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双头恶魔 第四章 雨中来访者——麻里亚

  1

  昨晚我好像读书的时候睡着了……枕边的台灯还依旧亮着。我看了一眼台钟,还差几分钟就七点了。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吗?现在已经听不到雨声,不过旭日也没有照射进来。这雨也许只是稍作休息,然后再继续下吧。我关掉台灯,从床上起来,高桥源一郎的书顺势掉落在运动鞋旁边。昨晚我读得很高兴却突然睡意来袭。这大概是由于我为晚餐后公布的婚约所惊,观望其引起的影响而很疲惫吧。我捡起书本,抚了抚褶皱的书皮。

  村中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要何时离开这里呢?昨夜我思考着这个问题进入了梦乡。结论或许在黎明前的梦中出现过了,可我想不起来。

  ——今天再想吧。边工作边想就好了。

  我换好衣服走向了盥洗室,洗完脸后直接去准备早饭。不一会,今天和我一起炊事值班的小菱静也走了下来。他昨夜在这里留宿,今天的他似乎没有练习倒立。我们互相道过早安后,他便缄口不语地开始做酱汤。

  这是第三次和他一起值班做饭。我从沉默寡言的他口中一点点探听到他的生平,一般都是在我们两人一起在这个厨房时。——据说他生长于津轻町,那里与岩木山遥遥相望,老家是净土宗寺院。从儿时起就准备继承家业的他,考入了东京的一所佛教大学。不久,他见到了土方巽的舞台并为其着迷,加入了朋友所属的舞蹈剧团。大学毕业后曾回到故乡剃发为僧,但又在与严父约定将来会继承寺院后再度回到东京。他回到剧团并在那里度过了二十五岁以前的时光。不久,这个小剧团解散,他半冲动性地前往了印度。据说是因为他当时正在构思一个主题为“梨·吠陀”的舞蹈。他一边在一家与日本有贸易往来的贸易公司工作,一边作为街头艺人而生活。他三十一岁时回国。星期日在涩谷公园跳舞而成为众人话题,并因此被木更胜义先生看中,继而被邀请至该村,这就是他来这里的原委。从那时到现在已过了四年。——他将这些话如同连载小说一样分段讲给我听。

  “如果这个村子不在了,您要怎么办呢?”

  早上问这个问题或许有些沉重,我边如此想着边向他问道。正在切葱的小菱没有抬头。

  “是啊,怎么办呢?我可以再去印度,不过也可以就此回老家去做僧人。”

  “您要成为舞蹈家的梦想怎么办呢?”

  我的问题很失礼。虽说自己的事情一筹莫展,可也不是问过了他人的想法之后便可作为参考的。

  “舞蹈家这一词语,只有‘跳舞的人’这个意思。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跳舞。——这里曾经是一处充满清冽气息的美好地方。我感谢我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的时光。”

  “您已经决定要离开了吗”

  “我想见到晴空以后就离开。”

  有人已果断地做了决定……我耻于自己的优柔寡断。

  “我……”

  我看了他一眼,他仍旧低着头。

  “我等铃木为我画完画后——就离开。”

  我窥探了一下小菱的反应,但他只是毫无感情地简短说了声:“是吗?”

  “我也要离开这里,离开……离开……”

  我狼狈地中途卡住了。

  然而,在说出离开村子的那一瞬间,关于我想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我找到了答案。

  离开村子以后,首先我要回东京那个父母在等我的家。为让他们担心而向他们道歉。然后告诉他们我在这个村里遇到的众位以及我自己思考的东西。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然后——

  然后就回京都吧。

  回到那即将迎来我最怕的寒冷彻骨之冬、那或许还残留着姗姗来迟的岚山红叶的最后一叶、那我所选择的古老的红砖大学所在的街道去。我要快步疾走去见我想念的朋友与学长们。——我想说这些。

  “是吗?那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啊。如果你能记得曾经跟我这样一个奇怪的和尚一起准备过早餐,我将非常荣幸。”

  “我不会忘记的。”

  我微笑了一下,对他,然后对自己。感觉就像雨在头顶淅淅沥沥地飘落了几个月之后停了,一时晴空万里一样。我有些惊异于人心之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契机让答案如此简单地出现?我不知道。只是,找到答案后,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和眷恋自己之前逃避的种种。

  ——大家会以怎样的表情迎接我呢?父亲一定会怒面相迎,母亲会安抚一下我吧。不对,也许结果出乎意料正与此相反。

  ——有栖与江神学长……

  曾一起度过夏天的他们会说些什么来迎接我呢?与望月及织田学长自暑假前就没有见面,他们过得如何?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四张面庞汇集到一张肖像画上,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是一张无背景的虚构肖像画。

  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暖流。我可以感到他们并不在遥远的街道那儿,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对了,有马——”

  “嗯?”

