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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要下大雨啊!”
铃木冴子靠在窗边说道。她身穿肥大的黑色运动衫,黑色牛仔裤,巨大的窗子看起来似乎像压在她的背影上一般。雨水不断冲刷着窗上的玻璃。透过这层屏障可以看到山毛榉树林的影子。
“你刚才没觉得冷吧?”
她只转过半张脸来问我道。
“嗯,没事。”
我边说边脱下衬衫,换上自己的运动衫。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了胸口写的EITOUNIVERSITY(注:英都大学,即有栖、麻里亚他们的大学)标志上。明明是平时一直穿的衣服,却像是现在才意识到一样。
——我是这所大学的学生。我依旧这样以为……
我身穿黑白相间的方格花布裙。冴子离开窗边,笑眯眯地缓步朝我走来。
“马上就快好了,请再坚持一下吧。”
“嗯,当然。”我一边抬头注视着她水灵灵的眼睛一边说道。而她那冰晶般的目光移到了我额头稍上方。
铃木冴子,三十六岁,画家。与在嘉敷岛丢了性命的那个男人一样——画家。
关于她我所知不多。她肄业于东京的美术大学,二十几岁时作为商业设计师而就职于企业,无论与何人讲话,就连与小她十六岁的我讲话都只使用郑重语,只穿黑色衣服。仅此而已。
我边戴上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椅子上的手表,边看了一下时间。
冴子问我说:“几点了?”
那时是六点半。
“哦。这个时候饭菜应该准备好了吧。我们下去吧。”
冴子催促着我,自己先往门边走去了。我也跟在她后面。冴子在门前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房间中间的画架。我追随着她的视线,看着画中的自己。
“就差一点了吧?就剩一点。”
冴子如叩拜一般将双手在胸前合十。表情看起来很高兴。
“谢谢你,麻里亚。虽然还在进行中,但我非常喜欢这幅画。我一定会把它画得让你满意的。”
听到她抛过来的感谢的话语,我只是含糊地微笑了一下。她能这样说,我也很高兴。我也很喜欢这幅日趋完成的画。可是要说到我所做的事,其实只是坐在墙边的床上,面无表情地频频回顾画家而已。我不禁感觉感谢的话语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如果吃完饭后您还想画,我是不介意的……”
“谢谢。不过今天就这样吧。从下午开始你一直都在给我做模特,肯定累了吧?况且,我听说今晚要宣布什么重大的事。”
“要宣布重大的事?会是什么呢?”
到了走廊后我这样问道。
“这个嘛……”
走廊上排列着一盏盏黄色的灯,雨水不断拍打在走廊尽头的窗子上。雨势似乎越来越猛了。我也总觉得这似乎是在宣告大事即将来临。我们拐过走廊的一角后,迎面走来了八木泽。他一如既往地双手抱臂行走着。
“雨越下越大了啊。”他边放慢脚步边说道。
“听说大雨警报已经发到四国的四个县了,似乎九州已经开始出现灾害。”
“是吗?”一下午都在对着钢琴弹敲键盘的男人简短地说。
八木泽满,二十九岁,音乐家。
尖尖的下巴、瘦小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更敏感,但他只是脾气有些暴躁,无论对于同性还是异性而言,大概都不是那么难以相处的人物。关于他的履历我也介绍不了太多。这里的所有人我都所知不多,但都能简单地说上一些。听说他母亲曾经是高中的音乐老师,他从五岁开始从母亲那里接受钢琴启蒙教育,小学毕业之前一直是西日本的神童。然而,这位神童迎来青春期后意识到了自己演奏能力的局限,于是不顾母亲的反对开始以作曲家而不是演奏家为奋斗目标。在东京的音乐大学里学习和声及对位法,据说他在我这个年龄时完成了由五首舞曲组成的钢琴组曲。关于毕业后其是如何在东京谋生的,由于本人不想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轻描淡写地告诉过我一次,说自己曾经有段时期为醉客弹钢琴。
“据说饭后夫人有事情要宣布,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面对八木泽的疑问,我们两个人都摇了摇头。他说的夫人是指该公馆及该村的主人木更菊乃夫人。对于夫人的称呼方法各人各有不同,但他一直满怀敬意称她为夫人。
尽管如此,让我总觉得奇怪的是,今晚夫人有重要的话要说是如何传到我们这里的。似乎每个人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但不清楚传言来自何方。虽然听说是有关菊乃与小野博树的事,但没有人跟本人确认过。不知从何处泄露出来的,大概就是他或者她向什么人委婉透露的吧。
“我听说好像是夫人与小野的事情,果然……”
“嗯,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关于具体内容……”
八木泽与冴子边含糊其辞地说着边并排走下楼梯,我跟在他们后面。
“请问铃木小姐您是听谁说的呢?”
“我听小菱说的。八木泽君你呢?”
“我是听一个笨诗人说的。”
诗人这类人在村子里只有一个,就是八木泽的天敌志度晶。他演一出两个男人反目的戏逗我开心,可如果对方令人无奈的是位言语的爆炸恐怖分子,这位笨嘴拙舌的钢琴家根本不可能赢,在这种单边游戏之中,有着——对我而言——极其意味深长的东西。
从コ字形房子中间的楼梯下来后,旁边紧挨着就是食堂。楼下有食堂、厨房、食品库,除此之外还有起居室、木更菊乃的卧房、已故木更胜义的美术藏品陈列室、收纳藏书的图书馆、不接待客人等但却富丽堂皇的会客室以及香西琴绘——马上就出场了——的调香室等。
厨房传来的香气洋溢在走廊上。我们穿过食堂走进了厨房,看见今天当班做饭的志度晶和千原由衣正在并肩做饭。正在切甘蓝的志度晶先回过了头。他细长身材,过长的手脚,视线扫了一下我们三人。
“都来了啊,一群饿鬼。”
“你要是诗人,就该说些更委婉的话来迎接我们。”
八木泽不失时机地反驳道,听了这些话,志度晶用手中的菜刀背咚咚地敲了敲自己高高隆起的鼻子。
“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真是遗憾。”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了浓浓的笑意,似要发出冷笑声一样。尽管可能有很多人讨厌,但我并不讨厌他这种笑容。那种表情——虽然我也说不好——让我感觉到了很自由的东西。或许,人也可以这样笑的。
但是八木泽好像越来越不自在了。光被岁数小于自己的志度大声喊着“你”也是很不愉快的吧。
志度晶,二十五岁。干裙带菜般的蓬头乱发间大大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目光从初次见面起就深深地让我着迷。他脸色很差,似乎有些不健康,且缺乏风度。然而这所有的负面因素全被他那熠熠生辉的双眸一扫而空了。那是与自嘉敷岛一别就未谋面的江神二郎社长的温和双目一样让我着迷的眼睛。关于他所作诗歌的好坏,我只能说不是很清楚,尽管不清楚,我还是在笔记本上摘录了几节我喜欢的地方。
这位诗人,现在正站在厨房里。这里的所有人员公平地轮流值班做饭。
“今天晚上吃八木泽先生喜欢的山菜哦!”
