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整装完毕之后,安格斯等人便从密苏艾斯特出发。与安格斯同行的有强尼、亚克,以及赛拉;瓦尔特则前往巴尼斯顿,艾文格林与欧尼尔则沿卡内雷克莱碧斯东侧迂回,朝涅里尔隘口移动。
强尼让马车沿梅迪姆湖行驶。
在过了三天之后,马车驶入平原。这里可看见在冬季枯萎的草丛之间,已经开始冒出新芽。灌木丛上也长了新叶,这是一片透露着春季征兆的髙原。不知是否是错觉,这里似乎连空气都与外界不同。
这里是卡内雷克莱碧斯——最后的圣地。
「视野这么开阔却没人出来,反而让人感觉不对劲呢。」
上次他从卡内雷克莱碧斯北部的森林地带侵入,不到两天就被原住民发现,这样一想,这次如此露骨地现身却看不倒原住民的身影,实在让人感到奇怪。
该不会所有原住民都跑去北方的纷争地带了吧。当他心中闪过这份不安的时候……
「呼——!呼——!呼——!」
远方传来高亢的呼喊声。
强尼停下马车,安格斯则从货台上站了起来。只见前方的草丛开始晃动,随后一群高大的男人从其中现身。壮硕的肌肉与黝黑光亮的肤色。他们下半身虽然穿着皮制的裤子,但上半身却打着赤膊。
道群人嘴里发出威吓的吼声,迅速将马车围在中央。对方人数约十余名。所有人都拿着长柄枪,背上则背着弓与箭筒。
「我为擅自闯入圣地道歉。」
安格斯对他们这么说道,随即拉下带有毛皮边缘的大衣头罩,让对方能清楚看见自己的样貌。
「我叫安格斯·肯尼斯,来找欧鲁库斯族的酋长长尾。我有事需尽速对她传达。请准许我们通过。」
「安格斯肯尼斯?」
一名原住民男性这么说道,他的眼神中充满怀疑。「你、安格斯肯尼斯?欧鲁库斯歌姬、救命恩人?」
「你是指云雀先生吗?」
「喔喔!」
那名男性睁大了眼睛。
「祈求有效了!安格斯肯尼斯,出现了!」
「——咦?」
搞不淸楚状况的安格斯,不解地歪着脑袋。
只见这群男人们各个兴奋地踱着脚。其中一名男子走上前。他将长枪放在地上,手掌朝向安格斯。那是原住民的最敬礼。
「我、塔姆多。门布伦族的塔姆多。」
男子报上名后,仰头望着货台上的安格斯。
「安格斯肯尼斯、跟我来。门布伦酋长大鼓跟欧鲁库斯长长尾、在欧鲁库斯村。她们、求救。」
看样子,门布伦族跟欧鲁库斯族都还留在村里。虽然求救的字眼让安格斯感到在意,但能够直接见到她们,让安格斯感到庆幸。
「那么,就麻烦你带我到欧鲁库斯村吧。」
听安格斯这么答覆,门布伦族的战士们放声欢呼。塔姆多也捡起地上的枪,在空中一挥,示意要安格斯等人跟上。战士们也同时一齐奔跑。他们全都有着长脚与强韧的腰腿。其奔跑的速度让人难以想像他们同是人类。
「加油!可不要跑输人喔!」
强尼在发出声援的同时挥动缰绳。两头拉着马车的马发出一阵阵嘶声,便应主人要求开始疾驰。他们穿过高原,进入森林地带,虽然在树林阻碍下减慢了奔跑速度,但门布伦族的男人们并没有停下脚步。最后,这天他们直到日落都不停奔跑。
在河边休息一晚之后,门布伦族的男人们和日出同时清醒。在用完简单的早餐之后,便再次开始奔跑,他们丝毫让人感觉不出昨日疲劳的奔跑速度,让强尼用感叹与讶异参半的语气说道:
「那些家伙,其实比较像是亚克的同类吧?「」没有那种事。「与马车并行的亚克态度稳重地提出反论。「他们的步行速度和昨天相比,已经慢了两成。」
这样持纩跑了半天,在战士们疲累之前,两匹马就先没了力气。这让安格斯只好向战士们要求休息。
就在进个时候,熟悉的风景映入眼中。白墙与石版堆成的三角屋顶。残破的遗迹。有浅黑虏色与深邃面孔的原住民们在村外迎接他们。是欧鲁库斯族。
「总算到了。」
强尼代过劳的两匹马这么说道。他接着拉扯缰绳,让马停下脚步。只见强尼跃下驾驶台,来到两匹呼吸急促的马儿旁边,轻抚着牠们的头。
「干得好,你们真了不起。」
安格斯与赛拉也下了车。欧鲁库斯族的族人很快就围了上去。他们异口同声唤着安格斯的名字,并发出欢呼。
「安格斯斯肯尼斯!」
安格斯听见了令他感到怀念的声音,只见人群分开,一名女性动作轻快地朝安格斯走来。
「长尾!」
「喔!一阵子没见,你个头变大了!「
长尾这么说完,便抱住安格斯的肩,用手拍了拍安格斯的背部。「你身子还是一样单薄啊,有好好吃饭吗?」
「嗯,有吃正常的分量。」
看见长尾一如往常的笑容,安格斯也露出微笑。
「看见你这么健康,比什麽都让人高兴。黄蜂跟云雀也都没变吧?」
「嗯,他们很好,等等你也去看看他们吧。」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身后传来奇怪的笑声。
「呵呵呵!我的祈祷,伟大的意志听到了。」
摇晃着庞大黝黑身躯现身的人,是门布伦族的酋长大鼓。她用那厚实的大手亲昵地拍着安格斯的肩膀。
「你,来了。我,不停唱歌值得。」
安格斯听门布族的战士们说过类似的话,看来他们也在期待安格斯到来。
「现在的状况……」在安格斯刚要发问的时候,发现一件事情。
安格斯看见两位酋长惊讶地睁大眼睛,凝视着他的身后。在他们视线那头——是赛拉。
「好久不见了。欧鲁库斯的长尾、门布伦的大鼓。」
见赛拉往前跨出一步这么说道,长尾和大鼓也同时举起双手行礼。
「卡普特的圣翼,恭喜您平安归来。」长尾带着充满感慨的表情微微颔首,「在现在道种时候能看见您归来,这代表伟大的意志还没抛弃我们。」
察觉到长尾这番话中所透露的危机,安格斯慎重地开了口:
「现在的状态这么危险吗?」
「——差不多。」
长尾的表情透露出苦涩,但是,她很快就重新将笑容挂在脸上,并将手搭上安格斯的肩膀。
「总而言之,有什么话都等吃过饭再说。长途跋涉,你们一定饿了吧?」
重要的事要先吃饱才能谈……这也是他们的作风。这时该入境随俗才合乎礼仪。况且从昨天开始,安格斯他们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
餐点在安格斯以前待过的那栋屋子里准备就绪。
加了羊肉香肠的豆汤、用玉米粉炸成的面团、盐烤淡水鱼、加了腌制小鱼的玉米粥——装了菜肴的盘子堆满了地板,在应该是缺乏粮食的冬季,这样大方招待不会有问题吗?安格斯认真地担心起来。
看到安格斯那样的反应,长尾不禁苦笑。
「你还是一样容易操心啊,安格斯肯尼斯。」
被这么一说,安格斯才明白长尾原来拥有洞悉他人表层意识的本事。
「那么——」
畏尾把手指伸入杯内,将数滴玉米酒洒向空中之后,便高举起酒杯。
「为卡普特族歌姬的归来,以及与朋友再会干杯!」
众人互相碰响手中的酒杯。围绕在餐桌旁的有安格斯、赛拉、长尾、大鼓,还有欧鲁库斯族的沉默战士黄蜂。强尼在照料完马匹之后,也在随后加入饭局,不需进食的亚克则默默地站在墙边。
在用餐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提到关于纷争的话题。安格斯则大概说明了赛拉重拾记忆的经过。当安格斯提到操纵人心的天使萨基尔送间谍进入卡内雷克莱碧斯的时候,长尾的动作僵了一下。虽然她脸上瞬间闪过愤慨的表情,但立刻就像是没事般地继续用餐。
那堆积如山的餐点最后也全被吃光,所有餐盘都被扫空。久违的饱足感让安格斯产生睡意,但是,他没有闲工夫在这时睡觉。喝下一口村人端来的香茶,安格斯感觉一股清凉感串入鼻子深处,薄荷的刺激为安格斯驱走了睡意。
「状况我都明白了。」
听了安格斯等人来到卡内雷克莱碧斯的理由,长尾颔首说道。
「但现在的事态比你们想像的更加严重,更加复杂。」
「——怎么说?」
「外界人在知道我们不会接受交涉之后,便开始动用武力,那些家伙砍倒了涅里尔隘口的白桦林,还在那里放火烧山。」
说到这里,长尾气愤地拍着自己的膝盖。
「于是我们四部族的酋长聚集起来商讨对策。我们讨论应该要与外界人开战,还是跟他们沟通,为了这件事,我们争执了许多次。」
这片土地是伟大意志暂借给大地之人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外界人在此撤野。卡普特族与克尔族是如此主张的。
相对的,欧鲁库斯族与门布伦族则不希望爆发纷争。他们主张用武力对抗武力只会加彼此的伤害,纷争会产生憎恨,憎恨则会带来破坏的连锁。
「避免战斗也是一种勇气。这是安格斯肯尼斯教我们学到的。真正的强者会不断试图与对方沟通,直到对方明白自己的信念。」
被长尾这么一说,安格斯脸红地低下头。说成那样虽然很好听,但实际上安格斯只是一直挨打而已。
「四部族的酋长们都知道安格斯肯尼斯所创出的奇迹,也让我们学到接纳比战斗更加重要,这点对克尔族及卡普特来说也是一样,我们的意见后来也统合成应该先与对方沟通的这一点上。」
「就在这时候、克尔族的酋长大脚、做梦了。」
大鼓接着长尾的话说道,她的声音低沉浑厚,就像是大鼓的音色般在人腹中回响。
「在大脚梦里,出现克尔族的歌姬晨啭、说『跟外界人战斗』。然后留刀子、给他。」
「他也让我们看了那把刀。那是很久以前被使用的石造短刀,但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老旧。」
「奇妙、而且异样。恐怖、十分邪恶。」
大鼓边说身子也边微微颤抖。
安格斯吞了一口唾液,用走调的声音问道:
「那柄短刀上刻有术文对吧?」
长尾点头表示肯定。
「刻在黑色刀刃上的那个形状,跟石头平台上的很像。但虽然同是术文,那柄刀上的术文却是活的。那涸术文会唤醒我们心中的憎恨与战意。」
得到那柄短刀,让克尔族的意志倾向战争。而在被烧毁的西北方森林中拥有家园的卡普特族,也同样表露出他们对外界人的愤怒。他们拒绝与外界人对话,选择走上彻底抗战之路。
「他们现在在被烧毁的树林中布阵,准备迎击外界人。虽然还没有传出双方开戦的消息,但那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安格斯将拳头抵在嘴前,努力思考着。
晨啭是跟血腥快枪一道的人,道件事一定是血腥快枪的策略。他的目的是煽动人心引发争执,进而毁灭世界。
「安格斯。」
在安格斯腿上敞开的『书』上,书姬对安格斯唤道。
「有什麽事吗?」见安格斯出声答话,大鼓脸上露出不解。因为她只是看过短刀的术文,并没有接触,如果她触碰过短刀上的术文,门布伦族或许也会选择走上战争之路,而不会留在这里了。
「一定得在战争开始之前避免纷争。」
书姬这么说道,安格斯可从书姬眼中看见她坚毅的决心。
「憎恨的连锁一旦开始,要切断可就难了。」
如果那正是血腥快枪的目的,那就更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
安格斯抬起头,对长尾及大鼓望了一眼,最后望向赛拉。
「爲了避免战争,赛拉……不,圣翼,我需要你的帮助。」
赛拉调整姿势,表情严肃地点头。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什麽都愿意做。」
「对原住民来说,歌姬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存在,所以如果圣翼能出面劝说,卡普特族应该听得进去。」
对安格斯的看法,长尾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是卡普特族的酋长隼,肯定会重新考虑吧。」
「但有问题、克尔族的大脚、克尔族、勇猛果敢、他们、阻止、困难。」
「安格斯肯尼斯,你有什麽良策吗?」
安格斯想了一下,接着反问道:
「卡普特族及克尔族,都和欧鲁库斯族一样,拥有战士的矜持吗?像是『不与手无寸铁的人战斗』那样。」
「当然有!」
「战士的矜持、我们大地之人、全部都有。」
讲到这里,安格斯有所犹豫,因为要避免战争,得要欧鲁库斯族跟门布伦族去做相当吃亏的工作。但是这种要求部族做出牺牲的策略,真的算是正确的选择吗——
安格斯抬起头,视线对上了长尾的双眼。那是能够看透人心的琥珀色双眸。在其中带着她对安格斯深厚、无可动摇的信赖。
「要展现歌声胜过武器、微笑胜过憎恨吗……」
长尾露出微笑,接着点头。
「这么好的法子,确实像是你的作风。一定会顺利的。不用担心。把这个方法告诉大家吧。」
2
感受到温暖的气息,让我睁开眼睛。
褐色的土墙,木头搭成的屋顶。我躺在霍根里面。
「阿撤兹勒?」
钩爪把手放上我的脸颊,下一刻,他开始用双手在我脸上乱摸。
「你……给我住手。」
听我难过地开口,他便发出近乎惨叫的叫声。
「山羊!阿撤兹勒醒了!」
「喔喔!「
只见山羊出现在钩爪身后,探头从钩爪肩上望着我。
「终于把他唤回来了吗!干得漂亮,钩爪!」
「唤……回来?」
「嗯,没错!你的灵魂离开身体,跑到远方去了,是钩爪把你唤回来的。」
山羊扶起我的身子,让我喝下装在木碗中的燕麦茶,虽然味道还是一样糟糕,但也多亏那糟糕的味道,让我得以清醒。我吐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光是这么做,就让我感到全身发汗。自动人偶脑袋被砍飞的感觉还残留着。如果我们的同调再稍微高一点,我肯定会丧命。
「你睡了三天了。」
钩爪语气哽咽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从发生那件事之后,过了三天——过了那么久了吗?
