书姬看着强尼,开口说道。
「喂~~叫窝囊废的,书姬在叫你喔~~」只见强尼先是随便朝个方向这么说,才猛然转头望向书姬,「呃,你是在叫我吗!」
「除了你之外,还会是其他人吗?」
书姬一脸不快地说道。
「带我暂时到外面去。」
「爲什麽要——」强尼话说到一半,交互看了看赛拉和安格斯。「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啊。」
强尼边说边拿起床上的『书』。
「书姬就暂时放我这里吧。你们慢慢来,别让身体太操喔。」
「慢慢来……」什麽意思?你究竟在指什麽!但是在安格斯开口之前,强尼就先离开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安格斯和赛拉。
赛拉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麽的安格斯显得相当狼狈。其实安格斯对赛拉有好多事情想问;有好多话想说,但是——安格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在奥拉被人设计,唱了『钥之歌』。」安格斯听见细语般的声音。「在雨水稀少的奥拉,能够搭建水井,是当地人长年的悲愿。而血腥快枪就是看中这点。他用水井作为条件,要求镇民每天唱歌。」
「赛拉——」
「当时我被关在屋顶阁楼,吃不到像样的食物,待遇连家畜都不如。可是镇长的女儿赛拉·福斯特却能穿着漂亮衣服,吃好吃的东西……我很羡慕她。我打从心底认为,如果自己是她就好了。」
仿佛像是要弥补过去无法说话的遗憾,她滔滔不绝地说着。
「应该就是我那种心态让人看穿了吧。那个恶魔——受萨基尔支配的人,就这样来到我身边。那人花言巧语怂恿我,说我肯定能唱得比那些人更好,结果,我唱了『钥之歌』。那会导致多么恐怖的事情发生,我竟然一点都——」
「赛拉!」安格斯打断了她的独白。「别说了,我知道在奥拉发生了什麽事。所以,你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
「不,我想亲口告诉你。」
语毕,赛拉抬起了头。她双眼泛红,但是并没有哭泣。
「听了我唱的『钥之歌』,奥拉的居民便失去理智。手中有枪的人拿枪扫射;有刀的人便胡乱挥舞;手里没有东西的人也捡起石块,彼此互相残杀。那恐怖的光景……让我打从心底想要忘记……最后……我真的忘了。明明全都是我造成……明明是我害死了奥拉的居民……」
赛拉的声音颤抖,一垂下视线,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地从赛拉眼中滴落。此时在安格斯眼前的,是一名身材娇小、纤细,全身颤抖、压低声音哭泣的少女。再也看不下去的安格斯起身下了床。似乎是因为长时间躺在床上的关系,他感觉自己双腿的肌肉有些萎缩,但尽管步履蹒跚,安格斯还是努力走到赛拉身前。
「赛拉,你受的折磨已经够了,不要这样自责。」
「不,才不。」赛拉没有回望安格斯的视线,只是摇了摇头。「我也……应该死在奥拉才对。那样我就不会遇见你,也不会让你受到现在这些伤害了。」
安格斯的身体擅自采取了行动。
他抱住了赛拉。
「……安格斯?」
赛拉似乎有些受到惊吓,想要从安格斯手中挣脱,但安格斯却不愿松手。
安格斯什麽都没说。他想不到什麽话语能够抚慰赛拉那深沉的心伤,也想不到有什麽话语能正确表达自己内心满溢的思绪。他所能做的,只有将赛拉抱在怀中。
「安格斯……对不起。我想要疏远你,在旅途中,一直都装作不认识你——」
「——……」
「我想要保护你,可是……我……什麽都做不到。」
「——……」
「一想到我可能在那种什麽都不能让你知道的情况下……就那样失去你——我好怕——」
赛拉像是紧抓住唯一的依靠般,紧紧回抱着安格斯。
「我……真的……好怕……」
「——我也是。」
看赛拉泣不成声,安格斯伸手轻抚着她的背。「我在看到你被人带走的时候,心脏仿佛都要被不安压破了。」
赛拉抬头望着安格斯,带着泪水的双眼在光线下显得格外耀眼。赛拉闭上了眼睛,两人的脸互相靠近,就在嘴唇将要碰触的前一刹那……
房门突然敞开。
「主人,我帮您把衣服拿——」
自动人偶在这个时候瞬间静止,而安格斯与赛拉也连忙分开。在慌乱之中,安格斯围着身子的毛毯滑落到地上。尽管安格斯连忙将毛毯捡起,但赛拉却已经满脸通红地用手遮着脸。
「——唔哇!」
一声惊叫之后,自动人偶才总算恢复运作。亚克连忙将手中的衣物丢到一旁,并慌张地行礼。
「我、我失礼了!」
「亚克!」
满脸通红的赛拉这时大声将亚克叫住。「你竟然把少女终身最重要的告白给搞砸了!你这坏事人偶!」
「对不起!对不起!」
「不行!我这次绝对不会饶过你的!」
「对不起!小姐,请您原谅我吧!」
在亚克夺门而出的同时,赛拉也随后追了出去,两人就这么在走廊上追打着。由于安格斯再怎样也不能赤裸着身子追上去,因此他也只能待在房里,捡起刚才亚克弄掉在地上的衣服。
「对了——」
安格斯带着苦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
「别说这些了,还有事情得先解决呢。」
赛拉是瓦尔特的未婚妻,无论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怎样,这件事都必须清楚做个了结才行。
安格斯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门外是一条白色的走廊,一扇房门就紧邻在安格斯的病房隔壁。安格斯伸手碰触了那扇门,白色的门板往旁边滑动,敞开一条通往房间的路。
门内是一间和安格斯的病房样式相同,一片洁白的房间。躺在病床的瓦尔特一看见安格斯便坐起了身子。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啊,不用起来,你躺着就好了。」
安格斯走到瓦尔特所躺的病床旁,然后坐在床边。
「你什麽时候醒来的?受的伤都没问题了吗?」
「像我这种人,不值得你担心。」
瓦尔特的表情充满苦涩。
「我背叛了你、利用了你,还企图把你射杀。」
「那都是术文的关系。」
「不,都是我。那是我做的。」瓦尔特用呻吟般的语气说道,左手紧握着拳头。「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操弄,那份萨基尔的意志,同时也是我的意志。就连我在扣下扳机企图杀害你的瞬间,内心都没有浮现出任何疑问。」
「术文就是那样的东西啊。」
瓦尔特像是要否定安格斯的说法般,对安格斯摇头。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羡慕能够被父亲允许留在身边的你。就是因为那样,让我想要伤害你。」说到这里,瓦尔特双手抱住了头。「那是我——是我想要扣下扳机的!」
「……真伤脑筋。」安格斯交抱着手臂说道。究竟要怎样才能向瓦尔特证明他已经摆脱术文的诅咒呢?安格斯调整一下姿势,正对着瓦尔特。
「那么,你现在还会想开枪杀我吗?」
「你在胡说什麽!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想!」
「看吧?」
安格斯露出微笑。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黑暗,你只是那份黑暗遭到利用罢了。」
「可是,你不是就没有怀疑我吗?你不是明知会遭到背叛,却还一路跟着我吗?就算差点被杀,就算受了重伤,你还是愿意救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很胆小,如果我必须去怀疑自己重要的人,那我就会变得什麽人都无法相信。我可没有强悍到就算不相信任何人也能活下去。」
说到这里,安格斯用右手遮住眼睛。他刚刚才发现在他从病房醒来的那时起,自己一直都没有缠着头巾。安格斯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对瓦尔特来说,究竟是否算是绝望。安格斯在心中暗自祈祷,同时继续说道:
「有件我一直到最近才发现的事。其实我并不孤单。我们其实都不孤单。」
「也许对你来说,确实是那样没错。但是,我——」
「你还有我,我们是朋友。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安格斯朝瓦尔特伸出手。
「所以,瓦尔特,你并不孤单。」
瓦尔特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那朝自己伸出的手。
「我——可是曾经想射杀你的人耶。」
「真是的,你还要提那件事吗?反正被枪打的人自己都说没关系了,那件事就算了吧。」
「可是,那不是可以就这样算了的事吧!」
「那你认为该怎么做呢?要我一直说『我原谅你』,到你满意为止吗?」
「那不是反了吗?真是的,你这人实在……」
说到这里,瓦尔特用左手捣住了脸。接着从瓦尔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分辨是呜咽还是笑声的声音。
「你……愿意原谅我吗?」
「当然愿意。」
瓦尔特还打算开口说些什麽,但他最后什麽都没说,便重新闭上了嘴。
「——瓦尔特?」
「我发誓。」瓦尔特握住安格斯的手说道。「我再也不会背叛你了,所以——」
「所以怎样?」
「让我也成为安格斯与他愉快的伙伴之一吧。」
「那实在太好了!」
安格斯笑了;瓦尔特也笑了。他苍白的脸颊总算恢复生气。
「啊、对了。」
安格斯突然重新调整表情说道。
「还有另一件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麽问题?」
「就是……」说到这里,安格斯怎样都无法再说下去。只见安格斯拨动拇指的指甲试图掩饰尴尬,然后小声地继续说道:
「——你和赛拉发展到哪里了?」
一阵沉默。就在安格斯感到奇怪而抬起头的同时,瓦尔特爆出笑声。
「看你一脸严肃,我还以为你要问什麽呢——原来是这件事啊!」
瓦尔特躺到床上,弯着身子不停地笑。过度大笑似乎触及了伤势,只见瓦尔特手按着右肩发出呻吟,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没能止住笑意。
「这件事没有那么好笑吧!」
安格斯愤慨地回嘴。「我一直都没机会问这件事,我可是一直都很在意的!」
「抱歉、抱歉……」
瓦尔特边说边拭去眼角那似乎因为笑过头而渗出的泪水。
「虽然我们的确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那都是天使企图打算以她当做人质的意志。虽然赛拉是个美女,但再怎么样,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并不属于我的守备范围。你放心吧,我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过。」
听瓦尔特这么一说,安格斯顿时松了一口气。看到安格斯这般反应,瓦尔特则耸了耸自己没有受伤的肩膀。
「你有什麽好担心的?不管怎么看,她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吧?」
「可是我们重逢的时候,她都已经跟你订婚了……」
「那是爲了诱骗你到欢喜之园所布的局,因为只要我说要带她一起去,你就一定会跟上来。」
说到这里,瓦尔特握拳往自己掌心一槌。
「说到这个,我们婚约也还没取消呢。再等个三年,她也就十七岁了吧?她那么漂亮,说不定值得我等一等。」
「瓦、瓦尔特!?」
「没什么取不取消的,那种婚约从一开始就只是做戏而已!」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同时转头望向门口。他们看见赛拉双手拿着装有咖啡的杯子站在那里。她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安格斯,而另一个杯子则在交到瓦尔特手中之前停下。
「要是你再说那种话让安格斯尴尬,我可会再用咖啡泼你喔。」
「那我可吃不消。」
瓦尔特边说边连忙接过杯子。
「那么,就用这咖啡来庆祝你们和好吧。」
「就这样吧。」
瓦尔特望着安格斯,同时将装有咖啡的杯子高举到眼前。
「敬你的『希望』。」
安格斯也同样举起了杯子。
「敬愉快的伙伴们。」
两个互相轻碰的杯子,发出了低沉的碰撞声。
摆脱萨基尔支配的欢喜之园居民,虽然一开始十分困惑,但心情也随着时间逐渐恢复平静。
他们都是过去被天使掳去的人。爲了收集有能力对术文献上祈祷的人,萨基尔利用了鹦鹉。那叫做鹦鹉的鸟类拥有独特的精神网络,对于拥有较强精神感应能力的人,也有喜欢与之亲近的习性。因此萨基尔将鹦鹉散布到西部山岳地带,并让自动人偶捕捉被鹦鹉亲近的人。
在他们之中一位年纪最长、名叫伯恩的男性说道:
「我们打算就这么住在这里。」
据说伯恩是在自己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抓到这里来了。
「当然,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里已经是我的故乡了。我们打算在这里建立一座没有纷争的村子——一个真正的乐园。」
或许这样也好……安格斯这么想道。这些遭天使掳走的人就算回到原本的住处,西部山岳地带的村民多半也不会欢迎他们吧。
可是,要说他们住在这里没有后顾之忧,那肯定是骗人的。
「萨基尔已经不在了,术文也没有了。没有术文就无法取出思考能源。要继续维持这座乐园,可能会很辛苦喔。」
「这件事您可以放心,主人。」
说话的人,是一名自称乌列尔的女性自动人偶。是亚克重新启动了那些被血腥快枪强制停止的自动人偶;而身为亚克主人的安格斯,对他们来说似乎也算是主人。
「萨基尔每个月都会挑选一名精神感应能力杰出的人,让他碰触自己胸前的刻印,使其成为傀儡来唱歌抽取思考能源。但是,那些能源全部都是用来维持萨基尔自己生命的东西。」
乌列尔用和缓的语气继续说明着。
「而包含维持天使们冷冻睡眠的生命维持功能在内,维持圣域运作所使用的能源,跟萨基尔从刻印中所取得的思考能源是不同的东西。」
「那么说,还有其他的能源系统?」
「在第七圣域内备有能源电容器。圣域便是使用该设备搭配利用地热的发电系统来维持运作的。」
乌列尔与其他自动人偶相比,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更加接近人类,那种感觉与亚克颇为相似。
想到这里,安格斯这才注意到一件事。沉睡在圣域地下的天使族——其中有一名肩膀带伤的女性。乌列尔的感觉与那名女性十分相似。
更何况乌列尔是四大天使的名字,会以那个名字自称的自动人偶,肯定非比寻常。
「乌列尔——女士。」安格斯用略显困惑的态度向那自动人偶问道。「你是否……是第七圣域的四大天使之一呢?」
「我并不是四大天使的乌列尔。」
她伸出左手,在安格斯面前张开。在她左手的小指上戴着一只银色的小巧戒指。「乌列尔的记忆储存在这个连线夹内——我只是继承了这份记忆而已。」
乌列尔说完露出微笑。那是与自动人偶截然不同、带着些许阴霾的微笑。
「萨基尔想要成为神。乌列尔对他感到畏惧,因此打算带着其他天使逃离他的支配。可是,他并没有放过他们。」
「那是因为——你的肩上有术文吗?」
听安格斯这一问,乌列尔稍稍睁大了眼睛。
「全都被主人您看穿了吗?」
「也不算是啦……」
沉睡在地下的乌列尔,她所受的伤——那仿佛是被人在盛怒之下死曲皮肤所造成的伤痕。而被移植到瓦尔特身上的术文,是『背信』。
「我只是想……身为四大天使,却想逃出圣域,或许是因为你肩上有『背信』的关系。」
「正如您所想的。」
乌列尔垂下了头。
「在圣域还在空中的时期,萨基尔还不是那般傲慢的男人。在这座圣域险些被当成兵器使用的时候,也是他拯救圣域渡过那次危机。可是自从刻印刻上他的胸口之后——他就变了。」
「术文使人疯狂……」
听到安格斯这句话,乌列尔惊讶地睁大眼睛。
「于是乌列尔背叛了萨基尔,逃离了他的身边。萨基尔似乎认为那是因为『背信』的关系,但并不是那样。乌列尔对他感到畏惧。逐渐改变的他,已经令乌列尔再也无法继续跟随在他身边。」
她多半是深爱着萨基尔的,而萨基尔或许也同样深爱着她。如果不是因为术文缠身,或许他们真的刻印在这里建立一座真正的乐园。
可是,安格斯却无法将这个想法说出口。此刻萨基尔已经丧命,要让天使们的乐园得到复兴,也已经变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乌列尔总是一直帮助我们。」
看安格斯陷入沉默,伯恩开口说道。「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再次建立一座真正的乐园,我打算帮助乌列尔让天使们苏醒。」
安格斯望着伯恩。对他来说,天使应该是打乱自己人生的可憎对象,然而伯恩那布满皱纹的面孔却带着微笑。
「憎恨不会有任何收获,这是您让我们学到的。虽然乐园的梦想不知何时能够实现,但是,现在我们还是想尽可能朝那个方向努力。」
「我明白了。」安格斯说道,「但也不要太过勉强。答应我,如果生活碰到什麽困难,请一定要用鹦鹉和我联络。」
「好的。」
伯恩坚定地颔首,而在他身旁的乌列尔则恭谨地低下头。
「我们一定会守护他们的。」
从清醒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安格斯与瓦尔特的体力也已经恢复,今天总算到了下山的日子。向这段时间照顾他们的村人道谢之后,安格斯等人便从位在半山腰的神殿沿着来路下山。