千原由衣亲切地说道,像是要转移闷声不响的音乐家的注意力。她脸颊上胖嘟嘟的肉堆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那我可真期待啊。因为由衣你给我做的一定是别有滋味的。”
看到由衣的笑脸,八木泽的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他对她很温柔。
千原由衣,十九岁……原偶像派歌手。在这些人之中,我最了解的就是她了。一年多以前,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她边唱边跳的身影,在杂志封面和卷首插图上看到她可爱的笑脸,即使走在大街上也能随处听到她的歌声。现在她在这里,曾经窈窕纤弱的偶像由衣现在在这里,体重是我的两倍。关于其原因,我也大概能够说明。
“麻里亚的画进展顺利吗?”
由衣向我和冴子问道。
“当然顺利啦!是吧,有马?”
“嗯。”
我们对视着,轻轻地碰了碰拳头。
“画完之前我就不看了,一定会是一幅完美的画吧?”
由衣对我笑了笑。虽然正在接受暴食症的医疗指导,她依然非常可爱。我不了解由衣从前沐浴在辉煌的聚光灯下的真实样子,可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那我们从做好的东西开始端吧!”
听到冴子拘谨的号令声,我和八木泽端起了装有金枪鱼沙拉的盘子。
“由衣。”
八木泽对身穿荷叶边围裙的由衣叫道。
“嗯?”
“如果吃完饭你要练习的话,我可以陪你的。”
“嗯。”她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如果不耽误八木泽先生作曲的话,我可以稍微麻烦一下您吗?”
“我不都说可以了嘛!”
听到身后二人的谈话,我看见志度使劲耸了耸肩膀。
2
公馆主人木更菊乃最后放下筷子时,她背后的挂钟刚好指向八点。银色的钟摆每摆动一圈都反射出日光灯的光芒,其摆动声连坐在末席的我都能听到。
随着进餐接近尾声,大家逐渐不再说话,最终转为沉默。
如果要宣布重要的事情那应该要开始了吧,这么想着,我正了正身体。我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远处对角线席上的冴子,她正低头用食指拼凑着掉落在桌上的面包屑。
“我去给大家端咖啡吧。”香西琴绘轻轻地说了一句,打破了沉默,“好吗,菊乃夫人?”
刚迎来花甲之年不久的琴绘,称呼年长自己五岁的女主人为菊乃夫人。她发明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我,关于其详细介绍稍后再叙。
“嗯,好啊。”
“让我来。”千原由衣边说着边要起身,却被琴绘制止了。
“没关系的,我去弄吧。”
她边向仍然站在那里的由衣打了个让她坐下的手势边向厨房走去。
对啊,还有饭后咖啡呢。是要边喝咖啡边听她宣布重大事情吧。
“香西一个人拿不了吧。我去帮她忙。”
由衣这样说着就进厨房去了。尽管过去在演艺界受到公主般的待遇,她却比我能干多了。虽然她经常说这是由于自己最年幼的缘故,但是只比她大一岁的我却觉得有些刺耳。
一个人把很多个人的咖啡一次性端来确实是有些困难。这里加上我一共十一个人。平时,木更村的现有全体人员是不会在晚饭时聚齐的,果然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吧。
大概是因为由衣去了,八木泽也站起来去帮忙了。不久,三个人便端着托盘排成一排回来了。糖罐和牛奶瓶转了一圈花了两分钟,杯匙交碰声持续了一分钟左右。
接下来——
“大家可以听我讲一下吗?”
菊乃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全场却立刻鸦雀无声。
“有传言说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坐在我对面的小菱静也说道,“是要宣布吗?”
这位三十六岁的舞蹈家剔着干干净净的光头,皮肤由于经常日晒变得简直像咖啡色一样,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他轻柔地弯曲着自己发达的肌肉跳舞的样子,甚至让我有了宗教式的感动。宗教式的。这虽是个比喻,但事实上他确实是名僧侣。
“哦,有这样的传言啊?我只是传话说希望大家今天晚饭时可以到齐就有人多心了啊,”菊乃稍微顿了顿,“对我而言确实是件很重要的事。”
身材矮小的菊乃挺直了腰背宣布道:
“我要和小野先生结婚了。”
席上开始出现嘈杂声。然而,坐在菊乃右侧那位长着一对福耳的小个子男人一站起来后,全场又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小野博树,五十岁,画家。
“我是小她十五岁的新郎。”
小野难为情地说道。然后像确认大家的反应一般环视了一下围桌而坐的各位。大家一时似乎都在考虑该如何反应,不久就从各处传来“这……”“天啊”等毫无意义的话语声。——不过,这个宣布应该不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方才铃木冴子与八木泽在走廊里说话的时候也提到过他们二位的名字,就是我也曾想象过这种可能。
“夫人,小野先生,恭喜你们!”
由衣青春朝气的声音开启了第一声祝福。听到此声,冴子似突然想起一般抬起了头,接着也说了声“恭喜你们”!第三个人是我。第四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哎呀,琴绘,你不祝福我吗?”