我抬头望着山羊。
「袭击我的自动人偶怎样了?」
「喔,那家伙啊。听说他好像没了脑袋跟左臂,还是不断挣扎的样子。所以被人用藤蔓捆住,关到洞窟里去了。」
「连线夹呢?他耳朵上那银色的东西呢?」
「耳朵怎样我是不知道,但脑袋跟左臂都扔掉了。」
「扔在哪里?」
山羊没有答话,而是凝视着我的眼睛,无法得到答案而感到不耐的我,再次开口问道:
「究竟在哪里?快告诉我!我需要那个连线夹!」
「我实在不知道,爲什麽你要这么激动。」山羊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你是莱庇斯族的阿撤兹勒,就算不知道人偶的脑袋在哪儿,也没有关系。」
尽管我一再追问,但山羊就是不肯松口。我甚至兴起干脆窥看他脑袋的念头,但就在我即将付诸行动的时候,我改变了想法。
就算我找到连线夹,我又能怎样?每个圣域的自动人偶,都各有不同的构造,只有第十三圣域所制造的自动人偶——只有大天使II型,能支援加百列的连线夹,可是,第十三圣域已经不在了,剩下的自动人偶也都在我眼前遭到破坏。就算我能找到连线夹,也没有能使用的自动人偶。
加百列回不来了。
他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一听说我清醒的消息,后悔便立刻前来探望。由于附近可能还躲藏着其他还能行动的自动人偶,因此她身边跟着众多的护卫。只见后悔把想要跟进霍根内的歌鲁库斯族战士松鼠推到屋外,便独自一人来到我所躺的床铺旁边。
她一言不语,她的表情也太过僵硬了。耐不住沉默的我,决定先开口:
「就算你不特意跑来,等到我能够走动,也会主动去看你的说。」
「说谎。」
我轻佻的发言,立刻被她打破。
「你太任性了,你不顾自己的性命,让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对于只能用祈祷来希望你平安的我,你大概从没想过我的感受吧。」
平淡的语气更清楚说明了她现在的愤怒。如果她能像往常一样对我怒骂,我还能够感到安心,但是今天她似乎有些反常。
「我的声音你听不进去,既然这样,我自己也另有打算。」
我心中产生不详的预感,就像是肚里有条黑蛇在爬动般——十分不吉的预感。
「我要吟唱『大地之歌』,让术文依附在身上。得到被『大地之钥』封印的术文之后,我也可以吟唱咒歌,这代表我可以得到呼风唤雨,撼动大地的力量。」
听后悔这一说,我急忙想要起身。但是,我的身体却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但就算这样,我还是伸出手,握住后悔的手。
「要是做那种事,你会被刻印吞噬的。」
「我知道,那个术文有过去阿撤兹勒所封印的诅咒之力,只要我的意志力稍微减弱,应该就会遭术文吞噬吧。」
「既然你也知道——」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唱。」
「后悔!」
「我只有这么做,才能够保护你。」
我被她认真的眼神震撼,顿时说不出话,她是认真的,她真的打算吟唱『大地之歌』。
「如果我失去自我,打算亲手毁灭大地的时候,请你阻止我,如果我输给术文的诅咒,遭术文吞噬的话,请你亲手杀了我。」
我将后悔拉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我感觉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她似乎就会离我远去。
「不要去想那种事。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
「不惜牺牲自己……是嘛?」
后悔露出带着寒意的笑容,我从她身上感受到她的决心。她这份想法就如同金刚石一样坚硬,就像经过反复研磨的刀刃般锐利。
「我不想失去你。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唱歌,如果我的歌声能拥有力量,并用那力量来保护你,终结这场战争,那么……我还有什麽好犹豫的呢?」
后悔将手放在我的肩上,离开了我的怀抱。我仰望着她,恳求似地握着她的手。
「别那么做,后悔。」
「我已经决定了。」
后悔的眼神中透露出她的决心。
知道看见那双眼睛,我才察觉到一个事实。
她打算——打算做出某些无可挽回的行动。而我没有办法阻止她。就算我费尽千言万语,或是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我已经跟各部族的酋长们做出结论了。等到你醒来之后——我就那么做。」
后悔放开了我的手。无法从床上起身的我,只能躺在床上仰望着她。
「后悔——拜托,别那么做。」
「别露出那种表情。」
她这么说完之后,对我露出微笑。
「我会保护你。今后我会代替你战斗。所以你就好好休息吧。」
3
此处可以看见山顶笼罩着瑞雪的夫罗陵山。
在其东侧,遍布冬季枯萎杂草的高原地带——涅里尔隘口。该处生又一片白桦树林。在这一代还看不见春季到来的征兆。寒冷的北风吹动着树枝,为此地奏起带着哀伤的风声。
邻近高原的部分森林遭到砍伐,到处散落着切口仍新的白桦树干。被烧成灰的杂草不停冒出阵阵黑烟,数天前放的大火到现在仍未完全熄灭。
在高原上有着壕沟,一群男人躲在裸露的土地之后,他们是身穿灰色制服的骑兵队员。
这些人手中拿着长火枪,观察者森林内的动静。
寂静的树林中没有任何踪影晃动。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的身影,都无法看见。但是在树林间却瀰漫着紧绷的气息,甚至还能听见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弱呼吸声。
如果仔细观看,就能看见在枯黄的草丛里,树林的阴影中,带着焦气的杂草内,有许多人躲在其中。他们手握着长枪及战斧,充满战意的肢体没有丝毫晃动。
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紧绷的气氛爆发,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总是在林中展现嘹亮歌声的鸟群,此时也坚守沉默。
这里是零星散布着白桦树残根的树林与高原分界线。从此地再往森林深处,搭着色彩与枯黄草丛相仿的帐棚,那是将树根于帐棚顶固定在一处的木棒立在地面,并在周围拉起兽皮,被称为梯皮的简易帐篷。
在那帐篷前放着木椅。一名原住民的老战士坐在上头。这名头上有着鲜艳羽饰的老人,正是残存在卡内雷克莱碧斯四部族中以最为勇猛果敢而闻名的克尔族酋长,大脚。在他身旁,同样头上有着老鹰羽饰的壮年男性——卡普特族酋长隼也就近坐在他身边。
他低声对大脚说道:
「太阳很快就要升到头上了,如果视野变好,那些家伙会比较有利。」
大脚微微颔首。接着他缓缓起身,将右手中那漆黑石制短刀高举过头,看见大脚的这个动作,蹲在树影下的战士们纷纷站了起来。他们屏气凝神,等待大脚将刀挥落。届时他们将会大声呐喊,冲向敌阵。他们全等待着那信号下达的瞬间。
就在大脚将要挥下短刀的时候——大出众人意料的,从森林深处传来了大鼓的声音,这让手握长枪的隼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呼——、呼——、哈——!」
「咿——哈!喝、喝、喝!」
充满节奏感的大鼓乐声,还有开朗的吆喝声。在枯树与草丛间,出现了鲜艳的色彩,那是一群穿着美丽服装的人。他们是门布伦族的年轻男女。随着他们身体的舞动,缝在他们上衣衣领的贝壳饰品也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三年一次举办的祭奠中所穿的服装。
对眼前景象难以置信的隼只能呆站在原地。大脚也高举着短刀,傻眼地望着眼前这般景象。
潜伏在树林中的战士们也都是同样的反应。所有人都将冲锋的信号抛在脑后,视线全被那群跳着热情舞蹈的男女吸引。
在残破的树林的对面,躲在壕沟内的骑兵队员们各个手持长火枪准备迎战。然而即便是在这种状态下,舞者们仍旧开心地边跳着舞蹈,边走出白桦树林,进入在双方之前堆放着许多树干的缓冲地带。捧着大鼓及吹着笛子的乐手也跟随在后。
最后现身的是欧鲁库斯族的歌姬云雀。只见那名将一头白色长发绑在头上的高挑男性。配合大鼓的节奏开始歌唱,仿佛小鸟鸣啭般优美歌声响彻林间。那是赞颂大地、敬仰天空。歌颂生命喜悦的祭典圣歌。随着圣歌的歌声,舞者们的动作也更加充满动感。在舞动的同时也发出欢声。
直到这个时候,隼才从眼前的景象中回过神,眼前是一群手中没有武器,在敌人面前跳舞的男女,那简直就像是要给对方练靶一样。隼手中拿着长枪跑向他们,大声喊道:
「你们在做什麽!快回来!」
可是,无论他如何喊叫,声音都被祭典的歌声盖过消失,最后他气急败坏地抓住身前一名舞者的手臂。
「可恶!你们还不肯罢休吗!」
「该罢休的人是你,卡普特族的隼。」
低沉的女性声音。就在隼听到声音的同时,被人一把拉回林中。抓住他手臂,将他拖回树林的人,是欧鲁库斯族的酋长长尾。
「长尾,你怎么会在这里?」
感到惊讶、不解的隼,眼中燃起了怒火。
「你做出这种蠢事,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是不是蠢事,你就亲眼确认一下吧!」
长尾用凛然的语气回道。
「你看看那些舞者,根本没有人被枪射倒不是吗?就算是外界人,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去射杀唱歌跳舞的人。」
正如长尾所说的,在那群舞者彼端,此时也有几名骑兵队员探出了头。他们甚至忘记要拿起手中的枪,只是睁大眼睛望着那大群舞者。
「那些家伙跟我们不一样。他们的惊讶过去之后,立刻就会展开攻击,如果趁现在杀——」
「不可以开战。」
隼的话语被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打断,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回望着那声音的主人。
在仍旧高举着短刀的大脚身旁,站着一名褐色肌肤的女孩,她对隼用充满怀念之情的语气说道:
「环绕在死前曾说过:可以像暴雨般哭泣,也可以像闪电般愤怒,但是绝对不能抱着憎恨。带着憎恨而活的人栽不出任何东西,用恨唱出的歌声会毁灭世界。酋长……不,父亲,请您放弃战争。」
卡普特族的歌姬圣翼——那名在被抓走时年仅九岁的少女,如今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美丽女孩了。
「竟然有这种事……」
隼在口中说道。从惊愕中得到解放的他,快步跑向自己女儿。他抛下手中长枪,双臂紧紧将女儿抱在怀中。
「你还活着吗!圣翼!」
「是的!」赛拉红褐色的双眼充满了泪水,这么回答道。「是安格斯救了我!」
直到这个时候,隼才察觉到一名青年站在女儿身边,那是一名拥有白发蓝眼的外界人。那人在温和的外表下,拥有战士的灵魂,那人是全族的朋友。在他眼前的安格斯·肯尼斯,如今也成长为一名堂堂的青年。
「好久不见了,隼先生。」
「是你救了歌姬的吧。喔喔!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在讲那些之前,可以先听我说几句话吗?」
这幺说完,安格斯转身面向大脚,他望着大脚手中握的石刀,注视着那刻在刀刃上的术文。
「抓走歌姬的人,是一名叫血腥快枪的男人。将那柄短刀带来这里的歌姬晨啭,现在正与他合作。」
「……什麽!」
发出惊呼的人是大脚。
「可是,晨啭她……」
「安格斯说的是真的。」赛拉接着安格斯的话说道。「晨啭将那柄短刀交给酋长,就是爲了让外界人和我们相互交战!」
「那柄刀上刻了术文。」
安格斯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就是那个术文刺激了你们的战意。您可以让我回收那个术文吗?」
虽然安格斯的措辞十分客气,但语气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魄。安格斯也在随后翻开手上的『书』。
看见有人从书中现身,大脚与隼同时吃了一惊,那女性的服装衣襬上点缀着金色的刺绣。站在『书』上的娇小女性身影,身上穿的正是传说中一人继承了所有歌曲的『大地之钥』——那传说中的歌姬所穿的服装。
「看样子,你们看得见我。」
书姬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说道。她对着远比自己年长的大脚发出命令。
「告诉战士们。丢下武器,一起跳舞吧。」
「这个……我办不到。」
老战士用苦涩的语气说道。
「那样子土地会被夺走,我们全都会被杀死的。」
「这片土地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任何人的东西,何来夺走的说法。」
书姬露出亲切的微笑。
「你们孤立太久了,因此忘记了我们的本质。」
「您说——本质?」
「嗯,没错。」书姬得意地点头。「我们能接纳一切。不先接纳,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对吧?」
大脚那满是皱纹的面孔睁大着眼睛,望着那站在『书』上的娇小歌姬。
「您是说要接纳他们嘛?」
「没错。」
书姬点头表示肯定,接着环视四周的人。
「术文会使人心疯狂,但是人也拥有胜过术文的力量,人拥有足以凌驾恶意的良心,互相残杀,彼此伤害,无法开创未来。唯有选择互相沟通。彼此理解之道,才会诞生希望。」
「可是,那些家伙夺走了我们的歌姬,现在他们还想夺走我们的住处。」
大脚高举在头上那握着短刀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
「如果这是会驱使我们选择抵抗的东西,那我就更不能将它交出。我们所需要的是团结,也就是憎恨他们的心,不畏死亡的斗争心。面对战斗临阵退缩,是战士之耻,请您理解我们的矜持!」
「如果他们抛下武器——」安格斯插口说道。「那您可以收起拳头吗?」
「你能让那些家伙抛下武器吗?除非发生奇迹,否则那是不可能的!」
安格斯平静地露出微笑。
「那么,我就创造奇迹让您见识一下吧。」
只见安格斯转过身,迈步朝那些还持续在跳舞的人群走去。
「——安格斯!」
就在这个时候,赛拉从身边将安格斯叫住。赛拉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安。安格斯转头望着赛拉,露出微笑。
「按计划进行,拜托你了,赛拉。」
赛拉虽然还想再说些什麽,但还是忍了下来,接着微微颔首。安格斯同样点了头。然后重新迈开步伐。他走出树林,走入热舞的人群中。在人群中央,可看到云雀正唱着歌,门布伦族的酋长大鼓则舞动着那庞大的身躯。
这些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敌人的枪口前。要不是有他们这番勇气,根本无法制止这场战争。
既然这样,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让他们的勇气获得回报。
「创造奇迹让您见识一下?你又在唬人了……」在『书』上的歌姬仰头望着安格斯说道。「那么,你应该有胜算吧?」
「我都装模作样到这种程度了,也不能在这时候才说没有胜算啊。」这么说完,安格斯压低了音量。「可是,如果这次对立是血腥快枪策划的,那么应该不只这边有术文,多半对面也有术文存在吧。」
「你想说……情况很不乐观吗?」
「算是吧。但就目前为止的倾向来看,比起只是在附近的术文,实际存在与众人眼前的术文更来得有影响力。就算对面拥有术文,如果不是经常在能让人看到的地方,那效果应该不会太强才是。」
安格斯将手伸到额前,用左手扯下头带。藏在安格斯头带底下的,是那寄宿在他右眼中的『希望』。过去那让安格斯感到避忌,并亲自决定将其封在头带底下的术文,现在,安格斯依自己的意志将其解放。
「剩下就只能相信了。相信其实没有人真的希望战争。」
安格斯穿过了跳舞的人群,来到人群彼端,壕沟就在数步之遥的位置,不知是否应该举枪的骑兵队员们站了起来,只见安格斯举起右手,看见他这个动作的大鼓也对四周的人发出信号,大鼓与笛声停止,人们也停下了舞步,原本喧闹的声音瞬间消失,四周被寂静笼罩。
就在这种时候,仿佛静止的魔法获得解除般,骑兵队员慌忙地举起长枪。他们这时才发现有许多原住民近在眼前一般,表情充满了惊愕与恐惧。
「你、你是什麽人!」
从壕沟中传出一个走调的叫声。安格斯的右手抓着敞开的『书』,然后高举起双手。
「我叫安格斯·肯尼斯,我虽然不是原住民,但是来为他们的意志代言的,我们能谈谈吗?」
「什麽!」
声音的主人从壕沟中探出了头。在他骑兵队制服的衣领上,可看见阶级章。上面是三条黄线,他似乎是这支部队的队长。
「现在要谈判已经太晚了!我们现在是遵照东部联盟的命令,只能进军。」
「您别冲动,先听我说。」安格斯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朝对方踏出一步。「原住民不希望开战,这祭典就是友好的象征,您也试着放下武器,加入这场祭典如何?」
「胡,胡闹!」
只见那男子从枪套中抽出转轮枪,并将枪口对准安格斯。
「你以为那种花言巧语骗得了我吗!」
「你认为有人会爲了说谎或什麽奸计,这么无防备地出现在这里吗?」
安格斯脸上挂着笑容,继续朝对方走进。要让骑兵队员们看见右眼上的术文,必须更加靠近。
「我叫你不准过来!」
砰……!枪声响起。
周围可听见吸气的声音,还有不成声的惊呼。
转轮枪射出去的子弹掠过安格斯的头部,朝远方飞去。
「彼此交战,会让您得到幸福吗?」
安格斯这么说道,使劲迈出自己那仿佛要开始打颤的双腿,继续朝对方前进。
「原住民和您同样是人生父母养,同样拥有家人、拥有所爱之人、拥有想要保护的亲友。开启战争互相剥夺生命,根本不会有人获得幸福。」
「少,少啰嗦!」
两次响起的枪声取代了回答。
这次子弹射穿了安格斯的右腿,让他倒了下去,看见他在地上的身影,骑兵队员们惊讶地屏住呼吸,原住民中则有人发出惊叫。
子弹射穿了安格斯右膝下方,血迹在破裂的蓝棉裤上扩散。被烧红铁条刺入般的疼痛令安格斯全身发颤,但安格斯明白,这时自己如果不站起来,大脚就会爲了保护他而下令突击。一旦演变成那样。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安格斯一阵晃动,从地上站了起来。安格斯转头望向后方,并朝树林挥了挥手。
「只是擦过而已,不用担心。」
四周在这时响起了安心的吐气声。那声音不只来自于原住民,从骑兵队的方向也能听到。
「被抢打真是很讨厌的一件事。不但很痛,又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可是用枪打人,跟被抢打一样都没人喜欢吧?」
队长没有答话,他的手微微颤抖,那因恐惧而僵硬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些微的困惑。
「我明白你的害怕,梦想和希望都是很脆弱的东西。那些东西在暴力之前十分无力,在残酷的现实之前也会轻易遭到消灭。」
安格斯拖着腿,仍旧继续前进。
「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要相信。梦想和希望确实很脆弱。但是,人就是因为心中有那些东西才能够活下去。无论现实多么痛苦,只要对未来怀抱希望,我们就能活下去。」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失血,安格斯感觉眼中的景象开始转暗。但在这种状况下,他还是一步又一步地不停前进。
「放下武器,彼此好好谈谈吧。就算没法立刻做出结论,也一定能够互相理解。直到互相理解为止,都要不断对话。请敞开心,试着接纳对方。我认为那远比互相憎恨还要困难许多。但我能保证这样比起相互残杀,更能够获得幸福。」
安格斯此时已经走到了骑兵队队长的眼前。那男子的枪口仍对准安格斯,全身不停发抖。
「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只是一个反暴力主义者而已。」
安格斯露出微笑,伸出左手。
「来,把枪放下,先来庆祝休战,一起唱歌跳舞吧,我相信一定会很快乐的。」
就在安格斯这句话说完的同时,从他身后传来了歌声。少女的美丽歌声在蓝天下缭绕。
怀抱梦想的兄弟们啊
你并不孤单
纵使在现实中遭遇挫败
纵使此刻正流泪入眠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没错,你并不孤单
怀抱希望的兄弟们啊
我们并不孤单
纵使纠缠多夜得不安与孤独
仿佛就要令人崩溃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陆续响起的歌声开始合而为一。
众多歌声构成了美丽的和声。那是为脆弱之物赋予力量的人类意志。那意志化为巨大的浪潮,将恐惧冲散。
挺身而出吧,我的兄弟!
不要放弃构筑梦想!
不要放开那份希望!