那些在他们通过后便关闭的岩壁,也在自动人偶的操控下,在他们行经时一一敞开。往后这条路将不会关闭。来者不拒,去者不留。一切都交由每个人各自的意志来决定。那就是新乐园所选择的路。
「还得再走一次这条路啊~~」
看着眼前的漫长通道,强尼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我们是不是该请自动人偶多帮点忙才对啊?」
「请便,没人阻止你。」安格斯在走向通道的同时这么说道。「可是,我可不打算让自动人偶抱着我下山。」
「我又没那样说。我的意思是,就没有其他捷径吗?况且……大卫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又是怎么离开的,最后我们根本都不知道,不是吗?」
强尼说的对。
当时血腥快枪并非除此来到这里。关于这件事,与萨基尔共享部份记忆的瓦尔特也跟安格斯说明过。
「血腥快枪从萨基尔哪里得知了歌姬的存在,于是袭击卡内雷克莱碧斯,并抓走歌姬。在抓到的四名歌姬里,他可以留下其中一人。而剩下三人则说好要作为情报费送来这里。但是……血腥快枪毁约了。」
血腥快枪将歌姬连同术文送往了世界各地的城镇;云雀被送往福列克斯库里夫;圣翼则被送往奥拉。
「虽然血腥快枪说过要毁灭世界,但他究竟是想要做什麽呢?」
「随便啦,这件事就算想破头也没有用吧?」
尽管被血腥快枪那般羞辱,但强尼却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虽然强尼的表现可以用个性轻率来带过,但他心中似乎也抱持着某些胜算。
「就算听那家伙说真话也无济于事,有什麽问题都先等将术文除去后再想就是了。而且还有瓦尔特的例子不是吗?只要能除掉术文,大卫也会重拾理智的。」
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安格斯这么想着。血腥快枪并非是受术文操纵,而是自己接受了术文。看着安格斯眼中,他似乎是以自己的一直想要毁灭世界的。
而且还有其他疑点。那个时候,血腥快枪为何不杀掉我呢?如果只是放强尼一条生路安格斯还能理解,但他应该没有理由让回收术文的我继续活着。
就在安格斯如此在内心自问的时候,赛拉触碰了安格斯的手臂。
「你在想什麽?」
「喔——呃……是和你有关的事。我在想以后是不是应该继续用赛拉来称呼你。」
她真正的名字是圣翼,可是现在要安格斯立刻改变称呼,也不太容易。
「如果是这样,那就请你继续称我为赛拉吧。」赛拉说到这里,手紧紧抓着安格斯的手肘。「毕竟害死她的人是我。只要用她的名字称呼我,我就不会忘记自己的罪;我也想藉由这么做,来持续告诫自己。」
「呜呜……小姐实在太认真了。」
连同赛拉的行李也一并背在身上的亚克,眼角带着感动的泪水说道。「小姐还这么年轻,其实大可以不必这么对待自己吧?」
「你少啰嗦!不中用的人偶只要安安静静地背行李就够了。」
赛拉对亚克格外冷淡。虽然从接吻的机会被破坏到现在已经过了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但赛拉似乎还对那件事怀恨在心。
穿过漫长的通道,沿坡道爬上钟乳洞,他们再次来到了有蝙蝠粪便的地点,想到来时为他们开路的班·弗格森,安格斯内心便感到一阵纠结。到了现在,安格斯连他究竟是什麽样的人都不知道。他或许就像安格斯所知道的一样,是一位容易相处的西部大叔,也可能是个性截然不同的人。现在的他——在欢喜之园一处视野辽阔的小丘上沉睡着。
「要再一次拨开这些东西,也很麻烦呢——好吧!」
书姬这么说完,便仰头望着安格斯。
「我要把这些东西都吹走,你们站稳啰。」
书姬唱起咒歌。咒歌掀起的强风将堆积如山的粪便与蛆虫全都吹往入口附近的岩块。
「好恶喔……」
在空气中飘散着尘埃、粪便、蛆虫残骸的状态下,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到洞外。从岩山上往下俯瞰,高原上已经遍布枯草。季节不知在何时已经转变,夏天就要结束了。
安格斯在拍落身上尘埃的同时仰天望去,看见了飘浮在空中的拉堤欧岛。这让安格斯回想起萨基尔说过的话。
(将真相封印……造出希望。)
(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的萨基尔,或许察觉到了某些东西。
2
天就快亮了。
散布在空中的白银繁星,一个又一个地逐渐消失。在黎明时分,虽然吹过梅迪姆湖的空气十分寒冷,但后悔的手却相当温暖。
「等我身为『大地之钥』的责任结束,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虽然到时我们可能再也无法对话,但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后悔说到这里,便止住声音,遥望那透露出曙光的地平线。那逐渐恢复蔚蓝的天空,漂浮着漆黑的岛影。我感受到后悔那与我交握的手,又加深了几分力量。
「所以,请你答应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犹豫了。开口做出承诺并非难事。但如果我做出承诺,那肯定也会是谎言。
后悔是拥有罕见天分的歌姬。我实在不认为有能超越她的歌姬会轻易出现。而且她还年轻。往后大概还会连续数次被选为『大地之钥』吧。
要等到她回来,究竟要等多少年?在这无可避免将要陷入战争的世界里,我又能活多久?
「我无法答应你。」
我以呻吟般的声音应道,右手紧握着那『理性』的手杖。
「如果你要成为引导众人的『大地之钥』,那我就要为守护着一切而战。用只有我才能做到的方法。我也要战斗。」
我逃离了乐园。当时我从来没想过,留在那里的人会有何下场。而结果就是现在所看到的。是我导致了这次战祸,这全是我的错。
「这次我一定要战斗,直到我心脏最后的跳动停止,直到那最后的一刻,我都要为守护我珍爱的人而战。」
「——是吗。」
她低下了头。
「既然这样……那我也无法阻止你了。」
随风飘逸的黑发、颤抖的纤细肩膀。让我想伸出手,将她的身子拥入怀中。可是,这是不被允许的。一旦天亮,她就会成为『大地之钥』。因此我不能将她留在我一个人的臂弯里。
无论如何——没错,无论如何。
「就算我的肉身消灭,我的灵魂也与你同在。我的心随时都伴在你身边。这件事……请你千万不要忘记。」
后悔望着湖面,微微颔首。
「当你坠落到地上的时候——我以为看到天鹅从天上落下。」
我回想到自己初次见到后悔的经过。当时我落入了马提尔湖,甚至以为自己就要丧命。
但就在我从湖中被人救起的那一刻起,我重生了。
在这片大地上,以大地之人的身分——
「你说过在那个时候,有听见我的声音吧?你说我呼唤了你的真名?」
「嗯,但我也不清楚那是否就是我的真名。」
「那么,就必须要进行确认。真名反映的是一个人的灵魂。向人透露真名,就如同对人揭示自己的灵魂。」
她眼神专注地仰望着我。
「你能告诉我是什麽名字吗?」
「——里贝尔塔斯。」
那一瞬间,我听见她惊讶吸气的声音。
「那是太古语言中,象征『自由』的词句。」
自由……那是我在名为圣域的牢狱中,所一直渴求的东西。『自由』——那就是我的真名吗?
后悔松开了我的手,取而代之地抓住了我的衣领。她的面容近在眼前。她竖起了双眉,似乎相当气愤。
「阿撒兹勒。这个名字,你绝对不能让其他女人知道。就算是甘草……还有游隼也是。」
「游隼也不能吗?」
「别看她那样,她可是很欣赏你的。在你被抓走的时候,她究竟有多难过、多自责,你根本就不——」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话。后悔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接着后悔稍微放松了手上的力气,有些难为情地仰望着我。
「……只有游隼可以知道。」
后悔这样的反应,让我忍不住失笑。
「这没什么好笑的!真名是灵魂的名字。不能改变也不能选择。如果真名被人夺走,就等同于灵魂被夺走。」
后悔放开了抓着我衣领的手。接着她将手放上自己的腹部。
「我在出生的时候,梦想就曾经预言。她预言我将来会成为『大地之钥』。还预言到那时候,会展开一场与天使们的战争——」
后悔的手在颤抖,平淡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恐惧。
「在我身上,有术文。」
「——术文?」
「那是世界之魂的碎片,你是将其称为『刻印』吧。」
她刚刚——说了什麽?
「据说那正是我真名所代表的意义,这件事只有梦想与我的父母知道。我感到害怕,所以至今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可是,我希望能让你知道。」
太阳在水平线上出现,白光射入我的眼中。
光线照亮了她的轮廓,令后悔的发丝看来格外耀眼。那光景仿佛就像是她头上呆了一顶光之额冠。
「我的真名叫艾玛。」
她的目光注视着我,那对琥珀色的双眸罩上一层阴霾,笼罩着一层深沉的黑暗。那简直就像是扩及思考原野的深层黑暗。
一股寒意从我的背脊窜过。
这不是人的眼睛——
而就像是要印证我的直觉般,她继续说道:
「艾玛在太古语中,象征的是『世界』。」
3
安格斯等人花三天下了山,回到了暌违三个月的萨尔镇。他们在那里与哈姆雷特、欧菲莉亚重逢。开心的欧菲莉亚按照惯例,一张嘴就咬住安格斯的脑袋,而赛拉则赶忙将那头棕色的母马拉开。
判断这段旅程不需要用到大型马车的瓦尔特,将自己来时所搭乘的马车变卖,用换来的钱付清了两名保镖的薪水。而仅剩一头没有卖掉的马则装上了马鞍,瓦尔特就骑着那匹马来代步。赛拉则与安格斯一起坐在强尼的马车上,亚克则从空间所剩无几的货台上下来,以步行跟随在马车旁。
他们此刻正往密苏艾斯特出发。众人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往卡内雷克莱碧斯一趟。因为他们想先带赛拉回去,让卡普特族安心。而且也必须要传达晨啭此刻正与血腥快枪一同行动的消息。至于剩下一个名叫银箭的歌姬究竟身在何处,似乎连赛拉和瓦尔特都不清楚。
「他被选为歌姬的日子并不长。而且也还没有参加过祭典——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声音及长相。」
安格斯不知那人是否也像晨啭那样,和血腥快枪一起行动,还是正在某座城镇里,吟唱着毁灭的歌声。
两周后,马车抵达了密苏艾斯特,映入眼帘的是许久未见的东部风格街景与水蒸气关车。当他们行径车站前方时,安格斯开口说道:
「这里稍微停一下。」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坐在驾驶台的强尼及走在马车旁的亚克,瞬间绷紧神经望着安格斯。但是,安格斯并未察觉那两人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们先走吧,我去买份影像报。」
「压住他!亚克!」
「遵命!」
突然被表情严肃的亚克压制住,让安格斯大吃一惊。「这、这是怎样!」
「我还没忘记一年前所发生的事——」
强尼站在驾驶台上,用舞台演员般的动作一手放在胸前。「当时就是在这座城镇、这个地点,安格斯前去买影像报,便再也没有回来。」
「喔——确实有那件事。」
「在摇钱树跑掉之后,你知道我过得多辛苦吗……忘不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丢脸死了,不要那样站在驾驶台上强调啦!」
就算这样,强尼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最后安格斯只得在赛拉与强尼陪伴下,前去购买影像报。安格斯在车站大厅找到了卖报小贩,然后支付十歇尔购买了一份影像报。
「写了什麽消息?」
「嗯——」安格斯低声呻吟道。「全都不是什麽好消息呢……」
在版头浮现的是发生在巴尼斯顿的枪战新闻。巴尼斯顿是座禁止外人带枪进入的城镇。但是,不遵守规定的西部罪犯与城市保安官就这么展开了枪战。尽管没有闹出人命,但还是可看见一名保安官腿部中弹的幻影。
安格斯将报纸在眼前斜放,第二版的内容描述的是承办燃油工作的燃油公司,与当地居民的对立状况。村人们聚集在燃油采集站,摆出了彻底抗战的态势。
看见那显示村名的印记,让安格斯大吃一惊。
「是在普拉托姆……?」
那里是联盟保安官乃森·艾文格林的故乡。
不知为何——安格斯心中涌现一股不安。
「我们到保安官事务所去。」
安格斯将影像报夹到『书』内,迈步走了出去。
「要跟上来是无所谓,但要快一点喔。」
众人小跑步地穿过大街,朝保安官事务所前去。就在安格斯打算敲门的时候,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一名穿着城市保安官制服的年轻男子,差点就与安格斯正面相撞。
「喔!不好意思!」
男子道歉之后,便取下头上的帽子,有着一头黑色短发、褐色肌肤的精悍面孔出现在安格斯面前。
「我有要紧事,所以得——」
「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在吗?」安格斯迅速地表明来意。「我校安格斯·肯尼斯。我和他是——」
「喔!你就是安格斯吗!」
年轻保安官握住了安格斯的手。
「我叫尼尔森·欧尼尔,密苏艾斯特的城市保安官。我听联盟保安官提过你。」
「联盟保安官有在这里吗?」
「不——他现在不在。」
「我有急事想对他说,我要去哪里能见到他?」
欧尼尔城市保安官的脸色沉了下去。
「虽然他吩咐我,如果你来寻求帮助,就要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但是——现在实在不是时候。」
听到这话,安格斯吞了一口唾液。
现在普拉托姆的当地居民正与燃油公司展开对立。燃油公司是从村长手中裙的开采权,因此违法的,其实是占据在该处的村人。但是那位注重情理的联盟保安官,真的能认可燃油公司那从贫穷村落手中廉价买下的权利书吗?更何况普拉托姆还是他的故乡。燃油公司所要做的,正是要破坏那里。
「如果我说错,我愿意道歉。」先这么说完之后,安格斯接着说道:「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是不是到普拉托姆去了?而且不是去平息纠纷——而是和居民一起占据在那里。是吗?」
「你脑袋转得真快……你都说对了。」
脸上带着灰暗表情的欧尼尔说道。
「现在上头已经下达命令,要我即刻率领骑兵队,务必将他们从该处驱离。」
4
所有部族的代表都聚集到了圣地卡内雷克莱碧斯。在场的人数超过两百人。但是,其中也包含了没有歌姬的部族,还有以本领不足为由,而没让歌姬参加这次聚会的部族。
参加这次祭典的歌姬,全部共有五十八名。
就这样,决定『大地之钥』的祭典开始了。各部族的歌姬站在被众多大地之人围绕的广场中央,陆续展现自己的歌喉。
虽说是歌姬,但并非全是女性,当中也有少年及身材魁梧的战士。无论性别还是年龄都各自不同,但是他们全都是拥有出色歌喉的歌手。尽管技术欠缺细腻,但充满生命力的歌声,响彻了晴朗的天空。与在圣域歌剧院所观赏的歌剧相比,他们演唱的歌曲实在难以称得上是洗錬。但是,他们的歌声全都充满动感。光是听着那歌声,就让人感觉到全身发热。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第十三圣域的拉吉尔。要是他能看见这场祭奠,究竟会说什么呢?他肯定会相当感动,并以夸张的方式赞扬他们吧。虽然身为十大天使,但他却是个让我难以抱持厌恶的人。
现在他究竟如何了?我不认为他会选择跟十三圣域共存亡。也许他已经淘到某处,此刻只在撰写下一本新书也不一定。
「就快到了。」
坐在我隔壁的游隼小声说道。
「轮到自由上场了。」
我不发一语地点了个头,并挺直了身子。
黑鹰与后悔出现在广场中央。穿着亮丽歌姬服装的后悔,在大地之人当中体格算是格外娇小的。然而她那娇小的身躯,却拥有着震慑众人的威严。尽管她昨晚完全没有休息,却也没有透露出丝毫疲态。
聚集在此的众人,多半也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原本喧闹的广场立刻被异样的寂静笼罩。
黑鹰将后悔留在广场中央,接着便往后方退开。后悔挺直身子,用那带着凛然神色的双眼直视前方。
我们彼此的视线交错了——我似乎有这种感觉。不,那并不是错觉。她望着置身在数千群众之中的我,缓缓地开口吟唱。
怀抱梦想的兄弟们啊
你并不孤单
纵使在现实中遭遇挫败
纵使此刻正流泪入眠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没错,你并不孤单!
广场上并没有类似歌剧院那样的音响设备,然而后悔的歌声却响彻了广场的每个角落。所有人都为后悔的歌声瞠目结舌。在众多优秀的歌姬之中,她的歌声也格外突出。
怀抱希望的兄弟们啊
我们并不孤单
纵使纠缠多夜的不安与孤独
仿佛就要令人崩溃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别用耳朵,用心听好。
这是大地之人在口述故事时的常用句。
而后悔的歌声正反映了这句话。那歌声不是传进耳内,而是直接传进人心。那歌声撼动了众人的灵魂,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站起来,我的兄弟!