菊乃笑着转向左边说道,琴绘的表情刹那间变得不知所措。
“这……不是的,我恭喜你们。只是事出突然我有些惊讶,不好意思。”
看着惊慌失措的琴绘,菊乃扑哧一声笑了。
是的,惊慌似乎正在侵袭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家一直知道他与她是亲密的朋友,也想过这种节制有度的亲密不久也许会发展为真正的夫妇关系。关于今晚菊乃召集全村人员的真实意图,也有人预想过是不是要宣布婚约。尽管如此,大家显然还是很不安,只是程度有别而已。——我想到了一件事,而前田哲夫却刚好把它说了出来。
“恭喜你们二位。嗯……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嗯……问这种事情虽然不太礼貌,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
旁边的哲子也问道。哲夫与哲子,虽听起来像兄妹,这两人却是夫妻。据说名字相似纯属偶然。他们分别四十一岁与三十九岁,都是造型作家。他们两人正在开创我总觉得无利可图的先锋派雕刻。他们是代表这里的艺术家们而提问的。
“你们说的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菊乃笑着反问道。她似乎真的不明白所问为何。前田夫妇瞬间对视了一眼,哲夫故意咳嗽了一声后说道:
“嗯……也就是说,你们二位结婚以后,这个村庄会变成什么样?也就是说,会不会变成小野先生以前说的那样,即我们的创作活动……”
“我们是问我们还能不能留在这里继续创作。”
妻子中途打断口齿不清的丈夫说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菊乃身上,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只有志度晶一个人用指尖搓着高高隆起的鼻尖,仰望着天花板。
“你刚才提到的小野先生以前说的,是指开放村庄的提议吧?”
菊乃又反问道,哲子使劲点了点头后略加强了语气重新说道:
“是的。我们说的是想以后面的钟乳洞及艺术作品、这座富丽堂皇的公馆及香西的香草园为资源将这里变为旅游景点的那个提议。”然后又继续问道,“您要与小野先生结婚,这代表夫人您也同意那个提议吗?”
哐当一声,八木泽碰倒了装有矿泉水的玻璃杯,所幸杯子基本是空的。
“我不会因为与小野先生结婚了,就服从他的一切想法啊。”菊乃仍然笑容满面,“关于哲子所说的小野先生的提议,目前我并不打算实行。我只能说,将来会怎么样我还不清楚。”
“您这是什么意思?”
八木泽一边扶起倒下的玻璃杯,一边问道,他表情略有些紧张。
“意思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想立即改变这里的样子,但我不能保证将来的事情。虽然小野先生的提议很大胆,但我也认为这与我以及已故先夫的想法并不冲突。”
“菊乃夫人,我不想那样。”
琴绘小心翼翼地插嘴说道。
“我制造香料的素材竟然成为供人玩赏的香草园,我可不愿意那样。这里就保持现状不是最好吗?”
“好了好了,香西女士。”
小野制止住了越说越激昂的琴绘。
“对不起。”琴绘低声说,随后就沉默了。既像是为自己的无礼而道歉,又像是拒绝与小野交谈。
我快速环视了一下在座的艺术家们,观察他们各自的反应。——铃木冴子又开始拼凑面包屑了,八木泽满则一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同样沉默地低着头。千原由衣与我一样,一闪一闪地偷窥着其他诸位的样子,我们偶尔四目对视。小菱静也满脸不悦地抚摸着自己的光头,前田哲夫、哲子夫妇则几乎鼻子碰鼻子地窃窃私语。志度晶手放在脖颈上,仍然在看天花板。我——
我是个外人。没有任何发言的权利。不会像其他艺术家一样会因菊乃的决断而在今后的生活中被迫发生重大变化。即使这里变成了旅游景点,我也可以拿起旅行包,挥挥手说声“多有打扰”而回家。总有一天我会这样说着离开这个村子的。只是这一天或许稍微提前了而已。因此,我也只能这样窥探着大家的表情,别无他事可做。
我一边听着雨水打在窗上的声音,一边啜饮了一口咖啡。
“我要先跟大家声明一下。”
小野的声音回荡着,雨声似乎退到了遥远的地方。
“虽然成为了菊乃的伴侣,但我丝毫没打算因为这一点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这一点我要在此事先声明。只是我个人认为,是不是应该把这里作为丰富而充满惊奇的自然与艺术之乡向世人开放,而不是作为一个恶俗的旅游景点。这里也不可能永远都是隐士村吧?”
他的腔调并不讽刺,可前田哲夫似乎对其内容本身很反感,他僵硬而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野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吧?那个……不能因为你已经充分享受到在这里的好处就说‘这里也不可能永远都是隐士村吧?’……这话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我觉得您太随便了。”哲子说道。
“OK!我都知道了!”
志度突然大声说道,他的脸依旧朝着天花板,只是把视线转向了前田夫妇。
“够了吧。在这宣布订婚的可喜可贺的聚会上,反复询问该如何实现自己的将来,这也太奇怪了吧。”
这位与小野不同,是赤裸裸的讽刺。面对小自己一轮多的他,哲夫什么也辩驳不出来。八木泽也是同样,他也对志度束手无策。面对这样的丈夫,哲子不满地撇了撇嘴。
“请问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
舞蹈家小菱和尚依次看了菊乃和小野一眼后问道,小菱感情不外露,所以不太清楚他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都这把年纪了,我们也不想举行什么盛大的婚礼,所以什么时候都可以的。”菊乃回答道,“他的生日是下月的一日,我是三日,所以我们商量要不要取中间定为十二月二日。我想在那天入籍,请大家享用美食。”
“我明白了。”小菱说着站了起来。
“我们打开小野先生珍藏的拿破仑吧!必须得庆贺一下才行。”
他通过旁边时,菊乃对他说了声:“谢谢你,小菱。”
我看了看小野博树,细长的眼睛藏在玳瑁框眼镜后面,眼睛里洋溢着无所顾虑的喜悦。听说他是初次结婚,到了五十岁才得以邂逅爱人,这自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吧。——然而仅是因为如此吗?或许,他是因为可以得到这个木更村而愉快地眯起了眼睛。这个村庄在木更胜义买下之前是一片为人抛弃的土地,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废村。然而如今却不同了。特别是在知道这所公馆的紧后方沉睡着出人意料的旅游资源后的如今——
在小菱拿着洋酒瓶回来之前,谁都没有说话。这种沉默对我而言有些窒息,然而菊乃和小野似乎毫不介意。这让我很安心。
瓶盖开启以后,桌子周围绽放了一张张强作欢笑的脸,我也效仿了他们。然而,我们发现即使想干杯也没有杯子。于是由衣和我去把杯子取了来,我们终于可以干杯了。
干杯!