  小菱手指着饭锅说:

  “开关还没打开呢!”

  2

  雨虽停了,云层却依旧很低,天空仍然一片铅灰色。据说带来大雨的锋线停留在了九州,所以小菱要看到晴空大概要等后天以后了吧。在此之前,我真想再看一次他的舞蹈,只一次就好。

  “眼看就要哗哗地下起来了呢。农活不做了吧,今天?”

  早餐席上,菊乃透过窗子看着外面说道。此时正是菠菜的收获季节。虽说无须着急,但由于未施农药,有时一疏忽就会遭害虫侵蚀。

  “我赞成。大家怎么想?”

  小野博树展望了众人之后如此说道,他刚说完,气氛便不知为何僵硬起来。我感觉很奇怪,大家似乎都变成了迎接新主人的用人。

  “今天我们就创作吧!雨也会再停的,是吧,老公?”

  昨夜在这个食堂与小野争执的哲子回答说。也许她是想在大家面前宣告自己与小野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争执。哲夫喝着茶点了点头。两人大概会在工作室闭门不出吧?他们并不住在这所公馆里,而是居住在通往大桥的道路中途的一所倾斜的房子里。创作现场也在那里,用餐是与大家一起。

  在这个村庄的居民中,拥有自己的房子的是这对前田夫妻、小菱静也以及诗人志度晶四人。虽说拥有房子,也都是指占有了一处被遗弃的农房,他们的房子散落在村庄中。

  我刚听到走廊上传来哒哒的无风度的脚步声,就看见志度晶出现在了食堂门口。他除了炊事值班时以外,都是在自家独自用餐。

  “今天不去田里吧?”他问道,那样子几乎就是在说,喂,不会不去吧?

  菊乃苦笑着回答说:“是的,今天不去。”

  八木泽满脸不悦,心里似乎在念叨,好你这个懒家伙!然而,志度并不是讨厌劳动。他劳动时边哼歌边工作,工作的量是别人的两倍。只是有时根据当天的心情,劳动会变得异常痛苦。正因为如此他才被目不忍睹的木更先生邀请到此处来的吧。

  “那就好。”志度变得格外神清气爽,“八木泽君,我可不可以弹一个小时的钢琴?”

  他在征求钢琴家的同意,这位诗人要弹钢琴来消遣。

  “我没有意见,由衣呢?”

  被志度大声叫喊着自己讨厌的“八木泽君”,八木泽的脸色愈加阴沉。明知由衣也不可能说“不可以”,他却故意询问她的意见,这大概是他对志度的挖苦吧?由衣亲切地答应后,志度安心般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独占一个小时音乐室。谁都不要来打扰志度大师啊。”

  志度投来诙谐的一笑离开后,八木泽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要把音调弄乱了!”他恶狠狠地骂道。这又不是吉他,虽说不擅长的人胡乱弹奏,可钢琴的音调也不可能被打乱,这一点他自己明明最清楚。

  用餐结束后,大家都散去了,留下我和小菱善后。前田夫妇去了工作室,菊乃与小野博树去了图书室,香西琴绘则去了调香室。铃木冴子、八木泽满、千原由衣则聚集在起居室开始聊天。洗完餐具归置到架子上后,小菱去阴霾的天空下散步,我则到起居室加入了聊天。我们谈些曾经看过的电影、旅行的回忆等等,都是一些不即不离的话题,这样可以让一天悠然开始。电视开着,我们四人却谁都没有把精力放在节目上。

  “铃木女士,”我看准时机说道,“今天我几个小时都可以的。您会为我画吧?”

  “哎哟!说什么‘您会为我画吧’,多奇怪啊。应该是请允许我画你。请多多关照。”

  冴子一如既往彬彬有礼地回答了我。

  不,是请您为我画,我在心中反复说道。这是因为通过自己被临摹在画布上,我渐渐找回了面对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孤独,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迷惑,自己的狡猾,自己的傲慢,还有自己的光辉,这些仅属于我的东西。我可以与这些东西久久对峙了。我佩服将这些引出的她的高明之处。——因此,我想快些见证这幅出色的画完成的瞬间。而彼时,就是我离巢的时候。

  “即使从上午开始我也没有问题的。”

  “谢谢你。那就等我抽完这支烟吧。”

  冴子边点烟边说道。她每天要吸十支烟,这只限于琴绘不在的时间和地方。这是因为调香艺术家琴绘讨厌香烟过于强烈的气味。若论本意,琴绘大概想把这村中的所有香烟都驱逐出去,但她还是未说出这样的话。作为对其的尊重,当她在附近时任何人都不吸烟。

  当冴子的半支香烟已化为灰烬时,从谁都没有在看的电视中传来了“久我亮一”这个名字。我吃了一惊,斜眼看了一下由衣。她微笑的脸瞬间僵住了,冴子与八木泽也都突然沉默了。

  ——久我亮一怎么了?我侧耳倾听着电视。是早间节目的娱乐资讯。

  “……嗯,有人看见伊藤小姐清早从久我先生的公寓里出来,这个信息我以前也听说过,但这次是在外景拍摄地加拿大幽会。哎呀,这可是相当有计划性的约会啊!”