不要放弃构筑梦想!
不要放开那份希望!
后悔在这时将握拳的手高举过头。
你并不孤单!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众人呼应着那歌声站了起来。
「我们并不孤单!」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那是撼动大地的大合唱。我在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高举着拳头呐喊着。
在我身边的游隼、钩爪、擂石也放声呐喊着。
「我们并不孤单!」
纵使后悔的歌曲已经结束,那样的大合唱却迟迟不见止息。无论在之前还是之后,能让广场上所有群众这样全部起立的人,就只有后悔一人。
在所有歌姬展现过歌声之后,各族的酋长便围成一圈,开始讨论。众人则待在一定距离之外的地方观望着。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讨论很快就有了结论。酋长们开始解开圆阵,一名老妇出现在广场中央。虽然那名老妇肌肤黝黑,但头发却已经彻底花白。从从她那壮硕饱满的体格中,可感受到威严。我一眼就能明白,她绝对不是寻常的肥胖老妇。
「她是现任的『大地之钥』,斗布伦族的语堰。」
听游隼这么一说,我表示会过意地点了点头。她就是在最近十八年时间里,担任『大地之钥』的歌姬。
「下一任『大地之钥』已经决定了。」
语堰用那仿佛会在人腹中回荡的低沉厚实音色宣言道。
「我的继任者,是莱碧斯族的歌姬,自由。」
爆炸般的欢声撼动着广场。在众人大声发出欢喜的呐喊,大力用脚踱地的光景中——我在承受失落感的同时,也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接着后悔在广场中现身。
只见语堰将手里的一个褐色物体,恭谨地递到后悔面前。后悔双拳交合行礼之后,便伸手接过了那个东西。
拿在她手中的褐色物体,是——
「……书?」
后悔将手放在褐色的皮质封皮上,向群众作出宣言。
「我已经在此接过了『大地之钥』。」
此话一出,酋长们纷纷贵了下来。聚集在广场的众人也跟着跪下。见我还茫然地呆站,游隼拉住我的手臂,让我也跟着跪下。我向在我身边低垂脑袋的游隼问道:
「喂!爲什麽在地上会有书啊?」
「书?」
游隼一脸不解地反问道。
「就是刚刚语堰交给后悔的那个东西。」
「那是『大地之钥』。那是过去从天上来到地上的白色兄弟阿撒兹勒,爲了带给我们大地之人和平与安稳,所留下的东西。」
等一下,阿撒兹勒应该是在圣域正要离开大地的时代所出现的人吧?如果是那样,『大地之钥』早从一千六百八十年前,就存在于大地之上了。
我抬起头,望着后悔摊在手中的那本书。
那本书究竟是什麽?将那本书带到这里来的阿撒兹勒——究竟是什麽人?
5
安司塔比利斯山脉西部。安格斯等人好不容易才穿过大片针叶树林,眼前又出现一座巨大的湖泊挡住去路。
「这不是真的吧?」
看着那在眼前展开的景色,瓦尔特说道。「爲什麽这里会跑出一座湖?」
安格斯也从马车的货台上站起了身子。正如瓦尔特说的,他们眼前有一座湖。红黑色的浑浊湖面,让人无法从其中感受到生命的气息,仿佛就像是一潭巨大的水洼。
「可恶,地形又改变了。这下在店里库存的地图,真不知要怎么处理。」
「算啦,人是无法违抗自然的,我们绕路吧。」
强尼说完这句便挥动缰绳,牵引马车的两匹马也跟着晃了晃脑袋。就在众人准备沿着湖畔动身的时候,马匹突然胡乱踱步,并朝空中嘶喊。牠们像是在害怕什麽似地,不停摇晃脑袋。
「喂、喂!怎么啦、怎么啦!」
强尼连忙拉扯缰绳。在停止行进的马车货台上,能感受到些许的晃动。
「是地震……」
就像是呼应安格斯的这句话,地面开始摇晃。树木的枝叶剧烈晃动,大地也发出微微地鸣。坐在货台上的赛拉不安地四处张望。瓦尔特安抚着马匹,开口说道:
「这地震还挺大的。」
虽然晃动逐渐平息,马匹们却还没能恢复平静。
「最近地震满多的。」
安格斯自言自语地说道。西部山岳地带与东部相比,地震原本就比较频繁,但是最近发生地震的频率确实颇为异常。
「这也是受到术文的影响吗?」
不可能吧?强尼像是要表达这个想法般耸了耸肩,而书姬则面色凝重地说道:
「也不是完全无关。大地与人心有密切的关系,如果不安在众人当中扩大,大地就会跟着鸣动。」
「那或许就是血腥快枪的目的。」
赛拉自言自语地说道。她的语气仿佛在责备曾与它他合作的自己。
「血腥快枪不是个会慢慢等待地震毁灭世界的男人,他肯定会设想更加直接的方法。」安格斯这么说完,又接着说道:「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想怎么做就是了。」
「算了,先不管那些吧。」瓦尔特接着说道。他挥舞缰绳,让自己的马匹走在马车前面。「我们先走我们该走的路就对啦。」
说到这里,瓦尔特转过头,朝安格斯眨了一下眼睛。
「对吧?」
一个月前——在密苏艾斯特。
「我想去普拉托姆。」当安格斯开口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遭到同伴们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是普拉托姆村与燃油公司的问题,不应该贸然插手。而且在无法确定血腥快枪有什麽企图的现在,更应该专心收集术文。况且山脉也已经开始积雪,冬季的气息开始在四周瀰漫。在冬季的西部旅行有多么艰难,众人已在去年就有深刻的体认。他们没有理由冒着稍有差错就会遇难的危险,特地前往普拉托姆。
这是合乎情理的说法,但安格斯不肯让步。他认为制止人心荒废,也应该是这趟旅程的目的之一,所以要对恩人的危机坐视不理,安格斯认为是说不过去的。
在一番争论之后,安格斯说道:
「那么就按照惯例,由书姬来做决定吧。」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一直保持沉默的书姬以严肃的语气开了口:
「这世上没有偶然,一切都是伟大意志所导致的必然。」
书姬让自己的视线从每个围绕自己的同伴脸上扫过,接着毅然地断言:
「我们去普拉托姆。」
就这样,一切就此敲定。
他们与欧尼尔保安官所率领的骑兵队同行,在离开密苏艾斯特之后,持续了约一个月左右的旅程。虽说安格斯等人早已习惯长途旅行,但也无法跟上骑兵队的机动力。因此他们在与骑兵队分开后,又走了约一个礼拜的路程。在今年首次的降雪之中,安格斯等人终于抵达了最后的山巅。
眼下是一片红褐色的丘陵地带。放眼望去,尽是裸露的干燥红土。沙尘漫天飞舞。零星的灌木枝叶也被大量的尘埃染成白褐色,水分尽失的枯草块随风滚动。
蕴含丰富水源的史佩库伦湖不见丝毫踪影,树木枯萎倒塌,看不见任何生物的踪迹。
艾文格林所述说的普拉托姆,是个有蓝色湖泊并充满绿意的地方。虽说在这个季节不能对翠绿的山丘抱有期待,但眼前的景色也实在太过贫瘠。
「看来所有偶然,其中确实都有必然。」
书姬的声音把安格斯的视线拉回『书』上。书姬指着眼下的一个位置。在书姬所指的方向,可看见一座黑色的木造塔。那是采集燃油用的钻井塔。
「那附近有术文的气息,看来这个事件似乎也跟术文有关。」
听书姬这么一说,安格斯吃惊地望着眼下的光景。过去曾有像福列克斯库里夫那样的状况。可是安格斯在这个干涸的大地上,却无法看见像是术文的东西。
在荒野中央的丘陵上,可看见灰色的建筑群。那是普拉托姆村。而在更接近一点的地方,则有简易帐棚所形成的集落。在集落的盾墻上挂有以小麦为标志的东部联盟旗印。看来那里似乎是骑兵队的营地。
而黑色木塔就建在营地东方,丘陵的底部。钻井塔附近搭有简陋的小屋。那是用木材简单拼凑骨架,然后只在夫家外盖上布块的粗陋房舍。那里应该就是普拉托姆居民聚集的地方了。
「靠那种房子,是无法度过严冬的。」
这件事对长年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他们来说,肯定也很清楚。书姬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看来状况要比想像得更加迫切。」
「这是血腥快枪的计画之一吗?」
被安格斯这一问,书姬脸色不悦地抬头回望安格斯。
「那种事我哪会知道呀?」
「书姬大人说的对,那种事想破头也没用。」
强尼说完,便挥动缰绳,原本停下脚步的哈姆雷特及欧菲莉亚再次迈开步伐。
「我们快上路吧。否则会无法赶在日落之前进入普拉托姆的。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在温暖的床铺上睡个好觉。」
普拉托姆是座留有浓厚原住民色彩的村庄。他们以游牧方式在周围广大的草原地带饲养羊群,以此维生。在山丘上可看见数量是村里人口三倍之多的羊群,正吃着长在地上的枯草。
安格斯等人穿过羊群,抵达了骑兵队的营地,欧尼尔保安官带着笑容迎接他们到来。
「村里的房舍已经被燃油公司的开采员占满了。不介意的话,你们就住我们的预备帐棚吧。」
由于长途旅行也使旅费几乎耗尽,要瓦尔特支付旅费,安格斯也过意不去,因此安格斯欣然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当天晚上,被招待到欧尼尔营帐内的安格斯,向他询问了现在的状况。
「一切的原因,都是源自土地的干燥化。」
一边吃着搭配羊肉炖汤配的小麦面包,欧尼尔面色凝重的说道。
「这里原本就不是雨量特别多的地区,最近雨量却比往年更少。历年一到雨季,这一带就会拥入来自山区、带有肥沃土壤的溪水,形成滋润土地的洪水,但去年跟今年却都没有洪水到来。由于只要大地干涸欠缺食物,羊群就会连草根都一并吃掉,因此土地也长不出新芽。这对普拉托姆来说,可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看着连明天的粮食都难有着落的村庄,普拉托姆的村长做出了决定。他选择将包含普拉托姆村在内的周边土地,买给燃油公司。
「问题是,那只是村长个人的独断。」
接纳新型产业、获得工作、领取他人给予的薪水过活。村长认为要让普拉托姆继续存续,那是唯一的办法。可是普拉托姆是个守旧的村子。居住在那里的人,对守着这块土地感到骄傲。对于村长廉价出卖土地的行为,自然会产生抵抗。无论是要从事破坏自然的燃油采掘工作,还是要他们委身在燃油公司之下,为廉价的薪水工作,都是当地居民所无法忍受的事。
「尽管双方经过多次协商,但交涉却始终没有交集。面对企图强行展开采掘的燃油公司,普拉托姆的男人也在钻井塔附近搭起小屋,准备在那里抵抗到底。」
「那么——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呢?」
「他前去试图说服居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听燃油公司在钻井塔监视的人说,似乎不是会看见他在小屋间走动。这样看来,联盟保安官应该是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留在那里了。」
说到这里,欧尼尔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们甚至还爬上钻井塔,对靠近的人开枪威吓。虽然目前还不至于闹出人命,但已经有多达二十名的伤者。这样的胶着状态持续了近三个月的时间。燃油公司的人说,这也已经是他们能容忍的极限了。」
既然村长已经同意转让土地,那燃油公司便有挖掘权。他们是有权要求居民撤离。
「今天我还去见了燃油公司的负责人,但是他坚持要强制排除违法占据那里的村民。看来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东部人对土地所保持的感情。」
真是伤脑筋。欧尼尔在以这句话收尾之后,便点起香烟。欧尼尔不耐地抓了抓他那头凌乱的黑发。虽然他才大约三十几岁的年纪,但眼角却已经能看见皱纹。褐色的脸上也透露着浓厚的疲惫。
「被人当着面要求我把西部的土包子赶走,对西部出身的我来说,实在很难释怀。对于占据在那里的村民,我也很清楚他们的感受。可能的话,我真希望能在没有纷争、没人受伤的状态下让事情落幕。」
对欧尼尔这番话,安格斯也点头表示认同。
「况且要是在钻井塔附近爆发枪战,甚至可能会引燃天然气,导致大爆炸呢。」
「嗯。就算不会爆炸,我也一点都不想和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展开枪战。」
讲到这里,欧尼尔前倾身子对安格斯说道:
「以我的立场,是无法靠近钻井塔的。可是你不一样。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信任你。能请你帮我去说服他们,要他们把钻井塔让出来吗?」
说了声「拜托」之后,欧尼尔对安格斯低下头。
「请把头抬起来吧,欧尼尔保安官。」
安格斯微笑着说道。
「其实我正打算求你让我过去说服他们呢。」
安格斯返回了借住的帐棚。听安格斯转述状况之后,最先表示反对的人是瓦尔特。
「那里有人拿枪监视吧?靠近那种地方,不是肯定会被开枪吗!」
「可是,我不是保安官,也不是骑兵队……」
「那不是重点。艾文格林本人姑且不论,其他人可不认识你。他们要怎么去分辨你是不是骑兵队的人?」
如果强尼在场,多半会用「不可能会有像他这么瘦弱的骑兵队员吧?」来一笑置之,然而不巧的是,强尼并不在这里。这里有暌违许久的村庄。因此强尼自然不吭呢安分地待在帐棚内。在安格斯回来的时候,强尼早就已经往村里去了。现在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跟人玩牌吧。
「可是,也没有其他方法能接近那里了。」
说到这里,安格斯止住话语,注视着瓦尔特的脸。「那里有术文。要是这样的胶着状态持续下去,状况将会更加恶化。如果说普拉托姆的人有收到术文的影响,那么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就只有我了。」
「这点我能够明白。」
这次轮到赛拉开口了。
「可是我无法接受让你独自前往那里的做法。我们应该是伙伴才对吧?」
「小姐说的没错!」亚克仿佛算准时机挺身说道。「我也要一起去。」
「亚克不能跟来。」安格斯不假思索地说道。「西部人讨厌天使。光是有天使在场,就不可能跟他们进行对话。」
「话虽这么说,但你自己不也一样吗?你外表怎么看都很接近天使啊。」
瓦尔特提到的这一点,让安格斯面露难色。看来自己刚刚似乎自掘坟墓了。安格斯决定转变话题。
「试着想想据守在那里的村民感受。比起一群人过去,只让一个人去,肯定比较容易被接受吧?」
「这是没错,但是……」
「强壮的男性,可能会让对方产生戒心;但如果让我去,就没有那方面的问题了。」
听赛拉这一说,安格斯面露苦笑。
「对方可是在只有男人的状况下据守了三个月,我怎么可以把你带去那种地方?」
「爲什麽不行!」
「还问爲什麽……瓦尔特,麻烦你翻译一下。」
「爲什麽是我!」
「那方面的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吧?」安格斯接着比了比自己的胸口附近。「况且,瓦尔特,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喔。」
「你!……你要把人情用在这种事上面吗!」
「有欠就是得还嘛。」
安格斯露出恶作剧的笑容,神态自若地说道。
「说老实话,我有件事要拜托你。那件事一个人做不来,所以要请赛拉跟亚克也一道帮忙。」
「什麽事?」
「这次的骚动,起因是土地干燥化。雨量减少是我们无能为力的问题。但是滋润土地的洪水没有到来,我认为可能有其他原因。」
听安格斯这一说,瓦尔特收起下巴,低声说道:
「你是指我们在半路上看到的——那座湖吧?」
安格斯微微颔首。
「我想是因为地震崩落的泥沙,堵住了融雪形成的溪水流动,因此才会形成那座湖。如果是那样,那只要将障碍除去,谁应该就会流入普拉托姆了。」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喔。别忘记那有多少水量。要是随便打通水道,弄不好会让整个普拉托姆村被水冲垮呢。」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拜托瓦尔特的。」
安格斯像是早料到书姬的这个疑问般,立刻说道。