这时——
在强作欢笑的圈外,视野的边缘,我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某个完全陌生的人。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潜入这里了,我不禁有些战栗。
宣布订婚之夜。
大雨哗哗地下个不停。
3
八木泽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缓缓地流动着。
来这之前我并不知道,在夜晚聆听的钢琴乐曲是何其美丽,何其哀伤。
雨势越来越猛,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人心情沉重。房屋明明安装了防音装置,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屋顶上的声音。我似乎可以看到雨水如瀑布般从石板瓦屋顶舒缓的斜面流下来的样子。深银色的窗帘摇曳着,似乎连窗外的深夜都掩盖住了。
二楼的音乐室。我在这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斯坦韦大钢琴面窗而立,窗边一隅放置着似乎刚买回不久的音响设备。长沙发旁边的架子上陈列着八木泽收藏的五百张左右的CD和唱片。这些CD和唱片虽确实是以钢琴曲为主,却也有以电子琴为中心的爵士音乐及摇滚乐,此外,还可以看到很多世界音乐的唱片。乐谱、音乐基础知识等书籍也收纳在下层中。木更胜义所爱的一架绘有竹林七贤的中国屏风立于进门右边一隅,这与恬静的房间气氛非常协调。进门左边一隅则有一张八木泽用来写东西的小桌子。
我现在就在这里“鉴赏”八木泽与由衣的练习。
是巴赫《平均律》开头的前奏曲。
由衣的女中音笼罩在这单纯而纤细的旋律上。她的歌声如母亲为入睡的婴儿盖好被子一般优美而轻柔。——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合上了,头自然地倾向了前方。
Ave Maria,gratia,dominus Decum
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et 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Jesus
不是舒伯特,而是古诺(注:法国著名作家,创作有《浮士德》、《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歌剧,以及诸多宗教音乐)的《圣母颂》。
天籁般的歌声沁入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给我带来安宁的同时让我备感震撼。清晰悦耳的钢琴声笼罩着优美而轻柔的歌声,这只有高低、长短、强弱变化的音节相连为何会如此打动人心?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由衣的歌声原来是如此令人陶醉。
对此,我惊异万分,也惊喜万分。偶像千原由衣的歌曲曾在电视、无线电广播及茶室的有线广播中随意播放,可我从未认真听过。因为我总觉得那是充斥于街头巷尾的毫无价值的流行音乐的典型代表。
五月的风哦请你告诉他,我那想他想得怦怦乱跳的心都要撕裂了。
——只不过是用甜美的声音把毫无意义的歌曲描出来而已。
——她过去只会唱这样的歌。
由衣的歌声与八木泽的琴声优美地嬉戏着。歌声可爱、纯真而毅然颂扬着祷告之情。一曲结束时,重现于我耳中的头顶上遥远的雨声,简直就像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
“太棒了。”
我抬起头说道。
“谢谢。”由衣微笑着说。八木泽将手从键盘上轻轻地拿开,也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他似乎很满意。
“我小时候还是学过声乐的。你的音程也没有什么不准的地方,声音渐渐地全都出来了。”
“谢谢你,八木泽君。是因为你这个老师好啊。”
“我只是给你伴奏罢了。就像是卡拉OK里的伴奏一样。”
“我感觉八木泽君的琴声似乎把我带到了我以前从未达到的境界。”
这两人的交谈,姑且把我排除在外了。
但是我是知道的,关于这两人的不合拍之处——八木泽对她是很爱怜的,而千原由衣则不是。千原由衣对于身为自己的练习伙伴及顾问的他所抱的感情仅限于感谢,不多也不少。我也并不是听什么人说起过,这点事还是可以觉察得到的。
“休息一会儿吧!”
我看练习似乎告一段落了便说道。
“我们去那儿吧!”八木泽指了指长沙发。我们与音响设备相对坐在了那里,由衣坐在中间。坐下之前,音乐家随便挑出一张CD放进了播放器。是德彪西(注:法国作曲家,其作品对后世音乐影响深远,近代印象主义音乐的开创者。代表作有《前奏曲》、《练习曲》等)的钢琴曲集。
“啊!这首曲子是《雨中庭院》。”
由衣说道,八木泽回答说:“是啊。”
“您是配合这雨天而选的吗?”
“不,只是偶然而已。不过真好啊。”
“我很喜欢雨呢——麻里亚你呢?”
我正想着我不是又被抛弃了吧,没想到她这样轻轻地问我。
我喜欢雨。烟雾朦胧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六月雨,迅速扫过夏日的雷阵雨,敲打罪犯般的夜间骤雨。清晨睡醒后于窗边听到的雨滴声,在头顶上啪啪迸开雨滴的伞,庭院中土壤的喃喃低语声,雷鸣声,雾霭朦胧的远处山脉,涟漪荡漾的水洼,被洗涤过的花儿,淋湿后闪闪发亮的街道,这些我都喜欢。然而,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滴雨自空中落下后到来的——雨后。
是的,我之所以喜欢雨,是因为我知道它总会停。
“对了。”八木泽在曲目更换时说道,“听了刚才夫人宣布的重大事情,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是非常可喜可贺的。我早就知道夫人与小野先生很亲密,却依旧对他们要结婚感到很意外。”
由衣回答道。
“你为什么会意外呢?如果是情投意合的单身男女,结婚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听了八木泽的话,由衣似乎有些困惑地耸了耸肩。
“毕竟他们都这把年纪了。特别是夫人。还有小野先生比她小十五岁这一点也……”
“我也觉得很意外。我非常吃惊。但是这与由衣你所说的不同。我虽然预想过他们会结婚,但让我吃惊的是,像夫人那样的人,竟然也开始倾向于小野君的想法。”
“你所说的小野的想法,是指把这个村子开放、变为像旅游景点一样的那个计划吧?”