你并不孤单!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骑兵队长放下了枪口,接着转轮枪掉落到地上。
「怎么会……」
那男子像是难以置信般地望着自己的右手。而这也成为了契机,只见骑兵队员们也纷纷将手中长枪放在脚边。门布伦族的舞者们再次起舞。大鼓与笛声也重新响起。伴随着贝壳服饰晃动的清脆声响,年轻女孩们跑到了骑兵队员们身边,拉起他们的手,邀请他们进入舞蹈行列。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状况,但是……」
「不管了,事后再想吧!」
骑兵队员们虽然带着困惑,但还是加入了舞蹈队列,有样学样地跳起舞来。
「跳吧!跳吧!」
开朗的吆喝声此起彼落。困惑、哭泣、怀疑的表情,都逐渐转变成笑容。
「您要不要也试着一起跳舞呢?」
看那队长仍呆站在原地,安格斯对他这么说道。男子胆怯地望着安格斯,接着看了看安格斯那仍持续流血的右脚。他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后悔神情。
「谢谢你。」
安格斯带着微笑说道。「你明明可以瞄准我的头,但却刻意选择射偏的吧。」
「不、不……不是那样……」
「不会错的。」
安格斯不由分说地断言道。
「是你的心命令你的手指,让枪不要瞄准头,因为你的心不期望战争,这是最重要的事。」
「是……是这样吗?」
「当然是!」
一个嘶哑的声音这么打了包票,只见大鼓大步走来,用她那强壮的双肩,紧紧抱住因受到惊吓想要退后的队长。
「你也跳!跟我!最棒的对象!这支舞、女人邀请。男人、不能拒绝!」
只见大鼓边说边半强迫地把队长拉进跳舞的人群内。在大鼓臂弯中的队长,虽然像是游泳般手脚在空中晃动,但很快也掌握到了节奏。
「呼……」
安格斯重重地吐了口气。他原地坐在地上,接着将『书』放到地面之后,便用双手压住伤口。
「好痛……」
「想拿不抵抗当挡箭牌,至少也要能轻松躲开那种程度的攻击吧,你这蠢材!」
「请别要求我做那种不可能的事情,子弹的初速度可是超过音速的耶。」
「闭嘴!你以为这是第几次了?真是的,让我气到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尽管书姬嘴上数落着,但还是骄傲地笑了。
「你做得很好。你真的是最——棒的仆人。」
这时强尼也挤过跳舞的人群,朝安格斯跑了过来。在他身后还有隼跟长尾,赛拉也拉着大脚的手来到安格斯这里。
「啊~~你真是蠢!名副其实的蠢蛋!你肯定是这个世界最蠢的蠢蛋了!」
强尼用短刀割开了安格斯的裤子,然后用布紧紧包扎腿上的伤口。
「好痛,很痛耶!」
「当然会痛啊!蠢蛋!不会忍耐吗?蠢蛋!」
「不要一直叫我蠢蛋!」
「你这样还不蠢吗!」
将伤口包扎完毕后,强尼粗鲁地掻着安格斯的脑袋。发现强尼眼中带有泪水,让安格斯顿时语塞。
「你看什麽!蠢蛋!」
强尼边说边用双拳抵着安格斯的额头两侧旋转。「你不但是真正的大蠢蛋,而且还帅到不像话!啊啊!真是太赞了!」
「很痛啦!我知道了,快住手啦!」
「没错!你再欺负安格斯,休想我会放过你!」
赛拉这么大喊的声音也微微颤抖。她克制住想冲到安格斯身旁的冲动,先让大脚来到安格斯面前。只见老战士在安格斯眼前单膝跪地,沉默地伸出双手,在他伸出的手上则捧着那柄黑色石刀,刻在那柄黑刃上的术文是——
Hate
「是第二十七顺位的术文——『憎恨』。」
书姬话一说完,安格斯便捡起『书』,翻开第二十七页。「麻烦你了。」
「嗯。」
书姬长吐一口气,缓缓开口唱歌。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涡
再次重返吾身
如果不知道爱
就不会知道恨
过去我所付出之物
全于此时化为憎恨
术文瞬间闪动红光。到下一刻,『书』上便多出了焦黑的图样。
在此同时,硬物碎裂声响起,只见大脚手上的黑色石刀裂成两半。
「一切就如你所说的。」
低头看了看分别留在左右两手上的残破石刀,接着老战士缓缓抬起头。
「我们的憎恨就如同此刀,此刻已经消灭,相信再也不会复原了吧。安格斯肯尼斯,一再创造奇迹的你,简直就是拯救我们祖先的白色友人——阿撤兹勒再世。」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感觉眼前的景色忽明忽暗,并且产生耳鸣。眼前每一张脸望着自己的脸,都带着担忧的表情。而这些景物正逐渐褪色。人群、白桦树林、天空、山丘、大地、全都像沙……像灰烬般崩毁消散。
虚无正朝自己逼近。所有的光与声音通通消逝。安格斯什麽都看不见、什麽都听不到。手脚的感觉正逐渐消失。
当心
当你在注视深渊的时候
声音在虚无中响起。
安格斯知道这声音的主人。
深渊也在注视你
那人是背叛世界的堕天使。
绝望的观测者。
那人的名字是——象征彻底消去的『阿撤兹勒』
4
受封印的刻印转移到歌姬身上——『大地之歌』的仪式毫无延迟地进行着,然而我却依旧无法起身,连出席仪式都做不到。
「她在外表上并没有两样。」
或许是爲了安抚我的情绪,山羊为我报告了后悔的状况。
「只是在肩膀部分,会看到一小块像是刺青的东西而已。不需要特别在意。」
但是,钩爪的反应却不一样。
「好可怕。」他这么说道。「那东西好可怕喔。那漆黑,粘稠的东西,把所有好的东西都吞掉了。」
钩爪边摇晃着我的手臂,边唤着我。
「快点叫她唱『解放之歌』啦,被那种东西附在身上,自由撑不住的。」
「现在不行。」
我呻吟地说道。
「后悔她憎恨天使,带着憎恨的心唱『解放之歌』,会让世界受到诅咒、并且毁灭。」
「那么,在这场战争结束前,她都不能唱歌吗?」
「看来是这样。」
「怎么可以!那得快啊!一定要快点结束这场战争才行!」
「嗯……我知道。」
我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脸。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这场战争快速终结呢?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当我好不容易可以依靠手杖四处行走的时候,卡内雷克莱碧斯上空出现了岛影。
那是第一圣域——『生命』。
我想朝着浮岛的方向跑去,但脚却拌了一下,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我看见许多族人正逃入林中,另外还有许多战士手持武器跑向南方。被他们撞到的我脚步一个不稳。手扶在附近的霍根墙壁上。
「大家快退后——!」
一个凛然的声音命令道。
「所有人都退开!会被波及的!」
挺身面对庞大浮岛的,是一个娇小的人影——是后悔。她独自一人朝浮岛走去。
她站在豆田当中,开始唱起咒歌。
破坏的术文啊
在此刻举起愤怒的铁拳
将吾等的宿敌消灭
咆哮的狂风、怒吼的大地啊
用你们强劲的巨颚
极尽暴虐吧
后悔的左手朝空中伸去。在她掌中浮现出一个红色刻印——『Destruction』。
乌云逐渐笼罩天空,云气在浮岛的上空卷动,强光在空中闪现。那是闪电,从乌云的方向传来细碎声响,冰粒从天上落下。四周开始刮起强风。雷声响起,雷光在乌云中窜动,从布满天空的厚重云层内,一团乌云仿佛尾巴般伸向地面。
就像是相互呼应般,大地也刮起狂风。只见那两者在空中相连,化为旋转的风柱。
是龙卷风,咒歌所唤出的龙卷风开始迅速膨胀。身边猛烈的强风使我身体几乎腾空,让我连忙抓紧霍根的门框。
龙卷风将附近的树林连根拔起,并将半空中的那些自动人偶吞入其中,只见圣域被那骇人的旋风逐渐拉近,无从抵抗地遭到吞没。拥有巨大质量的浮岛快速旋转,被上升气流朝上方推去,一路推向遥远的高处。
下一瞬间——浮岛开始沿着抛物线落下。在众多大地之人的屏息注视下,第一圣域坠落在遥远的西南方地平线后。在远方的天空,升起了一团蕈状的土烟。
大地之人并没有发出庆祝胜利的歌声,只是出神地望着那远方的土烟。所有人的表情都因恐惧惊恐与恐惧而僵硬;所有人都被咒歌的骇人威力给震慑。
我在这时注视着后悔的背影。大气中还残留着邪气。这是难以置信的负面能量。如果将让圣域漂浮的刻印成为良心,那后悔身上的刻印就是不折不扣的恶意。
最初刻在大地上的刻印有二十二个,那些刻印使生物进化,并守护人类,使其繁盛。但就如同万物都有两面,也存在着带有负面意义的刻印;存在着不属于良心的刻印——诅咒人类,为毁灭世界而存在的邪恶刻印。
那样的刻印被初代阿撤兹勒封进了那本书中,但后悔所吟唱的『大地之歌』解开了那份封印。
当然,这些不过只是推测,但是,唯有一点我能够肯定,就是那刻印绝对不是应该依附在人身上的东西。必须尽早结束这场战争,将那刻印从后悔身上扯下。必须让后悔吟唱『解放之歌』,那样刻印应该就会从她身上离开了——
但就算知道这些,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始终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她的真名是「世界」,世界在自己身上刻下诅咒,行使着为毁灭人类而存在的暴力。
如此不详的巧合,真的只是偶然吗?
然而无视我心中的不安,时间仍不断流逝,如今聚集到卡内雷克莱碧斯的部族已经过百,逃出乐园聚集到此的天使数量也超过两万。
随着季节转换,耀眼的夏日阳光也渐渐转弱,结实之月到来了。
「我们必须回去采收玉米。」
几名聚集在卡内雷克莱碧斯的各部族酋长,开始提出这样的主张。
「人数增加,伙食花费也增加了。我们所剩的储蓄已经不多,光靠田里能收获的作物,我们会撑不过冬天。」
他们的主张理所当然,各部族带来的玉米储存量所剩不多,这点我也清楚。
可是,我却反对这幺做。
现存的圣域还有半数以上,此时离开卡内雷克莱碧斯,就如同跟羊群走散的孤羊。飢饿的狼群肯定会袭击落单的羊只。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
令人惊讶的是,做出这个回应的人,竟是莱庇斯族的酋长黑鹰。
「只要有『大地之錀』在,卡内雷克莱碧斯就很安全。既然这样,我们战士就可以兵分多路返回故乡,将食物带回这里。当然,想必会有一些人受饿狼攻击,但是饿狼的数量不会太多,因此就算有些人会不幸牺牲,其他人也能将食物带回来。」
酋长们也支持黑鹰的意见。
大地之人十分清楚冬季的严苛。要是维持现状一直到冬天,迟早会有人饿死。所以他们才打算拼命去收集粮食。
「那么,准备就绪之后,大伙儿就出发吧。」
不用多少功夫,各部族便组织了收获队,加起来共超过五十支队伍。目前能确认的浮岛坠落数则为九,就算剩余十三座浮岛全都幸存并对收获队发动袭击,也还能有四十余队平安归来。能有这些数量的队伍归来,那么就算在目前的人数下,应该也能撑过冬天。
我约定与莱庇斯族一同前往马提尔湖。
后悔虽然应该不会赞成,但我也是莱庇斯的一员。既然他们要出外奋战,我也没有躲在这里的道理。
我的这番想法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说老实话,这也不过只是理由之一。
我感到害怕,因为肆虐的负面感情,让后悔的内心不分昼夜都无法入眠,持续发出哀嚎。一直感受她那样的感情——我实在无法承受。
5
有东西触碰到安格斯的嘴唇.
水面有涟漪扩散,意识的泡沫开始从阴暗浑浊的水底浮出。
安格斯睁开眼睛,在他眼前有张面孔。那张面孔正闭着眼睛,睫毛很长。但是由于太过靠近,让安格斯无法分辨那人的身分。
「——是……谁?」
听到安格斯出声,那个人飞也似地跳开,只见她双手按着自己的嘴,那失去了血气的双颊,转眼间便染成红色。
「……赛拉?」
安格斯打算坐起身子。
「啊、请不要急着起来。」
亚里伸手扶着安格斯的身子,让他重新躺回床上。接着亚克帮安格斯重新盖好从他身上滑落的毛毯。
「主人请先别动,这么躺着就好。」
安格斯转动视线,观察自己所处的这个房间。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砖墙和木头屋顶。除了他所躺的床铺外,房内就只有简朴的桌子。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位在维多的保安官事务所,是骑兵队用马车将您送到这里的。」
听了这些话,安格斯才想起自己昏迷前所发生的事。对了——我在涅里尔隘口的白桦林昏倒了。
「……我睡了多久?」
「真是的,你还真悠哉。」强尼故作无奈的耸了耸肩。「从你被抬到这里算起,你已经睡了三天啦。」
「那么久?」
「大家都很担心主人喔。」亚克接着说道。「因为大家原本以为主人只是贫血,但主人昏倒之后就迟迟都没醒来。」
「是……这样啊。」
安格斯用手捂着右眼,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仿佛脑中被塞满棉花一样。
「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梦?」
「内容我不太记得,不过……是很可怕的梦。」
安格斯记得有股虚无朝自己逼近。而自己只能束手无策地任由那虚无吞噬,但是——在那之后的事,他都记不得了。安格斯打了个冷颤。
「不会错的,你梦到的是死后的世界。」
强尼叠起胳膊,频频点头说道。
「也就是说,当你在犹豫是否要去那里,还是留下来的时候,少女之吻将你拉了回来……啊啊!」
赛拉毫不留情地往强尼的脚面踩下。尽管强尼大声哀叫,赛拉还是使劲地扭转那踩着强尼的脚。
「我去、帮你、拿点吃的来!」
只见赛拉转过身,不等安格斯答话便离开房间。
「痛死我啦!再怎样也不用踩那么大力吧!」
强尼手按着自己刚才被踩的脚,同时还俐落地拉了一张圆凳做下。
「真是的……人帅就是辛苦。」
他是在说自己吗?虽然安格斯很想问这个问题,但比起那件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确认。
「在那之后,事情怎么样了?」
「眼前的战争是避过去啦。」
强尼边说边掏出香烟,点了火。亚克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强尼,而安格斯则是用手挥散飘向自己的烟气。然而强尼却不以为意,照样吐出一大口烟。
「不过在距离前线一段距离的高原,还有骑兵大队在待命。率领那些人物的,是一个名叫詹姆斯·泰勒的联盟保安官,而且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石头脑袋。他只会说『这是罗克威尔的命令』,『谁敢抗命就要枪毙』之类的话,根本就不把别人说的话当一回事。」
强尼缓缓吐了口烟,在烟吐完之后,侧眼瞧着安格斯。
「而且你这个关键人物,还一直躺在这里呢。」
「该不会……已经有其他骑兵队侵入卡内雷克莱碧斯了吧?」
安格斯紧张地坐起身子问道。但光是这样,就让安格斯感到头昏,在呻吟一声之后,便重新开始躺回了床上。
「主人太急着起来是不行的。」
亚克关心地这么说完,便扭头瞪着强尼。
「请你不要故意调侃主人。」
「好啦、好啦。」
或许是稍微有所反省,强尼将香烟扔到地上,并用鞋跟将烟蒂踩灭。
「其实艾文格林试着说服过那些待命的骑兵队了,他告诉队员,这场战争没有意义。可是他已经不是联盟保安官,泰勒联盟保安官又是那些骑兵队员的长官,所以现在究竟是要相信艾文格林,还是要听从泰勒的命令,让骑兵队员们争执了好一阵子。」
说到这里,强尼表情生动地朝安格瑞斯一个眨眼。
「但到最后,骑兵队员全体一致选择支持艾文格林。说起来,这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听强尼这一说,安格斯才总算将屏住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幸好。」
「但是,现在还有剩一些问题。」
强尼左右扭了扭脖子,响起了骨头僵硬的声音。
「泰迪那家伙,就算骑兵队员们拒绝开战,却还是嚷嚷着要攻打卡内雷克莱碧斯。艾文格林虽然怀疑他可能带着术文,但也不能把他剥个精光仔细检查吧?」
「书姬有说什麽吗?」
「她说有感受到术文的气息,但是不确定在什麽地方。我们为求慎重,在这附近都找过了,但并没有发现像是术文的东西。」
强尼望向亚克寻求附和,亚克也表情严肃地点头表示肯定。
「总之,如此这般——」强尼边说边从圆凳上起身。「艾文格林提出了是否要盘问泰勒的提议,而书姬则说:『要等安格斯醒来再说』。」
强尼拿起摆在桌上的『书』,递给安格斯。
「毕竟没有你是不行的。」
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的安格斯,从强尼手中接过了『书』。他缓缓坐起上身,将『书』放在腿上打开。
「呼啊啊啊啊……啊。」
只见书姬盘腿坐在书页上,正高举双手,张大嘴巴打着哈欠。
「喔,睡得真好。」
书姬悠哉的语气,让安格斯一下子答不上话。
「你不是应该在等我醒来吗?」
「别那样说,我也是需要休息的。」
书姬说完站了起来。她抬头望着安格斯,然后得意地笑了。「有术文的气息。好吧,我们去找那个叫泰勒的家伙!」
吃完赛拉端来的玉米粥,安格斯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他坐在床上,换上了亚克准备好的衣服。
「主人也许再多躺一下比较好吧?」
「既然我都躺了三天,应该也躺够啦。」