「测量是你的强项吧?我希望你能去调查看看,让那座湖溃堤之后,是否能为普拉托姆平原带来滋润土地的洪水。」
「可是,这样行吗?那片土地已经是燃油公司的财产了吧。要是让水冲入,这一带就会变成一片泥泞,到时候根本无法进行燃油采掘工作。」
「是啊。」安格斯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其实那就是我的目的。要是土地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他们留在手中也没用。到时候燃油公司或许就会廉价将土地让出了吧?而且可能会是以连普拉托姆村居民都能买下的价格。」
「你——」瓦尔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什麽时候变得那么狡猾啦?」
「不管是谁,多不会永远当头脑简单的孩子啊。」
安格斯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说道。
「那么,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瓦尔特有些不甘愿地点了头。「既然是这么一回事,那我也只好答应啦。」
「可是,我还是不能让安格斯独自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小姐说的对!」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麽?」
为赛拉与亚克提出的反论搭上休止符的,是书姬高傲的语调。
「放心吧。因为要和安格斯一起去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啊。」
6
当新一任的『大地之钥』被选出之后,广场便转变成庆祝会场。会场提供了野牛肉,所有人都大口吃肉,并尽情享受玉米酒。无论男女,都在场中随着鼓声围成圆圈跳舞。
我拒绝了找我一起去跳舞的钩爪,独自一人返回莱庇斯的梯皮。我在其中喝着加水稀释的玉米酒,心思则挂念着成为新歌姬的后悔。
她现在与前任』大地之钥『的语堰一起待在湖畔的小屋内。据说他们会在那里以口传的方式传授作为『大地之钥』的知识。
她已经到了我伸手所不能及的地方了。我无法握住他那柔嫩的手,也无法拥抱那纤细的身躯。
而且——
我紧握着那柄银杖。在杖柄上留有『理性』的刻印。我想到了与第十三圣域一起丧命的人。在许多人丧命的时候,只有我逃走了。我无法忘记自己所犯的罪。只有我得到自由、获得幸福,这种事是不可能被原谅的。
隔天。
爲了准备与天使们展开战争,各部族的酋长们都聚集到广场中。我也参加了这次聚会,向他们解释状况。
爲了维持圣域运作,天使们需要能思考的人。因此那些家伙迟早都会开始捕猎居住在地上的大地之人。
「他们尽管来吧!」
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性说道。他是以勇猛果敢闻名的克尔族酋长·熊脚。
「到时我们就让白人们好好见识我们的力量!」
没错!赞同的声音响起。
「要来就来吧!」
「让白人大开眼界!」
「的确,天使的战斗能力与大地之人相比,其实根本微不足道。」
我说到这里停下话语,等待众人逐渐安静。
「但是,他们会使用束缚人心的伎俩。」
「束缚……人心?」
「没错,他们会在话语中加入暗示。用话语让人无法自由行动。」
听我这一说,酋长们纷纷摇头,似乎无法相信。
这也是当然的。对他们来说,天使是他们从未听闻的东西。
「我实际示范一次大家就知道了。但正如各位所见,我戴着这个项圈,因此无法在话语中加入暗示。但如果直接接触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说直接接触你,就能领教那个伎俩吗?」
年纪尚轻的肯巴族酋长鹰眼,举手这么问道。
「那就让我来吧。我来试看看,比较连那是什麽东西都不知道,又要怎么跟人打仗呢?」
这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要求。我对他招手。
「好吧,请到这里来。」
鹰眼站起身,来到我身边。他的体格虽然没有特别壮硕,但身高却比我多出了两个头。在他的长手长脚之上,则有着如弹簧般的肌肉。
「那么,能先请你握住我的手吗?」
我话说完,便伸出左手。大地之人虽然讨厌握手,但鹰眼还是毫不犹豫地握住我的手。
「——这样吗?」
「我接下来会努力抓住酋长的手不放。而酋长则相反,要试着甩开我的手。」
「没问题。」
「那么——」我说到这里,转头望向坐在我旁边的黑鹰。「请您发个信号吧。」
他点了头,然后站起身。黑鹰将手指放在我们的手上,接着用低沉锐利的语气说道:
「——开始!」
我握紧左手。就像是想将骨头捏断般,全力握紧他的手。然而胜负却在瞬间就见分晓,鹰眼连一秒钟的功夫都用不到,就轻而易举地甩开我的手。
「原来如此,说白人软弱,看来还真不假!」
鲁夫斯族的酋长以揶揄的口吻嘲笑道。
虽然这让我想辩解说是我的体质特别虚弱,但想到这么做只会使自己更加难堪,因此作罢。取而代之的,我朝站在一旁、表情似乎对我有些过意不去的鹰眼再次伸出左手。
「我们再比一次。」
「我是没问题啦,可是……」
「现在我要使点伎俩。这次不会像刚才那么容易,所以请你用全力。」
「嗯——好吧。」
虽然鹰眼点头表示同意,但他脸上还是带着「不管再比几次都一样吧?」的表情。
我们再次握住手。而黑鹰也跟之前一样,将手放在我们的手上。不同的是……这次我直视着鹰眼的眼睛。
「——开始!」
在黑鹰出声的同时,我低声带着思念说道:
「不准放手。」
鹰眼的手臂肌肉胀了起来,可是我们两人的手却始终握在一起。他并没有放松力量,证据就是汗珠正不停的从他头上冒出,血管也从他手臂的肌肉上浮现。鹰眼低声发出呻吟,他的脸部涨红,手臂微微颤抖。相较于此,我只是轻轻地握着左手而已,他却怎样都无法将我的手甩开。
「到此为止。」在一旁的黑鹰开口说道。
接着我说了声「放手」,让他的意识得到解放,使他得以将手放开。
「——我真不敢相信。」
这么说的鹰眼,双眼望着自己的手。他反覆开合着那较一般人更长的手指。
「我的手能照我的意志活动。」他用交杂惊愕与畏惧的眼神望着我。「可是,刚才我却动弹不得。」
「我看是你放水吧?」鲁夫斯族酋长用戏谑的语气说道。「会输给软弱的白人,看来肯巴族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嘛!」
「你说什么——?」
「那么,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我制止了发火的鹰眼,这么开口说道。
「换成别人也一样。要是怀疑他放水,那么你可以亲自来确认。」
「我才不要呢!」
鲁夫斯族酋长嗤之以鼻地说道。
「你也是白人,凭什么说你不是我们的敌人?要我把手伸给你,我才没那么傻呢!」
「阿撒兹勒是莱庇斯族的族人。」黑鹰以平静的语气说道。「怀疑他,就等于是怀疑我们莱庇斯族。」
「所以我就要相信你们吗?别说笑了!黑鹰,你还记得十年前那一仗,你对我们族人做了什麽吗?可别说你忘记了啊!」
「说话节制点!鲁夫斯的!」
克尔族酋长熊脚用粗野的声音插口说道。
「我们可不是爲了算旧帐才聚集到这儿来的。」
鲁夫斯酋长虽然一脸不悦,但还是闭上了嘴。见他不再多说,熊脚重新望向我。
「现在我们知道白人会使用奇妙伎俩了。可是,我们有方法可以抵抗那种伎俩吗?」
我点了点头。
「首先不能听他们的声音、不能看他们的眼睛、不能直接碰触他们。而最重要的是,要抱持绝对不容他们摆布的信念。只要遵守这些,相信出了十大天使之外,应该就能防住其他天使的精神攻击。」
「要是遇到你说的那个十大天使呢?」
「那就全力逃跑。」
「什麽!?你要我们夹着尾巴逃给敌人看吗?」
「不是的。如果要打仗,也是要打弓箭、枪、斧能打到的敌人。但碰到躲在暗处玩弄伎俩的卑鄙小人,就别跟他们打。」
「可是……」
「在天使之中,甚至有瞬间就能控制上百人意志的天使。没能交手就给对方杀死,能称得上名誉吗?」
那些杂种——能够对付他们的,只有我而已。不,如果他们联手,就算是我也无法对抗。
「先要会逃跑,那是最重要的。大地之人跑得比天使快。因此要先逃走,再等待再战的机会。」
说到这里,我轻轻拍合双手。然后我视线扫过周围的众人,表示接下来要说真正的重点。
「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会与你们交战的,应该回事自动人偶。」
「自动人偶?那是什麽?」
「那是与人类十分相像,但却不是人的东西。他们是遵从天使命令行动的人偶。他们的力量远比人类要强、背上长有翅膀、能够飞天。他们右手中藏有比弓箭更加强悍的射击武器,而且皮肤就像岩石一样坚硬。就算使用石刀,应该也无法伤害他们分毫。」
群众中有人发出呻吟。这是因为他们的武器,现在还是以石器为主流。
「可是,那些东西一有弱点,就是脑袋跟左臂。他们的脑袋里有控制装置,左臂内则是记忆装置。只要将那东西破坏,他们就不会动了。用人体来比喻的话,弱点就在颈部跟左肩关节,要打就得打那里。」
我又花费数天的时间,向大地之人示范各种武器的制作法。
我用送风器生火,从铁矿石中提炼出铁。接着锻铁来制作刀刃及箭头。另外还利用炭、硫磺、硝石来制作黑色火药;当然也没用忘记教导火药的有效使用法,以及使用时的注意事项。
接着在彻底教导完运用鹦鹉及狼烟的联络方式之后,他们就会一一返回各部族自己所拥有的土地。如果没有密切联络,可能会发生整个部落都被抓走的危险。考虑到圣域可以任意在空中移动,需要保护的大陆实在太过辽阔。
于是在教完各种对打仗有可能有帮助的知识之后,我试着对各部族的酋长做出提议。
「能否让所有不足聚集在卡内雷克莱碧斯附近呢?心缚术虽然强劲,但有效范围并不大。一旦出了什麽状况,用人海战术应该可以应付。就这个角度来说,往后大家继续在一起并肩作战是最好的。天使们的圣域整濒临危机。相信他们也不会支撑太久才对。」
一如预料,鲁夫斯族的酋长对我的这项提议仅是一笑置之。其他酋长有人是对此地与他们自己土地的漫长移动距离抱有疑虑,也有酋长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土地。于是在数量两百多族的部族之中,愿意移居到卡内雷克莱碧斯附近的部族仅有五十几族,透过部族彼此讨论方式来做决策的意见,则占了大半。
大地之人曾有彼此征战的过去。就算仅就我表面所见,也能看出他们之间有着不少心结。虽然钩爪说过「大地之人皆兄弟」的乐天话语,但看来所谓的大地之人,也并非没有嫌隙。
在彻底要求发生状况就要发鹦鹉、升狼烟来彼此联络之后,各部族的代表们便返回了各自的故乡。
7
隔天,安格斯与欧尼尔一同前去会见燃油公司的负责人,约翰·莱敏。在那钻井塔一带的土地,现在都是属于约翰·莱敏所有。要进入该处必须得到他的许可。虽然麻烦,但这也莫可奈何。
莱敏目前正居住在普拉托姆村长的家中。出现在安格斯面前的,是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人。那人拥有一张臃肿、欠缺光彩的苍白面孔。淡褐色的头发已经稀疏到寥寥无几。突出的小腹让剪裁精美的服装纽扣仿佛随时都会爆开。
「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是艾文格林的朋友?」
莱敏就像是在评估货物的价值般,上下打量着安格斯。尽管对方的态度让安格斯很不舒服,但在此多生事端也没用帮助。于是安格斯决定坦率做出回应。
「是的,我是他的朋友。」
「那家伙会愿意相信你吗?」
「嗯——应该会吧。」
「真不可靠啊。这人真的行吗?」
这个问题并不是对安格斯问的,欧尼尔尴尬地耸了耸肩。
「我认为至少会比我去要有效果。」
听欧尼尔这么一说,莱敏不满地咋舌。并小声嘀咕道「西部人全都一个样。」尽管安格斯很想告诉莱敏大家都能听到他的嘀咕,但还是忍了下来。
「总而言之,只要能够解决艾文格林,剩下的就只是乌合之众。要怎么对付都行。」
莱敏这么说完之后,便朝站在自己身后的高达男子挥了挥手。得到指示的男人随即将其中放有转轮枪的枪套递给莱敏。莱敏结果枪套,并将枪套拿到安格斯眼前。
「这是汉格公司制造的最新式转轮枪,子弹已经填满了,你拿去用。」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我只是要去和对方做个商量而已。用不到枪的。」
「商量什麽?」
莱敏用瞧不起人的态度嘲笑道。
「你只要用这玩意儿杀死艾文格林就行啦。」
有一段时间,安格斯无法理解对方刚才说了什麽。看着自己眼前的转轮枪,明白对方的意图之后,安格斯重新将视线移回到莱敏身上。
「我拒绝。」安格斯压抑内心的愤怒,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冷静。「刚才的话,我就当做没有听到,毕竟那可是触犯了教唆杀人罪的。」
「那家伙联盟保安官的头衔,在东部联盟议长麦可·罗克威尔的指示下已经失效了。就算杀死带头主导不法占据的罪犯,也不会被问罪。」
安格斯转头望向欧尼尔,以眼神向他确认对方话语的真伪。然而欧尼尔脸上始终带着苦涩,最后点了头。
「这下你明白了吧?」
莱敏以炫耀胜利般的态度说道。
「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做。我会为你准备一份特别奖金。五万基尼如何?」
「——那太便宜了。」
「唔……毕竟那家伙也是前联盟保安官。那么,十万如何?」
安格斯像是批评对方完全不懂状况般的摇了摇头。「如果在除掉他之后,剩下的人自暴自弃防火焚烧钻井塔怎么办?对公司来说,燃油甜大火应该是最想避免的状况吧?」
「我可不认为那些西部土包子有那么聪明。」
「你没听过狗急跳墙吗?」安格斯露出奸笑。「我是我能够在不留下人设损害的状况下使他们离开,你能跟我保证不追究他们的罪责吗?」
「这不成问题,但是……你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嗯,当然。」
安格斯带着笑容说完,便站起身。
「那么,请你保证在我回来之前,不会对他们出手。随便刺激他们演变成枪战,相信你也不想看到那种结果吧?」
「唔……好吧。」
莱敏有些不甘愿地点头同意。看对方做出表示,安格斯转头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欧尼尔保安官。
「刚才那份承诺,能请你当保证人吗?」
「当然,我可以保证。」
欧尼尔点头之后,用手在安格斯的背上轻推了一下。
看你的了。他仿佛这么说道。
安格斯先回到了帐棚内。接着做了一番准备之后,便与瓦尔特他们一起离开营地。强尼与他的马车此事还没回来,因此瓦尔特与赛拉共乘在瓦尔特的马上,亚克则徒步跟随着他们。
在分开的时候,安格斯对脸上仍挂着忧虑的三人说道:
「那么,我们晚点再见啦。」
「你也记得小心点喔。」
安格斯面带笑容地挥了挥手,便转过身去,捧着『书』,朝钻井塔的方向迈步走去。
钻井塔座落在丘陵下方的平缓坡面上,那用木头搭建而成的高塔,四周围绕着用废材搭建而成的小屋。那些小屋仅仅是在地面打桩之后,再拉起兽皮形成的简陋居所。一旦有风吹过,兽皮就会随风晃动,根本无法遮掩内部。那样别说是避寒,就连遮风都办不到。
安格斯一手捧着敞开的『书』,另一手则拿着一块敞开的白布。
「那种东西管用吗?」
面对书姬的疑问,安格斯回答道:
「白旗代表的是没有战意。这在东部跟西部都是共通的。」
「要是对方照样开枪,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那样,也不会立刻被打中的。」
安格斯看着钻井塔的方向说道。
「他们只是想保护这块土地,并不想要制造纷争。我是这么相信的。」
「相信他人吗?这的确是你的长处。」书姬轻声笑道。「那么,就让我好好见识你的本事吧。」
尽管书姬的话语像是对安格斯的揶揄,但语气中却又带着几分骄傲。
「但是,这里有术文。术文只要存在于该处,就会对人心产生影响。可别太大意喔。」
「——是!」
大地上散布着无数裂痕。龟裂的地表仿佛就像是蛇身上的鳞片。枯萎的苇茎随着强劲的北风摇晃着。那正是这里过去有水存在的证据。安格斯每走一步,脚下的粗沙都会随着脚步作响。
突然间,那记忆外的知识突然从安格斯脑中闪过。
这些沙……该不会是……
砰——……!