我确认了一下明摆的事实。
“是的。小野君自从去年发现后面的钟乳洞以后,就完全热衷于这个计划了,夫人听了他的话之后也只是笑,所以我本以为她完全不会予以理睬的。因为模仿箱根与美原的雕刻之森、搭配大钟乳洞与废村、将这个隐秘的地方开发成旅游胜地等计划,是与她已故先夫的遗志背道而驰的啊!——但是你们看刚才是什么情形?即使前田和香西那么认真地询问,她也没有说自己并不认同那样的计划。说什么‘目前我并不打算实行,但将来会怎么样我还不清楚’,这种措辞不就是不想做出承诺的政治发言吗?对这一点我感到很意外。”
“如果说夫人的想法倒向了开放的一侧,那这是为什么呢?”对于他的见解,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被小野强行逼迫吧?那个人非常有野心,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会苦口婆心地劝说夫人的。夫人也许是想满足他这个野心,以展示自己对他的爱。也就是说,较之已故胜义先生的遗志,此刻在这里的伴侣更为重要。再加上夫人可能对这个村子已经厌烦了。”
“小野先生是那么有野心的人吗?”我问道。
“他不就是个野心家吗?我觉得人到了那种年纪还那么有上进心是很了不得的。说什么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一时的,真正的自己还没有表现出来,这样的想法连我都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舍弃了,他却到现在还能平静地说出来。他只是因为之前没有想到任何绘画以外的谋取名声的手段才拿起画笔到这里来的,他大概是觉得,如果可以得到振兴事业的机会他改行也无所谓吧。”
这是八木泽的见解,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实。他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我以前也听见过别人将小野评价为野心家。这个人就是传言中的木更菊乃本人,不过据说她说这是小野的成长经历使然。
小野出生并生长于神户的山手,父亲的职业是司机。看到父亲顺从地服侍极其傲慢的银行家,少年的他非常痛心。写给大小姐的情书被发现并被父亲扇了一个耳光,是他十四岁时的事。无法走出十四岁的伤害的他,从此一心扑在了自己擅长的绘画上。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美术大学,过了两年模仿米勒的半工半读生活。自此生活好像就无法继续了。他必须削减大量绘画的时间来工作。在建筑工地拼命工作一年,以面包和水为生,之后一年便用来作画。这样的生活他持续了二十四年。他的作品在展览会上多次获奖,多幅作品都很畅销,却仍然看不到荣耀。“这只是一时的!”他就这样豪言壮语地到了五十岁。
“小野先生是在这个村里资历最久的吧?”
“他就是个元老级人物。六年前这里成立之时,他就被木更胜义先生拉到这里来了。”
是的,关于这个我也听菊乃说过。——胜义受朋友之约信步走进一家酒吧,看到挂在那里的画以后,他叹了一口气。那是小野的作品中一幅有买主的画。胜义对画家很感兴趣。当时他正计划在四国深山处的此地建设艺术之乡,据说胜义的直觉告诉自己小野是适合被邀请到这个艺术之乡的人。小野得到了胜义的赏识。
“这位小野元老要摧毁这个村子啊……”
由衣低沉地说道。八木泽立即又说道:
“你准备怎么办啊,由衣?好像听你说过什么如果这个村子不在了自己会很伤心的话吧?这样的村子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大有意义的地方吧?”
“什么叫不是大有意义的地方啊,话不能这样说的。是这个村子拯救了我。如果我没有逃到这里来的话,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请不要这样说。”八木泽说着窥探了一下她的脸,“能暂时离开喧嚣的世间确实是很好的。不用被无聊的家伙强行塞过话筒浪费徒劳的精力,可以有时间练习唱歌,这非常好。但是,这些事情不用在这里也是可以做到的。从这个意义而言,我觉得这里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价值。”
由衣将视线从八木泽身上移开,听他继续讲下去。
“也许这是个好机会。由衣,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吧?”
听了这话,由衣果断地摇了摇头。连肩膀都在摇晃,举止像个孩子一样。
“你不走吗?”
八木泽问道,由衣回答他的时候声音很孱弱。
“我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到外面去……让我很害怕。”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在哪儿都是能挺起胸膛做人的人。总闷在这里才奇怪呢!”
我沉默不语。谈话正在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
“八木泽君你……会走吗?”
由衣依旧看着地板问道。
“会走啊。如果村庄不存在了,我就会说声‘承蒙关照’而离开的。反正我迟早也会离开这个地方的。多亏在这里有充足的时间,我就要完成一首让我自己满意的曲子了。剩下的部分在外面做就可以了——是吧,由衣?”
“嗯?”
“我们一起走吧!”
这听起来像求婚一样。我心情愈加不快,想着现在离开也可以,我便想站起来。八木泽满,你有点太不分轻重了。
“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自信。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只是暂时还不行。我不想让认识我的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绝对不能!”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由衣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我和八木泽都吓了一跳。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里紧紧抓着裙子不放,把裙子抓得皱巴巴的。
“由衣,不要哭。”
我替惊惶失措的八木泽说道。
——哭也可以,但不要在人前哭。
我在心里这样补充道。她很爱哭。她肯定是觉得在自己可以相信的人面前怎样哭都可以吧。只要她改不掉这个毛病,就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
“麻里亚也……会走吗?”
她瞥了我一眼问道。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嗯。铃木女士的画完成以后我就会走的。大概再有一个月就完成了,所以圣诞节的时候我就应该不在了。”——我可真是个骗子,刚刚明明还没有这么想。——“我也是,八木泽君也是,大家总有一天都会走的。由衣你也会走的。”
“嗯,嗯。”她哽咽着说道,“不过还早着呢。要等我能把歌唱好,把歌唱好……瘦下来以后……”
“你已经唱得很好了。瘦不瘦下来的并不重要。”
八木泽用力说道。大概是被两个人斥责受不了吧,由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什么也不说了。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不是还没确定这个村庄不会存在的吗?你再慢慢考虑一下怎么样?”
