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和平之囯 PHASE 04

  “照眼前的情势看来,最大的动乱因子就是巴拿马了。”

  奇萨卡望着舰桥的仪表板说道。那一头厚重沉闷的半长发已经全梳栊到脑后扎起,胡子也刮干净了,魁梧的身材包裹在奥布的军服下,看上去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他刚走进舰桥时大伙儿有好一阵子认不出来是谁。回到原本所属岗位上的军人固然流露出一股威武而严肃的气息,看起来竟也多了一分理性而柔和的感觉。

  “大天使号”的外面正日夜兼程地持续着维修作业。虽然船体受到那样严重的损伤,但维修的速度之快也令人相当不敢置信。

  “多亏扎夫特最近要进行的巴拿马攻略战,卡潘塔利亚的动态格外匆促而密集。”

  扎夫特的巴拿马攻略战,是“乌洛波罗斯作战”预定的最终阶段——这场以夺取联合军方最后一座质量投射装置为目的的侵略作战,看来已经进入倒数计秒的阶段。玛琉试探似的看着奇萨卡。

  “……你们了解到多少程度了?”

  这副口吻就像在探测奥布的情报收集力。身为联合军方的人,她也不由得想从这里打听出中立国才有可能掌握到的扎夫特情报。面对这一点,奇萨卡苦笑而对。

  “这个嘛,奥布也是有难处的。情报谁都想要,但我们也不想捅出漏子。”

  对奇萨卡回避重点的回答,玛琉也只能同样苦笑。人家可不会这么轻易地亮出底牌,不过就算不肯透露消息,他们其实也已经承受奥布相当丰厚的好意了。

  “——不过,这对要前往阿拉斯加的你们来说,岂不是个好消息?”

  玛琉点点头。对……巴拿马的情势确实令人忧心,不过目前最优先的事项,仍是设法让自己平安的抵达目的地。为此,扎夫特为巴拿马攻略战而集结战力一事,反倒是难能可贵。

  “就算万一遭到追击,只要越过了北回归线,就马上是阿拉斯加的防空范围了。他们应该不致于穷追到那里吧。”

  诺曼神情明朗的说道。在刚降落地球时,状况糟得连未来都不敢预期,如今连抵达目的地的行程都可以具体的规划,他彷佛不敢置信。

  好漫长啊——玛琉刚要这么感叹,不行,她的心中便兀自否定。还没有真正抵达阿拉斯加。在完全进入制空圈之前,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支追踪我们到这儿来的部队呢?”

  玛琉问道。奇萨卡摇摇头。

  “从前天起,奥布近海就没发现舰影了。”

  “这么说——是撤退了?”

  玛琉颇感意外。从“海利欧波里斯”一路被追到这里,敌军的执着是这么的深,如今仅听一纸官方宣言就如此干脆的撤退,这不太像是他们会采取的行动。

  “我国大概也另寻外交途径做了相当程度的交涉吧。虽然我也希望他们是真的撤退……”

  看来奇萨卡也抱持着怀疑。这番话不只是言词,也透露他真心为“大天使号”的前途担忧,让玛琉感到胸中一股暖意。除了奇萨卡,卡嘉利和乌兹米,以及在沙漠中结识的反抗军们,多亏这些人有形无形的援助,他们才得以撑到今天。这一切,她要永远铭记在心——她是如此想着。

  唐突地,娜塔尔开口了:“——听说当时,阿斯哈代表并不知道这艘战舰和‘G’的事情——有这项传闻,是真的吗?”

  “芭基露露中尉。”

  对如此单刀直入的质问,玛琉也该出言制止,但奇萨卡只是漠然的回答:“单就机械开发层面的决定,是受大西洋联邦的压力所迫而不得不进行。——与‘曙光社’的牵连,也是当时才发现的。”

  至今才知道母舰竟有这番内幕,令玛琉等人不禁睁大了眼睛。奇萨卡语带苦涩的继续说:“‘奥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早点声明立场才行’——这是那帮人的论调,我们虽然也明白,只是……不管卷入任何一方,到头来吃苦受罪的还是国民啊。就像‘海利欧波里斯’那样。”

  当因地球军机密而遭池鱼之殃的这个殖民卫星之名一被说出来,强硬如娜塔尔也不由得垂下眼。

  “无论如何,乌兹米大人绝不希望事态演变成那样,所以明知事不可为,也只得硬扛下来了。”

  奇萨卡说到自己宣誓忠诚的这位元首时,语中充满敬意。说完,他以温和的眼神看着玛琉等人。

  “——看在你们眼里,或许会觉得他想得太美好了吧。”

  “不会……”

  玛琉摇摇头。不战并不代表袖手旁观。在现在这个时代,选择不战之路,恐怕远比参战要难多了……

  “那,修理的情况呢?”

  奇萨卡彷佛想换个气氛般,一改务实语调的说着。

  “我们接到通知说明天之内会完成。”

  娜塔尔答道,他便微微一笑。

  “是吗——那就很快啦,加油哦。”

  语毕,在他便要转身离去时——“是!”

  “谢谢您!”

  却见娜塔尔和诺曼向他立正行礼,就像对一名长官似的。玛琉也微笑着,和部下们一样挺直脊背,右手触眉。

  “奇萨卡上校——真的非常谢谢您多方的帮助。”

  奇萨卡闻言,也有些难为情似的回礼,又耸肩一笑。

  “不……你们也帮了我很多,我也是在阿哲高原出生的,虽然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

  说时,这名男子的眼神有些飘渺。也许是回想起故乡的那片沙海,或是与同胞们短暂的共同奋斗历程吧。

  “——我也知道一时的胜利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但总是无法眼睁睁的袖手旁观……”

  选择战争之路的,是他过去的故乡;而今他所效忠的家园,选择的是不战之路——身处在如是的狭缝间,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然而,他马上又改了一副开玩笑的口气:“托你们的福,我也总算把那匹离家出走的悍马给带回来了。我才该谢谢你们呢。”

  “真是!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

  “库斯托”舰内,伊扎克忿忿的咒骂着。两脚翘在茶几上翻阅着杂志的堤亚哥也以一副百般无聊的语气应声附和。

  “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连补给队都真的叫来了啊。”

  日前潜入奥布后,尽管他们并没有掌握到任何与“大天使号”直接相关的证据,但阿斯兰却径自下令自奥布境内撤离;由于当时预定停留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他们也只有服从指示,谁知一回到舰上,阿斯兰竟对队员们说了一句令人错愕的话。

  ——“长腿”肯定在奥布。

  这话从何而来,伊扎克等人完全无法理解。可是阿斯兰十分坚持,最后终于以“大天使号”会从奥布出海为前提,决定全队在外海的此地埋伏。的确,假使那艘船要从奥布驶向阿拉斯加,必定会取道北上航路,因此将通过这片海域。——如果它真的还在奥布国境内的话。

  “——我们已经等了两天!要是搞错,那帮家伙早就逃远了耶!……可恶!”