枪声响彻蓝天。在安格斯前方有几部距离的土地应声爆裂,土烟在空中飘散。安格斯见状停下脚步,高举白旗在头上挥舞。
「请别开枪!我没带武器!」
对方没有回应。安格斯高举着白旗,继续呼喊道:
「我校安格斯·肯尼斯,请问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在那里吗?」
经过数秒钟的沉默后,一个低沉、清楚的声音应道:
「安格斯·肯尼斯?」
在这声音传来的同时,一个高大、壮硕的男性身影从小屋之后出现。虽然那人脸部下半都被黑色的胡须覆盖,身上也穿着肮脏的衬衫,但不会错,那人正是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
「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见到你。」
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来自安格斯身后。艾文格林立刻躲进小屋暗处,而安格斯也在同时转头察看。
安格斯看见一名男子,正趴在距离约十多莱姆的地面上。虽然他身上披着与地面同色的布块作为伪装,但在他手里竟还拿着一挺长枪。他应该是利用安格斯作为吸引对方注意力的诱饵,才能接近到这里的吧。
「我们说过,在我回去之前都不能出手了吧!」
在安格斯呐喊的同时,书姬也唱起了咒歌。
呼吸的文字啊
从该处来到此处
从此处前往彼方
来此发出恸哭之声
瞬间刮起的强风,将沙色布块连同狙击手一起刮了起来。那人是先前站在莱姆身后的壮汉。枪击立刻集中射向那名暴露身影的男子。只见那男人转过身去,连忙逃离钻井塔。
而安格斯也趁隙扔掉手中的白布,全力朝钻井塔冲去。就在安格斯冲进小屋的后方的瞬间,看见了迎接他的成列转轮枪枪口。
「我是来谈事情的,不会抵抗。」
安格斯右手拿着敞开的『书』,高举起双手。爲了让对方能一眼明白自己每代武器,安格斯也脱掉了大衣。
然而包围他的一群男人,脸上的戒心却没有丝毫松懈。在他们憔悴、肮脏的面孔中,就只剩双眼还闪动着异样的神彩。长达三个月的抗争生活,似乎让他们没能得到像样的饮食,这些人正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就在安格斯这么想的时候——
「真是的,这群人怎么全都一张臭脸……」
书姬这么说完,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就是这样才会让术文侵入啊,一群蠢材。」
书姬的态度让安格斯内心不禁打颤。可是不但没有人发怒,甚至没人将视线转到他手中的『书』上。这代表他们听不见书姬的声音。术文肯定就在这附近。但是,他们还没有接触到术文。
「各位,把枪放下。」
众人听见了艾文格林的声音。只见包围安格斯的男子们让出一条路,接着艾文格林从那之间现身。
「虽然安格斯·肯尼斯的外表像是天使,但是内心是如假包换的西部男儿,这点我可以保证。」
在近处一看,安格斯才发现艾文格林也显得相当憔悴。在哪厚实胸肌上的隆隆肌肉,感觉似乎也小了一圈。
「能看见你平安,比什麽都重要。」
可是他的笑容却没有变。艾文格林热情地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
「可是,你为何会到这里来?正如你所见,现在这里有些拥挤。虽然难以启齿,但我实在很难好好招待你。」
「这我明白。」
安格斯不理会身边那些仍没意思将枪口放下的男人,仰头望着艾文格林说道。
「保安官您以前曾这么说过,如果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随时都能来找你。就算要到天涯海角,你都会赶到我身边。」
「嗯,没错。」
「当我听到你对我那么说的时候,我非常高兴。所以我也在心中决定,日后如果保安官您陷入穷地的时候,无论您在天涯海角,我也会赶到您身边。」
「闭嘴!」一名双眼闪着凶光的男子说道。「你来又能做什麽!」
「你说的对。」
安格斯面对那名男子,点头说道。
「身为外人的我,也许什麽忙都帮不上。就算跑来,或许也是白费力气。在前往这里的路上,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
安格斯说到这里止住话,然后再次仰望着艾文格林。「可是,现在我很庆幸自己来了。因为这里只有我才能解决的问题。」
这话让艾文格林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难道——是术文吗!」
安格斯点了头。「自然与人心有密切的关系。一旦人心荒废,自然也会随之荒废。保安官您曾说过『普拉托姆是块绿意盎然的美丽土地』吧?但是现在这块大地却已经干涸,变成一片荒野了。」
「你是说因为我们人心荒废的关系,导致了这片大地荒废吗?」
「没错,让人心荒废的术文,就潜藏在这附近。术文就算不在肉眼所及之处,光是存在于附近,就会对人的意识造成影响。那影响会逐步加深,就像是用棉花缠紧脖子般,缓缓侵蚀人心。」
安格斯明白这段话让周围的男人们感到胆颤。没有任何人出言反驳。西部人相信许多迷信。相信术文诅咒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数。
「看来我们得好好谈谈才行了。」
这么说完,艾文格林转过身去。
「跟我来。虽然是间连遮风都办不到的简陋小屋,但总比站在这里说话要好多了。」
艾文格林领着安格斯前往紧邻钻井塔旁的一间小屋。小屋地板上铺有山羊的毛皮,在房间四面则堆着成束的枯草。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冷风就这么从兽皮的缝隙间毫不留情地吹入。尽管屋内的寒意与屋外没有两样,但或许是担心失火,室内看不到生火用的器具。
「坐吧。」
这么说完,艾文格林便盘腿在毛皮上坐下。而安格斯也在艾文格林对面坐了下来。在他身后,大群男人站满了小屋的入口,众人纷纷探头望着屋内。
「你刚才说有术文在这里吧?」
艾文格林先开口说道。
「那么,那个术文究竟在哪儿?」
「其实我还没有找到。虽然我想应该是藏在某处,但是……现在的情报还太少,所以我并不清楚在哪里。」
这么回答之后,接着轮到安格斯问道:
「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都很乐意回答。」
艾文格林的语气虽然和缓,但安格斯却能感受到投射在身后的视线带有杀气。他让自己做好随时都能逃命的准备,接着开口问道。
「这附近土地的干燥化正在扩大,此刻已经无法期待重拾以前的生活了。那么,为何你们还要反对开采燃油呢?」
安格斯明白到身后的群众情绪因此沸腾。就算这样,他仍未回头,只是笔直地注视着艾文格林。「为活下去而接纳新的产业,是那么无法忍受的事吗?」
「你这外人懂什麽!」
不出所料,身后传来了怒吼。
「这里是我们祖先代代相传的土地,我们怎么能让突然跑来的东部人为所欲为!」
「这片土地就是我们的命,我们无法离开这里生活。从我们手中夺走土地,就等于要我们死!」
「该滚蛋的不是我们!是东部人!」
「没错!要让东部人见识我们西部男儿的骨气!」
男子们纷纷激动高喊,并高举起手中的转轮枪。他们仿佛随时都会趁势冲往村内,与在那里的人决一死战。
「冷静!」
艾文格林大声呵叱。那群激动的男子,顿时鸦雀无声。在充满紧张感的紧迫气氛下,艾文格林缓缓站起身子。
「各位忘记誓言了吗?我们深信洪水会再次带来丰饶土壤,等待奇迹到来。我们不是曾这么发过誓吗?」
男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带着欲言又止的眼神,最后其中一人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说道:
「奈森……你说的没错。可是,你应该也明白我们已经撑不下去了吧?与其这样在这里饿死,我们何不干脆在最后,狠狠让对方知道我们的厉害呢?」
「那也是一个方法,或许也是保全顔面的最好方法吧。」
「那么……」
「但是,如果开战,我们都会被杀。之后就只会剩下负债累累的女人、小孩,还有老人。相信并等待奇迹到来。」
听到艾文格林这番话,激动的群众无力地垂下肩膀。有人耐不住寒意地所起身子。许多人的双眼都笼罩着怀疑与绝望的色彩。这些人已经到极限了。安格斯这么想道。而理智的枷锁一旦被扯断,就算是艾文格林应该也无法阻止他们。
「好了,大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监视可别松懈。」
艾文格林用右手指着屋外说道。男子们听从了他的指示,缓缓迈步离开。等到最后一人离开后,安格斯对艾文格林问道。
「对他们这样的反应。保安官您怎么看?」
「在那之前,可以别再称我为保安官吗?」
艾文格林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容。
「我的心情跟他们一样,燃油采掘是在破坏普拉托姆。爲了保护这片平原,就算必须把燃油公司的那些人全部杀光我也愿意。这个想法在我心里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
「嗯,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术文的诅咒吧。看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受到术文的影响了。」
艾文格林再一次坐在地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住在普拉托姆村这里的人不会造墓,死者会被火葬,然后将骨灰洒向大地。而我妻子的灵魂就沉睡在这里。这块我所爱之人的沉睡之地,我如论如何都想要保住。如果有不懂礼数的家伙闯进这里,纵使得动用武力也得让他们消失。就算那样会被人指责动用暴力而轻蔑,我也不打算改变那样的想法。因为这是我发自心底的意志。」
安格斯一下子无话可说。
艾文格林有如此自觉,却仍可压抑自己对那群人说出「等待奇迹」的话语。这让安格斯不禁在心中佩服,这人竟有如此坚毅的自制力,竟能如此冷静。这个人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人,他是绝对不能在这里失去的人。
「老实说,我有一个计策。」
安格斯转头往身后察看,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他便接着说道:
「我在来到这里的路上,看见在山腰那里形成了一座新的湖。我认为如果让那座湖崩塌,应该就能为这块土地带来洪水。」
「——真的吗?」
艾文格林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安格斯。「那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现在还不知道能否这么顺利,我的伙伴们已经到那座湖进行调查了。」
「如果这个办法能实现,那正是我们所盼望的奇迹了。」艾文格林前倾身子,双手握住了安格斯的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有什麽我能做到的,请尽管说吧。」
「可是,现在还有其他问题。」
艾文格林认真的视线让安格斯感到有些难以消受,不自觉地让身子后缩。
「就算真的能够引发洪水,但如果无法回收术文,肯定还会再爆发其他灾祸。考虑到要预防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也必须先回收在这里的术文才行。可是,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术文在哪里。」
「唔……你说的对。」
艾文格林带着苦涩的表情坐了回去。
「那么,你现在有什麽线索吗?」
「并不是没有。」这么说完,安格斯便将『书』在艾文格林面前摊开。
「你能看见书姬吗?」
「好久不见了,肌肉男。」书姬仰头望着艾文格林,露出得意的笑容。「真是的,才一阵子没见,你的样子看来比以前难看多了呢。」
「——有听到书姬说什么吗?」
面对安格斯的疑问,艾文格林摇了摇头。
「很遗憾,看来我还是听不见书姬的声音,也无缘拜见她的尊颜。」
「要听见书姬、看见她的身影,必须要接触过术文。这代表包含你在内,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还没有直接接触到术文。」
「可是,术文不是就在这里吗?」
「嗯,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可是,术文不一定是在眼睛能看见的地方。也有术文是在被雨水打湿,接触到水等一定条件下才会出现的。」
唔唔……艾文格林发出低吟,交抱着手臂。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艾文格林缓缓开口说道:
「你之前说就算看不见术文,但在附近的人还是会受到影响,对吧?」
「是的,没错。」
「既然这样,那就奇怪了。」艾文格林抓了抓脸上坚硬的胡须说道。「在这次事件发生之前,普拉托姆一直是个和平的村子。虽然贫穷,但大家还是会互相帮助,过着和平的生活,怎样都不像是有受到术文诅咒的样子啊。」
「说不定是血腥——」话才出口,安格斯便立刻改口说道:「说不定是有人企图引发纷争,而把术文带到这里的。那座塔像木架之类的地方,有曾经看过什麽奇怪的纹样吗?」
「那座钻井塔是将普拉托姆的废屋拆掉后产生的废材建成的,我想术文应该不会在那里。」
「那么,有可能在试挖出的燃油里吗?」
「那座钻井塔还没有完成,现在根本还无法采出任何燃油。」
「那么,还能想到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吗?应该会有什麽最近才被带到这里的东西才对。」
艾文格林沉思了一下子,接着便摇了摇头。
「我们就是爲了让人什麽都带不进来,才据守在这里的。如果有外人带东西进来,肯定会立刻被我们赶走的。」
这次轮到安格斯发出低吟了。如果不是从外头送来的术文引发灾祸,那就代表术文是从以前就在这里了。可是在之前却都没有产生任何影响,这种事可能吗?
「我这个对术文的了解仅止于传说的人,这样向你提出意见虽然有点失礼,但是——」
事先说了这段话之后,艾文格林接着说道:
「这会不会跟水源干涸有关呢?」
「就算术文沉在水里,应该也不能阻止术文所拥有的影响力才对。」
「话虽那么说,但是在普拉托姆曾有这样一个相传许久的故事。」
艾文格林挺出身子,用丰厚的声音开始说道:
「从前普拉托姆曾是一片草木不生的荒野,居住在这里的人饱受飢饿所苦、纷争不绝。于是看见此景的山神引发大洪水,将人的怒气全部冲散。重拾理性的人决定停止纷争,并感谢山神。而得到感谢的山神便告诉人类,往后每年都会为这片平原带来丰沛的大水,所以希望人们能永远停止纷争。」
听了这个传说,安格斯吞了口唾液。
「也就是说……是洪水挡住了术文的诅咒?」
这件事是土地干涸所引起的,安格斯想起欧尼尔曾这么说过。
「这样的话,那就无论如何都得把能滋润大地的洪水送来这里了。」
安格斯捧着『书』站了起来,而艾文格林也随后站起身子。
「我保证会尽力去做最好的选择,但是现在我还不能保证一切能否顺利进行。弄不好甚至有可能让你们的努力全部白费也说不定。」
仰头望着艾文格林的安格斯继续说道:
「就算这样,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当然愿意!」
「那么,我做好准备之后就会升狼烟作为信号。如果白天看见山头上升起烟,请你带着大家尽快离开这里避难。」
「交给我吧。」
艾文格林说完,将右手房子安格斯肩上。安格斯的肩膀能感受到那份厚实的重量。
「我发自心底感谢你来到这里。无论能否成功引发洪水,这份感谢也不会改变。在这起事件结束后,如果我还能活着,我将用所有余生来报答这份恩情。」
「我很感谢你这份心意,但我必须拒绝,因为保安官往后还得继续守护这个世界的法律呢。」
「可是,我已经不是联盟保安官……」
「这跟头衔没关系。大家会尊敬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联盟保安官。而是因为你拥有正确的信念,所有大家才会推崇你的。」
这么说完,安格斯恶作剧般地笑了。
「当然,我也是你的崇拜者之一,所以请你以后也继续当我的英雄吧。」
艾文格林吃惊地眨了眨眼。
「被人当面这么样说——还真不好意思。」
「是啊,我也很不好意思。」
「……真是败给你了。」
艾文格林稍稍放松了先前一直紧绷的脸颊。
「这些我似乎明白爲什麽收集术文、拯救世界的重大责任会落到你身上了。」
等到入夜,安格斯便动身离开钻井塔,莱敏答应过在他进行交涉的期间不会动手。因此只要莱敏没有看见安格斯离开,那么就能藉此拖延更多时间。话虽这么说,以莱敏的作风,安格斯并不认为他会遵守承诺,因此安格斯也必须尽快行动。
安格斯仅依赖月光沿着山道上山。走到半路,书姬对安格斯说道:
「如果只是要让钻井塔附近淹水,那让我来降雨不就行了吗?」
「是没错……」安格斯压低声说道。「但是土地太过干燥了,一时的雨水很快就会枯竭。那样就算能够回收术文,也无法抱住普拉托姆。」
「也就是说,让湖崩塌的真正目的,是要为平原带来洪水吗?」
「对不起。」
安格斯小声这么说完之后,接着用同样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感觉最近似乎都在绕远路呢。在不清楚血腥快枪有什麽企图的现在,原本应该是要以回收术文为最优先才对的……」
「没什么好道歉的。」书姬说道。「守护众人希望的行为,也等同于守护这个世界,那正是比回收术文更加重要的事。你不需要认为那么做是绕远路。」
书姬的反应让安格斯感到意外。安格斯原本以为书姬会生气地说出「我们可没空多管闲事』之类的话。安格斯不禁放慢脚步,低头望着书姬。
「——你在惊讶什麽?」
书姬仰望着安格斯,笑着说道。那是带着些许哀愁的微笑。「说起来,这原本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你曾说阻止人心荒废,也是这趟旅程的目的之一吧?」
「话是没错,但是……回收术文,重拾书姬的记忆跟身体,也是很重要的目的啊。」
「——记忆吗。」
呼……书姬吐了一口气,那是介于苦笑与叹息之间的吐息。
「我原本是以为只要取回失去的记忆,就能够消去我心中的不安。然而记忆越是恢复,我内心的不安就越是强烈。我还是不知道爲什麽我会做出那种事。最重要的一件事,现在仍埋在黑暗之中。」
满天星斗布满了夜空。卡莉塔丝在东方的天空闪耀光芒,欧迪姆则悬挂在西方的天上。安格斯沉默地走在月光下,在心中寻找适当的话语,但怎样都想不出合适的语句。
「你应该也曾经想过吧?」
书姬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术文的意志,说不定就是我的意志。你不曾那么想吗?」
这话让安格斯一瞬间停下脚步。
但安格斯什麽都没有说,便再次迈开步伐。
如果安格斯说自己不曾想过,那是骗人的。书姬失去记忆会藉由回收术文而逐渐恢复,这难道不正是代表术文其实是书姬身体的一部分吗?不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接触到活术文的人才能看见她吗?就像是吟诵「启动」的咒文,藉此开启脑中用来阅读书籍的回路一样;因为接触到了她的意识,与其产生共鸣,所以才会在脑内形成能够察觉她的回路,难道不是这样吗?