  身穿薄衣、系有领带的中年男子絮絮叨叨地不停感叹着。他是在向全日本宣告:“我揭露了摇滚乐队Shellshock主唱久我亮一与女艺人伊藤由利香之间的丑闻,你们兴奋吧!”陈述者本人似乎真的很兴奋。

  “说到久我先生,真是个话题很多的人,两个月前发生了一起在演唱会会场与粉丝上演全武行的事件。与女性的绯闻也很多……”

  八木泽似被击打了一般起身走向电视。就在开关即将被关闭时,情绪高涨的中年男子说出了“千原由衣”的名字。八木泽还是未能来得及。千原由衣,这句话如同香烟刚被掐灭的烟雾般飘荡在鸦雀无声的起居室。——我无法去看由衣的脸,久久凝视着地板。

  “大家……”由衣开口了,“大家怎么了?如果是在担心我的话就不用了,因为我已经没事了。”

  我缓缓地抬起头,发现她正在缓和表情,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明明不需要做什么笑容的……我希望她不要那么勇敢。我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气愤。

  “对不起,都是我,明明不看电视却把它调到一个无聊的频道上,所以才让由衣你不高兴了。原谅我吧。”

  冴子和蔼地说道。姑且不论她有没有必要道歉,冴子直接看着由衣道歉的样子的确很像她的作风,让我觉得不愧是冴子。她与见到危险便立即避开视线的怯懦的我截然不同。

  “怎么会呢!您根本不需要向我道歉的,因为我真的没事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是已经迟了。因为,此刻她的脸颊之滚热,连旁观的我都被感染了。

  “由衣。”

  八木泽认真地喊道,他正在搜寻话语。然而,笨拙的他却找不到。

  “由衣啊。”

  他重复时,由衣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她翻了一下连衣裙——她按尺码选的这个是孕妇装——下摆冲出了起居室。

  “由衣,等一下!”

  八木泽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了。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默默地支援了八木泽一声:“加油!”

  “我对不起她。她心中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我却让她看到了那种拙劣的报道……好可怜。”

  只剩我们二人后,冴子低沉地喃喃自语说。她似乎打算承担责任。

  “由衣碰巧在这儿,那只是运气不好,这不是你的错。”

  “虽说如此,但事后我心里并不舒服。”

  冴子点燃了一日只吸十支烟中的第二支,忧虑地吸着。

  “如果八木泽先生能把她安慰好就好了……”

  “不可能的。”我一说,冴子便立即回答道,“他做不到,这担子太重了。”

  她断定得也太干脆了,以至于让我有些吃惊,同时反问道:“是吗?”

  “嗯。”冴子点了点头,“我并不是说八木泽君靠不住,而是原因在于千原。她还依然,那个——”

  “久我亮一。”

  “嗯,她还依然没有完全放弃那个叫久我的摇滚音乐家。对方曾让她那么痛苦,她却依然爱着他,真是个可怜的姑娘。”

  由衣曾经很痛苦吧。在竭尽全力不断扮演偶像的顶峰时期,首次遇到了炽热的爱情。幽会。不断变得过密的行程。电视、巡回、彩排、演唱会、巡回、电视、录音、巡回、广告拍摄、巡回。见缝插针式的幽会。支撑自己一切存在的恋爱。两人相聚时间短,分别时间长得让人发狂。被剥夺殆尽的睡眠时间。一周四千千米的巡回。途中偷听的所爱男人的歌。幽会。自他公寓出来时突然闪起的镁光灯。惊愕。报纸上及车内吊钩上高呼特讯的广告。伸向周刊杂志的无数双手。经纪公司的斥责。记者招待会。中断的幽会。不久得知的自己身体的变化。所爱男人的斥责。双亲的哀叹。中断。男人的不忠诚。新特讯。绝望。依旧飘扬在街上的自己的歌。娱乐记者的跟踪。

  ——逃走。

  是一种叫暴食症的疾病。墨镜。精神科的白色候诊室。门诊室。精神疗法。再次在门前闪起的镁光灯。

  ——逃走。

  她带着一个手提箱,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讽刺的是,她是通过一家曾经因揭发自己的秘密而欣喜若狂的周刊杂志而知道这里的。那里或许可以让自己藏身,她如此坚信着,跑来了这个全是陌生人的村庄。正当村民困惑是不是来了一个因误会而离家出走的女孩时,菊乃说:

  “我知道你。”

  然后命令她:

  “你唱首歌试试。”

  她将手提箱放在脚下,在正门处立即决定了曲目。她从放入手提箱中的恩雅的CD中选择了一曲《Evening Falls》,在晚霞中唱起来。有人说那就像牧童在歌唱,其他人则评价说那如同曾经的爱人升往天堂的烟雾一般哀伤。一曲终了,村民为她送去了掌声,菊乃笑了。终于将其引入村中时,她号啕大哭,紧紧抱住夫人不放。

  ——我是如此听说的。

  “八木泽先生对由衣是单相思吧?”

  “好像是。”冴子把烟熄灭了,“听说他对于偶像时的千原并没有兴趣,所以才喜欢上了在此遇见的真人。他与她一起做歌唱练习,努力为她做些什么来试图拯救她,不过大概还要再花一段时间吧。”

  “可是,这里也许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你是在考虑如果夫人与小野先生结婚,这里就会被开放吧?”

  “是的。”

  冴子不这么认为吗?

  “是啊,有可能会那样。——可是,这并不是明天或后天的事吧?即使小野君能够支配夫人的所有财产了,要把这个村庄改造成他所设想的那样,也必须经过很多复杂的实际业务作业。要从开发商选定、合同等地方开始吧?光想想就够烦的了。我虽然不清楚小野君有多少实业家的才智和能力,可要实现还早着呢!”

  冴子好像未能理解我的话。

  “要实现小野君脑中所绘的‘自然奇观与艺术之迪士尼乐园’确实还要很久,可如果只是打开这个村子的大门的话明天就可以。为了公开后面的钟乳洞,他不是可能明天就引来媒体、一星期之内就叫来开发商与测量技师吗?如果真是如此,由衣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是明天呢!我想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哪怕是突然改变态度,她也一定得恢复过来。”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哎哟,有马你不是第一次问别人这个问题吧?”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确实如此,到昨天夜里之前,我没有问过任何人这个问题。昨天夜里以后——以后我还没有询问过谁?

  “我觉得再有一点时间就好了。我也不能一直在这里被养着,关键是那很屈辱不是吗?那样的话我就成为笼中鸟了。”

  冴子是这个艺术村建成之时被木更胜义邀请至此的三位艺术家之一。她在此度过六年,专心埋头于创作,从她嘴中出现“屈辱”“笼中鸟”之类的词汇,让我很意外。我本以为她会更虚心而毫不拘泥地利用木更村的。或许,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的某种复杂纠葛的情绪正在她的内心波涛汹涌。

  “我不清楚还有多少时间,但肯定还有充足的时间来完成你的画的吧。”

  冴子似扫除一天的疲劳一样,交互转了转双肩。

  “那么,我们就干我们的工作吧!”

  “嗯。”

  我边随她走向画室所在的楼上,边想道:

  ——此刻正是乐园的黄昏。

  3

  八木泽的厉声斥责声传来,他似乎正在大声斥责着什么人。

  似乎出事了。

  我与画布对面的冴子面面相觑。

  “发生什么事了……”

  冴子放下画笔与调色板,走近窗口。我也从床上下来去看。

  从画室朝南的窗口可以展望公馆前方的广阔庭院。暮秋中的草坪颜色黯淡,庭院充分吸收了昨夜的雨,到处都变得似水田一般。明明听起来并没有那么遥远,却看不到八木泽的身影。

  “给我!快把相机给我!”

  “住手,放开我!那可是我的!”

  我听到了两名男子争吵的声音。我循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八木泽与另外一名不曾谋面的牛仔装扮的男子出现在了喷水池的背阴处。

  “赶紧给我!不然我给你砸碎了!”

  “住手!”

  “啊,等等!不要那么粗鲁!”

  八木泽强行拧下对方的相机后,男子恳求他不要弄坏相机。原来如此,争夺中的相机好像是我等人不曾有过的昂贵正品。——尽管如此,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滚出去,你这个卑鄙小人!”

  八木泽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着,推了一下男子的背。

  “我知道了,我会走的所以把我的相机还给我。”

  “你出去我就还给你。”

  无论如何决不能给你,八木泽似如此说一般,将相机带一圈圈地缠绕在了右手上。“喂!”牛仔男说着伸出了手,又因无济于事而放弃,耸了耸肩。

  八木泽撇下男子,快步走向草坪中的小路。男子慌张地追随着他。

  “你去哪儿?你想把我的相机怎么样啊?”

  “我不是说了出了村子就还给你吗?!”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你说我犯了什么大罪?”