  伊扎克喋喋不休的骂道,并气得踢了茶几一脚。堤亚哥才从杂志中抬起眼来。

  “你若想大干一场的话,我可以帮你哦?”

  伊扎克瞪了他一眼,堤亚哥却满怀期待的回视他。

  “想不想啊?搞个叛变吧?”

  与其说在开玩笑,不如说堤亚哥只是闷得发慌罢了。比起看杂志打发时间,堤亚哥大概觉得帮伊扎克恶整阿斯兰会更有趣一点吧。伊扎克呼了口气后挥挥手,一副少来了的样子。

  “很遗憾,我的脑袋还没单纯到那个地步。”

  话说回来,阿斯兰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虽然是看他不顺眼,但伊扎克对他的优秀却是很早以前就承认的;那些评价是针对阿斯兰的冷静沉着和卓越判断力而发的,而今这种毫无根据、虚张声势般的作态可不包含在内。

  也罢——伊扎克按下焦燥之心想道。虽然不太甘愿,不过现在那家伙是队长,目前也只有服从他的指示。

  况且,要是埋伏在此的结果是落空,反而可以看那家伙出洋相——这一点倒也值得期待。

  而这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阿斯兰,此刻正呆坐在因接受补给而浮上水面的“库斯托”外层甲板上,并不发一语的凝视着海面。补给舰已完成任务正待驶离,舰长门罗在一旁确认完毕后向阿斯兰走近。基本上,门罗目前被编入阿斯兰的麾下,但在面对这个过于年轻的队长时,门罗总是以近乎客观而宽磊的态度接受他的命令。或许也因为阿斯兰对这位年纪与父亲相彷的舰长,总是怀着敬意相待吧。

  不过在这次的作战命令上,门罗大概也觉得自己该以一介长者的身份提供一点意见,便泰然自若的站在阿斯兰身边,轻声说道:“可是……”

  “是。”

  阿斯兰抬起脸。只见门罗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不满或疑惑,却是理所当然似的问道:“……我想,你应该是有胜算吧?‘割喉作战’也快到了,若只有本队在这里耽搁时间,士兵们会开始不满哦。”

  阿斯兰坚定地直视门罗的眼睛。

  “我正有此意。”

  眼看阿斯兰洋溢着无可动摇的自信,门罗也无话可说,只有轻轻耸肩。

  “……好吧,那就请您露一手吧,萨拉队长。”

  好歹是给过意见啰,他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舰长略带无奈的说完后就离开了。

  虽然有胜算——但阿斯兰却不能说出胜算从何而来。

  阿斯兰再次望向海面,这附近的海域拥有全球数一数二的清澈度,几乎可以一眼望见海底。但如此美不胜收的景色却没有映入他的眼中。

  他能跟谁说呢。他已经目击到敌人——“强袭高达”的那名驾驶员了。自然,“大天使号”也一定在那岛上。那名驾驶员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是个背叛同胞、投靠了敌军的调整者,所以——他非常肯定。

  但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他双手紧紧握拳后又放开,眼光落在掌心。

  三年了,他又摸到了自己三年前做的机器宠物。

  ——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我的……宝贵的纪念……

  道出这些话语的是颤抖的双唇。他到现在仍是一脸快哭的样子。基拉就是个爱哭鬼,三年前——分别的那一天,阿斯兰才刚把小鸟送给他,他就是那个表情了。阿斯兰最怕他的眼泪,所以自己其实也想哭得不得了,却还是只能硬装出笑容。

  “可是,你却在铁丝网的另一边……”

  阿斯兰像在揶揄——也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基拉已经拒绝和阿斯兰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了。就算他摆出一副哭丧的脸,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每次都是这样,基拉总是烦恼着跑来跟阿斯兰哭诉,最后下决定的却还是基拉,想改变他的决定也无从做起。

  “——阿斯兰。”

  背后有个声音在叫他,将他从回忆之海的沉浮间拉了回来。回头一望,只见尼高尔正向他跑过来。

  “补给结束了吧?”

  “对啊。”

  “那边有飞鱼在跳耶!你相信吗?”

  尼高尔的神情兴奋得像个小孩子。母星地球的自然景观有多奇妙,他就有多惊异,看见了又一五一十的跑来跟阿斯兰报告,好比云的形状如何如何,日落时分的海色又是如何变化;每当看见一只小鱼小鸟,尼高尔都有十二分的感动。老实说,有时阿斯兰还真觉得烦,可是每次看了他的脸,阿斯兰又不禁好笑起来。

  “你要不要去看?”

  “不,不用了。”

  阿斯兰苦笑着拒绝他的邀约。大概察觉他笑容里的僵硬,尼高尔突然露出担心的神情。

  “你在担心吗?”

  “咦?”

  “没问题啦!我相信阿斯兰——不,我相信队长!”

  尼高尔用力的说。从这话里感受到的深重意味,令阿斯兰不由得心头一突,但见到对方那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的柔和笑容,随即明白到尼高尔只是怀着祟拜的心情看待自己罢了。比阿斯兰还小一岁的这个同胞把他当成哥哥般的仰慕——话虽如此,他却常常比阿斯兰还用心、注意到许多小细节,有时又为阿斯兰撑腰,到底谁才像哥哥,其实也很难说。尼高尔的个性率真,或许流于不切实际,但他常在紧张的同僚关系中扮演缓冲的角色,是个善体人意而知进退的人。就一名精英战斗驾驶而言,这一点也许称得上是难得的资质。

  想到这里,阿斯兰突然有个问题。

  “尼高尔……你为什么会志愿从军?”

  尼高尔处处表现得温柔善良,从军不像是他会做的选择——不过,阿斯兰是到现在才想到这点。

  “咦?”

  面对这个唐突的问题,尼高尔睁大了圆圆的眼睛。

  “呃……没,不好意思。我多问了。”

  阿斯兰连忙含糊其词,但尼高尔只是微笑着说“不会”。

  “——我那时只是想到……‘我也必须起而作战了’,就是看到‘尤尼乌斯7号’的新闻时。”

  阿斯兰的胸中又是一阵冲击。本来以他这个年纪而言,应该是被保护的一方才对。他不认为尼高尔的本性是适合战斗的。可是,他却基于使命感而选择了拿起枪炮。就为了保护自己所属的群体。

  “那,阿斯兰呢……?”