书姬自言自语地说道。
「爲什麽我会想要毁灭世界?我明知做出这种事,一定会后悔的。」
「书姬——」
安格斯语气平静地唤道。
「那种事,其实早就不重要了,不是吗?」
书姬惊讶地睁大眼睛,抬头望着安格斯。
「——你刚刚说……不重要?」
「无论怎么后悔,过去都无法改变。既然这样,那就继续前进吧。现在就先去做我们能做的事吧!」
安格斯翻过横挡在路上的倒塌树干,接着继续说道:
「如果术文真的是书姬的意志,那么在我右眼的『希望』也同样是书姬的意志。就算书姬心中有强烈到想要世界毁灭的绝望,你还是没有失去希望。」
说到这里,安格斯为自己所说的话点了个头。
「也正因为这样,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书姬没有应声。
安格斯也继续走着。
过了一会儿,安格斯听到像是叹气的声音。
「话说得那么好听……真是的,你什麽时候变得那么会乱说话啦?」
「再过两个月我也十九岁了,你也差不多别再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吧?」
「不管你十九岁还是上百岁,你是我从仆的这件事是永远不变的。」
书姬露出高傲的态度挺起胸膛。
「你要不停地走下去。你不是答应我,在我的身体复原之前,要当我的脚吗?」
「是是是。」安格斯边说边伸手指向前方。「那里能看到灯火。看来已经追上他们了。」
在针叶树森林之中,有火光在其中摇晃。安格斯朝火光的方向加快脚步。
树丛中停着一辆马车,有两匹马在马车旁休息。还可看到瓦尔特的马紧邻在旁。顾火的人是强尼。他把转轮枪摆在腿上,身子前前后后地打着瞌睡。
「爲什麽强尼会在这里?」
「唔哇!」
被惊醒的强尼连忙伸手想从枪套中抽出转轮枪——但发现枪套里空无一物,反而使他更加慌张。
「没有、没有!枪不见了!」
「枪不就在你腿上吗?」
「咦?啊、真的耶。」
强尼抓起转轮枪,把枪在手上拿好。
「不、不准动!把手举起来!」
安格斯叹了口气,接着便走到火堆旁坐下。
「你在说什么梦话啊?」
「什麽嘛……原来是安格斯啊。」
强尼放心地松了口气,接着便将转轮枪收回枪套。「真是的!别吓人啊!」
「你这人守夜还真不可靠。」
安格斯将『书』放在腿上,双手则伸向火堆取暖。安格斯全身都冻僵了,在有太阳的时候还能忍受,但在太阳下山之后,没有大衣走在路上,实在太过寒冷了。
「其他人呢?」被安格斯这么一问,强尼下巴朝马车货台的方向比了一下。
「白天他们似乎做了什麽大工程,两人都累坏了,所以我让他们先去睡啦。」
「亚克呢?」
「那小子——」强尼才刚开口,森林里便传来脚步声。能够不带灯火在夜晚森林中行走的人并不多见。不出所料,从森林中现身的人正是亚克。亚克的右臂捧着满满的薪材。
「辛苦你啦。」
听到安格斯的声音,亚克惊讶地停下脚步。
「主人……?」
亚克手里的薪材散落一地。一股不吉的预感让安格斯站了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亚克踢散地上的落叶一路朝安格斯跑去,用那仅有的一条手臂紧紧抱住安格斯。
「主人!见您平安真是太好了!」
「就算这样,也不用没事就抱上来吧!」
「我好担心啊!您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对您动粗?」
「没有、没有!不用担心!所以,求你快放手啦!」
「安格斯说的对!你还快跟他分开!这个破烂人偶!」
众人听见了激动的叱责。转头一看,赛拉正站在马车的货台上。她竖起了形状姣好的眉毛,怒声喊道: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趁机抱安格斯,不但让人羡慕,而且还让人火大!」
「唔唔……在吵什麽啊?」
瓦尔特也从货台上坐起了身子。他一手按着眉间,满脸倦容地晃了晃脑袋。
「我累死了……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安格斯将食指竖在嘴边。在将亚克拉开之后,安格斯小声说道:
「我也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说得也是。」亚克同样小声地说道。「我立刻去做晚餐。吃过晚餐之后,今天就先休息吧。」
「那么,就这么说定啦。」强尼手往腿上一拍,站了起来。「剩下就交给亚克啦。我先去睡了。」
只见强尼用毛毯裹着身子,就这么在马车旁躺了下去。瓦尔特似乎又躺了回去,从火堆旁已经看不见了。而亚克则将装了水的锅子放在火上,开始准备晚餐。赛拉则从货台上下来,坐在安格斯身边。
「你先去睡吧。」安格斯说道。「我等等也是吃完东西就要睡了。」
赛拉显得有些尴尬地扭捏着身子。在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赛拉伸手轻轻抓住安格斯的衣袖。
「——怎么了吗?」被安格斯这么一问,赛拉低着头,用蚊子叫声般的微弱声音说道。
「……欢迎你回来。」
「嗯?」
「就这样,晚安。」
赛拉说完便松开手,回到货台上,抓起毛毯,将整个脑袋都盖在毛毯底下。对赛拉一连串行动感到不解的安格斯,莫名其妙地歪着头。
「那是怎样?」
而在安格斯腿上的书姬只是一手按着额头,重重地叹气。
「你真是……木头人。」
隔天早上,他们在日出的同时动身。再用过简单的早餐之后,众人便朝那座湖出发。安格斯也在路上向大家叙述了昨天发生的事。
「那么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术文在哪里啰?」
「嗯。」安格斯皱着眉头。「可是隐藏起来的术文与滋润大地的洪水,之间应该有什麽关联。」
「洪水冲散怒气——是吗。」
瓦尔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此时他正骑着马,在安格斯与赛拉所搭乘的货台旁并行着。
「昨天在经过调查之后才知道,那座湖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有受水流侵蚀的痕迹。每年一到降雨期,山区就会降下大量的雨水。应该是雨水汇集成河川,从那附近流往山下吧。」
瓦尔特接着伸手指向道路左侧的森林。那原本应该终年都带着绿叶的针叶树,此时已经变成褐色。
「这一带的森林,在几年前应该也是一直遍布到山脚下。但是现在就只剩眼前所看到的。随着土地干燥化加剧、树木枯死的关系,土壤也开始松弛。关键应该是最近频繁的地震吧。原本就已经脆弱不堪的土地,最后终于崩塌了。」
接着瓦尔特把握着拳头的左手,朝抓着缰绳的右手挥下。「就这样,崩塌的土沙堵住了那个侵蚀孔,把水都拦在这里了。」
「那么说,只要能将那些土沙清除,水就能沿着那受侵蚀的部分流出去了吗?」
「话是那么说没错,但是……」瓦尔特略带嘲弄地扬起嘴角。「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喔。」
「有什麽问题吗?」
「与其听我解释,不如你亲眼去看更快。」说到这里,瓦尔特用下巴一比。「已经能看见了。就是那座湖。」
在让马车停在湖畔之后,安格斯等人便徒步进入森林。在瓦尔特的带领下,众人沿着湖畔前进。
「这个地方位于两座山峰之间,原本就是容易集水的地形。」
没过多久,众人走出森林,眼前豁然开朗。
「唔、哇……」
映入眼帘的,是大量将树林压垮的土沙,左边的山壁还留着骇人的走山痕迹。
「走山的宽度约两百五十多莱姆,长度约三百多莱姆。就走山来说,虽然是属于较大的规模,但表面毕竟与坚固的人工堰不同,就算在更早之前崩塌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瓦尔特伸手指向一块从土沙里露出部分的巨大岩块。
「这座湖的容水量约三百万平方多莱姆,就是那块巨岩撑住了水压。所以只要能将那块岩石清除,水就会靠自重将土沙压垮——理论上是这样。」
说到这里,瓦尔特像是在寻求附和般转头望向亚克。「可是光靠我们,要出去那块巨岩是不可能的。没错吧?」
「没错。」
亚克点了头,然后接着说明道:
「那块岩石是凝灰岩。高度约三十多莱姆。推测重量为五千多仑。露出地面的仅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埋在土沙内。」
「亚克真是好用。他只有敲一敲,就能算出重量跟材质了。」
这么说完,瓦尔特轻声对安格斯附耳说道:「有亚克在的话,测量可以省下不少功夫。安格斯,你可以把他的所有权让给我吗?」
「说什麽所有权……他可不是我的所有物喔。」
「但他是自动人偶,而你是他的『主人』吧?」
「但是在自动人偶这个身分之前,他也是我旅行的伙伴。」
听安格斯这一说,瓦尔特只好无奈地耸肩。而亚克似乎并不在意两人那样的对话,继续进行说明。
「由于这里地势崎岖,因此无法使用马匹。就算动用三十名成年男性,要挖起那块岩石,也得花费三个月以上的时间。」
「干脆打碎就不就好了?」
听强尼这么说,安格斯咬摇了摇头。
「岩石有九成埋在土里。就算请书姬用雷去劈,冲击也会被旁边的土地吸收掉的。」
「那么,制造地震怎样?」书姬这么问道。「如果能稍微摇晃一下,水压说不定就能把土沙冲开喔。」
书姬这话让安格斯睁大眼睛,望着手中的『书』。
「你可以制造地震吗?」
「嗯。」书姬露出了略带寂寞的微笑。「只是威力过大的咒歌会连自己人也牵连进去,所以我不太想唱就是了。」
「不好意思,我恐怕不能赞同那种做法。」
瓦尔特表情严肃地指着那留有走地痕迹的山坡。「你们看那片山壁。如果碰到稍微强一点的地震,肯定会再次崩塌。要是真的塌了,那就没救了。」
这让安格斯抱着胳臂陷入沉思。
「土沙并没有被压实,如果水满上去从上面流过,应该没什么能力抵抗。既然这样,降下大雨让湖水的水位上升,制造越流侵蚀怎样?」
「如果没有那块大石头的话。」瓦尔特稍微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景象说道。「而且要冲走这些土沙,温和的水流是不行的。如果不能一口气把土沙轰开,水也流不到普拉托姆。」
「一口气轰开吗?」强尼嘻笑道。「呵呵呵……我想到好点子了。」
只见强尼脸上挂满笑意,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们还不快感谢强尼大人?我偶尔还是很管用的啦!」
又没有人说你没用……安格斯把这句话憋在心里,不解地问道:
「你究竟想到什麽点子了?」
「是啊,还不快说!」书姬交叠手臂厉声说道。「如果你说出来的只是蠢话,那我就直接把你轰到普拉托姆。」
「等等等等……」
听书姬这么一说,强尼翻找自己的大衣口袋。
「是我前阵子在普拉托姆有跟莱敏公司的挖掘工人们赌牌啦。然后赢牌女神似乎跟着我,不管怎么赌,都是我独赢。偶尔也会这样嘛,后来大家说不可以只让我赢,就过就玩了个通宵,但是——」
「废话少说!」
被书姬一喝,强尼连忙挥手说道:
「等等!等等!我就要拿出来了!」
强尼从大衣内袋取出的东西,是一根圆柱状的短棒。
「就用这玩意儿怎样?」
强尼把那东西伸到安格斯眼前。那是用褐色油纸包住的棒状圆管。圆管两端塞着木塞,有一节绳子垂在一头。
「……这不是炸药管?」
「就说我是从那些供人那边赢来的嘛。这是他们用来抵赌债的。听他们说,这是在采掘燃石时,用来炸开坚硬岩石盘用的。」
安格斯交互看了看强尼那得意的表情与炸药管。接着缓缓转头向亚克问道:
「你刚才说那块巨岩,是凝灰岩对吧?」
「是,没错。」
「那石头似乎比外表看起来要轻,难道说……那是砾质凝灰岩吗?」
「是的。平均比重为一点七。」
「这样啊——」
见安格斯陷入沉思,瓦尔特开口问道:
「安格斯,你可以用我们听得懂的话解释一下吗?」
「喔,抱歉。」
安格斯像是做错事般皱起眉头。
「那颗石头比外表看起来要脆弱。虽然炸药管的破坏力一般都是呈球形扩散,但如果将冲击波的力量朝同方向集中,就能发挥数倍的效果。」
「……这代表?」
「这代表——」安格斯手指向强尼手中的炸药管。「如果能善加运用那个,说不定就能把那块巨石炸碎了。」
8
从后悔成为『大地之钥』到现在,已经快过了两个礼拜。在这段期间,别说跟她说话,我就连见她的机会都没有。
我只能够听到她的歌声。而我也告诉自己,这样就够了。
季节来到了播种之月,天空一片蔚蓝,大地也开始冒出新芽。空气中吹着清爽的风,天上飘着洁白的云朵。这一切都是爲了聆听她歌声的这一瞬间而存在;我甚至认为整个世界,都是为此而被创造的。
他们常说一切都是归于伟大的意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在世上的作用就是保护后悔。我就是为此而生,为此落到这个地方。
偶然皆为必然。既然这样,就算最后我只剩下灵魂,也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吧。
各部族的代表者此刻正陆续离开卡内雷克莱碧斯,回到各自的村落。只有负责保护歌姬的部族留下。保护歌姬的部族是以每三年轮替的方式,由四个部族轮流担任。那四个部族分别是拥有卓越歌艺的布伦族、勇猛果敢的克尔族、拥有许多使枪高手的卡普特族,还有救了我的欧鲁库斯族。
莱庇斯族的酋长黑鹰,决定将村子移居到卡内雷克莱碧斯附近。但是这么做,也必须先回原本的村子才行。
「你其实可以留下来。「黑鹰虽然对我这么说,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萨基尔痛恨我。要是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杀到这里来。
我们收好最后的梯皮,整装待发。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背后垂着长辫的欧鲁库斯族女战士来到我们面前。她面无表情地摊开双手行礼之后,便开口说道:
「『大地之钥』想见阿撤兹勒。」
听到这句话,让我虽以克制剧烈的心跳。后悔想见我。我能够见到后悔了。
「快去、快去吧!」
钩爪嬉笑地从后面推着我。「不过你可别因为憋太久,就不知道节制哦。」
「人家又不是你,阿撤兹勒不可能那样的。」
只见游隼从行李中取出烟管,然后用打火石点上火。「不过……你慢慢来就好。在你回来之前,我们会在这里等你的。」
游隼这么说完,便盘腿坐在地上抽起烟。其他莱庇斯族人也跟着游隼彼此交换烟草抽了起来。我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只带着银杖跟随那名欧鲁库斯族女战士而去。
『大地之钥』的住处位在森林内。那是一座用石造墙壁搭配石板组成的三角锥状屋顶所建成的屋子,周围则散布着保护歌姬的人所用的住处。
来到『大地之钥』住处的门前,那名欧鲁库斯女战士停下脚步。
「武器交给我。」她这么说完,便朝我伸出右手。
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银杖,然后正视着她的双眼说道:
「这不是武器。」
但是,女战士没有答话,她只是伸着右手,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我。虽说大地之人个性宽容,但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接纳我,不过她想保护歌姬的忠诚却是毋庸置疑的。
「这根手杖上带有刻印,接触那个东西,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
我这么说完,便将手杖立在门旁。
「我把杖子摆在这里,这样可以吗?「
女战士沉默地点头,接着用下巴朝门比了一下,应该是示意我要先进去吧。
我手在门上轻轻一推,门便应声开启。屋内与霍根一样,是半地下的设计。里头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宽敞,墙壁上涂有白泥。由于有开窗子,因此内部相当明亮。房间中央铺着山羊皮,上头还摆着有用白木制成的桌椅。
一看见我,后悔立刻从小椅子上站了起来。相隔两周不见,她看起来似乎显得有些憔悴,脸色看来也不太好。这段时间她应该很疲惫吧。
「我带莱庇斯族的阿撤兹勒来了。「
那名欧鲁斯族的战士单膝跪在地上说道。她接着抬头瞪着我,并用短枪的枪柄头用力往地上一敲。我会过意,随即模仿她的动作跪在地上,手放在胸前并垂下头。
「您召唤我吗?『大地之钥』。」
我抬头观察后悔的反应,她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低头望着我。这般反应就和我一样。我们有许多话想要说,但在此刻,那些话都是不能说出口的话。
「不好意思——」后悔对女战士说道。「可以让我和阿撤兹勒独处吗?」
「遵命。」
我原本以为她会反对,但是见她女战士手拿着短枪,双拳一合行了个礼,接着便立刻起身离开。
我惊讶地看着她离去。对她来说『大地之钥』的命令是绝对的。关于这点,虽然我是有听其他人说过,但看来在大地之人心中,『大地之钥』似乎是与神相当的存在。
「说什麽『您召唤我吗?』傻瓜。」
后悔那闹脾气般的声音,让我转过头。单膝跪在地上的我,发现后悔也蹲在我的面前。
「要不是我主动找你,你肯定会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离开吧?」
「可是——」
「我虽然身为『大地之钥』,但我仍是莱庇斯族的后悔。我不喜欢你把我当成外人。」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就算变成『大地之钥』,后悔也没有变。这让我觉得自以为再也无法跟她像以前那样交谈的自己,真像是傻瓜。
「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会记得来找你的。」
「这还用说。」
后悔满意地点了头。
「还有,我有另一件事要跟你说。」
「什麽事?」
「我要把那个拿掉。」
她指的是——
「我是说你的项圈。」
「喔——」
原来如此。后悔的身上带有刻印,因此她有能力拆下项圈。
「就是因为有那个东西,才让你被天使抓走的吧?」
后悔的琥珀色双眼仰望着我。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绝不会再让他们得逞、不会再让你被抓回圣域。如果你下次再被他们抓走——」
后悔的手碰触到了项圈。
「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在一声清脆的声响之后,项圈便被应声卸下。
我的颈部感受到一股寒意,令我不禁发颤。就算我压抑感觉,背脊那如冰般的感受仍挥之不去。那是杀意。这代表如果我发生什麽不测,后悔肯定得将天使们歼灭才会罢休。
「这东西由我保管。」
这么说完,后悔便拿着项圈站起身子。而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将项圈放在桌上,我之前看到的那本书也放在那里。那皮革封面上隐约浮着一个红色图案。
「对了——」
后悔站到了桌前,仿佛要让我的视线与那本书分开。
「你的那根桩子呢?」
「——桩子?」
「我是说你之前拿在手上的那根银色桩子。」
喔,原来她是在说那根『理性』的手杖。
「我把那东西摆在外面了。」
说到这里,我耸了耸肩。
「因为那个欧鲁库斯女战士要我把武器留下。」
「松鼠。」
「……啊?」
「这是她的名字。你没有问吗?」
以当时的气氛,就算有问她名字应该也不会回答,而事实上我没问也是正确的。如果是叫『蝎子』或『杀人蜂』之类的,是还颇为相称,但『松鼠』这名字实在太过可爱,很可能会让我当场失笑。
「你在笑什麽?」
后悔有些不悦地瞪着我的脸。我感受到带有刺痛的嫉妒。这让我连忙摇头。
「——没什麽。」
就算我这么说,后悔还是略带怀疑地瞪着我,但她最后只是一句:「算了……」随即打直身子。
「你所拿的那根桩子,上面刻有术文吧?」
「呃,嗯……你竟然看出来了。」
那个时候,我爲了不让她接触到刻印,让自己的手握在刻印上。在那手杖上的刻印,她应该看不见才对。
「爲什麽你会知道那上面有刻印?」
「这我不能说。」
后悔以微弱,仿佛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这件事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招来不幸的未来。正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是如何,人们才能对未来怀抱希望。真相必须被隐藏。就算——是你也一样。」
后悔的语气一沉,接着轻声在我耳边说道。
「但是,我可以为你打破其中一项规定。」
后悔到底想做什麽?我默默地望着她。
「那是第几顺位的咒文?」
「第十三。」
「是『Reason(理性)』吧。」
爲什麽你会知道这些?