  男子迂回至八木泽前方不满地抗议道,却被八木泽撞到了一旁。“你是谁啊?!”“卑鄙小人”,他们一边如此互骂着,一边你推我搡着穿过庭院消失在了森林里。

  我听到了“喂”的一声喊叫。东栋一层调香室的窗子打开了,香西琴绘探出了脸。“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

  冴子回答说。正门门扉打开了,我也察觉到菊乃与小野正站在那里。

  “大概只是被这里的稀奇吸引而时常进来的人吧?八木泽君本也不用那么生气的。”

  小野对琴绘说道。

  小菱静也从公馆后方出现了。似乎是散步归来的他依次看了我们一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好像有个奇怪的人提着相机进来了。刚刚被八木泽君发现给赶回去了。他刚才满脸怒气呢!”

  菊乃说明道。他来到了画室正下方,满嘴不是不是地摇晃着光头。

  “我不是说那个。那件事我听说了,所以大体上知道,我说的是千原。她哭着跑到后面的森林那里去了。是为什么呢?”

  “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说道。

  “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想过一会儿就好了。”

  冴子说着看了看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果然对八木泽君来说担子太重了吧?”

  “好像是的。”

  我们等待八木泽回来,他却总也不回来。当小菱提议去看看时,八木泽从森林里出来了。

  “他虽然出村子了,可还在桥上。我再去一次把他赶走。”

  他在森林与庭院交界处向我们报告说。

  “要我帮忙吗?”

  面对提出援助的小菱,他说道:

  “没事的。如果需要,我会请前田君帮忙的。”

  前田家位于通往大桥的道路中途。我一晃想到:真的没事吗?因为我认为,八木泽、前田组合在这个村里属于文雅男子联盟,倘若谈话会付诸武力,不是应该出动小菱、志度组合吗?

  ——蠢材。当自己是吵架导演吗?

  “真的没事的。”

  八木泽又走入了森林。

  冴子关上了窗。“明明才刚开始画,一开始就碰钉子了呢。”

  “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与我分别返回至画家与模特。

  慢慢地只能听到画笔与画布摩擦的声音,我的思绪在种种事情上萦绕。我丝毫没有想什么八木泽是不是真的没事,却在担心由衣。我祈祷她所受到的伤害是极其轻微的。

  * * *

  我心底有件厌恶的事。那是来此大约两周后的事情。

  我想由衷地同情由衣。曾经从梦幻世界送来可爱的笑容与歌声、被这个国家最多的人——不仅是满脸粉刺的宅男,是的,是不论男女老少——所仰慕的女子,因为受欢迎而受到深到无法想象的伤害,为使自己变丑而刻意贪婪、发胖,如同背负罪孽的人一般逃匿到这边远的地方,对此我感到悲伤。她无法忘记那不忠诚且在我看来低能一样的男子,她为此而落下的泪水实在令我心酸。

  ——事实果真如此吗?

  某天夜里,我自问。那是我写完给父母的信之后的事情。

  ——你看到年幼自己一岁的女子比自己还痛苦还可怜,不是有一些安心吗?

  不,怎么会……

  ——就是吧?你说实话吧。我不会被你蒙骗的。

  不是那样的。

  ——你一直都是那样的。喂,你还记得吧?

  那时……

  ——是高中二年级时。梅雨结束时。

  那是……

  ——你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的。

  我想起了一名同学的面庞。名字忘记了。那是一个内向得呆滞,总是毫无理由得战战兢兢的女孩。某个星期日,我在涩谷的一家书店与她不期而遇。我们都是独自一人。我邀请之前只说过几次话的她要不要去喝杯茶。那时是初夏,而我只是口渴了。大概是因为没有进过茶室等地方,又与我也不是特别亲密的朋友,她一时不知所措,却“嗯”的一声点了点头。我点了冰红茶与草莓冰淇淋,边吃边问她买什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说着没什么没什么,一边将书藏在了身后。我没有强行要看,把自己买的书给她看。当然是推理小说。那时我读的全是推理小说。我问她“休息日你都做什么”“不看电影吗”等问题,全是我在与她说话。她紧闭的嘴开始慢慢打开,一点点讲述自己的事情。她评价她自己“异常内向”。我笑说“太夸张了”,她却是认真的。她说一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何种样子便会不安得什么都做不了。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这个人说什么傻话呢,是不是脑袋不好使”,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没有幽默感、无聊。害怕自己被别人反问:“你声音太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瘦得如鸡架一般、满脸粉刺、头发一看就很硬、动作迟钝、学习成绩差、无特技、丝毫没有可以向别人夸耀的东西,她把自己认为的缺点罗列了一遍。所以才交不到朋友很孤独,这就是她的结论。我谄媚地说她所列举的缺点全是假的。