  “……跟你一样啊。”

  听到这个回答,尼高尔又笑了。看着他的笑容,阿斯兰只觉得,早知道就早点和这个少年多谈谈了;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也能将基拉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或许是尼高尔的温柔笑容和年幼时的基拉有几分神似,才让阿斯兰心生此意吧。

  阿斯兰这时想着,从今以后就多听听尼高尔说话吧。对了,既然他对什么事都这么容易感动,那么在回到“plant”之前,就约他做一趟地球之旅吧。去看看什么艾尔斯岩、或什么大堡礁之类的……他也不太懂,不过尼高尔看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如果,他们能有这么一天的话……

  殖民风格的白色宅邸内,卡嘉利一大早就匆匆忙忙的准备旅行。她已经穿起了防弹背心、工作裤和战斗靴,一面将最少限度的随身用品塞进背包里。每当见到她这副模样,侍女玛娜总会呼吸困难。

  今天是“大天使号”的出航日。“曙光社”倾全力进行的修缮工程,照预定在昨天深夜里完工了。卡嘉利不是正规乘员,若是自己不赶过去,别人可是会丢下她的。

  昨天她在围篱那里看到的肯定是阿斯兰。那个驾驶“圣盾高达”的扎夫特士兵是怎么混进淤能碁吕岛的?更糟的是,他竟然还在跟基拉讲话。远远看见那一幕时,卡嘉利只觉得全身像被冷水浸过一样的寒冷。基拉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万一不小心说溜了嘴——泄露了“大天使号”或“强袭高达”的消息——一股保护者的心情油然而生,她才赶忙跑过去。

  当时看来,阿斯兰好像是发现她之后才逃掉的。她再追问,基拉却像是回避她的视线,只答说那个人帮他抓到小鸟而已。他当时眼睛红红的,好像又哭过了。八成又是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吧。

  他总是流露出好像在那双消瘦的肩膀上,扛起了全世界的重担似的满脸艰辛神情。这也难怪——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同胞丧生在他的手下。卡嘉利现在才想到,那天他在甲板上是为什么而哭;因为他杀了“沙漠之虎”——他一定不想杀死安特留•巴尔特菲卢特的。就像卡嘉利不想杀死阿斯兰一样。

  ——那么,要怎么样分出胜负?到哪里才算结束……?

  那名敌将的话语,仍在她耳边低诉。

  这时一个敲门声响起,她还没有回应,房门就被打开了。卡嘉利不悦的转过身去。佣人是不会不敲门就开门,更不会敲了门不等响应就径自进来——除了一个人之外。

  想当然尔,站在房门口的,正是父亲乌兹米。他冷冷的看了看卡嘉利的装束和散落的行李,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你想跟那艘战舰一起走?”

  “是。”

  卡嘉利绷紧神经似的答道。对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她而言,父亲是个特别的存在。她不只尊敬父亲,也以他为傲,父亲对她也不只是溺爱,更灌注了深厚的亲情。自从“海利欧波里斯”的事件以来,虽然她已将父亲视同一个堕落的偶像,但心里却也深深明白,他仍是个值得学习的强悍对手。

  乌兹米目不转睛的俯视着女儿的脸庞。外表并不相似的这对父女,对峙起来时的气质却如出一辙。两边都想坚持自己的信念,都不愿意妥协,也都宁可桀傲不屈地奋战到底。

  “——那么,你要做地球军的士兵,与‘plant’作战吗?你就这么想打仗吗?”

  父亲讽刺似的话语,令卡嘉利愤而顶嘴。

  “不是!我才不是想打仗!”

  “那是为什么。”

  “我只是想帮助他们!”

  卡嘉利的脑海中,浮现基拉蜷缩成一团独自哭泣的背影。还有死去的阿夫门德与伙伴们。

  “——我也想让这种战争早点结束!”

  “你去参战,就能让战争结束吗?”

  “这……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当然……可是……!”

  卡嘉利想要力争,却一时说不下去了。

  ——可是——打仗也不能让战争结束啊……一定不能……

  基拉当时喃喃说着,语气是那样颓丧且失望。或许他已经看到过什么了。这个为了救自然人而与同胞作战、走在杀戳之路的少年眼中,一定看见了什么。

  ——到哪里才算结束?

  ——消灭所有的敌人……?

  死者的话语在她脑中不断盘旋。卡嘉利彷佛想挥开那些声音,只是盯着父亲说“可是!”;但乌兹米脸上的表情却让她把话吞了回去。

  “你若是杀了一个丈夫,他的妻子就会恨你……”

  卡嘉利的心脏猛然一跳。

  “你若杀了一个儿子,他的母亲也一定会恨你吧!”

  说着,乌兹米以一种难得的表情凝视着卡嘉利。

  “——而你若是被谁所杀,我也会恨那个人的。——这么简单的连锁关系,你怎么会不懂呢!?”

  父亲的话里回荡着不耐,也充满了恳求。卡嘉利仍不愿就此折服,只是拼命的摇头。

  “我知道!可是——只有我在这个国家过好日子……!”

  乌兹米大喝:“就凭那种自我满足的廉价正义感,你以为能做得了什么!”

  卡嘉利惊愕的倒抽一口气。自我满足——?自己追求的,只是自我满足?

  乌兹米俯看着女儿,抓着她的双肩摇撼着。

  “不是只有拿了枪才叫战斗!”

  卡嘉利的眼光瞥过床铺上散落的行李,背包旁收在枪套里的手枪隐隐发亮。

  是啊——与阿斯兰对峙时,自己不也差点就要想通了吗?

  这个问题,不是枪能解决的——想通这一点。

  “——你要学到战争的本质。卡嘉利。”

  不可思议地,父亲的一针见血打动了卡嘉利的心。

  战争的本质——?

  战争的本质会在哪里呢?明白那一点,她就能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情了吗?

  她能找到方法,让那个哭泣的少年不必再与同胞互相残杀吗……?

  “爸爸……”

  卡堆里仰头看着他的脸。乌兹米也意味深长地回视着她。

  “互相残杀是不能结束什么的。”

  “不会有问题的嘛!模疑训练做过那么多次都OK了!我可以的啦!”