是因为那本书吗?那本书据说是初代阿撤兹勒留下的书——那东西究竟让你知道什麽?那本书里究竟写了些什麽东西?
这些涌上心头的疑问,我硬是吞了下去。既然后悔已经决定不说,那无论我怎么问,都是没用的。
「有一种叫『咒歌』的东西。那是一种在接触术文的状态下吟唱,就能从思考原野中取出力量的歌。」
「是类似『解放之歌』的东西吗?」
「虽然作用相同,但根本上是不一样的。『解放之歌』是扭曲术文的意志,强行抽出力量,但是咒歌必须要得到术文的同意才能发动。」
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也是后悔从那本书中得到的知识吗?
「从以前的阿撤兹勒的时代到现在,咒歌都没有被吟唱过。那是只有『大地之钥』才知道的秘歌,而我现在要教你当中属于『理性』的咒歌。」
听到后悔这一说,让我讶异地回望着她。
「——可以那么做吗?」
「不可以。但是,不久后你爲了保护族人,还是会不惜吟唱『解放之歌』吧?就算知道那会伤害自己的生命,你也还是会唱吧?」
我没有回话。而看来就算我不回话,她也能明白我的想法。
「但如果是咒歌,对你的负担就会比较小。所以——」
后悔似乎有些犹豫地低下头。她仿佛害怕被桌上那本书责怪一般,稍稍转头望了一眼,随即立刻将视线转回我身上。
「虽然这违反规定,但是——我要教你唱咒歌。」
这么说完,后悔便对我唱了一节咒歌。那并不是什麽困难的歌曲。在反复唱过几次之后,我便记住了唱法。
「要让咒歌发动力量,咏唱者必须触摸术文才行。」
「我明白了。」
我在一个颔首之后,抬起了头。
「——!」
眼前的景象让我差点停止了呼吸。
站在我眼前的后悔,她的双眼瞬间被漆黑占据,那就像是直达思考原野的黑暗被反映在眼中一般的虚无黑暗——
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这样的感受强烈侵袭着我,让我将视线从那对眼睛移开。
「那么,我走了。」
我让脸上挂着形式上的笑容,随即转身离去。
就算来到屋外,拾起银杖,我的手仍然无法停止颤抖。
9
一道烟从森林缓缓升向蓝天。那是抵达与湖有充分距离的地点完成避难的瓦尔特、强尼、与赛拉他们,作为信号所升起的狼烟。
「是时候了……」
坐在倒塌树干上的安格斯站起了身子。
距离狼烟升起,已经过了三个小时。要是时间经过太久,说不定反而会引发无谓的骚动。此刻据守在钻井塔那里的普拉托姆村民,不知是否已经听从艾文格林的指示前去避难了。尽管心中留有这样的不安,但安格斯也无从对这件事进行确认。
「可以开始了吗?」
「随时都可以。」亚克这么应道。「全都准备就绪了。」
只见亚克松开包住自己上身的毛毯,露出了背上那带有七彩光芒的翅膀。
安格斯眼前是一片土沙崩塌的地面。在堆积的土沙上,有亚克所挖掘的三道土沟。昨天他们利用书姬所招来的雨水让湖水增加,使湖水缓缓流进土沟内。在今天早上确认的时候,土沙已经吸了水,变得相当柔软。接着只要将关键的砾质凝灰岩炸碎,土堰应该就会崩塌。
至少在计算上是这样的。
安格斯将敞开的『书』换到右手上。
「那么,就开始吧。」
「嗯。」
书姬微微颔首。安格斯接着将『书』转向巨岩,而书姬也挺直身子。
生命的术文啊
请将生命赐予沉默的大海
在一声震天巨响之后,一股刺鼻的气味窜进安格斯的鼻腔。紧接着一道刺眼的闪光从天空落下!
那道闪光不偏不倚地击中放在巨岩顶上的铁质餐叉,冲击传到了安格斯的脚下。就在同时,安格斯循序转身冲进森林。而亚克就像在保护安格斯背后一般,展开翅膀紧跟在身后。
数秒之后——
撼动大地的爆炸声轰然响起。那是炸药管引爆的声音。带着焦臭的暴风从身后侵袭而来,被暴风击中的安格斯往前摔倒在满布落叶的地上。
「您还好吧?主人!」
在被亚克扶起的同时,安格斯转头察看身后。后方是一片满天的土烟,但是却感觉不到土沙崩塌的迹象。
——失败了吗?
就在安格斯这么想的瞬间。
一阵仿佛雷鸣般的低沉声响传进耳中。安格斯虽然自然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但从树荫间看到的天空,却不见任何云朵。那低沉声响逐渐变大,然后演变成仿佛在腹中猛烈回荡、令人反胃的重低音。围绕在安格斯身边的树木也跟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脚底也开始感受到令全身发麻的震动。
安格斯凝视着在那逐渐散去的土烟中,依旧不动如山的巨岩。不知是否错觉,安格斯感觉巨岩似乎开始缓缓移动。不,不是错觉。巨岩正逐渐倾斜。安格斯看见巨岩朝外侧倒去。巨岩正倒向那个被水流长期侵蚀的深谷。
「主人!」
在亚克发出呼喊的同时,大地也开始剧烈摇晃。晃动让安格斯根本无法站稳脚步。亚克一把抱住了安格斯的腰部,使劲将他整个人抱离地面。
「请抓紧我!」
安格斯连忙将『书』塞进挂在肩上的布袋内,接着双手环抱住亚克的脖子。确认安格斯抓稳之后,亚克便展开翅膀。
亚克的双脚离开地面。就在下一瞬间,他一口气飞越了树梢,来到森林上空。安格斯能听见强劲的振翅声,冷风也在耳边呼啸。
自己正在空中飞——
但比起那样的感动,呈现在眼下的光景更令安格斯感到惊讶。
土沙开始缓缓移动,巨岩也逐渐倾倒。流出的湖水盖过了那一切,将四周的土沙全部吞没。
巨岩出现龟裂,承受不住重压的巨岩正伴随着阵阵声响逐渐破裂。
接着——
轰轰轰轰!
眼下传来仿佛大地崩裂的巨响,土沙、巨岩,应声四散。累积在此的水压瞬间解放了。
爲了避开升起的土烟,亚克拉高了角度,猛烈的土石流从他们脚下奔窜而过。周围的岩壁遭到侵蚀,在自重不断增加的状态下,奔流的速度也迅速攀升。土沙一口气涌入那被侵蚀成楔形的溪谷内,转眼间便抵达平原。只见狂暴的泥泞呈现扇形扩散,逐渐将红褐色的平原吞没。
「水势太强了!」
安格斯说道。
「这样下去,连普拉托姆村都会被吞没的!」
「没问题的。」亚克应声道。「初速正在减弱,土石流应该会在村前的小丘停住。」
发展到这个阶段,安格斯也只能相信亚克的计算没有差错。抱着祈祷般的心情,安格斯注视着土石流的变化。
只见土沙冲倒了鑚井塔,而围绕在塔边的小屋也在瞬间遭到吞噬。但就算这样,土石流的势头仍不见衰退。强劲的土石流猛烈撞上了山丘的破面……直到此刻,洪流才终于停止。安格斯昨天才走过的干涸大地,现在已经完全被泥土覆盖。
「成功了。」亚克说道。「我们办到了,主人!」
安格斯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没想到土石流的威力竟然如此强劲。虽然说结果一切顺利,但如果稍有差错,可能就会连普拉托姆村也一并遭到吞没。一想到这里,安格斯浑身便不寒而粟,一股令背脊发寒的恐惧难以克制地涌上心头。
安格斯眼中的镜像突然模糊起来。眼下的那片光景,跟另一个凄惨的光景重叠在一起。晃动的大地、喷火的山、因灼热熔岩而起火的森林、倒塌的房舍、无奈逃窜的群众。安格斯听见了猛烈的地鸣与群众的哀号。
不对,这不是现实。是幻觉,是记忆外的记忆。安格斯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清醒。
但是幻影并未消失。那如地狱般的凄惨光景,令安格斯全身发抖。安格斯压抑着哀叫的冲动,紧紧闭上双眼。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内心深处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你不可以看这些
你不可以打开我
「主人。您没事吧?主人!」
就算亚克这么对安格斯呼喊,他也无法回答。
「我们先降到地上去吧。」
亚克不等安格斯回应,便自行开始移动。他们飞跃了化为泥沼的湖,朝眼下那片森林飞去。森林中可看见有道烟正缓缓升起。在森林之中,有一小片的开阔地。亚克看见有辆马车正停在那里,而在马车旁,还能看到三个人朝他们挥手的身影。
亚克缓缓降低高度,轻巧地降落在地面上。看安格斯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瓦尔特立刻将水壶递到他面前。安格斯接过水壶,大口将水灌入口中。
「刚才我们有听到很吓人的声音,事情进行得还顺利吗?」
强尼语气轻松地问道。
「很顺利。」亚克代安格斯回答道。「土石流涌进了普拉托姆平原。鑚井塔被冲垮,土石流也被村子前的小丘挡住了。」
「很棒嘛!」强尼大力拍着安格斯的肩膀。「这全都是我的功劳呢!感谢我吧!」
然而安格斯只是把水壶塞给强尼,不发一语地起身。
「喂、怎么啦?你脸色发青耶。」
「对不起……让我独自静一下。」
安格斯离开大伙儿身边,独自坐在一棵树下,他双手抱着头,紧闭着眼睛。
重叠的光景。那是幻觉,就和那记忆外的记忆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尽管安格斯这么告诉自己,仍旧无法挥去内心的不安。这个世界是虚幻的,那个世界才是现实。安格斯一直无法摆脱这样的感觉。那是不可知道的东西,不要多想,不要回想那个光景。安格斯明白这些。但是,他却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
那个幻觉——那难以想像是幻觉的恐怖光景。那是步向毁灭的世界。那是和这里不同的其他世界。那世界正在接近。安格斯产生了大地消失、世界震荡、一切都逐渐落入黑暗的错觉。那是仿佛这世界的一切,都将如梦境般消失的恐惧。无论自己如何否定都会不断涌现的这股不安,究竟是什麽?
就在这个时候——某个温暖的东西触碰到安格斯的手臂。
安格斯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他看见赛拉就坐在他的身侧。赛拉仰头望着安格斯,小声地说道:
「我并不打算打扰你,我只是想在你旁边而已。「
安格斯望着赛拉,望着那对大大的红褐色双眼,望着那在红褐色发丝下轮廓端整的脸庞。难道自己内心对赛拉所抱持的这份爱意,也都是虚假的吗?
这份感情会像是清醒的梦境般,在转眼间消失吗?