也许是从我的话语里发现了一线生机,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站了起来。
“如果你们还要练习的话就请吧。我先失陪了。”
——骗子。
背后响起了《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我一边听着曲子走向门边,一边思考着我刚才所撒的谎。说什么圣诞节之前离开这里,我也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尽管如此——
我也该走了吧。
铃木冴子完成那幅画,也不是那么遥远的事。
4
我的房间在音乐室的正对面,我却自房前走了过去。晚上十点半。明天早餐轮到我来做,所以我本打算冲个澡就去休息的,却又突然想在睡前读点书。于是我就想去楼下的图书室。接着,我在舞场前面骤然停下了。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正在摇摇晃晃地往上爬。那个东西爬上了昏暗的楼梯,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小小的并且有两个头的长颈鹿。那两个头轻轻地上下摇晃着。
“小菱君……”
“嗯。”
那个影子回答道。同时,那两个头轻轻弯向后方,影子变圆了,且变得更小。楼梯哐当响了一声。影子霍地站了起来,小菱仰视着我。
“吓着你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什么也没有。只是他倒立着爬上楼梯来了。
“我以前也经常看到小菱君倒立,不过还是第一次见你倒立着爬上楼梯来。我还以为是个怪物呢!”
“要是香西女士的话就该惨叫了吧。还好是你。”
他认真地对我说道。
“这不是很危险吗?竟然在楼梯上倒立。”
话虽这么说,但我明白这点小事对他而言肯定是很轻松的。如果看过他如烈焰般激情舞动的样子,大概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
“没事。倒立会让人心情舒畅的!这样我感觉自己也能很好地看到事物的模样。”
“小菱君,您知道加百利·盖尔(注:《The Crime of Gabroiel Gale》中的主角人物,故事收录于G.K.切斯特顿的《诗人与狂人》中)吗?”
“你说什么?”
我无意中说了奇怪的话。
“不,没什么。”
小菱仍然面无表情,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们姑且互相道过“晚安!”,便在舞场分开了。
同二楼的走廊一样,楼下也是万籁俱寂。只有下个不停的雨声异常猛烈。猛烈得让人听得入神。
“您真打算这么做是吧?”
在猛烈的雨声中,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这是前田哲夫的声音。他正在追问某人。
“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村子。这一点您明白吗?”
这是哲子的声音。听起来声音是从与图书室呈相反方向的食堂传来的。我不觉停住脚步,凝神倾听起来。在我驻足的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幅铜版画,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里。那幅画是已经离开这个村子的樋口未智男的作品。一个身穿衬衫、头上严严实实地捂着纸袋的男人站在稻浪的正中央。虽然纸袋上空出的两个洞被涂得漆黑,画中男人的视线却跃出了画面,刺向了我的眉间。这幅画不适合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所鉴赏。
“这个村庄会变成什么样,最终是由菊乃夫人决定的。况且,那也不是今天或明天就能改变的。你们再冷静一点好不好?”
回答者是小野博树。似乎是关于开放村庄的争辩。我忽然被提起了兴致。
“您的目标是财产吧?”
哲子的话让人惊讶不已。这倒是像任性的她可以说出来的话,但直接这样问本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小野不会大发雷霆吧?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夫人,这话可过分了啊。你这个人真是没礼貌啊。”
画家表示了他的不快,但语气依旧很平静。这或许是因为他手中从容地握有对方生杀予夺的权利吧?这似乎让前田夫妇很焦躁。
“要论不懂礼貌,咱们彼此彼此吧!”哲子提高了语调,“我们不是在说礼貌的问题。——小野先生,我们是在问,您是因为想要夫人的财产才跟她结婚的吧?如果不是如此,是没有理由与长自己十五岁的大婶结婚的。”
“你是因为想要财产才与现在的丈夫结婚的吗?不是的吧?你是因为爱他才跟他结婚的吧。我也是。我也是同你们一样,因为相爱才要与菊乃夫人结婚的。”
这是在讽刺吧?哲子的丈夫哪里有什么财产。
“无论他有没有财产,我都跟他结婚了。但是小野先生你不一样。如果夫人只是个身无分文的大婶,你根本不会有什么跟她结婚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给我适可而止吧!还有,你也别一直大婶大婶地叫她了。你说话还真是刻薄。你这个样子或许对你那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丈夫好使,但是对别人不管用!”
“你竟然说我没有生活能力,真是过分啊!”
这次是哲夫怒不可遏了,他大概是被触到了最痛处。尽管如此,他们仍在继续着毫无大人样子的争吵。
“那我就把实话全部告诉你们吧!”
里面响起了敲击桌子的声音,可以听见小野的故意咳嗽声。我希望他大声地说,毫不逊色于雨声得大声地说。
“我打算让这里脱胎换骨。我要把这整个村庄全部都直接变成我的作品,材料非常丰富。这所公馆本身就值得观赏,其中的木更收藏品也非常珍贵。香西女士的香草园也不错。你们的雕塑作品、铃木女士的油画、樋口君的铜版画再加上香西女士的香料,重点是后面的大钟乳洞。——我相信,将这一切作为一件艺术作品开放是一件意义极其深远的事。”
“也就是说重点是钟乳洞里面的大壁画吧?写有小野博树作的那幅。”
哲子满是讽刺地说道。小野大概是用表情回应的吧,我没有听到声音。
“你是想卖出那幅画,才想把这里作为艺术之国开放的吗?”
哲夫问道。
“虽不是为此,但现状是那幅画确实没有机会为众多人欣赏啊。”
这个回答让人也能感到他肯定哲夫疑问的语气。
小野的画——叫什么钟乳洞的大壁画的,我还没有看过。前田夫妻、木更菊乃、铃木冴子、志度晶似乎看过其中一部分,其他人与我一样只是听说过。画位于尚不知边际的迷宫般的钟乳洞深处。听说他在岩石壁面上画的是一幅令人回想起上古遗迹的牛与狩猎图。虽然这幅大作还在进行之中,但除了志度没有评论外,其他人的评价——包括前田夫妇自身在内——全都是正面的。
“我想实现这个梦想。我也会坚决向菊乃夫人进言的。虽然我说过最终是由菊乃夫人决定的,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的。”
“我们——会被赶走是吧?”