  站在“空中霸者”前。托尔对着马德克和穆再三陈情。基拉在一边看着,表情也十分不安。

  “哎……能两架同时出动,确实也帮了大忙就是啦。”

  马德克的语气虽然还有点不情愿,但总算是让步了。

  “毕竟‘强袭高达’打地面战比较吃力嘛……”

  托尔已经费了好一会儿工夫,央求众人同意他驾驶二号机出击。为着这一刻,他在待命时都一直窝在“空中霸者”的模拟训练机里面。

  “可是……托尔!”

  无视于基拉的担忧,托尔自信满满。

  “只是支持‘强袭高达’跟空中监视而已嘛!那点小事而已,我也可以啦!”

  穆一直闭口不语,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这时才开口说道:“那是……芭基露露中尉的命令吗?”

  “是我自愿的啦!”

  托尔叫道,一副不甘心似的。穆只得抓抓头,临去之际又说:“……只有支持而已哦。”

  听到这句话,马德克不放心地打量着托尔。大概是想起卡嘉利上次把二号机驾走,害他后来花了好大一番工夫修理吧。可是托尔没注意到他半信半疑的眼光,只是一个劲儿笑得开心灿烂。相对的,基拉却显得格外忧虑。

  “托尔……”

  “哎—呀,就跟你说不用担心啦!”

  托尔握拳搥了基拉的肩膀一下。

  “你跟佛拉达少校都那么努力,我不尽点心力怎么行呢!”

  话是这么说,但基拉的脸色还是阴郁。对穆或他而言,卡嘉利日前的失踪经验还印象深刻。那种滋味他怕于想再尝第二次了。

  不过,托尔的话锋一转,口气变得老练而沉稳。

  “毕竟都到了这种局面,我也应该加把劲才行啊。而且,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嘛……。你知道吗?赛伊现在好用功耶,都在看军事方面的书。”

  “啊?”

  “因为,我们已经是军人了嘛。”

  托尔看着睁大了眼睛的基拉,笑了一下。

  “我们都是志愿从军的呀。”

  “开始注水、开始注水……”

  地下船坞响起警报声,“大天使号”的两侧开始有激烈的水势喷出。轰隆的水声回荡在岩壁之间。

  “奥布军来电。周边无舰影。将照预定时刻出发。”

  帕尔这么报告。玛琉指示“回复说已收到。”

  “他们要出动护卫舰啊?”

  赛伊惊讶的看着杰基。

  “大概是用舰队替我们做掩护吧?舰数一多,对方也难以锁定,将来也容易在舰种数据上含糊掩饰过去。”

  船坞已经注满了水,“大天使号”的底部也已浸在水面下。

  “——阿斯哈前代表到船坞来送行。啊——”

  帕尔有些讶异的向玛琉看去。

  “对方说——希望大和少尉到甲板上去一下?”

  讯息就转到了身在弹射甲板处的基拉那边。虽然不明就里,但他也姑且照做。他走出甲板环顾四周,便注意到有人正从栈桥往这里拼命的跑来。

  “基拉——!”

  “卡嘉利?”

  今天的卡嘉利身着军服,毕竟是来送行的。若又叫她穿成上次那样,她一定又觉得太客套吧——基拉一面觉得奇怪,一面看着她一路冲上“大天使号”的登舰梯。能出航前再见到她一次真好。他本来还担心,怕也又要不顾一切的跟过来呢。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爬到梯子顶端来。

  “卡嘉利,为什么……?”

  没等基拉的话说完,她便指着监控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的、爸妈……在那……!”

  基拉猛地一惊,转过头去看。看台上有乌兹米和艾莉卡等人,而站在最前面的,是他怀念的父母。

  “——啊……”

  母亲像是伏在玻璃窗上似的,嘴里叫着基拉的名字。她的脸上有一丝笑容,脸颊上却有泪水的光。父亲的手环在母亲肩上,表情仍像以往那样沉稳,另一手轻轻向他挥着。看见他们两人,基拉的眼里已充满了泪水。

  他一直以为,若是见了他们,恐怕要忍不住怪他们.所以他不敢见面。但他此刻的心里,却只有宽慰和思念之情。

  卡嘉利仍然气喘嘘嘘,一面又断断续续的问道:“你为什么……不去、给他们、看一看嘛……”

  为什么不去给他们看一看呢……就在这一刻,基拉其实也后悔了。他有好多话想跟他们说。与他们分别的这段期间,他经历的——但转念至此,他却只是轻轻摇头。

  “等一下……能不能帮我跟他们说……对不起?”

  他还是不敢见。

  “现在,我……”

  基拉颤抖着欲言又止,只好咬着嘴唇。

  见了父母——他该怎么说?妈,我见到阿斯兰了唷。他妈妈跟你很要好的,但在一年前的“尤尼乌斯7号”事件中死掉了。我们现在变成敌人了,在战场上互相残杀——说这个吗?

  说不出口。至少,他现在还办不到……。分别的这段期间里实在发生太多事,基拉已经没法用和以前一样的心情去面对他们了。

  现在还不行——总有一天等到一切都结束,他整理好了心情,再……

  那一天何时到来,或者,那一天究竟会不会到来,现在虽然都还是未知数……

  基拉凝视着站在玻璃窗后面挥手的父母亲,努力的眨眼不让泪水流出来。卡嘉利或许明白了基拉此刻的心情,神情严肃的点点头,只说“我知道了……”。基拉转而看着她。

  “卡嘉利……你也多保重……”

  一如往常,看着她那副认真得近乎僵硬的表情,基拉便彷佛什么也说不出了。

  “那么……这阵子,谢谢你了……”

  基拉强自装出笑脸,就要转身走回去,却见卡嘉利的表情一下子垮掉。她激动的大叫着“基拉!”,冲上去就抱住他的脖子。

  “你……不准死哦!”

  她几乎是半哭叫着说。虽说是拥抱,却像近乎粗鲁的抓着他猛摇。基拉也快要哭了;因为他突然想起这几个星期以来,她的存在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多少慰藉。但他总算是忍住了泪水,微微一笑。

  “没事的……”

  就像卡嘉利以前安慰他那样,他也拍拍她的背。

  “己经没事了……”

  他又往监控台瞄了一眼,看见父母亲和乌兹米略显惊慌的俯视着他们两人。他这才想起,她也算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做父母亲的看见孩子们这么抱来抱去一定吓坏了吧。其实不用担心——基拉这么想着,便放开了卡嘉利。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不是父母亲们担心的那回事。不过,他感觉与她亲近得不可思议;虽然个性完全相反,生长环境也截然不同……

  但若说不用担心,就某种意义而言,对卡嘉利好像也有点失礼。抱在一起也完全没特别感觉,那不就表示没把她当成女孩子看待吗……

  正这么想时,只见卡嘉利眼中含着泪水,看了基拉的表情后噘起了嘴。

  “你笑什么嘛……!”