「你眼光总是放在很远的地方,不是放在比昨天的昨天更久、更久以前;就是放在比明天的明天更远、更远以后。」
赛拉伸出手,抚摸着安格斯的脸颊。
「如果我问是什麽事情让你这么难受,你一定不肯对我说吧?」
「——对不起。」
「别这样,我不要你道歉。」
赛拉让自己紧靠在安格斯身上。
「但是,有些事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有我在你身边,不要忘记有许多人在你身边。」
「——……」
「我不知道明天的事,明天的明天我更不会知道。但是现在在这里的我,在这里的伙伴们,是确实地在这里。这些是毋庸置疑的。」
「——嗯。」
安格斯伸出手,握住了赛拉的手。安格斯冰冷的手指感受到了千真万确的暖意。他闭上眼睛,甩了甩头,将内心的恐惧甩去。重要的是现在、这个瞬间,世界还在眼前。而且自己并不孤单,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谢谢你。」安格斯说道。「我感觉——安心一点了。」
「唔哇……!那是什麽啊!」
这样的声音让安格斯抬起头。
强尼显得惊慌失措。安格斯抬头朝强尼伸手所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中的景象,让安格斯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安格斯甚至没有察觉靠在自己身上的赛拉失去依靠差点摔倒,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景象。
在普拉托姆的方向涌现出巨大的白云。白云迅速膨胀,像是巨蛇般盘旋,并一路朝天上飞去。
安格斯从未学过的知识在脑海中涌现。
睡蚊——那是一种在没有水的状态下,就会像坚硬沙粒般持续长眠数年的昆虫。而一旦再次接触到水,睡蚊就会爲了繁殖从沉睡中醒来。
安格斯回想起艾文格林曾说过的话。
『我们要忍耐,就像是在沉睡中等待雨水到来的虫子。现在我们该沉住气,相信并等待奇迹到来。』
那些覆盖在干涸大地上的粗沙,原来都是干眠中的睡蚊。而此刻那条冲天而上的大蛇,正是由那些从干眠中苏醒的数亿睡蚊所形成的巨大虫柱。
在他们仰望着那惊人光景时,大蛇的腹部位置开始出现阴影。那阴影逐渐转变成奇妙的纹样。安格斯见状立刻从袋子中将『书』抽出,并快步跑了出去。
「主人!那边很危险!」
安格斯听到亚克这么呼喊着。
「怎么了?」
「你要去哪里啊?喂!」
其他人随后追了上来。但安格斯没有答话,头也不回地不停奔跑。
没过多久,安格斯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在约一小时前还有湖水的地方,现在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泥泞。流出的水侵蚀了地盘,到处都发生了小规模的走山。
安格斯的脚陷入泥泞之中,险些摔倒。安格斯努力在快跌倒的前一刻站稳脚步,接着将『书』朝天空敞开。
「书姬——你看那个!」
书姬抬头仰望天空。在虫柱中央,浮现出一个奇妙的纹样。
Rage
「不会错的,那是术文。」书姬转头对安格斯说道。「那是第二十六顺位的『愤怒』」
安格斯立刻翻动『书』的书页,打开二十六页之后,便重新站稳身子。
「开始吧!」
听安格斯这一说,书姬转身背向安格斯,并挺直身子。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愤怒之炎 焚毁心智、撕裂人心
使人疯狂
将他剥夺之汝等
吾永不宽恕
术文开始闪现出阵阵强光。那光景与在云间闪动的雷光十分相似。下一刻,一道红光笔直落向安格斯手边。
在感受到一阵冲击之后,安格斯将目光移向『书页』。原本空白的书页上,此刻已烙上了焦黑的术文。
就在这同时,大蛇的形体也开始崩解。巨大的虫柱就这么开始随风雾散。白色的小虫自天空落下,就连安格斯的脚边及『书』上也都降下了如雨般的虫子。
「究竟发生什麽事了?」
安格斯听见瓦尔特在自己身后这么问道。在瓦尔特的帮助下,安格斯将脚从泥泞中抽出。
「睡蚊有在干季时变得像沙粒般干眠的习性。然后,一旦雨季有洪水到来,就会一齐苏醒。所以才会像刚刚那样,大群睡蚊一口气飞到空中。」
「那术文又是怎么回事?那个术文每次有洪水出现,就会瓦解吗?术文不是绝对不会被破坏的东西吗?」
「我想术文多半是烙印在睡蚊的基因里吧。」
「基因?」强尼面露不解地问道。「那是什麽?」
「那是生命的设计图,在这里或许可以说成是本能吧。虫群每年在洪水到来时,就会形成术文的摸样,接着随着虫群雾散,让术文的诅咒可以解除。就是因为这样,在普拉托姆生活的人才能不受术文的影响。」
「可是——那样说得通吗?」
强尼边拍去趴在自己衣服上的睡蚊,边这么问道。
「术文不是只要存在于附近,就会对人心造成影响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
安格斯说到这里,吹气赶走停在『书』上休息的睡蚊。娇小的睡蚊轻巧地飞上天空。看着睡蚊远去,安格斯仰望着天空说道:
「其实我也很惊讶。这样的话,术文仿佛就像净化栖息于人心里的恶意一样。「
「可以说也有这样的术文吧。」
书姬这么说完,低头看着刻在自己脚下书页的术文。
「所有的术文都有两面性。就像希望与绝望是表里一体一样;也会有在释放愤怒之后,而重拾人心的人。」
术文并非全是祸害。安格斯在心中这么说道。就像所有人的内心都有光与暗,术文也有光与暗的两面。术文并非一定希望世界毁灭。因为术文——也是书姬意识的一部份。
「呃、太复杂的事我是不太懂啦,但这样代表事情全都解决了吗?」
强尼点着香烟,然后嘻笑道。
「既然这样,那我们不要一直待在这个都是泥巴味的地方,回普拉托姆去喝杯酒庆祝一下吧。」
「啊、那没有办法哦。」只见亚克一脸开心地挥了挥手。「因为通往普拉托姆的路,已经被土石流封住了。」
「——什麽!」
强尼睁大了眼睛。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香烟从自己嘴边掉了下去,只是激动地和亚克争论。
「莉莎妹跟辛西娅妹还在普拉托姆等我回去呢!她们说如果我能把那个烂塔弄垮,就愿意亲我一下耶!这你要怎么赔我!」
「对不起,对不起。」
「你用不着道歉,亚克。」安格斯手指抵着额头,不悦地说道。「我就想强尼怎么会这么合作,结果原来是这样啊。」
「我要回去!不管是走路还是游泳我都要回普拉托姆!」
「如果你这么坚持的话,我是不会阻止你啦。但你要是回普拉托姆,恐怕事情不好收拾喔?」
听瓦尔特这么一说,强尼就像小孩子般使起性子。「怎么连瓦尔特都这样!你们就这样想要妨碍我的情路吗?」
「不是那样,只是那块土地在法律上还是燃油公司的东西。现在变成这样,想要采掘燃油肯定很困扰,所以现在莱敏想必气坏了吧。」
「我想也是。」安格斯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接在瓦尔特之后说道。「要是这时候跑出一个人去那里说『那洪水是我搞出来的!』,肯定会被揍一顿吧。」
「不过,反正我们的目的也达成了,剩下的事应该就得让普拉托姆村的居民和莱敏自行去想办法解决啦。」
「嗯,我相信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跟欧尼尔保安官一定会设法处理好的。虽然说是在洪水快发生前,但他们毕竟还是有放弃抵抗交出钻井塔,所以他们应该不会被问罪吧。」
「既然这样——」说道这里,瓦尔特像是要征询意见般望向赛拉。赛拉会过意,也露出笑容说道:
「嗯!先跑先赢——对吧!」
「那就快动身吧。要穿过山区得花上三天,以我们的人数可没太多食物可以浪费喔。」
瓦尔特说完便转身朝马车走去,安格斯与赛拉也紧跟在后,亚克也随即跟上。
「虽然食物不多,但幸好还撑得过去。」安格斯说到这里,转头望向赛拉。「这段旅程会有些难受,你还好吧?」
「我可是卡普特族的歌姬,别太小看我啦。」
赛拉挺起胸膛说道。接着赛拉压低声音,又在安格斯耳旁低声说道:「而且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一点都不会觉得难受。」
不知该如何回应的安格斯只能露出笑容。安格斯爲了掩饰害臊转过身去,出声催促嘴上还在不停嘀咕的强尼。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真的要游泳回普拉托斯吗?」
「啊!可恶!」
在咒骂一声之后,强尼也迈开步伐。
「莉莎妹、辛西娅妹、我左拥右抱的梦想……」
「别嘀咕啦,而且强尼不是到那个城镇都一样可以左拥右抱吗?」
「——咦?是吗?」
「嗯!那当然!」安格斯深处手指向山丘。「在那山丘对面,可能还有未知的美女在等待你的到来呢。」
「这样说也对啦!安格斯就是不一样,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心情突然转好的强尼小跑步追上安格斯,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后跑到前面。
「好!我们赶紧翻过山吧!动作快!亚克、瓦尔特,你们还摸什麽!」
望着强尼的背影,赛拉低声说道:
「这人真是现实到让人傻眼。」
「一点都没错。」书姬附和道,并且叹了一口气,接着抬起头仰望安格斯。安格斯此时正停下脚步,注视着那片在林缝后的泥沼。
「怎么了吗?」
书姬的声音让安格斯回过神。
「不,没什麽。」
安格斯看见了与沼地重叠的火焰。那是将大地烧尽的熔岩奔流。
「我们走吧。」
安格斯将视线移开那只有他看得到的毁灭光景,重新迈出步伐。
10
从卡内雷克莱碧斯启程过了六天后,终于在前方看见了马提尔湖。在湖畔则搭有莱庇斯族的霍根。我与那些令我怀念的人们——山羊、甘草,和梦想等人重逢。他们看见我平安归来,都为我高兴得流下眼泪。
「对于阿撤兹勒平安归来,我很想开宴庆祝,但是——我们要先转移。」
黑鹰一声令下,众人便开始进行移动的准备。
以他们的历法,现在是播种之月。他们应该是爲了播下玉米种子,才刚从湖畔南侧的过冬地,移到湖畔北侧才对。可是他们却没露出丝毫不悦的表情。根据他们的说法,因为玉米种子已经播种完毕,所以不成问题。他们的做法是在收获时期到来前,都一直放着不管。
他们是每年会更换三次住处的部族,早已习惯迁移,要运送的行李也不会太多。只要有五天时间,就能够完成所有准备。
如果依往年的做法,通常是男性们先上路,先在迁移地点盖好霍根。但是这次爲了预防天使们的袭击,部族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展开移动。其中有人背着婴儿,也有老人在旁人搀扶下行走。这是混合男女老幼超过两百人的集团所展开的移动。因此步调缓慢,难以达到一定的速度。
我想早点抵达卡内雷克莱碧斯,然而相较于我内心的焦虑,他们则相反地还能透露出享受这趟旅程的闲情逸致。他们有时会步入河中徒手捕鱼,有时会趴在岩石堆上采集贝类,无论大人小孩似乎都相当愉快。
看他们这样的表现,让我觉得自己这么紧张实在像个傻瓜。而这也让我回想起在刚认识他们时,山羊对我说的话。
「活在这世上,可也是件相当有意思的事喔。」
莱庇斯族就算在大地之人当中,似乎也是格外乐观、宽容的部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就是钩爪。就算失去视力,他那小丑般的言行依旧不变。正确的说……他那样的言行,似乎还变本加厉了。
当众人穿过科吉塔堤欧溪谷东侧的森林时,钩爪不知何时已经学会与鹦鹉相处。
只有利用鹦鹉,就能发讯息给住在圣域的下级天使们。如果能促使下级天使们引发暴动,往后的战斗将会更加轻松。当然,这很可能会让发生在第十三圣域的悲剧重演,但爲了保护大地之人,我必须不择手段。
但是,鹦鹉们却与钩爪亲近过头,根本无法从他身边离开。这样的话,也无法让这些鹦鹉飞到浮岛传话。而且最重要的是,钩爪教他们所说的竟是——
「人生最快乐的事,就是工作完喝一杯!」
「玉米面包真好吃!」
「我想吃野牛肉!」
看见鹦鹉说着这些话到处飞舞,莱庇斯族人都开心地大笑。得意忘形的钩爪,甚至还跟鹦鹉们一搭一唱。
「你们明明是鸟,却这么想吃野牛肉吗?」
「我想吃野牛肉!」
「那么,我想吃吃了野牛肉的你们!」
「会期待你采取作战行动,是我太蠢了。」
顺带一提,这是我的自言自语。
可恶!你们少学我!
朝卡内雷克莱碧斯前进的族人,形成漫长的队列。我和山羊及钩爪,一同走在大约队列终于的位置。而在我们头上,则有聒噪的鹦鹉在上面兜圈子。
「因为擅模仿的鸟会亲近直觉敏锐的人。」
有辆由驴马牵引的小货车。梦想就坐在货台上。虽然我在初次看见她时,就觉得她有相当年纪,但现在她的身子似乎缩得更小了。
「而钩爪的直觉很敏锐……」
她所说的的确不假,钩爪有相当敏锐的直觉。他就是双眼蒙着布,也能像双眼健全时那样独自行走,然后摔跤。
「也许是因为钩爪有做梦的才能吧。」
「咦?可是,我只会梦到吃的东西呢。」
「这样一说……」山羊插口说道。「你梦到食物的日子,似乎都常会抓到不小的猎物呢。」
「唔~~有这种事吗?」
「我记得阿撒兹勒就是在你梦到大吃馒头的那天掉下来的。」
「啊、没错、没错!」钩爪握拳往手掌上一槌。「所以我在看的阿撒兹勒的时候,还以为是有馒头从天上掉下来呢!」
「……不可能会有馒头从天上掉下来吧。」
「别担心,阿撒兹勒。就算你是馒头,我也会忍住不把你吃掉的。」
——你脑袋里就只想着吃吗?
「呵呵呵……这些我也算后继有人了。」
梦想在一旁轻松地笑着说道。
「看来不管我什么时候走,都不会有问题啦。」
「少胡说啦。我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老婆婆,她就算年过百岁都还很硬朗呢。」
「真的吗?那我也不能输人啰。」
「说的对。」我往钩爪瞄了一眼,接着说道。「要是梦到的预言全部都变成食物,到时候不让人反胃才怪。」
「阿撒兹勒的肠胃不好,真让人担心。」
「用不着费心,反正我不好的也不止肠胃。」
「没错、没错,在碰到自由的时候表现也很不好。」
「少啰嗦!」我高举手杖朝钩爪大喊。「要你管,你这个连脑子都是胃袋的家伙!」
「哇!开玩笑的啦!不要太认真啦!」
钩爪连忙后退,接着摔了一跤。真拿他没办法。我上前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真是的,想要当个预言者,你好歹得沉稳一点吧。」
「说的也是……」
梦想手抵着下巴,露出无奈的表情。
「就算有才能,钩爪应该也无法变得像自由那样吧。」
自由——后悔。她是爲了成为歌姬而诞生到世上的,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她的才能。
「有件我从以前就想问的事——」
我一边控着驴马的缰绳,边转头对货车上的梦想说道。她是部族里头号的叙事人。给我阿撒兹勒这个称呼的人也是她。
「阿撒兹勒——我不是在说我自己,而是我名字由来的那个阿撒兹勒,可以告诉我更多有关他的事吗?」
「嗯,当然可以。别用耳朵,用心听好。」
说到这里,梦想挺直了她那矮小的身子。
「很久很久以前,白人与大地之人一起居住在地上。身为我们祖先的大地之人,对世界之魂抱持敬畏。但是,白人却想把世界之魂据为己有,企图从其中取出力量,结果世界发怒,对大地降下诅咒。大地受到污染、湖水干涸、森林枯萎。我们只剩下死路一条。而拯救我们的人,是一位白色的兄弟……他就是阿撒兹勒。阿撒兹勒说了:世界不会抛弃我们,世界还留有希望。我们相信他,并相信可以透过祈祷,让那份希望甦醒。」
我知道这个故事,以前钩爪曾对我说过。可是我仍保持沉默,将她所说的话听进耳——不,是心里。
「但是,要消除世界的愤怒,必须要用『大地之钥』让世界之魂寄宿在身上,用自己的灵魂将其净化,再用『解放之歌』将其释放。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摆脱大地的诅咒。阿撒兹勒告诫我们在那天到来之前不能停止歌唱,并留下了『大地之钥』。而我们便遵照他所说的,代代由歌姬守护『大地之钥』直到现在。」
说到这里,梦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是沉重的叹息。她吐那么大口气,该不会挂掉吧?我认真地这么想着。
「阿撒兹勒还预言了我们与白人的大战。他说当世界的愤怒到达顶点时,审判日就会到来,而那指的就是现在。歌姬使用『大地之歌』的时候就要到了。」
『大地之歌』……天使们所不知道的歌。让刻印寄宿在身上,代表了与刻印完全同调,完全共鸣。那样所生出的能源会难以估计。就算是四大天使或我所能产生的能源,应该也远远无法与其相比吧。
「这个故事——很有名吗?」
听我这么一问,梦想点了头。
「应该每个部族的叙事者都知道吧。」
这代表一旦天使们开始猎捕大地之人,天使也会知道这段故事。利用完全共鸣所生出的莫大能源。天使们肯定会想得到那种东西,而那些家伙肯定会去袭击后悔。
「虽然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问这种问题,但是……」
我这么先做解释,然后表情严肃地问道:
「你看见了什麽样的未来?」
听我这一说,山羊吃惊地望着我,就连钩爪也把他那看不见的眼睛转到我身上。「纷争就要到来了。」
梦想用着仿佛在谈论明天天气的语气,这么回答道:
「大地会被悲叹覆盖,许多人都将死去。」梦想缓缓地摇头。「可是,我所能看见的未来,只有到今年的结实之月。多半在那时候,我的气数就尽了吧。所以这场与白人的战争,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并不知道。」
「那么说,你就快死了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别担心,死没什么好怕的,就只是搬到隔壁的世界罢了。」
没错,人都会死。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来。
「未来无法改变吗?」
听我这么一问,梦想那满是皱纹的脸变得更加扭曲。
「我所看过的未来,都是无法改变的。」
我从她那矮小的身躯感受到既像是困扰、又像是犹豫的心情。她仿佛在想:这些话是否可以说给阿撒兹勒听——
「但是呢,我是这么想的。也许就是我在预知梦里看到,未来才变得无法改变。」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预知到的未来,就还能够改变吗?」
「不——未来无法被改变。」
这么说完,她用那像是鸟骨般的手指,指向位在远方的一棵树。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选择。未来不只一个。就像树枝一样有许多分歧。活在这世上,就代表要在其中一个未来做出选择。」
梦想说完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我说道:
「你要选择正确的路,阿撒兹勒。选择连接『希望』的路。你有力量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