  “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说完后,她略微笑了一下。

  离开茶室后我对她说“稍等”,便让她等在那里返回了书店。然后买了一本文库本。在车站分别去往不同的月台时,我把书交给她说:“给你。读读看吧。”

  是田纳西·威廉斯(注:美国剧作家,代表作《欲望号街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的戏剧《玻璃动物园》。那是一个叫劳拉的女孩的故事,她闭门在家、收藏动物的玻璃工艺品,比她更内向且一只脚残疾。故事的最后劳拉寻回了勇气。我送她的是这样一本书。她对我说了“谢谢”。

  ——那晚,我为自己行为的厚颜与无耻而愕然。然而已经太迟了。我被自我厌恶折磨得无所适从,无法平静。那是一本好书,但绝不是一本可以说句“很适合你哦”而赠送给人的书。我感到羞耻。

  ——次日,她重新就书一事感谢了我,但我却未有机会听其读后感。之后我曾多次邀请她去看电影,每次却都是非则她说有事拒绝我,便是我有急事,最终一次也未实现便过去了一年,班级分离后连话都未曾再说过。

  ——与那时一样,发现比自己更为悲惨的女孩,同情中却总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你真是到何时都这样啊,这就是你的秉性。

  由衣之所以可怜,是因为比我更悲惨……

  “有马。”

  ——是的。你的心一直就是那样的。

  我没有那么坏……

  “有马。”

  ——那你就那样想啊。

  我无法停止对自己的责备,趴在了桌子上。我可以听到自己啊、啦、嗯之类的呻吟。那是自我紧咬的齿间透出的呻吟。

  * * *

  “喂,有马!”

  我突然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冴子停下画笔,担心地看着这边。

  “没事。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些问题。”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我顺从地回答说:“好的。”

  这时,楼下传来咣地一声巨响。是音乐室方向。

  “血?又是血?你真是个蠢货啊!血和砂的比喻已经够了!烂!这个男人写诗真烂!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给我适可而止吧!也许你脑子里塞满了狗粪。嗯?狗粪也很久没见过了。这样的地方会有吗?真是败给你了!”

  是志度。他似乎正在作诗中苦苦挣扎。只有此时他才会痛骂自己,而不是大骂别人。

  “那边似乎也在殊死搏斗呢。”

  冴子突然似小女孩般微笑了起来。

  大家都很热衷于玻璃工艺品呢。这句到嘴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那脆弱至极的艺术工艺品。

  4

  午餐时所有人员全部到齐,是八木泽聚集的。他边用餐边就今晨发生的事情进行了汇报。

  “他们一共有五人。我不知道他的同伴是在桥上等他还是就要进来,可他们在桥上集合了。是一群学生模样的人。他们随口说了些村里有他们的朋友所以想见一面等话。真是一群可笑的家伙。一副只要说声‘拜托了’就能打开任何门的样子,我真想大骂他们一声‘开什么玩笑’,当然了,我已经把他到房前拍的照片毁掉了。”

  “相机好好还给他了吧?”

  菊乃用餐巾擦拭着嘴角问道。

  “嗯。他们好像非常不满。真是一群不可救药的家伙。”

  “可是,”志度舔着筷子说,“如果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来看我了怎么办?那我就不得不为失礼道歉了。”这只是他随口说的毫无意义的笑话吧。

  “偶尔会去见面的人是你吧?”

  八木泽说完后,似忽然想起什么用手掩住了嘴角。菊乃则将餐巾丢在了膝盖上。

  “八木泽君,你刚才……”

  “对不起,我失言了。——原谅我吧。”

  他起身向志度俯首鞠躬。我把目光转向了志度,只见他一脸平静地用筷子代替牙签剔着牙。

  “你不用在意。这不是极自然的反击方式吗?”

  “可是,事情有可说与不可说……”

  “没有没有。我身上会发生任何事情的。”

  志度泰然而猥琐地继续清理他的牙齿,八木泽便坐下了。他似乎在反省。

  总之,由于志度似乎毫不介意,开始不融洽的气氛很快便融解了。如果八木泽触及的是由衣的创伤,则又要掀起一阵波澜了。我把目光转向由衣,只见她似鸟啄食一般一点点往嘴中送着饭。看起来她已经平静了,可脸上依旧没有活力。

  “对了,八木泽君,那架钢琴也该调调音了吧?都快成小酒馆乡村乐了。”志度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

  八木泽一反常态,谦虚地接受了他的忠告。他是在顾虑志度吧?