安格斯边答话边在头上缠好头带,遮住右眼。安格斯让受伤的右脚着地之后,便用借来的拐杖撑住身子,就这么在床边站了起来。
「嗯,似乎勉强可以走。」
安格斯用右手撑着拐杖,左手捧着『书』,离开休息室。而艾文格林与欧尼尔也已经等在门外迎接他。
「安格斯,你已经没事了吗?」
「你脸色还不太好,可别太勉强喔。」
面对保安官们担心地询问。安格斯却忘记回话。惊讶地张着嘴巴。他看见一名高挑的女性站在窗边。那女性穿着无袖的皮背心,还有同样是皮制的短裙。外露的肩膀披着毛皮披风,右手则握着短裙。
「……长尾小姐?」
安格斯记得原住民应该有不得离开卡内雷克莱碧斯的规矩才对。
「你怎么在这里?」
长尾沉默地走向安格斯,表情严肃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看起来就像失了魂似的。」
长尾那仿佛可以看穿人心的视线,让安格斯内心一惊。她能够洞悉人心的表层意识;所以,她也能看见当时安格斯所看见的光景——那一切都像幻影般瓦解,逐渐被虚无吞噬的光景。
这件事请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安格斯在内心这么想着。那是不该看见的东西,是不该接触的东西。越多人知道,就会越靠近那个世界。
不知是否了解安格斯的想法,只见长尾微微颔首。
「见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听到这话,让安格斯松了口气,接着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让各位担心了。」
「嗯。」
长尾轻拍了一下安格斯的肩膀,接着转头望向艾文格林。
「我要回卡内雷克莱碧斯,我要回去告诉族人安格斯平安。」
「嗯,麻烦你了。」艾文格林应道。「毕竟原住民们,也都一直在担心安文格斯的安危呢。」
「最近这段时间,卡内雷克莱碧斯都会处于开放,如果需要我们的帮助,随时都能来找我们。」
「那真是感激不尽,请代我向大家问好。」
「那么,我这就去备马。」欧尼尔这么说完,便先走出事务所。正要随后离开的长尾,突然停下脚步。
「喔,有件事我忘记说了。」
只见长尾转身面对安格斯,露出调侃的笑容。
「这是隼要我转达的,他说女儿的意志坚定,看来已经无法要求她继续留在这块土地。因此卡普特族的歌姬,就请白色友人代为照顾。」
卡普特族的歌姬……指的就是赛拉。而赛拉此刻就站在事务所的角落。只见她一脸尴尬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长尾。
「女儿……?」
这么说起来,当时听见时虽然没有太过在意,但赛拉似乎确实称呼隼为『父亲』的样子。
「难道说,赛拉……不,是圣翼,她是隼先生的亲生女儿吗?」
「这还真是让人惊讶。」长尾不敢相信地望向赛拉。「你都没跟他说过吗?」
「就是刚好……都没有机会说。」
赛拉一边小声辩解,同时低下头,眼睛瞧着安格斯。
「只是没有机会说而已……我并没有想要隐瞒,或是当成秘密的意思。」
「就算知道你是酋长的女儿,我想安格斯肯尼斯也不会介意吧?」
「不是的,事情并不是……」
「你干嘛那么紧张?」长尾不解地问道。「有什麽好否定的吗?安格斯肯尼斯是拥有罕见勇气的勇者。歌姬会为他着迷也不是什麽奇怪……」
「哇啊啊啊啊啊!」赛拉放声大叫。「不要再说了啦!」
「唔……爲什麽?」
「因为——那是少女的秘密啦!」
「是秘密吗?可是歌姬迷恋他,不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没听见!我什麽都没听见!」
赛拉满脸通红地捂住耳朵,然后便像脱兔般穿过事务所,将自己关进安格斯所睡的那间休息室。
「她真奇怪。」
长尾这么说道。而在一旁的男人们,则拼命地忍住笑。
「看来那家伙虽然胸大,但似乎并不懂少女心呢。」
从安格斯左手中微微开启的『书』中,传出了书姬的声音。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长尾无法听见书姬所说的话。
「算了——既然书姬和你在一起,那我也能够放心了。」
长尾板起面孔,对安格斯这么说道。
「歌姬的歌声会保护你。如果你感觉似乎被黑暗吞噬,就仔细聆听,安格斯肯尼斯,到时她的歌声应该能够指引你摆脱黑暗。」
安格斯沉默地颔首。
长尾接着高举起手中的短枪……
「愿伟大的意志与汝等同在!」
她这么朗声喊道。接着长尾一个转身,便如同一阵风般轻快地离开事务所。
「那位大姊还是那么充满男子气概呢。」
「是啊,真是一位令人欣赏的女士呢。」
艾文格林着迷似地挂着笑容,并关起了敞开的大门。
安格斯也客套地笑着,同时在心中思考着她所说的话。长尾看到了那份虚无。然而,她却对此只字未提。这是相信安格斯一定能战胜虚无,抓住未来。就是爲了传达这个讯息,她才打破戒律,来到这里的。
自己一定要回应她的这份信任,绝对不能让血腥快枪为所欲为。我要保护这个世界——保护伙伴们居住的这个世界。
「泰勒联盟保安官现在人在哪里?」
听安格斯这样一问,艾文格林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我们逼不得已,将他关在那里的牢房内。」
艾文格林望向事务所内的一扇房门。那里装了铁框的厚实木门,在上面还装有大型的锁。
「他完全不听人劝说,坚持就算只有自己一人也要攻打卡内雷克莱碧斯。其实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将他关着,但就算这么说,却也不能放了他。」
「可以让我跟他谈谈吗?」
「嗯,我也想这么做。」
艾文格林从柜子里取出一副大型的铁制钥匙,将钥匙插入那装有铁框的厚实门锁,把门打开,门后是一道通往牢房的阶梯,艾文格林带头先走下了阶梯,
「你们等在这里。」
在亚克跟强尼打算跟上去的时候,安格斯制止了他们,「要是太多人围着他,那就不是说服,而变成胁迫了。」
「可是——」
「放心吧。要是有什麽事,我会立刻叫你们的。」
留下这句话,安格斯便走下阶梯。
半地下的走道相当阴暗,潮湿不流通的空气中带有霉味。有三间牢房并排在通道旁。在最深处的牢房内,有一名男子坐在置于牢房中央的椅子上。
「他就是詹姆斯·泰勒,在这次作战中率领骑兵大队的联盟保安官。」
牢房中的男子年纪大约三十过半,有着一头浅褐色的头发,严肃的苍白面孔。那身骑兵队的制服虽然带着脏污,并有许多皱折,但他仍挺直身子,眼神也不失锐利。
「吉姆。」艾文格林对牢房中的人这么唤道。「这名青年是安格斯·肯尼斯。」
泰勒将视线转向安格斯,颇感意外的扬起眉毛,「没想到涅里尔隘口的英雄竟是这幺瘦弱的年轻人——真令人惊讶。」
「幸会,泰勒联盟保安官。」安格斯对他出声说道。「请问您为什麽想要侵略卡内雷克莱碧斯呢?」
「又是这件事吗……」
他的脸上露出带着疲惫的苦笑。
「就跟我说过很多遍的一样,因为这是命令。」
「卡内雷克莱碧斯是原住民的圣地,并且和东部联盟缔结过不可侵犯条约。您难道不认为那个命令很不合理吗?」
唔……他发出低吟,交叠其胳膊,从牢房内抬头望着安格斯。
「你曾经明明想往右边走,但脚却不听使唤朝反方向去吗?你曾经想和对方握手,但伸出的手却挥拳殴打对方的脸吗?」
「不——到现在都还没有过……」
「这是同样的道理,我是作为东部联盟的手脚在行动,手脚要是依自己的意志擅自做主,身体就会四分五裂的。」
「但是,我们是人。」艾文格林插口说道。「把人当成手脚比喻,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能请你闭嘴吗?」
泰勒瞪着艾文格林,语气严厉地说道。
「你是已经被砍掉的手臂。被砍掉的手臂,只要安分地待在地上就够了。」
听到过去的同袍发出这样辛辣的话语,让艾文格林沉默地摇了摇头。
安格斯看着对方这一连串的反应,心里想着:术文会使人心疯狂,促使人犯下凶行。但是泰勒保安官却十分冷静。怎么看都不像是受术文控制的样子。他的表现与血腥快枪十分相似。莫非他也与血腥快枪一样,是将术文的意志视为自己的意志将其接纳的吗?
如果是那样,对方就没有那么容易说服了。如果不以性命相搏,势必无法让他从术文的诅咒中得到解脱。
「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可以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吗?」安格斯抓着牢房的铁杆说道。
「还有,请打开牢房,让我进去。」
「可是,这样做……」
「拜托你。」
安格斯向艾文格林稍微举起『书』。示意有书姬跟在身边,大可放心。
艾文格林像是有所犹豫般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重重吐了一口气。
「好吧。」他这么说道。「你的行动总是一定有合理的理由。这次我就相信你也是那样把。」
艾文格林解开门锁,打开牢门,等安格斯进入牢房之后,艾文格林便缓缓关上牢门。
「我就在事务所。有什麽万一,你就大声叫我。」
「我明白了。」
安格斯露出微笑,尽管艾文格林担心地多次回头,但最后还是回到了事务所。在一阵令人感到牙齿发麻的摩擦声响之后,那带有铁框的厚木门便应该关上。
安格斯在狭窄的牢房内到处看了几眼。
「我可以坐这里吗?」
他指着那看来没有用过的简陋床铺说道。泰勒没有回话,但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安格斯在床上坐下,将拐杖放到一旁,然后将敞开的『书』放到床上。如果看到『书』,对书姬的身影感到惊讶的话,就能证明他曾经接触过术文,但是不知是毫不关心,又或是对方决定彻底忽视,泰勒完全不将视线转向安格斯。
面对这种状况,安格斯决定单刀直入地提出疑问。
「你讨厌艾文格林吗?」
或许是没有预料到安格斯会提出这种问题,泰勒露出意外的表情望向安格斯。
看到双方视线总算能够相对,安格斯继续说道。
「他在普拉托姆所采取的行动,让您很气愤吗?」
「爲什麽你会这么想。」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您还是十分冷静,与其说这是一种虚脱感,我觉得更像是类似自暴自弃的失望所造成的。」
安格斯交握着手,前倾身子。
「但是您在对艾文格林回话的时候却不一样。那跟义务或使命感不同,听起来还比较像是您发自心里的话。」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泰勒扬起他那薄唇的两端,对安格斯露出冷笑。
「可是过于乐观地去判断状况,并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
说完,泰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跨两步,迅速逼到安格斯身前。
「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让自己单独留在牢房里,已经不是大胆,而是有勇无谋。如果我抓你来当人质,你打算怎么应付?」
「这附近都是你的敌人,就算抓了人质,一旦被团团包围,你也逃不掉的。」
「你想试试看吗?」
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泰勒的右臂也勒住了安格斯的颈部。喉咙受到压迫,安格斯无法呼吸。
「安格斯!」
安格斯听见了书姬的叫声。他无暇与书姬争执,伸出手,将『书』合上。
「叫人吧!」泰勒低声这么说道。勒住安格斯颈部的手臂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快!快点叫人过来!」
「不……我不叫。」
「你想死吗?」
「不想……」安格斯呼吸急促的回答道。「可是……我不会叫人。」
泰勒的手臂压迫着安格斯的颈动脉。安格斯感觉头盖骨内侧正响起阵阵声响,痛苦万分,脑袋仿佛就像要爆开一般,眼前的光景也逐渐转暗——
就在安格斯快要丧失意识的前一刹那,泰勒松开了手臂。安格斯双手按着脖子。剧烈咳嗽。空气重新流进肺部,就算是潮湿带有霉味的空气,在这个时候安格斯也无暇挑剔。
「爲什麽?」泰勒带着苦涩的表情问道。「爲什麽你不肯叫人来救你?」
「因为,我不能……让你死。」
安格斯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
「要是我大声哀叫,艾文格林就会赶来。如果他看见我快被勒死的模样,肯定会对你开枪。你的目的就是让他杀了你——不是吗?」
泰勒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用锐利的眼神低头望着安格斯。而安格斯也抬头回望着他,承受着他的视线。
「纠竟是什麽原因,让您会如此绝望呢?」
泰勒没有答话。
「是因为艾文格林吗?」
「嗯——没错。」
原本面无表情的泰勒脸上,露出浓厚的烦恼阴影。「无论什麽时候,他都是对的。就算他违背议会的命令,一样受到众人支持,大家都尊敬他,就连我的部下都跟随他。他就是正义,他才是真正的联盟保安官,就算我和他拥有相同的头衔,但我们却有天壤之别。」
泰勒坐回椅上。他那后梳的发型,有一撮头发在这时落在前额上。但他却无意整理头发,而是从口袋中取出一只怀表。
「我就自己联盟保安官的身份,忠实地执行命令。东部联盟肯定了我的功劳,选择我作为骑兵大队的队长。这只作为大队长象征的怀表,它的价值是多么重要——你明白吗?」
安格斯试着想像,但是他办不到。只见安格斯摇了摇头,泰勒露出寂寞的微笑。
「但实际上又如何呢?我说的话没有丝毫说服力,部下们没有跟随我,而是选择跟随艾文格林。」
说到这里,泰勒紧紧握住怀表。
「我一路忠实地遵从东部联盟的命令,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我——并没有犯错。」
虽然泰勒这几句话语气沉稳,但却带着顽固。他紧握在手中的,是空虚的威严,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从其中获得解放。
安格斯伸手触摸那遮掩他右眼的头带。如果让现在的他看见『希望』,说不定会重蹈凯文的覆辙。安格斯注视着泰勒,此刻他正双手紧握着怀表,额头也正抵在之上,那是仿佛祈祷,又像是在紧抓依靠的身影。在他冷静的态度背后,他的肉体跟精神都已经被逼到极限。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安格斯解开了头带,缓缓睁开自己闭上的右眼,泰勒不禁睁大眼睛。
「那是——」
「这是术文,听说这术文所代表的是『希望』。」
「希望……?」
「以前,我的哥哥在接触这个术文之后便丧命了。因为看见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揭露在自己眼前,在陷入绝望之后,自己选择了死亡。」
安格斯站了起来,拖着疼痛的腿走到泰勒身前。
「如果你身处在连一丝光亮都没有的黑暗之中,这个术文应该会害你丧命,可是如果你心中还有一丝光明,但这个术文就会拉你脱离黑暗。」
安格斯屈膝跪在坐在椅子上的泰勒身前,抬头望着他。
「请你试着触碰『希望』。」
泰勒屏住呼吸,凝视着安格斯的右眼;安格斯也始终睁着眼,承受着他的视线,所有人都会寻求帮助,就算承受着让人想要一死了之的绝望,内心直到最后一刻,也都会不断寻求救助。就像以前的自己一样,泰勒现在也正站在悬崖边缘。而就像当时书姬拯救自己一样,这次安格斯也想朝泰勒伸出援手。
「我拜托您,请从黑暗中站出来吧。」
这话让泰勒的双手一震,只见泰勒伸出他颤抖的左手,缓缓靠近安格斯的右眼。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术文。
安格斯反射性的闭上眼睛,就在同时,泰勒仿佛触碰到灼热物体般,迅速将手抽了回去。
就在下一刻,从他口中漏出了努力压抑的呻吟声。
「泰勒家是代代都有联盟保安官辈出的名家——我也从小开始,就接受着要成为保安官的教育。因为想要回应旁人的期待,我也拼命努力。我没有其他选项,我自己也不想选择其他的路。」
泰勒神情惊讶地用手按着自己的咽喉,但是,那仿佛梦话般的话语声却仍未停止。
「爲了成为杰出的联盟保安官,我被教育要牺牲小我,忠实遵从命令,我严守着这个原则。之后我成为了保安官,然后又被认命为联盟保安官。当我初次穿上绣有四条金线的联盟保安官制服时,那一刻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在那明明应该感到骄傲的时刻,我的内心却只有空虚。可是在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那样感觉。」
泰勒抬起头望着安格斯,他的眼中带着异样的光芒。那并非虚无,但也不是希望——而是愤怒。他从过去一直压抑至今的激烈怒气,化为言语的奔流涌出。
「但是,当我听到艾文格林违背联盟的命令,并被剥夺联盟保安官资格的时候,我才总算明白我当时空虚的理由,我想不承认都不行了,原来我——一直在嫉妒艾文格林!」
他那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手指,更加紧握着手中的怀表。仿佛就像是在要把他从过去一直相信到现在的虚构威严亲手捏碎。