  基拉不由得噗嗤一笑。

  果然,能再见到她一次,真的太好了。

  待基拉回到岗位,卡嘉利也离开后,“大天使号”的主引擎正式点火。

  前方的大型闸门缓缓开启,朝雾弥漫的海面在眼前漫开。奥布军的护卫舰队隐约可见。并在外海待命。“大天使号”即将朝向目的地,展开最终的海上航行。

  “库斯托”的司令室里,阿斯兰扯着上衣急急走进。

  “是演习吗?”

  他问道。门罗舰长只朝资料面板努了努嘴——“行程表上却没有这一项。他们朝东北方走。——还没锁定舰种吗?”

  说着,他也在催促操作员。尽管他看似冷静沉着。但好像也期待阿斯兰的“直觉”会应验。当然,阿斯兰自己是百分之百确信。

  “进入战斗准备。麻烦尽快锁定舰种。”

  他立刻换装,跳进“圣盾高达”的驾驶舱。当然,其他队员们也早已坐进爱机,严阵以待。

  “有单舰脱离舰队!……己锁定!是‘长腿’!”

  引颈久候的报告一从司令室传来,便听得堤亚哥吹起口哨,尼高尔则兴奋的高声叫道。

  “你说对了耶!阿斯兰!”

  只有阿斯兰在那一刻闭上了眼睛。但在下一秒睁开眼睛时,他已经恢复了冷酷的表情。

  “出击!今天一定要拿下‘长腿’!”

  “舰队旗舰来电。‘我军即将返国。祝贵舰好运’。”

  卡兹逐字读完电文,玛琉便仰头转过来微笑着说:“回电‘感谢诸位的护航’。”

  米丽雅莉亚略显不安的看着副驶座。平时总是托尔坐着的位子,如今空荡荡的。

  达利达若有所思的喃喃道:“……真希望什么事也不要发生,就这么离开啊。”

  那也是全体乘员的心愿。

  ——就在同时,基拉穿着驾驶装出现在弹射甲板上,马德克见了不禁睁大了眼。

  “怎么啦,小兄弟你干嘛?敌人又还没有出现?”

  基拉径自走过他身旁,也不和他对眼。

  “出了领海,扎夫特就会展开攻击了……”

  “啥?”

  马德克一脸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反问,但基拉没再说什么,只是表情生硬的坐进了驾驶舱。

  阿斯兰他们为什么会跑到淤能碁吕岛去,基拉也早已猜想到了。他们无法从外交管道获得进一步的情报,只好亲自潜入,以便独自掌握“大天使号”在奥布境内的证据。阿斯兰的确得到了,基拉就是活生生的证明。就算他的伙伴们不明白,他应该会坚信才是。既然“大天使号”迟早都会离开奥布,北上前往阿拉斯加,那么阿斯兰一定会埋伏着等待这一刻……

  果真刚出领海不久,舰桥便传来叫声。

  “雷达有反应!数量三——不,四!”

  抬起脸,接下来的报告他不听也知道。

  “机种锁定!‘圣盾高达’、‘暴风高达’、‘迅雷高达’、‘决斗高达’!”

  ——他还是来了。

  剎那间,那双将小鸟放在自己掌中的手,浮现在基拉的脑海中。那是一双筋络分明、比十三岁时更大了的手。

  “准备对潜艇、对MS战斗——!”

  玛琉的声音从通讯器里跳出来,高张力的声调打断了基拉的回忆。

  “只要摆脱敌人就好!也许不容易,但祝各位好运!”

  “ECM最大强度!烟雾排放管投射!两舷排放烟幕!”

  基拉走出上层甲板。装备了重炮装备的“强袭高达”单膝跪地,拉起连自“大天使号”船体的外部电源缆线,连在“炎神”上。

  “联结导管线,辅助电源联机,准备完成。”

  这么一来,它就能从母舰获得电力供给,就算连射“炎神”再多发,也不担心电源耗尽了。

  基拉架起“炎神”静候着。

  乘着“古鲁”的机影正在接近。是那四架X系列。“大天使号”发射的烟幕弹在空中炸开,舰桥两侧的排烟管释放出浓烟,两者融合成烟雾,渐渐的隐没了舰体。

  “别那么紧张,你只要从空中支持‘强袭高达’就可以了。”

  穆潇洒的说完,便听到托尔略带紧张的回应了一声“是!”。

  “出动啰!可别摔下来啊!”

  两架“空中霸者”相继从线性弹射器上飞出。穆的一号机承载着“翔翼型攻击装备”,托尔的二号机则是“巨剑型攻击装备”。基拉目送着二号机破烟而去,心中仍难挥去那一抹不安。

  出动时剎那间的重力加速度令托尔不禁屏息。模拟训练做的够多了,但却无法模拟实战驾驶时的重力加速度。被烟雾遮蔽的视野一清晰起来,便看见“决斗高达”就在眼前。

  “哇啊啊!”

  托尔不由得惊叫一声,立刻拉回操纵杆。机体急速回旋,令他的身体重重抵在座位上。“决斗高达”虽然发射了光束来复枪,也因二号机出现得太过突然,托尔总算有惊无险的避过。

  “很好,不错嘛!”

  穆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

  “‘强袭高达’的支持就交给你了!”

  “是!”

  托尔惊魂未定的答完,剎时想起,刚才的那声惨叫别被米丽雅莉亚听见就好了。他在视线范围内掌握四架X系列的位置,抑制着颤抖,在控制台上打进坐标。

  “——这里是‘空中霸者’托尔!呼叫‘强袭高达’!”

  他对着通讯器大喊:“现在传送敌机的坐标和射击数据!”

  在烟幕内侧待命的“强袭高达”自然无法目视敌机,受到中子干扰的影响雷达也不堪使用,但透过飞行在上空的“空中霸者”传送数据,基拉就可以实时掌握敌机动态了。

  突然间,烟幕中有一道光束射出与敌机擦身而过。敌人也无法掌握“强袭高达”的位置,自然无法事前得知其射线。四架X系列各自散开,努力回避这看不见的敌人发出的攻袭。

  基拉拔掉“炎神”的外部电源,启动了PS装甲。借用别人的“眼睛”进行射击,毕竟无法捕捉X系列敏捷的动态。基拉驱动“强袭高达”奋力跃起;从托尔传送的数据中,他已经知道敌机的位置。刚从烟幕中跳出,“暴风高达”和“决斗高达”的攻击立刻杀到,基拉只是轻轻的的闪过,趁落下时扣下“炎神”的扳机。炮口射出的光束不偏不倚的贯穿了两机脚下的“古鲁”。

  “暴风高达”和“决斗高达”当下只得往遥远的海面落去让受重牵引。“强袭高达”则继续面对“圣盾高达”与“迅雷高达”的追击。基拉回避他们的光束,打算回到烟幕中,“圣盾高达”迫近。

  ——阿斯兰……!