宛如哲子亲手把这句话交给小野一样,她缓缓地问道。
“这所公馆以及周围富有风趣的民宅全都会变成住宿设施。”
“你是打算把我们赶走吧。果然是这样啊。”
“就算是那样又怎么样呢?你们一脸土地被强行开发的表情,如果你们真那么想就大错特错了。你们又没有付什么房租。”
“说什么房租,这句话本身就很奇怪。”哲夫驳斥道,“规定的义务我们已经尽到了。维持生活的劳动分担与创作。居住在这里的人只有这些义务不是吗?那些义务我们都已经尽到了。”
“值班制的家务劳动以及仅用于补助日常饮食的种菜,除此之外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了。你们持续了几年这样的生活?两年,不,你们这样过了三年了吧?这三年过得非常舒服吧?得以从怎样才能勉强度日这一最大的问题中解脱出来,所以就可以尽情专注于创作了是吧?——可你们创作出了什么?这个你们应该问问自己。”
“你是说我们只是无所事事、消磨时间,什么也没创作出来吗?”
哲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因激动而颤抖着。
小野仍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回答道:
“那不是我该说的问题。你们自问就可以了。还有,如果你们觉得成果还不够的话,就该尽量抓紧了吧。你们剩下的时间是有限的。”
“将这里变为艺术圣地是木更胜义先生的宝贵遗志。为了自己那卑鄙的野心,你是不践踏这个遗志不罢休啊!”
“你真的以为圣地什么的词汇适合这里吗?听到这么夸张的话我真是替你害臊。直到不久之前,这里一直都被称为自诩艺术家、欠缺生活能力者的收容所,这一点你明明是知道的。”
“身为这收容所的元老和囚犯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你是已经占尽这里的便宜了是吗?”
“不是的!”小野的回答声压过了哲子歇斯底里的发问声,接着又被哲子“不,就是那样”的声音所掩盖。
交谈正处于决裂的边缘。我感觉马上就要有一方气势汹汹地踢倒椅子站起来了,我决定离开这里。我像只瞄准猎物的小猫一样,弯腰蹑足走向与食堂相反的方向。拐过走廊就到图书室了。
5
然而,我并没有立刻进入图书室。因为我看见从隔壁房间的门下,透出了黄色的光线。
那是香西琴绘的研究室。
——都这个时候了香西还在创作吗?
她的创作物是“芳香”。虽然香西这个姓氏在其出生地香川县有很多,但如果她创作的是“芳香”,就变成三香并立了。在这个拥有画家、诗人、音乐家、舞蹈家,并曾经拥有小说家的艺术之村里,其创作的独特性非常显著。
今夜何种芳香正在诞生于世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想窥探一下这个研究室。
我用两个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哪位啊?”
应答声毫无感情。我大概打扰她了吧,我边后悔着边小声回答说:“我是有马。”
“请进。”
“打扰了。”我边说边打开了门。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的作品就包围了我。
“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想找个人聊天?”
“嗯,嗯嗯……”
我没能正经回答。对于自己踏入的这个世外桃源,我似乎要头晕目眩了。
——为香气环绕而头晕目眩,这或许很奇怪,但这些香气刺激到的不仅仅是鼻腔。
我感觉自己似乎误闯到了幽邃的森林深处。树龄超过几千年的巨树树皮及树脂、弥漫的沁凉香气、灌木丛冒出的叶芽、枯叶满地的潮湿大地、满载露珠的蕨类、鲜艳而闪闪发亮的苔藓。我似乎连自头顶一泻而下的光线的味道都能感觉到。
“就像一个充满魅力的……森林深处。”
我眼睛滴溜溜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然而,那里只有松材墙壁及窗帘大开的窗子、不锈钢酒精溶液贮藏器以及架子,架子上排列着各种颜色及形状的瓶子及香炉。香西琴绘身穿白色衣服,脸上意外地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她看着我站了起来,在她前方的桌子上散乱着调配瓶及吸量管、试验管及长颈玻璃瓶、漏斗及过滤器,简直像化学实验室一样。一个幻境森林似乎从其中的一个玻璃杯里溢到了房间里。
“这是您调出的新香水吗?”
我略微做了一下深呼吸,边感受着森林的气息边问道。
“不是,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我只是一时高兴拿出来晾晾罢了。——就像沐浴露一样,根本不能要啊!”
她撇撇嘴向我展示着。
“哪有哪有。”我回答。我本想告诉她说那是一种更为深奥的味道,她却在我未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之前便转变了话题。
“今夜的雨让我闻到了铁一般的味道……对你而言是什么味道呢?”
“我虽不觉得像铁一样……嗯,是什么味道呢?——所谓铁一般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所谓铁也有多种多样吧?我所感觉到的是那种隐约弥漫着铁锈气息的铁块。是那种分明已被某物侵蚀,却固执地拒绝妥协的顽固者所散发出的气息。或许,这正是今夜这个村庄的气息呢!”
这位涂着淡色口红的老妇笑不绝声地说道。为数不多却如镌刻般刻在脸上的深深皱纹,似乎是她意志坚强的表现。雅致的银色大背头发型如同外国老电影中的女演员般,非常适合她——日本女性很少有人适合——露出的宽大额头怎么看都像很聪明。
她是五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那是村庄建成的第二年。听说这位芳香美学的求道者,曾立志成为西洋画家,自二十五岁以后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是在法国度过的。她通过花而与香水邂逅。写生旅行时去了格拉斯和东南部的群山,在那里画香水原料茉莉——在格拉斯,言花即指茉莉——及长寿花的花田时开始产生兴趣,并去蒸馏工厂参观学习。窥探过芳香王国的她失去了对绘画的执著,立志成为调香家而留在了格拉斯。她在格拉斯和巴黎各度过了五年,边就职于香水制造公司边掌握技术,后因事回国。回国后,她在一家大型化妆品公司的研究室工作了数年,并开始立志作为衬托某物的工具而制造芳香,并以此追求作为抽象艺术的调香的可能性。据说此时她得知了木更村的事,便将自己的一些作品——表现无机物芳香的前卫而又基本不能投向市场的作品——交给了木更胜义,哀求他成为自己的资助人。为了举行芳香个人展,她在这里研发出的芳香已逾百种。
“请关上门吧。”
她一说我才意识到,于是我边惋惜着溢向走廊的芳香边关上了门。
“或许,今日的村庄确实散发着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我说道,“刚刚小野先生与前田夫妇也在食堂里发生了争论。前田夫妻正在逼问小野先生是不是要把村庄开放为旅游景点,我窃听了一会儿。”
“真让人郁闷啊!坦白说,从方才开始这件事也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本以为我至死都可以一直在这里平静地制造芳香呢!”