「我一直在羡慕他,嫉妒他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他就算违背命令,资格遭到剥夺,还是能得到众人的信任。他才是真正的联盟保安官,相比起来,我又算什麽呢?我就算用命令还是用枪威胁,也没有任何部下愿意听我的话。我只是傀儡,是没有内在的假货,他让我明白了这些。」
被所相信的事物背叛,过去认为是荣耀的事物遭到否定。这正是让他陷入绝望的原因。艾文格林爲了贯彻自己的信念,毫不犹豫地抛弃联盟保安官的头衔。泰勒对艾文格林所表现的怒气,是对艾文格林的嫉妒,同时也是憧憬。
可是他或许也应约察觉到了,就算能用命令驱使人,也无法驱使人心。或许就算因为这样,他才想要拥有术文的力量,拥有可以操弄人心的力量。
「其实你也不想要攻打卡内雷克莱碧斯对吧?」
听安格斯这么说,泰勒摇了摇头。此刻愤怒的奔流已经消逝,浮现在他脸上的是类似自暴自弃的虚脱感。
他心中的绝望——正在逐渐侵蚀他的心。该怎么做才能拯救他呢?不止该如何是好的安格斯,继续开口说道:
「术文之所以拥有力量,是以为那东西能够传达万人共通的明确意志。言语也是一样。没有伴随意志的言语不会带有力量;不带有力量的话语,就算传达他人耳中——」
安格斯指了指耳朵,然后将手放在胸口。
「也传达不进人心。」
「传不进——人心?」
「是的。」
安格斯坚定地颔首应道。
「联盟保安官是法律的守护者,爲了遵守法律、维持秩序、守护市民而存在的。像这次这样将人民投入无意义的纷争,是违反其精神的作为。这次骑兵队员之所以不遵守你的命令,也是因为你所说出的话语并非你的本意。因为服从命令攻打卡内雷克莱碧斯,并不是你想做的事。」
「就算是那样,我也无法违背命令。」
泰勒低下头。
「那名为联盟保安官的职务,就算只有名无实的头衔,那也是我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东西。违背命令失去那个职务,对我来说就等于丧失了人生。」
「——为什麽你会这么想呢?」
或许是没想到安格斯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泰勒吃惊的眨了眨眼睛。
「……爲什麽?」
「既然你都说自己讨厌做一个假货,讨厌自己身为伪物,那么爲什麽还要执着那样的东西呢?你的灵魂明明呐喊着想要获得自由,你爲什麽不解放它呢?」
「——……」
「你是一位优秀的联盟保安官,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带人走向和平,期望人民安居乐业。请遵从自己那样的心,贯彻那样的信念吧。那样人民一定会跟随你的。」
「已经——太迟了。」
泰勒语气平淡地说道。
「我已经盲目过了。比起守护和平,我选择了忠于命令。像我这样的蠢蛋,根本不会有重新立足的机会。」
泰勒呻吟地晃着脑袋。
「我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耻辱,算我求你,请让我就这么死了吧!让我在相信那虚伪头衔的状态下,就这么死了吧。」
安格斯没有答话,只是用自己的手包住了泰勒紧握怀表的手。此举让泰勒吃惊地抬起头。安格斯透过手掌感受到泰勒正在颤抖,他握着泰勒的手也同样在发颤。将自己哥哥逼上绝路,被赶出故乡时的那份绝望,重新在安格斯内心中浮现。
「你已经死了。相信那虚构头衔的你——在此时此刻,已经被明白那个事实的你亲手杀死了。」
安格斯语气平静,但是充满力量地对着泰勒说道。
「以前我的师父曾对我说过,人生要重新开始绝对不嫌早;而人生要重新开始,也绝对不嫌晚,要否定自己曾经相信的东西是十分难受的事。人有时也会认为干脆闭上眼睛结束人生。一了百了比较轻松。」
安格斯的声音在颤抖,无法忍耐的泪水从安格斯的眼中夺眶而出。安格斯想拯救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才能让对方了解自己的心意。
「可是……请你相信,努力得到回报的时刻一定会到来。无论是任何人,那一刻都一定会到来。我就是如此相信,才能一路走到现在。所以请你也不要放弃,请你不要在这时候放弃。」
泰勒没有回答。
阴暗的牢房内,只能听见低沉的喘息声。
漫长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泰勒嘶哑的声音。
「我也……会有希望吗?」
「当然会有。」
安格斯露出微笑,用双手紧握的泰勒的手,仿佛就是希望一般。
「你不是已经用自己的话语,说出自己的梦想了吗?」
「我的……梦想——?」
泰勒闭起眼睛,仿佛要倾听自己的心跳般微微倾着头。
「我的梦想,是要成为真正的联盟保安官。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都未曾改变。但却不知在什麽时候。我迷失了那个梦想。」
泰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
「我——决定相信你。」
泰勒抓起安格斯的手,接着将那只怀表放在安格斯的掌中。「这是盲目虚构的我。我希望能由你亲手埋葬。」
「——好的。」
安格斯点头同意之后,打开了带有银色光泽的怀表表盖。当中可看见呈同心圆并排的十二条刻线,还有沿着刻线转动的长短针;在另一段的盖子内侧,刻有纤细的纹样。
Obsession
安格斯站起身子,打开放在床上的『书』。看了刻在怀表内的术文。书姬说道:
「是『执着』,第四十一顺位的术文。」
「书……说话了?」
泰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带着惊愕的表情指着安格斯手中的『书』。
「那本书是什麽东西?你——能够和书对话吗?不对,在那之前,爲什麽你能不唸『启动』就能看书?」
「晚点再跟你解释。」书姬干脆打断了对方一连串的疑问:「现在我要驱除依附在你身上的术文精灵。我要让你从术文的诅咒中解放,在那之后的人生要如何选择,就由你自己决定。」
尽管对态度高傲的『书』感到困惑,但泰勒还是点了头。见他重新坐在椅上,书姬满意地微微颔首。
安格斯接着将『书』翻倒第四十一页,随后便将怀表塞在『书』的空白书页上。
书姬挺直了身子。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缔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书姬优美的歌声在阴暗潮湿的牢房内响彻。
仿佛从云缝间射下的阳光般美丽。神圣的歌声。
无法放弃的这份思念
无法忘怀的那份温暖
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如同诅咒般呼唤他的名
只见从怀表的盖子中浮现出红色的术文。接着那个术文便被吸入『书』的书页中。术文的红光随即消失。在空白书页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
确认术文回收之后,安格斯拿起了那只怀表。那原本仿佛反复打磨并散发银光的表盖,转眼间便氧化发黑,表面的玻璃变得模糊,指针也停止转动,无论如何转动发条,怀表都再也无法运作。
「怎么了?」
被泰勒这么一问,安格斯战战兢兢地交出那只怀表。泰勒接过怀表之后,用指尖敲了敲那玻璃表面。
「看起来似乎坏了。」
「因为术文被回收的关系。对不起,把你重要的怀表给——」
「不,就这样吧,我已经死了。那个相信虚构头衔的我——已经被明白那个事实的我——杀死了。」
泰勒说完。盖上怀表的盖子。
「是这样吧?涅里尔隘口的英雄。」
「唔……请不要那样称呼我。」
安格斯皱起眉头,双手在眼前合掌说道:
「算我求你,请叫我安格斯就好了。」
看见安格斯这般反应,泰勒露出微笑。
那是烦恼得到解脱般的温和微笑。
6
朝马提尔湖出发的莱庇斯族人,共有五十人。所有人都是在狩猎野牛时有优异表现的强壮战士。虽然爲了载运玉米而准备了数辆马车,但基本上一路都是以步行移动。由于我没法跟上他们的快脚,因此我和欧鲁库斯族借了匹马。那是以前在我倒地时把我的头发当成干草吃掉、一匹名为疾风的褐色母马。
率领这团人的是黑鹰。游隼和擂石也在其中。虽说我在劳动力上无法发挥多少作用,但由于可以成为战力,因此同行算是理所当然,但是——爲什麽连钩爪也跟来了?
「没有小丑在,收获祭无法开始啊。」
「还有闲工夫办什麽祭典吗?应该是在采收之后立刻返回卡内雷克莱碧斯吧?」
「阿撒兹勒最近没两下就会发出可怕的声音。这么紧张可不好喔。」
「你自己才是,你真的了解状况吗?」
「当然了解啊,再用不了多久就能大吃玉米了吧?」
「——才不是!」
勇士们听了我们的对话,都纷纷笑了出来。紧张得到缓和,他们的表情恢复了原本的朝气。我环视了身边那些无责任嘻笑的战士们,没有针对特定对象地朗声说道:
「别笑了,把这家伙赶回去啦。他就算跟来也派不上用场吧?」
「话可别这么说。」
黑鹰笑着回应道。
「小丑可是拥有罢免酋长的权限呢。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随心所欲,自由自在。那就是小丑的工作。」
「就是这样!」
只见钩爪得意忘形起来,像是小孩般胡乱跳着。
「我是自由的!」
自由——自由吗……
我曾希望自己能够像鸟一样自由飞翔。我也曾想过要转世成为大地之人。认为这样就能获得自由。
但是我无法期望自由——我所犯的罪实在太重了。无论天空多么晴朗,我现在都无法再涌起想在空中飞翔的念头。
六天后,我们抵达了玉米田。那些完全无人照料却还能长到比我身高还高的玉米,今年也一样结实累累。以往都是将刚采收的玉米当场烹煮,边吃边悠哉地进行采收,但是今年却不能如此。只见战士们挥舞手中的刀刃,陆续将玉米割下。而我也挥着刀子,帮忙进行采收工作。
我们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完成了采收工作。原本空空如也的马车货台此刻已经满载玉米,我们也踏上归途。
上空没有发现岛影,也没有遭到自动人偶袭击。在抱着能够这样平安返回卡内雷克莱碧斯的期望下,又过了三天。
「唔~~」
走在我旁边的钩爪呻吟着,他正难过地摸着肚子。
「怎么了?肚子痛吗?」
听我从马车上这么问道,钩爪将头转向我,笑了几声。
「我好像吃太多了,胸口有点发闷。」
「你是自作自受。」
我拉扯缰绳让马停下,从马背跳下地面。
「你上去吧。」
「可是你走路对心脏不好喔。」
「放心吧,现在大家都得配合马车的速度移动,速度没有去程时那么快。这种速度我还能跟得上。」
我用手撑着钩爪的臀部,将他推上马背。
「唔哇!好高、好高喔~~」
「才不高。而且你根本看不见吧?」
我在数落钩爪的同时也抓住缰绳。疾风也听话地跟着我行走。
中午刚过,我们来到一处草原。这是以前遭遇第八圣域『自我』的地方。
「来了!」
走在队伍前方的游隼喊道,她所指的西方天空飘浮着黑色的岛影。
「这里也来了!」
大熊指着东方的天空喊道。
「北边也有!」
「从南部来了两个!」
我抬头望向天空。
浮岛从四方逼来,数量共有五座。相较于数量五十人的莱庇斯族战士,这数量实在太多了。
「大家聚在一起,别离开马车!」
黑鹰用冷静的语气说道。战士们纷纷拿起武器,聚集在马车周围。
五座圣域压制住我们上空,数百具自动人偶自空中降下,然而他们并没有袭击过来,而是保持在一定距离外,将我们团团包围。
我放出意识,试着探查上空的浮岛。但是,我能够知道的只有名字。那些浮岛分别是第九圣域『勇气』、第十四圣域『睿智』、第十六圣域『努力』、第十八圣域『和平』、第二十一圣域『自制』。至于指挥者是什麽人,下级天使们是否平安,上面有没有被抓走的大地之人,这些重要的情报什麽都查不到。对方张开了数道防火墙,让我无法入侵到深处。
这样就算能够用咒歌破坏自动人偶,也无法入侵网路让浮岛坠落。而且圣域一共有五座。不管再怎么说,数量实在太多了,萨基尔那家伙,她这么想杀了我吗?
「他们爲什麽不攻过来?」
握着短枪的游隼这么问道。
五座圣域及自动人偶已经彻底将我们包围。但是他们就这样没有采取行动,持续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依对方的数量,只要对方有意,应该能够瞬间将我们歼灭才对。
人偶不会对死亡感到恐惧,也不会将杀人视为禁忌。然而他们却没有采取行动。爲什麽?对方爲什麽没有动作?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杀死我们吗?
「阿撒兹勒~~」
钩爪从疾风背上唤着我。我扶着钩爪,让他从马上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
「冷静点。那些家伙正在观察状况,他们还没有要攻过来。」
「莱庇斯是『蓝石头』的意思。」
在这种时候,钩爪究竟说这个做什麽?
「我今天早上做了奇怪的梦,就是那个梦让我胸口一直觉得发闷。然后浮岛就攻过来了。阿撒兹勒,这个该不会是——」
「是预知梦吗?」
黑鹰就站在我的身后。他走向钩爪,将手放在钩爪肩上。
「你能说说那个梦的内容是怎样吗?」
「嗯——」
钩爪点了头。或许因为有像梦想那样优秀的观梦人,因此莱庇斯族相信预知梦。战士们对四周保持警戒的同时。也竖耳倾听钩爪的话语。
「我梦到自由在吃好多看起来又黑又难吃的馒头,然后有白人想把那些馒头抢走。自由不肯让步,白人就举起石头威胁她,说如果她不听话,就要把『蓝石头』摔碎——」
莱庇斯是『蓝石头』的意思。
「我们是人质吗。」
「什麽意思?」
「天使们想要得到『大地之钥』,想在能避免被咒歌袭击的情况下得到『大地之钥』,最后那些家伙决定要来场交易。如果想保住莱庇斯族的性命,就得对他们言听计从。」
我这么说完之后,转头望向黑鹰。
黑鹰则像是表示同意般地微微颔首。
「我们没有作为人质的价值,自由很清楚有什麽东西比我们的性命更需要她去看重。」
「的确是这样。但是,如果她有别的打算呢?」
「别的打算?」
「她可能会把这个当成是深入对方阵营的大好机会。」
要终结这场战争,必须要让所有的圣域都落下,据守在卡内雷克莱碧斯,等待圣域发动战争,势必会让战事拖长。
「自己出马将所有圣域消灭,这不是很像她会想做的事吗?」
「『大地之钥』是我们的心灵支柱。如果失去『大地之钥』,我们也会灭亡。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大地之钥』。」
这么说完,黑鹰抱起胳膊,闭上眼睛,陷入沉默。他应该是在设想自己的女儿后悔在面对这种状况时,会做出什麽样的判断吧。
在场的莱庇斯族人都坚守沉默,等待酋长下达命令。
过了一会儿,黑鹰睁开眼睛。
「『大地之钥』可能会离开圣地。」
这句话在众人之间掀起一阵骚动。
「爲了避免『大地之钥』有那种打算,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我们不能成为人质。不能成为『大地之钥』离开圣地的藉口。我们必须让『大地之钥』知道这件事。」
这代表的是开战。对人数有压倒性优势的敌人发动攻势,等于是要所有人战死。
众人陷入片刻的寂静。
打破这阵寂寞的,是游隼。
「开战吧!」她高举起短枪。「能够战死,是我们的骄傲!」
「没错!」
「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我们让五座白人的岛都聚集在这里!」
「现在肯定有很多玉米正运往卡内雷克莱碧斯!」
战士们纷纷高举起手中的武器。
「战斗吧!至死方休!」
「让他们瞧瞧莱庇斯族的厉害!」
黑鹰在这时举起一只手。只是那样,大声呐喊的战士们便全都安静了下来。
「战斗吧。」
黑鹰用沉默的语气如此宣言。
「这辈子未能完成的遗憾,就到下辈子去实现吧。」黑鹰露出微笑。平静地继续说道。「下辈子,我要亲眼看到女儿的结婚典礼。」
「我下辈子要孝顺父母!」年轻的雷霆这么大喊道。
「我下辈子要学会编轿子的图样!」上个月才刚结婚的黄角说道。
「我下辈子一定要钓到雷鱼!」对力量充满自信的熊心也放声大喊。
「那么,我要成为酋长。」
游隼这么说完,骄傲地挺起胸膛。而在她身后的擂石也小声说道:
「我希望能继续在游隼身边。」
「我要吃很多馒头!」
钩爪也喜孜孜地大叫。而游隼则间不容发地对他进行吐槽:「你这辈子不也吃很多了吗!」
战士们听了他们的对话,都放声大笑。所有人打从心底笑了出来,母马疾风也像是在说话般发出嘶鸣。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
爲什麽他们笑得出来?没有能笑的道理吧?现在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在这种时刻、这种状况,爲什麽这些人能够开心地打从心底放声大笑?
「阿撒兹勒呢?」钩爪对我问道。
「阿撒兹勒要活下去。」不等我答话,黑鹰便抢先说道。「我们要守住阿撒兹勒。」
「可是问一下也好嘛。我很想听的说。」
钩爪脸上堆满笑容,微倾着脑袋对我提出疑问。「有什麽想做的事、或还没做的事都行,说说看吧。」
我咽了一口口水。只见莱庇斯族的每个人都兴致浓厚、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这些人都是傻瓜,明明就快死了,爲什麽还能这么高兴?
爲什麽——?
啊……我懂了。
就是因为快要死了的关系。
我们都会死。既然这样。这时候装模作样又有什麽意义呢?