  志度晶出生于东京都边缘的青梅市边缘的农家。关于其详细经历,谁都无法直接问他本人。因为那很有名。——听说作为独生子的他五岁时丧母,是父亲手持储藏室的斧头,劈向了妻子的肩窝。他从酒精依赖症过度的父亲那里亲眼目睹了一直保护自己的母亲变得鲜血淋淋的场面。不久父亲入狱,他被接到母亲的亲戚处并跟表姐学习了钢琴。像球一样被传于监狱与医院之间的父亲回来时,是晶十三岁的冬天。父子生活开始了。晶大概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以虚无之目迎来青春期的吧。据说这是他在这个村里庆祝二十四岁生日时,在吹灭生日蛋糕的蜡烛前诉说的。——“那时,每当父亲在隔壁房间里翻身时我都毛骨悚然而父亲去小便时我就会浑身发抖。我以为父亲是去拿斧子了,这次轮到我了。”他的父亲再次沉溺于酒,在亲戚强行带回晶的次日,在酒馆因小事争吵,杀了人。据说现在仍在服刑中。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八木泽为自己的失言而悔恨。

  用餐结束后,大家又重新散去。小菱、志度、前田夫妇回自己的家,房间里越发安静了,这种静默一直持续到雨开始猛烈地下起来。

  我与冴子在画室聆听着雨声而度过。中间加上三点时的红茶,到傍晚为止我们一直是画家与模特。午后的我没有似上午一般轻易低沉,甚至被画家责备说:“请不要和我说太多话。”尽管我曾多次想亲自告诉她说“这幅画完成后我就回去”,我的心却很平静。

  准备晚餐前的一个小时,我在房间里读书度过。我将读完的高桥源一郎放回图书室后,直接走进了厨房。今晚是咖喱,虽然没有肉,却有很多蔬菜。虽说炖的火候可能稍有不足,但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是些只要是咖喱便毫无怨言的人。

  我低头看锅时感觉背后有人。我以为是今天值班的伙伴小菱。

  “这儿已经好了。抱歉,能不能把碟子拿出来?”

  “摆碟子倒是没问题,不过你在做什么呢?”

  不是小菱。我回首一望,发现小野微笑着站在那里。我有些尴尬。

  “哎呀,是咖喱啊。真不错。好久不吃我好怀念啊。”

  他来到我旁边,看着锅里说。说是好久,其实也只有一星期而已。这个人似乎也像孩子一样喜欢咖喱。

  “从中午开始您就进入钟乳洞画画了吗?”

  我生硬地问完,他点了点头。

  “进展很顺利,状态不错,所以我准备晚上也去画。”

  他是个夜猫型的人。虽然听说他平时也在深夜作画,但我无法想象深夜在钟乳洞里面描画壁画究竟是什么样子。既像极其孤独而恐怖,又像很享受。——我只知道这对于怯懦的我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果真开始从餐具架取碟子,于是我示意他我来就行。他笑着取完碟子时,小菱出现了。小菱道歉说自己午睡睡过了,他下午大概过得很悠闲吧?

  志度出现了。他挠着鼻梁高挑的头部说:“我没有米了。要是有的话也给我做一份吧。”,我回答说他饭量那么小,他的份还是有的。因此,今日也是全员围坐晚餐的餐桌。

  这时,八木泽从楼上下来,看到志度的身影后却像躲避他一样溜进了食堂。他下午没有下楼,一直在音乐室面对着钢琴,看起来一脸疲倦。

  晚餐照例以“雨下得真大啊”、“真是的”等寒暄开始,经过琴绘的香料讲义,到女性初次使用的何种香水而气氛高涨。撇开男性,我们议论了一会儿法国娇兰、爱马仕等品牌。

  “哦,对了对了。”哲子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我给忘了。过午时打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我刚好在旁边就接了。”

  电话在起居室。

  “嗯,是什么电话啊?”哲夫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停地说什么‘我有事想告诉有马麻里亚小姐’。然后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

  我一时茫然若失。电话?年轻男子就代表不是父亲。明明不可能有什么年轻男子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真是不知趣啊。明明可能是她男朋友打来的电话,你却非要多嘴。”

  “你错了。你看今早八木泽赶走的那个男的。这个人好像是跟那人一伙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麻里亚的名字的,但他以为只要说出村中人的名字我们就会信任他呢。烦人得不得了。”

  “那你把那个电话怎么样了?”

  “我挂断了。”

  “什么?你擅自挂断了打给有马的电话?这不好吧?”

  “那个时候麻里亚与冴子都在画室里闭门不出,所以我觉得不能特意去传达什么电话。对了对了,我说麻里亚现在很忙之后他说了句什么‘我稍后再打’——有人接过这样的电话吗?”