  最后见到的哀凄笑容,又在脑中浮现。

  这时,烟幕后方有个如远雷般的闪光,剎时便紧跟着一道巨大的光柱穿破浓烟而来。是“大天使号”的主炮“Gottfried”。白色的庞然舰体从烟雾中现身,向“圣盾高达”发射“勇者加炮”和“袋熊飞弹”。“圣盾高达”不再追击,并向后退去。

  回到甲板,基拉很快的卸下重炮装备。电池还有电力,但从战况看来,换装成翔翼装备比较好。

  “佛拉达机已到!”

  赛伊的声音提示着。正如所言,穆的一号机刚刚滑进上方的空域。

  “‘强袭高达’准备换装翔翼装备,待命中!”

  米丽雅莉亚向他们呼叫,只听见穆的响应仍是那样一派悠哉。

  “别把礼物弄丢啰!”

  这原本就是为了让“空中霸者”将动力装备递交给“强袭高达”而做的设计,只不过他们头一次在地球的空中换装,条件限制比在宇宙中更多,基拉一时之间不禁凝息。

  “少校,请进行!”

  基拉再次从甲板上跃起。配合相对速度,“空中霸者”也射出翔翼装备,“强袭高达”与背载装备着全后展开十字翼,机身浮现出红、蓝、白三色。再接住相继射出的盾和来复枪,首次的空中换装至此大功告成。基拉刻不容缓的启动翔翼型装备上的喷射推进器,往剩下的“圣盾高达”和“迅雷高达”冲去。

  两机巧妙的配合,趁着“强袭高达”朝“迅雷高达”进攻时,“圣盾高达”同时以来复枪的射线予以牵制。

  “——唔!”

  “强袭高达”迅速举起盾牌防御时,“迅雷高达”的左手投射出“缚狼锁”。基拉以一记光剑斩断,却见到“迅雷高达”已经举起了右手的三犄。

  “基拉!”

  托尔的“空中霸者”切入,他的飞弹命中了“迅雷高达”的右臂。

  “托尔!”

  剎那间,基拉觉得自己彷佛看见托尔脸上紧张的神绪。

  “迅雷高达”正被由胁侧穿过的“空中霸者”分了心神,基拉抓紧时机冲向敌人近侧,利落的挥出光剑。“迅雷高达”的右臂被斩落,往海面坠去。

  “成功了!”

  听见托尔的欢呼,基拉不由得苦笑。踢开已然失去重心的“迅雷高达”,“强袭高达”再次跃向空中。“迅雷高达”和“古鲁”虽然一同坠落,但在贴近海面之处总算拉起了机身;只不过失去了那只集中武装的右臂和“缚狼锁”,“迅雷高达”就算能回到战线,也派不上用场了。最后剩下的,只有“圣盾高达”了——残存的“圣盾高达”继续发射来复枪,一面逼近“强袭高达”。基拉也予以还击。双方的来复射线交错,打在盾牌上的光束激荡出火花。

  “阿斯兰……!”

  基拉暗暗说着。“圣盾高达”急速逼近,彷佛凶猛的扑过来——基拉对着它脚下的“古鲁”连射来复枪。“古鲁”喷出火光。

  说时迟那时快,“圣盾高达”纵身一跃,立刻变化成MA形态。基拉惊讶的向后退,“神盾高达”的能源炮“海妖魔兽”已经冲着“强袭高达”袭来;要是被它击中,就算是一发都吃不消。基拉忘我的闪避能源炮射线,一面后退。当“强袭高达”站回“大天使号”的甲板上时,只见“圣盾高达”也正在降落。它的下方有个小岛的影子,可能是这一带的群岛之一。着地前,“强袭高达”变回了MS形态,看来大概是逆制动启动了。

  阿斯兰已经无法移动。“强袭高达”消耗了不少能源,对方应该也差不多。就这么撤退吧……基拉祈祷似的看着“圣盾高达”,却见他一跃而起,还想对“大天使号”发动攻击。

  “唔……!”

  剎那间,基拉怒上心头。

  ——为什么不肯悄悄的放我们走?我根本就不想跟你打!我也不想跟任何人对战的!

  你们都、你们都——为什么!

  他在无计可施之余,不由得满脑子都是这个穷追猛打的对手。

  ——为什么不肯让我们喘口气!

  无处发泄的思绪,就此转变成投向对方的怒意。

  “基拉!”

  二号机接近上方空域,托尔的呼声传来。

  “我要射出‘巨剑’啰!”

  大概是顾虑到“强袭高达”的电池残量。基拉脱去翔翼装备,换上托尔射出的“巨剑攻击装备”;胸中的怒水烧得太猛烈,基拉连初次换装时的紧张都感觉不到了。趁着换装之势,基拉驾着“强袭高达”直奔“圣盾高达”降落的小岛。

  “停止攻击!——大和少尉,不要追击!”

  娜塔尔略带焦虑的声音顿时追上来,但基拉只是充耳不闻。他的脑中只有对敌机的愤怒;为了这个强逼自己投身这场非自愿战斗的对手。

  对着这艘企图通过眼前的巨大战舰,阿斯兰仍锲而不舍地发射来复枪。“大天使号”立刻还击以飞弹和火神炮。

  “唔……!”

  阿斯兰回避不及,猛烈的冲击袭向驾驶舱。看看仪表板,刚才的中弹削去了相当多能源,指数已经接近危险区域。突然间,敌机接近的警报声大作,阿斯兰惊愕的仰望荧幕,看见“强袭高达”已逼近眼前。他迅敏的后退,一面举起来复枪相向,但“强袭高达”的长剑已经挥下。看着枪身被锋利的刀刃一分为二,阿斯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斯兰……!”

  通讯机里传来基拉的叫声。

  “够了!退下吧!是你们输了!”

  “你说什么……?”

  阿斯兰只觉得血气直冲脑门。输了……?输给基拉?你这个爱哭的好好先生,每次都是你来找我哭诉,每次也都是我在帮你。输给你?