傻的人……是我才对。
我下定决心,抬起了头。
喔喔喔!莱庇斯族发出了这样的鼓噪声。
「我要和后悔结婚、生子、建立家庭!」
啊——感觉真舒服。
把过去没能说出口的话、一直忍着没说的话大喊出来,竟然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
「这些会实现的。」
游隼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不是到下辈子,在这辈子就能实现。」
「你不可以死。」
黑鹰说道。此时他脸上的表情不是一名酋长,而是一名父亲。
「你不需在意旁人,只要顾着逃走就好。逃出去,回到卡内雷克莱碧斯。只有你能够阻止自由。请你拯救那孩子。」
听了黑鹰这番话,我紧紧地握着手杖。
「——我知道了。」
我这句话一出口,战士们便齐声呐喊。
「保护阿撒兹勒!」
「让阿撒兹勒回到卡内雷克莱碧斯!」
「开战吧!爲莱庇斯的荣耀而战!」
黑鹰拿起吊在腰带上的战斧,随即将战斧高举过头。
「兄弟们!我们来世再见!」
自动人偶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央。我看着在包围圈动侧的那些家伙,开始吟唱咒歌。
理性的术文啊
平息波涛大海
冻结熊熊烈焰
令万物为不动所支配
绝对零度的攻击让复数人偶在转眼间冻结。但是,对方布下多重的包围网。仅仅让十多具自动人偶冻结,也无法改变眼前压倒性不利的状况——但是,我现在根本就不管那么多。
我尽我所能在还能发出声音的时候不停吟唱咒歌,而莱庇斯族人也配合我的歌声冲了出去。他们手持武器,放声呐喊,猛烈冲击自动人偶们组成的人壁。周围充满了混杂的脚步声与金属剧烈碰撞的声响,莱庇斯族的战斧砍飞了自动人偶的脑袋,自动人偶则用手将战士的头颈捏碎,鲜血四溅,到处都充斥着骨头碎裂的声响。
我在马上不停吟唱着咒歌,打算从上空对我发动攻击的人偶纷纷遭到冻结坠落地面,战士们也立刻上前用战斧将被冻结的人偶打坏。
我紧握手杖的手已经因冻气而麻痹。冰冷的手杖结了一层霜,让手杖跟银色的表面紧紧咬住我的皮肤。但也多亏了这样,让手杖更加不易脱手。
突然间,上空出现一道阴影。我仰头一看,发现圣域的基底部分近在眼前,一座浮岛正在落下。那些家伙打算用浮岛将我们压成肉饼。
「大家快逃!」
我大声喊道。
「浮岛压下来了!」
但是,我们所有人都被自动人偶彻底包围。人偶的数量超过两百。而莱庇斯族的战士此时已经剩不到原本的半数。
「杀出血路!」
黑鹰在喊叫的同时,也击倒一具自动人偶。他战斧一挥,便让一具人偶脑袋搬家。
「为阿撒兹勒开路!」
战士们发出呐喊应和着黑鹰的命令。
尽管莱庇斯族的战士们已全部遍体鳞伤,并沾染着自动人偶的油污与情报传达剂,但还是不停地挥动手中的枪与斧。他们的目光炯炯有神,散发活力的肢体充满动感。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心中还是没有丧失未来——没有丧失希望。他们相信那些东西能用自己的性命开拓,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战士们杀出了一条血路。自动人偶们形成的人墙受到拉扯,开始变薄。我见机举起手杖,吟唱咒歌。
理性的卫文啊
平息波涛大海
冻结熊熊烈焰
令万物为不动所支配
自动人偶们伴随着结冰的声响应声化为冰柱。停下动作的人偶们,让包围网产生了些微的空隙。
趁现在!正当我打算这么大喊的时候,我的喉咙为眼前的光景冻结。
我看见熊心的喉咙被人偶锐利的手切开;擂石的壮硕身影在三具自动人偶夹击下消失;游隼按着自己被神经枪射穿的肩膀。而浮岛正从他们头上逼近。
「快走!」
黑鹰喊道。
「走吧!兄弟!带领我们的灵魂返回圣地!」
就在这个时候,自动人偶抓住了黑鹰的手臂,另外一具在他后方的自动人偶也同时挥起手臂。
「——!」
我看见人偶白皙的手陷入他的肩膀;耳朵听见了骨头碎裂,肉块受挤压的声音。喷出的鲜血将人偶们的翅膀染成一片赤红。
「……唔!」
我转过身去,接着扯动缰绳,使劲一踢疾风的腹部。骏马收到我的信号,就像是紧搭在弓弦上的箭矢疾射而出一般,发足冲了出去。面对朝我扑来的自动人偶,我时而用手杖殴打,时而用咒歌将他们冻结。
骏马无惧地不停奔驰。
我突破了包围网,战场在我后方逐渐远去。我没有回头,只是任由疾风决定奔跑的方向,将脸埋入牠的鬃毛内。
不久之后,身后传来如落雷般的声响。紧接着是碎裂声与骇人的地鸣。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我的鼓膜感受到强烈的震动。
下一刻,一阵带着沙尘的强风朝我袭来。疾风发出嘶鸣,牠的躯体被风压击飞。
我从马背上被甩了出去——意识就这样被黑暗吞没。
7
原住民与骑兵队正式和解了。身为骑兵队队长的泰勒联盟保安官与原住民的四名酋长见了面,并承诺会向罗克威尔进言修改铜铁道路的路线。
此时骑兵队也已经在泰勒的指示下,开始进行撤退的准备。
「遭了、事情不妙了!」
此时安格斯正在旅店餐厅享用时间偏晚的早餐,而赛拉就在这时跑了过来。在她怀中捧着一只鹦鹉。那鹦鹉有灰色的羽毛,黄褐色的嘴。只见那鹦鹉正用与人类十分相似的声音发出哀叫。
安格斯看了看鸟,然后将视线转向赛拉。
「鹦鹉并不适合食用喔。」
「谁说要吃这只鹦鹉了!」
赛拉放开鸟。只见落在桌上的鹦鹉轻巧地跳向安格斯吃到一半的豆汤旁。但安格斯并不想让自己难得的早餐被鸟吃掉,于是拿开餐盘,脸色难看地瞪着鹦鹉。
「这是我的。」
鹦鹉仰望着安格斯,幷发出阵阵鸣叫。接着鹦鹉上下摇晃脑袋向安格斯做出讨食的动作。看到鹦鹉可爱的举动,安格斯感到心虚。
「就、就算发出可爱的声音也不行!」
『……安格斯!』
就在这个时候,鹦鹉突然大声叫道。只见牠猛力拍打着翅膀,看来十分激动地来回踱步。
『安格斯!安格斯!』
「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安格斯吃惊地不知所措,赛拉做出回应。
「听说今天早上这只鹦鹉来到骑兵队的营地之后,就一直这样大叫。」
安格斯困惑地望着那不停呼喊自己名字的鹦鹉,然后叹了一口气。
「应该是有人恶作剧,让牠知道我的名字吧。」
「不,不是那样的。」
就像是在附和赛拉的说法般,鹦鹉继续叫道:
『快看影像报!安格斯,快看影像报!』
「影像报——?」
安格斯将豆汤摆在桌上。然后拿起自己趁着早餐上桌前的空当,所看到一半的影像报。
「这样一说……确实有点奇怪。」
影像报的头版写的内容,是侵入卡内雷克莱碧斯的骑兵队与原住民之间的紧张情势高涨。这样下去必定爆发抗争。各都市必须严防原住民的袭击——
这样煽动不安的写法,并不是爱德莲的风格。而且从涅里尔隘口的纷争平息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五天。爱德莲经常把「新鲜度等于资讯的生命」挂在嘴旁。就算把影像报送到维多所需花费的两天时间也算进去,也差不多应该要刊出『纷争平息』的报导才对。
「应该是……发生什麽事了。」
不吉的预感在安格斯心中扩散。
安格斯望向桌面,他看到那只鹦鹉此刻正将头探入汤盘内,叼出里面的豆子享用。看来这只鹦鹉相当习惯与人类相处。
鹦鹉拥有杰出的精神感应能力,就算指定的对象位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也有能力找到目标,传达讯息。安格斯小时候就曾利用鹦鹉这样的能力与瓦尔特联络。
「对了——这是瓦尔特给我的讯息。」
『瓦尔特!』
听见安格斯这么说,原本在吃豆子的鸟便抬起头喊道。
『快看影像报!安格斯,快看影像报!瓦尔特!』
鹦鹉不停喊着。但是,安格斯却不懂其中的意思。虽然影像报的内容的确有不对劲的地方,但这是需要特地使用鹦鹉告知的事情吗?
「安格斯,那个……可以借我看一下嘛?」
赛拉指着影像报说道。安格斯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影像报,然后不明就里地歪着头。「这份影像报怎么了吗?」
「先别管那么多,快给我看!」
话才刚出口,赛拉便从安格斯手中抢过报纸。双手将报纸摊开,然后将报纸拿到窗旁。那张在纵、横、斜都写满图腾的纸张,在阳光穿过之后,浮现出白色的图样。
安格斯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个图样。
「——术文?」
那字样被分为上下两段。
那是安格斯十分熟悉,但却绝对无法阅读的两行字样。
安格斯打开放在身旁椅子上的『书』。
「唔……」
朝赛拉展开的报纸望了一眼,书姬发出低吟。
「不会错,是『Deception(欺瞒)』与『Ruin(荒废)』的复制品。虽然没有像术文那样强烈的魔力,但还是拥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力。」
「嗯——」安格斯望着那张报纸,颔首附和道。「强尼以前曾说过,拜访罗伯特·拉斯提的地图师,要求他『制作术文的复制品』。现在正有人在实行同样的事。」
安格斯从赛拉手中接过影像报,将其在桌上摊开。他的手指比着透光浮现的术文说道:
「影像报在印刷图腾之前,先用了弱酸性的液体印刷术文。影像报的纸张随着阳光暴晒干燥,术文就会浮现。」
说完,安格斯将影像报捏成一团。
「竟然利用影像报——不能原谅!」
「我不认为爱德莲会不知道这件事。」
书姬面色凝重地望着安格斯。
「我们得尽快赶回巴尼斯顿才行。」
安格斯点头表示同意。
在桌上刚把汤里豆子吃完的鹦鹉,此刻正一脸满足地整理羽毛。
安格斯表情严肃地朝那只鹦鹉说:
「虽然你可能已经很累了,但能请你帮我将回覆转达给瓦尔特吗?」
鹦鹉用那可爱的圆眼注视着安格斯,接着像是会意一般,发出叫声。
「我想知道爱德莲的状况。」
『我想知道爱德莲的状况。』
「你也不要太过勉强,如果有危险,就先躲起来。我很快就会前往巴尼斯顿。」
『你也不要太过勉强,如果有危险,就先躲起来。我很快就会前往巴尼斯顿。』
鹦鹉用高亢的声音复诵之后,便满意地唱起歌。
「去吧!」
在安格斯一声催促下,鹦鹉飞了起来。牠在餐厅天花板下盘旋一阵之后,便从窗户飞到外面。安格斯和赛拉跑向窗旁,抬头望着天空。
他们看见一个鸟影正朝东方飞去。那身影逐渐融入蓝天内,很快就看不见了。
8
有东西正扯着头发。
好痛。
既然会痛,就代表——
我……还活着。
我微睁开眼睛,看见一匹马正用潮湿的鼻子顶着我的脸颊。
「疾风——」
我伸出左手,拍了拍马的鼻子。
「你……没有受伤吗。」
面对我的反应,疾风似乎很开心地发出嘶鸣。牠抬起头,晃了晃脑袋,那动作仿佛是在催促我快点站起来。
我缓缓地撑起身子。疼痛折腾着全身,但我的脚还能动,左手也还能动。但是,我的右手却沉重地无法动弹,右手被烫伤的手掌皮肤,已经贴合在银杖上。
我用左手抓住手杖,将手杖从右手中拉开。在一声仿佛布匹撕裂般的声响后,我手掌的皮肤被扯了下来。于是我解开束缚着头发的布条,将布条缠在右手上。
包扎完毕后,我站了起来。天空虽然一片阴暗,但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转亮。卡内雷克莱碧斯位在东方,只要朝黎明的方向去,应该就能抵达。
「得看你的了。」
我这么说完,拍了拍疾风的脖子,牠也随即晃着嘴唇发出嘶鸣。感觉就像是要我废话少说,快点骑上去的意思。
将手杖用固定马鞍的皮带扣住之后,我便跨上马背。一抓起缰绳,疾风不等待指示变迈步开始前进。
马蹄行走在干硬的岩地上。黎明的世界一片寂静。
鸟没有鸣啭,风没有歌唱,也听不见任何人声;此刻甚至连生命的气息都感觉不到。压倒性的沉默几乎要让我无法承受。
跟那时候一样。
这就像我无计可施地从第十三圣域摔落时,我所见到的情景。当时我没有拯救任何人,只有自己活了下来。我是为身旁所有人带来死亡的『恶魔之子』,是大贤者的负面遗产。哈尼尔说的对,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一股热意涌上我的喉咙。我硬是将那份感觉吞了回去。现在什麽都别想。无论是要对自己的罪孽深重感到绝望,还是要哀叹他们的死去,全都得等目的达成再说。
疾风载着我一路不停地朝东方前进。
只有一次,我们在路上看到涌泉,爲了喝水而停下脚步。除此之外,我和疾风一路上都没有进食。
升起的太阳再次将西方的天空染红,卡莉塔丝穿过夜空,东方的天空再度泛白。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记忆也断断续续。我开始分不清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甚至连经过了几天都不知道。
当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喂~~」
我听见从远方传来一名男性的声音。
「阿撒兹勒~~!是阿撒兹勒吗~~!」
那是我熟悉的声音。那喜欢装腔作势,却让人无法厌恶的第十三圣域天使——拉吉尔的声音。
我从疾风的鬃毛里抬起头。
我看见一座在晨光中的土堆。那个……是霍根,我抵达卡内雷克莱碧斯了。
「我们到了,疾风。」
我抚摸着马的脖子这么说道,棕毛的母马也用鼻子哼了几声。应该已经精疲力竭的牠,看来也懂得在这时装模作样一下。
几名男性穿过草原跑来。在最前头的是拉吉尔,在他身后有天使也有大地之人。他们哭丧着脸,围在我与疾风身旁。我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交给一旁穿着欧鲁库斯族服装的年轻人。
「欧鲁库斯的马是十分优秀的名驹。这匹马救了我一命,请让牠好好休息。」
「嗯,我知道了。」
我从马鞍皮带中抽出手杖,接着迈步走了出去。
拉吉尔立刻追到我身旁。
「不好了。事情不妙了,阿撒兹勒。」
「——我明白。」
我低声应道。
就算身在远处,我也随时都能感受到后悔。就算置身在人群中、就算她正在沉睡,我也能够分辨后悔的意识。
但现在——我却到处都找不到她的意识,整个卡内雷克莱碧斯都像是风中残烛般寂静阴暗。
后悔不在这里。但是族人仍旧平安,霍根没有遭到破坏,村庄及农田也都没有被侵入的迹象。如果她是被人用武力带走,大家不可能平安无事。
由此所能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她是自己跑去让天使抓走的。她的咒歌确实威力强大,如果在浮岛中央吟唱,要消灭圣域也不成问题。
但是——她是人类。面对精神波,她并没有特别的抵抗力。无论她的意志力多么强韧,都无法对抗天使的心缚。
而且她身上带着刻印,更会提升心缚的同调率。要是让那样的后悔遭到心缚,并吟唱『解放之歌』,很可能会释放出足以毁灭大地的庞大能量。
必须将后悔带回来,而且得赶在无可挽回的事态发生之前。
但在那么做之前,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9
从维多往巴尼斯顿的直达列车,最快也要三天后才会出发。
安格斯不能等那么久。将最低限度的行李装进布袋之后,便在隔天一早搭上前往赫巴的列车。往年在这个时期,许多爲了贩卖衣物及纺织品而前往东部的商人们,会使前往东部的列车格外热闹。但是这次与他们同车的乘客却寥寥可数。
尽管在涅里尔隘口的纷争已经终结,但却没人知道何时还会再与原住民爆发战争。到处都瀰漫着人心惶惶的气氛。
安格斯此刻身处在两张双人座椅相对组成的隔间座位上。趁着车上有许多空位,强尼一个人就占据了一张双人椅,安格斯及赛拉坐在他的对面,亚克则位在隔着走道的另一间隔间座位上。
「虽然俗话说人多好办事……」
说到这里,强尼前倾身子。
「但爲什麽连他们都要一道跟来呢?」
强尼转头望向后方,手指着与他们稍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坐在那里的,分别是泰勒与艾文格林。
听到影像报上印有术文的消息之后,泰勒便立刻对骑兵队员们作出指示。他让部队紧急分成数个小队,前往东部的各个都市将影像报回收烧毁。并要求骑兵队员在之后就留在各个城镇内,协助市保安官维持治安。
而下达这个指示的泰勒自己,则爲了向罗克威尔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要先暂时返回巴尼斯顿。并且爲了提出让艾文格林复职联盟保安官职位的陈情,要求艾文格林同行返回巴尼斯顿的人也是他。
可是这两人——尽管对坐在同一个隔间当中,却丝毫没有任何对话。尤其泰勒更是沉默地将视线停在窗外,根本不打算与艾文格林视线相对。客车内充斥着沉重难耐的气氛,感觉就连轻松闲聊都会让人有所犹豫。这实在是相当尴尬的状态。
「安格斯,你快想点办法啦。」
耐不住性子的强尼这么说道。
「再这样下去,会让人窒息的。」
「你就别跟我抱怨啦。」安格斯压低声音回道。「况且我原本就要你驾马车晚点再跟过来会和的,是你自己硬要跟过来的吧?哈姆雷特和欧菲莉亚那么聪明,要是发现你放牠们鸽子,他们会很不高兴的喔。」
「牠们两个我已经交给欧尼尔处理了,放心吧。」
「你是说欧尼尔保安官?」
「嗯,欧尼尔会率领骑兵队的主力部队随后前往巴尼斯顿。所以我就请他顺便把我的马车跟爱马们一起带过去啰。」
安格斯不敢相信地叹了口气。
「你要保安官帮你顾车?你脸皮也太厚了吧?」
「会吗?我跟人家说是安格斯希望能那样做,人家就爽快答应了耶。」
「——喂!你又擅自用我的名字招摇撞骗了吗!」
「我也别无选择啊!」强尼罕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发出辩驳。「剩下的术文还有九个。不算你右眼上的那个,就只剩八个。而其中有两个就在巴尼斯顿,这已经不会有什麽万一还是巧合了。这件事肯定和大卫有关,所以要我不跟上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吧!」
强尼像是要征求附和般地用手拍打安格斯的右腿,还没痊愈的枪伤吃了痛,让安格斯迅速把腿缩了起来。
「喔、我忘记了,抱歉、抱歉……」
「麻烦你小心一点。」在一旁的亚克代安格斯说道。「伤口可是今天早上才拆的线,要是不小心受到冲击,伤口会裂开的。」
只见亚克皱着眉头,担忧地望着安格斯。
「我很担心主人。虽然说现在已经能不依靠拐杖行走,但还是不能任意奔跑。在这种状态下前往血腥快枪所在的地方……实在太有勇无谋了。」
「正是因为这样,安格斯才需要我们的帮助。」
这么说的赛拉,低头望向放在自己腿上的『书』。
「对吧?书姬。」
「说的没错。」
书姬颔首附和之后,仰头望着赛拉。
「尤其是你的歌声,更是可靠的助力。要是没有你的歌声,先前也无法平息在涅里尔隘口的纷争。」
「那首歌真的很让人惊讶。」安格斯深深点头,并对坐在自己身旁的赛拉投以微笑。「原住民的人,似乎全都知道那首歌的样子,那是什么样的歌呢?」
「那是在三年一度的祭典里,会在祭典最后吟唱的古老歌曲,我也不知道正确的曲名,但是大地之人都将那首歌称为『挺身而出(stand up)』。」
「启动(stand up)?和阅读书本时的咒文一样吗?」
「嗯。」赛拉露出微笑。「那首歌是希望——是激励人心的咒文,不会错的。」
「嗯,说得好。」
书姬佩服地点了头。
「看来往后应该会更需要用到那首歌呢。」
到了隔天傍晚,安格斯等人更明白书姬此时这句话所言不假。那是在他们抵达位于米拉库鲁姆湖北方的都市——赫巴时所发生的事。
众人在抵达赫巴的车站时,发现出入口已经全遭到市保安官的封锁。他们让列车的乘客们在月台上排队,逐一进行审查。
「是发生了什麽重大案件吗?」
看队列丝毫没有前进,强尼探出半个身子,探查前方的动静。
「看来似乎不是那样。」
同样观察着前方的安格斯这么说道。
「看样子,他们对肤色较浓,一看就知道是西部人的乘客,审查特别严格。像那位婆婆——」说到这里,安格斯指向车站的一面墙壁。那里有名褐色皮肤的白发老太婆,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墻旁。在她身边的货笼内,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纺织品。
「她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商人,但保安官却拒绝让她入镇。」
安格斯捡起了掉在脚旁的一团纸团。就算不将纸团摊开,安格斯也知道那是一份影像报。安格斯将报纸摊开放在挂在墙上的油灯火光下,便看见白色的术文从纸上浮现。
看见那术文,安格斯皱起眉头。
这代表纷争的种子已经遍布整个东部了。
「看来是这样。」
安格斯将报纸扭成一串,然后把末端伸向强尼。
「看来只是平息涅里尔隘口的纷争,事情并不会就此了结的样子。」
只见强尼从口袋中取出香烟,将一根烟叼在嘴上。接着他燃起火柴,将火传到扭烂的报纸末端。只见报纸在风势鼓吹之下,像火把般烧了起来。强尼用报纸上的火点燃香烟,然后吐出一团烟气。
「这就是所谓的祸不单行吧。真是该死。」
等报纸几乎燃尽,安格斯便将报纸丢到地上。在余火被踩灭之后,地上就仅剩下焦黑的细灰。
「啊,队列开始动了。」
赛拉出声指着前方说道。在赛拉所指的方向,可看见泰勒与赫巴的市保安官正在交谈。艾文格林则将交涉的工作交给泰勒,自己先朝安格斯等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抱歉,让你们在这么疲惫的时候还得等待,看来原住民会攻打这里的谣言,已经绘声绘影地到处留写。被害妄想引发了对有色人种的歧视,最近暴力事件也不断频传。」
「这是影像报的术文跟图腾的报导所造成的。」
安格斯望着脚旁的灰,紧咬着嘴唇。见到爱德莲辛苦建立的影像报被这样滥用,令安格斯感到气愤。
在此同时,一股难以言语的不安也紧紧纠缠着安格斯的心。爱德莲不是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人,她肯定出了什麽事情。
「市保安官那些人,决定让审查未过关的人搭上明天出发的列车返回维多,一点都不听劝。泰勒联盟保安官虽然尝试说服他们,但照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尤其是我和歌姬,可能也无法进入镇内。」
停了艾文格林的话,书姬哼了一声。
「喂、赛拉。」
「是、我在。」
被书姬点到名字,赛拉连忙打直身子应道。
「有、有什麽事吗?」
「唱歌吧。」书姬命令道。「用你的歌声让那些家伙清醒清醒。」
「可是——」赛拉有些胆怯地望了望四周。「在这种地方——要我一个人——?」
「我也拜托你。」安格斯这么说完,便朝赛拉低下头。「赛拉,请你唱歌吧。」
这让赛拉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好吧。既然安格斯这么说的话……」
赛拉闭上眼睛,在重复几次深呼吸之后,便用力吸了一口气。
赛拉睁开眼睛。
咚!她用脚踱响地面。咚!咚咚!木头地板发出阵阵声响。众人开始好奇地转头查看。就在这个时候,从赛拉口中流泻出浑厚的歌声。
那声音与其说是歌声,更接近呐喊。那是涌自心灵深处,发自灵魂的呐喊。那声音扣动了众人的心弦,震撼着人心。那感觉令人全身发麻。
呐喊吧!