  大家都说没有。

  “你看吧!”哲子昂然自得地说。哲夫沉默不语。

  “大约一小时以后又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我问:‘请问是哪位?’对方却一言不发地立刻挂断了电话。大概是同一男子打来的骚扰电话吧。”

  “不好意思……”

  “哎呀,怎么啦,麻里亚?”哲子毫无顾虑地看着我。

  “请问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最开始时对方也没有自报姓名吗?”

  “啊,我记得说了什么……”她努力想要回忆,却很快就放弃了,“不行。可不是我忘了。是电话里有杂音很难听清楚。我又问了一遍可还是不清楚。——可能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

  我有些担心。午餐席上八木泽说持相机闯入的人有四个同伙。同伙是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子。牛仔男我并不认识,却担心那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子。虽然当时我什么都未曾想,但与哲子所接电话综合起来考虑的话——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发生那样的事呢。我只是因为今早想起了江神学长他们而心生思念,所以才有了这跳跃式的联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大家都吃了一惊。由于我只穿一件薄衬衫长时间做模特,身体似乎开始发冷了。冴子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向我道歉:“对不起啊。都已经十一月了,还让你与九月末同样的装扮,会感冒的,从明天开始放上暖炉吧。”

  “有马,你先去浴盆暖暖身体吧。后面的我来收拾。”

  我婉拒了菊乃的劝告,最终却不得不遵从了。食客若无主方许可,拒绝亦是不可的。我如此想代表我似乎真的开始怀念村外的世界了。从仅约十小时前——

  “那今天我就先休息了。”我说着,然后决定最先进入浴池。墙上的钟表接近九点。

  在该洋房中,除了厕所以外别处没有拖鞋,只需在洗澡及上床时脱鞋。原以为是纯粹的西式,浴池却是完美的和式。大概已故胜义先生虽能接受在室内也穿鞋生活的习惯,却无法忍受西式浴盆吧。

  一定是这样吧,我边将自己浸没在扁柏木香的浴盆中边想。我刚来此不久时,总感觉此浴室很疏远,总是不安地想自己为何要在这个偏远地方的净是陌生人的家里将自己泡在什么剩洗澡水里。然而,现在我却哼着歌在这里长时间地洗着澡。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

  在浴盆里不断自言自语是我自儿时的习惯。我将自己的肩身浸入水中,悠然地温暖着身体。喃喃自语着真舒服真舒服。自浴盆中出来后,我认真地洗了两遍头发。我用力擦拭了一下因热气而变朦胧的镜子,镜中出现了一个非肖像画而活生生的我。我恢复了精神,感到很幸福。今晚在床上读什么呢?一想到此,我的幸福感愈加强烈了,镜中的自己仿佛也更加可爱了。

  不知道为何,我感觉外面有些喧闹。也许是小菱突然开始表演了。我想,若果真如此我错过了真是遗憾呢。

  我再次进入浴盆充分取暖,身体发热后去了更衣室。我竖耳倾听,外面却没有任何声响,只能听见雨声。我擦拭完身体穿上了衣服。是那件带有EITOUNIVERSITY标志的运动衫。

  我刷过牙后离开更衣室,对着食堂与起居室的方向说了声“我先洗过了”,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我。

  嗯,也好。这样想着我去了反方向的图书室。我要挑选今夜的伙伴,直接去床上。——当然说的是书。

  进入图书室后,我首先摸索着右手边的墙壁打开了灯。我边想着“今晚看看诺瓦利斯(注: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抒情诗代表作有《夜之赞歌》,《圣歌》等,著有长篇小说《亨利希·封·奥弗特丁根》)、霍夫曼(注:德国作家、艺术家。著有《卡洛式的幻想故事》、《魔鬼的万灵药水》、《胡桃夹子与老鼠王国》等)等德国浪漫派作品挺不错的”,边站到了大致估计的书架前方。我果然还是喜欢小说。看到欧·亨利(注:美国著名短片小说作家,被誉为美国现代短片小说之父,代表作有《警察与赞美诗》、《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常春藤叶》等)的书时,我想起了某件事而扑哧笑了。那是望月与织田学长的一番对话:

  ——麻里亚,你知道吗?信长在中学三年级初次读以前,一直都以为欧·亨利是个中国人呢!

  ——我完全搞错了。

  他说着把“王遍里”(注:欧·亨利的日语发音对应过去的汉字是王遍里)写给我们看。

  我用单手仅仅抓住运动衫下摆,看了看标志。面前又浮现出了江神学长与有栖他们的面庞。

  “我很快就回去了。”

  如此喃喃自语时,我听到了有东西敲击窗子的“哐哐”声。抬头望向那里的我,由于过度惊异而将手中的洗脸用品全都掉在了地板上。

  “为什么……”

  打开未上锁的窗子、站立于雨中的人叫着我的名字。

  “你还好吗,麻里亚?”

  是江神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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