  与其说是身为精英战斗驾驶的自尊受损,倒不如说是因为对方摆出兄长的姿态与口吻吧。阿斯兰怒不可遏,丢开了已形同废铁的来复枪,启动装载在腕部的光剑。他挥剑冲上去,“强袭高达”用左臂的盾牌挡了下来。

  “住手,阿斯兰!我不想再跟你打了……!”

  他发了疯似的狂挥剑,却连“强袭高达”的机身也踫不到,这一点更令阿斯兰忿恨不已。他回吼道:“你现还说这种话?攻击啊!攻击我啊!你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阿斯兰——!”

  基拉悲愤的高叫着。

  “你也会对我开火的——你有说过吧!”

  “下次的战斗,我会向你开火”——阿斯兰这么说时,基拉也万般艰辛的答以“我也是”。

  然而,此刻的基拉却一点也不想这么做。基拉要是认真起来,自己大概会输。他们彼此在战技上的差异,阿斯兰其实已经感觉到。自己并没有手下留情。他好不容易说服那些意见相左的伙伴们、布下埋伏,就是打算在这里解决掉“大天使号”跟基拉——明明有了如此万全的准备,如今却……

  更甚者——面对一个根本没使出全力的对手——还只有一架,竟也不敌?天下岂有这种屈辱?

  阿斯兰在盛怒之余仍一意突进。却在此时,“圣盾高达”的PS系统失效了。

  这才回神的阿斯兰呆住了。刚才他气过头,压根儿没注意驾驶舱里的警告声。

  输了——他哑然看着屏幕。基拉连光束兵器都不必使用了。这是完全的败北。他只能等着眼前的MS挥下巨剑。

  然而——“阿斯兰,退下——!”

  突如其来地,尼高尔那再清晰不过的声音从扩音器里跳进来。

  还没来得及眨眼,对峙的两机间已经切进了一道黑影。“迅雷高达”——?

  原来它散布了“幻象化粒子”,趁这两人不注意时接近此地。

  “迅雷高达”仅存的单手像持枪似的持着一根“枪骑兵标枪”,向“强袭高达”攻击。虽说他有警告,但也来得太突然。

  这份突然,对基拉来说也是一样——错愕间,阿斯兰只能看到“强袭高达”的“枪刀”向下划成一道弧线。那只是纯粹的反射动作。雷射的光刃像是被吸引了去,横劈进“迅雷高达”的驾驶舱。阿斯兰连音都发不出来。

  “——阿斯兰……快逃……”

  变声前的稚气高音,断断续续的传进阿斯兰的耳里,倏地断绝。

  “……尼高尔?”

  阿斯兰怔怔的叫着这个名字,他根本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强袭高达”也像是冻结似的停下动作。彷佛也和阿斯兰一样,陷入错愕与不解中。

  感觉这一刻的恐怖,好像会持续到永远。

  “尼高尔——!”

  阿斯兰凄厉的叫了起来。

  “迅雷高达”的机体炸了开来。碎片击打在“圣盾高达”褪色的装甲上,宛如不协和音撕裂着他的心。

  挨那一切的,应该是我啊——阿斯兰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直到通讯机里传来了声音,他才回神。

  “——尼高尔?”

  “怎么可能……!”

  先是堤亚哥,再是伊扎克的声音。阿斯兰茫然的望向屏幕,发现跳跃着赶来的“暴风高达”和“决斗高达”;还有眼前——颓然地垂着长剑的“强袭高达”。

  “唔……呜呜……!”

  阿斯兰呻吟着。周围有数不尽的碎片。那是“迅雷高达”的残骸——尼高尔……尼高尔已经……!

  “哇啊啊啊!”

  尼高尔死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基拉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尼高尔——!”

  刚才听见了阿斯兰悲痛的叫声,现在还在耳边响着。

  自己驱动了机体——但他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在那一刻,近距离下突然现身的敌机猛攻而来,基拉的反射神经已然与兵器同步,只在无意识下便已经做出了反应。待他惊觉时,手中的长剑已经朝“迅雷高达”的要害劈去。

  呆然伫立的反射的躲开射来的光束。不知几时,“决斗高达”和“暴风高达”已经登上了岛。

  “大和少尉!你在干什么!”

  娜塔尔的怒叱声,总算让他清醒过来。

  “大天使号”由上空驶近,舰底部的“豪猪阵”正在做援护射击。受到这阵狂风般的扫射所阻,三架X系列便无法接近“强袭高达”。

  “回来!我不是叫你不要追击吗!”

  基拉猛然惊觉。一阵强烈的悔意涌上心头,刚才为什么没照她的话做呢。他咬着嘴唇,朝身后的三架敌机瞥了一眼。还有——那一架爆炸的残骸……

  ——“尼高尔”……?

  他痛苦的咀嚼着这个名字,启动了喷射推进器,离开小岛。

  “脱离战斗空域!最大推力!”

  “强袭高达”抵舰同时,玛琉的声音响起,“大天使号”加速驶离。眼下的小岛渐渐远去。基拉在还没有完全回神的状态下,几乎是机械性自动的关掉了“强袭高达”的操作系统和电源。

  刚走出驾驶舱,热烈的欢呼声迎面而来。

  “太棒啦!辛苦你啦!”

  马德克粗声粗气的大呼着,不停的拍手。

  “终于干掉一台了耶!”

  “叫‘迅雷高达’是呢?”

  “太厉害了!干得好哇!”

  一时之间,基拉还弄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能呆呆的站在那儿。整备士们没察觉他此刻的心情,一个劲儿的向他道贺,或争相跑来猛拍他的肩或背。

  “真的,这阵子你真的太厉害啦!小兄弟——啊呀不对,少尉啦!”

  基拉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他们在夸奖自己,为自己所做的事情高兴。

  “你已经所向无敌咧!”

  “一路打到阿拉斯加吧!全靠你啰!”

  他想吐。周围的脸孔一个个都歪七扭八,看来就像怪物的脸。甚至那个马德克终于称他为“少尉”以表敬意,他都只感觉到一股厌恶。迟了一会儿,基拉才强忍着激动开口。

  “——请住手……!”

  正乐在头上的众人大感不解。基拉紧握着颤抖的双手说:“我杀了人回来……你们居然……说我‘干得好’……!”