怀抱梦想的兄弟们啊
你并不孤单
纵使在现实中遭遇挫败
纵使此刻正流泪入眠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没错,你并不孤单!
那是压倒性的音量。在赛拉那纤细的肢体中,不知在何处蕴含着如此惊人的能量。安格斯着迷般地望着赛拉。他感觉赛拉全身正散发光芒。就算明白那只是错觉,安格斯仍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用观望奇妙事物的视线观察赛拉的群众,他们的表情也逐渐出现了变化。因疲惫而垂着头的乘客们纷纷抬起了头。原本想要阻止赛拉唱歌而上前的市保安官,也被其他同僚拦下。
而这些变化,似乎都没有进入赛拉的眼中。
她就像是一株新木般凛然地挺直身子,并让握拳的右手高举过头。
挺身而出吧,我的兄弟!
不要放弃构筑梦想!
不要放开那份希望!
你并不孤单!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我们并不孤单!」
安格斯也这么喊道。强尼、艾文格林也跟着安格斯发出相同的呐喊。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更多声音开始加入。那声音来自队列中的乘客。那瘫坐在地上的老婆婆,也起身发出呐喊。
「我们并不孤单!」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赛拉这时朝向赫巴的那些市保安官伸出手。
如果充斥内心的黑暗就要将你淹没
我随时都能为你伸出手
怀抱相同梦想的兄弟们
抓住我的手,让我们并肩同行
未来就在前方
接着赛拉缓缓地深呼吸之后,便将双拳在眼前相抵,接着低下头,行了原住民的礼。
沉默笼罩着在夜色下的月台。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无论是在队列中的乘客、原本正着手整备列车的人、还是听到歌声从车站外跑来观看的人,全部都像是失了魂似的注视着赛拉。
在这个时候,率先采取行动的是泰勒联盟保安官。他对几名市保安官交代了一两句话之后,便转身重新面向所有呆站在月台上的群众。
「看来所有人都能够入镇了。请大家不要争先恐后,依序前进。」
在一阵带着讶异的喧哗声之后,接着响起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那位坐在墙边的老婆婆,甚至在用手擦去泪水。众人异口同声地称赞着赛拉的歌声,并在投以感激话语的同时,也纷纷拿起原本撂在地上的行李。所有人的疲劳都像是突然消失一般,踏着轻快的步伐朝出口走去。
「赛拉——你真是奇迹。」
这么说完,安格斯上前将赛拉抱在怀中。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赛拉不知所措,面红耳赤。
「不,安格斯你才是奇迹。我只是模仿你而已。」
「真是唱得太好了。」
亚克感动地这么说完,站在一旁的艾文格林也频频点头。
「我虽然听过传闻,但今天亲耳听到,实在令我由衷佩服!」
强尼也用羡慕的语气嘀咕着:
「好好喔~~我也好想要抱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强尼身后突然响起咳嗽声。
强尼惊讶地朝一旁跳开,这才发现泰勒正站在那里。
「市保安官有话要我转达给你们。」
但就算在这个时候,安格斯还是紧抱着赛拉,没有放手的意思。这让泰勒再一次咳嗽了几声。
「他们愿意允许所有乘客在这座城镇停留。相对的,他们希望能再听一次刚才的歌声。对方要求在明天正午的站前广场,能再唱一次刚才的歌让更多市民听见……就是这样。」
「那一点都不成问题!呃……喂!安格斯!」强尼粗鲁地推了一下安格斯的肩膀。「你打算抱多久啊?也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
「唔唔……?」
尚未从歌曲造成的亢奋中平复的安格斯,带着不满的低吟声抬起头。看安格斯那个样子,泰勒的嘴角露出苦笑。
「你们真是不折不扣的奇迹制造者。这样一看——你们怎么看都像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呢。」
10
我穿过广场,往森林中走去。我要前往的地方是『大地之钥』——后悔所住的房子。
当我走在那栋房子的门前时,从屋内走出一名女性。她是欧鲁库斯族的战士——松鼠。她一手拿着枪,另一手则拿着『大地之钥』。
一看见我,她吃惊地往后退开。下一瞬间,她动作俐落地将枪尖指向我。
「不要过来。」
「把那本书交给我。」
我和她同时开口说道,在间隔数步之遥的距离互相对峙。
「这个不能给你,『大地之钥』命令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那本书里写有封印刻印的方法,里面肯定记录了过去阿撒兹勒封印负面刻印的方法。」
「『大地之钥』说过,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尤其不能让你——不能让莱庇斯族的阿撒兹勒看见!」
「爲了再次封印刻印,我需要那本书,这也是爲了拯救后悔,把书交给我!」
「我拒绝!」
松鼠用枪指着我,缓缓地后退。她打算把书丢掉。丢到某个遥远、再也不会被人发现的深山里。
「不准动!」
我在话语中加入暗示。
松鼠的身体在抽搐了一下之后,便全身僵硬。我避开枪尖,走到她身前,伸手抓住了那本书。但是,松鼠并不打算松手。
「把书放开。」
松鼠闭起眼睛,咬紧牙关抵抗着。她的额上开始渗出汗珠,汗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放手!松鼠!」
我对她放出更加强烈的暗示。但就算那样,松鼠仍不愿将书放开。最后她呻吟一声,昏倒在地上,手中的枪也掉落在一旁。我从她失去力气的手中捡起了那本书。
那本书看来平凡无奇,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褐色的皮革封面染成了红黑色。
我翻开封面,第一页的内容是一片空白。我接着翻动书页。但无论我怎么翻,都只能看到空白的书页。
——里面什麽都没写。
「怎么可能!」
不可能会这样。这里面应该写有刻印的秘密才对。这里面必须要有拯救后悔的方法。我开始粗暴地翻动书页。
「我警告过你了。」
突然间,有人说话了。
「我警告你不可以打开我。」
我翻动书页的手停了下来。不止如此,我还差点让书从我手中滑落。
感应纸的书页上没有任何字样,我也不记得自己有唸过「启动」的咒文。可是空白的书页上,却浮现出一个约有常人六分之一大小的人影。
「当你在注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注视你。你越是接触真实,就会将未来越拉越近。过去我曾不慎看见了——我将不该看见的未来拉到眼前。」
一个娇小的人影交叠着胳膊,仰头望着我。
我认识那张面孔。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你是……什么东西?」
听我用走调的声音这么问道,那人影语气平淡地做出回应:
「我是第十三圣城、第十三代的萨基尔,遭圣城放逐,最初的堕天使。人称大贤者之人,我是你的原型,并且——」
说到这里,他仰头望着我。
「我也是初代的阿撒兹勒。」
那是一个穿着圣城风格的白色服装,有着一头淡金色长发的年轻男性。
他——和我有着完全相同的面孔。
11
完全一改当初的反应,安格斯等人受到赫巴的市保安官热情款待。因为这样,一行人当晚得以在旅店里享用到热腾腾的餐点,并在柔软的床铺上好好休息。
就这样到了隔天一早——
『安格斯!安格斯!』
听见鹦鹉吵杂的叫声,安格斯跳了起来。
「吵死了……」
躺在隔壁床上的强尼呻吟道。亚克立刻奔到窗旁,将雨窗打开。下一刻,鹦鹉便伴随着清冽的清晨空气飞进房内。
『安格斯!安格斯!』
鹦鹉停在安格斯的肩上,开心地唱着歌。
『因为担心产生暴动,有西部人被不当逮捕。』
『罗克威尔发布了戒严令,城镇处于混乱状态。』
『他打算封锁巴尼斯顿。』
『影像日报社已经关闭,找不到爱德莲女士。』
「真的假的!?」
坐在床上的强尼胡乱抓了抓头发。下一刻,他猛然从床上站起身。「——不能再拖下去了。」
安格斯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动作得快。」
两人换好衣服之后,从楼上下到一楼的餐厅。
在餐厅里,泰勒跟艾文格林已经在享用早餐。同桌的还有一人,那人是负责统管赫巴市保安官的米尔斯保安官。他一看到安格斯,只简单打了个招呼,便招待他们同桌进餐。
「有坏消息。」泰勒这么说道。接着泰勒将视线转向米尔斯,示意由他向安格斯进行说明。
「这是今天一大早才刚传来的消息……」
米尔斯市保安官抚弄着最胖的胡须,缓缓开口说道。
「昨晚横跨卡库塔斯河的铁桥不知被什麽人炸毁了。那铁桥是从这座城镇通往巴尼斯顿唯一的钢铁道路。照目前的状况,前往巴尼斯顿的列车无法发车。如果无法使用列车的话,剩下就只能使用马车,但是……」
「其他桥梁也不保证畅通,是吗?」
而对安格斯的提问,米尔斯面色凝重地点头。「很有可能。现在我已经派出保安官去调查了。」
安格斯握紧拳头。
卡库塔斯河是灌溉东部谷物地带的大河。在春初的这个季节,有相当丰沛的水量。想用马车强行穿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虽然可以用渡船前往对岸,但之后也没有代步工具。从对岸用徒步移动,要花三天才能抵达巴尼斯顿。
「虽然也可以用马车南下到法科特,再改搭列车行径里朋、萨尼迪前往巴尼斯顿,但是——」
艾文格林喝了一口咖啡,表情充满苦涩。「那样最少也要花一周时间才能抵达。」
「这不是无计可施了吗?」
强尼的语气充满不耐。
安格斯求救似地向米尔斯问道:
「没有其他办法吗?刚才这只鹦鹉——」安格斯指着站在自己肩上的灰色鹦鹉。「带来我一位在巴尼斯顿友人的讯息。听说西部人在那里遭到不当逮捕,城镇陷入混乱状态。罗克威尔也发动了戒严令,企图封锁城镇。现在可是分秒必争的状况。」
听安格斯这么说,米尔斯交叠起胳膊发出低吟。
「这是尚未确认的消息……听说一名住在城郊的自走车师传,正在制作能在天上飞的机械。」
安格斯脑中闪过在冯思村见过的凯雷特父子。彼得·凯雷特曾说有天他一定要飞上天空,而且他似乎也说过自己就是赫巴出身的样子。
「我想见那个人。」
「嗯,我可以为你带路。」
「麻烦你了。」
当两人说到这里准备起身的时候,早餐端了过来。餐盘中是炒蛋跟煎的酥脆的培根。刚出炉的小麦面包与咖啡的香气,窜进了安格斯的鼻腔。
但是现在没有闲工夫悠哉地享用早餐。就在安格斯准备拒绝的时候,艾文格林抢先开口。
「我明白你焦虑的心情,但还是先填饱肚子吧。饿着肚子的人,是无法战斗的。」
「但是——」安格斯话没说完,在他肩上的鹦鹉就先飞到桌上。只见鹦鹉开心地唱着歌,然后立刻开始啄起面包。
「我知道你想急着行动,但也得先做好计划。就算能够渡过卡库塔斯河,但如果巴尼斯顿遭到封锁,也无法进入市内。」
听到泰勒冷静的意见,强尼点头表示同意。
「嗯,这样说也有道理。」
只见强尼手拿起叉子,往炒蛋上叉下。接着他拍了拍旁边的椅背,催促安格斯一起坐下用餐。安格斯有些不甘愿地坐了下去,沉默地吃起早餐。
到了近中午的时候,总算讨论出了计画。
安格斯放出鹦鹉,让牠向瓦尔特传话。看着鹦鹉逐渐远去的身影,安格斯内心暗自祈求在巴尼斯顿的人都能平安。
当天正午——在赫巴镇长为首的大量群众注视下,赛拉在城镇的中央广场再次演唱歌曲。起初对身为原住民女性的赛拉投以警戒眼神的镇民,在歌曲演唱结束时,眼眶里已泛着泪光。
在那之后,镇长提出希望能一起共进晚餐的邀约,但是被赛拉郑重拒绝了。
「我们必须尽早赶往巴尼斯顿。」
在米尔斯市保安官的带领下,安格斯等人离开了赫巴市内。艾文格林与泰勒分别骑着马,安格斯与赛拉及亚克则坐在租借马车的货台上。强尼则在驾驶台负责操控缰绳。
「看来其他桥梁果真也遭到了破坏。修复大概得花上两、三周的时间吧。」
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米尔斯这么说道。「还有,关于巴尼斯顿的状况,遭到封锁的消息似乎是真的。根据两天前从巴尼斯顿被逐出的商人所言,市街周围已经筑起了临时的围墙,摆出彻底排除侵入者的态势。据说爲了确保粮食,仅敞开了沿着铁路周边的街道,但也只有原住在巴尼斯顿的部分商人可以通行。」
说到这里,米尔斯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继续说道:
「毕竟前阵子那里才与西部人的罪犯爆发枪战,这也让状况更加难以控制。原住民可能攻打城市的传闻,也让气氛更加紧张。罗克威尔是个处事严谨的人,多半是爲了保护市民,而产生了过度反应吧。」
不只是那样而已,这是术文——是血腥快枪在从中作梗。尽管心里这么想,安格斯却什麽都没说。此刻他没有力气对米尔斯保安官解释,而且就算解释,对方多半也不会相信。东部人不相信传说。术文的恐怖,只有亲眼见识过的人才能体会。
离开赫巴市街,众人又策马走了一小时的路程。穿过玉米田与杂木林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起伏平缓的丘陵地带。放牧在此地的牛群,正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
「已经可以看到了,就是那栋房子。」
米尔斯所指的方向,有一栋盖在山丘上的简陋木造小屋。看来随意停放在木屋前的,正是那辆速度如子弹般飞快的自走车。安格斯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这肯定就是原住民所谓『伟大意志』的引导。
他们骑马朝小屋走到一半,突然从上空传来震天巨响。
「打雷吗——?」
赛拉在这么说的同事,也仰望天空。但是晴朗的天空不见一片云朵。
「不,这是——螺旋桨的声音。」
安格斯朝上空四处张望。他发现远方的天空浮现出一个微小的影子,要说是鸟,那个身影太过庞大,而且也没有振翅的动作。只见那东西带着如雷声般的巨响,朝众人靠近。
「那是什麽啊!」
强尼难以置信地大喊。
那东西的身体是由铁框组成,在后方有像是尾巴般得小型螺旋桨,在机体上方则有巨大的机翼在猛烈旋转。
「那是直升机。」
仿佛在附和安格斯的话语般,直升机在他们上空盘旋之后,便在小屋前的平坦山丘上平稳降落。只见一名男孩从那机体的后座跳了下来。
「安格斯~~!」
那男孩挥着手,满脸笑容地朝众人跑来。安格斯也跳下货台,抱住了那名少年。
「好久不见了,吉米,你长大好多啊!」
「嗯,吉米长大了!长大了!」
距离上次分开,已经过了约一年半的时间。虽然眼前的少年皮肤更加黝黑,个子也变得比之前更高,但他确实是让安格斯难以忘怀的吉米·凯雷特。
「真的是安格斯吗?这真是让人惊讶!」
彼得·凯雷特也从直升机的驾驶座上走了下来。他拉起护目镜,被太阳晒黑的脸上堆满笑容。只见他上前将安格斯连同吉米一起抱在怀中。
「看来你过得不错。能再次见面,真是令人高兴!」
「你和吉米看来也过得不错。」
安格斯解开了再会的拥抱。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直升机,安格斯将视线转回彼得身上。
「看来终于能飞了呢。」
「是啊,最近才总算能飞的比较像样了。」
彼得骄傲地用手擦了擦鼻子。
「而且这次可不是像上次那样靠废物利用的方法。这玩意儿可是我和吉米从头开始制作零件,再组装完成的机体喔。」
「真了不起……」
安格斯心中满怀感慨地望着那架直升机,接着他下定决心,转身面向彼得。
「我想藉助你和直升机的力量,你愿意帮我吗?」
「就算不那么猴急,我也答应过要载你——」话还没说完,彼得闭上了嘴。他交互看了看安格斯那严肃的表情,与他身后的保安官。「——看来你碰到了一些麻烦,对吧?」
「嗯,是相当严重的状况。」
彼得的表情罩上了一层阴影。那是犹豫的表情。他应该是不想让自己疼爱的儿子被麻烦事牵扯进去吧。
「飞吧!」
就在这个时候,吉米这么说道,在一旁的吉米正上下挥动着双臂。
「爸爸,戴安格斯哥哥飞吧!」
「嗯——好吧。」
彼得将手轻轻放在儿子的肩上。接着他转身面对安格斯,表情严肃地回应道:
「把详细的状况说给我听吧。」彼得朝一行人挥了一下手臂。「虽然屋子不大,但还是先进去吧。我多少还能招待你们喝杯咖啡。」
拴好马匹,安格斯等人进入了凯雷特父子的小屋。安格斯边喝着彼得冲泡的咖啡,边向彼得说明情况。