琴绘把杯中的液体转移到了瓶子里,将森林封在了里面。我感觉自己像在观看魔术师的表演一般,完全入了迷。室内的森林幻影一点一点消退而去。
“不过,小野先生并不是打算把所有人都赶走吧?虽然他说过要请前田夫妇离开,但如果他不请您留下一定会很麻烦的。如果没有了香草园和芳香王国,这里的魅力大概也会减半的。”
“哎哟!年轻小姑娘的奉承话还真让我难为情。虽然我已听腻了男士们的奉承话了。”她戏谑地说道。
“这不是什么奉……”我还没说完,琴绘便打断了我。
“谢谢你。不过那并不是什么问题。如果现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遭到破坏,如果这里将不再是这里,那么与被赶走是同样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将丧失乐园。”
对她而言,这里果然是乐园啊。刚刚误闯到这里时,我也是如此感觉的。我时而窥探一下这些富有特别才能的人的创作,时而在角落聆听他们互相争斗的令人费解的艺术论,感觉到了一种鲜活的兴奋。美丽而新奇的东西在这里诞生,非日常性对话在这里进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即使听到有人将之称为乐园也不会奇怪吧?然而,如今稍有不同了。——倘若依然留在这里,这里仍然将会是乐园吗?
“如果小野先生断然实行计划,您怎么办呢?”
你是电视台的记者吗?我边在心里责骂着自己边询问道。
“是啊,要怎么办呢?”
这样回答我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有那么困惑。或许她是不想让我这种人看穿本意吧。她骤然回顾了一眼,然后从架子上取下两个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您还要在这里吗?”
“嗯。今晚我想在这里待到很晚,嗅着各色芳香思考一些事情。关于过去和将来。也许在这期间我就会想到关于将来的好办法和新型芳香的好创意呢。”
我一边想着“这就是魔法的材料啊”,一边将视线集中在了琴绘手中所拿的瓶子上。记录在标签上的纤细文字似乎是法语。
“这是香草醛——香子兰。这是没药。”
意识到我的视线后她这样告诉我。
“没药?听起来像木乃伊(注:日语中没药与木乃伊发音相似)啊。”
我下意识地说道,琴绘点了点头说:“是的。”
“它也曾经作为木乃伊防腐剂而使用过。从公元前数千年的远古时代就开始了。江户时代传入日本时,没药这一词语就被讹传成为木乃伊呢。”
“这种香料是木乃伊的代名词吗?”
我感触颇深地凝视着琴绘掌中所托的小瓶,标签后面可以隐约看见类似暗红棕色木片的东西。
“不过好像只有日本才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干尸称为木乃伊。传到这远东岛屿时语言似乎也遭到了歪曲。”
“这是江户时代时传入的吗?”
我看着瓶子问道,琴绘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江户时代传入的不是没药,而是木乃伊。”
“木乃伊?嗯?”
“输入木乃伊时,语言传错了。商人们不会直接说阿拉伯语的‘mumiai’而是委婉地说香料没药,对吧?——英语中称木乃伊为‘mummy’吧?那就是由‘mumiai’讹传而来的。”
“请等一下。”我想挥舞写有“STOP”的旗帜,“为什么一定要输入木乃伊什么的呢?是为了陈列在浅草杂耍场里吗?”
琴绘文雅地掩了掩嘴角笑了。
“不是那样的,是作为药品而输入的。作为百病皆医的珍贵药品。”
“药品?”
“大洋东西两岸的人们都曾将木乃伊作为药品而服用哦!虽然我不认为会有效,但宽心作用还是有的吧。”
“服用人的尸体吗……”
“据说日本人最初不明真相时曾服用过呢。——人啊,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的。”
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她最后一句话堵在了我心里,让我耿耿于怀。
我终止了对话告辞了。此后,我突然想到,洋溢在研究室中的到底是何种神秘之香呢?
走廊里静默无声。食堂里的争论似乎也已经结束了,人声全无。只有犹如远处瀑布般的雨声低声回荡着。
我走进了图书室。三面墙壁为固定安装的书架,上面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堆满了书。空出的地方放有前田夫妻的小作品。是大象、狮子、鹫、鸭子等木雕品及镀锡铁皮做成的动物。这是他们脱离前卫风格而制作的房间装饰品。我在这些动物视线的注视下迅速扫视了一圈半房间,挑选了一本书。这里汇集了从哲学书到文学全集、画集、写真集、图画书等八千册藏书,我从中挑选的是我从前未能阅读的高桥源一郎的《再见了,强盗们》。这或许是曾经居住于此的小说家带来的书。这部小说犹如推翻了玩具箱一样,所以应该可以冲洗一下今夜我这开始变得乱七八糟的大脑吧。这叫以混乱制混乱。
我想要拉开窗帘靠在窗边时,看见了二楼点起的灯。是正面大门正上方的房间。两开门的窗子打开着,窗帘优雅地随风摇动。窗子上有个双手叉腰而站的逆光人影——是志度晶。
我将书抱在胸前,注视了一会儿浮现在斜上方窗子上的那个人影。看了一会儿后,志度那轮廓清晰的脸庞开始变得明了。
他紧闭双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笔直的前方。在雨与黑暗交织的夜幕中那边可以看到什么呢?
不知道。
这位诗人凝视着我所看不见的远方,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仰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