  大伙儿的表情都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马德克惨叫一声“完啦”便皱起了眉头,众人中却有人明显的摆出不愉快的脸色。

  “——为什么,之前还不是杀了那么多了……”

  不知是谁的耳语传了过来,基拉颤抖得更厉害了。就在他几乎要咆哮起来之前,穆穿过人墙走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好了好了——基拉也累了。”

  穆出来打圆场,众人的不满之声才平息下去。

  “来吧……基拉。”

  穆像坦护他似的将手臂拢上来,基拉却挥开他的手,拔腿就跑。

  “好啦好啦,作业开始啦!还不能放松啊,快点哦!”

  马德克对着仍在犯嘀咕的整备士们扯开嗓门。他的吼声从身后传来。

  基拉怒气冲冲的走在通道上,从后方赶来的穆出声叫住他。

  “他们没有恶意。”

  基拉什么也答不出来,愤怒令他的脑子几乎要沸腾。穆现在在帮那些人说好话,他听了也只觉得烦得受不了。穆又说:“大家都把你当自己人了。”

  “……我知道。”

  照道理,基拉应该要高兴。他们已经完全把基拉当成自己人了,所以才来尉劳他、称赞他;甚至就这么忘记,他刚刚杀的是自己的“同胞”了……

  基拉仍在走着。穆突然抓住他的肩膀,逼他停下脚步。

  “基拉……”

  基拉还是顽固的不肯抬起头。穆却语带强硬的说:“我们是军人。”

  他用力的摇着基拉的肩。

  “不是杀人凶手!我们是在打仗!不杀人就会被杀!我也是,你也是!大家都是!”

  “我知道!”

  自暴自弃地,基拉忿忿吐出这一句。够了。他当然知道。可是知道归知道……!

  穆最后语气严厉的说:“那就不要犹豫!……会送命的哦。”

  基拉仍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混帐!”

  还穿着驾驶服的伊扎克,暴怒地猛打墙壁。一旁的阿斯兰和堤亚哥只是默默的换衣服。

  “混帐!混帐!……混帐——!”

  伊扎克把身边的东西一股脑地打翻,粗鲁的乱踢柜子。角落的一个衣物柜的门震了开来,露出里面吊挂的红色制服。

  “伊扎克!”

  堤亚哥语带责难的出声制止,伊扎克惊觉而停下了动作,这才注意到那是谁的衣物柜。而今,那件制服的主人已不在这世上了。

  “——为什么那小子非死不可?”

  伊扎克怒吼着,冲向阿斯兰逼问他。

  “死在这种地方!——啊?”

  一直都面无表情的阿斯兰,这时却突然抓住伊扎克的衣领,反过来将他的身体推撞在衣柜上。

  “你想说就说啊!”

  阿斯兰愤怒的瞪着他的脸,大叫道:“说他是被我害的——说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啊!”

  剎那间,伊扎克的脸上浮现惊讶的神情。他现在才知道,原来阿斯兰跟自己一样——不,其至更深——为了尼高尔的死而大受打击。才明白这一点,伊扎克便再也控制不住,端正的脸孔顿时垮了下来,眼中充满了泪水。但他仍含着泪怒视着阿斯兰。

  “阿斯兰——伊扎克你也住手!”

  堤亚哥竟展现了出人意料的一面,介入了两人间的争执。或许尼高尔的死太令人震惊,他也忘了要摆出平日爱挖苦人的模样吧。

  “你们在这里吵有什么用!我们应该对付的是那个‘强袭高达’啊!”

  “我知道!这我当然知道……!”

  伊扎克半哭着回吼。

  ——之前也有过这一幕。

  阿斯兰下意识的想起——刚想起,就后悔了。

  是啊……那时在“伽莫夫”的更衣室里。阿斯兰和伊扎克也是这样对立时——那时出来打圆场的,却是尼高尔——伊扎克已泪流满面,忍着颤抖一面放声说道,彷佛在宣誓什么。

  “米盖尔也是那家伙杀的!我的伤也是!——下次我一定要他的命!”

  他又恶狠狠的瞪了阿斯兰一眼,纵身便冲出了更衣室。堤亚哥的目光停在尼高尔的制服上一会儿,也难忍悲痛之情的走了出去。这两人平日总把年幼的尼高尔看做是傻瓜,动不动就嘲讽他,没想到今天竟也为了他的死而如此动摇。阿斯兰甚至感到意外。不——他们怎么可能不动摇。尼高尔才十五岁啊,不该死在这种地方、这么凄惨的……

  阿斯兰走近那个敞开的衣柜。他的手怯怯的抬起,触摸着制服,彷佛要探寻尼高尔残留的体温。这时,衣柜中有东西掉出来飘落在地板上。阿斯兰反射性的看去,一看见是几张乐谱,脸上的表情顿时激昂得近乎恐怖。

  “唔……呜呜呜……!”

  他一拳打上衣柜,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在地上。

  “哇啊啊啊……!”

  你没睡着吗?——尼高尔问这话时那恶作剧似的笑容,彷佛仍在眼前。

  真该多听他说话的。真该好好的听他演奏,一个音也不要错过的。

  可自己总是——总是——满脑子只想着那个不在身边的朋友——这个近在身边又关心自己的人,自己却没多花心思顾念他。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这么任性啊……!

  太迟了。既使是再多的悔恨,尼高尔也不会回来了。

  阿斯兰悲痛万分的呜咽着,嘶吼着。

  “被杀的应该是我……应该是我……!尼高尔……!”

  ——该受那一刀的,应该是自己……!

  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他现在才醒悟。自己对基拉有一分依赖,也小看了这个交战的对手。他一直以为彼此可以杀个你死我活,实际交锋时,他却下不了手——甚至也认定,基拉不可能杀死自己。

  就是这份天真,把尼高尔的大好未来——和他的梦想,完全剥夺了——!

  “是我……!”

  他哭喊着。

  “……都是我一直没有杀了他……是我太天真……害死了你……!”

  不够彻底的战斗意志,竟将尼高尔牵连至死。一个只有十五岁、喜爱钢琴的温柔少年——为了保护祖国而投身于无情战火的生命,在太过年轻的时刻早逝。

  ——若不出手,下次被杀的可能就是你哦……

  克鲁泽的话在耳边响起,听来竟像是讽刺的预言。

  阿斯兰含着泪水凝视着散落一地的乐谱。原本失神的表情,渐渐的充满了决心。

  尼高尔死了。——被杀死了。

  是基拉。

  “——我要杀了基拉……”

  眼神凄厉地,他喃喃自语。

  “下次……我一定要杀……”

  这是惩罚。注定该他背负的谴责。

  他要亲手夺去自己最珍惜的人。唯有如此,才对得起尼高尔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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