「原来是这样。」
听完安格斯的说明后,彼得抓了抓脑袋。
「我完全不知道有发生那种事。住在这种地方,对世事就不太熟悉,这可不行呢。」
「那么——」说到这里,安格斯前倾身子,「直升机能够载我们到巴尼斯顿吗?」
「当然可以。」
彼得充满自信地颔首说道。
「你对我有大恩,只要能够帮我准备燃料,要飞多远都不成问题。只是那玩意儿是两人坐的。由于我必须在上面操控,因此只能靠后座一个一个分批载过去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头。
「可是要降落的在巴尼斯顿市内,可是会很显眼的喔。」
「我并不打算直接进入市内。」
安格斯摆开一张地图,接着用手指向位在巴尼斯顿近郊的一点。
「只要能将我们送到这里就够了。」
「如果是那一带,我以前也飞过。那里的地形也够平坦,降落也不成问题。但是——」
说到这里,彼得不解地歪着头。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那里有密道。」
安格斯这么答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里有打下巴尼斯顿繁荣基础的燃石坑。虽然那些坑道已经封闭,但那个地方的坑道,现在都还能一路连到巴尼斯顿市内呢。」
做好计画之后,三名保安官便爲了调配作为直升机燃料的燃油,而返回镇上。
明天必须让直升机全力运转,因此凯雷特父子立刻着手对机体进行调整。亚克与强尼在一旁充当助手,安格斯则借了厨房,和赛拉一起准备晚餐。
「无论如何都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削着马铃薯的赛拉这么问道。那是她从今天一早就重复过无数次的问题。
他们所建立的计划,是穿过燃石坑,潜入巴尼斯顿。如果进行顺利,就能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进入市内。
但是,在这之后才是问题。这次的事件几乎可以确定是血腥快枪设下的陷阱,最糟的状况,爱德莲等人甚至可能已经被抓去充当人质。在尚未确认他们是否平安之前,安格斯等人不能采取太引人注目的行动。
但赛拉和艾文格林两人,一眼就会被认出是西部人,考虑到西部人会遭到不当逮捕的状况,自然不能带他们同行。
「要是有什麽状况,我会立刻放鹦鹉出去的。」
安格斯的回答,让赛拉叹了口气。
「在那城市里不只有血腥快枪,还有晨啭也在那里吧?」
「嗯……多半是。」
隐藏在影像报中的『欺瞒』与『荒废』。要激发那术文的魔力,必须要有歌姬的歌声。如果让晨啭吟唱出『钥之歌』,巴尼斯顿也会变成像奥拉般的地狱。
而且歌姬还拥有『解放之歌』。万一晨啭唱出那首歌曲,巴尼斯顿恐怕会转眼从世上消失吧。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相信你。」
赛拉的声音,将安格斯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回神的安格斯连忙搅动眼前的锅子。从沸腾的浓汤之中,散发出了番茄的香气。
「我相信你一定能够阻止这次事件。相信你无论是面对血腥快枪还是晨啭,都不会输给他们,一定能将爱德莲小姐跟其他被抓走的人都救出来。」
赛拉一边把去了皮的马铃薯切块,嘴里继续说道:
「可是,我还是很害怕。想到安格斯会爲了那么做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就让我感到害怕。安格斯,你从来没有谈过未来。在收集术文的旅程结束之后,有什麽打算、想做什麽,你从来就没对我说过。」
安格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让安格斯想起先前在科吉塔提欧溪谷时,自己和瓦尔特的对话。
瓦尔特曾说过:『无法去想未来的事情这种话,在赛拉面前就算打死也绝对不能说喔。』
从那次之后,安格斯就一直在思考。
在开始这段旅程时,安格斯认为旅程的结束,就等同于自己生命的结束。当时安格斯无法承受自己害凯文走上绝路的罪恶感折磨,想要一死了之。之所以答应帮忙书姬收集术文,也是因为被告知如果右眼上的术文没有回收,就无法如愿死去。
可是在第十七圣域时,安格斯已经明白术文只会保护所寄宿的器官。因此就算自己的右眼上带有术文,肉体也会消灭,宿主仍会死去。而且书姬也说过要回收他右眼上的术文,让他获得自由。
然而——安格斯拒绝了。这段求死的旅程,已经变成了追求未来之旅。现在安格斯是真心地想要保护这个世界。
「等这趟旅行结束……」
安格斯一边将切好的马铃薯放进锅中,边这么说道。
「赛拉你有什麽打算?」
「因为我是歌姬,所以——我必须回到卡内雷克莱碧斯。」
「嗯,这样吗……也对。」
「可是……」赛拉接着说道。「等所有的术文都回收之后,『钥之歌』及『解放之歌』就都失去意义了。其他仪式要用的歌曲,每个人都会唱,所以要选出继任者,也不会有什麽困难。」
赛拉这些话,让安格斯惊讶地望着她。
「意思是……你会把歌姬的身份给其他人继承吗?」
赛拉用力地点头。
「卡内雷克莱碧斯是最后的圣地。换句话说,也是人心的故乡。但是,我已经无法在圣地生活了。我现在根本无法想像要怎么去过没有书跟影像报的生活。」
「嗯,可以这么说。」
安格斯露出苦笑。这让他想起爱德莲常挂在嘴边的话——『没有书,就没有人生』。
「我打算再一次去爱德莲身边学习图腾。」赛拉仰头望着安格斯,表情认真地说道。「我想成为能独当一面的书本修缮师。」
「如果是你,一定会成为杰出的书本修缮师的。」
安格斯搅拌着炖汤这么说道。
「到时候,你愿意再和我一起旅行吗?」
「——咦?」
「我经常在想,等血腥快枪跟术文的事情全部解决之后,如果还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和大家一起旅行,不知有多好……」
「你想……继续旅行吗?」
「嗯。」
想像着那样的光景,安格斯露出微笑。
「我可以走遍世界各地的遗迹,发掘书本的散页。然后赛拉和我进行修缮,让强尼负责贩卖,这样应该不错。在一起旅行的路上,瓦尔特制作新的地图,亚克则协助他测量。等我们返回巴尼斯顿,就会被爱德莲责骂。她会说『你们这段时间连点消息都没有,到底跑到哪儿了?』——」
安格斯感觉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没有任何根据。但是,心中却已经明白,这个梦想无法实现,绝对无法实现。
看见安格斯突然陷入沉默,赛拉似乎有所误解。她轻抚着安格斯的肩膀。
「爱德莲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她是很有本事的人,她一定是躲在某处,等待反击的机会。」
「嗯——你说得对。」
安格斯点了头。
自己所要前去的地方究竟等待着什麽,世界究竟会变得怎样,这些未来的事安格斯没有丝毫头绪。等明天跟赛拉告别之后,或许就再也无法见面了。现在这个时候,或许是向她表达心意的最后机会。
「血腥快枪跟我很像。』
安格斯搅拌着炖汤,这么开口说道。
「他和我都有个优秀的哥哥,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我们都诅咒着那样的自己,诅咒不愿接纳自己的世界。我能够理解血腥快枪的心情,要是我没有遇到书姬,没有遇到现在这些伙伴,还有赛拉的话,我或许也会跟血腥快枪一样,希望世界毁灭。』
「安格斯——」
「就像我认识大家之后获得救赎一样,这次我想要拯救他;他应该也和我一样,在内心深处期望获得拯救才对。我打算这么相信。在最糟的状况下,我说不定会被杀。我也明白这是危险的赌注,可是——能够办到这件事的,肯定只有我。」
安格斯用木匙舀了一口炖汤,试了试味道。番茄的酸味跟鸡肉的甜味巧妙地混合在一块儿。
「嗯,味道不错。应该已经可以了。」
安格斯取下围裙,挂在椅背上。赛拉什么都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抬头望着安格斯。安格斯也注视着那对红褐色的眼睛。炖汤发出沸腾的咕嘟声,安格斯听见自己的心脏也伴随着那声音响着心跳。
「赛拉——我——」
爱格斯的声音中断了。
他无法再说下去。
突然间,安格斯回想起一件事。
那是他还在做修缮师修行的时候,曾向爱德莲问道:「为什么你不和安迪结婚呢?」
「小鬼管大人的事做什么?」尽管爱德莲这么说,但还是给了安格斯答案。
「我喜欢安迪,他多半也不会讨厌我。但是,人家不是说恋爱是盲目的吗?爱情会让人无法看清四周。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会觉得其他所有的事都无关紧要,如果我从他身上找到了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地方,我一定会在那里让自己松懈下来。但是,我拥有非实现不可的梦想,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选择让安迪成为我的同志。」
这么说完,爱德莲有些寂寞地笑了。
当时安格斯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现在他能够理解。现在的安格斯能充分体会爱德莲当时的心情。
也许明天就会死,再也无法见面。被那样的人倾诉爱意,对赛拉来说只是一种折磨。这个想法化为一股灼热的感觉,从安格斯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安格斯无法出声,仅只是一句「我喜欢你」,他都无法说完。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说」
赛拉这句话,让安格斯抬起了头。
「如果安格斯选择相信血腥快枪,那我也愿意相信他,所以在你心中的话,请保留到一切结束,我也能相信安格斯为了对我说那些话,一定会活着回来。」
「赛拉——」
安格斯将赛拉抱在怀中。
他甚至想就这么带着她远走高飞。如果能一直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就算世界毁灭也无所谓。而安格斯也明白,如果他这么做,无论赛拉还是自己,都一定会感到后悔。可是……安格斯就是无法让自己不那么想。
面对闭上眼睛的赛拉,安格斯轻轻吻了她的唇。
那是短暂,笨拙的亲吻。
两人的脸分开之后,赛拉睁开眼睛,仰头望着安格斯露出微笑。
「——有番茄汤的味道」
安格斯没有答话,只是再度将赛拉紧紧抱住。
就算被虚无吞噬,连自我都完全丧失,安格斯也不会忘记这份温暖。
绝对——绝对不会忘记。
12
大地之人的歌姬代代相传的一本书——『大地之轮』。从那本书中,在没有吟唱咒文的状况下,出现了初代阿撒兹勒的幻影。
「你不能打开我。」
和我有着相同面孔的男人,从『书』上仰望着我。
「把『书』合上,阿撒兹勒。不要再继续将那未来拉近。」
书是记录媒体,不可能重现没有被记录的记忆。像现在这样跟随者说话的书,我从来就没见过,也不曾听说。
可是,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是如假包换的事实,虽然我不知道这其中道理,但是在这本『书』内,存有初代阿撒兹勒的灵魂。
从那冲击中稍稍获得平复之后,接着我心中陆续浮现疑问。为什么他的灵魂会依附在『书』上?为什么身为大贤者的他会在地上?创造圣域的人,为何会教导大地之人歌曲?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问清楚,但是在那些事情之前——我还有非问不可的事。
「告诉我解救她的方法。」
是这个男人封印了负面的刻印。那么他应该知道要如何从后悔身上扯下负面刻印,在此将其封印。
「告诉我封印刻印的方法。」
只见那站在『书』上的男人,面无表情的仰视着我。
「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摇晃着那本『书』,可能的话,我甚至想揪住他的衣服,掐住他的脖子,但是,对方是幻影,别说触摸他,我也无法靠心缚让他说话,更无法窥视他的心。
后悔已经落入天使们的手中。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她也正置身在危险之中。现在已经不容片刻的迟疑。
然而初代阿撒兹勒却丝毫不改其冷静的态度,他交叠这手臂,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将刻印封入这本『书』的人并不是我,因此我并不知道封印刻印的方法。」
「你说……你不知道?」
「没错。」
「怎么可能!如果不是你,那又还会是谁封印的!」
我跪在地上,对着那本『书』低下头。「我求您!告诉我吧!究竟是谁封印了刻印?要怎么样才能解救后悔?告诉我!拜托!」
初代阿撒兹勒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基因似乎让人连命运都很相像。」
阿撒兹勒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些像是感情的东西。那是同情与怜悯。那感情究竟是针对我,还是为了他自己,我无法得知。
「你和我很相像,不只是外表,就连行动及思考方式也十分相似。想要解开迷;想要知道真实。你跟被那种想法困住而触犯禁忌的我一摸一样,实在太像了。」
他将视线转回我身上,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旦知道,你将无法回头。」
「我无所谓!」
「就算你无所谓,『世界』也会因此动摇。」
这话让我睁大眼睛,望着阿撒兹勒。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的真名?」
「因为我是真实。」
阿撒兹勒的语气中带着些自嘲。
「我是观测者,既无法改变观测的未来,也无法阻止你,当你像现在这样看见我,无论你是否知道真实——结果都会一样。」
只见他松开交叠的手臂,仰望向我。
「世界会毁灭。」
「——什么?」
「原因是你的死」
这句话让我的心脏仿佛间冻结。
「我的死……会让世界毁灭?」
阿撒兹勒微微颔首。
「我所观察到得是毁灭的未来。我无法看见避免那个未来的方法。所谓的获得真实,指的就是你会和我看见相同的未来。」
说到这里,他伸手指向我。
「但是,你和我不一样,就算我们拥有相同的基因,你和我仍是不同的个体。你可能开拓出不同于我的世界,尽管可能性极端接近零——但并非毫无机会。你可以试着将一切赌在这上面。」
「要我怎样都行。」我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有机会解救她,无论可能性多低,我都愿意赌。哪怕是一亿分之一、就算只有百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会掌握到手中!」
「这些话——你可别忘了。」
他严肃的目光射向我的眼睛,那是在漫长时光中持续看到绝望的双眼;是饱受后悔与自责折磨,同时还得持续望着世界终焉的眼睛。
真实——绝望的观测者。
「把『书』合起来」他这么命令道。「将手放在封面上,念『启动』。和我拥有相同基因的你,会有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的同调率。」
说到这里。他止住话语,微倾过头对我说道。
「你可别被吞没了。」
我将『书』合上,用行动取代回答。接着我将手摆上封面,开口喊道:
「启动!」
『书』再次翻开。
突然间,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强风在我耳边呼啸,脚下大地的感觉突然消失。强烈的风压甚至让我无法呼吸。
我在掉落。
不停掉落。
我的视野恢复,浮鸟在我眼中迅速远去。那是第十三圣域「理性」,名名为乐园的牢狱;是名为理想乡的棺材,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那种地方。
我一路堕落,冲破天际,等待我的是一面平静清澈的蓝色湖泊。在这样的高度,湖面肯定就像强化玻璃一样坚硬。
距离落水,估计约二十秒。
仅剩二十秒的寿命。
这已经十分足够。
足够用来结束我这既不算长、也没有价值的人生。
最终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